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 作者:北河 主编 / 木华 主编 内容简介 在众多的散文选本中,本书可能呈现如下特点: 一、它是以一个世纪为单位的优秀散文文本的汇集,因而无疑从不同的方位、不同的层面给人们留下一个世纪尽可能多的历史细节和情感智慧流程; 二、这是一本不十分注重文学性的散文选本,这可能和以往单纯从文学性角度打量散文、遴选散文的选本形成对照并施以弥补作为一个最为庞大的文类,作为相对自由较少规范的文类,文学性并非散文终极的属性,因而它并不完全属于吃文学饭的人,在根本的意义上,它属于并时时创造着一个思想和言说的传统,具有泛文学性的特点; 三、这个选本在注重了阅读经验的同时又强调了所谓经典的相对意义。在认知范畴内,经典并没有一劳永逸的价值,更何况上百年来因为特殊的历史境遇,中国人的阅读经验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认真推敲的问题; 四、每篇文章之后附以精要的评点,意欲让人重温中国传统的阅读方式,提醒人们对业已十分流行的动辄数以千万言计的审美鉴赏方式持有一定的警惕,所谓不作空洞无物之语,不作陈辞滥调。 本书编排以作者生年先后为序,同年生作者以姓氏笔划为序;所选皆为二十世纪内发表的作品。 选择代表进步,但选择同时也是一种局限,如此,本书遗漏、缺失、偏差乃至误识亦在所难免,还望方家指正。 前 言 在众多的散文选本中,本书可能呈现如下特点: 一、它是以一个世纪为单位的优秀散文文本的汇集,因而无疑从不同的方位、不同的层面给人们留下一个世纪尽可能多的历史细节和情感智慧流程; 二、这是一本不十分注重文学性的散文选本,这可能和以往单纯从文学性角度打量散文、遴选散文的选本形成对照并施以弥补——作为一个最为庞大的文类,作为相对自由较少规范的文类,文学性并非散文终极的属性,因而它并不完全属于吃文学饭的人,在根本的意义上,它属于并时时创造着一个思想和言说的传统,具有泛文学性的特点; 三、这个选本在注重了阅读经验的同时又强调了所谓“经典”的相对意义。在认知范畴内,“经典”并没有一劳永逸的价值,更何况上百年来因为特殊的历史境遇,中国人的阅读经验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认真推敲的问题; 四、每篇文章之后附以精要的评点,意欲让人重温中国传统的阅读方式,提醒人们对业已十分流行的动辄数以千万言计的审美鉴赏方式持有一定的警惕,所谓不作空洞无物之语,不作陈辞滥调。 本书编排以作者生年先后为序,同年生作者以姓氏笔划为序; 所选皆为二十世纪内发表的作品。 选择代表进步,但选择同时也是一种局限,如此,本书遗漏、缺失、偏差乃至误识亦在所难免,还望方家指正。 严 复 1854-1921 严复,原名严宗光,字又陵,后改名复,字几道,福建侯宫人。福州船政学堂毕业。1877年赴英国留学,回囯后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总办。甲午战争后先后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等文,呼吁变法。译有《天演论》等。 吴芝瑛传 夫人氏吴,名芝瑛,以字行,生四十有一年矣。以慈善爱国称中外女子间。父宝三,官山东州县数十年,有循绩,独生夫人,钟爱之。年十九,适江苏举人度支部郎中廉泉,称佳耦。生子一,女子子三。郎中夙敦风义,有干略,光绪甲辰,主事王某,以党案牵连入刑部狱,郎中独力百方营救,卒令得脱,海内义之。仕不称意,一旦携妻子家海上。然伉俪交勉,为义益力。于国群公益,朋友患难,赴之若不及者。光绪三十二年,夫人以庚子赔款,为国大累,宜通国之民,共起分任,则咄嗟可释巨负。乃倡女子国民捐,一时景从,召集甚巨。夙擅书法,为时所珍,则自制小万柳堂贴以售,得资悉充捐款。其忠于国家自奋其力如此。既父母相继亡,又无兄弟,家有遗产,将万金,夫人以谓国弱种困,坐失教无学,且立学固先人意也,则以此于其乡创办小学堂,名以父字曰鞠隐。其能述先事、为善、知本如此。杭州有女子赵麟者,父死,长庐墓旁不嫁,而茕茕无依,饘食且不继。夫人与邂逅,乃大感动,为出赀葺其先墓,手草募启,为孝女募金买田,资衣食,得二千金焉。其至性过人、锡类无穷如此。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皖有妄男子徐锡鱗,怀火器,乘间窃发,击杀巡抚恩中丞。徐素主革命邪说,而浙人也。由是浙中官吏大恐,上下求索,得山阴女子秋瑾,用绅士言,谓其力足为乱,展转周内杀之。既杀,其家族惧连坐,至弃柩中野,奠敢营葬。遗骸漂泊,行路兴哀。夫人素识秋瑾,伤其暴露,则以谓掩胳埋胔,经典攸垂。借第令死者素行不轨,杀之无冤,然其尸柩如此,此诚同类所宜动心者。且朝廷律令,固无不许掩瘗罪骸明文。三十三年十二月,乃与石门徐女士寄尘,购隙地西泠桥畔葬焉。其隐刑愍辜,不欺其意又如此。夫使为义而无所牺牲,不历险难,而令名可以坐享,则其事无待于贤者。此吾于廉夫人之事,所以重有感也!光绪三十四年九月,果有御史常徽,奏请平秋瑾之墓,并将吴芝瑛徐寄尘等严拿惩办。廷旨交浙抚察看办理。于是一时群议,大为不平,中外报章,多为论说。而江苏绅士尤愤激,争署名上书江督端制军、苏抚陈中丞争其事,为辨诬。当此之时,夫人方病咯血,卧上海德国医院中,为治疗。闻此,乃遽归其家曰:“吾不愿更居洋场医院间,若托异族保护然,以为不知者诟议也。”其始终为遵守法律国民,临难不苟幸免又如此。北京公理教会、协和女书院院长美国麦美德女士,与夫人当庚子义和拳之变,为患难交,素稔夫人行谊,则大敬爱之。闻其事,意夫人素刚,皦然,必不肯往对簿,恐事急,万一前死,焦然大戚,驰书谆诫夫人勿为谅,且以国家大义责之,其语绝痛。又自任凡可免夫人于厄者,愿尽力无不为。则先于西报述夫人事迹梗概,欲使中外咸知其详,且将有所合力。已而事稍稍解。麦女士寓书廉郎中,曰:宜使侯官严复为之传。故传之如右方。 论曰:吾国禁女子干外事者,四千余年。干外事者,微论恶也,即善有不可。世变大异,至今思想议论,乃略殊前。顾女子行事,稍稍露锋颖,循常之徒,辄相视大诧,甚者以为宜诛。嗟夫!使吾国礼俗,长此终古,则亦已耳。必以进步为期,凡此皆所必至应有者也,又何讶乎?廉夫人者,吾先友挚甫先生犹子,平生多闻长者精至独往之言,故能不循作、自树立如此。呜呼,男子可以兴矣! □读书人语 史传文字,古已有之,本文所作,一遵旧轨,从格式体例上看,并无特色。然而为一民间女子立传,且主叙其“忠于国家”、“急公”“为义”之行状,实已突破封建纲常“女子主内”的樊笼,透露出时代气息。传论更见解鲜明,驳斥“禁女子干外事”的旧俗,高度肯定传主“不循作,自树立”的品格,隐然开妇女解放之先声。至于对传主如何行事,以及何以能“自树立”的分析,论者多贬为迂谬,确乎不必讳饰。时代总在进步,前人的见解总有局限,总要落后,但又何必加以深责,借此衬出后人的高明呢?文章有些许新意,自可流传于世,况且本文另有寄意,实在借传主扬秋瑾,其文值得后人一读,当可断言。 【张永芳】
  1. zhān 出处:饘,糜也。从食,亶声。周谓之糜木,谓之饘。——《说文》 按,厚者曰饘,稀者曰粥。
  2. yǎn gé mái zì 出处:“毋聚大众,毋置城郭。掩胳埋胔。”——《礼记·月令》 掩:埋葬;胳:骨;胔:腐肉,统指腐烂的尸骨。指埋葬尸骨。
蔡元培 1868-1940 蔡元培,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原为清末翰林学士,后参加辛亥革命。中华民国成立后,为第一任教育总长,后长期任北京大学校长和中央研究院院长。为我国著名的教育家、美学家。现有《蔡元培全集》行世。 祭亡妻黄仲玉 呜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与我结婚以来,才二十年,累汝以儿女,累汝以家计,累汝以国内、国外之奔走,累汝以贫困,累汝以忧患,使汝善书、善画、善为美术之天才,竟不能无限发展,而且积劳成疾,以不得尽汝之天年。呜呼!我之负汝何如耶! 我与汝结婚之后,屡与汝别,留青岛三阅月,留北京译学馆半年,留德意志四年,革命以后,留南京及北京九阅月,前年留杭县四阅月,加以其他短期之旅行,二十年中,与汝欢聚者不过十二、三年耳。呜呼!孰意汝舍我如是其速耶! 凡我与汝别,汝往往大病,然不久即愈。我此次往湖南而汝病,我归汝病剧,及汝病渐痊,医生谓不日可以康复,我始敢放胆而为此长期之旅行。岂意我别汝而汝病转剧,以至于死,而我竟不得与汝一诀耶! 我将往湖南,汝恐我不及再回北京,先为我料理行装,一切完备。我今所服用者,何一非汝所采购,汝所整理!处处触目伤心,我其何以堪耶! 汝孝于亲,睦于弟妹,慈于子女。我不知汝临终时,一念及汝死后老父、老母之悲切,弟妹之伤悼,稚女、幼儿之哀伤,汝心其何以堪耶! 汝时时在纷华靡丽之场,内之若上海及北京,外之若柏林及巴黎,我间欲为汝购置稍稍入时之衣饰,偕往普通娱乐之场所,而汝辄不愿。对于北京妇女以酒食赌博相征逐,或假公益之名以鹜声气而因缘为利者,尤慎避之,不敢与往来。常克勤克俭以养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习惯。呜呼!我之感汝何如,而竟不得一当以报汝耶! 汝爱我以德,无微不至。对于我之饮食、起居、疾痛、疴痒,时时悬念,所不待言。对于我所信仰之主义,我所信仰之朋友,或所见不与我同,常加规劝;我或不能领受,以至与汝争论;我事后辄非常悔恨,以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伤汝之心。呜呼!而今而后,再欲闻汝之规劝而不可得矣,我惟有时时铭记汝往日之言以自检耳。 汝病剧时,劝我按预约之期以行,而我不肯。汝自料不免于死,常祈速死,以免误我之行期。我当时认为此不过病中愤感之谈,及汝小愈,则亦置之。呜呼!岂意汝以小愈促我行,而竟不免死于我行以后耶! 我自行后,念汝病,时时不宁。去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舶中发一无线电于蒋君,询汝近况,冀得一痊愈之消息以告慰,而复电仅言小愈;我意非痊愈,则必加剧,小愈必加剧之讳言,聊以宽我耳,我于是益益不宁。到里昂后,即发一电于李君,询汝近况,又久不得复。直至我已由里昂而巴黎,而瑞士,始由里昂转到谭、蒋二君之电,始知汝竟于我到巴黎之次日,已舍我而长逝矣!呜呼!我之旅行,为对社会应尽之义务,本不能以私废公;然迟速之间,未尝无商量之余地。尔时,李夫人曾劝我展缓行期,我竟误信医生之言而决行,致不得调护汝以蕲免于死。呜呼!我负汝如此,我虽追悔,其尚可及耶! 我得电时,距汝死已八日矣。我既无法速归,归亦已无济于事; 我不能不按我预定计划,尽应尽之义务而后归。呜呼!汝如有知,能不责我负心耶! 汝所爱者,老父、老母也,我祝二老永远健康,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我也,我当善自保养,尽力于社会,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威廉也、柏龄也,现在托庇于汝之爱妹,爱护周至,必不让于汝。我回国以后,必躬自抚养,使得受完全教育,为世界上有价值之人物,有所贡献于世界,以为汝母教之纪念,以副汝之爱。呜呼!我所以慰汝者,如此而已。汝如有知,其能满意否耶! 汝自幼受妇德之教育,居恒慕古烈妇人之所为。自与我结婚以后,见我多病而常冒危险,常与我约,我死则汝必以身殉。我谆谆劝汝,万不可如此,宜善抚子女,以尽汝为母之天职。呜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竟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劝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我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复易尽;死而有知,我与汝聚首之日不远矣。 呜呼!死者果有知耶?我平日决不敢信;死者果无知耶?我今日为汝而不敢信;我今日惟有认汝为有知,而与汝作此最后之通讯,以稍稍纾我之悲悔耳!呜呼,仲玉! 中华民国十年一月九曰 汝夫蔡元培 □读书人语 1920年11月21日,因受直、奉军阀之迫害,蔡元培离京出国考察教育,次年1月,他在瑞士得到夫人黄仲玉病逝的电报,但“距汝死已八日矣”。当时,蔡元培无法归国,便在国外写成《祭亡妻黄仲玉》一文,寄回国内,哀悼死者。 本文是一篇祭文,虽然用文言写成,但情真意切,催人泪下。作者从三个方面表彰自己的妻子:“汝孝于亲,睦于弟妹,慈于子女。”“常克勤克俭以养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习惯”,“汝爱我以德,无微不至”。这在旧世之妻子中,可用贤德二字概括了。最后作者表示,要完成教育子女、孝敬老人之责,“以副汝之爱”。 全用自责的口气回叙往事,感情真挚,文字质朴。多用第二人称代词“汝”,仿佛与逝去的妻子谈话,增强了文幸的亲切感,是祭文的常用写法。条理清晰,是萘元培文章的一贯风格,本文即充分体现了其文章质朴自然于外,深厚凝重蘊于内的特点。 【朱金顺】
  1. 此篇最初铅印一单张,在北京举行的黄仲玉夫人追悼会上发送,后发表于《北京大学日刊》第824号(1921年3月7日出版)。
梁启超 1873-1929 梁启超,笔名梁任公等,广东新会人,近代著名学者、作家。光绪间中举,曾受学于康有为。1896年主编《时务报》,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曰本,1920年任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兼南开大学教授。著述甚丰,后合集为《饮冰室全集》存世。 少年中国说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 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渚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挦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穂,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剌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被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欢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奠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治法律而自守之。有主管,有服从,人人皆主管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我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当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本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第一之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瀕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递几十年白摺,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写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诺,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全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 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拐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欧罗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髄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摺当差捱奉手本唱诺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读书人语 本世纪初,梁任公(启超)以海外流亡之身,竟凭手中一枝生花妙笔,扰得举国沸腾,如疾如狂,派不分新旧,人不论老幼,地不分南北,位不论尊卑,莫不蒙其影响。古往今来,罕有其匹。区区文章,乃能如此播弄众生,确如作者自许:“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其魔力之一,在于充满爱国激情,在国难当头之标,自能悚动人心; 其麾力之二,在于宣扬了中华古国从所未有的一整套资产阶级启蒙思想,输入大量新理新事,令人耳目一新,别见洞天;其魔力之三,在于下笔恣肆,略无检束,句杂骈散,语兼雅俗,古典西事交迭,译语新词满纸,气势充沛,叩人心弦;其魔力之四,在于借用现代报刊作传旙手段,风行快,覆盖广,影响力为文集之文从所未有。这不仅莫定了任公在当时文坛的巨子地位,且开创一种“新文体”,在由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的历程中起了桥梁作用。《少年中国说》为任公“新文体”(又名“新民体”)诸作中之佼佼者,至今读来犹虎虎有生气,确无愧“开文章之新体,激革命之暗潮”的称誉。 【张永芳】 学问之趣味 ——八月六日在东南大学为暑期学校学员讲演 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仅有个 〇了。我以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捱过几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来何用?中国人见面最喜欢用的一句话:“近来作何消遣?”这句话我听着便讨厌。话里的意思,好像生活得不耐烦了,几十年日子没有法子过,勉强找些事情来消他遣他。一个人若生活于这种状态之下,我劝他不如早日投海!我觉得天下万事万物都有趣味,我只嫌二十四点钟不能扩充到四十八点,不够我享用。我一年到头不肯歇息,问我忙什么?忙的是我的趣味。我以为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我常常想运动别人也学我这样生活。 凡属趣味,我一概都承认他是好的。但怎么样才算“趣味”,不能不下一个注脚。我说:“凡一件事做下去不会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结果的,这件事便可以为趣味的主体。”赌钱趣味吗?输了怎么样?吃酒趣味吗?病了怎么样?做官趣味吗?没有官做的时候怎么样?……诸如此类,虽然在短时间内像有趣味,结杲会闹到俗语说的“没趣一齐来”,所以我们不能承认他是趣味。凡趣味的性质,总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所以能为趣味之主体者,莫如下列的几项:一,劳作,二,游戏,三,艺术,四,学问。诸君听我这段话,切勿误会以为:我用道德观念来选择趣味。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我并不是因为赌钱不道德才排斥赌钱,因为赌钱的本质会闹到没趣,闹到没趣便破坏了我的趣味主义,所以排斥赌钱;我并不是因为学问是道德才提倡学问,因为学问的本质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合于我的趣味主义条件,所以提倡学间。 学问的趣味,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句话我不能回答。凡趣味总要自己领略,自己未曾领略得到时,旁人没有法子告诉你。佛典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问我这水怎样的冷,我便把所有形容辞说尽,也形容不出给你听,除非你亲自喝一口。我这题目——学问之趣味,并不是要说学问如何如何的有趣味,只要如何如何便会尝得着学问的趣味。 诸君要尝学问的趣味吗?据我所经历过的有下列几条路应走: 第一,“无所为”(为读去声):趣味主义最重要的条件是“无所为而为”。凡有所为而为的事,都是以别一件事为目的而以这件事为手段;为达目的起见勉强用手段,目的达到时,手段便抛却。例如学生为毕业证书而做学问,著作家为版权而做学问,这种做法,便是以学问为手段,便是有所为。有所为虽然有时也可以为引起趣味的一种方便,但到趣味真发生时,必定要和“所为者”脱离关系。你问我“为什么做学问?”我便答道:“不为什么。”再问,我便答道:“为学问而学问”;或者答道:“为我的趣味。”诸君切勿以为我这些话掉弄虚机;人类合理的生活本来如此。小孩子为什么游戏?为游戏而游戏;人为什么生活?为生活而生活。为游戏而游戏,游戏便有趣; 为体操分数而游戏,游戏便无趣。 第二,不息:“鸦片烟怎么会上瘾?”“天天吃。”“上瘾”这两个字,和“天天”这两个字是离不开的。凡人类的本能.,只要哪部分搁久了不用,他便会麻木会生锈。十年不跑路,两条腿一定会废了;每天跑一点钟,跑上几个月,一天不得跑时,腿便发痒。人类为理性的动物,“学问欲”原是固有本能之一种;只怕你出了学校便和学问告辞,把所有经管学问的器官一齐打落冷官,把学问的胃弄坏了,便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不愿意动筷子。诸君啊!诸君倘若现在从事教育事业或将来想从事教育事业,自然没有问题,很多机会来培养你学问胃口。若是做别的职业呢?我劝你每日除本业正当劳作之外,最少总要腾出一点钟,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一点钟哪里不消耗了?千万别要错过,闹成“学问胃弱”的证候,白白自己剥夺了一种人类应享之特权啊! 第三,深入的研究:趣味总是慢慢的来,越引越多;像那吃甘蔗,越往下才越得好处。假如你虽然每天定有一点钟做学问,但不过拿来消遣消遣,不带有研究精神,趣味便引不起来。或者今天研究这样明天研究那样,趣味还是引不起来。趣味总是藏在深处,你想得着,便要入去。这个门穿一穿,那个窗户张一张,再不会看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能有趣味?我方才说:“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嗜好两个字很要紧。一个人受过相当的教育之后,无论如何,总有一两门学问和自己脾胃相合,而已经懂得大概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预备的。请你就选定一门作为终身正业(指从事学者生活的人说)或作为本业劳作以外的副业(指从事其他职业的人说)。不怕范围窄,越窄越容易聚精神;不怕问题难,越难越便于鼓勇气。你只要肯一层一层地往里面追,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欲罢不能”的地步。 第四,找朋友:趣味比方电,越磨擦越出。前两段所说,是靠我本身和学问本身相磨擦;但仍恐怕我本身有时会停摆,发电力便弱了。所以常常要仰赖别人帮助。一个人总要有几位共事的朋友,同时还要有几位共学的朋友。共事的朋友,用来扶持我的职业,共学的朋友和共顽的朋友同一性质,都是用来磨擦我的趣味。这类朋友能够和我同嗜好一种学问的自然更好,我便和他打伙研究。即或不然,——他有他的噜好,我有我的嗜好,只要彼此都有研究精神,我和他常常在一块或常常通信,便不知不觉把彼此趣味都磨擦出来了。得着一两位这种朋友,便算人生大幸福之一。我想只要你肯找,断不会找不出来。 我说的这四件事,虽然像是老生常谈,但恐怕大多数人都不曾会这样做。唉!世上人多么可怜哬!有这种不假外求不会蚀本不会出毛病的趣味世界,竟自没有几个人肯来享受!古书说的故事“野人献曝”;我是尝冬天晒太阳的滋味尝得舒服透了,不忍心一人独享,特地恭恭敬敬的来吿诉诸君。诸君或者会欣然采纳吧?但我还有一句话:太阳虽好,总要诸君亲自去晒,旁人却替你晒不来。 □读书人语 我们所受的教育,使我们太习惯于严肃地对待一切事,孰不知如此戕害天真,失去了许多生活的乐趣。饱经国难私祸的前辈人物,似乎也都比我们更洒脱,更轻松。即如本篇说的本是严肃的大课题,却从“趣味”着眼,引人入胜,令人感服。如果作者板着面孔讲话,我们是否会对如何获得学问之趣味,即本篇演讲之主旨,获得如此鲜明深刻的印象呢?本篇说的确是治学的经验,而又不仅恨于治学之道,更说出了一种人生哲理,也就是近年人们颇为感兴趣的人为什么活着,人怎样活得更快乐,人的幸福其本质含义是什么等问题的解说,是对这样一系列人生大道理的探讨。我们未必接受作者的观点,却不能不佩服他说得巧妙,说得恳切,说得风趣自然。同样的话題是否能说得让人爱听,最能测出一个人的学问、涵养、智慧之功底。 【张永芳】 王国维 1877-1927 王国维,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中国近现代著名学人,在文学、美学、历史学诸领域都有空前的学术成就,著有《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戏曲考源》、《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等力作。现有著作总集《观堂集林》、《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存世。 《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 如上章之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享,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厢记》之以惊梦终也,未成之作也,此书若成,吾乌知其不为《续西厢》之浅陋也?有《水浒传》矣,曷为而又有《荡寇志》?有《桃花扇》矣,曷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红楼梦》矣,彼《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续红楼梦》者,曷为而作也?又曷为而有反对《红楼梦》之《儿女英雄传》?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之作者,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者也。 《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读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终始。以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夐乎不可及矣,夫自数人者,曷尝无生活之欲,曷尝无苦痛,而书中既不及写其生活之欲,则其苦痛自不得而写之;足以见二者如骖之靳,而永远的正义,无往不逞其权力也。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此亦吾国戏剧小说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赵姨、凤姐之死,非鬼神之罚,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纨之受封,彼于《红楼梦》十四曲中,固已明说之曰: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依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诗歌的正义,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无非永远的正义之所统辖也,故曰《红搂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惬,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由此之故,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质殆绝焉。作者于开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此又上节所言之一证。) 兹举其最壮美者之一例,即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曰: 那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下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脚下愈加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瞧着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瞧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不推让,只管对着脸呆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王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呆笑起来。……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瞧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第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尚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伦理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值相联络也。 □读书人语 王静安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在海外盛名远远超过国内。1980年我到美国,在飞往芝加哥的飞机上有一位美国人与我攀谈,开口不久就提到这篇《评论》,而且对彼邦人士何以看重这篇论著作了思想和心理上的解释。确实,在那里几乎每一个研究《红楼梦》的学人都拿此文作为一把“钥匙”,靠它来进入红学之门。可见其影响之巨大。本编收录的是全文的一节,自然是从“文”的角度来考虑,而并非取论“红”之义。先将此点做一说明,以免读者误会我评此文是赞赏它的观点的用意。不是的,我不赞成用西方的那种悲观主义的理论眼光来解说中国曹雪芹的头脑和心灵,更不同意将重芹与高鹗不加区分的混为一谈。我们看王先生的文章,首先是论述说理的层次的清楚和細密,层层推进,井然不紊,他那笔致蔼然流露出一位学者的真实感情。有此功力者,方能打动(或“说服”)读者——此亦即常言所说的一句话,引人入胜。莫轻看这两个因素,为文之人,能具有这样优长之点的,便是高手了。 本节先以《桃花扇》与《红楼梦》相为比较,指出二者之间的“精神差异”,是一层次。然后依叔本华之说(按钱钟书《谈艺录》曾谓王静安对叔本华之理解并不正确。我旨在评“文”,故不应多涉題外的各种剖析),分悲剧为三种。再后,又提出了美学概念上的“优美”与“壮美”两个类型,而以此来赏析《红楼梦》。其行文的深细,层层递进的条理之分明,与其文笔的流畅深婉,不仅善于说理,更能达意而抒怀。这就是王氏此文的可赏之大端。 王静安的这种文字,是当时中西文学逐渐交流、翻译外文书籍渐多以后流行的文体成格,基本上只好称之曰文言,但与秦汉唐宋的文言已大不相同,夹入了很多的西方语式或“白话”因素;“五四”运动以前,文士写作,几乎以此体为主流了(章太炎等大师除外),其优点是浅显易晓,其短处是格调平缓凡庸,远不能如古文言文之精美道举,琅琅上口,姿致百出;而由此体也逐步流为一种俗调,中华散文之真脉濒绝。 【周汝昌】
  1. 此为王国维著《红楼梦评论》之第三章——编者注。
  2. 即亚里士多德。
李叔同 1880-1942 李叔同,幼名文涛,又名广平,字叔同,别号息霜。浙江平湖人。早年就学上海南洋公学,1905年留学日本,学西洋画及音乐、戏曲。回国后,为浙江一师图画、音乐教师。1918年出家于杭州定慧寺,法名演音,号弘一。除佛学著作外,最有名的是《中文名歌五十曲》、《李叔同所作歌曲》等。 人生之最后 岁次壬申十二月,厦门妙释寺念佛会请余讲演,录写此稿。于时了识律师卧病不起,日夜愁苦,见此讲稿,悲欣交集,遂放下身心,屏弃医药,努力念佛。并扶病起,礼《大悲忏》,吭声唱诵,长跽经时,勇猛精进,超胜常人。见者闻者,靡不为之惊喜赞叹,谓感动之力有如是剧且大耶。余因念此稿虽仅数纸,而皆撮录古今嘉言及自所经验,乐简略者或有所取。乃为治定,付刊流布焉。弘一演音记。 第一章 绪言 古诗云:“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人生最后一段大事,岂可须臾忘耶!今为讲述,次分六章,如下所列。 第二章 病重时 当病重时,应将一切家事及自己身体悉皆放下。专意念佛,一心希冀往生西方。能如是者,如寿已尽,决定往生。如寿未尽,虽求往生而病反能速愈,因心至专诚,故能灭除宿世恶业也。倘不如是放下一切专意念佛者,如寿已尽决定不能往生,因自己专求病愈不求往生,无由往生故。如寿未尽,因其一心希望病愈,妄生忧怖,不惟不能速愈,反更增加病苦耳。 病未重时,亦可服药,但仍须精进念佛,勿作服药愈病之想。病既重时,可以不服药也。余昔卧病石室,有劝延医服药者,说偈谢云:“阿弥陀佛,无上医王,舍此不求,是谓痴狂。一句弥陀,阿伽陀药,舍此不服,是谓大错。”因平日既信净土法门,谆谆为人讲说。今自患病,何反舍此而求医药,可不谓为痴狂大错耶! 若病重时,痛苦甚剧者,切勿惊惶。因此病苦,乃宿世业障。或亦是转未来三途恶道之苦,于今生轻受,以速了偿也。 自己所有衣服诸物,宜于病重之时,即施他人。若依《地藏菩萨本愿经》、《如来赞叹品》所言供养经像等,则弥善矣。 若病重时,神识犹清,应请善知识为之说法,尽力安慰。举病者今生所修善业,一一详言而赞叹之,令病者心生欢喜,无有疑虑。自知命终之后,承斯善业,决定生西。 第三章 临终时 临终之际,切勿询问遗嘱,亦勿闲谈杂话。恐彼牵动爱情,贪恋世间,有碍往生耳。若欲留遗嘱者,应于康健时书写,付人保藏。 倘自言欲沐浴更衣者,则可顺其所欲而试为之。若言不欲,或噤口不能言者,皆不须强为。因常人命终之前,身体不免痛苦。倘强为移动沐浴更衣,则痛苦将更加剧。世有发愿生西之人,临终为眷属等移动扰乱,破坏其正念,遂致不能往生者,甚多甚多。又有临终可生善道,乃为他人误触,遂起瞋心,而牵入恶道者,如经所载阿耆达王死堕蛇身,岂不可畏。 临终时,或坐或卧,皆随其意,未宜勉强。若自觉气力衰弱者,尽可卧床,勿求好看勉力坐起。卧时,本应面西右胁侧卧。若因身体痛苦,改为仰卧,或面东左胁侧卧者,亦任其自然,不可强制。 大众助念佛时,应请阿弥陀佛接引像,供于病人卧室,令彼瞩视。 助念之人,多少不拘。人多者,宜轮班念,相续不断。或念六字,或念四字,或快或慢,皆须预问病人,随其平日习惯及好乐者念之,病人乃能相随默念。今见助念者皆随己意,不问病人,既已违其平日习惯及好乐,何能相随默念。余愿自今以后,凡任助念者,于此一事切宜留意。 又寻常助念者,皆用引磬、小木鱼。以余经验言之,神经衰弱者,病时甚畏引磬及小木鱼声,因其声尖锐,刺激神经,反令心神不宁。若依余意,应免除引磬、小木鱼,仅用音声助念,最为妥当。或改为大钟、大磬、大木鱼,其声宏壮,闻者能起肃敬之念,实胜于引磬、小木鱼也。但人之所好,各有不同。此事必须预先向病人详细问明,随其所好而试行之。或有未宜,尽可随时改变,万勿固执。 第四章 命终后一日 既已命终,最切要者,不可急忙移动。虽身染便秽,亦勿即为洗涤。必须经过八小时后,乃能浴身更衣。常人皆不注意此事,而最要紧。惟望广劝同人,依此谨慎行之。 命终前后,家人万不可哭。哭有何益?能尽力帮助念佛乃于亡者有实益耳。若必欲哭者,须俟命终八小时后。 顶门温暖之说,虽有所据,然亦不可固执。但能平日信愿真切,临终正念分明者,即可证其往生。 命终之后,念佛已毕,即锁房门。深防他人入内,误触亡者。必须经过八小时后,乃能浴身更衣。(前文已言,今再谆嘱,切记切记。)因八小时内若移动者,亡人虽不能言,亦觉痛苦。 八小时后着衣,若手足关节硬,不能转动者,应以热水淋洗。用布搅热水,围于臂肘膝弯。不久即可活动,有如生人。 殓衣宜用旧物,不用新者。其新衣应布施他人,能令亡者获福。 不宜用好棺木,亦不宜做大坟。此等奢侈事,皆不利于亡人。 第五章 荐亡等事 七七日内,欲延僧众荐亡,以念佛为主。若诵经、拜忏、焰口、水陆等事,虽有不可思议功德,然现今僧众视为具文,敷衍了事,不能如法,罕有实益。印光法师文钞中屡斥诫之,谓其惟属场面,徒作虚套。若专念佛,则人人能念,最为切实,能获莫大之利矣。 如请僧众念佛时,家族亦应随念。但女众宜在自室或布帐之内,免生讥议。 凡念佛等一切功德,皆宜回向普及法界众生,则其功德乃能广大,而亡者所获利益亦更因之增长。 开吊时,宜用素斋,万勿用荤,致杀害生命,大不利于亡人。 出丧仪文,切勿铺张。毋图生者好看,应为亡者惜福也。 七七以后,亦应常行追荐,以尽孝思。莲池大师谓年中常须追荐先亡。不得谓已得解脱,遂不举行耳。 第六章 劝请发起临终助念会 此事最为切要。应于城乡各地,多多设立。《饬终津梁》中有详细章程,宜检阅之。 第七章 结语 残年将尽,不久即是腊月三十日,为一年最后。若未将钱财预备稳妥,则债主纷来,如何抵挡。吾人临命终时,乃是一生之腊月三十日,为人生最后。若未将往生资粮预备稳妥,必致手忙脚乱呼爷叫娘,多生恶业一齐现前,如何摆脱。临终虽恃他人助念,诸事如法。但自己亦须平日修持,乃可临终自在。奉劝诸仁者,总要及早预备才好。 □读书人语 李叔同1918午出家后,在浙江、福建一带云游,1932(壬申)年11月,他第3次到闽南,住在厦门万岩寺,12月到妙释寺念佛会讲演《人生之最后》。弘一法师依裾“净土宗”处理人生最后时刻的精神,演说此文,告诉学佛的人们,在“临终前”要把搓好那一段稍纵即逝的时机,应放下一切身外之物,放下父母妻儿,放下悲苦烦恼,只要一心念佛,亲友也来助念,则能往西方之极乐世界。如果侥幸不死,则应归功于精神的力量。人死后,过八小时再办理一切后事。 作为一种宗教,佛家有它速信的一面;但作为精神世界的一种寄托,也有合理的部分。在《人生之最后》中,对于死的态度,也有可供借鉴的地方。例如,临死前要一切听其自然,不可强制什么,以免增加其苦痛。又如,主张丧葬从简,殓用旧衣,不用好棺木,不宜做大坆,在过去,均为开明的见解。弘一法师引古诗云:“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用以警策听众,启人深思。 出家前,李叔同是位多才多艺、造诣甚深的艺术家,尤精于音律。出家后,成为受人尊敬的高僧,《人生之最后》,表现了他的佛家观念和主张。 【朱金顺】 鲁 迅 1881-1936 鲁迅,原名周樟寿,字豫才,后取名树人,“鲁迅”是发表《狂人日记》时用的笔名,后一直沿用,此外还有唐俟、令飞、巴人、宴之敖、康白度等近百个笔名。浙江绍兴人。主要著作有《呐喊》、《彷徨》、《故事新编》等小说集,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坟》、《华盖集》、《二心集》、《伪自由书》、《且介亭杂文》等杂文集。鲁迅作品风格冷峻,有浓重的反讽色彩,足为中国文学作品中的“经典”。 记念刘和珍君 一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读书人语 本文是“血写的文幸”,是对北洋军阀政府血的屠戮的愤怒抗争,是对“殒身不恤”的爱国青年的由衷赞颂;本文又是“生命诗”的升华,因“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所获”而思考着:“生与死”、“爱与憎”的人类学命題,逼视着处在“沉默”与“开口”、“忘却”与“记忆”两难选择中的“人”的生存困境。贯串全篇的“说”、“写”(“我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和“不说”、“不写”(“呜呼,我说不出话”)的矛盾起伏,构成情感(心理)的内在线索,从而形成“文气”的跌宕。而贯注全篇的则是“大爱”与“大憎”,“极热”与“极冷”的感情的激流,既是火山的爆发,又是冷气的灌注,相互交错对流,汇合成了心灵的大颤动。全篇语言上又着意将散文与骈文,口语与文言句式,长句与短句,陈述句与反问句互相交错,取得了“声情并茂”的效果。 【钱理群】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读书人语 本文与《记念刘和珍君》正是一个鲜明的对照如果后者展现了鲁迅内心的躁动、粗暴与激情,本文则揭示了鲁迅另一番风貌:闲静,从容,轻快而洒脱。本文像是夏日长夜里朋友之问的“任心闲谈”,也可以称作是“闲话风”的散文。“讲话者”(作者)说娓动听地讲述着童年的故事,毫不掩饰地流露着自己的“真性情”:他的生活情趣,他的幽默感,以及内心深处说不出的寂寞与怅惘。“听话者”(读者)惑受着气氛的亲切,和谐,宽松,不知不觉地进入“讲话者”(作者)的“世界”,又被诱发出更多的联想,发现,忍不住自己也要“参预”、说话。这是真正平等的“精神对话”,又是绝对自由、轻松的“精神散夕与漫游”。 【钱理群】 范爱农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物,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密秘地开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 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同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来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自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仔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 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说起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他在神户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哪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假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王金发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我,慷慨地说,“我们要办一种报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生,一个是德清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言,是指另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记载。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茀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会长傅力臣。 报馆案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的裸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读书人语 鲁迅与范爱农,是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出生在同一片土地上,有着某些相似的生活经历扣很深的交往,因此,他对范爱农品格的感受,是他人所无法比拟的。作品中那个倔强耿直、不肯趋炎附势和随波逐流而终不为社会所容的立体、活脱的范爱农形象,跃然纸上,动人心魄,便是明证。 作品通过一些极具个性的事件,记叙了范爱农一生中一段重要的生活道路。对于范爱农悲剧性的人生结局,鲁迅是痛苦而悲愤的,久久“未能释然”。然而,也许正是由于此,鲁迅在思念友情的同时,对这一人生悲剧的社会因素及时代情状,做深刻的思考,以寻觅出历史发展的规律所在。更弥足动人的,是字里行间表达着鲁迅对朋友的歉疚和无法弥补的失落的痛苦,形成一条内在的情感基调,使文章颇耐读,且有回味。于此,可看出作为大思想家、大学家鲁迅人格的又一侧面。在鲁迅诸多记人之作中,此篇为最圓满、厚实、亲切、少文学性的装饰,因而也最感人。难怪台湾女作家张晓风对此文偏爱到执拗的程度呢! 【高 翔】 周作人 1885—1967 周作人,本名槐寿,字启明,笔名有知堂、岂明、遐寿等。浙江绍兴人。主要著作有:《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谈虎集》《谈龙集》《看云集》《瓜豆集》《药味集》《风雨谈》《知堂回想录》等。周作人是“五·四”时期重要的理论家、批评家,他的散文风格闲适,于淡淡的喜悦中搀杂着几分忧郁,文字表达上则举重若轻,平和冲淡,同时注意适度含蓄,另有一种“涩味”。 人的文学 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 新旧这名称,本来很不妥当,其实“太阳底下何尝有新的东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无新旧。要说是新,也单是新发见的新,不是新发明的新。“新大陆”是在十五世纪中,被哥仑布发见,但这地面是古来早已存在。电是在十八世纪中,被弗兰克林发见,但这事物也是古来早已存在。无非以前的人,不能知道,遇见哥仑布与弗兰克林才把他看出罢了。真理的发见,也是如此。真理永远存在,并无时间的限制,只因我们自己愚昧,闻道太迟,离发见的时候尚近,所以称他新。其实他原是极古的东西,正如新大陆同电一般,早在这宇宙之内,倘若将他当作新鲜果子、时式衣裳一样看待,那便大错了。譬如现在说“人的文学”,这一句话,岂不也像时髦。却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时生了人道。无奈世人无知,偏不肯体人类的意志,走这正路,却迷入兽道鬼道里去,彷徨了多年,才得出来。正如人在白昼时候,闭着眼乱闯,末后睁开眼睛,才晓得世上有这样好阳光,其实太阳照临,早已如此,已有了无量数年了。 欧洲关于这“人”的真理的发见,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纪,于是出了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两个结果。第二次成了法国大革命,第三次大约便是欧战以后将来的未知事件了。女人与小儿的发见,却迟至十九世纪,才能萌芽。古来女人的位置,不过是男子的器具与奴隶。中古时代,教会里还曾讨论女子有无灵魂,算不算得一个人呢。小儿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认他是一个未长成的人,却当他作具体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与教育的悲剧。自从Froebel与Godwin夫人以后,才有光明出现。到了现在,造成儿童学与女子问题这两个大研究,可望长出极好的结果来。中国讲到这类问题却须从头做起,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女人小儿更不必说了。如今第一步先从人说起,生了四千余年,现在却还讲人的意义,从新要发见“人”,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但老了再学,总比不学该胜一筹罢。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便是这个意思。 我们要说人的文学,须得先将这个人字,略加说明。我们所说的人,不是世间所谓“天地之性最贵”,或“圆颅方趾”的人。乃是说,“从动物进化的人类”。其中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 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凡有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排斥改正。 但我们又承认人是一种从动物进化的生物。他的内面生活,比别的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兽性的余留,与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该排斥改正。 这两个要点,换一句话说,便是人的灵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为人性有灵肉二元,同时并存,永相冲突。肉的一面,是兽性的遗传;灵的一面,是神性的发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发展这神性;其手段,便在灭了体质以救灵魂。所以古来宗教,大都厉行禁欲主义,有种种苦行,抵制人类的本能。一方面却别有不顾灵魂的快乐派,只愿“死便埋我”。其实两者都是趋于极端,不能说是人的正当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这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勃莱克(Blake)在《天国与地狱的结婚》一篇中,说得最好: (一)人并无与灵魂分离的身体。因这所谓身体者,原止是五官所能见的一部分的灵魂。 (二)力是唯一的生命,是从身体发生的。理就是力的外面的界。 (三)力是永久的悦乐。 他这话虽然略含神秘的气味,但很能说出灵肉一致的要义。我们所信的人类正当生活,便是这灵肉一致的生活。所谓从动物进化的人,也便是指这灵肉一致的人,无非用别一说法罢了。 这样“人”的理想生活,应该怎样呢?首先便是改良人类的关系。彼此都是人类,却又各是人类的一个。所以须营一种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关于物质的生活,应该各尽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换一句话,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劳作,换得适当的衣食住与医药,能保持健康的生存。第二,关于道德的生活,应该以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这种“人的”理想生活,实行起来,实于世上的人无一不利。富贵的人虽然觉得不免失去了他的所谓尊严,但他们因此得从非人的生活里救出,成为完全的人,岂不是绝大的幸福么?这真可说是二十世纪的新福音了。只可惜知道的人还少,不能立地实行。所以我们的在文学上略略提倡,也稍尽我们家人类的意思。 但现在还须说明,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类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树木。森林盛了,各树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去仍非靠各树各自茂盛不可。第二,个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墨子说,“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便是最透彻的话。上文所谓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说的人道主义,是从个人做起。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耶稣说,“爱邻如己”。如不先知自爱,怎能“如己”的爱别人呢?至于无我的爱,纯粹的利他,我以为是不可能的。人为了所爱的人,或所信的主义,能够有献身的行为。若是割肉饲鹰,投身给饿虎吃,那是超人间的道德,不是人所能为的了。 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项,(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二)是侧面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这类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为我们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实在的情状,与理想生活比较出差异与改善的方法。这一类中写非人的生活的文学,世间每每误会,与非人的文学相溷,其实却大有分别。譬如法国莫泊桑的小说《一生》,是写人间兽欲的人的文学;中国的《肉蒲团》却是非人的文学。俄国库普林的小说《坑》,是写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学;中国的《九尾龟》却是非人的文学。这区别就只在著作的态度不同。一个严肃,一个游戏。一个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怀着悲哀或愤怒;一个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感着满足,又多带些玩弄与挑拨的形迹。简明说一句,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便在著作的态度,是以人的生活为是呢,非人的生活为是呢这一点上。材料方法,别无关系。即如提倡女人殉葬——即殉节——的文章,表面上岂不说是“维持风教”,但强迫人自杀,正是非人的道德,所以也是非人的文学。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地极少。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几乎都不合格。现在我们单从纯文学上举例如: (一)色情狂的淫书类 (二)迷信的鬼神书类(《封神榜》《西游记》等) (三)神仙书类(《绿野仙踪》等) (四)妖怪书类(《聊斋志异》《子不语》等) (五)奴隶书类(甲种主题是皇帝状元宰相,乙种主题是神圣的父与夫) (六)强盗书类(《水浒》《七侠五义》《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书类(《三笑姻缘》等) (八)下等谐谑书类(《笑林广记》等) (九)黑幕类 (十)以上各种思想和合结晶的旧戏。 这几类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这宗著作,在民族心理研究上,原都极有价值。在文艺批评上,也有几种可以容许。但在主义上,一切都该排斥。倘若懂得道理,识力已定的人,自然不妨去看。如能研究批评,便于世间更为有益,我们也极欢迎。 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这道德问题方面很广,一时不能细说。现在只就文学关系上,略举几项。譬如两性的爱,我们对于这事,有两个主张:(一)是男女两本位的平等,(二)是恋爱的结婚。世间著作,有发挥这意思的,便是绝好的人的文学。如诺威伊孛然(Ibsen)的戏剧《娜拉》《海女》,俄国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英国哈代的小说《苔丝》等就是。恋爱起原,据芬兰学者威思德马克说,由于“人的对于我快乐者的爱好”。却又如奥国卢肯说,因多年心的进化,渐变了高上的感情。所以真实的爱与两性的生活,也须有灵肉二重的一致。但因为现世社会境势所迫,以致偏于一面的,不免极多。这便须根据人道主义的思想,加以记录研究。却又不可将这样生活,当作幸福或神圣,赞美提倡。中国的色情狂的淫书,不必说了。旧基督教的禁欲主义的思想,我也不能承认他为是。又如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但他在一部小说中,说一男人爱一女子,后来女子爱了别人,他却竭力斡旋,使他们能够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虽然言行竟是一致,但我们总不能承认这种种行为,是在人情以内,人力以内,所以不愿提倡。又如印度诗人泰戈尔做的小说,时时颂扬东方思想。有一篇记一寡妇的生活,描写他的“心的撒提”(撒提是印度古话,指寡妇与她丈夫的尸体一同焚化的习俗),又一篇说一男人弃了他的妻子,在英国别娶,他的妻子,还典卖了金珠宝玉,永远的接济他。一个人如有身心的自由,以自由选择,与人结了爱,遇着生死的别离,发生自己牺牲的行为,这原是可以称道的事。但须全然出于自由意志,与被专制的因袭礼法逼成的动作,不能并为一谈。印度人身的撒提,世间都知道是一种非人道的习俗,近来已被英国禁止。至于人心的撒提,便只是一种变相。一是死刑,一是终身监禁。照中国说,一是殉节,一是守节,原来撒提这字,据说在梵文,便正是节妇的意思。印度女子被“撒提”了几千年,便养成了这一种畸形的贞顺之德。讲东方化的,以为是国粹,其实只是不自然的制度习惯的恶果。譬如中国人磕头惯了,见了人便无端的要请安拱手作揖,大有非跪不可之意,这能说是他的谦和美德么?我们见了这种畸形的所谓道德,正如见了塞在坛子里养大的、身子像罗卜形状的人,只感着恐怖嫌恶悲哀愤怒种种感情,快不该将他提倡,拿他赏赞。 其次如亲子的爱。古人说,父母子女的爱情,是“本于天性”,这话说得最好。因他本来是天性的爱,所以用不着那些人为的束缚,妨害他的生长。假如有人说,父母生子,全由私欲,世间或要说他不道。今将他改作由于天性,便极适当。照生物现象看来,父母生子,正是自然的意志。有了性的生活,自然有生命的延续,与哺乳的努力,这是动物无不如此。到了人类,对于恋爱的融合,自我的延长,更有意识,所以亲子的关系,尤为浓厚。近时识者所说儿童的权利,与父母的义务,便即据这天然的道理推演而出,并非时新的东西。至于世间无知的父母,将子女当作所有品,牛马一般养育,以为养大以后,可以随便唤他骑他,那便是退化的谬误思想。英国教育家戈思德称他们为“猿类之不肖子”,正不为过。日本津田左右吉著《文学上国民思想的研究》卷一说,“不以亲子的爱情为本的孝行观念,又与祖先为子孙而生存的生物学的普遍事实,人为将来而努力的人间社会的实际状态,俱相违反,却认作子孙为祖先而生存,如此道德中,显然含有不自然的分子”。祖先为子孙而生存,所以父母理应爱重子女,子女也就应该爱敬父母。这是自然的事实,也便是天性。文学上说这亲子的爱的,希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与欧里庇得斯悲剧《德罗夜兑斯》中,说赫克多尔夫妇与儿子的死别的两节,在古文学中,最为美妙。近来诺威易卜生的《群鬼》,德国士兑曼的戏剧《故乡》,俄国屠格涅夫的小说《父子》等,都很可以供我们的研究。至于郭巨埋儿、丁兰刻木那一类残忍迷信的行为,当然不应再行赞扬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术与食人风俗的遗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他混入文学里,更不消说了。 照上文所说,我们应该提倡与排斥的文学,大致可以明白了。但关于古今中外这一件事上,还须追加一句说明,才可免了误会。我们对于主义相反的文学,并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论,单依自己的成见,将古今人物排头骂例。我们立论,应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又将批评与主张,分作两事。批评古人的著作,便认定他们的时代,给他一个正直的评价,相应的位置。至于宣传我们的主张,也认定我们的时代,不能与相反的意见通融让步,唯有排斥的一条方法。譬如原始时代,本来只有原始思想,行魔术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将他捉住,送进精神病院去了。其次,对于中外这个问题,我们也只须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不必再划出什么别的界限。地理上历史上,原有种种不同,但世界交通便了,空气流通也快了,人类可望逐渐接近,同一时代的人,便可相并存在。单位是个我,总数是个人。不必自以为与众不同,道德第一,划出许多畛域。因为人总与人类相关,彼此一样,所以张三李四受苦,与彼得约翰受苦,要说与我无关,便一样无关,说与我相关,也一样相关。仔细说,便只为我与张三李四或彼得约翰虽姓名不同,籍贯不同,但同是人类之一,同具感觉性情。他以为苦的,在我也必以为苦。这苦会降在他身上,也未必不能降在我的身上。因为人类的运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顾虑我的运命,便同时须顾虑人类共同的运命。所以我们只能说时代,不能分中外。我们偶有创作,自然偏于见闻较确的中国一方面,其余大多数都还须绍介译述外国的著作,扩大读者的精神,眼里看见了世界的人类,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七日 □读书人语 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被认为是“五·四”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是重要的室言,提出了新文学运动的“中心思想”。周作人在这篇历史性文献里,把五四“人”的发现与文学的发现统一起来,在“人”的历史焦点上,找到了五四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的契合点,并建立了自己的“人学结构”,提倡“灵”与“肉”统一的“人的文学”,孩调文学的“个人性”与“人类性”,对新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彩响。 周作人以后曾把自己五四时期的思想与文章称作是“世界主义”与“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人的文学》即其代表,是凭着一股“少年意气高谈阔论地讲诂”,不仅旗帜鲜明地鼓吹一种“主义”,而且锋芒毕露地强烈抨击传统的“非人的文学”,尽管文学也有“平实”的一面,但仍不掩“浮躁凌厉之气”,迥然有异于他以后“中和”“冲淡”的思想与文风。 【钱理群】 喝 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在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的《草堂随笔》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吐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惟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馆”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乐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惟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择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惟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读书人语 本文是周作人早期散文的代表作,最能显示周作人作文的特点。周作人说:“我写文章,向来以不切超题为宗旨,至于手法则是运用古令有名的賦得方法,找到一个着手点来敷陈开去,此乃是我的作文金针”。本文即是抓住“喝茶”这一个“着手点”,先从与日本“茶道”和英国喝“午茶”的区别中,点明自己所着意的是“平常的喝茶”的“自然之妙味”,待说到“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里,要说的“主旨”似已道出,文章本可结束,却由此牵扯出去,由“喝茶”而言“茶食”,由“茶食”而详述江南茶馆中“干丝”的泡制、食法,又由“千丝”联想及“吾乡”豆腐店,以至沿街叫卖的唱词,最后又因豆腐食品的种种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一语而就势扯到日本“用茶淘饭”的习俗,等等,有如风筝断线,任其飘荡,毫无“收回之意”——而其“真意”也在于此:“听其自然”而已。 【钱理群】 炒栗子 日前偶读陆祁孙的《合肥学舍札记》,卷一有《都门旧句》一则云:“住在都门得句云,栗香前市火,菊影故园霜。卖炒栗时人家方莳菊,往来花担不绝,自谓写景物如画。后见蔡浣霞銮扬诗,亦有栗香前市火,杉影后门钟之句,未知孰胜。”将北京的炒栗子做进诗里去,倒是颇有趣味的事。我想芗婴居士文昭诗中常咏市井景物,当必有好些材料,可惜《紫幢轩集》没有买到,所有的虽然是有“堂堂堂”藏印的书,可是只得《画屏斋稿》等三种,在《艾集》下卷找到《时果》三章,其二是栗云: “风戾可充冬,食新先用炒,手剥下夜茶,饤柈妃红枣。北路虽上番,不如东路好。” 居士毕竟是不凡,这首诗写得很有风趣,非寻常咏物诗之比,我很觉得喜欢,虽然自己知道诗是我所不大懂的。说到炒栗,自然第一联想到的是放翁的《笔记》,但是我又记起清朝还有些人说过,便就近先从赵云松的《陔余丛考》查起,在卷三十三里找到《京师炒栗》一条,其文云: “今京师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耶。” 这里所说似乎有点不大可靠,如炒栗十枚便太少,不像是实有的事。其次在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卷四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凳子上,操长柄铁勺频搅之令匀遍。其栗稍大,而妙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美过之,都市銜鬵,相染成风,盘饤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 所谓宋人小说,盖即是《老学庵笔记》,十枚亦可知是十裹之误,郝君的确是有情趣的人,学者而兼有诗人的意味,故所记特别有意思,如写炒栗之特色,炒时的情状,均简明可喜,《晒书堂集》中可取处甚多,此其一例耳。糖炒栗子法在中国殆已普遍,李和家想必特别佳妙,赵君以为京师市肆传其遗法恐未必然。绍兴亦有此种炒栗,平常系水果店兼营,与北京之多由干果铺制售者不同。案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卷八,《立秋》项下说及李和云: “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士庶买之,一裹十文,用小新荷叶包,糁以磨香,红小索儿系之。卖者虽多,不及李和一色拣银皮子嫩者货之。” 李李村著《汴宋竹枝词》百首,曾咏其事云: “明珠的的价难酬,昨夜南风黄嘴浮,似向胸前解罗被,碧荷叶裹嫩鸡头。” 这样看来,那么李和家原来岂不也就是一爿鲜果铺么? 放翁的笔记原文已见前引《晒书堂笔录》中,兹不再抄。三年前的冬天偶食炒栗,记起放翁来,陆续写二绝句,致其怀念,时已近岁除矣,其词云: “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 “家祭年年总是虚,乃翁心愿意何如。故园未毁不归去,怕出偏门遇鲁墟。” 先祖母孙太君家在偏门外,与快阁比邻,蒋太君家鲁墟,即放翁诗所云轻帆通鲁墟者是也。案《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草部,荷下有云: “出偏门至三山多白莲,出三江门至梅山多红莲。夏夜香风率一二十里不绝,非尘境也,而游者多以昼,故不尽知。” 出偏门至三山,不佞儿时往鲁墟去,正是走这条道,但未曾见过莲花,盖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鸡头子也少有人种植。近来更有二十年以上不曾看见,不知是什么形状矣。 廿九年三月二十日 □读书人语 周作人的“笔记体”散文,也称“书话”,因为大段抄引古书又被讥为“文抄公”,周作人则辩解说:“抄书并不比自己作文为不苦,然其甘苦则又非他人所能知耳”。细读本文便可知,周作人其实是借古书浇自己的“块垒”,所抄古人文字与要言不烦的评点浑然触为一体,引文有如龙身,评点即是点睛之笔:赞赏“郝君是有情趣的人,学者而兼有诗人的意味”,正是“惺惺惜惺惺”;一句“伤心最是李和儿”,自己同样“流特于燕”、身不由己的万般复杂心态尽在言中。全文既于故乡“炒栗之特色,炒时的情状”的娓娓细述中,显示一种亲切、可喜的风致,又一再引述与强调“挥涕而去”四字,更是“寄沉痛于幽闲”:这都是典型的“周作人风格”。 【钱理群】 夏丏尊 1885-1946 夏丏尊,浙江上虞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作家、学者、翻译家。早年赴日留学,“五·四”运动后积极投身于新文化运动中,曾任教于长沙第一师范学校,上虡白马湖春晖中学、暨南大学等校。二十年代末曾任开明书店总编辑,1930年主编《中学生》杂志。一生主要致力于语文研究工作,与叶圣陶合著的《文心》极具影响。有散文集《平屋杂文》行世。 白马湖之冬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觉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贪图的冬的情昧,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里环湖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读书人语 白马湖在淅江上虞县境内,是著名的春晖中学所在地。春晖中学当时盛极一时,除本文作者夏丏尊外,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等都曾在那里任教。因此誉满全国,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称。白马湖风景十分秀丽,尤以春夏二季为最好,朱自清在文幸中曾多次写到。但夏丐尊的这一篇,写的却并不是白马湖春夏间桃红柳绿、碧波荡漾的明媚景色,而是写一年中最为萧索乏味,甚至凄厉可怕的白马湖之冬。可是作者却在其中领略体味到了一种特别的情趣,竟使他在离别多年之后,还久久难以忘怀。这很耐人寻味。 写景文所难不在状物要工,而是难在景中要有情。作者写白马湖之冬,主要抓住白马湖冬天的风来写。这风“呼呼作响,好像虎吼”。而且它无孔不入,即使把门缝窗隙都用厚紙糊上了,它还会从椽缝中钻进来,令人生畏。可是作者却在夜阑人静,“松涛如吼,霜月当窗”的时候,感到一种“萧瑟的诗趣”,还“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读着这样的文字,作者在我们心目中,其仿佛化成了“山水画中的人物”,不由得把我们带进了一种诗意的境界,引起我们种种“幽邈的遐想”。 散文是最见性情之作,来不得半点虚假与做作。夏丐尊的这一篇朴朴实实,如叙家常。无意为文而自然醇厚,余味不尽,颇耐咀嚼。 【钱谷融】 柳亚子 1887-1958 柳亚子,爱国民主人士,诗人。字安如,亚子。江苏吴江人。早年积极参加旧民主主义革命,为南社创始人之一。后参加新民主主义革命,建国后,曾当选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委。曾著《磨剑室诗集·词集·文集》和《柳亚子诗词选》行世。 哀女界 莽莽尘球,芸芸万类,中有一怪物也,颅一而肢四,自翘于动植间,无以名之,名之曰人。曰人,人也者,其天之骄子乎?虽然,弱肉强食之丑态,吾未见其愈于禽也。以蟪蛄朝菌之数十寒暑,梦梦以生,梦梦以死,又梦梦以有竞争,梦梦以有压制。甲为压制者,即乙为被压制者,未必甲为正而乙为负也。目论之士欲自文其种性之劣,则造为优胜劣败之谈,掩耳盗铃,夫复何益。夫华严天国之不能以梦见,而五浊人世长此终古,则必有受其弊者。独罗瑟女士之言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何事罪恶,而乃组织不平等之世界。”傅萼纱德夫人之言曰:“女子者,文明之母也,凡处女子于万重压制之下,教成其奴隶根性既深,则全国民皆奴隶之分子而已。大抵女权不昌之图,其邻于亡也近。”何其言之有隐痛也。阳当扶而阴当抑,男当尊而女当卑,则不平等之毒、压制之毒顺风扬波,必将以女界为尾闾矣。吾哀众生,吾又哀女界。 “苍天何事太朦胧,一任伤心不管侬。粉面黛眉成傀儡,画楼雕阁是牢笼。并刀夜映肤如雪,翠被朝看泪染红,姐妹同胞二万万,江山正好夕阳中。”嗟嗟,抱此痛者,岂独我二万万女子哉?豺狼当道,荆棘漫天,横刀出门,税驾何地,茫茫寰宇之中,法律一致,言论一致,安有一片干净土为女子仰首伸眉之新世界乎!彼西方大陆与东海岛国,固以女权自号于众者,自我支那民族之眼光视之,亦必啧啧称羡,以为彼天堂而我地狱矣。虽然,彼所谓女权者又安在也?选举无权矣,议证无权矣,有靦面目为半部分之国民,而政治上之价值乃与黑奴无异。虽有弥勒约翰、斯宾塞尔,其如群盲之反对乎?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煮鹤焚琴,毒流奕穓。吾言及此,吾欲置铃木力于查里斯第一之断头台,吾欲赠伯伦知理以亚历山大第二之爆裂丸,则女界革命庶几其兴乎。不然,则亦压制耳,奴隶耳。沧海桑田,变迁瞬息,此耻其终不可湔哉。 伪学横行,自由终死,悲歌慷慨,无涕可挥。呜呼,吾今且勿大言高论,以澄清五洲女界为己任矣。“取镜照人,回而发见自己之丑。”彼欧美扶桑剥削女子之公权,不使有一毫势力与政界,是诚可耻,顾私权犹完全而无缺。试一观吾祖国之女界,则固日日香花祈祝,求为欧美扶桑之一足趾而不可得者也。遍翻上古之典籍,尽察流俗之舆论,岂以人类待女子者,而女子亦遂靦然受之。大抵三从七出,所以禁锢女子之体魂;无才是德,所以遏绝女子之灵魂。盖蹂躏女权实以此二大谛为本营,而余皆其偏师小队。夫中国伦理政治皆以压制为要义,而人人为压制者,亦即人人为被压制者,其利害犹可互剂而相平,独施于女子则不然。准三从之义,女子之权力犹不能与其自孕育之子平等,乌论他人?而无才是徳之言,则古今女杰木兰、红玉之流,皆不免为名教之罪人矣。束缚驰骤,致全国女界皆成冢中枯骨,绝无生气,变本加厉,有所谓穿耳刖足之俗。遂由奴隶而为玩物。谭嗣同曰:“世俗之待女子,忍为蜂蚁豺虎之所不为。中国虽亡,而罪当有余。”吾读其言,而不知泪涔涔之何自来也,谁非我至尊至贵可亲可爱之同胞?而何至于此! 廿纪风尘,盘涡东下,漫漫长夜,渐露光明。女权女权之声,始发现于中国人之耳膜,女界怪杰方发愤兴起以图之,而同胞志士亦祛负心之辱,深同病之怜,著书立说,鼓吹一世,欲恢复私权,渐近而开参预政治之幕。儿女英雄提携互誓,此亦人心之未死者矣。乃反顾世俗,阻力方坚。独夫民賊创之于上,鲰生狗曲和之于下,邑犬狂吠,信吠所怪哉。夫以恢复权利之着手,固不得不忍气吞声以求学问,而群魔之阻挠即因之以起。裴景福、丁仁长之禁广东女学,德某之禁常州女学,近则湖北已成之女学校,且为张之洞所解散。彼固以二千年惨酷野蛮待女子之手段为神圣不可侵犯,而不使女子有冲决罗网之一日也。虽然,彼异族走狗固何足骂,我独悲堂堂华夏之胄亦为此丧心病狂之逆行:有权力者,实行其破坏女学阻遏女权之政策;无权力者,则冷嘲热骂以播谣诼于社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是与女界为直接之公敌,与祖国为间接之公敌也。世无张献忠,谁能行择种留良之手段,勿使此辈蟊贼遗孽于新社会哉。 吾恶真野蛮,抑吾尤恶伪文明。吾见今日温和派之以狡狯手段侵犯女界者矣。彼之言曰:女权非不可言,而今日中国之女子则必不能有权,苟实行之,则待诸数十年后。呜呼,是何其助桀辅桀之甚,设淫辞而助之攻也。夫权利云者,与有生倶来,苟非被人剥夺,即终身无一日之可离。必曰如何而后可以有权,如何即无权,此岂有量才之玉尺而比较至累黍不差乎?中国女子即学问不足,抑岂不可与男子平等?必如论者所言,将中国男子亦在不能有权之列,而翻怪独夫民贼仅夺国民之公权,而不夺其私权,为放任太过矣。夫女子之无学,岂女子之罪哉!奴隶视之,玩物待之,女权既丧,学焉将安用之?况如“无才是德”所云,且明禁女子之求学乎!昔以女权之亡,而女学遂湮,今日欲复女权,又曰女学不兴不能有权,则女界其终无自由独立之一日矣。欲光复中国于已亡以后,不能不言女学,而女权不昌,则种种压制、种种束缚,必不能达其求学之目的。今乃曰女权之行必待数十年后,大好江山又不知几易主矣。七年之病而不求三年之艾,更迂缓时日以阻之,其将索我国民于枯鱼之肆哉!牛山之木萌孽初生,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苦彼濯濯焉。际女权幼稚之秋,而摧之折之,温和派其勿以牛羊自命也。 吾敢披发裂喉,大声疾呼,以告我二万万同胞男子曰:咄咄,公等日匍匍于曼殊贱种之下,受其压制、受其戮辱、受其鞭笞、受其愚弄二百六十一年。国仇民贼而父母事之,帝天待之,不敢有一毫抵抗力。奴性既深,奴风日煽,时至今日,犹欲以己所身受之状,反而使压力于女界,女界诚何辜,而为公等奴隶为异种重儓哉!公等虽不肖,非所谓黄帝之子孙耶?彼二万万女子非他,固亦轩辕之遗胤而公等之诸姑伯姐也,公等于异族则媚之,于同胞则排之,靦颜事仇,不知廉耻,虽擢公等之发,不能数公等之罪。特恐虏运既终,贩卖方始,中原大陆将演第二次亡国之惨剧,公等乃与平日所奴视之女子同烬于枪烟炮雨之中,而公之特权卒归于乌有也。夫岂如及今可为之日好自图之,扶植女子共谋进步,以造福于女界,即以造福于中国,他日义旗北指,羽檄西驰,革命军中必玛尼他、苏菲亚为之马前卒者。巾帼须眉相将携手以上二十世纪之舞台,而演驱除异族光复河山推倒旧政府建设新中国之活剧,而公等亦得享自由独立之幸福以去。公等其愿就死亡乎,其愿享幸福乎?造因于今,结果于后,公等其自择之。 吾更敢披发裂喉,大声疾呼,以告我二万万同胞女子曰:嗟嗟!公等之束缚驰骤二千年于兹矣,奴隶于礼法、奴隶于学说、奴隶于风俗、奴隶于社会、奴隶于宗教、奴隶于家庭,如饮狂泉,如入黑狱。公等之抱异质、怀大志而不堪诽谤,不堪钳束,郁郁以去,不知几千万人哉。天命方新,无往不复,洪涛东簸,劫灰忽燃。公等何幸而遇今日,公等又何不幸而仅仅遇今日。今日何日?此公等沉九渊,飞九天,千钧一发之界线也。公等而不甘以三重奴隶终乎?则请自奋发、请自鼓励、请自提倡、请自团结,实力既充,自足以推倒魔障。彼独夫民贼与鲰生狗曲为公等敌者,岂足当公等剑头之一快也。非然者,落花飞絮,飘泊堪怜。笯凤囚鸾,鞭笞谁惜,亡国灭种,沦胥以尽。公等之末路,我悲从中来,又岂能为公等说哉。抑吾又有进言于公等者,当某氏之兴,满珠王气渐消沉矣,湘淮诸将甘为胡奴,竭力以覆义军,而中国复灭。公等其知之否耶?今英雄女杰欲恢复女界之权利者,不乏其人,顾出一言行一事,他人犹未置可否,而公等团体中之蟊贼先反对之,诽谤之,其顽固野蛮自暴自弃或有更甚于男子者,他日大功终败:又岂能专责男子之负心也!呜呼,公等其慎之! 金一有言曰:“凡身领压制之况味,受压制之痛苦之人,必痛心切齿于压制政体,不愿世间有此等恶现象。”旨哉斯言,其伤心语哉。吾非女子,而压制之惨亦身受之矣。神州陆沉,胡骑如织,身为亡国遗民,抱鲁仲连之遗恨,坐视异族之杀我同胞,卖我祖国,而赤手空拳,徒呼负负。头颅大好,抚影自豪,我亦劫余之身哉。 居地球之上,其不幸者莫如我中国人,而中国女界,又不幸中之最不幸者。睹斯惨状,同病之感,我又乌能已于言。我独怪奴颜婢膝于大廷,而归骄其妻妾者之尚有人也。世界无公理,国民有铁血,人以强权侵我之自由,吾即以强权自拥护其自由,而哓哓奚为?铁乎血乎!汝为文明之敌,抑亦文明之母乎。吾以是二者自赠,勉达我前途之希望;吾更以是二者赠女界,使勉达其前途之希望。摆伦乎,乐欢脱乎,哥修士孤乎,吾以是自期。吾又不愿女界之以是期我也。呜呼,近弹綦之局,心最难平,抚宝剑之鞘,壶真欲缺。吾悬是文于十年以后,待女子世界之成立,选举代议,一切平等,而吾“哀女界”之名词乃有销灭之一曰。 □读书人语 妇女解放是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本世纪初妇女解放运动的高潮,正是中国社会大变革的重要一环。实际上,早在明末清初,已有人对封建礼教提出批判;清中叶后更有许多著名学者如戴震、俞正燮等对妇女的悲苦表示同情。本世纪初,妇女解放的要求,已成为不可遏止的时代潮流。作为时代先觉者的柳亚子,敏锐地感受到这一时代风潮,义正辞严地发出解救女界同胞的疾呼。《哀女界》似檄文,似宣言,含悲吐憤,椎心泣血,吁天枪地,振聋发聩,笔端饱蘸感情,文中多引新理,诚开世纪新风之妙文。其行文虽文白夹杂,为“报章体”之常例,也含有过渡文学的价值。 【张永芳】 周建人 1888-1984 周建人,笔名克土、乔峰,浙江绍兴人,周树人(鲁迅)之三弟,著名编辑、生物学家。早年在家乡任中、小学教师,1920年至北京大学攻读哲学,1921起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后任《东方杂志》、《妇女杂志》、《自然》编辑,1949后任职于政府文化部门。著有《回忆鲁迅》、《鲁迅回忆录》等。 螟蛉虫 夏天的早晨,太阳光从窗口射出来,照得房间里面很亮,窗门口常常看到小虫豸。有一种小蜂子,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它比做倒挂莲蓬形的窠之抛脚黄蜂,又称九里蛤的,要小些,颜色是黑的,也不像九里蛤的呈黄色。但腰也很细,肚皮尖端也是尖尖的。它常常飞到窗门口的太阳光下面,停在窗门框上,动着它的肚皮,好像在想些甚么或计划甚么似的。 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因为夏天起床很早,早饭前须先吃些点心。有一天向窗前的桌子上拿糕时,又看见那种使人注意的小蜂子。祖母脱口说出来,“螟蛉虫,又来了”。我于是知道它叫螟蛉虫,这名字,我一听到就永远不会忘记它。 以后,我常常遇见螟蛉虫,有时候它在种荸荠的小缸的边上走。走过来,又回转来,好像在找寻些甚么。有时候同样的在荷花缸边上徘徊。我的故乡的住屋,窗门外面有明堂,种些荷花及别的花草及小树,荸荠虽然不会开美丽的花,可是它的碧绿的像筷子粗的干子,一丛生出来,像茂密的竹林,很好看的,不过竹有枝条,它没有枝。这细长的,空管子似的干子里面有密密的横隔,如果用手指把它捺扁,便发生清脆的唧唧的声音。荷花是许多人家爱栽种的花卉,它的圆形的大叶,上面生着蜡质的毛丛,遇水不会濡湿的。水滴在叶上滚来滚去像“走盘珠”。花大而好看,有清香。它的大叶与清香的花早上舒展开来,使人见了觉得清凉。 螟蛉虫不但在荸荠缸边或荷花缸边行走,有时候头朝着缸里的烂泥注意的看,或者用嘴去咬。一回儿,它去了,但不久又回转来。再到来缸边行走,好像在寻找些甚么东西。它找寻些甚么呢?不是咬烂泥吗?因为缸边常有烂泥露出水上的。 不久,我在明堂里朝南的窗格上看见了许多约莫榛子大的泥房,下端放在窗格的木条上,当然是平的,上面呈圆形。仔细看时,可以看出由一粒粒的小泥粒堆成的。螟蛉虫嘴里把泥土含去,拌和唾液,去造成这种养儿子的小圆房。 螟蛉虫不但早上有得看见;傍晚也有遇到。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常在明堂即天井里吃晚饭的。天还没有暗,但太阳已没有了,排好桌子与椅子,预备吃饭时,屋檐旁边的蜘蛛也出来赶忙修网了。修好网,准备捉生物吃。它修好网,或者还未修好,螟蛉虫也来了。 它这时候不到荷花缸边去行走,却飞往蜘蛛网边去冲撞。一撞,二撞,或者接连三四的撞上去。当初我疑心螟蛉虫看不见网,错撞上去的。但几次以后,我觉得它是有计划的冲撞了。蝴蝶、蜜蜂等是常常撞到蜘蛛的网上去的,它们真是由于错误,不是有意的。它们一撞之后,常被丝粘住。用力挣扎企图逃走时,蜘蛛便赶过去,急忙放出丝来,用脚向落了陷阱的牺牲者的身上缚过去。如果被捕的是蝴蝶,它便站在近旁接连的缚;如果是蜜蜂,它急忙用丝缚几转便逃开,少息又去缚几转,又逃开,好像便知道它是劲敌,有针刺,可怕的。等到脚及翅膀等都已缚住,无法使展力时,它才敢站在近旁,再用丝密密的绑缚它的全身。 现在螟蛉虫朝着网去撞,分明不是出于错误,却是有意的,它往来其间从来不会被丝粘住。它如果撞一下,不见蜘蛛赶开去,就打一个小圈子,再撞上去。蜘蛛不赶开去倒也罢了,如果赶去捕捉它,那就上当了。螟蛉虫不知怎么一来,蜘蛛措手不及,反被捉了去。一落在螟蛉虫的手里,便无法脱逃,被拿去封在泥房里,给它的儿子做食粮。你如果拆开窗格上的泥房来看,常常封着大小恰好的蜘蛛。它不会动弹,但是活的。你如果翻查讲昆虫的书籍来看,它会告诉你:那蜘蛛已被螟蛉虫用肚皮末端的针刺过,已经昏迷过去,但没有死去,所以藏在泥房里无害于它的卵,也不会腐烂的。我们把食物用盐咸了来保藏,晒干了来保藏,用蜜渍了来保藏,用冰冰了来保藏,做了罐头来保藏,螟蛉虫却用麻药麻醉了来保藏。这种保存方法真合用,它失了知觉,不会害它的幼子的,但没有死去,味道仍然新鲜,很好吃。你如果拆开泥房的时候已迟了,那么蜘蛛已没有了,却卧着一个带淡黄色的,身子弯曲的,一动也不动的蜂蛹。它就是将来变成螟蛉虫的前些时期蛹子,再过些时,就蜕壳变成螟蛉虫,钻通泥房跑出去。去看得再迟些时,泥房已有孔,里面只剩下一些蜕下的皮壳之类,别的东西都不见了。 但螟蛉虫的泥房不是一定造在窗格子上的,因为种类有些不同,环境有些不同,也会造在别地方,封在房里的活食粮也常常不相同。有一回我从一条树枝上拆开一个泥房来看,里面关的不是蜘蛛,却是几条尺蠖。而且很活泼的,不像麻醉的样子。莫非因为尺蠖不吃荤腥的东西,不会害螟蛉虫的儿子,所以用不着麻醉吗? 因为螟蛉虫种类不同,搜集给儿子吃的食粮的确常常不同的。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在拖一个紫油油的大蟑螂。螟蛉虫咬住它的一根长须,向后退走。起初蟑螂很有力气,螟蛉虫不特牵它不动,有时反被蟑螂牵动。但经过一个挣扎的时候,蟑螂渐渐颓唐了,力气渐渐没有了,好像有些脚软身麻,渐渐的听它牵走。 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拖一只较小形的八脚。八脚是蜘蛛类的动物,但不结网,比蟢子还要高大,脚粗长,体隆起。螟蛉虫咬住它的一脚,二方像拉绳的用力拉,当初螟蛉虫常被八脚拉过去,螟蛉虫用力支撑住,不让它拉去过多的路。少息又拼命拉过来。经过一个挣扎时期以后,八脚气力渐渐不支,脚渐渐弯曲。莫非疲倦了吗?形状不像疲倦,简直像生病。也许已被螟蛉虫的针刺过了,现在毒发,遂不能够支持了。捕捉较大的动物之螟蛉虫身体也大些,可知它的儿子的食量也大些,所以食粮要贮藏得多些的。 好几年后,我看看古书,说有蜾蠃,腰细,常常捕捉小青蛉,名叫螟蛉的,封在房里,若干日后,变为她的女儿。这话当然不对的,别的虫捉来在自己造的房里,怎样能够变成像自己的虫呢?这话的不对,清朝嘉庆年间有一个学者,叫做郝懿行的已经观察过,他拆开蜾蠃的泥房来看,看出蜾蠃自己生有卵子,捉去的小青虫是给它吃的。他注的《尔雅义疏》里,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并且说古人说小青虫会变蜾蠃是因为古人观察得不精细,还要无凭无据的推测而来的。郝懿行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 讲到这里,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明白,便是古时候本叫那小蜂子为蜾蠃,树上的小青虫为螟蛉的,现在却多叫蜾蠃为螟蛉虫了。我听到别人也都叫它螟蛉虫,可见它已成了普通名称。又有些地方还称领子为螟蛉子,可见还没有忘记普通传述的“螟蛉子,蜾蠃负之”的意思。在科学上是完全不对的,不过也还觉得好玩与有“诗意”。 □读书人语 周建人这篇散文,真应了文后他对清人郝懿行的评价:“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螟蛉虫》行文朴素,读来令人饶有兴味。作者初从儿童视角入笔,以童年的夏天观察到的“小虫豸”作为开篇,继而借老祖母的口道出这虫儿的名字,于是开始了从容不迫的叙述。从容不迫的叙述,建立在对故乡景物的熟悉、对小动物观察细致入微的基础上。您看周建人行文,写螟蛉虫在种荸荠的小缸边走,在荷花缸边徘徊,继而笔锋一转,写荸荠的种种有趣之处,荷花的种种动人之点,意在借背景的美丽烘托螟蛉虫的行径,在这种背景下,螟蛉虫本身似已具备了灵性,遂有了对蜘蛛、蝴蝶、蜜蜂的各不相同的态度。螟蛉虫的行为方式,因人类观察的错误,赋予它们以一种人类道德规范的模式。周建人顺其自然,让它们以聪明的方法保存食物。论食物一节写得妙趣横生,借人喻虫,幽默感也洋溢在字里行间。当然,《螟蛉虫》最后还是匡正了前人的失误,但匡正得颇有分寸,无伤大雅,周建人文中的淳朴忠厚,便在结尾处显露无遗。 观察一种小虫,写出小虫的生命状态,再杂以江南水乡的景物,人类的文化背景,《螟蛉虫》便具有了百读不厌的艺术魅力。 【高洪波】
  1. 形容极圆的珍珠,说是放在盘上,滚来滚去不停住,称为走盘珠。
杨振声 1890-1956 杨振声,山东蓬莱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主要作品有小说《玉君》等。 书房的窗子 说也可怜,八年抗战归来,卧房都租不到一间,何言书房,又何从说到书房的窗子! 唉,先生,你别见笑,叫化子连做梦都在想吃肉,正为没得,才想得厉害,我不但想到书房,连书房里每一角落,我都布置好。今天又想到了我那书房的窗子。 说起窗子,那真是人类穴居之后一点灵机的闪耀才发明了它。它给你清风与明月,它给你晴日与碧空,它给你山光与水色,它给你安安静静的坐窗前,欣赏着宇宙的一切,一句话,它打通你与天然的界限。 但窗子的功用,虽是到处一样,而窗子的方向,却有各人的嗜好不同。陆放翁的“一窗晴日写黄庭”,大概指的是南窗,我不反对南窗的光朗与健康,特别在北方的冬天,南窗放进满屋的晴日,你随便拿一本书坐在窗下取暖,书页上的诗句全浸润在金色的光浪中,你书桌旁若有一盆腊梅那就更好——以前在北平只值几毛钱一盆,高三四尺者亦不过一两元,腊梅比红梅色雅而秀清,价钱并不比红梅贵多少。那么,就算有一盆腊梅罢。腊梅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芬芳,把几枝疏脱的影子漫画在新洒扫的蓝砖地上,如漆墨画。天知道,那是一种清居的享受。 东窗在初红里迎着朝暾,你起来开了格扇,放进一屋的清新,朝气洗涤了昨宵一梦的荒唐,使人精神清振,与宇宙万物一体更新。假设你窗外有一株古梅或是海棠,你可以看“朝日红妆”;有海,你可以看“海日生残夜”;一无所有,看朝霞的艳红,再不然,看想象中的邺宫,“晓日靓装千骑女,白樱桃下紫纶巾。” “挂起西窗浪接天”这样的西窗,不独坡翁喜欢,我们谁都喜欢。然而西窗的风趣,正不止此,压山的红日徘徊于西窗之际,照出书房里一种透明的宁静。苍蝇的搓脚,微尘的轻游,都带些倦意了。人在一日的劳动后,带着微疲放下工作,舒适的坐下来吃一杯热茶,开窗西望,太阳已隐到山后了。田间小径上疏落的走着荷锄归来的农夫,隐约听到母牛哞哞的在唤着小犊同归。山色此时已由微红而深紫,而黝蓝。苍然暮色也渐渐笼上山脚的树林。西天上独有一缕镶着黄边的白云冉冉而行。 然而我独喜欢北窗。那就全是光的问题了。 说到光,我有一种偏向,就是不喜欢强烈的光而喜欢清淡的光,不喜欢敞开的光而喜欢隐约的光,不喜欢直接的光而喜欢反射的光,就拿日光来说罢,我不爱中午的骄阳,而爱“晨光之熹微”与夫落日的古红。纵使光度一样,也觉得一片平原的光海,总不及山阴水曲间光线的隐翳,或枝叶扶疏的树荫下光波的流动,至于反光更比直光来得委婉。“残夜水明楼”,是那般的清虚可爱;而“明清照积雪”使你感到满目清晖。 不错,特别是雪的反光。在太阳下是那样霸道,而在月光下却又这般温柔。其实,雪光在阴阴天宇下,也满有风趣。特别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来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只看从纸窗透进满室的虚白,便与平时不同,那白中透出银色的清辉,温润而匀净,使屋子里平添一番恬静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开那尚未睡醒的炉子,那屋里顿然煦暖。然后再从容揭开窗帘一看,满目皓洁,庭前的枝枝都压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还是阴阴的,那就准知道这一天你的屋子会比平常更幽静。 至于拿月光与日光比,我当然更喜欢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隐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净。现实的世界退缩了,想象的世界放大了。我们想象的放大,不也就是我们人格的放大?放大到感染一切时,整个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比之“晴雪梅花”更为空灵,更为生动,“无情有恨何人见,月亮风清欲坠时”,比之“枝头春意”更富深情与幽思;而“宿妆残粉未明天,每立昭阳花树边。”也比“水晶帘下看梳头”更动人怜惜之情。 这里不止是光度的问题,而是光度影响了态度。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使我们像春草一般的向外发展,却不能使我们像夜合一般的向内收敛。强光太使我们与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离。而一切文艺的创造,决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推拢,而是事物经过个性的熔冶,范铸出来的作物。强烈的光与一切强有力的东西一样,它压迫我们的个性。 以此,我便爱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强,固不必说;就是东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进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隐约,反射而不直接,说到反光,当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你说古老的粉墙?一点不错。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点微黄的颜色;假如可能,古墙上生几片清翠的石斑。这墙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则逼窄,使人心狭;也不要太远,太远便不成为窗子屏风;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墙上的光辉反射在窗下的桌上,润泽而淡白,不带一分逼人的霸气。这种清光绝不会侵凌你的幽静,也不会扰乱你的运思。它与清晨太阳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阳初下,夕露未滋,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样的清幽。 假如,你嫌这样的光太朴素了些,那你就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有风,你可以欣赏它婆娑的舞容;有月,窗上迷离的竹影;有雨,它给你平添一番清凄;有雪,那素洁,那清劲,确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无月无风,无雨无雪,红日半墙,竹荫微动,掩映于你书桌上的清晖,泛出一片清翠,几纹波痕,那般的生动而空灵,你书桌上满写着清新的诗句,你坐着那儿,纵使不读书也“要得”。 □读书人语 如果问我书房的窗子系西南北之中,喜欢哪一扇?我毫不犹豫说:南窗。我想,大多数人恐怕和我一样的。但是这篇文章却说:“然而我独喜欢北窗。”他说,这原因全在“光度”与“态度”。他写了许多,写得优美,有情趣。已经进入审美的态度和境界;而不是纯实际的和实用的。“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看来,他喜欢的是“想得明透”,是“沉思的因缘”,以后又写到“向内的收敛”、“想象的距离”,由此更进入文学艺米的创造,说是“不在外界事物的推拢”,却要“经过个性的熔冶”、“范铸出来新的作物”。——这些,就都是由实用的态度进到审美的态度,更进入艺术创造的境界了。这里借“北窗”为之申说,进行了审美与艺术创造机理的发挥。这让人想到秦牧的“艺海拾贝”的文笔了。 此文作于四十年代,那时期的散文,大都有一种从容,兴之所至,信笔舒泻,若树之茎伸叶茂,不必总是绕着一个主題,不敢越出一步,使文章干枯无生气。 窗外的风景窗内人的心,写得相当丰满,风景与人心,令人驻足留连。 【彭定安】 陈寅恪 1890-1969 陈寅恪,江西修水人,著名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早年留学德国、瑞士、法国及美国,1925年回国后任教于清华等校,1953年起任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柳如是别传》、《寒柳堂集》等。 柳如是别传·缘起 咏红豆并序 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属草。适发旧箧,此豆尚存,遂赋一诗咏之,并以略见笺释之旨趣及所论之范围云尔。 东山葱岭意悠悠,谁访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 题牧斋初学集并序 余少时见牧斋初学集,深赏其“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韧篇”之句。(牧斋初学集三陆“谢象三五十寿序”云:“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等语,可以参证。同书玖拾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皆论东事及兵法。按之年月节候,又与诗意合。牧斋所谓“庄周说韧篇”者,当是指此录而言也。)今重读此诗,感赋一律。 早岁偷窥禁锢编,白头重读倍凄然。夕阳芳草要离冢,东海南山下潠田。(牧斋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银牓南山烦远祝,长廷朋酒为君增。”句下自注云:“归玄恭送春联云,居东海之滨,如南山之寿。”寅恪案,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话壹贰“钱谦益寿联”条记兹事,谓玄恭此联,“无耻丧心,必蒙叟自为。”则殊未详考钱归之交谊,疑其所不当疑者矣。又鄙意恒轩此联,固用诗经孟子成语,但实从庾子山哀江南赋“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脱胎而来。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与牧斋降清,以著书修史自解之情事最为切合。吾山拘执孟子诗经之典故,殊不悟其与史记列女传及哀江南赋有关也。)谁使英雄休入彀,(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以推知也。)转悲遣逸得加年。(牧斋投笔集下后秋与之十二云:“苦恨孤臣一死迟。”)枯阑衰柳终无负,莫咏柴桑拟古篇。 上录二诗,所以见此书撰著之缘起也。 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巷。是时海内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忧之思。伯舅山阴俞觚斋先生明震同寓头条巷。两家衡宇相望,往来便近。俞先生藏书不富,而颇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钞八十回石头记,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三十金得之于京师海王村书肆者也。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检读藏书,获睹钱遵王曾所注牧斋诗集,大好之,遂匆匆读诵一过,然实未能详绎也。是后钱氏遣著尽出,虽几悉读之,然游学四方,其研治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故虽曾读之,亦未深有所赏会也。丁丑岁芦沟桥变起,随校南迁昆明,大病几死。稍愈之后,披览报纸广告,见有鬻旧书者,驱车往观。鬻书主人出所藏书,实皆劣陋之本,无一可购者。当时主人接待殷勤,殊难酬其意,乃询之曰,此诸书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踌躇良久,应曰,曩岁旅居常熟白茆港钱氏旧园,拾得园中红豆树所结子一粒,常以自随。今尚在囊中,原以此豆奉赠。寅恪闻之大喜,遂付重值,藉塞其望。自得此豆后,至今岁忽忽二十年,虽藏置箧笥,亦若存若亡,不复省视。然自此逐重读钱集,不仅藉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似之处。岂意匪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禀鲁钝之资,挟鄙陋之学,而欲尚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于三百年之前,(可参云间杜九高登春尺五楼诗集贰下“武静先生席上赠钱牧斋宗伯”诗云:“帐内如花真侠客”及顾云美苓“河东君传”云:“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诚太不自量矣。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遣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尤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牧斋事迹具载明清两朝国史及私家著述,固有缺误,然尚多可考。至于河东君本末,则不仅散在明清间人著述,以列入乾隆朝违疑书目中之故,多已亡佚不可得见,即诸家诗文笔记之有关河东君,而不在禁毁书籍之内者,亦大抵简略错误,剿袭雷同。纵使出于同时作者,亦多有意讳饰诋诬,更加以后代人无知之虚妄揣测。故世所传河东君之事迹,多非真实,殊有待发之覆。今撰此书,专考证河东君之本末,而取牧斋事迹之有关者附之,以免喧宾夺主之嫌。起自初访半野堂前之一段因缘,迄于殉家难后之附带事件。并详述河东君与陈卧子[子龙]程孟阳[嘉燧]谢象三[三宾]宋辕文[徴舆]李存我[待问]等之关系。寅恪以衰废余年,钩索沈隐,延历岁时,久未能就,观下列诸诗,可以见暮齿著书之难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缘之例,非仿花月痕之体也。 …… □读书人语 陈寅格先生学贯中西,才兼文史,是现代的大学问家,何以别出心裁,撰写《柳如是别传》?其缘起乃在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则其用意可知矣。 寅恪先生对于钱谦益的态度不苛刻,不是简单的用“汉奸”二字将其骂倒,而是去理解他的以著书修史自解的情事。而对柳如是则推崇有加。先生感赋之诗有句“谁使英雄休入彀”,注云“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知也。”是以为柳如是的品格在钱谦益之上的,钱谦益身上的污泥,沾不到柳如是的身上。 寅格先生渊博绝伦,而极谦虚,自谓“匪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者”。怀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后二十年,始克属草。爬梳史实,寻绎诗意,貌其神韵,探得心源,又不知历若干寒暑。寅格先生之于柳如是,可谓一往情深。《别传》是传记,又是一个长篇的抒情散文,既是真实的,又是诗意的。至于文章的潇洒从容,姿态横生,尤其余事。 【汪曾祺】
  1. 节选自陈寅恪著《柳如是别传》,上海古籍1980年版本。
胡 适 1891-1962 胡适,原名胡洪竖,字适之。安徽绩溪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1910年赴美留学。1917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与陈独秀等发起文学革命运动,发表著名的《文学改良刍议》。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和《新青年》杂志的代表人物。1920年发表的《尝试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新诗集。1949年前长期任北大教授、校长。1958年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 我的母亲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麋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麋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糜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的身分!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一八九五——一九〇四)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眼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钥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钥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展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一句,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了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伙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听不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大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的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读书人语 胡适用平实的笔调写他的寡母,称她是自己的“恩师”、“慈母兼严父”。写母亲“气量大,性子好”,“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也很有刚气”。写自己在母亲的教训下的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平实的笔调下透出了最深最感人的母子之情。通过平凡生活中的细节,写出了伟大的母性,同时也写出了一位有骨气、有见识、有气度的不平凡的女性。胡适的母亲二十三岁守寡,而且是当家的后母,她在这个家族中如何含辛茹苦,受尽委屈是可以想象的。她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管束甚严,但很讲策略,因为“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她既应付讨债人,又要教育败家子,同时还要面对两个媳妇,她一定流了很多泪。但她在命运的渊薮中忍受下来,将儿子培养成人。在她的儿子笔下,人们看到了一位中国女性最值得敬佩的美德。 【戚 钧】 追悼志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滴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颡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信,都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的这么慘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么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有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适,更悲壮的了。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顔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他常说,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 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陈通伯先生说: 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老,使我们怀着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他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飙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搂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他眼里有你》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说他的心境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能谅解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现在志摩的棺已盖了,而社会上的议论还未定。但我们知道这两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亊都是实现他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我忍不住我的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点神圣的历史材料,来说明志摩决心离婚时的心理。民国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议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信里完全是靑年的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决心,要把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 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所以民国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写一封很长很恳切的信去劝他。在这信里,任公提出两点: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任公又说: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的神圣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几次挫折,就会死,就会堕落。所以他以老师的资格瞀吿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但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志摩所不能承认的,他答复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认他是把他人的苦痛来换自己的快乐。他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认恋爱是可通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说: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他对任公说: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我今天发表这三封不曾发表过的信,因为这几封信最能表现那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徐志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的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志摩最近几年的生活,他承认是失败。他有一首“生活”的诗,诗的暗慘的可怕: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遍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他的失败,也应该使我们对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与同情,因为偌大的世界之中,只有他有这信心,冒了绝大的危险,费了无数的麻烦,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牺牲了家庭的亲谊和人间的名誉,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而终于免不了慘酷的失败,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观的失败。他的失败是因为他的信仰太单纯了,而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他的单纯的信仰禁不起这个现实世界的摧毁;正如易卜生的诗剧Brand里的那个理想主义者,抱着他的理想,在人间处处碰钉子,碰的焦头烂额,失败而死。 然而我们的志摩“在这恐怖的压迫下”,从不叫一声“我投降了”!从不曾完全绝望,他从不曾绝对怨恨谁。他对我们说: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经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猛虎集·自序》) 是的,他不曾低头。他仍旧昂起头来做人;他仍旧是他那一团的同情心,一团的爱。我们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团体做事,他总是仍旧那样热心,仍旧那样高兴。几年的挫折,失败,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爱了。 他在苦痛之中,仍旧继续他的歌唱。他的诗作风也更成熟了。他所谓“初期的汹涌性”固然是没有了,作品也减少了;但是他的意境变深厚了,笔致变淡远了,技术和风格都更进步了。这是读《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志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他说: 抬起头居然又见到了天。眼晴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 我们一班朋友都替他高兴。他这几年来想用心血浇灌的花树也许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别的园地里种出了无数的可爱的小树,开出了无数可爱的鲜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个时代是几乎销沉了;但他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园地外无数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丽的唱。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兴。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最有希望的复活时代,他竟丢了我们走了!他的《猛虎集》里有一首咏一只黄鹂的诗,现在重读了,好像他在那里描写他自已的死,和我们对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他。 但他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霁: 飞来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团火焰,一腔热情。现在难道都完了?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冈》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明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上海,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他和我们: 在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二十年,十二月,三夜5(同时在北平展学园发表) □读书人语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飞机坠毁而遇难,年仅35岁。这不仅使他的亲人和朋友震惊和悲痛,也給当时的文坛生成了极大的轰动。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不少纪念、哀悼的文字;胡适的《追伴志摩》,便是其中难得的悼文名篇。 胡适是徐志摩的挚友,可以说对他知之甚深。胡追所写,并非一般的悼念文字,而是公允中肯地评价了徐志摩。文幸紧紧扣住徐氏的诗文,阐述了他的纯真和理想主义;特别是对于徐志摩在婚姻、恋爱上的不被社会所容,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胡适说:徐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清的心血培养出来的。”从这点才可以理解徐志摩,可情他不被人们理解,他失败了。正当徐志摩不甘失败,希望“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来临时,他却在火光中飞去了。胡适深情悼念他的友人,用诗一般语言说:“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 《追悼志摩》是难得的一篇至情悼文!这在悼人一类文章中及胡适本人,都是难得见的,后者,熟悉胡适的人都知道,“五.四”以后,胡追一向少有激动之文。 【朱金顺】 许地山 1893-1941 许地山,原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华生。原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毕业于燕京大学,后留学美、英等国。曾任教于燕京大学和香港大学。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为现代著名作家,有《空山灵雨》、《缀网劳蛛》、《危巢坠筒》等小说、散文集行世。 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底买种,动土底动土,灌园底灌园;过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底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底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底茅亭举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底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底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底好处。” 爹爹说:“花生底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底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其生羡慕底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你们底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底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读书人语 《空山灵雨》是20年代著名的散文集;而其中的《落花生》,是当时最有影响的散文之一。它脍炙人口,传诵久远。《落花生》被公认为许地山散文的代表作。 这篇不足500字的短文,是一则速写,通过对话和叙述,记写了一次家庭集会。父亲告诉自己的子女,都要像花生一样,“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这段幼时的庭训,使作者永志不忘,铭刻在心版上。本文全用白描手法,用质朴无华的文字,写出了真切动人的内容,使之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 许地山在《落花生》中所写,都是真实的材料。他笔名落华生,恐怕就是来自父亲的教导;而本文的成功则全靠实感,靠那深深镌刻在心底的声音! 【朱金顺】 上景山 无论哪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底曚昽处》雨天可以赏雨脚底长度和电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世界底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底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底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有冻冰。多谢芰荷底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底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的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底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底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庭?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究还要回来的。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祥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薰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底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薰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底是强盗底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底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底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底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底本领,有他的禁忌,有他底信仰和道徳。大盗只会利用他的奴性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底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的斯文賊。他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底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己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强盗最恨底是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次他开科取士,擻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底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宇画要像斗底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且大缸贮墨汗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可以讨献忠底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们是寄生底寄生。他底使命是来杀他们。 东城西城底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底讨厌。然而在刮大风底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底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底鸦群,噪叫底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真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底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底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底,我心里暗笑信这说底人们。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底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底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画建筑北京底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底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画,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的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么不偏不颇在北京城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底建设就是对着景山底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底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金城外底护河所积底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底土而成的。 从亊后底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底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地挺着。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底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底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底地方依然是那么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练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练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底对象呢?山后的柏树发出幽恬底香气,好像是对于这地方底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底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底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的孩子们,在墙外打的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底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着在结那没人能懂底手印。 □读书人语 本文写于30年代,发表在1934年12月出版的《太白》1卷6期上。当时作者任教于燕京大学,家住北京景山西街。登山远望,应为记买之作。 《上景山》不是一般写景文字,而是一篇评论历史、针砭现实的杂惑。登山南眺,望着神武门,望着皇宫内整齐的殿宇,想到了现行的政治社会不能給人民以“熏风和暖日”,想到了过去的读书人不过是依附权势的“斯文贼”。北望鼓楼、地安门大衡,说“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追”,发出了“雪耻得努力”的慨叹。对于万春亭周围的被挖,嘲讽了当局的愚眛;从那半死槐树的解放,想到了“解放这民族”。 《上景山》在感事评时,却不乏抒情的文字。而在布局煤篇上,却不拘章法,写得自由潇洒,表现了许地山取文自然纯真的风格。 【朱金顺】 陈衡哲 1893—1976 陈衡哲,女历史学家,小说家、散文家。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中的第一位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小雨点》、《衡哲散文集》。 我幼时求学的经过 ——记念我的舅父庄思缄先生 进学校的一件事,在三十年前——正当前清的末年——是一个破天荒,尤其是在那时女孩子的身命上。我是我家中第一个进学校的人,故所需要的努力更是特别的大。虽然后来在上海所进的学校绝对不曾于我有什么益处,但饮水思源,我能免于成为一个官场里的候补少奶奶,因此终能获得出洋读书的机会,却不能不说是靠了这进学校的一点努力。而使我怀此进学校的愿望者,却是我的舅父武进庄思缄先生。 我的这位舅父是我尊亲中最宠爱我的一位。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舅父便同了舅母和表兄表弟到广西去做官。但因为外祖母是住在武进原籍的,所以舅父也常常回到家来看望她。那时我家已把自己的大房子出赁了,搬到外祖母家的一所西院中去住着。(我家虽然仍从湖南的籍贯,但因祖母也是武进人,故她曾在常州置有房子。) 每逢舅舅回家省亲的时候,我总是一清早便起身,央求母亲让我去看舅舅。舅舅向来是喜欢睡晚觉的,我走到外祖母家时,总是向外祖母匆匆的问了安,便一口气跑到舅舅的房里去。舅舅总是躺在床上,拍拍床沿,叫我坐下来。“今天我再给你讲点什么呢?”舅舅常是这样说,因为他是最喜欢把他的思想和观察讲给我听的。那时他做官的地方,已经由广西改到广东。广东省城是一个通商大口岸,它给他很多机会看见欧美的文化,尤其是在医学方面。那时他很佩服西洋的科学和文化,更佩服那些到中国来服务的美国女子。他常常把他看见的西洋医院,学校,和各种近代文化的生活情形,说给我听。最后的一句话,总是:“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你应该努力的去学西洋的独立女子。” 我是一个最容易受感动的孩子,听到舅舅的最后一句话,常常是心跑到嘴里,热泪跑到眼里。我问他:“我怎样方能学得像她们呢?”舅舅总是说:“进学校呀!在广东省城里有一个女医学校,你应该去学医,你愿意跟我去学医么?” 有时舅舅给我所讲的,是怎样地球是圆的,怎样美国是在我们的脚底下,怎样从我们的眼睛看下去,他们都是脚上头下的倒走着的!又怎样在我们站的地方挖一个洞,挖着挖着,就可以跑到美国去了。有时他讲的,是中国以外的世界,世界上有什么国什么国。我常常是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听他讲话,又惊奇,又佩服。他见到我这个情形,便笑着说我是少见多怪。但在实际上,恐怕他心里是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忠诚的听者的。有时我又问他,“舅舅怎能知道这么多?”他便说你以为我知道的事情多吗?我和欧美的有学问的人比起来,恐怕还差得远呢。”他又对我说,他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没有机会得到的学问一一对于现代世界的了解,对于科学救人的智识,对于妇女新使命的认识等等。 “胜过舅舅吗?”天下哪有此事?我就在梦中也不敢作此妄想呵!但舅舅却说,“胜过我们算什么?一个人必须能胜过他的父母尊长,方是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才要跟着他父母尊长的脚步走。”这类的说话,在当时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该是怎样的深刻! 我们这样的讲着讲着,常常直到外祖母叫奠舅起身吃早饭,方始停止。可是明天一早,我等不到天亮,又跑到舅舅那里去听他讲话了。这样,舅舅回家一次,我要进学校的念头便加深一层,后来竟成为我那时生命中的唯一梦想。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我父亲被抽签到西南的一个省分去做官。我因为那地方来得僻远,去了恐走不出来,又因进学校的希望太热烈,便要求母亲,让我不到父亲那里去,却跟着舅舅到广东进学校去。那时父亲已经一个人先到做官的地方去了,母亲正在收拾行李,预备全家动身。她是一个贤明的母亲,知道我在上进的志愿,又知道舅舅爱我,舅母也是一位最慈爱的长者,故并不怎么反对。可是,又因为我年纪太小,又不怎么赞成我离开她。每当我要求她让我跟舅舅到广东去的时候,她总是说:“让我想想看,慢慢的再说吧。” 那年秋天,舅父回来省亲之后,又要回到广东去了。临走的那一天,我跟着母亲送他到外祖母家的大门外,我说请给舅母请安。” 舅舅说:“你不是要到广东去吗?你自己亲身去请安吧。” 我回头问母亲:“我真的能到广东去么?” 母亲说:“你自己想想能吗?” 我说:“能!” 我就对舅舅说:“我一定亲身到广东去给舅母请安。” 舅舅说:“这是你自已说的啊,一个有志气的孩子,说了话是要作准的。” 我说:“一定作准。”说完了这句话,我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眼泪像潮水一般的流了下来。我立刻跑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伏在桌子上哭了一大场。这哭是为着快乐呢,还是惊惧,自己也不知道。但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因为这个决议太重要了,太使我像一个成年的人了,它在一个不曾经过情感大冲动的稚弱心灵上,将发生怎样巨大的震荡呵!孩子们受到了这样的震荡,除了哭一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就在那年的冬天,母亲同着我们一群孩子,离开了常州,先到上海。那时我们有一家亲戚正要到广东去,母亲便决定叫我跟着他们到舅舅家里去。在上海住了几天,母亲同着弟妹们上了长江的轮船,一直到父亲做官的地方去。我也跟着母亲上了船,坐在她的房舱内。母亲含着眼泪对我说:“你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孩子,将来当然有成就;不过,你究竟还是一个小孩子呵!到了广东之后,一切要听舅父舅母的话,一切要小心,至少每个星期要给我和父亲写一封信来,好叫我放心。”我不待母亲说完,已经哭得转不过气来。母亲见了这个情形,便说:“你若是愿意改变计划,仍旧跟我到父亲那里去,现在还来得及,轮船要到明天一早才开呵。”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心中的为难一定是很大的。可是对于这心灵上自相冲突的痕迹,现在却一点也记不得了。所记得的,是不知怎样的下了一个仍旧离开母亲的决心,一面哭泣着向母亲磕了一个头,一面糊里糊涂的跟着我的亲戚,仍旧回到那个小客栈里去。回去了以后,整整的哭了一晚,后悔自己不曾听着母亲的话,仍旧跟着她去;但似乎又有一种力量,叫我前进,叫我去追求我的梦想。 舅母是我自小便认识的,因她和母亲的友好,我们和她都很亲热。但是,一位从前常常和我同游玩的表兄和一位比我小两三岁的表弟,现在却都死了。我到广东时,舅舅的家庭中是有了三位我不曾见过的表妹和表弟,故我便做了他们的大姊姊。其中最大的一个是二小姐,下人们便把我叫做“大二小姐”——因为我自己也是行二——而他们三人也都叫我做“大二姊”。这一个称呼,看上去似乎无关轻重,实际上却代表了这个家庭对于我的亲爱。我不是表姊,而是两个二姊中的大的,这分明是舅父舅母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了。这对于一个刚刚离开母亲的十几岁的女孩子,是给了多大的温情与安慰呵!至今舅母家的下人们,还是把我叫做“大二小姐”,表弟表妹们也仍旧把我叫做“大二姊”。而我每听到这个称呼时,也总要立刻回想到幼年在舅舅家住着时,所得到的那一段温情与亲爱。 因为这三位表弟妹都是生在广西的,舅母家的下人,说的又都桂林话,而小表弟的奶妈,说的又是桂林化的湖南话,故我最初学习的第二方言,便是桂林化的国语。至今在我的蓝青官话中,常常还带有一点西南省份的口音,便是由于这个缘故。 我到广东不久,便央求舅母到医学校去报名,虽然在我的心中,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喜欢学医的,但除了那个医学校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学校可进呢?有一个学校可进,不总比不进学校好一点吗?可是,自我到了广东之后,舅舅对于我进学校的一件事——他从前最热心的一件事——现在却不提起了。等我对他说起的时候,他却总是这样的回答:“我看你恐怕太小了一点,过了一年再说好不好?在此一年之内,我可以自己教你读书。你要晓得,你的智识程度还是很低呵。并且我还可以给你请一位教师,来教你算学和其他近代的科学。这样不很好吗?” 舅舅的不愿意我立刻进学校,当然是由于爱护我,知道我年纪太小,还不到学医的时候;智识又太低;而立身处世的道理又一点不懂。故他想用一年的功夫,给我打一点根基。后来想起来,这是多么可感的一点慈爱,不过那时我正是一个未经世故的莽孩子,对于尊长们为我的深谋远虑,是一点不能了解的。我所要求的,仍是“进学校”。 后来舅母和舅父商量之后,只得把我带到医学校去,姑且去试一试。我同舅母一进学校的房子,便有一位女医生,叫做什么姑娘的,出来招呼舅母,并笑着对我点点头。舅母对她说了几句广东话,那女医生就用广东话问我,“今年十几岁了?” 我回答她:“十三岁,过了年就算十四岁了!” 她摇摇头,说:“太小了,我们这里的学生,起码要十八岁。” 这些话我当然都不能懂,都是舅母翻译给我听的。我就对舅母说我虽然小,却愿意努力。请舅母替我求求她,让我先试一年,看行不行再说。可以不可以?” 舅母便把这话对她说了,她说:“就是行,也得白读四五年,反正要到十八岁的时候才能算正科生。”她又用广东话问我,“懂广东话呒懂?” 我也学了一句广东话回答她呒懂!”又赶快接着说,“可是我愿意学。”她听见我说“呒懂”两个宇,笑了。她又对舅母说了一阵广东话,说完了,便大家站了起来。她给舅母说声再见,又笑着对我点点头,便走进去了,我只得跟着舅母带了一顆失望与受了伤的心,回到舅舅家里去。 晚上舅舅回家后,舅母把白天的经过告诉了他,舅舅听了大笑说:“是不是?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怎样?你只得仍旧做我的学生了!” 舅舅是--位很喜欢教诲青年的人,这也不能不说是我的好运气,因为在那一年之内,他不但自己教我书,还请了一位在广东客籍学校教数学的杭州先生,来教我初步数学。不但如此,他又常常把做人处世的道理,以及新时代的卫生知识等讲给我听。我对于他也只有敬爱与崇拜,对于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不愿遵行的。比如说吧,他要我每晚在十时安睡,早上六时起身。但是,晚上是多么清静呵!舅舅是常常在外宴会的,舅母到了九时便要打瞌睡,表弟妹是早已睡着了,我自己也常是睡眼矇陇。可是,因为舅舅有这么一个教训,我便怎样也不敢睡,非到十时不上床。 我到广东不过三个月,舅舅便调到廉州去.将文作武,去统带那里的新军了。我跟着舅母在广东又住了约有三个月,方大家搬到了廉州。舅舅的职务是很繁忙的,但每天下午,总抽出一点功夫,回家来教我读书。他常穿者新军统领的眼装,骑着马,后面跟着两个“哥什哈”,匆匆的回家,教我一小时的书,又匆匆的走了。有时连舅母自己做的点心也不暇吃。舅母是一位最慈爱的人,对此不但不失望,反常常笑着对我说,“你看,舅舅是怎样的爱你,希望你成人呵!他忙得连点心也不吃,却一定要教你这个功课!你真应该努力呀!” 我不是木石,舅母即不说明,我心里也是明白,也是深刻感铭的。舅舅所教的,在书本方面,虽然只是那时流行的两种教科书,叫做“普通新知识”和“国民读本”的,以及一些报章杂志的阅读;但他自己的旧学问是很有根基的,对于现代的常识,也比那时的任何尊长为丰富,故我从他谈话中所得到的智识与教训,可说比了从书本上得到的要充足与深刻得多。经过这样一年的教诲,我便不知不觉的,由一个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边际了。我的知识已较前一年为丰富,自信力也比较坚固,而对于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有从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 虽然一切是这样的顺适与安乐,但它们仍不能使我取消进学校的一个念头。后来舅舅被我纠缠不过,知道对于这一只羽毛未丰而又跃跃欲飞的鸟儿,是没有法子去阻止她的冒险了。就在那年的冬天——正当我到舅舅家里的明年——乘舅母回籍省亲之便,舅舅便让她把我带到上海去。临走之时,又教训了我许多话,特别的指出我的两个大毛病——爱哭和不能忍耐——叫我改过。他说,“我不愿在下次见你的时候,一动又是哭呀哭的,和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我是常常到上海去的,一定常去学校看你。但我愿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有坚忍力,能自制的大人了。别的我倒用不着操心,你是一个能‘造命’的女孩子。” 舅舅叫我到上海进一个学校,叫做爱国女校的,因为那是他的朋友蔡孑民先生创办的,成绩也很好。我正不愿意学医,听到这个真是十分高兴。到了上海后,舅母便把我送到一个客栈里,那里有舅舅的一位朋友的家眷住着。舅母便把我交托了那位太太,自己回家去了。但那位太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只得拿了舅舅写给蔡先生的信,自己去碰。不幸左碰右碰也找不着蔡先生,我只有忍耐着,以为蔡先生总要回来的。多年之后,才知道那时蔡先生已经不在爱国女校了。正在这个时候,上海又产生了一个新的什么学校,因为种种的牵引,我就被拉了进去。这是后话了,现在不必去说它。所可说的,是我在那里读书三年的成绩,除了一门英文功课外,可以说是一个大大的“零”字!但那位教英文的女士却是一位好教师。我跟着她读了三年英文,当时倒不觉得怎样。可是,隔了几年之后,当清华在上海初次考取女生时,我对于许多英文试题,却都能回答了。后来我得考中被派到美国去读书,不能不说是一半靠了这个英文的基础。 民国三年,我在上海考中了清华的留美学额,便写信去报告那时住在北京的舅舅。可是,他早已在报上看见我的名字了。他立刻写信给我,说,“……清华招女生,吾知甥必去应考;既考,吾又知甥必取。……吾甥积年求学之愿,于今得偿,舅氏之喜慰可知矣……” 我自幼受了舅舅的启发,一心要进学校。从十三岁起,便一个人南北奔走,瞎碰莽撞,结果是一业未成。直到此次获得清华的官费后,方在美国读了六年书,这是我求学努力的唯一正面结果。但是,从反面看来,在我努力过程中所得的经验,以及失败所给予我的教训,恐怕对于我人格的影响,比了正面所得的智识教育,还要重大而深刻。而督促我向上,拯救我于屡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湿了的稚弱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进者,舅舅实是这样爱护我的两三位尊长中的一位。他常常对我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与恶劣的命运奋斗。 不但如此,舅舅对于我求学的动机,也是有深刻的认识的。在他给我的信中,曾有过这样的几句:“广吾甥当初求学之动机,吾知其最为纯洁,最为专一。有欲效甥者,当劝其效甥之动机也。”有几个人是能这样的估计我,相信我,期望我的? 民国九年,我回国到北大当教授,舅舅那时也在北平。我常常去请安,请教,很快乐的和他在同城住了一年,后来我就到南方去了。待我再到北京时,他又因时局不靖,而且身体渐见衰弱,不久便回到原籍去终养天年。隔了两三年,我曾在一个严寒的冬夜,到常州去看了他一次。却想不到那一次的拜访,即成为我们的永诀,因为不久舅舅就弃世了,年纪还不到七十呢! 我向来不会做对联,但得到舅舅死耗之后,那心中铅样的悲哀,竟逼我写了这么一副挽联来哭他: 知我,爱我,教我,诲我,如海深恩未得报; 病离,乱离,生离,死离,可怜一诀竟无缘。 这挽联做得虽不好,但它的每一个字却都是从我心头的悲哀深处流出来的,我希望它能表达出我对于这位舅父的敬爱与感铭于万一。 □读书人语 作为一代才女,陈衡哲自然不是天外飞来的秀石。当大多数中国父母桉照古训,养女于深闺,让她们研习女红,奉礼侍亲的时候,陈衡哲却有幸品茗了舅父的另一番慈爱。 推开粉钗绣衣,抛下针黹女红,庄思缄先生以他那宽大有刀的手,果断地牵着陈衡哲走出深闺,将她领到知识的大道上。那是一个天高地阔,气象万千的世界。陈衡哲没有辜负舅父的期望,放飞的是乳燕,归来的是苍鹰。 从来真文章都得自真性情,陈衡哲的这一篇纪念舅父庄思缄先生的散文,在我看来比其小说创作于筋骨品格上,要更胜一筹的,因为她少“创作”的成分,留給读者的诸多感概、体悟也一并为从心头深处流出来,她不仅烘托描画了一位伟大舅父的才识、涵养与道德品性,同时也烘托展现出了作者的襟怀与内心世界,这样风光内敛的文幸是最能启发人、教育人的。 【佐 禹】 顾颉刚 1893—1980 顾颉刚,原名诵坤,字铭坚。笔名顾诚吾、颉刚等。江苏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是中国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一生致力于 《尚书》的整理与研究,是中国“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著有《古史辨》、《尚书通检》等。 《古史辨》自序(节选) 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初进学问界的人。初进学问界的人固然免不了浅陋,但也自有他的骄傲。第一,他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注意,在别人不审量的地方审量。好像一个旅行的人,刚到一处地方,满目是新境界,就容易随处激起兴味,生出问题来。至于那地的土著,他们对于一切的东西都接触惯了,仿佛见闻所及尽是天造地设的一般,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思索力了。第二,他敢于用直觉作判断而不受传统学说的命令。他因为对于所见的东西感到兴味,所以要随处讨一个了断;不像学术湛深的人,他知道了种种难处,不敢为了立一异议,害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初生之犊为什么不畏虎?正因它初生,还没有养成畏虎的观念之故。这固然是不量力,但这一点童稚的勇气终究是可爱的。我真快乐:我成了一个旅行的人,一头初生之犊,有我的新鲜的见解和天真的胆量。我希望自己时时磨练,使得这一点锐猛的精神可以永久保留下去。如果将来我有了丰富的学问之后,还有许多新问题在我的胸中鼓荡有独立的勇气做我的判断力的后盾,那么我才是一个真有成功的人了! 我的心目中没有一个偶像,由得我用了活泼的理性作公平的裁断,这是使我极高兴的。我固然有许多佩服的人,但我所以佩服他们,原为他们有许多长处,我的理性指导我去效法,并不是愿把我的灵魂送给他们,随他们去摆布。对今人如此,对古人亦然。惟其没有偶像,所以也不会用了势利的眼光去看不占势力的人物。我在学问上不肯加入任何一家派,不肯用了习惯上的毁誉去压抑许多说良心话的分子,就是为此。固然有人说,一个人的思想总是偏的,不偏于甲派便偏于乙派,但我觉得要保持客观的态度,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种种不同的派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不能完全不偏,总可以勉力使它少偏一点。也有人说,为学不能不投入家派,正如不能不施用假设,有了假设才有了入手的路,所以家派是终该选定的,尽不妨俟将来深入之后而弃去。这种话在以前是可以说的,因为那时各种学问都不发达,学问的基础既不建筑于事实上,研究学问又苦于没有好方法,除了投入家派之外得不到一点引路的微光,为寻求一个下手处计。也有选择家派的需要。例如你要非薄《诗》毛氏学,便当从齐鲁韩三家或其中的一家钻研下去;等到自己的学问足以自树了,再脱离家派而独立。但到了现在,学问潮流已经很明白地诏示我们,应该跳出这个圈子了。我们自有古文字学,古文法学,古器物学,古历史学等等直接去整理《诗经》,《毛传》 固要不得,就是《三家诗》也是(毛传》的“一丘之貉”,又何尝要得!至于我们为要了解各家派在历史上的地位,不免要对于家派有所寻绎,但这是研究,不是服从。我很怕别人看了我表彰郑樵崔述诸人的文字,就说我做了他们的信徒而来反对毛公郑玄,所以现在在此附带声明一句我对于郑樵崔述诸人决无私爱;倘若他们的荒谬有类于毛公郑玄,我的攻击他们也要和对于毛公郑玄一样。希望读者诸君看了我的文字也作这等的批评,千万不要说“承你考辨得很精细,我有所遵循了”这一类话! 老子说“自知者明”,希腊的哲学家多劝人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我“当仁不让”,自认为无愧的。我既不把别人看作神秘,也同样的不把自己看作神秘。我知道我是一个二重人格的人:在一切世务上,只显得我的平庸,疲乏,急躁,慌张,优柔寡断,可以说是完全无用的;但到了研究学问的时候,我的人格便非常强固,有兴趣,有宗旨,有鉴别力,有自信力,有镇定力,有虚心和忍耐;所以我为发展我的特长计,愿意把我的全生命倾注于学问生活之内,不再旁及它种事务。我知道固有是非之心的可贵,所以不受习愤的束缚,不怕社会的威吓,只凭了搜集到的证据而说话。我知道自己的凭藉,故不愿没却他人的功绩;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故不愿徇着一时的意气。我知道学问是一点一滴地积起来的,一步不走便一步不到,决没有顿悟的奇迹,所以肯用我的全力在细磨的工夫上,毫不存侥倖取巧之心。我知道学问是只应问然否而不应问善恶的,所以我要竭力破除功利的成见,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一切的好东西和坏东西。我知道我的发表的主张大部分是没有证实的臆测,所以只要以后发见的证据足以变更我的臆测时,我便肯把先前的主张加以修改或推翻,决不勉强’护。因为我有了以上种种的自觉,所以我以为我现在固然学力浅薄,不足以解决多少问题,但我的研究的方法和态度是不错的,我的假设虽大胆而绝不是轻举妄动,只要能从此深入,自可驯致于解决之途。 说了上面一段话,或者读者诸君要疑我是一个傲睨万状的人,自满到极度的。其实我的心中只压着沉重的痛苦和悲哀,我的个性固然适于研究学问,我的环境固然已经指给我一个研究的新方向,但个性和环埦原只是学问的凭藉而不即是学问的实质。瞀如造屋,个性是基础,环境是梁柱,实质是砖石。虽则有了基础和梁柱可说具备了屋子的规模,但尤要紧的是砲成墙壁的砖石。倘使四壁洞然,这空架子要它干么,翻不如穴居巢处的可以得到简陋的实用了!我对于实质的要求渴热已极,可是数年以来只有得到的失望。每一回失望之后,心中便留着刀刺一般的痛苦;日子愈久创伤也愈深。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事负我的个性,只是我的环境太不帮助我了。它只替我开了一个头,给了我一点鲜味,从此便任我流浪了,饥饿了。 我的学问生活,近年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是:以前常有把范围放得极大的要求,现在则毕竞把它收缩,希望集中我的全副精神到几个问題上面去。但痛苦即由这方面起来了!其一,许多学问没有平均发展时,一种学问也要因为得不到帮助而不能研究好。在现今这般民不聊生的中国,谁能安心从事研究;就是能安心研究也苦于研究的设备的不完全,终于废然而返。我就是万分的努力,想在一种学问上创造出一个基础来,但可以由他种学问帮助的地方也须仍归自己动手。正如到蛮荒垦殖的人,他的“筑路盖楼以启山林”的劳力不必说,就是通常的农人可以随便使用的一切东西他也都得不到。要喝水只得自己掘井;要穿衣只得自己织布;要睡觉只得自己盖屋。比了住在都市中的人,要什么有什么的,固然差得天高地远,就是比了掘井盖屋的土木匠,织布制衣的织工缝工,他们因机械的进步而能得到各种便利的,也是可望而不可即。所以我的研究,我自己料到是要事倍功半的.我只得废弃可以不必废弃的时间到他种研究上,这也做一点,那也做一点,终至造成一种又乱又浅的局面,远难和理想中的期望相符合。其二,从前人对于学问,眼光太短,道路太窄,只以为信守高文典册便是唯一的学问方法,现在知道学问的基础是要建筑于事实上的了,治学的方法是不要信守而要研究的了,骤然把眼光放开,只觉得新材料的繁多乱目,向来不成为问题的一时都起了问题了。好像久囚于高墙狭弄中的犯人,到处撞头碰鼻,心境本是很静谧的,忽然一旦墙垣倒塌,伽锁也解除,站起一望,只见万户千门的游览不尽,奇花异兽的赏玩无穷,翻要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怎样办才好,新境界的喜悦与手足无措的烦闷一时俱来到了。我是一个极富于好奇心的人,一方面固是要振作意志,勉力把范围缩小,作深入的研究,一方面又禁不住新材料的眩惑,总想去瞧它一瞧。等到一瞧之后,间题就来了;正在试作这个问题的研究时,别种问题又接二连三的引起来了。不去瞧则实为难熬,一去瞧又苦无办法。这真是使我最感痛苦的一件事。要是研究学问的人多了,我感得到的问题别人也感得到,大家分工去做,我的本分以外的问题就可由他人去解决,我只要把他人研究的结果用来安慰我自己的好奇心就够了。但在现在这样的生活之下,又哪里可以盼望这种境界的实现呢! 上条所述的不能分工治学的烦闷,原是现在中国许多有志学问的人所共同受到的。至于在生活上,我所受的痛苦也特多,约略可作下列叙述。 我生平最可悲的事情是时间的浪费和社会上对于我的不了解的责望。但这应加上一个说明,我随顺了自己的兴味而费去的时间并不在浪费之内,因为这是多少得到益处的。例如买书,看戏,听鼓词等等嗜好,当时固然完全为的是欣赏,但到了现在,在研究上都受用了。就是賭博,喝酒,逛窑子,坐茶馆等等,我也都犯过,但这只使我知道大家认为嗜好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使我知道这些事情是不足以激起我的兴味的,从此再不会受它们的引诱,时间的破费也不是徒然。一个人自幼年到成长原只在彷徨觅路之中,走的路通,就可永远走下去;走的路不通,也可以不再费力去走。惟其当时肯耗费觅路的功夫,才能在日后得到该走的大道。所以只要自己有兴味尝试,总与自己有益。我在这些事上耗费的时间,是决不怨的。只有十余年来在新式学校中过的上课生涯,使得我一想着就要叫屈。学校教员的知识大都是不确实的,他们自己对于学问也没有什么乐趣,使我看着他们十分的不信任,几乎没有在课业中得到什么。中小学时代,我尚未发生爱惜时间的观念,随班上课,只是坐待钟点的完毕。在这熬耐钟点的时候,逢着放任的教员我就看课外的书,逢着严厉的教员我就端坐冥思,上天下地般瞎想。这样的生活过了多少年,造成了我的神经衰弱的病症,除了极专心读书作文之外,随时随地会得生出许多杂念,精神上永远没有安静。进了大学之后,因为爱好学问,不由得不爱惜时间。但是教员仍不容我,我恨极了!看我民国初年的笔记,满幅是这等的牢骚话。我以为我们所以要有学问,原要顺遂自己的情性,审察外界的事物,现在所学的只有一些模糊影响之谈,内既非情,外亦非物,为的只是教员的薪金和学生的文凭,大家假借利用,捱延过多少岁月。他们各有所为而捱延,却害苦了真正愿意自己寻求学问的我,把我最主要的光阴在无聊的课堂上消磨掉了!固然我也在学校教育中得到些粗疏的科学观念,但要得到这一点粗疏的观念只消自己看几本科学书,做上几次实验也就够了,何必花去十余年的大功夫呢!他们在那里杀青年真可恨,青年们甘心给他们杀也可鄙! 自从出了学生界,免去了无聊的上课,我总以为可以由我自己支配时间了,哪知道又不然。现在中国的做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少,在社会上跳动的老是这几个人,这几个人似乎是万能的,样样亊情都须他们经手。我因为屡屡受了他人的邀约而发表些文字,姓名为世所知,所以一般人也以为我是有意活动的,结合什么团体,每承招致,我常把和我发生关系的团体(不管是实际的或名义的)写出一看,竟有了二十余个;分起类来,有历史,古物,文学,图书馆,教育,哲学,政治,社会,商业,途辑十种。这真使我惊骇极了!我一个人如何有这么多的技能,又如何有这么强的精力!在社会上活动固然有出锋头的乐趣,但我哪里爱出这种的锋头呢。要是我永久这样的做下去,我的将来的能力至多不过像现在一样罢了,我的一生也就完了!再想我在社会上是到处退避的,尚有这许多牵掣,那么,这些自吿奋勇的人,他们名义的团体又要有多少?社会上多的是团体,有了团体的名目再从亊于分头拉人。无论拉进的人必不能实心实意地做,就是愿意做切实的工作的也要不胜别方面的拉拢,做了一点就停止。这样做去,是永久活动而永久得不到结果的。 我感到生命的迫促,人智的短浅,自己在学问上已竭力节缩欲望,更何能为他人夺去时间,所以要极力摆脱这种漩涡,开会常不到,会费常不缴,祈求别人的见舍。可是时代的袭击到底避免不尽,我的肩膀上永远担负着许多不情愿的工作。我只得取一点巧,凡是和我有关的事情总使它和自己愿意研究的学问发生些联络。例如文学方面的要求,我就借此作些民众艺术的文字应付过去;政治方面的要求,我又作了些历史的文字应付了。这样干去,颇有些成效。这二年中,我所以和民俗学特别接近,发表的东西也最多之故,正因我把它与研究所的职务发生关系.研究所中有风俗调査会和歌谣研究会,我便借此自隐了。这当然是很不该的,但我深知道研究与事务的不相容,终不愿为了生计的压迫而把自己的愿望随人牺牲。只是这样做去,虽不致完全埋没了自己,而所做的工作总是“鸡零狗碎”的,得到的成绩决不是我的意想中的成功。我心中有许多范围较广的问题,要研究出一个结果来,须放下几个月或几年的整功夫的,它们老在我的胸膈间乱撞,仿佛发出一种呼声道:“你把我们闷闭了好久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们出来呢?”我真是难过极了。所以我常对人说,“你们可怜了我吧!你们再不要教我做事情吧!我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职务我自己的事情已经是忙不过来的了!” 我记得幼时常见人圈点一部书(如史记,汉书文选等),圈完了一遍之后买一部新的再圈下去。我很瞧不起这班人的迂拘和迟缓,以为读书只要翻翻就是了,照这样的读法,一生能够读得几部。那时我的胸中既没有宗旨,也没有问题,所以看书虽多,时间依然是宽裕的;因时间的宽裕而把学问看得更轻易。现在有了宗旨,许多问题都引起来了,无论看哪种薄簿的书,只觉得里面有许多是可供旧有问题的研究材料的,有许多是可以发生新问题的。因为都是有用的材料,都不忍弃去,抄出既没有空闲,不抄出又似乎负上了一笔债,所以我到现在,真不敢随便翻动哪一本书,除了我要把它自首至尾读一遍的。我始回忆先辈的读书方法,很想拣出几部必须精熟的基本书籍,一字一字地读去,细细咀嚼,消化成自己的血肉。可恨现在的时势只许人发议论而不许人读书,所谓读书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翻览,像我幼年的行径一般,我怀了正式读书的愿望久久无法使它实现。岂但是读书呢!我的袖珍笔记册积了一抽屉了,里面有许多是见闻所及的抄撮,有许多是偶然会悟的见解,很有謄入红格本笔记傳的价值。但是铅笔的影子已经渐渐地澌灭了,急写的字体也有许多认不清了,却还没有动手抄写。我真悲伤,难道我的过去的努力竟不由得我留下一些残影来吗? 这几年,社会上知道我有志研究历史的很多,对于这方面的期求也特别重,许多人嘱望我编成一部中国通史。我虽没有研究普通史的志愿,只因没有普通史,无论什么历史问题的研究都不易得到一种凭籍,为自己研究的便利计,也原意从我的手中整理出一个大概来。我的心中一向有一个历史问题,渴想借此得一解决,即把这个问题作为编篡通史的骨干。这个问题是: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是很难解决的。中国民族的衰老,似乎早已成为公认的事实。战国时,我国的文化固然为了许多民族的新结合而非常壮健,但到了汉以后便因君主的专制和儒教的垄断,把它弄得死气沉沉了。国民的身体大都是很柔弱,智识的浅陋,感情的淡薄,志气的卑怯,哪一处不足以证明民族的衰老。假使没有五胡,契丹,女真,蒙古的侵入,使得汉族人得到一点新血液,恐怕汉族也不能苟延到今日了。现在世界各强国剧烈地压迫我们,他们的文化比我们高,他们再不会像以前的邻族一般给我们同化;经济侵略又日益加甚,逼得我们人民的生计困苦到了极端;又因他们的经济侵略诱起我们许多无谓的内争,人民死于锋镝之下的不计其数:眼看一二百年之中我们便将因穷困和残杀而灭种了!在这一方面着眼,我们民族真是衰老已甚,灭亡之期迫在目前,我们只有悲观,只有坐而待亡。但若换了一种乐观的眼光看去,原还有许多生路可寻。满蒙回藏诸族现在还在度渔猎畜牧的生活,可以看作上古时代的人民。就是号称文明最早的汉族所居的十八省中,苗猺獞僰等未开化的种族依然很多,明清两代“改土归流”至今未尽。这许多的种族还说不到壮盛,更哪里说得上衰老。就是汉族,它的文化虽是衰老,但托了专制时代“礼不下庶人”的福,教育没有普及,这衰老的文化并没有和民众发生多大的关系。所以我们若单就汉族中的智识阶级看,他们的思想与生活确免不了衰老的批评,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而观,还只可说幼稚。现在国势如此贫弱,实在仅是病的状态而不是老的状态。只要教育家的手腕高超,正可利用了病的状态来唤起国民的健康的要求。生计固然困苦,但未经开发的富源正多,要增加生产,享用数千年来遗弃的地利,并不是件难事。内争固然继续不已,但或反足以激动人民参预政治的自觉心,使得他们因切身的利害而起作内部团结。(例如四川的民团因军阀的残暴而发生,现已力足抵制军阀。河南山东的红枪会也是由于自行的要求而起,可惜智识太低,以至流于义和团一类的行径,这是须教育家补救的。)体质固然衰弱,但教育方法和生育观念的改变也足以渐渐造成强壮的青年,或者过了几代之后可以一改旧观。因此,在这一方面着眼,只要各民族能彀得到相当的教育,能彀发生自觉的努力,中国的前途终究是有望的。这真是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的一个最重大的历史问题。这个问题究竟如何,非费多年的功夫去研究决不能清楚知道。我生于离乱之际,感触所及,自然和他人一样地有志救国; 但是我既没有政治的兴趣,又没有社会活动的才能,我不能和他人合作,我很想就用了这个问题的研究做我的唯一的救国事业,尽我国民一份子的责任。我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惟有这一个问题,却希望供给政治家,教育家,社会改造家的参考,而获得一点效果。至于研究的方法,我很想先就史书,府县志和家谱中寻取记载的材料,再作各地的旅行,搜集风俗民情的实际的材料。可是我的生活如不能使我作安定的研究,这个计划是无从进行的,社会上固然期望我,但空空地期望而不给我以实现的境遇,也是望不出结果来的。(前年承沈尹默先生的好意,嘱为孔德学校编纂历史讲义,我即想向着这一方面走去;只因诸务忙冗,到今没有编了多少,很使我怅恨不安)。 我的第二种痛苦是常识的不充足和方法的不熟练。我幼年在翻书中过日子,以为书多自然学富,心中很自满。二十后读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在《横通篇》中见到以下一节议论。 老贾善于贩书,旧家富于藏书,好事勇于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术之得接于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途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通”,其言奇而确也。……学者陋于见闻,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浊无别,而其人亦嚣然自命,不知其通之出于横也!…… 读了这一段,自想我的学问正是横通之流,不觉得汗流夹背。从此想好好地读书,但我这时只把目录平议一类书算作我的学问的标的。过了几年,又使我羞愧了。民国五年的笔记中有一则道。 自章实斋以来,学者好言校雠,以为为学始于目录,故家派流变,区以别矣。然目录者,为学之途径,非其向往之地也。今得其途径而止,遂谓纲目条最之事足以尽学,而忘其原本,此则犹诵食谱而废庖厨矣。太炎先生与人书云,“往见乡先生谭仲修,有子已冠,未通文义,遽以文史,校雠二种教之。其后抵掌说《庄子·天下》篇,刘歆《诸子略》;然不知其义云何。”按,此即任目录而废学之弊也。予初诵实斋《通义》,即奋力求目录书;得其一勺,以为知味。自受业于伯弢先生,颇愿为根本之学,以执简御繁,不因陋就简。乃校课逼迫,不得专政;所可致力,仍继前轨。思之辄汗颜不止。 到这时,我才真想读原本书而不再满足于目录平议所载的纲要了。但我的心中还没有生出问題,以为整理国故只要专读书好了,若与世界学问打通研究,恐有“古今中外派”的附会的危险。直到近数年,胸中有了无数问题,并且有了研究问题的工作,方始知道学问是没有界限的,实物和旧籍,新学和故书,外国著作和中国撰述,在研究上是不能不打通的。无论研究的问題怎样微细,总须到浑茫的学海里去捞摸;而不是浮沉于断港绝潢之中所可穷其究竟。于是我需要的基本的知识和应用的方法乃大感不足! 我自小学到大学,为了对于教员的不信任,大都没有用过功,犹记在中学时初学几何,我不懂得它的用处,问同学,问教员,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以为这不过是算学上的一套把戏而已,并没有实际的需要就不去注意。到了现在,除了书首的几条定义还有些影子之外,其余完全模糊了。他种科学也都这样,翻开来时有些面善,要去应用时便觉得隔膜。我很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以前所受的课业统统温理一遍,因为这些都是不可减少的常识,要在现在时代研究学问是不应不熟习的。外国文我虽读过四种,只因都不曾出力去读,也没有一种读好。近数年来,我用了极度的勉力,从没有空闲中硬抽出些时间来自修,结果却总是“一曝十寒”没有多大的效验。我也想得到二三年工夫,把它读好两种。所以我唯一的想望,便是如何可以获得五六年的闲暇,让我打好一个学问的根底,然后再作研究,再在文坛上说话。我相信社会上如要用我,也是让我在现在时候多读书比较多做书为更有益。如果我能够打好了这个根底,我的研究和主张才可达到学问界的水平线上,我的学问才可成为有本的源泉。像现在这样,固然也可以发表些研究的成绩,但这是唐花簃中烘开来的花,提早的开放只换得顷刻的萎谢罢了。 我虽有这样的渴望,可是我很明白,这仅仅是我的“单相思”,社会上是不能容许我的。他们只有勒逼我出货,并不希望我进货。更质直地说,他们并不是有爱于我,乃是有利于我。他们觉得我到了大学毕业,已经教养得很足够了,可以供他们的驱使了。一头骡子,到它成长的时候,就可由蓄养它的主人把它驾到大车上,拖煤,拖米,拖砖石,不管有多少重量,只是死命地堆积上去。堆积得太多到拖不动了,也惟有尽力鞭扑;至于它的毛尽见皮,皮开见血,这是使用它的人不瞧见的。直到用尽了它的气力而倒死时,才算完了它的任务。啊!现在的我真成了一头拖大车的骡子了吗?就是不要说得这样的慘酷,只说社会上推重我,切望我做出些成绩来,也好有一比。好比我要从西比利亚铁道到欧洲去,在海参崴起程时,长途万里,满怀的高兴,只觉得层云积雾的壮观,巴黎伦敦的繁华,都将直奔我的眼底来了。车到赤塔,忽然有许多人蜂拥上车,乱嚷乱挽道,“你的目的地已达到了,请下车罢!”我正要分辨我的行程发轫不久时,已经七手八脚地拖我下去了。我向他们陈述旅行的目的和打断兴趣的烦闷,大家笑道,“你已经出了国了,路走得很远了,很劳顿了,还是将就些罢?”在这时,试问我的心要悲苦到怎样? 年来称我为“学者”的很多。我对于这个称谓决不辞让,因为它可以用来称有学的人,也可以用来称初学的人:初学是我的现在,有学是我的希望中的将来,他们用了这个名词来称我,确是我的知己(纵然在现今着学者与名流政客等字样同为含有贬意的时候。) 但他们称赞我的学问已经成就,这便使我起了芒刺在背的不安,身被文绣而牵入太庙的觳觫。我知道,若把我与汉代经师相较,我的学问确已比了他们高出了若干倍。可是小学的及格不即是大学的及格,我们正要把一时代的人物还给一时代,犹之应把某等学校的学生还给某等学校,不该摊平了看。汉代的刘向郑玄一流人,现在看来固甚浅陋,而在当时的极浅陋的学术社会中确可以算做成就了。至于在二十世纪的学问界上,则自有二十世纪的成就的水平线,决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所能滥竽充数。惟其我要努力达到水平线上,所以我希望打好我的智识的根底而从事于正式的研究。若在现在时候即说我已经成就,固然是一番奖励的好意,但阻止我的发展,其结果将与使用我拖大车的相同,所以这个好意我是不愿领受的。 我常说我们要用科学方法去整理国故,人家也就称许我用了科学方法而整理国故。倘使问我科学方法究竟怎样,恐怕我所实知的远不及我所标榜的。我屡次问自己,“你所得到的科学方法到底有多少条基本信条?”静中渴寻旧事,就现出二十年来所积下的几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十二三岁时,我曾买了几部动物植物的表解,觉得它们分别种类的清楚,举出特征和形象的细密,都是很可爱的。进了小学,读博物理化混合编纂的理科教科书,转嫌它的凌乱。时有友人肄业中学,在他那边见到中学的矿物学讲义,分别矿物的硬度十分明白,我虽想不出硬度的数目字是如何算出来的,但颇爱它排列材料的齐整,就借来抄录了。进了中学,在化学堂上,知道要辨别一种东西的原质,须用它种原质去试验它的反应,然后从各种不同的反应上去判定它。后来进了大学,读名学教科书,知道惟有用归纳的方法可以增进新知;又知道科学的基础完全建设于假设上,只要从假设去寻求证据,更从证据去修改假设,日益演进,自可日益近真。后来听了适之先生的课,知道研究历史的方法在于寻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关系,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现的。老实说,我的脑筋中印象最深的科学方法不过如此而已。我先把世界上的事物看成许多散乱的材料,再用了这些零碎的科学方法实施于各种散乱的材料上,就欢喜分析,分类,比较,试验,寻求因果,更敢于作归纳,立假设,搜集证成假设的证据而发表新主张。如果傲慢地说,这些新主张也可以算得受过科学的洗礼了。但是我常常自己疑感: 科学方法是这般简单的吗?只消有几个零碎的印象就不妨到处应用的吗?在这种种疑问之下,我总没有作肯定的回答的自信力。因此,我很想得到些闲暇,把现代科学家所用的方法,弘纲细则,根本地审量一下,更将这审量的结果把自己的思想和作品加以严格的批判,使得我真能用了科学方法去作研究而不仅仅是标榜一句空话。 我在幼时,读了孔孟书和《新民丛报》一类文字,很期望自己作一个政治家,后来又因兴趣的扩张和变迁而想治文学和哲学。哪里知道到了近数年,会得发见我的性情竟与科学最近;我最是自己奇怪的,是我的爱好真理的热心和对于工作的不厌不倦的兴味。中国的学问虽说积了二三千年没有断,可是棼乱万状,要得到确实的认识非常困难。我今日从事研究整理,好似到了造纸厂中做拣理破布败纸的工作,又多,又臭,又脏,又乱,又因拣理的家伙不完备,到处劳着一双手。但是我决不厌恶,也决不灰心,我只照准了我的理想的计划而进行。所吃亏的,只是自己的技能不充足,才力受限制,常感到眼高手低的痛苦。如果我的技能能够修习得好,使得它可以和我的才力相应合,我自信我的成就是决不会浅薄的。 我的第三件痛苦是生计的艰窘。我没有金钱的癖好,薪金的数目本来不放在我的心上。我到北京来任事,也明知在欠薪局面之下,生计是不安的;只为要满足我的学问的嗜好,所以宁可投入淡泊的生活。但近年以来,中央政府的财政已陷绝境,政费屡屡数月不发,就是发出也是“一成二,二成三”这般敷衍,连淡泊的生活也维持不下了。以前学生时代,我向祖母和父亲乞得些钱钞,常常到书肆里翻弄,哪知道现在自己有了职业,反而失去了这个福分。在研究上,有许多应备的参考书,但没有法子可以得到。例如《二十四史》,是研究历史的人何等切要的工具,以前我不能买全部,尚可搜罗些零种,现在连零种也不许问津了。有许多急需的书,熬到不可熬时,也只有托人去买,因为免得见了他种可爱的书而不能买时,害苦了我的心。有许多地方,在研究上是应该去的,但也没有旅行的能力。不必说遥远的长安,敦煌,于阗诸处,就是我研究孟姜女故事,山海关和徐水县两处都是近畿的这件故事的中心,并且是京奉京汉两线经过的,大约有了四五十元也尽够作调査费了,可怜想了一年半,还只是一个空想! 为了生计的不安定,要什么没有什么,一方面又受人的谴谪,逼得极好学的我也不能安心治学。有时到了十分困苦之境,不免想作了文稿出卖,因为我年来得了些虚名,稿子确也卖得出去,在这一方面未始不可救一点急。但一动笔时,又使我懊丧了。我觉得学问原是我的嗜好,我应当尊重它,不该把它压做了我的生计的奴仆,以至有不忠实的倾向而生内疚。然而学问的忠实谈何容易,哪能限定了一天写几千字,把生计靠在上面。与其对于学问负疚,还不如熬着困苦:这是我的意志的最后的决定。所以我虽困穷到了极端,卖稿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做过几回。卖稿且如此,要我去讲敷衍应酬,钻营职务,当然益发没有这种的兴会了。来日大难,或者要“索我于枯鱼之肆”吧? 我记得我的幼年,因顽强而为长者所斥责,他们常说,“你现在的脾气这等不好,将来大了,看你如何可以吃人家的饭!”到二十岁左右时,我初见到社会上种种阢陧不安的现象,初知道个人的适存于社会的艰难,又读了些老庄的书,知道天真与人事的不相容,就很肯屈抑自己,对人装像一个乡愿。向我说我固执的亲族长者一时也称誉道,“颉刚很随俗了!”哪知道现在又抑不住我的本性了,只觉得必须从我的才性上建设的事业才是我的真实的事业,我只应当受自己的支配于事业的工作上,若迁就了别人就是自己的堕落。无论怎样受生计的逼迫,只是不仅溶解我的坚硬的癖性。看来我的长者斥责我的话是要应验的了! 我的第四件痛苦是生活的枯燥。我在社会里面,自己知道是一个很枯燥的人,既不能和人敷衍,也不能和人争斗。又感到人事的复杂,自己知识的渺小,觉得对于任何事件都不配作批评,因此我处处不敢发表自己的主张。要来呼斥一个仆人,和强迫我信从一个古人一样的困难。到了交际场中,又因与日常的生活不同,感到四周空气的紧张,自己既局促若辕下之驹,又怕他人因了我的局促而有杀风景之感。看着许多人在我的面前活动,只觉得他们的漂亮,伶俐,劈脱,强健,豪爽的可羡,更感到自己的干枯,寂寞,沉郁,拘谨的可厌,像一枚烂柿子的可厌。我自己知道,我的处世的才能是愈弄愈薄弱了。这种在旧教育之下和长日的书房生活之中压迫而成的习惯,恐怕已是改不掉的;并且这种习惯和我的学问事业不生关系,也没有立志痛改的必要。我所悲感的,是我的内心生活也渐渐地有干涸的倾向了。 许多人看了我的外表,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嗜欲的人,每每戏以“道学家”相呼。但我自己认识自己,我是一个多欲的人,也且是一个敢于纵欲的人。我对于自然之美和人为之美没有一种不爱好,我的工作跟着我的兴味走,我的兴味又跟着我所受的美感走。我所以特别爱好学问,只因学问中有真实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丰富的兴味之故。反过来说,我的不信任教师和古代的偶像,也就因为他们的本身不能给我以美感,从真理的爱好上不觉地激发了我的攻击的勇气。但一株树木的荣茂,须有蔓延广远的根荄。以前我对于山水,书画,文辞,音乐,戏剧,屋宇的装饰等等的嗜好,就是许多条根荄,滋养着我的学问生活的本干的。我对于民俗的理解力固然其浅,但在向来没有人理会之中能够辟出这一条新路,实在就是无意中培养出来的一点成绩。我说这句话,并不是说凡是我所欣赏的都要在里边得到实效,我很知道夹了受用的心思而作的欣赏决不能成为真的欣赏。我的意思,不过要借此说明不求实效的结果自能出一些成绩来,这些成绩便不是在实效的目标之下所能得到的而已。所以我们若要有伟大精美的创造,必须任着作者随了自己的嗜欲和兴会而发展,会不求实效愈可得着料想不到的实效。 但是我很可怜,从前的嗜欲现在一件一件地衰落了。去年一年中,我没有到过一个新地方,音乐场和戏园子总共不过去了四五次,又是受着友人的邀约的。家里挂的书画,以前一星期总要换一次,现在挂了两年还没有更动,成了照例文章,把欣赏美术的意味完全失去了。从前喜欢随便翻书,每于无意中得到会心之乐,近来不是为了研究的参考竟不触手了。要说好,也是好,因为我的精力集中到学问上,在学问上又集中到那几科,以至那几个问题。但我敢说嗜好的衰落决不是我的幸福。再用树来比喻。我们要使得一株树木增高,自然削去旁边斜出的枝条是唯一的办法;但稍加芟削则可,若统统斩去,把它削成了电杆一般细长的东西,无论在事实上不会生存,就使生存了也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东西呵!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我年纪虽过了三十,但还保存得青年的豪兴,向日徘徊留恋的美感也没有丧失分毫。只是事情忙了,胸中的问题既驱迫我走遥远的程途,社会上又把许多负担压积到我的肩上。以前没有目的的人生忽地指出目的来了,以前优游自得的身子又猛被社会拉去作苦工了,愈走愈难,愈担愈重,我除了我的职务之外再不能分出余力到我所爱好的东西上去了。于是我的生趣日趋于枯燥遂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 我现在忙得真苦!我也知道,我的事务的种类并不比别人多,只是做成一件事情要求愜心的不容易。别人半天可以做完的事情,我往往迁延到五六天。要草写一篇文字,总得作多少日子的酝酿。朋友们探望的不答,来信的不复,以至过了一年半载而作复,成了很平常的事。我的大女儿住在校里,屡屡写信归来,说,“请爹爹给我一封信罢!”我虽是心中很不忍,但到底没有依她的请求。二女儿写好一张字帖,要我加上几圈,我连忙摇手道,“送给你的母亲去罢!”我的忙甚至使我对于子女的疼爱之心也丢了,这真太可怜了!记得以前与友人下五子棋,十局输了九局。他道,“我看准了你的短处了!你不肯下一个闲空的棋于,所以常常走入死路,不能作灵活的运用。”我自想我的现在的生活颇有些像我的下棋了,因为一些时间不肯轻易让它空过,过于务实,以至生活的趣味尽失。文化原是在闲暇中养成的,像我这种迫不及待的生活,只配作一个机械性的工匠,如何可以在学林艺海之中啸吟容与,认认宇宙的伟大呢。精神方面既因此而受损害,使得我的思想渐窒实,眼光渐钝短,身体方面也是同样的伤坏。我现在除了读书作文颇能镇定之外,无论做什么事情,仿佛背后有人追赶着,越做越要快,以至心跳心悸。照这样下去,或者草书可以不用练习而自然名家,长途竞走也可以考上第一。假使我能够准了钟点作事,此心原可安定得多;无如别人没有定时作事的观念,遂害得我不能画出作事的定时。我正在从事工作时,忽然人事来了,别人看得时间是很轻的,他们把我的时间随便浪费了。我只要一起了爱惜光阴之念,立刻心宕。回到工作时,就刺促不宁了。因为这样,所以几乎没有一天的日子不短,没有一天的工作不欠,没有一天的心情不悲伤。但这有什么法子可以得到别人的原谅呢?没有法子,只得把应该游息的时间也改隶到工作之下。从此以后,我就终年没有空闲了。有时在室内蜷伏了数天,走到街上,只觉得太阳亮得耀眼,空气的清新仿佛到了山顶。这类境界,在做专门研究的时候固然是逃不了的,但永久处于这种生活之下终不是个办法。我很想得到一种秩序的生活,一天总是工作几小时,游息几小时,不多也不少,像小孩子的食物一样的调匀,使得我可以作顺适的成长。但在现在的社会之下,这个希望能超过了空想吗! 以上几种痛苦,时时侵袭我的心,掣住我的肘,我真是十分的怨望。我要忠实于自己的生命,则为社会所不容:若要改作委蛇的生存,又为内心所不许: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了!我自己觉得,我有这一点粗略的科学观念,有这一点坚定的志思和不畏难的勇气,我的眼下有许多新问题,我的胸中没有一个偶像,在现在轻忽学向的中国社会上,我已是一个很难得的人,我所负的责任是很重的。社会上固然给我以种种的挫折,但是我竟不能用了我的热情打出一个学问的地位来吗:我将用尽我的力量于挣扎奋斗之中,为后来人开出一条大道!就是用尽了我的力量而到底打不出一条小径,也要终其身于呼号之中,希望激起后来人的同情而有奋斗的继续者! □读书人语 此文选自顾颉剛先生《古史辨》之长篇自序,是一篇自说自道、自报家门的文章,充满着一个有为学者大彻大悟的睿智与哲思、坦诚与求实,并流露出关注现实、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篇純正的知识人的自画像。 作者是位学术名家,所谈当然是深中肯綮之论。且不说所谓“旅行人”、“技大车的骡子”等比喻通俗生动而贴切,绕有趣味,仅就作者标新立异之命题而论,便多新人耳目。文中提出,“我所以特别爱好学问,只因学问中有真实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丰富的兴味之故。”这里提出的学术美学,确是一个颇为值得深入研讨的课题。顾先生所言是指主观自身在学术研究过程中获得的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与情惑上的愉悦。它作为不同于一般审美活动而形成的特殊审美意识,逋常具备了美感的共性,而尤以审美理解这一特征最为突出,具有更为理性和思辨特征的审美品位。也许,这正是学术研究者们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頋先生有从不轻易写散篇文章的习慣,但一旦有文出手,則一定洋洋洒洒、从容不迫写个尽兴。但这种情形多半是在著作出版之时,所以,頋先生的“自序”在当时是颇有名的。其实这正合了頋先生其学者的性格。 【高 翔】
  1. 苗猺獞僰:即苗族、瑶族、壮族、僰族(bó,中国古代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名)。
叶圣陶 1894-1988 叶圣陶,原名叶绍钧,江苏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编辑家、教育家。1914年开始文学创作;1921年与沈雁冰、郑振铎等组织发起文学研究会;1923—1930年间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主编著名的《小说月报》、《文学旬刊》;1930年起任开明书店编辑,主编《中学生》杂志; 建国后历任出版总署副署长,教育部副部长等职。代表作有短篇小说《潘先生在难中》、《多收了三五斗》及长篇小说《倪焕之》等,现有《叶圣陶文集》、《叶圣陶集》等行世。 与佩弦 每回写信去,总问几时来上海,觉得有许多的话要向你细谈。你来了,一遇于菜馆,再见于郑家,三是你来我家,四呢,便是送你到车站了。什么也没有谈,更说不到“细”,有如不相识的朋友,至多也只是“颠头朋友”。那样子,偶然碰见,说些今天到来明天动身的话以外,就只余默默地了。也颇自为提示,正是满足思望的机会,不要轻易放过。这自然要赶快开个谈论的端,然后蔓延不断地讲下去才对。然而什么是端呢?我起始觉得我所怀的愿望是空空的,有如灯笼壳子,我起始懊悔平时没有查问自己,究竟要向你细谈些什么。端既没有,短短的时光又如影子那样移去无痕,于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过几天后追想,我所以怀此愿望,以及未得满足而感失望,乃因前此晤谈曾经得到愉悦之故,所谓愿望,实在并不是有这样那样的话非谈不可,只是希冀再能够得到从前那样的愉悦。晤谈的愉悦从那里发生的呢!不在所谈的材料深微或伟大,不在究极到底而得到结论(这些固然也会发生愉悦,但不是我意所存),乃在抒发的随意,如闲云之自在,印证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如你所说的: ……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 可谓随意之极致了。不比议事开会,即使没法解决,也总要勉强作个结论,又不比登台演说,虽明知牵强附会,也总要勉强把它排成章节。能说多少,要说多少,以及愿意怎样说,完全在自己的手里,丝毫不受外面的牵掣。这当儿,名誉的心是没有的,利益的心是没有的,顾忌欺诳等心也都没有,只为着表出内心而说话,说其所不得不说。在这样的进程中随伴地感着一种愉悦,其味甘而永,同于艺术家制作艺术品时所感到的。至于对谈的人,定是无所不了解,无所不领会,真可说彼此“如见其肺肝然”的。一个说了这一面,又一个推阐到那一面,一个说如此如此,又一个从反面证明决不如彼如彼,这见得心与心正共鸣,合为妙响。是何等的愉悦!就是一个说如此,又一个说不然,一个说我意云尔,又一个说殊觉未必:因为没有名誉利益等等的心在里头作祟,所以羞愤之情是不会起的,驳诘到妙处,只觉得共同寻到胜地的样子,愉悦也是共同的。 这样的境界是可以偶值而不可以特辟的。如其写个便条,说“月之某日,敬请驾临某地晤谈,各随兴趣之所至,务以感受愉悦为归。”到那时候,也许因种种机缘的不凑合,终于没有什么可说,兴味索然的。就如我希望你来上海,虽然不曾用便条相约,却颇怀着写便条的心理。而结果如何?不是什么也没有谈,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么!或在途中,或在斗室,或在将别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别初逢的码头,各无存心,随意倾吐,不觉枝蔓,实已繁多。忽焉念起:这不已沉入了晤谈的深永的境界里了么?于是一缕愉悦的心情同时涌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回味适才所说,一一隽永可喜,这尤其与茶味的比喻相类。但是,逢到这种愉悦初非意料的。那一年的岁尽日,与你同在杭州,晚间起初觉得无聊,后来不记谈到了什么,兴趣好起来了,彼此都不肯就此休歇,电灯息了,点起白蜡烛来,离开了憩坐室来到卧室里,上床躺着还是谈说,两床中间是一张双抽屉的桌子,桌子上是两枝白蜡烛。后来你看时计,你说一首小诗作成了,念给我听,是 除夜的两枝摇摇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你每次来上海总是慌忙的。颧颊的部分往往泛着桃花色;行步急遽,仿佛有无量的事务在前头;而遗失东西尤为常事,如去年之去,墨水笔同小刀都留在我的桌上。其实岂止来上海时,就是在学校里,课前的预备,我见你全神贯注,表现于外表的情态是十分紧张;及到下课,对于讲解的回省,答问的重温,又常常红涨着脸。你欢喜用“旅路”这类的词儿,我想借用周作人先生称玉诺的“永远的旅人的颜色”一语来形容你慌忙的神气,可谓巧合。我又想,可惜没有到过你的家里,看你辞别了旅路而家居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慌忙的。但我想起“人生的旅路”的话时,就觉得无须探看,“永远的旅人的颜色”大概总是“永远的”了。 你的慌忙,我以为该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你的认真。说一句话,不是徒然说话,要掏出真心来说;看一个人,不是徒然访问,要带着好意同去;推而至于讲解要学者领悟,答问要针锋相对:总之,不论一言一动,既要自己感受喜悦,又要别人同沾美利。(你从来没有说起这些,自然是我的揣度,但我相信“虽不中不远矣”。)这样,就什么都不让随便滑过,什么都得认真。认真得利害,自然见得时间之暂忽。如何教你不要慌忙呢! 看了你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的人,见你什么都要去赏鉴赏鉴,什么都要去尝尝味儿,或许要以为你是一个工于玩世的人。这就错了!玩世是以物待物,高兴玩这件就玩这件,不高兴则丢在一旁,态度是冷酷的。而你的情形岂是这样呢!你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认真处世是以有情待物,彼此接触,就交付以全生命,态度是热烈的。要讲到“生活的艺术”,我想只有认真处世的才配;“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艺术家云乎哉!——这几句就作你那篇文字的“书后”,你以为用得着么? 这回你动身,我看你无改慌忙的故态。旅馆的小房间里,送行客随便谈说,你一壁听着,一壁检这件,看那件,似乎没甚头绪的模样。馆役唤来了,教把你新买的一部书包在铺盖里,因为箱子网篮都满满了。你帮着拉毯子的边幅,放了一边又拉一边,更有伯祥帮着,但结果止打成个“跌ㄕㄜ铺盖。”于是你把新裁的米通长衫穿起来,剪裁宽大,使我想起法师的道袍;你的脸上略带着小孩子初穿新衣那样的骄意与羞惭。一行人走出旅馆,招呼人力车,你则时时回头向旅馆里面看。记认耶?告别耶?总之,这又见得你的“认真”了。 在车站,你怅然地等待买票,你来回找寻送行李的馆役,在这黄昏的灯光和朦胧的烟雾里,“旅人的颜色”可谓十足了。这使我想起前年的这个季候在这里送颉刚。颉刚也是什么都认真的,而在行旅中常现慌忙之态,也同你一样。自从这一回送别之后,还不曾见过,我深切地想念他了。 几个人着意搜寻,都以为行李太重,馆役沿路歇息,故而还没送到。哪知他们早已到了,就在我们旋旋转的那块地方的近旁。这可见你慌忙得可以,而送行人也不无异感塞住胸头。 为了行李过磅,我们同看那个站员的鄙夷不屑的嘴脸。他没有礼貌,没有同情,呼叱般喊出重量同运费的数目。我们何暇恼怒;只希望他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这样子,即使是他的上司或洋人! 幸而都弄清楚了,你的两手里只余一只小提箱和一个布包。“早点去占个坐位吧,”大家对你这样说。你答应了,颠头,欲回转身,重又颠头,脸相很窘地踌躇一会之后,你似乎下了大决心,转身径去,头也不回。没有一歇工夫,你的米通长衫的背影就消失在站台的昏茫里了。 □读书人语 文学是人学,但各种体裁对人的表现又有所区剁,如果说诗歌主要表现自我,小说主要表现他人,那么散文则介于这两者之间,尤以文人记写文人的散文最有特点——I既表现了他人,也展示了作者自己。本文妙在记写自己熟悉的朋友,却似乎没写出什么事来,只是突出刻画了友人什么时候都急匆匆的“旅人相”,甚至连匆匆的晤谈都未曾得,匆匆的一会,又匆匆的离别了;全篇的叙述不多,感想却不少,大都是作者心头的感喟,写自己对友人的印象,对人生愉悦的体会。这样,不仅使他人现之于纸面,作者本人的性格也溢于词表,呼之欲出。这才是无任何蒂芥于心中的其正的一对友人!岂只是《与佩弦》——讲给朱自清的呢?实在可通称之《与友人》,是写给一切相熟而相知的友人的,篇末不也点到顾颉刚了吗?文人之交如此,实在比官场的辑让周旋美妙得多,温暖得多,令人永怀得多! 【张永芳】 牵牛花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着用的,无从取得新的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边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花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便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辧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工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苞,像谷粒那样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苞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肥大,那时的花苞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裁剪成的。这自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着一两张满被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花苞,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有时认着墙上的斑驳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驳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工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花开,将比往年的盛大呢。 □读书人语 圣陶先生是位律己的人。作家严于律己,容易出现一种情况: 即作品少,出品精。圣陶先生作品并不少,但在追求语文完美方面,却是不可多得的模范。读读《牵牛花》这篇文幸,便会有深切的体会。 我们先注意一个重要之点,先生这篇文章写在六十多年之前。当时,文学革命才十年左右,以后历经社会的变革,文学的发展,这么多年时间的淘汰,你用今天的眼光去挑剔这篇文章,仍然无懈可击。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作家的“功力”问題,不能不看到作家的做人态度在里面所起的重大作用。就作文问題先生常常示人以两层意思:一是说,你文章写成了,先念给别人听听,人家觉得你是在说话而不是念文章,就算及格了;再是说,你写的文章,人家给你去掉两个字,意思改变,就证明你也行。前一层意思,大约难于得到众多人同意。以“明白如话”作为唯一标堆要求文章,尤其是文学作品,怕有点绝对化?反正先生这么做了,且做得很好,你能说他的语言不漂亮吗?至于后一点就不简单了,这里有硬指标,是个很高的标准。做得到做不到且不说,我们敢不敢于,肯不肯于,树起这个奋斗目标呢?尤其散文创作,要上一个台阶,很大程度上在于这层关系。愿有志者以圣陶先生的律己精神为榜样。 【陈 言】
  1. 苏州话,言仅仅识面的朋友。
  2. 指作家徐玉诺。
  3. ㄕㄜ苏州方言,松散的意思。
  4. 即顾颉刚先生。
邹韬奋 1895-1944 邹韬奋,江西余江人。中国著名新闻活动家、政论家和出版家。自1926年在上海主编《生活》周刊起,毕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现有《韬奋文集》行世。 我的母亲 说起我的母亲,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宁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时代的不同。现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开着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样地公开着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后的女子还大多数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们的姓名只有三个字,嫁后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个字。在我年幼的时候,知道担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笔政的朱胡彬夏,在当时算是有革命性的“前进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里替她订的旧式婚姻,以致她的顽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枪打死她,但是她却仍在“胡”字上面加着一个“朱”字!近来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后仍只用自己的姓名,不加不减。这意义表示女子渐渐地有着她们自己的独立的地位,不是属于任何人所有的了。 但是在我的母亲的时代,不但不能学“朱胡彬夏”的用法,简直根本就好像没有名字!我说“好像”,因为那时的女子也未尝没有名字,但在实际上似乎就用不着。像我的母亲,我听见她的娘家的人们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里的人们叫她做“十四少奶”,后来我的父亲做了官,人们便叫她做“太太”,她始终没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机会!我觉得这种情形也可以暗示妇女在封建社会里所处的地位。 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里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里死的,所以我们母子两人在实际上相聚的时候只有十一年零九个月。我在这篇文里对于母亲的零星追忆,只是这十一年里的前尘影事。 我现在所能记得的最初对于母亲的印象,大约在两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由梦里醒来,朦胧中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由垂着的帐门射进来的微微的灯光,在这微微的灯光里瞥见一个青年妇人拉开帐门,微笑着把我抱起来。她嘴里叫我什么,并对我说了什么,现在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把我负在她的背上,跑到二个灯光灿烂人影憧憧往来的大客厅里,走来走去“巡阅”着。大概是元宵吧,这大客厅里除有不少成人谈笑着外,有二三十个孩童提着各色各样的纸灯,里面燃着蜡烛,三五成群的跑着玩。我此时伏在母亲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张着眼看这个,望那个。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和祖父同住,过着“少爷”的生活;父亲有十来个弟兄,有好几个都结了婚,所以这大家族里有着这么多的孩子。母亲也做了这大家族里的一分子。她十五岁就出嫁,十六岁那年养我,这个时候才十七八岁。我由现在追想当时伏在她背上睡眼惺忪所见着她的容态;还感觉到她的活泼的、欢悦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见过的女子中,我的母亲是最美的一个,就是当时伏在母亲背上的我,也能觉到在那个大客厅里许多妇女里面,没有一个及得到母亲的可爱。我现在想来,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时候,母亲看见许多孩子玩灯热闹,便想起了我,也许捏手蹑脚到我床前看了好几次,见我醒了,便负我出去一饱眼福。这是我对母爱最初的感觉,虽则在当时的幼稚脑袋里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母爱。 后来祖父年老告退,父亲自己带着家眷在福州做候补官。我当时大概有了五六岁,比我小两岁的二弟已生了。家里除了父亲、母亲和这个小弟弟外,只有母亲由娘家带来的一个青年女仆,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听,但是当时父亲赤手空拳出来做官,家里一贫如我还记得,父亲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场”里“应酬”去了,家里没有米下锅;妹仔替我们到附近施米给穷人的一个大庙里去领“仓米”,要先在庙前人山人海里面拥挤着领到竹签,然后拿着竹签再从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带着粗布袋挤到里面去领米;母亲在家里横抱着哭涕着的二弟踱来跋去,我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着母亲,当时不知道这就是穷的景象,只诧异着母亲的脸何以那样苍白,她那样静寂无语地好像有着满腔无处诉的心事。妹仔和母亲非常亲热,她们竟好像母女,共患难,直到母亲病得将死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离开她,以孝女自居,寝食俱废地照顾着母亲。 母亲喜欢看小说,那些旧小说,她常常把所看的内容讲给妹仔听。她讲得娓娓动听,妹仔听着忽而笑容满面,忽而愁眉双锁。章回的长篇小说一下讲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着母亲再看下去,看后再讲给她听。往往讲到孤女患难,或义妇含冤的凄惨的情形,她两人便都热泪盈眶,泪珠尽往颊上涌流着。那时的我立在旁边瞧着,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样无缘无故地挥泪痛哭一顿,和在上面看到穷的景象一样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现在想来,才感觉到母亲的情感的丰富,并觉得她的讲故事能那样地感动着妹仔,如果母亲生在现在,有机会把自己造成一个教员,必可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良师。 我六岁的时候,由父亲自己为我““蒙”,读的是三字经,第一天上的课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点儿莫名其妙!一个人坐在一个小客厅的炕床上“朗诵”了半天,苦不堪言!母亲觉得非请一位“西席”老夫子总教不好,所以家里虽一贫如洗,情愿节衣缩食,把省下的钱请一位老夫子。说来可笑,第一个请来的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只须四块大洋(当然供膳宿),虽则这四块大洋,在母亲已是一件很费筹措的事情。我到十岁的时候,读的是“孟子见梁惠王”,教师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时候,父亲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课。在夜里亲自听我背书,很严厉,桌上放着一根两指阔的竹板。我的背向着他立着背书,背不出的时候,他提一个字,就叫我回转身来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来。我吃了这一下苦头,痛是血肉的身体所无法避免的感觉,当然失声地哭了,但是还要忍住哭,回过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处中断,背不下去;经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呜呜咽咽地背着那位前世冤家的“见梁惠王”的“孟子”!我自己呜咽着背,同时听得见坐在旁边缝纫着的母亲也晞唏嘘嘘地泪如泉涌地哭着。我心里知道她见我被打,她也觉得好像剌心的痛苦,和我表着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却时时从呜咽着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勉强说着“打得好”!她的饮泣吞声,为的是爱她的儿子;勉强硬着头皮说声“打得好”,为的是希望她的儿子上进。由现在看来,这样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蛮之至!但是我不敢怪我的母亲,因为那个时候就只有这样野蛮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亲见我被打,陪着我一同哭,那样的母爱,仍然使我感念着我的慈爱的母亲。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发肿有半寸高,偷向灯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满肚子装着已成熟的丝的蚕身一样。母亲含着泪抱我上床,轻轻把被窝盖上,向我额上吻了几吻。 当我八岁的时候,二弟六岁,还有一个妹妹三岁。三个人的衣服鞋袜,没有一件不是母亲自己做的。她还时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红来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岁时,看见母亲那样辛苦,心里已知道感觉不安。记得有一个夏天的深夜,我忽然从睡梦中醒了起来,因为我的床背就紧着母亲的床背,所以从帐里望得见母亲独自一人在灯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起母亲的劳苦,辗转反侧睡不着,很想起来陪陪母亲。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责备的,就说是要起来陪陪母亲,一定也要被申斥几句,万不会被准许的(这至少是当时我的心理)于是想出一个借口来试试看,便叫声母亲,说太热睡不着,要起来坐一会儿。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亲居然许我起来坐在她的身边。我眼巴巴地望着她额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针不停地做着布鞋——做给我穿的。这时万籁俱寂,只听到滴答的钟声和可以微闻得到的母亲的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着,为着我要穿鞋,累母亲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说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着陪陪母亲,似乎可以减轻些心里的不安成分。当时一肚子里充满着这些心事,却不敢对母亲说出一句。才坐了一会儿,又被母亲赶上床去睡觉,她说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来干什么!现在我的母亲不在了,她始终不知道她这个小儿子心里有过这样的一段不敢说出的心理状态。 母亲死的时候才二十九岁,留下了三男三女。在临终的那-- 夜,她神志非常清楚,忍泪叫着一个一个子女嘱咐一番。她临去最舍不得的就是她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是我觉得她的可爱的性格,她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没在封建社会的一个家庭里,都葬送在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务上,否则她一定可以成为社会上一个更有贡献的分子。我也觉得,像我的母亲这样被埋没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九三六,一,十日深夜 □读书人语 写自己的母亲,是最动感情也最难写的,名人写母亲的文章,已多如牛毛,但却鲜有个性化的,邹韬奋的这一散文名篇,都是平常中见神奇的,不仅使我们希到了一个母亲,而且更鲜明的看到了一个立体的女性。 以一种沉静殷实的叙事笔调将母亲的性格、生活、情感方方面面地绣成了一幅组合图案,突出地表现“母杂”爱子女同时又被子女所爱的真情流动,而更打动人的是这样一个可爱的母亲只能是母亲却不能成为更有意义的社会角色的悲刷。“像我的母亲这样被埋没葬送掉的女子不如有多少!’”作者一语点破,使单一的母亲形象幻化成群体象征,散文至此与开篇写到妇女没有自己名字的独立地位相联扣,立意嗳然而止,堪称妙绝,多少感叹尽在其中。文章读来亲切,朴实,蕴蓄着一股人生思索的潜流。 【万 燕】 林语堂 1895-1976 林语堂,福建龙溪人,著名作家,学者。1916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任教于清华大学,后赴美国及德国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曾参加鲁迅支持的“语丝”文学社并成为《语丝》主要撰稿人。三十年代先后创办著名的《论语》、《人间世》、《宇宙风》杂志,提倡幽默闲适文学。1936 年后赴美囯等地执教。一生著述甚丰,主要以随笔杂论及小说为主,计有《剪拂集》、《大荒集》、《吾囯吾民》等杂文集十余种,《京华烟云》等长中篇小说二十余部。 论幽默 One excellent test of the civilization of a country I take to be the flourishing of the co-mic idea and comedy; and the test of true comedy is that it shall awaken thoughtful laughter. ——George Meredith :“Essay on Comedy” “我想一国文化的极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剧及俳调之发达,而真正的喜剧的标准,是看他能否引起含蓄思想的笑。” ——麦烈蒂斯:《喜剧论》 上篇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国的文化,到了相当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学出现。人之智慧已启,对付各种问题之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发生疑惑,处处发见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现。如波斯之天文学家诗人荷麦卡奄姆,便是这一类的。三百篇中《唐风》之无名作者,在他或她感觉人生之空泛而唱“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时,也已露出幽默的态度了。因为幽默只是一种从容不迫达观态度,《郑风》“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味。到第一等头脑如庄生出现,遂有纵横议论捭阖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庄生可称为中国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称庄生滑稽,便是此意,或索性追源于老子,也无不可。战国之纵横家如鬼谷子淳于究之流,也具有滑稽雄辩之才。这时中国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确乎是精力饱满,放出异彩,九流百家,相继而起,如满庭春色,奇花异卉,各不相模,而能自出奇态以争妍。人之智慧,在这种自由空气之中,各抒性灵,发扬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穷理,各逞其奇,奇则变,变则通。故毫无酸腐气象。在这种空气之中,自然有谨愿与超脱二派,杀身成仁,临危不惧,如墨翟之徒,或是懦冠儒眼,一味做官,如孔丘之徒,这是谨愿派。拔一毛以救天下而不为,如杨朱之徒,或是敝屣仁义,绝圣弃智,看穿一切如老庄之徒,这是超脱派。有了超脱派,幽默自然出现了。超脱派的言论是放肆的,笔锋是犀利的,文章是远大渊放不顾细谨的。孜孜为利及孜孜为义的人,在超脱派看来,只觉得好笑而已。儒家斤斤拘执棺椁之厚薄尺寸,守丧之期限年月,当不起庄生的一声狂笑。于是懦与道在中国思想史上成了两大势力,代表道学派与幽默派。后来因为儒家有“尊王”之说,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者与君王互相利用,压迫思想,而造成统一局面,天下腐儒遂出。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种人生观,一种对人生的批评,不能因君王道统之压迫,遂归消灭。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庄文章气魄,足使其效力历世不能磨灭。所以中古以后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独尊儒家道统,实际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国人得势时都信儒教,不遇时都信道教,各自优游林下,寄托山水,怡养性情去了。中国文学,除了御用的廊庙文学,都是得力于幽默派的道家思想。廊庙文学,都是假文学,就是经世之学,狭义言之,也算不得文学。所以真有性灵的文学,入人最深之吟咏诗文,都是归返自然,属于幽默派,超脱派,道家派的。中国若没有道家文学,中国若果真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统,中国诗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国人之心灵,不知要苦闷到如何。 老子庄生,固然超脱,若庄生观鱼之乐,蝴蝶之梦,说剑之喻,蛙鳖之语,也就够幽默了。老子教训孔子的一顿话:“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徳,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若是而已,”无论是否战国时人所伪托,司马迁所误传,其一股酸溜溜气味,令人难受。我们读老庄之文,想见其为人,总感其酸辣有馀,温润不足。论其远大遥深,睥睨一世,确乎是真正Comic spirit(说见下)的表现。然而老子多苦笑,庄生多狂笑,老子的笑声是尖锐,庄生的声是豪放的。大概超脱派容易流于愤世嫉俗的厌世主义,到了愤与嫉,就失了幽默温厚之旨。屈原贾谊,很少幽默,就是此理。因谓幽默是温厚的,超脱而同时加入悲天悯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谓幽默,机警犀利之讽刺,西文谓之“郁剔”(wit)。反是孔子个人温面厉,恭而安,无适,无必,无可无不可,近于真正幽默态度。孔子之幽默及儒者之不幽默,乃一最明显的事实。我所取于孔子,倒不是他的踧踖如也,而是他燕居时之恂恂如也,腐儒所取的是踧踖如也,而不是他的恂恂如也。我所爱的是失败时幽默的孔子,是不愿做匏瓜系而不食的孔子,不是成功时年少气盛杀少正卯的孔子。腐儒所爱釣是杀少正卯之孔子,而不是吾与点也幽默自适之孔子。孔子既殁,孟于犹能诙谐百出,逾东家墙而搂其女子,是今时士大夫所不屑出于口的,齐人一妻一妾之喻,亦大有讽刺气味,然孟子亦近于郁剔,不近于幽默,理智多而情感少故也。其后儒者日趋酸腐,不足谈了。韩非以命世之才,作《说难》之篇,亦只是大学教授之幽默,不甚轻快自然,而幽默非轻快自然不可。东方朔枚臬之流,是中国式之滑稽始祖,又非幽默本色。正始以后,王何之学起,道家势力复兴,加以竹林七贤继出倡导,遂涤尽腐儒气味,而开了清谈之风。在这种空气中,道家心理深入人的性灵。周秦思想之紧张怒放,一变而为恬谈自适,如草木由盛夏之煊赫繁荣而入于初秋之寒迈深远了。其结果,乃养成晋末成熟的幽默之大诗人陶潜。陶潜的责子,是纯熟的幽默。陶潜的淡然自适,不同于庄生之狂放,也没有屈原的悲愤了。他《归去来辞》与屈原之《卜居渔父》相比,同是孤芳自赏,但没有激越哀愤之音了。他与庄子同是主张归返自然,但对于针砭世俗,没有庄子之尖利。陶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只见世人为五斗米折腰者之愚鲁可怜。庄生却骂干禄之为豢养之牛待宰之彘。所以庄生的愤怒的狂笑,到了陶潜,只成温和的微笑。我所以言此,非所以抑庄而扬陶,只见出幽默有各种不同。议论纵横之幽默,以庄为最,诗化自适之幽默,以陶为始。大概庄子是阳性的幽默,陶潜是阴性的幽默,此发源于气质之不同。不过中国人未明幽默之义,认为幽默必是讽刺,故特标明闲适的幽默,以示其范围而已。 庄子以后,议论纵横之幽默,是不会继续发现的。有骨气有高放的思想,一直为帝王及道统之团结势力所压迫。二千年间,人人议论合于圣道,执笔之士,只在孔庙中翻筋斗,理学场中检牛毛,所谓放逸,不过如此,所谓高超,亦不过如此。稍有新颖议论,超凡见解,即诬为悖经叛道,辩言诡说,为朝士大夫所不齿,甚至以亡国责任,加于其上。范宁以王弼何晏之罪,浮于桀纣,认为仁义幽沦,懦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都应嫁罪于二子。王乐清谈,论者指为亡晋之兆。清淡尚不可,谁敢复说绝圣弃智的话?二千年间之朝士大夫,皆负经世大才,欲以佐王者,命诸侯,治万乘,聚税敛,即作文章抒悲愤,尚且不敢,何暇言讽刺?更何暇言幽默?朝士大夫,开口仁义,闭口忠孝,自欺欺人,相率为伪,不许人揭穿。直至今日之武人通电,政客宣言,犹是一般道学面孔。祸国军阀,误国大夫,读其宣言,几乎人人要驾汤武而媲尧舜,暴敛官僚,败毒武夫,闻其演讲,亦几乎欲愧周孔而羞荀孟。至于妻妾泣中庭,施施从外来,孟子所讥何人,彼且不识,又何暇学孟子之幽默? 然幽默究竟为人生之一部分。人之哭笑,每不知其所以,非能因朝士大夫之排斥,而遂归灾亡。议论纵横之幽默,既不可见,而闲适怡情之幽默,却不绝的见于诗文。至于文人偶尔戏作的滑稽文章,如韩愈之送穷文,李渔之逐猫文,都不过游戏文字而已,真正的幽默,学士大夫,已经是写不来了,只有性灵派文人的著作中,不时可发见很幽默的议论文,如定盦之论私,中郎之论痴,子才之论色等。但是正统文学之外,学士大夫所目为齐东野语稗官小说的文学,却无时无刻不有幽默之成分。宋之平话,元之戏曲,明之传奇,清之小说,何处没有幽默?若《水浒》之李逵,鲁智深,写得使你时而或哭或笑,亦哭亦笑,时而哭不得笑不得,远超乎讽谏褒贬之外,而达乎幽默同情境地。《西游记》之孙行者,猪八戒,确乎使我们于喜笑之外,感觉一种热烈之同情,亦是幽默本色。《儒林外史》几乎篇篇是事绘世故人情,幽默之外,杂以讽剌。《镜花缘》之写女子,写君子国,《老残游记》之写玙姑,也有不少启人智慧的议论文章,为正统文学中所不易得的。中国真正幽默文学,应当由戏曲传奇小说小调中去找,犹如中国最好的诗文,亦当由戏曲传奇小说小调中去找。 中篇 因为正统文学不容幽默,所以中国人对于幽默之本质及其作用没有了解。常人对于幽默滑稽,总是取鄙夷态度,道学先生甚至取嫉忌或恐惧态度,以为幽默之风一行,生活必失其严肃而道统必为诡辩所倾覆了。这正如道学先生视女子为危险品,而对于性在人生之用处没有了解,或是如彼辈视小说为稗官小道,而对于想象文学也没有了解。其实幽默为人生之一部分,我已屡言之,道学家能将幽默摒弃于他们的碑铭墓志奏表之外,却不能将幽默摒弃于人生之外。人生是永远充满幽默的,犹如人生是永远充满悲惨,性欲,与想象的。即使是在懦者之生活中,做出文章尽管道学,与熟友闲谈时,何尝不是常有俳谑言笑?所差的,不过在文章上,少了幽默之滋润而已。试将朱熹所著《名臣言行录》一翻,便可见文人所不敢笔之于书,却时时出之于口而极富幽默味道。试举一二事为例: (赵普条)太祖欲使符彦卿典兵,韩王屡谏,以为彦卿名位已盛,不可复委以兵柄。上不听,宣已出。韩王复怀之请见。上曰,卿苦疑彦卿何也?朕待彦卿至厚,彦卿能负朕耶?王曰,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上默然,遂中止。 此是洞达人情之上乘幽默。 昭宪太后聪明有智度,尝与太祖参决大政。及疾笃,太祖侍药饵,不离左右。太后曰,汝知所以得天下乎?上曰,此皆祖考与太后之馀庆也。太后笑曰:不然。正繇柴氏。使幼主主天下耳。 太祖所言,全是道学话,粉饰话。太后却能将太祖建朝之功抹杀,而谓系柴氏主幼不幸所造成。这话及这种见解,正像萧伯讷令拿破仑自述某役之大捷,全系其马偶然寻到摆渡之功,岂非揭穿真相之上乘幽默? 关于幽默之解释,有哲学家亚里斯多得,柏拉图,康德,哈勃斯 (Hobbes),伯克森,弗劳特诸人之分析。伯克森所论,不得要领,弗劳特太专门。我所最喜爱的,还是英小说家麦烈蒂斯在剧论中的一篇讨论。他描写悱调之神一段,极难翻译,兹勉强粗略译出如下: 假使你相信文化是基于明理,你就在静观人类之时,窥见在上有一种神灵,耿耿的鉴察一切。……他有圣贤的头额,嘴唇从容不紧不松的半开着,两个唇边,藏着林神的谐谑。那像弓形的称心享乐的微笑,在古时是林神响亮的狂笑,扑地叫眉毛倒竖起来。那个笑声会再来的,但是这回已属于莞尔微笑一类的,是和缓恰当的,所表示的是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而不是胡卢笑闹。常时的态度,是一种闲逸的观察,好像饱观一场,等着择肥而噬,而心里却不着急。人类之将来,不是他所注意的;他所注意是人类目前之老实与形样之整齐。无论何时人类失了体态,夸张、矫揉,自大,放诞,虚伪,炫饰,纤弱过甚;无论何时何地他看见人类懵懂自欺,淫侈奢欲,崇拜偶像,作出荒谬事情,眼光如豆的经营,如痴如狂的计较,无论何时人类言行不符,或倨傲不逊,屈人扬己,或执迷不悟,强词夺理,或夜郎自大,猩猩作态,无论是个人或是团体;这在上之神就出温柔的谑意,斜觑他们,跟着是一阵如明珠落玉般的笑声。这就是徘调之神(The comic spirit)。 这种笑声是和缓温柔的,是出于心灵的妙悟。讪笑嘲德,是自私,而幽默却是同情的,所以幽默与谩骂不同。因为谩骂自身就欠理智的妙悟,对自身就没有反省的能力。幽默的情境是深远超脱,所以不会怒,只会笑,而且幽默是基于明理,基于道理之参透。麦烈蒂斯说得好,能见到这俳调之神,使人有同情共感之乐。谩骂者,其情急,其辞烈,惟恐旁观者之不与同情。幽默家知道世上明理的人自然会与之同感,所以用不着热烈的谩骂讽刺,多伤气力,所以也不急急打倒对方。因为你所笑的是对方的愚鲁,只消指出其愚鲁便罢。明理的人,总会站在你的一面。所以是不知幽默的人,才需要谩骂。 麦烈蒂斯还有很好的关于幽默嘲讽的分辩: 假使你能够在你所爱的人身上见出荒唐可笑的地方而不因此减少你对他们的爱,就算是有徘调的鉴察力;假使你能够想象爱你的人也看出你可笑的地方而承受这项的矫正,这更明显你有这种鉴察力。 假使你看到这种可笑,而觉得有点冷酷,有伤忠厚,你便是落了嘲讽(Satire)的圈套中。 但是设使你不拿起嘲讽的棍子,打得他翻滚叫喊出来,却只是话中带剌的一半褒扬他,使他自已苦得不知人家是否在伤毁他,你便是用揶揄(Irony )的方法。 假使你只向他四方八面的奚落,把他推在地上翻滚,敲他一下,淌一点眼泪于他身上,而承认你就是同他一样,也就是同旁人一样,对他毫不客气的攻击,而于暴露之中,含有怜惜之意,你便是得了幽默(Honour)之精神。 麦烈蒂斯所论幽默之本质已经很透辟了。我尚有补充几句,就是关于中国人对宁幽默的误会。中国道统之势真大,使一般人认为幽默是俏皮讽刺,因为即使说笑话之时,亦必关心世道,讽剌时事,然后可成为文章。其实幽默与讽剌极近,却不定以讽剌为目的。讽剌每趋于酸腐,去其酸辣,而达到冲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面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斗胜,亦不似郁剔之出于极警巧辩,幽默的文章在婉约豪放之间得其自然,不加矫饰,使你于一段之中,指不出哪一句使你发笑,只是读下去心灵启悟,胸怀舒适而已。其缘由乃因幽默是出于自然,机警是出于人工。幽默是客观的,机警是主观的。幽默是冲淡的,郁剔讽剌是尖利的。 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悦,用轻快笔调写出,无所挂碍,不作烂调,不忸怩作道学丑态,不求士大夫之喜誉,不博庸人之欢心,自然幽默。 下篇 幽默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发笑的文字,连鄙俗的笑话在内。(西文所谓幽默刊物,大都是偏于粗鄙笑话的,若《笨拙》、《生活》,格调并不怎样高。若法文Sourire英文 Ballyhoo之类,简直有许多“不堪入目”的文字。)在狭义上,幽默是与郁剔,讥讽,揶揄区别的。这三四种风调,都含有笑的成分。不过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种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态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缓,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语解颐,有的是基于整个人生观,有思想的寄托。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如麦烈蒂斯氏所说,是属于“会心的微笑”一类的。各种风调之中,幽默最富于情感,但是幽默与其他风调同使人一笑,这笑的性质及幽默之技术是值得讨论的。 说幽默者每追源于亚里斯多德,以后柏拉图,康徳之说皆与亚氏大体相符。这说就是周谷城先生(《论语》廿五期《论幽默》)所谓“预期的逆应”,就是在心情紧张之际,来一出人意外的下文,易其紧张为和缓,于是脑系得一快感,而发为笑。康德谓“笑是紧张的预期忽化归乌有时之情感”。无论郁剔及狭义的幽默,都是这样的。佛劳德在《郁剔与潜意识之关系》一书引一例甚好: 某穷人向其富友借二十五元?同日这位朋友遇见穷人在饭店吃一盘很贵的奶浆沙罗门鱼。朋友就上前责备他说:“你刚来跟我借钱,就跑来吃奶浆沙罗门鱼。这是你借钱的意思吗?”穷人回答说:“我不明白你的话。我没钱时不能吃奶浆沙罗门鱼,有钱时不许吃奶浆沙罗门鱼。请问你,我何时才可以吃奶浆沙罗门鱼?” 那富友的发问是紧张之际,我们向那穷人同情,以为他必受窘了,到了听穷人的答语,这紧张的局面遂变为轻松了。这是笑在神经作用上之解说。同时另有一说,也是与此说相符的,就是说,我们发笑时,总是看见旁人受窘或遇见不幸,或做出粗笨的事来,使我们觉得高他一等,所以笑。看人跌倒,自己却立稳,于是笑了,看人凄凄惶惶热中名利,而自己却清闲超逸,于是也笑了。但是假如同作京官而看同级的人擢升高位,便只有眼红,而不会发笑;或者看他人被屋压倒而祸将及身,也只有惊惶,不会发笑。所以笑之发源,是看见生活上之某种失态而于己身无损,神经上得一种快感。常人每好读骂人的文章,就是这样道理。或是自述过去受窘的经过,旁人未有不发笑。然在被笑者,常是不快的,所以有所谓老羞成怒之变态。幽默愈泛指世人的,愈得各方之同情,因为在听者各以为未必是指他个人,或者果指他一阶级,他也未必就是这阶级中应被指摘之分子。例如《论语》骂京官,京官读了仍旧可以发笑,或者骂大学教授,“温故”讲义而四处“支薪”,大学教授也可以受之无愧,因不十分迫近本身也。所以两方争辩,愈涉及个人,如汪精卫与吴稚晖之对骂,愈不幽默,而易渗入酸辣成分;反之,愈是空泛的,笼统的社会讽刺及人生讽刺,其情调自然愈深远,而愈近于幽默本色。 在这由紧张达到和缓的转变,其中每有出人意外(即“逆应”) 的成分。其陡转的工夫,或由于字义之双关,(此系最皮毛之幽默,但也有双关得机警自然,实在佳妙的。)有的是出于无赖态度,(如上举穷人一例。)有的是由于笑话中人的冥顽,有的是由于参透道理,看穿人情。大概此种陡转,出于慧心,如公孙大娘舞剑,如天外飞来峰,没有一定的套板。善诙谐者,自出机智。如Llovd George 一次在演讲,有女权运动家起立说:“你若是我的丈夫,我必定给你服毒。”氏对口应曰:“我若是你的丈夫,我定把毒吃下。”这种地方,只在人随机应变。无盐见齐宣王愿备后宫,实在有点无赖,也是一种幽默。然无赖,或胡闹,易讨人厌。好的幽默,都是属于合情合理,其出人意外,在于言人所不敢言。世人好说合礼的假话,因循不以为怪,至一人阐发真理,将老实话说出,遂使全堂哗笑。这在佛劳德解释起来,是由于吾人神经每受压迫抑制(inhibition),一旦将此压迫取消,如马脱羁,自然心灵轻松美快,而发为笑声。因此幽默每易涉及猥亵,就是因为猥亵之谈有此放松抑制之作用。在相当环境,此种猥亵之谈是好的,是宜于精神健康。据我经验,大学教授老成学者聚首谈心,未有不谈及性的经验的,所谓猥亵非礼,纯是社会上之风俗何题,在某处可谈,在某处不可谈。英国中等阶级社交上言辞之束缚,每比贵族阶级更甚。大概上等社会及下等社会都很自由的,只有读书的中等阶级最受限制。又法国所许的,在英国或者不许,英国所许的,中国人或者不许。时代也不同,英国十七世纪就有许多字面令人所不敢用的,莎士比亚时代也是如此,但现代人之心灵不定比莎士比亚时人清洁,性之运用反益加微妙了。在中国,如淳于髡答齐威王谓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问他既然一斗而醉,何以能饮一石,淳于髡谓在皇上侍侧一二斗便醉;若有男女杂坐,“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可八斗而醉” 及“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独灭,主人留兜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乐甚,可饮一石。”这段虽然不能算为猥亵,但可表示所谓取消神经抑制,及幽默滑稽每易流于狠亵之理。张敞为妻画眉,上诘之,答曰夫妇之间,岂但画眉而已?亦可表示幽默,使人发笑,常在撇开禁忌,说两句合情合理之话而已。 这种说近情话的滑稽,有数例为证。德国名人Keyse-rling编著《婚姻书》邀请各国名家撰论,并请萧伯纳作一文关于婚姻的意见。萧伯讷回信说,“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时,没有能老实说他关于婚姻的意见,”一语破的,比书中长篇大论精彩深长,Keyse-rling即将该句列入序文中。相传有人问道家长生之术,道士谓节欲无为,餐风宿露,戒绝珍肴,不近女人,可享千寿。其人曰,如此则千寿复有何益,不如夭折,亦是一句近情的话。西洋有一相类故事,谓某塾师好饮,饮必醉,因此没有生徒,潦倒困顿。有人好意规劝他说:“你的学问很好,只要你肯戒饮,一定可以收到许多生徒。你想对不对?”那塾师回答道我所以收生徒教书者,就是为要饮酒。不饮酒,我又何必收生徒呢?” 以上所举的例,可以阐明发笑之性质来源,但是都属于机智的答辩,是归于郁剔滑稽一门的。在成篇的幽默文字,又不同了,虽然他使人发笑的原理相同。幽默小品,并非此种警句所合成的,不可强作,亦非能强作得来。现代西洋幽默小品极多,几乎每种普通杂志,要登一二篇幽默小品文。这种小品文,文字极清淡的,正如闲谈一样,有的专用土白俚语作时评,求其淡入人心,如Will Rogeir 一派,有的与普通论文无别,或者专素描,如Step-hen Leacock,或者是长议论,谈人生,如G. K. Chester-tom或者是专宣传主义如萧伯讷。大半笔调皆极轻快,以清新自然为主。其所以别于中国之游戏文字,就是幽默并非一味荒唐,既没有道学气味,也没有小丑气味,是庄谐并出,自自然然畅谈社会与人生,读之不觉其矫揉造作,故亦不厌。或且在正经处,比通常论文更正经,因其较少束缚,喜怒哀乐皆出之真情。总之西洋幽默文大体上就是小品文别出的一格。凡写此种幽默小品的人,于清淡之笔调之外,必先有独特之见解及人生之观察。因为幽默只是一种态度,一种人生观,在写惯幽默文的人,只成了一种格调,无论何种题目,有相当的心境,都可以落笔成趣了。这也是一句极平常的话,犹如说学诗,最要是登临山水,体会人情,培养性灵,而不是仅学押平仄,讲蜂腰鹤膝等末技的问题。 因此我们知道,是有相当的人生观,参透道理,说话近情的人,才会写出幽默作品。无论哪一国的文化,生活,文学,思想,是用得着近情的幽默的滋润的。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其结果必有天下相率而为伪的生活与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内心上老朽霉腐,五分热诚,半世麻木,喜怒无常,多愁善病,神经过敏,歇斯底里,夸大狂,忧郁狂等心理变态。《论语》若能叫武人政客少打欺伪的通电宣言,为功就不小了。 □读书人语 林语堂所论之“幽默”,终不免沾染些文人士大夫气,但这种文人士大夫气一半进着清高,一半又流于世故。对于中国人而言,这种“幽默”其实是从不少见的。 读林语堂的《论幽默》,也会使人想起近年在中国文人圈子里的颇为时髦的一句俗话: “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这句古老的犹太俗话经捷克人米兰·昆德拉一重复,立马就有了“幽默”的意味,而出自大大小小中国作家之口,则常常已带有“玩笑”的色彩了。 欧洲人的“幽默”有一种对“上帝”(或形而上学)的敬畏之情,尽管有时也表现为不恭。林语堂一味标榜“幽默”,更多地却是让人看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处境上的堪尬。细读他的这篇文章,明眼人不难识之。 【黄亦兵】 悼鲁迅 民国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 Herald Tribune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瞑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惟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药不到,阿房焚于楚汉,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世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已。使鲁迅复生于世后,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使波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生长,复奚较此波长彼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轩轾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室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间世》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肯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轻轻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无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语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大,癩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活形也。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人生,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穷鬼,饿鬼、色鬼,馋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朦鬼,摸索鬼,豆腐羹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读书人语 时代的压道机隆隆开过,将轮下的石块紧紧压在一起,成为历史前进的大道。有幸成为这铺路石者,虽有丧失石块棱角个性的遗憾,却会受到后人的追怀乃至赞颂。被碰落于轮处的石块,虽棱角个性依然,却得不到后人由衷的尊敬。这两种石块,谈论起对方来怕要各自为对方惋惜的吧?但前者显然会比后者坦然得多,后者尽管可为自己保存了原有的个性而自矜,也尽可讥笑对方栖牲自己太不值得,但总难免会因未入历史的正途而遗憾。本文以看似平淡的语气,有意插科打诨排解内心的失落感,其难耐的酸味儿依旧触鼻可嗅。其主要价值,正在于某类人物心态的真切写照。有意掩饰而愈觉其露,笔墨的绛帏,毕竟不能将整个的心房遮盖。此亦乃林语堂氏之“一副活形”也。然此文一气呵成,出语似真切坚实,但实有熟未能详之感,并多隐机锋,此亦显林氏文章之“一副活形”也。选此文入“经典”,想必亦有编者的别一番用意吧。现几年林语堂大热,仿佛成了中国之大智大识的象征。论者多又不顾其它了。此文实可让一些在死人身上捞资本的所谓学者看看林氏大幽大默的另一面“活形”。 【张永芳】
  1. 即弗洛伊德。
陈西滢 1896-1970 陈西滢,原名陈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1912年起留学英国,获伦敦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武汉大学教授。为《现代评论》的创办人之一,是著名作家和学者。著有《西滢闲话》、《西滢后话》及翻译多种。 听 琴 一 要是你问一个英国人,他爱不爱莎士比亚的乐府,他一定说莎氏的作品是非常的美丽而伟大。说这话的人也许这三十年来从不曾翻过一页莎氏的原作;也许十年前曾经有一次他跟了朋友去看莎氏的戏,看了不到半幕便睡着在座中了;也许幼年在学校的时候,他也诚心的随和着其余的儿童,时时的诅咒“莎氏乐府”这一门功课。 可是,现在他宁可在你面前剥去遮盖他身体的衣服,断不肯承认不爱莎士比亚。 同样的你如问一个中国人,他爱不爱听古琴,他一定说那样清幽高洁的音乐,他最爱不过了,只可惜没有听到好手的机会。就使他得到了这求之不得的机会,在闭目静听的时候,他的心忽然的想到了一封多时没复的信,或是明天必须付的帐,或是奇怪为什么这一曲老是弹不完,曲终张目的时候,他一定摇头拊掌的说好,决不愿望说古琴原来并不怎样的好听。 要不是这样,不爱莎士比亚你就是傻子,不爱古琴你逃不了做牛。 二 虽然并不以做牛为荣幸,我还是常常的说古琴不怎样的好听。可是我听到的好手也很少。 新近北京的许多古琴名手在北海开了一次琴会,我也去听了三四曲,听完了非但我的意见没有变,反而觉得更加固定了。 不错,那天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选择好。下午的太阳是很热的,何况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还时时有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游客。要是环境不同些,听众的印象也得两样些。 就是那天的黄昏,在一钩新月的底下,我们两三个人坐在松坡图书馆的冷清清的院落中,又听到了一两曲。淡淡的月色笼着阴森森的几棵老树,又听了七弦上冷冷的音调,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情侵入心坎来。同样的一曲“平沙落雁”,在下午不过是些嘈杂的声音,这时候却蕴藏着不少的诗意。 那么七弦琴不是没有意思的了,只要有了适宜的时间和地点?可是,当“月落乌啼霜满天”,寒山寺的钟声断断续续的吹到愁思不寐的离人的枕边,不是极凄凉的音乐么?冬日的早晨,大病新愈,睡床上望窗外的红日,听苍蝇飞扑纸窗,咚咚作响,也煞有意味,如果微风吹动廊下的檐马,自然风韵更多。就是在皎洁的明月夜,有人投一石子入寒潭,当的一声也已经妙不可言。 环境虽然可以增减音乐的力量,可是最美妙的音乐当然可以叫我们忘掉我们的环境。好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读了才能有兴趣的文学作品当然算不上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品一定可以叫我们忘记我们黑暗狭窄的房屋,破烂单薄的衣裳。 自然,寒山寺的钟声,苍绳扑纸窗声,檐马叮咚声,石激水面声,里面已经有很大的分别,它们依赖环境的烘托,已经大不相同了。把这种声音来同古琴比较,古琴已经进步了几百倍,我当然也承认。不过,把古琴的音调来比钢琴和提琴,又何尝不是钟声和古琴的差别?不用说钢琴和提琴了,就是我们的琵琶胡琴也已经是进步的乐器。 三 我承认我实在不配来谈古琴。我非但没有研究过中国的七弦琴,我简直就没有学习过音乐,而且我的耳朵还是志摩的反面;他听得见无声的音乐,我常常听不见有声的音乐。一个识不得几个字的人高谈李义山,温飞卿,一个弄不清加减乘除的人大讲牛顿,爱因斯坦,也不过一样的可笑。 可是许多事只有不配谈的人才可以谈。阳春白雪之曲是不是比下里巴人之歌强,你去问下里巴人的和者固然是错了,你去问阳春白雪的和者也一样的不对。阳春白雪也许比下里巴人高,同时也许比下里巴人毛病多。也许一个两方都有为不够资格的人才能说中肯话。 只要你研究一件东西多了几个岁月,尤其是人家不懂的东西,你自然觉得里面有不少的奥妙。不用说古琴,就是研究一根木片,一块石头,甚至于一部“易经”,都会找出极大的意味来。这也不是完全因为在台上站了多少年便下不得台,大概还是因为每天都自己给了自己许多的暗示,自己给了自己许多的催眠,起初自己要自己怎样想,后来自己便自然的怎样想了。 所以,与其请教古琴专家古琴究竟要得要不得,还不如问像我这样的门外汉,只要这个人平常听到好的音乐时,也知道说声“好”。 这末一句的条件是万不可少的。固然一个音乐专家也可以批评,可是一个人有了上面的条件,他的话不定就比不上专家。平常人顶普通的谬见,就是一个人自己不能做什么事,就应当取消批评什么事的资格。你不会写小说,你就不配说什么人的小说好,你的字写得不像样,你就不能说谁的字比较的像样。可是你不会打架,你还是可以说什么人的力气比谁大。 四 那么,你觉得古琴不好听,你就说古琴没意思;你觉得莎士比亚没趣味,你就说莎氏不是伟大的天才,什么事都得自己重新估价了? 是的,什么都得重新估一番价,才能有真正的平衡,可是,你千万不要忘了那最少的条件。你平常看见好的不知道好,听见糟的不知道糟,也许你还没有估价的标准,先得自己问一问,你再得问一问:你觉得不好,为什么人家觉得好?为什么几百年来的批评家都异口同声的赞美这一本书,那一个歌?细细的研究,也许找出来错的是你自己,因为你那时实在还不够程度。也许错的是别人,他们就没有研究,不过因为那是“自古就有”的东西,他们自小就听惯了,以至自然而然的那样说,那样想。因为有许多大家崇拜的事物是曾经许多代平衡家精确的研究才成立的,有许多是已经僵了的化石,应当加以扫除的腐朽物。平衡者的重新估价,就是在这里面分出个清白来。在重新估价的时候,顶可靠的盈虚消息是保守者的口头禅。要是他们说“文以载道”,“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你就有九分的把握知道文言一定有毛病;要是他们说“对牛弹琴”,你也就知道古琴将来的命运了。 □读书人语 这是陈源先生在1934年写就的一篇别具一格的散文,它不仅具有理趣,而且含蓄、从容,很耐咀嚼。 文章从英国人的读莎士比亚和中国人的听古琴入题,提出了一个极深刻的问題:艺术欣赏中的美学问题。一方面,环境对审美感受有直接的影响,例如,同是听琴,因演奏的环境不同就能产生不同的欣赏效果。另一方面,门外汉对艺术也有发言权,“许多事只有不配谈的人才可以谈”。这也是艺术欣赏中不可忽略的。最后,作者归结到“什么都得重新估一番价,才能有真正的平衡”,在《听琴》中,这极深刻的道理被讲得头头是道,富於理趣。陈源以写那本 《西滢闲话》为世所知。他善于用杂谈的形式.阐明事物的哲理。本文的立意含蓄、幽深,但行文不隐晦、不诡秘,在从容之中,言之成理,使读者领悟到文章的内涵,受到启迪和教育。 【朱金顺】 郁达夫 1896-1945 郁达夫,名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散文家。创造社创始人之一。从二十年代开始,郁达夫的重要作品有小说集《沉沦》、《莺罗集》、散文集《履痕处处》、《达夫游记》等,现有《郁达夫文集》十二卷行世。郁达夫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浪漫主义作家,在小说、散文及旧体诗词创作上皆功力深厚,自成一格。 故都的秋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嗽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 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读书人语 古来“咏秋”的作品,精品迭见,几成“绝活”,令后人几乎不敢“续貂”。但郁达夫却以其才气四遂的如椽之笔,任性使气,挥洒自如,写下这篇不让古人的咏秋佳作。 此文之妙,首先就在于作者能以一种“沉入”的体味感,写出北国故都之秋的神韵。古往今来,经历过故都之秋的人伙矣,但有谁像郁达夫这样对故都之秋有如此独到沉入的把握与品味?江南之士且不论,便是久居故都的北人,在年年岁岁的秋历中,也难有如许的秋之感。 为写出故都之秋的神韵,作者在开篇与结尾部分,用对比手法,将南国之秋与故都之秋作比较,以强调和突出故都之秋的况味。中间部分,抓住最能体现出北国秋味的事物予以诗意描绘,层层叙说,从花草树木,鸽哨蝉声,到秋风秋雨,秋果累累,鲜活传神地勾画出故都之秋的声光色味,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景,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的确确一幅故都秋图。 达夫的语言圆润流丽,如陈年佳酿,浓香四溢,又如深潭泉水,汩汩而出,绝无挂碍,当得起“玑珠”之称。 【逢增玉】 灯蛾埋葬之夜 神经衰弱症,大约是因无聊的闲日子过了太多而起的。 对于“生”的厌倦,确是促生这时髦病的一个病根;或者反过来说,如同发烧过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对人生的这一种空淡之感,就是神经衰弱的征候,也是一样。 总之,入夏以来,这症状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迁居之后,这病症当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虽然是说不上什么转地疗养,但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节季是交秋了,往后的这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 先让我来说所以要搬到这里来的原委。 不晓在什么时候,被印上了“该隐的印号”之后,平时进出的社会里绝迹不敢去了,当然社会是有许多屋的,但那“印号”的解释,似乎也有许多样。 最重要的解释,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国里,这“印号”的政治解释,本尽可以包括了其他种种。但是也不尽然,最喜欢含糊的人类,有必要的时候,也最喜欢分清。 于是第二个解释来了,似乎是关于“时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两极,只教用得着,也不妨同时并用,这便是现代人的智慧。 来往于两极之间,新旧人同样的可以举用的,是第三个解释,就是所谓“悖德”。 但是向额上摩摸一下,这“该隐的印号”,原也摩摸不出,更不必说这种种的解释。或者行窃的人自己在心虚,自以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这一种叫作被迫的Complex也说不定。天下太平,本来是无事的,神经衰弱病者可总免不了自扰。所以断绝交游,抛撇亲串,和地狱底里的精灵一样,不敢现身露迹,只在一阵阴风里独来独往的这种行径,依小德谟克利多斯Robert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许是忧郁病的最正确的症候。 因为背上负着的是这么一个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内,只学着行云,只学着流水,搬来搬去的尽在搬动。暮春三月底,偶尔在火车窗里,看见了些浅水平桥,垂杨古树,和几群飞不尽的乌鸦,忽然想起的,是这一个也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的界线地方。租定这间小屋,将几本丛残的旧籍迁移过来的,怕是在五月的初头。而现在却早又是初秋了。时间的飞逝,实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后左右,除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些斑驳的空地。一垄一垄的褐色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紧,颜色是白里带青,外面有一层毛茸似的白雾,菜茎柄上,也时时呈着紫色的一种外国人叫作Lettuce的大叶卷心菜;大约是因为地近上海的缘故吧,纯粹的中国田园,也被外国人的嗜好所侵入了。这一种菜,我来的时候,原是很多的,现在却逐渐逐渐的少了下去。在这些空地中间,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着,散点在那里的,是一间两间的农夫的小屋,形状奇古的几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许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沟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旧板作成的桥梁也有;忽然一块小方地的中间,种着些颜色鲜艳的草花之类的卖花者的园地也有;简说一句,这里附近的地面,大约可以以江浙平原地区中的田园百科大辞典来命名;而在这百科大辞典中,异乎寻常,以一张厚纸,来用淡墨铜版画印成的,要算在我们屋后矗立着的那块本来是由外国人经营的庞大的墓地。 这墓地的历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从门口起一直排着,直到中心的礼拜堂屋后为止的那两排齐云的洋梧桐树看来,少算算大约也总已有了六十几岁的年纪。 听土著的农人说来,这仿佛是上海开港以来,外国人最先经营的墓地,现在是已经无人来过问了,而在三四十年前头,却也是洋冬至外国清明及礼拜日的沪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为此地离上海,火车不过三四十分钟,来往是极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这地段说起来,似乎略嫌贵些,但因这样的闲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几弓,可以由租户去莳花种菜,所以比较起来,也觉得是在理的价格。尤其是包围在屋的四周的寂静,同在坟墓里似的寂静,是在洋场近处,无论出多少金钱也难买到的。 初搬过来的时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样,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书也懒得读,报也不愿看,除腹中饥饿的时候,稍微吸取一点简单的食物而外,破这平平的一日间的单调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试的一回漫步,在这将落未落的残阳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叶的野菜畦边,一个人背手走着,枯寂的脑里,有时却会汹涌起许多前后不接的断想来。头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边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这些前后没有脉胳的断想的中间,有时候也忽然大小脑会完全停止工作。呆呆的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树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会什么思想,什么感觉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动了,血液也仿佛是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马”城里的盐柱;不消说脑子是完全变作了无波纹无血管的一张扁平的白纸。 漫步回来,有时候也进一点晚餐,有时候简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进床去躺着。室内的设备简陋到了万分,电灯电扇等等文明的器具是没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来的时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晒进了月亮的青练的光儿,那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不单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极容易惊醒。眼睛微微的开着,鼾声是没有的,虽则睡在那里,但感觉却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声一响,虫鼠等的脚步声,以及屋外树上的夜鸟鸣声,都一一会闯进到耳朵里来。若在日里陷入于这一种假睡的时候,则一边睡着,一边周围的行动事物,都会很明细的触进入意识的中间。若周围保住了绝对的安静,什么声响,什么行动都没有的时候,那在这假寐的一刻中,十几年间的事情,就会很明细的,很快的,在一瞬间开展开来。至于乱梦,那更是多了,多得连叙也叙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经衰弱症了。这原是七八年来到了夏季必发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静养,更想懒散过去。 今年的夏季,实在并没有什么大热的天气,尤其是在我这一个离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的闷,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终觉得睡不着,就又起来,打开了窗户,和她两人坐在天井里候凉。 两人本来是没有什么话好谈,所以只是昂着头在看天上的飞云,和云堆里时时露现出来的一颗两颗的星宿。 一边慢摇着蒲扇,一边这样的默坐在那里,不晓得坐了多久了,室内桌上的一枝洋烛,忽而来了它的芯光。 两人既不愿意动弹,也不愿意看见什么,所以灯光的有无,也毫没有关系,仍旧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摇动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凉风,窗帘也动了,天上的云层,飞舞得特别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问了一声: “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立了起来,慢慢走进了室内,走入里边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会,我在黑暗里看见了一丝火光和映在这火光周围的一团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苍白的脸。 第一枝火柴灭了,第二枝也灭了,直到了第三枝才点旺了洋烛。 洋烛点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了那个大表,轻轻地说: “不晓是什么时候了,表上还只有六点多钟呢?” 接过表来,拿近耳边去一听,什么声响也没有。我连这表是在几日前头开过的记忆也想不起来了。 “表停了!” 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凉风里坐它一刻。但她却又继续着说: “灯盘上有一只很美的灯蛾死在那里。” 跑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红,翅翼绿色,比蝴蝶小一点,但全身却肥硕得很的灯蛾横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处焦影,触须是烧断了。默看了一分钟,用手指轻轻拨了它几拨,我双目仍旧盯视住这扑灯蛾的美丽的尸身,嘴里却不能自禁地说: “可怜得很!我们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吧!” 点了灯笼,用银针向黑泥松处掘了一个圆穴,把这美丽的尸身埋葬完时,天风加紧了起来,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 拴上门户,上床躺下之后,一阵风来,接着如乱石似的雨点,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我自语似的对她说: “霞!明天是该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一九二八年八月作 □读书人语 文人,大都有暴露癖,不但愿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公之于世,甚至愿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也展示给大众来看,郁达夫尤嗜于此,高兴时作文,悲伤时更作文,得意时不瞒于人,失意时更欲自我表白。文学为作家的自叙传,在郁达夫盖不虚矣。本文便将他于大革命处于低潮时避居上海郊区的寂寥惆怅,渲染铺写得淋漓尽致。文章先是写租房的原委,次写乡居的清幽,笔浓墨重,反复絮谈“神经衰弱症”的慵懒。继而笔墨突然清淡起来,冷静地记写了妻子入屋点灯,发现死蛾并呼叫自己入屋去看,夫妇共同将蛾藏于泥中这一细小的生活图景。前后文似不衔接,实则生动地反映出飞蛾扑火而亡对作者内心的震动。飞蛾并不在乎自身的痛苦,为追求一点点光明甚至不惜自己牺牲的生命,这对于在追求光明途中稍遇挫折便颓废的人来说,不正是无言的警省吗?作者之所以不再絮谈个人的苦闷,而惊异于美丽的死蛾,“默看了一分钟”,忽生葬虫之爱心,显然有动于中。文末云:“明天该是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也该是头脑忽然清醒,想到去医心病(脑病)了吧?前半篇对个人苦闷渲染得越浓,后半篇的疏淡之笔致才显得愈见情味。大手笔与凡夫究是不同,笔墨韵味的变化与作者内心感情的变化相应无间,随笔点染而功力自见。 【张永芳】 茅 盾 1896-1981 茅盾,原名沈雁冰,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社会活动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蚀》、《子夜》、《腐蚀》 及短篇小说《春蚕·秋收·残冬》等。 白杨礼赞 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毯子;黄的,那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几百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所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罢?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耸立,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来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树是不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完成于1941年2月。 这是一篇满蕴诗情的散文,或者可以称之为散文诗。散文抒写的是在西北高原,无边无垠的大地上,傲然耸立,挺拔向上的普普通通的白杨树;然而,它以物喻人,在自然界的白杨意象与现实社会的人际关系间,构成了一种异质同构的审美特征。它把自然界无生命的自然人格化了,而人的品格寓托于自然的白杨树的生命中。于是借助傲然挺立,笔直向上的白杨树,意味深长地讴歌了在民族危难时期,西北高原上的普通民众和革命人民朴质、坚强的民族精神,是他们用血写下了新中国的历史。 【孙中田】 徐志摩 1896—1931 徐志摩,浙江宁海县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曾留学于美国与英国,为新月社主要成员。著有《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集》等诗集,散文集有《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徐志摩的主要成就是在诗歌创作方面,他的散文艳丽,活脱,具有诗的格调与意蕴。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著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著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蔼,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著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迂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约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茵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性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十四年七月 □读书人语 1925年3至7月,徐志摩怀着对中国黑暗现实的不满及与陆小曼恋爱的痛苦,出国旅游了苏、德、意、法诸国。在意大利文化名城翡冷翠山居时,他摆脱一切苦恼,体验到个体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精神得到解放和升华,《翡冷翠山居闲话》一文,便是他寄情自然、热爱自然,对大自然唱出的赞歌。春夏之交的翡冷翠山乡,阳光和暖,风息温驯,空气明净,花香四溢。居住在这样风景如画的美秀之地,人们不须踌躇自己的服色和衣态,一切听其自然,不受任何束缚。有机会独身在此闲逛,“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在这里,自我“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作者运用诗的语言和旋律,创造出一种深邃而幽远的意境,令人陶醉而向往之。真不愧是徐志摩!应该说,把人对自然的感受与感应,真真让诗人徐志摩写绝了,写活了,已到绝后的程度。语言对心灵的敏惑,对自然律律氤氲的把捉观照的精细、独特,到现在,似无人能和徐志摩并肩比踵。 【蔡清富】 刘海粟 1896—1994 刘海粟,中国著名画家、美术史家、教育家。原名刘盘,字秀芳。江苏武进人。14岁到上海学习西洋画。1912年在上海创办现代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解放后历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南京艺术学院院长、中国美协理事顾问、全国政协常委等职。出版作品有《海粟老人画集》、《刘海粟艺术文选》等。 艾飞尔铁塔的断想 一 在我的心目中,巴黎艾飞尔铁塔是一座纪念碑,一家露天博物馆。告别法兰西的前夕,她是我很难割舍的“朋友”之一。 一八八五年,法国政府打算投资兴建一座宏伟建筑,纪念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一百周年,也作为世界博览会的标志。这一消息传播开之后,应征投标的工程师达七百多人,各种构想,纷至沓来。经过反复讨论,从高耸入云的断头台,到拔地而起的储水塔,都名落孙山,只有铁塔的构思被选为“状元”。 铁塔的设计者兼建造者居斯达夫·艾飞尔,一八三二年生,毕业于巴黎中央工艺学院,精通金属结构建筑,以大胆博学闻名于欧洲。他的杰作除康达省特鲁耶河上的旱桥、各种样式的耶稣教教堂、犹太教礼拜堂、陈列馆、夜总会之外,还为大雕刻家巴托尔底解决了持火把的和平之神的支柱重心问题。加上俄罗斯大水坝、玻利维亚的大工厂、葡萄牙的铁路桥等建筑成功,使这位传奇人物,享有“钢铁魔术家”的雅号。铁塔高三百公尺,净重七千吨,方形,除下面三层阳台地板以外,全部透空。有楼梯一千七百一十层。最高层是瞭望塔钟楼,装有远射探照灯,夜间光虹四射。铁塔配件一万八千件,锻造配件耗钢铁七千吨,使用熟练工三百人,历时两年零五天完工,动用资金七百四十万金法郎。 这座塔是人类建筑史上的创举,是工人创造出来的奇迹。栋梁的支撑力、抗风能力、远近距离比例的运用,都达到惊人的成功。 一八八九年三月三十一日,艾飞尔将最后一颗铆钉好,礼炮齐鸣,万人空巷,举市若狂。艾飞尔将国旗插在塔顶,并骄傲地宣布:“我们法兰西共和国是今天世界上唯一能把国旗升上三百米高空的国家。” 五月十五日开放,各地来睢仰铁塔的人达二百万人。步行者、骑自行车者、坐轿者、甚至有踩高跷者,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铁塔成为法国人民的骄傲。大诗人阿波里内尔写了名篇《云间的女儿》,约翰·柯克托写了《艾飞尔铁塔的新婚者》,迅速流传,变为口碑。画家郁特里罗、马凯尔、杜飞、德罗内、毕沙罗纷纷为她画像。到过巴黎的人,不会忘记这座智慧之塔。 塔成二十年,艾飞尔根据合同,要求拆除。国外来了许多大贾,愿出高价购买拆下来的一切铸件,准备运回去重新安装,高价卖入场券,大发其财。幸而无线电通讯需要高空天线,铁塔才免去粉身碎骨之灾。一九一六年,依赖塔顶强功率的天线,远洋无线电话获得成功。两年后,法国电台也赖塔上天线向全欧洲广播。拆塔一事,再也无人提起。 艾飞尔于一九二三年去世,享年九十二岁。 三十年后,电视台又在铁塔顶上竖起二十米高的巨型天线,建立了转播室。第三层上还设立了气象台,装上了旋转的导航灯,夜间,她成了塞纳河的眼睛。 九十年来,铁塔被逐日增加的身外之物压得喘不过气来,重量已达一万一千余吨。一九八一年,巴黎市政府决定拆除液压升降机,换上轻便电梯,八三年夏天,“减肥手术”结束,铁塔又以复活的青春,迎接百岁大寿。 这件事对我们很有启示: 艾飞尔建造的塔,虽只打算使用二十年,却没有“临时观点”,一点不凑合,质量要求极严,这是他成功的一大“秘诀”。我们办事都按这样高标准进行,全世界要节省多少人力和物力? 节流和开源一样重要。农谚说:“外有挣钱手,家有省钱斗。”“滴水汇成河,粒米聚成箩。”这是平凡的真理。 另一点启示是:前人费尽心血和物资造成的东西,要认真鉴定,得出结论,拆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不妨害新事物,要尽可能地继续发挥其作用。 古建筑要尽量去保护,即使拆了重建,也应保持原貌。 古画重裱,千万慎重,有些画裱后容光照人,有的画却是揭一次伤一次筋骨,最后神彩全无。出土古画,有残缺,不要轻易去描,字不清楚,要多方考证,不要轻易下结论。古画一描,变成了新作品,面目全非,最后他人看出文理欠通时,木已成舟,后悔莫及,非常痛心。 校订古人著作要谨慎,对手稿不能轻易乱改,改错了无法还原。不像戏,改编失败,原著还在,但这也要认真,珍惜人力物力。 二 前年看了老友颜文梁九十大寿画展,其中油画《艾飞尔铁塔》一幅,看后很有感触。我们曾多次同登铁塔,有两次张弦也和我们同行,并一起作画,如今却成了三种情况:颜老人画俱健在,张弦人画俱亡,我是人在画失。 这半个世纪天翻地覆,万象更新,丢失几张画,已经算不了什么大损失。 辞别欧洲前,我曾在铁塔内外度过一宵,晚霞透过鳞次栉比的屋顶和塞纳河上的波光,四面包围巨塔。少顷,万家灯火,一天寒星,远处联成一体,星灯难分。豪华的沙龙里,幽静的别墅内,黑压压一片的贫民窟中,有人在思考着人类的明天,有人在思考着如何留给后代以精神财富,有人想着如何摆脱麻俗名利的缠绕,还有人正在追求着财富,名声、地位、权力、异性的刺激。……而我在思念故乡的孩子们。他们正在灯前看书,或者也在想念我;我也怀念共享过谈书论画之乐的挚友;我还想念小院里亲人种植的平凡小花,厨房里米饭微糊的香味…… 长夜飞逝,朝暾踏歌而来,更换巴黎的晨妆。当我挥手问候太阳、大地、河流、建筑群的时候,圣母院洪亮的钟声再次唤起我的乡思,使我格外想念长眠在故乡的母亲。 半个世纪之后,我读到文辉早年的三首小诗,在黄山流下了思亲的热泪。诗中写道: 残碑未识慈亲面, 犹在坟前伴杜鹃。 愧我长行十万里, 哀思如草接江天。 二十年间一上坟, 荒烟蔓萆墓难寻。 人间不孝谁同我, 空把乡愁寄白云。 每次离家母最悲, 关山岁月去如飞。 鹃声催别故园路, 母去何人双泪垂? 不久,我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国怀抱! 三 艾飞尔铁塔是巴黎桂冠上的宝石。 当年,起劲咒骂铁塔肆无忌惮地破坏了花都的宁静,使巴黎失去古色古香的人,为数不少,其中也有曾经像艾飞尔一样给祖国带来过光荣的人,并非都是落后愚蠢的角色: 保罗·马里·魏尔仑说:“宁可每天绕一个大弯儿,也要避开那个不伦不类、丑陋可怕的魔王!因为只要看他一眼,整夜就会恶梦联翩!” 莫泊桑说:“这一大堆丑恶不堪的骸骨,真令人神思恍惚,惶然无措。我将被迫逃出巴黎,远遁异乡了。” 余思曼说:“这简直是在荒山榛莽之中,愚味无知的野人自作聪明,堆砌出来的一座圣母院!” 布鲁瓦说:“我爱巴黎这片智者的天地,如今却不幸地被一根坚甲利兵的灯杆儿威胁着。从八十公里之外的山坡上向它远望,它给你的形象正如沉船顶上一盏绝望的桅灯!” 人们常常对科学、艺术创造出来的奇迹感到震惊,但对创造奇迹本身的人,却并不尊重!而愚蠢的独裁者、残忍的野心家,还总想践踏他们。从孔子、老子、墨子到孙中山,以至黎明前死去不曾看到日出的先烈们,从古希腊哲学家直到巴黎公社的许多英雄,还有死在巴士底和西伯利亚的志士们,都是为了人类的尊严,而生前遭受迫害的! 铁塔反映出的思想在于:无论宇宙多么伟大,但是人类比这一切更伟大。他要主宰客观世界! 就在离铁塔不太遥远的地方,毕加索正在创作。他的作品有很多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不必一一顶礼膜拜。要做艺术世界的主人,这是他创造力的源泉之一。 他的素描好,但马蒂斯、特朗、马约尔、布尔德尔、列宾、珂勒惠支,并不比他差! 他同情劳动人民,麦绥莱勒、凡·高对底层人民的不幸,所表现出的人道,比他更强烈。 有些阶段,他的色彩很热烈,但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的色彩比他更热烈。 毕加索对于不懂艺术、自作风雅的画商很有研究,看透了这群俗物全身铜臭,没有艺术细胞。毕加索出身贫苦,养成穷人的傲气,他采用猫玩老鼠似的感情来逗他们,来找愉快。多少绘画天才死在这些画商手中?多少草包偶像被当做摇钱树而吹捧起来?玩弄这些大老板,使毕加索有一种报复的愉快。这种愉快,会有助于他的创造。 越是不懂越要装行家,越肯出钱。严肃的好画,被他们嗤之以鼻;他们对塞尚、凡·高、高更和许多天才,可有半点儿慈悲? 毕加索的伟大在于不凝固,即使变失败了,失败的是作品,不是求变的精神! 文辉问过我绘画不可能是纯理智的活动,毕加索的画,表现出一位大艺术家在现代工业所形成的生活节奏面前,有扩张自己主宰客观的一面;也有感到震惊和彷徨的一面。二者交替着,交织着,混合着。在他身上,艾飞尔和莫泊桑的感情又交战,又含笑碰杯。他可以接受蒙田的散文,维吉尔的诗,塞万提斯亦庄亦谐的高级艺术。而他不可能像罗曼·罗兰那样懂得陶渊明,也永远出现不了梁楷、倪云林、青藤、八大等笔下的趣味。毕加索在本世纪的画坛上,不会有人比他影响更大,但决不是没有比他画得更好的作品。艺术不是数学,每件作品都能在天下数第一的人是不存在的。对毕加索也会有恰如其分的评价,那是对一件件作品的具体分析,并不是盲目地骂和捧。这话对么?” 我回答说还是让时间来回答你吧。锐利不等于老练。” 四 《茶花女》这部小说在历史上的功绩没有人怀疑。爱和美的毁灭,揭露了社会的冷酷无情;贵族楚楚衣冠裹不住丑恶的灵魂;那种自私、伪善、虚假的同情,这一切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喊出了青年们对纯真爱情的渴望,这种婚姻自主、摆脱门第规念,同小资产阶级反对贵族、向往自由的呼声相一致。 艺术作品中对爱情的描写,不可能仅仅是生理学范畴内的现象,总要织进更多社会生活,才能唤起更多读者的共鸣。 《茶花女》占领了舞台,千千万万观众为多情美丽而又善良的女主人公流泪,其中也有再创造的功劳。 《卡门》这本小说,在艺术上比小仲马成熟。梅里美依靠这二十几个中短篇小说,能和巴尔扎克、雨果、乔治·桑等巨人分享文学史上的光荣。梅里美被卢那卡尔斯基称为“停滞期的天才”,也是艺术银河中的巨星。 猎奇、传奇的作品,易于趋时,难以获得永久的传诵。卡门发掘出一个民族的灵魂,她对情感的忠实,超过对生命的重视。说爱就爱,说不爱,宁死不低头,从不虚伪。作家的调色板上,带着爱与同情,他把任性、顽强、泼辣的野性所代表的原始之美,与洞悉黑暗王国一切关节的老练、狡狯,揉在一起,调成难以描摹的复色。他显然认为这位唯情至上的吉普赛女人,比沙龙里的贵夫人、腰缠万贯的老板娘更有人情味。由于和封建势力冲突的结果,卡门的灭亡变成必然的命运。顺便说一句:卡门这样任性的人,在任何社会都不能适应。任性、唯情,都能使人丧失理智,而变成盲目性。这是很危险的。 由于艺术手段高超,尽管你走遍欧洲也不会碰到卡门女士,但看了小说和歌剧,你能感到真实,这就是本领。 这两本小说出世之后,都遭受过攻击。说《茶花女》不该选妓女当主角,伤风败俗,甚至攻击小仲马和神女有往来之类的谣言更多。说梅里美不该写吉普赛女人,又是走私,又是情杀,诲淫诲盗等等,无奇不有。 我要提到这二位作家,不是因为他们写出过作品,而是因为他们打击过库尔贝。 历史现象,就这么错综复杂。 一八四九年,库尔贝才三十岁,展出《奥南午餐后的休息》,画上有一个人在拉小提琴,库尔贝父子和另一抽烟斗的客人围桌而坐,桌下猎狗一只,题材也是老的,并无大逆不道之处。七十岁的安格尔一看,居然大叫道:“太不可救药!没有构图和素描.全是夸张,等于打油诗!这小伙子就长着双眼,……要创造比现实还现实、不可能存在的真实。从艺术角度看,绝对一文不值。这是一个革命家,他的榜样极有危险性……”。 安格尔的判决,招来大批盲从者对库尔贝的嘲笑。这些嘲笑者之中,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库尔贝,却给库尔贝带来很大痛苦。浪漫主义巨头德拉克洛瓦出来打抱不平,主持公道,称赞库尔贝是“真正的革新家!……”。 一八五五年,世界博览会召开于巴黎,库尔贝力作《石工》、《奥南的葬礼》都落选。画家一气之下,在靠近会场入口的左边,租了一间房子,举办个人画展。会标是“写实主义者库尔贝”。据说西方举办个人画展是他开的先例。于是喝彩与谩骂同时都来了。学院派的守旧分子,怎能允许这样的挑战?德拉克洛瓦看了画展,对《奥南的葬礼》和《画室》写过佳评,表示了公正态度。遗憾的是,公正的人也有局限性! 一八五二年,库尔贝展出了《浴女》,波拿巴三世一看,怒不可遏,不惜放下皇帝装腔作势的尊严,用马鞭子连连柚打着油画。 作为考古学家、美术评论家的梅里美,他在意大利和巴黎,见过几百个裸体维纳斯雕像.欣赏过很多裸体画,为什么替皇帝帮腔,叫喊他怎么想得出来,要画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带着女仆洗澡呢?” 一八七一年四月十二日,巴黎公社作出决议,推倒旺多姆广场上的铜柱。柱上有拿破仑用一八〇六至一八一〇年缴获的一千二百门大炮为自己铸的立像。四天之后,库尔贝当选为巴黎公社委员,他与推倒铜柱一事毫无关系,凡尔赛分子镇压了公社,便把库尔贝关进大牢,罪名是破坏铜柱。库尔贝说凡尔赛分子是古罗马的暴君尼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结果被判徒刑,后来改为高额罚款,偿付修复铜柱的一切开支,画被廉价拍卖。一八七七年,他于流亡中死在瑞士。 在反对库尔贝的大合唱中,小仲马也当了不光彩的歌手,说库尔贝的画如何下流,和当年有些人咒骂他的《茶花女》一样卖力。 德拉克洛瓦一贯讨厌安格尔,这回却站到一条线上反对库尔贝这是什么画?庸俗的形式也许还可以原谅,庸俗无聊的构思就太可怕了!……呵,罗西尼!呵,莫扎特!你们这些深明艺术大义的天才……会对这些画说什么呢?”他在日记中骂库尔贝是“该死的现实主义者。” 若说《浴女》是裸体,安格尔的《泉》不也是很成功的裸体画么?德拉克洛瓦画的裸体不比安格尔和库尔贝少。这显然不是原因。德拉克洛瓦肯定“美的规律是永恒的,稳定的。而美的形式是极其多样的。这是确定不移的真理。他反对“用学院派冷漠的道具,把宏伟的构思和矫揉造作的人物布局结合在一起。”也讨厌写实主义。 德拉克洛瓦说:“讨厌的写实主义者!你难道真的不想创造那种幻觉,让我设想,好像我是实际上置身于你所描绘的场面之中?本来正是这种残酷的现实,使我逃避,而去从事艺术创作的,对我又意味着什么呢?你笔下所有的那些现实的人物,我不用费劲去翻你的画册,就可以直接从街上看到他们,在路上碰见他们,至少我是把眼睛往别处看的,而你却强迫我看他们的肮脏和畸形。” 生活态度决定美学基础和创作方法。 我说出这些是要自己警惕:不要以为资格老,说的话都对,越老越要懂慎。 库尔贝去世后,法国政府出到九十五万法郎将《奥南的葬礼》收归罗佛尔宫保存。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了。 今天,我们可以从不同的出发点去欣赏梅里美的小说,小仲马的剧本,安格尔、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的画。这些人的作品可以在书架上会面,它们的价值再也没有人怀疑。时间证明了一切。 就文物价值而言,就是旺多姆广场上的凯旋铜柱,也有欣赏价值和保存的必要,它也是文物。 个人爱好的东西未必尽好,不必强求别人都欣赏;个人不喜欢的东西,要允许别人喜欢。 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九日至七月九日,巴黎举办了库尔·贝遗作展,从欧洲各国借来佳作一百三十一件,我看了好多次,十分感动,写了一篇报道,收入了《欧游随笔》。 □读书人语 这篇《艾飞尔铁塔的断想》读起来像是欣赏一幅油画,纵深感、立体感、斑驳感,似乎通篇交织着光与影的重叠。 刘海粟是当之无愧的大师,这一点不仅仅局限在绘画艺术上。他的智慧、创意与思维既有骇世惊俗的一面,又有深刻哲学的一面。本文即可让你明白什么是艺术哲学。 文章虽为断想,但“断”得机智,想得幽邃。从艾飞尔铁塔这一建筑艺术执笔,旁涉毕加索的玩弄大老板的乐趣,小仲马、梅里美的成功与失误,库尔贝的愤世与抗争。他揭示出了历史现象的错综复杂。历史就是这般莫名其妙,伟大的杰作总是要历经一番磨难的冲击,铁铸的艾飞尔铁塔是这样,《茶花女》、《卡门》等文学作品是这样,油画《浴女》更是这样,而且艺术家之间还要互相攻讦打击,这些是是非非形成了一个艺术的历史,令后世的人们看了头疼。 时间检验了一切,历史证明了一切,真理永远不会被抹煞。艾飞尔铁塔是这样,世间许多事何尝不是这样?刘海粟先生自身的艺术经历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回头之间,历史往往就要重写,这是谁也奈何不得的规律。 【初 旭】
  1. 颜文梁《巴黎埃菲尔铁塔》(作于1929年)。[图片链接]
  2. Gustave Courbet - After Dinner at Ornans, 1849。[图片链接]
  3. Gustave Courbet - The Stone Breakers, 1849。[图片链接]
  4. Gustave Courbet - A Burial at Ornans 1849。[图片链接]
  5. Gustave Courbet - The Artist's Studio (L'Atelier du peintre) 1855。[图片链接]
  6. Gustave Courbet - The Bathers 1853。[图片链接]
  7. 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 The Source, 1856。[图片链接]
许钦文 1897-1984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五·四”运动后,在北京工读,并开始创作。被公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1949后,长期从事教育及鲁迅研究工作。 花园底一角 荷花池和草地之间有着一株水杨,这树并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很清秀,一条条的枝叶,有的仰向天空,随风摆宕,笑嘻嘻的似乎很是喜欢阳光底照临;有的俯向水面,随风飘拂,和蔼可亲的似乎时刻想和池水亲吻;横在空中的也很温柔可爱,顺着风势摇动,好像是在招呼人去鉴赏,也像是在招呼一切可爱的生物。 在同一池沿,距离这水杨两步多远的地方,有着一株夹竹桃;这灌木比那水杨要矮,也要小,轮生着的箭嫉形的叶子,虽然没有像那水杨底的清秀,可是很厚实,举动虽也没有像那水杨底的活泼,可是庄严而不呆板。 比较起来,自然,可以说是水杨是富于柔美的,夹竹桃是富于壮美的。荷花池并不广,靠池一边的草地也不长,有了这两株植物,看去已经布满了池和地底界线,这在现在,自然也可以说是水杨和夹竹桃,筑成了荷花池和草地底界线了。 在草地上,看去最醒目的,除了高高地摇摆着的一丈红,要算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叶丛中底红蔷薇了。如果视线移近点地面,就可在墙脚旁看到凤尾草,还有五爪金龙,在一丈红底近旁又有蒲公英和铺地金,还有木香;还有牵牛花,昂着头,攀附着一丈红,似乎想和这直竖着的草茎争个高下。至于紧贴在地面的,虽然看去只是细簇簇碧油油,好像是柔软的茵褥,可是如想仔细地弄清楚,不但普通中学校底博物教师要“嗳——”“嗳——”地说不出所以然,就是大学校生物系里底教授,也难免皱一皱眉头呢。 在池中,一眼看去,似乎水面上只有荷叶和荷花,可是仔细再看,就可以知道还有莲房,还有开着小黄花的萍蓬草。其实只是荷叶和荷花,也就够多变化够热闹了。荷叶有平展着圆盘浮在水面上的,有黄伞般在空中摇摆着的,有一半已经展开一半还卷着勇气勃勃地斜横着的,有刚露出水面还都紧紧地卷着富于稚气的;也有兜着水珠把阳光反映得灿烂炫目的,也有已经长得很高,却未展开叶面,勇敢无比地挺着,显得非常有希望的。荷花,已经开大的好像盛装着的美女正在微笑得出神。还只开得一点的仿佛处女因为怕羞只在暗中偷偷地笑的样子。 在水面,没有荷叶或者萍蓬草浮着的地方,时时可以看到突然露出一个青蛙底头来,或者一条细小的蛇昂着头弯弯曲曲缓缓地游过。水中有水虱,又有水蚤,还有许多形态很不雅观,却很强有力而自以为是的生物,如蚂蟥泥鳅之类。 可是,在这池面上,最富生气的总要算是徘徊其间的蜻蜓了,它有着圆大的眼睛,看得很仔细,而且看得很快,只须一瞥,他就了然了,虽然它底翅子很单薄,尾巴也很瘦小,但是身子并不笨重,而且原动力还强,所以毫无驾驭不住的情形,很自在地游行飞舞其间,有时停在荷花底瓣上,使得荷花点一点头,有时停在萍蓬草上,使得花梗弯一弯腰。不消说,因为它,池面上增了不少生趣。它也觉得这环境委实好,池中固然丰富,池旁底草地上还有着这样的花木。因为有着水杨和夹竹桃,虽在太阳照得很凶猛的时候,也有阴荫可以避暑,却仍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因为树底枝叶并不遮住全池面,傍晚也可以望见晚霞,夜中还可以见到星星和月亮。但使它徘徊着的主因,却是因为池旁草地上有着一只华美的蝴蝶。说是华美,还得解释清楚点,这固然不是像一般盲从时髦的小姐们底一味地花花绿绿,也并非像专尚漂亮的底只是奇形怪状,照实具体地说,就是她底色彩形态,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成分,只是因为配合得适度,所以很是悦目了。就是她底举动,也并没有什么是异乎寻常的,但是因为处处都很适当,就觉得是温和大方,使得蜻蜓看了,不由地心弦剥剥地猛跳,凝思神往,如痴欲狂了。 比方地说,这蝴蝶具有的美,宛如水杨所有的柔美,蜻蜓所有的恰是夹竹桃底的壮美。 几乎忘却,还有些事物不得不在这里补序一下了,就是在这美妙的景物间,还有着一只癩蛤蟆常在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制丑感,不知道它是因为妒忌,还是因为它本是除了饥饱的感觉就什么也不明白了的,总之它有时忽在草地上出现,就对着飞舞得正在出神的蝴蝶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蝴蝶罢!” 有时它忽在荷花池中出现了,也就对着飞舞得兴致正浓的蜻蜓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蜻蜓罢!” 但是这并不十分使得蜻蜓为难,因为癞蛤蟆虽然很讨厌,却并没有翼翅膀,只要不飞近它去,它是奈何渠们不得的。使得他为难的,却是张在水杨和夹竹桃之间的蜘蛛网。因为,已经说过,蜻蜓徘徊池中的主因,就是为着草地上底蝴蝶,就是,徘徊的目的是想和蝴蝶去接近,有着这蜘蛛网,它不能直向草地飞去了。它一见着那可爱的蝴蝶,总也就见着这可怕的网了。这网底一端附着在水杨底横着的枝子,另一端附着在夹竹桃底叶上面,还有一端附着在生在池旁的蒲公英底花托,被风吹着的时候,只是凸一凸肚子,使得所附着的枝叶颤抖一下,很是牢不可破的样子。因此,蜻蜓觉得蝴蝶虽然万分可爱,她却好像是在盛大的荆棘丛中,也像是在凶猛的虎口中的了。 或者以为荷花池和草地之间并非一张蜘蛛网所能阻住,必还另有路可通行,否则癞蛤蟆怎能忽在池中出现,忽又在草地上出现了呢?可是蜻蜓和癞蛤蟆,形态固然不同,性情也很不一样。癞虾蟆形体虽然比蜻蜓底大,可是它只要有着它底尖尖的头过得去的缝子,就能做扁身子钻过去了。蜻蜓不行,它飞行必得展开着四翅,而且它不愿偷偷地爬什么缝子,更其是为着爱者,它以为示爱的行为必须光明正大,勇敢热烈,决不能是鬼鬼祟祟的。 它也明白,它底翅子是受不起蜘蛛网底打击的,但它觉得它底爱火为着它底爱者蝴蝶姑娘猛烈地燃烧,有着强大的热力,以为无须顾忌什么障碍,尽可勇往直前。他又以为如果冲不破这道蜘蛛网,也就是没有资格去爱那可爱的蝴蝶姑娘的了。 这时太阳已只留下余光,池水反映着五彩的晚霞,显得很是沉静,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蔷薇底枝叶,已有点暗沉沉辨不明叶子底轮廓了。蝴蝶姑娘绕着攀附在一丈红的牵牛花缓缓地飞舞,很是安闲很从容地在那里欣赏晚景,蜻蜓知道她不久就要归她底窠去,天一黑就将看不见她,以为如不趁着这时向她有所表示,难免交臂失之了。于是它就下了决心,赶紧向着草地底反对方向飞去,一直飞到边上,他才旋转身来,用着全力鼓动翅子,直向蝴蝶姑娘底一边飞去。可是到了水杨和夹竹桃筑成的界线上,嗤的一声,他底头和两只前翅已被蜘蛛网黏住。它并不惊慌,也毫没有退却的心思,只是一心想用他底最后的力来冲破这网,终于达到亲近蝴蝶姑娘的目的;于是尽力挣扎,可是结果只是脚和两只后翅也被蜘蛛网紧紧地黏住了。虽然这网已有一大部分被他冲破了,但他依然不能脱身,他底身上已经缠满了网丝,而且已经疲倦得乏了力,而且癞蛤蟆也已一摇一摆地爬到了他底身下,掀着长舌头高兴地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这蜻蜓罢!” 它想呼救,但它觉得呼救也是无益的,只是表示了弱态罢了。他仍然镇定着静默。 忽然空中吹过一阵微风,所有的一丈红和攀附着的牵牛花都跟着点了点头;荷叶和莲房也都摇摆了一下,水杨和夹竹桃底枝叶也都跟着飘动,只是水杨摆宕得厉害点,夹竹桃摆宕得轻微点,蒲公英等小草也都弯了弯腰,似乎都在代替蜻蜓叹惜。蜻蜓自己也因为受了蜘蛛网被风激动的影响,不禁打了个寒颤,也就感到一阵凄凉。然而,它并不认为这是苦痛的,它却以为这是甜蜜的,因为它觉得蝴蝶姑娘就将为它表同情,就将向它飞来,用着她底温柔的手解除缠着它的网丝了。它又以为就是终于摆不脱这网丝,终于只得在这缠绕的网丝中死去,临终有着她底温柔的手抚摩,这已够幸福,足以安慰,也是足以自傲的了。 □读书人语 作者用寓意的手法,精心构筑了一个小小的花园,这个花园深藏在作者记忆的底部,作者用他细心的眼睛,发现了许多美与丑的存在。水杨与夹竹桃的柔美与壮美恰与蝴蝶和蜻蜓相对照。在“仿佛处女”般的荷花蕾下,还有“不雅观”的水虱、水蚤和蚂蟥泥鳅的“自以为是”。“一只癞蛤蟆在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制丑感”,对蝴蝶姑娘充满贪欲,蜻蜓也在为了得到“她底湛柔的手抚摩”而向蛛网发起冲击,“终于只得在这缠绕的网丝中死去”。作者用拟人的手法,描绘了一幅主观色彩的图画,一幅不单调的画面,洋溢着生活中的幸福的喜悦,凄凉的哀伤和悲壮的精神,以及各式样的卑琐的或放大的人格。在这小小的世界里,上演着一幕幕恩恩怨怨、美美丑丑的戏剧。 这篇散文并不是精莹剔透类型的,但它具有丰富的层次感,展示出作者在生活中感受到和见闻到的种种生命体验。 【戚 钧】 宗白华 1897—1986 宗白华,安徽安庆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美学家。长期任北大教授。著有《流云小诗》、《美学散步》、《美学与意境》等。 美从何处寻? “啊,诗从何处寻? 在细雨中,点碎落花声, 在微风里,飘来流水音, 在蓝空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 (《流云小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载某尼悟道诗) 诗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艺术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们都是从目观耳听的世界里寻得她的踪迹。某尼悟道诗大有禅意,好像是说“道不远人”,不应该“道在迩而求诸远”。好像是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 然而梅花仍是一个外界事物呀,大自然的一部分呀!你的心不是“在”自己的心的过程里,在感情、情绪、思维里找到美,而只是“通过”感觉、情绪、思维找到美,发现梅花里的美。美对于你的心,你的“美感”是客观的对象和存在。你如果要进一步认识她,你可以分析她的结构、形象、组成的各部分,得出“谐和”的规律、“节奏”的规律、表现的内容、丰富的启示,而不必顾到你自己的心的活动,你越能忘掉自我,忘掉你自己的情绪波动,思维起伏,你就越能够“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柳宗元语),你就会像一面镜子,像托尔斯泰那样,照见了一个世界,丰富了自己,也丰富了文化。人们会感谢你的。 那么,你在自己的心里就找不到美了吗?我说,如果我们的心灵起伏万变,经常碰到情感的波涛,思想的矛盾,当我们身在其中时,恐怕尝到的是苦闷,而未必是美。只有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把它形象化了,表现在文艺里,或是你自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你的欢乐表现在舞蹈的形象里,或把你的忧郁歌咏在有节奏的诗歌里,甚至于在你的平日的行动里、语言里。一句话,就是你的心要具体地表现在形象里,那时旁人会看见你的心灵的美,你自己也才真正的切实地具体地发现你的心里的美。除此以外,恐怕不容易吧!你的心可以发现美的对象(人生的,社会的,自然的),这“美”对于你是客观的存在,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的意志只能指使你的眼睛去看她,或不去看她,而不能改变她。你能训练你的眼睛深一层地去认识她,却不能动摇她。希腊伟大的艺术不因中古时代而减少它的光辉。) 宋朝某尼虽然似乎悟道,然而她的觉悟不够深,不够高,她不能发现整个宇宙已经盎然有春意,假使梅花枝上已经春满十分了。她在踏遍陇头云时是苦闷的、失望的。她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心的圈子里了。只在自己的心里去找寻美的踪迹是不够的,是大有问题的。王羲之在《兰亭序》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是东晋大书法家在寻找美的踪迹。他的书法传达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不仅是大宇宙,小小的事物也不可忽视。诗人华滋沃斯曾经说过:“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 达到这样的、深入的美感,发见这样深度的美,是要在主观心理方面具有条件和准备的。我们的感情是要经过一番洗涤,克服了小己的私欲和利害计较。矿石商人仅只看到矿石的货币价值,而看不见矿石的美的特性。我们要把整个情绪和思想改造一下,移动了方向,才能面对美的形象,把美如实地和深入地反映到心里来,再把它放射出去,凭物质创造形象给表达出来,才成为艺术。中国古代曾有人把这个过程唤做“移人之情”或“移我情”。琴曲《伯牙水仙操》的序上说: “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曰:‘吾之学不能移人之情,吾师有方子春在东海中。’乃赉粮从之,至蓬菜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汨波,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操而作歌云:‘繁洞庭兮流斯护,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软钦伤宫仙不还。’” 伯牙由于在孤寂中受到大自然强烈的震撼,生活上的异常遭遇,整个心境受了洗涤和改造,才达到艺术的最深体会,把握到音乐的创造性的旋律,完成他的美的感受和创造。这个“移情说”比起德国美学家栗卜斯的“情感移入论”似乎还要深刻些,因为它说出现实生活中的体验和改造是“移情”的基础呀!并且“移易”和“移入”是不同的。 这里我所说的“移情”应当是我们审美的心理方面的积极因素和条件,而美学家所说的“心理距离”、“静观”,则构成审美的消极条件。女子郭六芳有一首诗《舟还长沙》说得好: 侬家家住两湖东, 十二珠帘夕照红, 今日忽从江上望, 始知家在画图中。 自己住在现实生活里,没有能够把握它的美的形象,等到自己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有相当的距离,从远处来看,才发现家在画图中,溶在自然的一片美的形象里。 但是在这主观心理条件之外,也还需要客观的物的方面的条件。在这里是那夕照的红和十二珠帘的具有节奏与和谐的形象。宋人陈简斋的海棠诗:“云隔帘花叶有辉光”。帘子造成了距离,同时它的线文的节奏也更能把帘外的花叶纳进美的形象,增强了它的光辉闪灼,呈显出生命的华美,就像一段欢愉生活嵌在素朴而具有优美旋律的歌词里一样。 这节奏,这旋律,这和谐等等,它们是离不开生命的表现,它们不是死的机械的空洞的形式,而是具有丰富内容,有表现、有深刻意义的具体形象。形象不是形式,而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形式中每一个点、线、色、形、音、韵,都表现着内容的意义、情感、价值。所以诗人艾里略说:“一个造出新节奏的人,就是一个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又说:“创造一种形式并不是仅仅发明一种格式、一种韵律或节奏,而且也是这种韵律或节奏的整个合式的内容的发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并不仅是如此这般的一种格式或图形,而是一种恰是如此思想感情的方式”,而具有着理想的形式的诗是“如此这般的诗,以致我们看不见所谓诗,而但注意着诗所指示的东西”(《诗的作用和批评的作用》)。这里就是“美”,就是美感所受的具体对象。它是通过美感来摄取的美,而不是美感的主观的心理活动自身。就像物质的内部结构和规律是抽象思维所摄取的,但自身却不是抽象思维而是具体事物。所以专在心内搜寻是达不到美的踪迹的。美的踪迹要到自然、人生、社会的具体形象里去找。 但是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替美的发见和体验作准备的。创造“美”也是如此。捷克诗人里尔克在他的《柏列格的随笔》里有一段话精深微妙,梁宗岱曾把它译出,现介绍如下: “……一个人早年作的诗是这般乏意义,我们应该毕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还要悠长的一生;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大家所想象,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单要写一句诗,我们得要观察过许多城市许多人许多物,得要认识走兽,得要感到鸟儿怎样飞翔和知道小花清襄舒展的姿势。得要能够回忆许多远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光望它接近的分离,神秘还未启明的童年,和容易生气的父母,当他给你一件礼物而你不明白的时候(因为那原是为别一人设的欢喜)和离奇变幻的小孩子的病,和在一间静穆而紧闭的房里度过的日子,海滨的清晨和海的自身,和那与星斗齐飞的高声呼号的夜间的旅行——而单是这些犹未足,还要享受过许多夜不同的狂欢,听过妇人产时的呻吟,和坠地便暝目的婴儿轻微的哭声,还要曾经坐在临终人的床头和死者的身边,在那打开的、外边的声音一阵阵拥进来的房里。可是单有记忆犹未足,还要能够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的血液、眼色和姿势了,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己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刻,在它们当中伸出一句诗的头一个字来。” 这里是大诗人里尔克在许许多多的事物里、经验里,去踪迹诗,去发见美,多么艰辛的劳动呀!他说:诗不徒是感情,而是经验。现在我们也就转过方向,从客观条件来考察美的对象的构成。改造我们的感情,使它能够发现美。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我情”,改变着客观世界的现象,使它能够成为美的对象,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世界”。 “移我情”、“移世界”,是美的形象涌现出来的条件。 我们上面所引长沙女子郭六芳诗中说过:“今日忽从江上望,始知家在画图中”,这是心理距离构成审美的条件。但是“十二珠帘夕照红”,却构成这幅美的形象的客观的积极的因素。夕照、月明、灯光,帘幕、薄纱、轻雾,人人知道是助成美的出现的有力的因素,现代的照相术和舞台布景知道这个而尽量利用着。中国古人曾经唤做“移世界”。 明朝文人张大复在他的《梅花草堂笔谈》里记述着: “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酵,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萆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戏书此以信茂齐之语,时十月十六曰,万历丙午三十四年也。” 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替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但是第二天早晨起来看,瓦石布地而已。于是有人得出结论说:美是不存在的。我却要更进一步推论说,瓦石也只是无色、无形的原子或电磁波,而这个也只是思想的假设,我们能抓住的只是一堆抽象数学方程式而已。究竟什么是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们要回转头来说,我们现实生活里直接经验到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丰富多彩的、有声有色有形有相的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这是我们生活和创造的园地。所以马克思很欣赏近代唯物论的第一个创始者培根的著作里所说的物质以其感觉的诗意的光辉向着整个的人微笑(见《神圣家族》),而不满意霍布士的唯物论里“感觉失去了它的光辉而变为几何学家的抽象感觉,唯物论变成了厌世论”。在这里物的感性的质、光、色、声、热等不是物质所固有的了,光、色、声中的美更成了主观的东西。于是世界成了灰白色的骸骨,机械的死的过程。恩格斯也主张我们的思想要像一面镜子,如实地反映这多采的世界。美是存在着的!世界是美的,生活是美的。它和真和善是人类社会努力的目标,是哲学探索和建立的对象。 美不但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反过来,它影响着我们,教育着我们,提高生活的境界和意趣。它的力量更大了,它也可以倾国倾城。希腊大诗人荷马的著名史诗《伊利亚特》歌咏希腊联军围攻特罗亚九年,为的是夺回美人海伦,而海伦的美叫他们感到九年的辛劳和牺牲不是白费的。现在引述这一段名句: “特罗亚长老们也一样的高踞城雉,  当他们看见了海伦在城垣上出现, 老人们便轻轻低语,彼此交谈机密:  ‘怪不得特罗亚人和坚胫甲阿开人,  为了这个女人这么久忍受苦难呢, 她看来活像一个青春长住的女神。 可是,尽管她多美,也让她乘船去吧, 别留这里给我们子子孙孙作祸根’”  (引自缪朗山译《伊利亚特》) 荷马不用浓丽的词藻来推绘海伦的容貌,而从她的巨大的惨酷的影响和力量轻轻地点出她的倾国倾城的美。这是他的艺术高超处,也是后人所赞叹不已的。 我们寻到美了吗?我说,我们或许接触到美的力量,肯定了她的存在,而她的无限的丰富内含却是不断地待我们去发现。千百年来的诗人艺术家已经发见了不少,保藏在他们的作品里,千百年后的世界仍会有新的表现。每一个造出新节奏来的人,就是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 □读书人语 一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的论文《美从何处寻?》本身就是一篇地地道道的美文。读宗白华先生的文章,总有一种在美妙神奇的艺术殿堂信步漫游的感觉。这也许和宗先生一贯主张艺术的人生有着直接关系。由于宗先生早年曾研究哲学,这篇《美从何处寻?》便从物质到精神,从客观到主观,将艺术的美与自然的美一并款款道来,读来如沐春风,如饮醉醪。里说“道不远人”,“美是客观的对象和存在”,但宗先生似乎更强调“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用以发见美和创造美。美从何处寻?从世界大宇宙到人生小宇宙,宗先生笔底生成,大开大合,谈古论今,旁征博引。使得这篇文章洋溢着学者风度和哲人的睿智。散文这种体裁看上去好像很平易近人,作者也仿佛是将词句信手拈来,但殊不知凡是散文大师必是鸿儒博士,非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人,难能左右逢源地书写华章。作者不仅呼唤人们发见美,更期待着更多的人创造美。“千百年来的诗人艺术家已经发见了不少,保藏在他们的作品里,千百年后的世界仍会有新的表现。每一个造出新节奏的人,就是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世上精美的散文大多出自两种人之手,一种是诗人,一种是学者。前者的散文多以抒情见长,后者的散文常以智识取胜。而宗先生的这篇散文可谓将诗人、学者的长处合二为一了。 【彭 俐】
  1. 即艾略特。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年9月26日-1965年1月4日)原籍美国,后加入英国国籍。是后期象征主义文学最大的代表,也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最有影响的诗人和评论家。
曹靖华 1897—1987 曹靖华,原名曹联亚,河南省卢氏县五里川人。我国最早介绍苏联文艺作品的翻译家之一,有译著《铁流》、《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虹》、《保卫察里津》等,1949年后有散文集《花》、《春城飞花》等。其散文亲切自然,质朴浑成,对于中国当代散文的繁荣有很大贡献。 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 幼年读书,遇“服之不衷,身之灾也”,曾想:衣所以蔽体、御寒而已,怎么穿得不当,还足招祸?遇孔子“微服而过宋”,曾想:像“万世师表”那样方正、古板,连走路都“行不由径”,吃饭也“割不正不食”,一旦人要杀他,为了不使人注意,怎么还把平常的衣服都换了逃走呢?此外还遇到许多有关衣服的话,那时都不求甚解,终以不了了之了。 辛亥革命初年,我满身“土气”,第一次从万山丛中出来,到县城考高小。有位年纪比我约大两倍的同乡说:“进城考洋学堂,也该换一身象样的衣服,怎么就穿这一身来了。” 我毫不知天高地厚,一片憨直野气,土铳一样,这么铳了一句:“考学问,又不是考衣服!” 这一铳非同小可,把对方的眼睛铳得又大又圆了。他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有理!有理!” 我当时不辨这是挖苦,还是正语。不求甚解,仍以不了了之了。总之,书是书,我是我。不识不知;书本于我何有哉! “五·四”风暴中,作为一个北方省城的中学生,到上海参加第一次全国学生代表会议。这宛如一枚刚出土的土豆,猛然落入金光耀目的十里洋场。“土气”之重和当年从深山落入县城的情况比来,真是天上人间。 如此“土气”的穿着,加之满口土腔,甚至问路,十九都遭到白眼。举目所至,多为红红绿绿,油头粉面。不快之感,油然而起。碰壁之余,别有一番从所未尝的涩味在心头。我咀嚼、回味……,后来读到鲁迅先生有关文章时,才恍然悟到:甚矣,穿着亦大有文章也!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少女》一文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査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南腔北调集》,《鲁迅全集》卷四,页四三一) 啊,原来如此。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鲁迅先生尚未行之于文字的,这姑且放下不表。 且说当年北京,我总觉有所不同。尽管岁月飞逝,人事沧桑,而阴丹士林一类的蓝大褂“江山”,总稳如磐石。男女老幼,富贵贫贱,无不甘为“顺民”。春夏秋冬,时序更迭,蓝大褂却总与其主人形影相随也。溽暑盛夏,儒雅之士,倘嫌它厚,改换纺绸、夏布之类的料子而已。但其实,那也不见得真穿,出门时,多半搭在肘弯上作样子,表示礼貌罢了。短促的酷暑一过,又一元复始了。其他季节,不管“内容”如何随寒暖而变化:由夹而棉,或由棉而皮,也不管怎样的“锦绣其内”,外面却总罩着一件“永恒的”蓝大褂。实在说,蓝大褂在长衣中也确有可取之处:价廉、朴素、耐脏、经磨,宜于御风沙……。对终日在粉笔末的尘雾中周旋的穷教书匠说来,更觉相宜:这不仅使他一出教室,轻轻一掸便故我依然,且在一些富裕的同类和学子面前,代他遮掩了几许寒酸,使他侧身“士林”,也满可无介于怀了。 不仅此也。在豺狼逞霸、猎犬四出的当年,据说蓝大褂的更大功能,在于它的“鱼目混珠”。但其实也不尽然。同样托庇于蓝大褂之下,而竟不知所终者,实大有人在!不过同其它穿着相比,蓝大褂毕竟“吉祥”得多了。这虽然是无可奈何中的聊以自慰的看法。 某年的秋夜,一个朋友把我从一个地方送到北平。另一个朋友相见之下,惊慌地说: “呀,洋马褂!不行,换掉!换掉!” 我宭态万状,无言以对。殊不知我失掉“民族形式”的装备也久矣。他忽然若有所悟地转身到卧房里取了一件蓝大褂,给我换上,就讲起北平的“穿衣经”来。 实在说,我向来是不喜欢“洋马褂”,而喜欢蓝大褂的。不过这之前,此一地,彼一地也。穿着蓝大褂在异邦马路上行走,其引人注目,正不亚于狗熊在广场上表演。而现在和蓝大褂重结不解之缘,恰是“适怀我心”了。 不久,我就穿着这“适怀我心”,而且又能“鱼目混珠”的蓝大褂,到了阔别的十里洋场。 不知怎的,也许因为久别重逢,分外兴奋的缘故吧。我这如此“土气”的蓝大褂,昨天整整半日,鲁迅先生仿佛都没有发现。第二天,早饭之后,一同登楼。坐定之后,正不知话题从何开始。窗明几净,鸦雀无声,旭日朗照,满室生辉。我们恬淡闲适,万虑俱无,如此良辰,正大好倾谈境界也。这时鲁迅先生忽然把眉头一扬,就像哥伦布望见新大陆似地,把我这“是非之衣”打量,惊异地说: “蓝大褂!不行,不行。还有好的没有?” 我感慨地说:“北方之不行也,洋马褂……” 他没待我说完,就接着说: “南方之不行也,蓝大褂呀!洋马褂倒满行。还有好的没有?”我一面答有,一面把那顿成“不祥之衣”的下襟往起一撩,露出了皮袍面:这是深蓝色的,本色提花的,我叫不出名字来的丝织品。堪称大方、素雅,而且柔和、舒适。 鲁迅先生一见,好像发现了我的保险单一样,喜不自胜地说:“好,好!满及格!” 他放心了,面露微笑地喷了一口烟说: “没事别出门。真要出门时,千万不能穿这蓝大褂。此地不流行。否则易被注意、盯梢,万一被盯上可不捧了!” 当时的确是“沪上实危地,杀机甚多,商业之种类又甚多,人头亦系货色之一,贩此为活者,实繁有徒,幸存者大抵偶然耳。”(《书信》,《鲁迅全集》卷九,页三五一) 接着他就谈到不但要注意穿着,而且要注意头发被整齐,皮鞋擦光等等。蓬首垢面,衣冠不整、外表古怪,都足引起注意,闹大乱子,连举止也都要留神……。 “这是用牺牲换来的教训呀!” 他结论似地这么来了一句,又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接着说: “在上海过生活,就是一般人穿着不留心,也处处引起麻烦,我就遇到过。” 他又喷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下,用说故事的口气,从容不迫地一边回忆,一边说起来: “有一次,我随随便便地穿着平常这一身,到一个相当讲究的饭店,访一个外国朋友。饭店的门丁把我浑身上下一打量,直截了当地说: ‘走后门去!’ “这样饭店的‘后门’,通常只运东西或‘下等人’走的。我只得绕了一个圈子,从后门进去,到了电梯踉前,开电梯的把我浑身上下一打量,连手都懒得抬,用脑袋向楼梯摆了一下,直截了当当地说:‘走楼梯上去!’ “我只得一层又一层地走上去。会见了朋友,聊过一阵天,告辞了。” “据说这位外国朋友住在这里,有一种惯例:从来送客,只到自己房门为止,不越雷池一步。这一点,饭店的门丁、开电梯的,以及勤杂人员,都司空见惯了。不料这次可破例了。这位外国人不但非常亲切而恭敬地把我送出房门,送上电梯,陪我下了电梯,一直送到正门口,恭敬而亲切地握手言别,而且望着我的背影,目送着我远去之后,才转身回去。刚才不让我走正门的门丁和让我步行上楼的开电梯的人,都满怀疑惧地闭在闷葫芦中……。” 他喷了一口烟,最后说: “这样社会,古今中外,易地则皆然。可见穿着也不能等闲视之呀。” □读书人语 浏览过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杨朔散文,欣赏过感怀长歌直抒胸臆的刘白羽散文,再来瞧一瞧这篇有关“穿着细事”的文章,一定会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这里,构思并不精巧,情绪并不激昂,只是平平淡淡,娓娓道来,带一点点酸甜冷暖自知的关于往事的感慨和反讽,却使人觉得如此亲切自然,朴素浑成。“当年”关于“穿着细事”的种种讲究,种种不成文戒律,经曹公拉家常一般平易近人的叙述,显得畸形、滑稽;然而,若只是人情势利,倒是大不了受些莫须有之气,在政治斗争的白色恐怖中,穿着不慎,却足以招祸,危及身家性命!于是又滑稽不起来,不由也像鲁迅先生和作者那样叹曰:穿着细事,当年实不可等闲视之呵! 【林筱芳】 丰子恺 1898—1975 丰子恺,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著名美术家、散文家。早年就读于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1919年至上海,与友人共同创办上海师范专科学校。1921年游学日本研习画事。后曾执教于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1929年任开明书店编辑,1933年移居杭州,专事绘画及翻译,主要散文有《缘缘堂随笔》等多种结集。现有各种版本的文集选集画集行于海内外。 忆儿时 一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喜欢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喜欢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街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默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吵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而过了几天,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认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脱的。她又说:“小囡囡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要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姐都不要吃的缘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姐都像童话里、戏剧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这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杀虐!《西青散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姐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二 第二件不能忘却的事,是父亲的中秋赏月,而赏月之乐的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科举就废,他无事在家,每天吃酒,看书。他不要吃羊、牛、猪肉,而喜欢吃鱼、虾之类。而对于蟹,尤其喜欢。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浮现出来,我在旁边看,有时他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然我喜欢蟹脚。蟹的味道真好,我们五个姊妹兄弟,都喜欢吃,也是为了父亲喜欢吃的缘故。只有母亲与我们相反,喜欢吃肉,而不喜欢又不会吃蟹,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开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父亲说: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出……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螯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净。所以陈妈妈说:“老爷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 蟹的储藏所,就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经常总养着十来只。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阳等节候上,缸里的蟹就满了,那时我们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只半。尤其是中秋一天,兴致更浓。在深黄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场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静,明月底下只有我们一家的人,恰好围成一桌,此外只有一个供差使的红英坐在旁边。大家谈笑,看月亮,他们——父亲和诸姐——直到月落时光,我则半途睡去,与父亲和诸姐不分而散。 这原是为了父亲嗜蟹,以吃蟹为中心而举行的。故这种夜宴,不仅限于中秋,有蟹的节季里的月夜,无端也要举行数次。不过不是良辰佳节,我们少吃一点,有时两人分吃一只。我们都学父亲,剥得很精细,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积受在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此外没有别的菜了。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说蟹是至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我们也学他,半蟹斗的蟹肉,过两碗饭还有余,就可得父亲的称赞,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力节省。现在回想那时候,半条蟹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好!自父亲死了以后,我不曾再尝这种好滋味。现在,我已经自己做父亲,况且已经茹素,当然永远不会再尝这滋味了。唉!儿时欢乐,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这一剧的题材,仍是生灵的杀虐!因此这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三 第三件不能忘却的事,是与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的交游,而这交游的中心,在于钓鱼。 那是我十二三岁时的事,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是当时我的小伴侣中的大阿哥。他是独子,他的母亲、祖母和大伯,都很疼爱他,给他很多的钱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游玩。他家与我家贴邻而居。我家的人们每天赴市,必须经过他家的豆腐店的门口,两家的人们朝夕相见,互相来往。小孩们也朝夕相见,互相来往。此外他家对于我家似乎还有一种邻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谊,故他家的人对于我特别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产的豆腐干、豆腐衣等来送给我父亲下酒。同时在小侣伴中,王囡囡也特别和我要好。他的年纪比我大,气力比我好,生活比我丰富,我们一道游玩的时候,他时时引导我,照顾我,犹似长兄对于幼弟。我们有时就在我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玩耍,有时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见我俩一同玩耍,必叮嘱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骂。我听人说,他家似乎曾经患难,而我父亲曾经帮他们忙,所以他家大人们吩咐王囡囡照应我。 我起初不会钓鱼,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买两副钓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许多米虫,浸在盛水的罐头里,领了我到木场桥头去钓鱼。他教给我看,先捉起一个米虫来,把钓钩由虫尾穿进,直穿到头部。然后放下水去。他又说:“浮珠一动,你要立刻拉,那么钩子钩住鱼的颚,鱼就逃不脱。”我照他所教的试验,果然第一天钓了十几头白条,然而都是他帮我拉钓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头扑杀的苍蝇,又来约我去钓鱼。途中他对我说:“不一定是米虫,用苍蝇钓鱼更好。鱼喜欢吃苍蝇!”这一天我们钓了一小桶各种的鱼。回家的时候,他把鱼桶送到我家里,说他不要。我母亲就叫红英去煎一煎,给我下晚饭。 自此以后,我只管欢喜钓鱼。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钓,又学得了掘蚯蚓来钓鱼的方法。而且钓来的鱼,不仅够自己下晚饭,还可送给店里的人吃,或给猫吃。我记得这时候我的热心钓鱼,不仅出于游戏欲,又有几分功利的兴味在内。有三四个夏季,我热心于钓鱼,给母亲省了不少的菜蔬钱。 后来我长大了,赴他乡入学,不复有钓鱼的工夫。但在书中常常读到赞咏钓鱼的文句,例如什么“独钓寒江雪”,什么“渔樵度此身”,才知道钓鱼原来是很风雅的事。后来又晓得有所谓“游钓之地”的美名称,是形容人的故乡的。我大受其煽惑,为之大发牢骚:我想“钓鱼确是雅的,我的故乡,确是我的游钓之地,确是可怀的故乡”。但是现在想想,不幸而这题材也是生灵的杀虐! 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念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忏悔。 1927年作 □读书人语 人生一世,天地之间,难得一尺素心,心素,则诚,则灵,则雅,则高,则远,则通,则适,则趣,则美。读文章,当以读素心人之文章为最上乘之选择,不单为赏心悦目,更为修炼浊体,頤养正气。素心人写文章,不是用笔,而是用心,用自然与时间的过滤器,甚至连构思或者冥想这一过程也省略了,只消在笔尖吹一口气,黑压压的文字便流出来了。全然不像我班世俗之辈,写文章,不是像被恶狗穷追,便是如鞭下服役,苦不当言。是不是只有像丰子恺先生这样的素心之人才有资格写文章呢?我不知道,但我至少知道我们起码应学做素心之人与素心之文,经营惨淡的去做文章,最好还是不做的好,即便去做,最好也应避开像“忆儿时”这样的題目,这样的角度。不是故作夸张,丰先生这篇文章至少应使若干看过此文的人从此封笔,弃文经商或者再立住仔细看看自己,看自己是否被所谓世俗功名擭了魂去或是否为孔方兄吸走了血脉。 【江振新】 怀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出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为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驰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悉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的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志,共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迁回中国,李先生就脱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象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的做一个留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像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挂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摹。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芦呢?于是我的画进步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月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象个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读书人语 我至今弄不清楚为什么这样一篇看似平淡寻常的文章缘何如此令人爱不释手。文中所叙,皆是些微细节,生活琐事,不仅远离大尘大嚣,也远离大是大非,但给人感觉处处有一李叔同在,处处有一李叔同之灵魂气质在。看来,大师之作都是从平常落墨而最终都达到崎岖那一路去。大师和非大师的区别正是在此一点上见出高低。大师出语从来不吓唬人,从来不在文字上制造游戏或魔幻一类的玩艺儿。大师们把大千世界宇宙人生悟得水落石出之后,方才润笔研墨,以笔为粮为水为血为气,去抒己,去怀人,去游历,去逍闲。这篇《怀李叔同先生》,设若仅仅以回忆之点滴而把已仙逝的李叔同先生组接起来给人看,虽是由大师来写大师,怕也难产生如此令人耐读的效果。以笔为怀,为悟,为设法走进弘一大师的心中,则文章自有高妙自有玄机了。 【北 河】
  1. 白场,意即场地,是作者家乡方言。
朱自清 1898-1948 朱自清,字佩弦,江苏扬州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学者。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大学期间开始新诗创作并积极投身于新文学运动,参加文学研究会。1925年后长期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1931年留学伦敦,遍游欧洲。次年回国,继续执教清华大学。抗战爆发后随校南迁任西南联大教授,后回北平继续执教于清华大学。一生著述颇丰,在诗歌、散文及文学研究领域都有开拓性的成就。有《雪朝》、《毁灭》、《踪迹》等诗集。《背影》、《欧游杂记》等散文集及《经典常谈》、《论雅俗共赏》、《标准与尺度》等评论随笔集。现有多种版本的各类诗文选集行于海内外。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渡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 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 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读书人语 这是中国早期白话美文的典范之作。朱自清散文虽然以纯正诚朴为基色,但他从来兼有典丽的一面,特别是写记游并抒发感兴一类的文字,往往偏于精粹华美。本文按与俞平伯同游秦淮河的时间线索展开叙述,依次写船、水、歌声、桥影、灯彩、月色,河上观岸,再从岸上反观河船,由景述怀,传达出历史秦淮河的无限情调。朦胧的夜景全靠抒情主人公来感受,十分个性化。遭遇歌妓一节为全篇的要眼,事过之后,作者的自白显露道德与情感的矛盾,表达出“五·四”式的注重人生覌讨论,善于自我解剖的时代气息。全文记写的脉絡明晰,精细,一波三折,但比起他自己后期的散文稍感纤柔。1923年的白话文写到如此程度已很清朗,不信,你与同名的俞平伯散文比较一下看? 【吴福辉】 给亡妇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哪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复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读书人语 这是朱自清写人物的散文中很成功的一篇。没有惊人之语,没有浓艳之词,也没有铺张室泄的抒情,只是淡淡的描述,淡淡的叙写,然而无处不自然,无处不动情,写尽奏子生前的贤良,写尽夫妻死别的伤感。李广田首有议论:“《给亡妇》一文,那文字与《背影》自然迥异,然而它作为朱先生的至情表现則与《背影》相同。”说得极是。 文章写得朴素,甚至有一种絮絮叨叨的琐碎的感觉,但作为夫妻之间的倾诉,又显得非常自然,想必也是无意为之,心之所想,手之所录也。通篇用第二人称“你”,更使情绪真切深挚。朴素、平淡,和平庸、淡而无味是两回事情。“平淡有思致”,于纯朴中见深情,这是散文创作的一种至高境界。《给亡妇》便达到了这种境界。 【赵丽宏】 论雅俗共赏 陶渊明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诗句,那是一些“素心人”的乐事,“素心人”当然是雅人,也就是士大夫。这两句诗后来凝结成“赏奇析疑”一个成语,“赏奇析疑”是一种雅事,俗人的小市民和农家子弟是没有份儿的。然而又出现了“雅俗共赏”这一个成语,“共赏”显然是“共欣赏”的简化,可是这是雅人和俗人或俗人跟雅人一同在欣赏,那欣赏的大概不会还是“奇文”罢。这句成语不知道起于什么时代,从语气看来,似乎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 原来唐朝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我们社会变迁的一条分水岭。在这之后,门第迅速的垮了台,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那样固定了,“士”和“民”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士人流落民间的究竟少,老百姓加入士流的却渐渐多起来。王侯将相早就没有种了,读书人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种了;只要家里能够勉强供给一些,自己有些天分,又肯用功,就是个“读书种子”;去参加那些公开的考试,考中了就有官做,至少也落个绅士。这种进展经过唐末跟五代的长期的变乱加了速度,到宋朝又加上印刷术的发达,学校多起来了,士人也多起来了,士人的地位加强,责任也加重了。这些士人多数是来自民间的新的分子,他们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一面学习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却还不能摆脱或蜕变那些俗的。人既然很多,大家是这样,也就不觉其寒尘;不但不觉其寒尘,还要重新估定价值,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标准与尺度。“雅俗共赏”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里并非打倒旧标准,只是要求那些雅士理会到或迁就些俗士的趣味,好让大家打成一片。当然,所谓“提出”和“要求”,都只是不自觉的看来是自然而然的趋势。 中唐的时期,比安史之乱还早些,禅宗的和尚就开始用口语记录大师的说教。用口语为的是求真与化俗,化俗就是争取群众。安史乱后,和尚的口语记录更其流行,于是乎有了“语录”这个名称,“语录”就成为一种著述体了。到了宋朝,道学家讲学,更广泛的留下了许多语录;他们用语录,也还是为了求真与化俗,还是为了争取群众。所谓求真的“真”,一面是如实和直接的意思。禅家认为第一义是不可说的。语言文字都不能表达那无限的可能,所以是虚妄的。然而实际上语言文字究竟是不免要用的一种“方便”,记录文字自然越近实际的、直接的说话越好。在另一面这“真”又是自然的意思,自然才亲切,才让人容易懂,也就是更能收到化俗的功效,更能获得广大的群众。道学主要的是中国的正统的思想,道学家用了语录做工具,大大的增强了这种新的文体的地位,语录就成为一种传统了。比语录体稍稍晚些,还出现了一种宋朝叫做“笔记”的东西。这种作品记述有趣味的杂事,范围很宽,一方面发表作者自己的意见,所谓议论,也就是批评,这些批评往往也很有趣味。作者写这种书,只当做对客闲谈,并非一本正经,虽然以文言为主,可是很接近说话。这也是给大家看的,看了可以当做“谈助”,增加趣味。宋朝的笔记最发达,当时盛行,流传下来的也很多。目录家将这种笔记归在“小说”项下,近代书店汇印这些笔记,更直题为“笔记小说”;中国古代所谓“小说”,原是指记述杂事的趣味作品而言的。 那里我们得特别提到唐朝的“传奇”。“传奇”据说可以见出作者的“史才、诗、笔、议论”,是唐朝士子在投考进士以前用来送给一些大人先生看,介绍自己,求他们给自己宣传的。其中不外乎灵怪、艳情、剑侠三类故事,显然是以供给“谈助”,引起趣味为主。无论照传统的意念,或现代的意念,这些“传奇”无疑的是小说,一方面也和笔记的写作态度有相类之处。照陈寅恪先生的意见,这种“传奇”大概起于民间,文士是仿作,文字里多口语化的地方。陈先生并且说唐朝的古文运动就是从这儿开始。他指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韩愈的《毛颖传》,正是仿“传奇”而作。我们看韩愈的“气盛言宜”的理论和他的参差错落的文句,也正是多多少少在口语化。他的门下的“好难”、“好易”两派,似乎原来也都是在试验如何口语化。可是“好难”的一派过分强调了自己,过分想出奇制胜,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终于被人看做“诡”和“怪”而失败,于是宋朝的欧阳修继承了“好易”的一派的努力而奠定了古文的基础。——以上说的种种,都是安史乱后几百年间自然的趋势,就是那雅俗共赏的趋势。 宋朝不但古文走上了“雅俗共赏”的路,诗也走向这条路。胡适之先生说宋诗的好处就在“做诗如说话”,一语破的指出了这条路。自然,这条路上还有许多曲折,但是就像不好懂的黄山谷,他也提出了“以俗为雅”的主张,并且点化了许多俗语成为诗句。实践上“以俗为雅”,并不从他开始,梅圣俞、苏东坡都是好手,而苏东坡更胜。据记载梅和苏都说过“以俗为雅”这句话,可是不大靠得住;黄山谷却在《再次杨明叔韵》一诗的“引”里郑重的提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说是“举一纲而张万目”。他将“以俗为雅”放在第一,因为这实在可以说是宋诗的一般作风,也正是“雅俗共赏”的路。但是加上“以故为新”,路就曲折起来,那是雅人自赏,黄山谷所以终于不好懂了。不过黄山谷虽然不好懂,宋诗却终于回到了“做诗如说话”的路,这“如说话”,的确是条大路。 雅化的诗还不得不回向俗化,刚刚来自民间的词,在当时不用说自然是“雅俗共赏”的。别瞧黄山谷的有些诗不好懂,他的一些小词可够俗的。柳耆卿更是个通俗的词人。词后来虽然渐渐雅化或文人化,可是始终不能雅到诗的地位,它怎么着也只是“诗馀”。词变为曲,不是在文人手里变,是在民间变的;曲又变得比词俗,虽然也经过雅化或文人化,可是还雅不到词的地位,它只是“词馀”。一方面从晚唐和尚的俗讲演变出来的宋朝的“说话”就是说书,乃至后来的平话以及章回小说,还有宋朝的杂剧和诸宫调等等转变成功的元朝的杂剧和戏文,乃至后来的传奇,以及皮簧戏,更多半是些“不登大雅”的“俗文学”。这些除元杂剧和后来的传奇也算是“词馀”以外,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多半没有地位;也就是说这些小说和戏剧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多半没有地位,有些有点地位,也不是正经地位。可是虽然俗,大体上却“俗不伤雅”,虽然没有什么地位,却总是“雅俗共赏”的玩艺儿。 “雅俗共赏”是以雅为主的,从宋人的“以俗为雅”以及常语的“俗不伤雅”,更可见出这种宾主之分。起初成群俗士蜂拥而上,固然逼得原来的雅士不得不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他们的趣味,可是这些俗士需要摆脱的更多。他们在学习,在享受,也在蜕变,这样渐渐适应那雅化的传统,于是乎新旧打成一片,传统多多少少变了质继续下去。前面说过的文体和诗风的种种改变,就是新旧双方调整的过程,结果迁就的渐渐不觉其为迁就,学习的也渐渐习惯成了自然,传统的确稍稍变了质,但是还是文言或雅言为主,就算跟民众近了一些,近得也不太多。 至于词曲,算是新起于俗间,实在以音乐为重,文辞原是无关轻重的;“雅俗共赏”,正是那音乐的作用。后来雅士们也曾分别将那些文辞雅化,但是因为音乐性太重,使他们不能完成那种雅化,所以词曲终于不能达到诗的地位。而曲一直配合着音乐,雅化更难,地位也就更低,还低于词一等。可是词曲到了雅化的时期,那“共赏”的人却就雅多而俗少了。真正“雅俗共赏”的是唐、五代、北宋的词,元朝的散曲和杂剧,还有平话和章回小说以及皮簧戏等。皮簧戏也是音乐为主,大家直到现在都还在哼着那些粗俗的戏词,所以雅化难以下手,虽然一二十年来这雅化也已经试着在开始。平话和章回小说,传统里本来没有,雅化没有合式的榜样,进行就不易。《三国演义》虽然用了文言,却是俗化的文言,接近口语的文言,后来的《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等就都用白话了。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雅化的传统里不能有地位,至少不能有正经的地位。雅化程度的深浅,决定这种地位的高低或有没有,一方面也决定“雅俗共赏”的范围的小和大——雅化越深,“共赏”的人越少,越浅也就越多。所谓多少,主要的是俗人,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农家子弟。在传统里没有地位或只有低地位的作品,只算是玩艺儿;然而这些才接近民众,接近民众却还能教“雅俗共赏”,雅和俗究竟有共通的地方,不是不相理会的两橛了。 单就玩艺儿而论,“雅俗共赏”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共赏”者却以俗人为主。固然,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伤雅”才成;雅方看来太俗,以至于“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赏”的。但是在什么条件之下才会让俗人所“赏”的,雅人也能来“共赏”呢?我们想起了“有目共赏”这句话。孟子说过“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有目”是反过来说,“共赏”还是陶诗“共欣赏”的意思。子都的美貌,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别,自然也就能“共赏”了。孟子接着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这说的是人之常情,也就是所谓人情不相远。但是这不相远似乎只限于一些具体的、常识的、现实的事物和趣味。譬如北平罢,故宫和颐和园,包括建筑,风景和陈列的工艺品,似乎是“雅俗共赏”的,天桥在雅人的眼中似乎就有些太俗了。说到文章,俗人所能“赏”的也只是常识的,现实的。后汉的王充出身是俗人,他多多少少代表俗人说话,反对难懂而不切实用的辞赋,却赞美公文能手。公文这东西关系雅俗的现实利益,始终是不曾完全雅化了的。再说后来的小说和戏剧,有的雅人说《西厢记》诲淫,《水浒传》诲盗,这是“高论”。实际上这一部戏剧和这一部小说都是“雅俗共赏”的作品。《西厢记》无视了传统的礼教,《水浒传》无视了传统的忠德,然而“男女”是“人之大欲”之一,“官逼民反”,也是人之常情,梁山泊的英雄正是被压迫的人民所想望的。俗人固然同情这些,一部分的雅人,跟俗人相距还不太远的,也未尝不高兴这两部书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快感,一种趣味,可并不是低级趣味;这是有关系的,也未尝不是有节制的。“诲淫”“诲盗”只是代表统治者的利益的说话。 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是个新时代,新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文化,产生了我们的知识阶级。这知识阶级跟从前的读书人不大一样,包括了更多的从民间来的分子,他们渐渐跟统治者拆伙而走向民间。于是乎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词曲和小说戏剧都有了正经的地位。还有种种欧化的新艺术。这种文学和艺术却并不能让小市民来“共赏”,不用说农工大众。于是乎有人指出这是新绅士也就是新雅人的欧化,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他们提倡“大众语”运动。但是时机还没有成熟,结果不显著。抗战以来又有“通俗化”运动,这个运动并已经在开始转向大众化。“通俗化”还分别雅俗,还是“雅俗共赏”的路,大众化却更进一步要达到那没有雅俗之分,只有“共赏”的局面。这大概也会是所谓由量变到质变罢 □读书人语 朱先生这篇文章的好处,一是通,二是常。 朱先生以为“雅俗共賞”这句成语,“从语气看来,似乎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说出了“雅俗共賞”的实质,抓住了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关键。 朱先生首先找出“雅俗共赏”的社会原因,那就是从唐朝安史之乱之后,“门第迅速地垮了台,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耶样固定了,‘士’和‘民’,这两个等級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上来的士人“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要重新估定价值,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标准与尺度。“雅俗共賞”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是精辟的唯物主义的分析。 朱先生提出语录、笔记对“雅俗共賞”所起的作用。 朱先生还对文体的由雅到俗作了简明的历史回頋,从韩愈、欧阳修、苏东坡到黄山谷,是一脉相承的,黄山谷提出“以俗为雅”,可以说是纲领性的理论。 从诗到词,从词到曲,到杂剧、诸宫调,到平话、幸回小说,到皮黄戏,文学一步比一步更加俗化了。我们还可以举出“打枣竿”、“挂枝儿”之类的俗曲。这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趋势,任何人也奈何不得。 这样,“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其后便有“通俗化”和“大众化”。 朱先生把好几百年的纷纭复杂的文学现象綹出了一个头绪,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通百通。朱先生把一部文学史其正读通了。 朱先生写过一本《经典常谈》。“常谈”是“老生常谈”的意思。这是朱先生客气,但也符合实际情况:深入浅出,把很大的问題,很深的道理,用不多的篇幅,浅近的说出来。“常谈”,谈何容易!朱先生早年写抒情散文,笔致清秀,中年以后写谈人生,谈文学的散文,漸归简淡,朴素无华,显出阅历、学问都已成熟。用口语化的语言写学术文章,并世似无第二人。 《论雅俗共赏》是一篇标准的“学者散文”,一篇地地道道的 Essay。 【汪曾褀】
  1. 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四八页。)。
陈子展 1898-1990 陈子展,古代文学史家、作家。原名陈炳堃,字子展。湖南长沙人。曾参加南国社,在南国艺术学院任教授。主编过《读书生活》。后任复旦大学、中国大学等校教授。1949年后任复旦大学教授,长期从事古典文学研究。主要著述有《中国文学史讲话》、《诗经语译》、《唐宋文学史》、《诗经直解》等。 萝 卜 “萝卜菜上了街,药王菩萨倒招牌。” 这是长沙市上常常可以听到的一句俗语,只要是在菜场上有萝卜菜可卖的时候。我们那里说的萝卜菜,是指萝卜嫩苗,连根带叶吃的。这种菜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有,只有秋末冬初种的,除了嫩苗以外,茎叶不做菜吃,仅仅吃它的根,根就叫做萝卜。 长沙最有名的萝卜,出在离东门三十里的榔梨市。此地白萝卜又圆又大,皮薄肉细,含水分很多,味是甜的,稍微带辣,可以生吃,只有皮的味最辣,那是不能生吃的。每当秋末冬初,乡下农民把萝卜种子播在田里山土里,到了残冬腊月,就可以挖萝卜了。通常一个萝卜只有一只饭碗那么大小。“扯个萝卜,只有碗大的眼”,这句乡人俗语常常比喻小事不足奇怪,“扯过萝卜地土宽”,这也是一句俗语作为稀松了不甚拥挤的比喻。原来萝卜种子虽然撒得稀松,可是萝卜长大了,会要个个相挤。这里的农民每每夸说自己种的萝卜大,或是对外乡人夸说本地的大萝卜,说是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一餐吃不完一只萝卜。可是我在这里住过,只看见十来斤重的萝卜就算顶大的。这种萝卜好吃,价钱却很便宜,我想去年冬天,大约只能卖三四角大洋一担,约合当地双铜元两三千文罢。在从前使用制钱时代,每石萝卜值三百文以上,最低也须三百文,不许还价,所以有“亲戚不亲戚,萝卜三百钱一担”的俗语。 除了“榔梨萝卜”以外,“益阳萝卜”也著名。其实这种萝卜并不一定出在益阳,就是本地出产的,个子虽圆,可是很小,约摸鸭蛋粗细,皮更薄更白,肉更嫩,不过味淡,不甚甜。还有一种白萝卜,生成圆柱形,或者长成头大尾尖的圆锥形,皮厚肉粗,纤维质太硬,不甚好吃,价钱比较最便宜。人家买了它回去,洗净,切开,晒好,拌盐揉擦,就成了“萝卜干”。倘若再加进一些碎辣椒,腌在一种瓦质的吸水坛里,过六七天就可以吃,藏到几个月,年把,也不会坏,而且味道还很好,这是冬春两季的好菜。《诗经》上说:“我有旨蓄,亦以御冬。”旨蓄就是味道好的干菜。“腌萝卜”,“萝卜干”,“阴萝卜”,“萝卜插菜”,都是我们那里准备过冬的一种好菜哩。 “阴萝卜”的做法,把洗好的萝卜,剖做几块,用小蔑丝或用小绳子一串串穿起,挂在当风当太阳的窗前檐下,经过一月两月,风干了,或像腌萝卜一样封在坛子里,或是拌在“腊八豆”里,再过半月一月就好吃了。 “萝卜插菜”虽说是一种便宜货,也可说是一种雅俗共赏的菜,不过雅人偶然拿来换换口味,俗人去用做日常小菜,一年四季都吃,只要他有。这种菜的做法也很简单,把没有老的萝卜菜连根带叶的扯出,晒到两三分干,把它洗好,再哂一个冷干,然后用刀剁碎,腌在大桶大缸里,口子用泥封好,经过半月一月,菜已发酵翻黄,晒干便是。这种菜,做汤吃,炒干吃,饭锅里蒸吃,蒸肉吃,悉听尊便。自然在阔人看来不好吃,贫苦朋友不好吃也得吃的。 用萝卜做的菜,我最爱吃的,只有家常制的“泡萝卜”。湖南人做的“泡菜”,又称“浸菜”,实在比四川泡菜好些,不像四川人欢喜顶酸。还有酱园制的“酱萝卜”更好,“五香萝卜”味道稍差。就是号称云南名产的五香萝卜也不及湖南的酱萝卜鲜嫩香脆,这是我最难忘的乡味里的一种。至于把萝卜猪肉或鸡肉都切成小方块,拌豆瓣酱炒成的“酱丁”,也算是一种可口的东西,不过萝卜的味道不大显然了。 我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早上吃粥,有酱制的白萝卜和胡萝卜做菜,又咸又臭,简直不能下咽。只有一种红皮白肉,小而圆的萝卜,凉拌生吃,鲜甜可口,那倒是我很欢喜的。南京冬秋两季少雨,天气干燥。我初来此地,嘴唇枯涸,皮坼出血,有时还觉喉咙梗痛。一个江北同学劝我吃小贩出卖的绿萝卜,又称“天律萝卜”,我吃了果然好些。不过起头吃它的时候,味道有点辣,吃不惯,久而久之非吃不可,辣了更舒服。但从回湖南一直到今,看见这种萝卜不吃,也不发瘾了。 湖南人相信萝卜菜是一种“卫生菜”,吃了百病消除。北方人又相信萝卜可以免喉病,辟煤毒。我不曾读过中国旧医书,不知道本草一类的书上说过萝卜有什么效用。也不曾研究食物化学,对于萝卜做过化学分析,晓得它的成分怎样。我只知道用萝卜解决炭烟气的毒,这个发明是很古的。记得是在元好问的《续夷坚志》里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说是某年冬季,某地有一个石窟,有许多人民逃躲兵灾,藏居里面。后来被乱兵知道了,攻打这座石窑,窑里四五百人通通被烟火熏死。其中有一个老头子从意识迷迷蒙蒙里,摸得一只生萝卜,因为气闷口渴难过,放在口里吃了,刚好把萝卜吃完,人就清醒起来了。他又拿只萝卜给老兄,老兄也活了,再拿许多萝卜给那些同难的人,因此四五百人都活了转来。元老先生还说到北方每每有因炭烟熏死的,但在临睡之前,削萝卜一片投在火里,烟气就不会毒人。又说,倘怕临时找不到生萝卜,预先把萝卜晒干,研成末子,也可投急。 可见萝卜这东西虽然很平凡,使用得当,却可以救人性命,何况它差不多成了平民必需的日常食品呢! 世上果有爱吃萝卜,当做卫生菜的么?我以为总比吃些于人无补的国药党参之类要好。 □读书人语 陈子展是位鼎鼎大名的学者,研究《诗经》的专家,但从本文中丝毫看不出这种影子,倒觉得他是一位很地道的萝卜专家。 高明的学者式散文从来是不见学究气的,那真的是通篇的返朴归真,大俗大雅中藏着一种文化格调。此文从不同角度写萝卜,将萝卜的吃法、萝卜的功用从南到北朴实道来,像是在拉呱呱家常,读者恨不得马上寻来那带露顶刺的鲜萝卜啃上几口。 萝卜很常見,在世上可能是最普通的一种蔬莱了,可写萝卜的好文幸,恐怕只此一篇。常吃萝卜者,不能不读此文。读了此文,确实觉得萝卜要比党参好得多。 【初 旭】 郑振铎 1898—1958 郑振铎,福建长乐人。笔名西谛等。小说家、文学史家。毕生从事文学创作、文学翻译、文学史研究和考古工作,著述丰富。所著《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等书,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蝉与纺织娘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的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末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末,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像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声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的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串的从根儿勾引起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末,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的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的窜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末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的用手巾来拭汗,不断的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的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队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朦眬的朦眬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竿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并不减少。 常常的,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的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又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被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的飞去很远很远,渐渐的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是刚才在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的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的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的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我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嗄~~~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读书人语 选择生活中的不经意的小事,抒发作者的感慨,这恐怕是散文作者们惯用的手法。然而郑振铎的这篇散文却写得别具一格。全文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写听鸣虫作响的感觉,而尤举夏之禅与秋之纺织娘为例,禅之声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秋之纺织娘之鸣,则声调凄抑,是“暮年之歌,薤露之曲”。后半部分则实写禅之夏曲带给作家的趣味,以及大雨过后秋鸣已至,但蝉之夏曲又回来的感慨。在这里,作家隐喻地向读者说明,生之歌与薤露之曲是交替往复的,光明与黑暗亦是交替往复的,然而生之歌是无论怎样肃杀也阻档不了的。这样一个哲学命题,通过对蝉的歌咏,层层深入,引人入胜。此文语言颇具美感,尤以文中包含了强烈的“自我”,因而能引起读者共鸣。 【刘晓川】 访笺杂记 我搜求明代雕版画已十余年,初仅留意小说戏曲的插图,后更推及于画谱及他书之有插图者。所得未及百种。前年冬,因偶然的机缘,一时获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经二百余种。于是宋元以来的版画史,粗可踪迹。间亦以余力,旁鹜清代木刻画籍。然不甚重视之。像《万寿盛典图》、《避暑山庄图》、《泛槎图》、《百美新咏》一类的书,虽亦精工,然颇嫌其匠气过重。至于流行的笺纸,则初未加以注意。为的是十年来,久和毛笔绝缘。虽未尝不欣赏《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却视之无殊于诸画谱。 约在六年前,偶于上海有正书局得诗笺数十幅,颇为之心动;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样精丽细腻的成绩。仿佛记得那时所得的笺画,刻的是罗西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干从《十竹斋画谱》描摹下来的折枝花卉和蔬果。这些笺纸,终于舍不得用,都分赠给友人们当作案头清供了。 这也许便是访笺的一个开始。然上海的忙碌生活,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逸趣,来搜集什么。 二十年九月,我到北平教书,琉璃厂的书店断不了我的足迹。有一天,偶过清秘阁,选购得笺纸若干种,颇高兴。觉得比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只是作为礼物送人。 引起我对于诗笺发生更大的兴趣的是鲁迅先生,我们对于木刻画有同嗜。但鲁迅先生所搜集的范围却比我广泛得多了;他尝斥资重印士敏土之图数百部——后来这部书竟鼓动了中国现代木刻画的创作的风气。他很早的便在搜访笺纸,而尤注意于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他认为北平的笺纸是值得搜访而成为专书的。再过几时,这工作恐怕更不易进行。我答应一到北平,立刻便开始工作。预定只印五十部,分赠友人们。 我回平后,便设法进行刷印笺谱的工作。第一着还是先到清秘阁。在那里又购得好些笺样。和他们谈起刷印笺谱之事时,掌柜的却斩钉截铁的回绝了,说是五十部绝对不能开印。他们有种种理由:板片太多,拼合不易,刷印时调色过难;印数少,板刚拼好,调色尚未顺手,便已竣工,损失未免过甚。他们自己每次开印都是五千一万的。 “那末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们答道:“且等印的时候再商量罢。” 这场交涉虽是没有什么结果,但看他们口气很松动,我想印一百部也许不成问题。正要再向别的南纸店进行,而热河的战事开始了;接着发生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的争夺战。沿长城线上的炮声,炸弹声,震撼得这古城的人们寝食不安,坐立不宁。哪里还有心绪来继续这“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事呢?一搁置便是一年。 九月初,战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与鲁迅先生相见时,带着说不出的凄惋的感情,我们又提到印这笺谱的事。这场可怖可耻的大战,刺激我们有立刻进行这工作的必要。也许将来便不再有机会给我们或他人做这工作!? “便印一百部,总不会没人要的。”鲁迅先生道。 “回去便进行。”我道。 工作便又开始进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访笺样。清秘阁不必再去。由清秘阁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阁。在那里,很惊奇的发见了许多清隽绝伦的诗笺,特别是陈师曾氏所作的,虽仅寥寥数笔,而笔触却是那样的潇洒不俗。转以十竹斋、萝轩诸笺为烦琐,为做作。像这样的一片园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弃了一幅。吴待秋,金拱北诸氏所作和姚茫文氏的《唐画壁砖笺》、《西域古迹笺》等,也都使我喜欢。留连到三小时以上。天色渐渐的黑暗下来,朦朦胧胧的有些辨色不清。黄豆似的灯火,远远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来。我不能不走。那么一大包笺纸,狼狈不堪地从琉璃厂抱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里是装载着过分的喜悦与满意。那一个黄昏便消磨在这些诗笺的整理与欣赏上。 过了五六天,又进城到琉璃厂去——自然还是为了访笺。由淳菁阁再往西走,第一家是松华斋;松华斋的对门,在路南的,是松古斋。由松华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斋。再西,便是厂西门,没有别的南纸店了。 先进松华斋,在他们的笺样簿里,又见到陈师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笺,说他们“清秀”是不够的,“神采之笔”的话也有些空洞。只是赞赏,无心批判。陈半丁,齐白石二氏所作,其笔触和色调,和师曾有些同流,惟较为繁缛燠煖。他们的大胆的涂抹,颇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文人画的倾向;自吴昌硕以下,无不是这样的粗枝大叶的不屑屑于形似的。我很满意的得到不少的收获。 带着未消逝的快慰,过街而到松古斋。古旧的门面,老店的规模,却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笺。所谓洋式笺,便是把中国纸染了矾水,可以用钢笔写;而笺上所绘的大都是迎亲,抬轿,舞灯,拉车一类的本地风光;笔法粗劣,且惯喜以浓红大绿涂抹的。其少数,还保存着旧式的图版画。然以柔和的线条,温茜的色调,刷印在又涩又糙的矾水拖过的人造纸面上,却格外的显得不调和。那一片一块的浮出的彩光,大损中国画的秀丽的情绪。 我的高兴的情绪为之冰结,随意的间道:“都是这一类的么?” “印了旧样的销不出去,所以这几年来,都印的是这一类的。” 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拣选了比较还保有旧观的三盒诗笺而出。 懿文斋没有什么新式样的画笺,所有的都是光、宣时所流行的李伯霖、刘锡玲、戴伯和、李毓如诸人之作;只是谐俗的应市的通用笺而已。故所画不离吉祥、喜庆之景物,以至通俗的着色花鸟一类的东西。但我仍选购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厂,已是九月底;那一天狂飚怒号,飞沙蔽天;天色是那样惨澹可怜;顶头的风和尘吹得人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一阵的风沙,扑脸而来,赶紧闭了眼,已被细尘潜入,眯着眼,急速的睁不开来看见什么。本想退回去。为了像这样闲空的时间不可多得,便只得冒风而进了城。这一次是由清秘阁向东走。偏东路北,是荣宝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笺肆,仿古和新笺,他们都刻得不少。我在那里见到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吴待秋的梅花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等等。刻工较清秘阁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一类笺的白眉。 半个下午便完全耗在荣宝斋;外面仍是卷尘撼窗的狂风。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将怎样艰苦的冒了顶头风而归去。和他们谈到印竹笺谱的事,他们也有难色,觉得连印一百部都不易动工。但仍是那么游移其词的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时候再商量罢。” 我开始感到刷印笺谱的事,不像预想那么顺利无阻。 归来的时候,已是风平尘静。地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层黄色的细泥,破纸枯枝,随地乱掷,显示着风力的破坏的成绩。 从荣宝斋东行,过厂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过海王村东行,路北,有静文斋,也是很大的一家笺肆。当我一天走进静文斋的时候,已在午后,太阳光淡淡的射在罩了蓝布套的桌上,我带着怡悦的心情在翻笺样簿。很高兴的发见了齐白石的人物笺四幅,说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调都臻上乘。吴待秋、汤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笺,也富于繁颐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梦白诸人的罗汉笺、古佛笺等,都还不坏,古色斑斓的彝器笺,也静雅足备一格。又是到了上灯时候才归去。 静文斋的附近,路南,有荣禄堂,规模似很大,却已衰颓不堪。久已不印笺。亦有笺样薄,却零星散乱,尘土封之,似久已无人顾问及之。循样以求笺,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败变色。盖搁置架上已不知若干年。纸都用舶来之薄而透明的一种,色彩偏重于浓红深绿;似意在迎合光、宣时代市人们的口味。肆主人须发皆白,年已七十余,惟精神尚矍烁。与谈往事,娓娓可听。但搜求将一小时,所得仅缦卿作的数笺。与暮色苍茫中,和这古肆告别,情怀殊不胜其凄怆。 由荣禄更东行,近厂东门,路北,有宝晋斋。此肆诗笺,都为光、宣时代的旧型,佳者殊鲜。仅选得朱良材作的数笺。 出厂东门,折而南,过一尺大街,即入杨梅竹斜街。东行数百步,路北,有成兴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笺,又有清末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作的花鸟笺;在光、宣时代,似为一当令的笺店。然笺样多缺,月令笺仅存其七。 再东行,有彝宝斋,笺样多陈列窗间,并样簿而无之。选得王诏作的花鸟笺十余幅,颇可观,而亦零落不全。 以上数次的所得,都陆续的寄给鲁迅先生,由他负最后选择的责任。寄去的大约有五百数十种,由他选定的是三百三十余幅,就是现在印出来的样式。 这部《北平笺谱》所以有现在的样式,全都是鲁迅先生的力量——由他倡始,也由他结束了这事。 说起访笺的经过来,也不是没有失望与徒劳。我不单在厂甸一带访求。在别的地方也尝随时随地的留意过,却都不曾给我以满足。好几个大市场里,都没有什么好的笺样被发见。有一次,曾从东单牌楼走到东四牌楼,经隆福寺街东口而更往北走,推门而入的南纸店不下十家,大多数都只售洋纸笔墨和八行素笺。最高明的也只卖少数的拱花笺,却是那么的粗陋浮躁,竟不足以当一顾。 在厂甸,也不是不曾遇见同样狼狈的事。厂甸中段的十字街头,路南,有两家规模不小的南纸店,一名崇文堂,在路东,有笺样簿,多转贩自诸大肆者。一名中和丰,在路西,专售运动器具及纸墨,并持笺而无之。由崇文东行数十步,路南,有豹文斋,专售故宫博物院出品,亦尝翻刻黄瘿瓢人物笺,然执以较清秘、荣宝所刻,则神情全非矣。 但北平地域甚广,搜访所未及者一定还有不少。即在琉璃厂,像伦池斋,因无笺样簿,遂至失之交臂。他们所刻“思古人笺”,版已还之沈氏,故不可得;而其王雪涛花卉笺四幅,刻印俱精,色调亦柔和可爱。惜全书已成,不及加入。又北平诸文士利用之笺纸,每多设计奇诡,绘刻精丽的,惟访求较为不易。补所未备,当俟异日。 选笺既定,第二步便交涉刷印,淳菁、松华、松古三家,一说便无问题。荣宝、宝晋、静文诸家,初亦坚执百部不能动工之说,然终亦答应下来。独清秘最为顽强,交涉了好多次,他们不是说百部太少不能印,便是说人工不够没有工夫印。再说下去,便给你个不理睬。任你说得舌疲唇焦,他们只是给你个不理睬!颇想抽出他们的一部分不印,终于割舍不下溥心畬、江采诸家的二十余幅作品。再三奉托了刘淑度女士和他们商量,方才肯答应印。而色调较繁的十余幅蔬果笺,却仍因无人担任刷印而被剔出。蔬果笺刻印不精,去之亦未足惜。荣禄堂的笺纸,原只想印缦卿作的四幅。他们说年代已久,不知板片还在否,找得出来便可开印,只怕残缺不全。但后来究竟算是找全了。 最后到彝宝斋,一位仿佛湖南口音的掌柜的,一开口便说:“不能印。现在已经没有印刷这种信笺的工人了!我们自己要几千几万份的印,尚且不能,何况一百张!”我见他说得可笑,便取出些他家的定印单给他看,说道:“那末别家为什么肯印呢?”他无辞可对,只得说老实话:“成兴斋和我们是联号,你老到他们那里看看罢,这些花鸟笺的板片他们那里也有。”我立刻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到成兴斋一打听,果然那板片已归他们所有。 看够了冰冷冷的拒人千里的面孔,玩够了未曾习惯的讨价还价,斤两计较的伎俩,说尽了从来不曾说过的无数恳托敷衍的话,——有时还未免带些言不由衷的浮夸,——一切都只为了这部《北平笺谱》!可算是全部工作里最麻烦,最无味的一个阶段。但不能不感激他们,没有他们的好意合作,《北平笺谱》是不会告成的。 为了访问画家和刻工的姓氏,也费了很大的工夫。有少数的画家,其姓氏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对于近代的画坛是那样的生疏!访之笺肆亦多不知者;求之润单间亦无之。打听了好久,有的还是见到了他的画幅,看到他的图章,方才知道。只有缦卿的一位,他的姓氏到现在还是一个谜。荣禄堂的伙计说:“老板也许知道。”问之老主人则摇摇头,说:“年代太久了,我已记不起来。” 刻工实为制笺的重要份子,其重要也许不下于画家。因彩色诗笺,不仅要精刻,而且要就色彩的不同而分刻为若干板片;笺画之有无精神,全靠分板之能否得当。画家可以恣意的使用着颜料,刻工必须仔细的把那么复杂的颜色,分析为四五个乃至一二十个单色板片。所以刻工之好坏,是主宰着制笺的命运的。在《北平笺谱》里,实在不能不把画家和刻工并列着。但为了访问刻工姓名,也颇遭白眼,他们都觉得这是可怪的事。至多只是敷衍的回答着。有的是经了再三的追问,四处的访求,方才能够确知的。有的因为年代已久,实在无法知道。目录里所注的刻工姓名,实在是不止三易稿而后定的。宋版书多附刊刻工姓名,明代中叶以后,刻图之工,尤自珍其所作,往往自署其名,若何钤、王士珩、魏少峰、刘素明、黄应瑞、刘应祖、洪国良、项南洲、黄子立,其尤著者。然其后则刻工渐被视为贱技,亦鲜有自标姓名者。当此木板雕刻业像晨星似的摇摇将坠之时,而复有此一番表彰,殆亦雕板史末页上重要的文献。 淳菁阁的刻工,姓张但不知其名;他们说此人已死,人皆称之为张老西,住厂西门,其技能为一时之最。我根据了张老西的这个浑名,到处的打听着。后来还是托荣宝斋查考到,知道他的真名是启和。松华斋的刻工,据说是专门为他们刻笺的,也姓张。经了好多次的追问,才知道其名为东山。静文斋的刻工,初仅知其名为板儿杨,再三恳托着去查问,才知道其名为华庭。清秘阁的刻工,也经了数次的访问后,方知其亦为张东山。因此,我颇疑刻工和制笺业的关系,也许不完全是处在雇工的地位;他们也许是自立门户,有求始应,像画家那个样子的。然未细访,不能详。 荣宝斋的刻工名李振怀,懿文斋的刻工名李仲武,松古斋的刻工名杨朝正,成兴斋的刻工名杨文、萧桂,也颇费恳托,方能访知。至于荣禄、宝晋二家,则因刻者年代已久,他们已实在记不清了。姑阙之。刻工中,以张、李、杨三姓为多,颇疑其有系属的关系,像明末之安徽黄氏、鲍氏。这种以一个家庭为中心的手工业是至今也还存在的。 刷印之工,亦为制笺的重要的一个步骤。因不仅拆板不易,即拼板、调色、亦煞费工夫。惜印工太多,不能一一说其姓名。 对此数册之笺谱,不禁也略略有些悲喜和沧桑之感。自慰幸不辜负搜访的勤劳,故记之如右。 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读书人语 这是篇记事的散记。记叙的是郑振铎为印《北平笺谱》四处奔走,刻意求访诗笺的事。郑振铎对于美术的爱好,是由他幼年时阅读文学书籍引起的,以后他酷爱古代的版画和木刻。三十年代,他和鲁迅合作编印了《北平笺谱》,为保存中国的木刻艺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本文即是郑振铎以杂记形式记录了他如何逐户访笺、商量印谱、寻访刻工名姓等等艰巨复杂的工作,从中看到作者有着怎样的耐心、细心和坚韧不拨的实干精神。鲁迅曾把作者的实干精神,称为“呆子精神”。这确实是令人感动的。行文朴实无华,也曲折尽意。语言颇为精致,文、白相间,与寻访古诗笺相互映村,更觉其雅,醇厚而有味道。由此可见作者散文书卷气之一斑,显示学者散文之深厚功力。 【刘晓川】 翦伯赞 1898—1968 剪伯赞,维吾尔族,湖南省桃源县人。著名历史学家。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主要著作有《最近之资本主义经济》、《中国史纲》等书。 内蒙访古 今年夏天,我和历史学家范文澜、吕振羽同志等应乌兰夫同志的邀请,访问了内蒙古自治区。访问历时近两月(从七月二十三日到九月十四日),行程达一万五千余里。要想把这次访问的收获都写出来,那是写不完的,不过也可以用最简单的话概括这次访问的收获,那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现在我想写一点内蒙访古的见闻。 哪里能找到这样的诗篇 内蒙,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富有诱惑力的地方,因为这里在悠久的历史时期中,一直是游牧民族生活和活动的历史舞台,而这些游牧民族的历史活动又是中国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些活动,在世界史上也不能没有它们的篇章。然而这个历史学宝库,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打开,至少没有引起史学家足够的注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匈奴人就进入了内蒙;到秦汉时期或者更早,它就以一个强劲的民族出现于历史。以后,鲜卑人、突厥人、回纥人,更后,契丹人、女真人,最后,蒙古人,这些游牧民族一个跟着一个进入这个地区,走上历史舞台,又一个跟着一个,从这个地区消逝,退出历史舞台。这些相继或同时出现于内蒙地区的游牧民族,他们像鹰一样从历史上掠过,最大多数飞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历史遗迹或遗物,零落于荒烟蔓草之间,诉说他们过去的繁华。有些连历史的遗迹也没有发现,仅仅在历史文献上保留一些简单的记录。但是这些游牧民族在过去都曾经在内蒙地区或者在更广大的世界演出过有声有色的历史剧;有些游牧民族,如十三世纪的蒙古人,并曾从这里发出了震动世界的号令。 两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内蒙地区已经进入了历史上的新世纪。居住在这里的各族人民,蒙古族、达斡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等等,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的历史变革,他们都在从不同的历史阶段和不同的生活方式,经由不同的道路走进社会主义社会。例如蒙古族是从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封建社会走进社会主义社会的,鄂伦春族和一部分鄂温克族则是从以狩猎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末期走进社会主义社会的。很多过去的牧人、猎人,现在都变成了钢铁战士。条条道路通向社会主义社会,在这里得到了最具体、最生动的说明。 恩格斯说:“世界史是最伟大的诗人。”我们在内蒙地区看到了这个最伟大的诗人的杰作。出现在这个杰作中的不是莺莺燕燕,而是群鹰搏击,万马奔腾。在世界文学的文库中,哪里能找到这样波澜壮阔、气势豪放的诗篇呢? 一段最古的长城 火车走出居庸关,经过了一段崎岖的山路以后,自然便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个广阔的原野,一个用望远镜都看不到边际的原野,这就是古之所谓塞外。 从居庸关到呼和浩特大约有一千多里的路程,火车都在这个广阔的高原上奔驰。我们都想从铁道两旁看到一些塞外风光,黄沙白草之类,然而这一带既无黄沙,亦无白草,只有肥沃的田野,栽种着各种各样的庄稼:小麦、荞麦、谷子、高粱、山药、甜菜等等。如果不是有些地方为了畜牧的需要而留下了一些草原,简直要怀疑火车把我们带到了河北平原。 过了集宁,就隐隐望见了一条从东北向西南伸展的山脉,这就是古代的阴山,现在的大青山。大青山是一条并不很高但很宽阔的山脉,这条山脉像一道墙壁把集宁以西的内蒙分成两边。值得注意的是山的南北,自然条件迥乎不同。山的北边是暴露在寒冷的北风之中的起伏不大的波状高原。这一带在古代就是一个“少草木,多大沙”(《汉书·匈奴传》)的地方。山的南边,则是在阴山屏障之下的一个狭长的平原。 现在的大青山,树木不多,但在汉代却是一个“草木茂盛,多禽兽”(《汉书·匈奴传》)的地方,古代的匈奴人曾经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苑囿。一直到蒙古人来到阴山的时候,这里的自然条件,还没有什么改变。关于这一点,从呼和浩特和包头这两个蒙古语的地名可以得到说明。呼和浩特,蒙古语意思是青色的城。包头也是蒙古语的音译,意思是有鹿的地方。这两个蒙古语的地名,很清楚地告诉了我们,直到十三世纪或者更晚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有森林、有草原、有鹿群出没的地方。 呼和浩特和包头这两个城市,正是建筑在大青山南麓的沃野之中。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安放在它们的北边,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这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原野。但这个平静的原野在民族关系紧张的历史时期,却经常是一个风浪最大的地方。 愈是古远的时代,人类的活动愈受自然条件的限制。特别是那些还没有定住下来的骑马的游牧民族,更要依赖自然的恩赐,他们要自然供给他们丰富的水草。阴山南麓的沃野,正是内蒙西部水草最肥美的地方。正因如此,任何游牧民族只要进入内蒙西部,就必须占据这个沃野。 阴山以南的沃野不仅是游牧民族的苑囿,也是他们进入中原地区的跳板。只要占领了这个沃野,他们就可以强渡黄河,进入汾河或黄河河谷。他们如果失去了这个沃野,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史载“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就是这个原因。在另一方面,汉族如果要排除从西北方面袭来的游牧民族的威胁,也必须守住阴山的峪口,否则这些骑马的民族就会越过鄂尔多斯沙漠,进入汉族居住区的心脏地带。 早在战国时,大青山南麓,沿黄河北岸的一片原野,就是赵国和胡人争夺的焦点。在争夺战中,赵武灵王击败了胡人,战领了这个平原,并且在他北边的国境线上筑起了一条长城,堵住了胡人进入这个平原的道路。据《史记·匈奴传》所载,赵国的长城东起于代(今河北宣化境内),中间经过山西北部,西北折入阴山,至高阙(今乌拉山与狼山之间的缺口)为止。现在有一段古长城遗址,断续绵亘于大青山、乌拉山、狼山靠南边的山顶上,东西长达二百六十余里,按其部位来说,这段古长城正是赵长城遗址。 我们这次访问包头,曾经登临包头市西北的大青山,游览这里的一段赵长城。这段长城高处达五米左右,土筑、夯筑的层次还很清楚。东西纵观,都看不到终级,在东边的城址上,隐然可以看到一个古代废垒,指示出那里在当时是一个险要地方。 我在游览赵长城时,作了一首诗,称颂赵武灵王,并且送了他一个英雄的称号。赵武灵王是无愧于英雄的称号的。大家都知道秦始皇以全国的人力物力仅仅连接原有的秦燕赵的长城并加以增补,就引起了民怨沸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秦始皇面前就站着一个孟姜女,控诉这个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甚至在解放以后,还有人把万里长城作为“炮弹”攻击秦始皇。而赵武灵王以小小的赵国,在当时的物质和技术条件下,竟能完成这样一个巨大的国防工程而没有挨骂,不能不令人惊叹。 当然,我说赵武灵王是一个英雄,不仅仅是因为他筑了一条长城,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敢于发布“胡服骑射”的命令。要知道,他在当时发布这个命令,实质上就是与最顽固的传统习惯和保守思想宣战。 只要读一读《战国策·赵策》就知道当赵武灵王发布了胡服骑射的命令以后,他立即遭遇到来自赵国贵族官僚方面的普遍反抗。赵武灵王击败了那些顽固分子的反抗,终于使他们脱下了那套用以标志他们身份的祖传的宽大的衣服,并且把过了时的笨重的战车扔到历史的垃圾堆去。敢于这样做的人,难道不是一个英雄吗?可以肯定说是一个英雄,一个大大的英雄。 在大青山下 现在让我们离开赵长城谈一谈阴山一带的汉代城堡。 根据考古报告,在阴山南北麓发现了很多古城遗址,至少有二十几个古城遗址。这些古城大部分是西汉时期的,也有北魏时期或更晚的。古城遗址最大多数分布在阴山南麓通向山北的峪口,也有分布在阴山北麓的,还有分布在黄河渡口和鄂尔多斯东北地区的。从古城分布的地位看来,几乎通向阴山以北的每一个重要峪口,都筑有城堡。特别是今日呼和浩特市北的蜈蚣坝,尤其是包头市北大青山与乌拉山之间的缺口,城堡的遗址更多。大概这两个峪口是古代游牧民族,而在汉代则是匈奴人侵袭的主要通路。看起来,汉王朝在阴山一带的战略部署,至少有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是阴山北麓的峪口和更远的地方,第二道防线是阴山南麓的峪口,第三道防线是黄河渡口和鄂尔多斯东北一带。 在阴山以北筑城障的事,《史记·匈奴传》有如此的记载:太初四年“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障列亭,至庐朐。”《正义》引《括地志》云:“五原郡相阳县(《汉书·地理志》作稠阳县),北出石门障,得光禄城,又西北得支就县(《汉书·地理志》注作支就城),又西北得头曼城,又西北得牢河城(《汉书·地理志》注作虞河城),又西北得寓虏城(《汉书·地理志》注作宿虏城)。”由此看来,当汉武帝时汉王朝在阴山以北筑了很多城堡,几乎是步步为营,把它的势力远远地推到阴山以北的地方。一直到元帝时由于匈奴呼韩邪单于款塞入朝,才从阴山以北的城堡撤退驻军,但仍然保留着通烽火的哨兵。《汉书·匈奴传》记侯应谏元帝的话,其中有云:“前以罢外城,省亭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这里所谓“外城”,就是阴山以外的城堡。 在大青山与乌拉山之间的峪口中有一条昆都仑河,由北而南流入黄河。昆都仑河就是古代的石门水,石门水大概是古代游牧民族进入阴山以南的沃野最方便的一条道路。在这个通道的外面,已经发现了一些汉代的古城,有一个古城可能就是汉代的光禄城。 我们这次访问内蒙西部,曾经游览了呼和浩特市附近塔布土拉罕的汉城遗址和包头市附近麻池乡的汉城遗址。 塔布土拉罕在呼和浩特市东北三十五里,大青山的南麓。古城作长方形,分内外两城,外城周围约六里。在内城的地面上到处可以看到汉代的绳纹陶片。在城的附近有五个大土堆,塔布土拉罕就是五个大土堆的意思。这五个大土堆,可能是五个大封土墓,如果把这五个大封土墓打开很有可能发现这个古城的历史档案。 麻池乡在包头市西三十里。这里的古汉城也是分内外两城,内城也散布着很多汉代砖瓦,外城很少。古城周围有很多古墓,大多数没有封土。在这里的墓葬中,发现了很多古物,其中有汉代的钱币和汉式的铜器、陶器、漆器等等,也有金质和银质的镂空饰片,饰片上的花纹作虎豹骆驼等动物形像。还发现了“单于天降”、“四夷臣服”以及“单于和亲”、“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文字的瓦当残片。 我不想详细介绍这两个古城的发现,只想指出一个事实,即阴山南北和黄河渡口一带的汉代古城,不是由于经济的原因,而是由于军事的原因建筑起来的。严格地说,这些古城不能称为真正的城市,只是一种驻扎军队和屯积军用粮食武器的营垒。居住在这些城堡中的主要的是军队,也有小商人和手工业者;但这些小商人和手工业者是依靠军队生活的,只要军队撤退,这些城堡也就废弃了。 我还想指出,阴山一带在民族关系紧张的时期是一个战场,而在民族关系缓和时期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交流的驿站;甚至在战争的时期,也不能完全阻止文化的交流。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这一带发现的文物得到说明。例如在当时汉与匈奴的边境线上都发现了汉代的钱币和工艺品,这些工艺品与在内地发现的同一时期的工艺品是一样的,这件事说明汉与匈奴之间的和平往来,并没有完全被万里长城和军事堡垒所遮断。 在大青山脚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因为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像征,一个民族友好的像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青冢在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里左右。据说清初墓前沿尚有石虎两列,石狮一个,还有绿琉璃瓦残片,好像在墓前原来有一个享殿。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石虎伏在阶台下面陪伴这位远嫁的姑娘。 据内蒙的同志说,除青冢外,在大青山南麓还有十几个昭君墓。我们就看到了两个昭君墓,另一个在包头市的黄河南岸。其实这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个古代的堡垒。在这个堡垒附近,还有一个古城遗址。 王昭君究竟埋葬在哪里,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多的昭君墓。显然,这些昭君墓的出现,反映了内蒙人民对王昭君这个人物有好感,他们都希望王昭君埋葬在自己的家乡。 然而现在还有人反对昭君出塞,认为昭君出塞是民族国家的屈辱。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为在封建时代要建立民族之间的友好关系,不能像我们今天一样,通过各族人民之间的共同的阶级利益、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主要的是依靠统治阶级之间的和解,而统治阶级之间的和解又主要的是决定于双方力量的对比,以及由此产生的封建关系的改善。和亲就是改善封建关系的一种方式。当然,和亲也是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有些和亲是被迫的,但有些也不是被迫的,昭君出塞就没有任何被迫的情况存在。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和亲就一律加以反对,那么在封建时代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取得民族之间的和解呢?在我看来,和亲政策比战争政策总要好得多。 游牧民族的摇篮 我们在内蒙西部没有看到的塞外风光,在内蒙东部看到了。当我们的火车越过大兴安岭进入呼伦贝尔草原时,自然环境就散发出蒙古的气氛。一幅天苍苍野茫茫的画面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 正像大青山把内蒙的西部分成南北两块,大兴安岭这一条从东北伸向西南的广阔的山脉也把呼伦贝尔草原分割为东西两部。山脉的两麓被无数起伏不大的山谷割开,从山谷中流出来的溪水,分别灌注着大兴安岭东西的草原,并在东部汇成了嫩江,在西部汇成了海拉尔河。海拉尔,蒙古语,它的意思就是流下来的水。 海拉尔市虽然是草原中的城市,但住在这个城市里,并不能使我们感到草原的风味,只有当我们从海拉尔乘汽车经过南屯前往锡尼河的这条路上,才看到真正的草原风光。在这条路上,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平坦、广阔、空旷的草原,从古以来没有人耕种过的、甚至从来也没有属于任何个人私有过的草原。没有山,没有树木,没有村落,只有碧绿的草和覆盖这个草原的蓝色的天,一直到锡尼河我们才看到一些用毡子围起来的灰白色的帐幕,这是布列亚特蒙古族牧人的家。我们访问了这些牧人的家,在草原上度过了最乐的一天。 当然不是所有的草原都像锡尼河一样的平坦。当我们从海拉尔前往满洲里的路上,我们就看到一些起伏不大的小丘;而当我们从满洲里到达赉湖,从达赉湖到扎赉诺尔的路上,也看到了一些坡度不大的丘陵在地平线上画出了各种各样的柔和的曲线。 呼伦贝尔不仅在现在是内蒙的一个最好的牧区,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最好的草原。这个草原一直是游牧民族的历史摇篮。出现在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数游牧民族:鲜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都是在这个摇篮里长大的,又都在这里度过了他们历史上的青春时代。 根据《后汉书·鲜卑传》所载,鲜卑人最早的游牧之地是鲜卑山。他们每年“以季春月大会于饶乐水上”。鲜卑山、饶乐水究竟在哪里,历来的史学家都没有搞清楚。现在我们在扎赉诺尔附近木图拉雅河的东岸发现了一个古墓群。据考古学家判断,可能是鲜卑人的墓群。如果是鲜卑人的墓群,那就可以证实早在两汉时期鲜卑人就游牧于呼伦贝尔西部达赉湖附近一带的草原。 对于早期鲜卑人的生活,历史文献上给我们的知识很少,仅说鲜卑人的习俗与乌桓同。而当时的乌桓是一个以“弋猎禽兽为事,随水草放牧”,但已“能作弓矢鞍勒,锻金铁为兵器”的游牧民族。我们这次在呼和浩特和海拉尔两处的博物馆,看到扎赉诺尔古墓中发现的鲜卑人的文物,其中有双耳青铜罐和雕有马鹿等动物形像的铜饰片。又有桦木制的弓、桦树皮制的弓囊和骨镞等等,只是没有发现角端弓。又《鲜卑传》谓鲜卑于建武二十五年始与东汉王朝通驿(当作译)使,这件事也从墓葬中发现的织有“如意”字样的丝织物和汉代的规矩镜得到了证实。 史载契丹人最初居在鲜卑人的故地,地名枭罗箇没里,没里者,河也(《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夷附录)。这条河究竟在哪里,不得而知。最近在扎赉诺尔古墓群附近发现了契丹人的古城遗址,证明契丹人也在呼伦贝尔草原东部游牧过。 女真人在呼伦贝尔草原也留下了他们的遗迹。其中最有名的是两条边墙。一条边墙在草原的西北部,沿着额尔古纳河而西,中间经过满洲里直到达赉湖的西边,长约数百里。这条边墙显然是为了防御蒙古人侵入呼伦贝尔草原而建筑的。但据史籍所载,在蒙古人占领这个草原以前,游牧于这个草原的是塔塔儿人,蒙古人不是从女真人手中,而是从塔塔儿人手中接收这个草原的。根据这样的情况,这条边墙,似乎不是女真人修筑的。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即为了抵抗蒙古人的侵入,当时的塔塔儿人和女真人是站在一边的,女真人才有可能修筑这条边墙。另一条边墙在呼伦贝尔的东南,这条边墙是沿着大兴安岭南麓自东北而西南,东起于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的尼尔基镇,西至科尔沁右翼前旗的索伦,长亦数百里。王国维曾在其所著《金界壕考》一文中对这条墙作了详细的考证。有人认为这是成吉思汗的边墙,并且把扎兰屯南边的一个小镇取名为成吉思汗,以纪念这条边墙,这是错误的。毫无疑问,这条边墙是女真人建筑的,其目的是为了保卫呼伦贝尔南部的草原,免于蒙古人的侵入。但是成吉思汗终于突破了这两道边墙,进入了呼伦贝尔草原。 呼伦贝尔草原不仅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历史摇篮,而且是他们的武库、粮仓和练兵场。他们利用这里的优越的自然条件,繁殖自己的民族,武装自己的军队,然后以此为出发点由东而西,征服内蒙中部和西部诸部落或最广大的世界,展开他们的历史性的活动。鲜卑人如此,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也是如此。 鲜卑人占领了这个草原就代替匈奴人成为蒙古地区的支配民族,以后进入黄河流域建立了北魏王朝。鲜卑人在前进的路上留下了很多遗迹,现在在内蒙和林格尔县发现的土城子古城,可能就是北魏盛乐城的遗址。大同云冈石窟和洛阳龙门石窟也是鲜卑人留下来的艺术宝库。我们在访问大同时曾经游览云冈石窟,把这里的艺术创造和扎赉诺尔的文化遗物比较一下,那就明显地表示出奠居在大同一带的鲜卑人比起游牧于扎赉诺尔的鲜卑人来,已经是一个具有高得多的文化的民族。如果把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的艺术,作一比较研究,我想一定能看出鲜卑人在文化艺术方面更大一步的前进。 在呼伦贝尔草原游牧过的契丹人,后来也向内蒙的中部和西部发展,最后定居在黄河流域建立了辽王朝。契丹人也在前进的路上留下了他们历史的里程碑。他们在锦州市内留下了一个大广济寺古塔,在呼和浩特东四十里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万卷华严经塔,还有大同城内留下了上下华严寺。我们这次游览了锦州的古塔,欣赏了大同上下华严寺的佛像雕塑艺术。从这些建筑艺术和雕塑艺术看来,奠居在锦州和大同一带的契丹人也是一个具有相当高度文化艺术的民族。 为了保卫呼伦贝尔草原建筑过两条边墙的女真人,后来也进入了黄河流域。和鲜卑人、契丹人略有不同,女真人在进入中原以前已经具有比较高度的文化,并且建立了金王朝。现在黑龙江省阿城县南的白城就是金上京。在这次访问中,有些同志曾经去游览过金上京遗址,从遗址看来已经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城市。这个城市表明了当时女真人已经进入了定居的农业生活,并且有了繁盛的商业活动。 成吉思汗在进入呼伦贝尔草原以前,始终局促于斡难河与额尔古纳河之间的狭小地区。但当他一旦征服了塔塔儿人占领了这个草原,不到几年他就统一了蒙古诸部落,正如他在写给长春真人丘处机的诏书中所说的:“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 蒙古人当然知道这个草原的重要性,元顺帝在失掉了大都以后,带着他的残余军队逃亡,不是逃往别处而是逃到呼伦贝尔草原。 朱元璋似乎也知道这个草原的重要性,他派蓝玉追击元顺帝,一直追到捕鱼儿海(即今贝尔湖)东北八十里的地方,在这个草原中彻底地歼灭了元顺帝的军队以后,蒙古王朝的统治才从中国历史上结束。 历史的后院 假如呼伦贝尔草原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闹市,那么大兴安岭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幽静的后院。重重叠叠的山岭和覆蔽着这些山岭的万古常青的丛密的原始森林,构成了天然的障壁。把这里和呼伦贝尔草原分开,使居住在这里的人民与世隔绝,在悠久的历史时期中,保持他们传统的古老的生活方式。一直到解放以前,居住在这个森林里的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还停留在原始社会末期的历史阶段。但是解放以后,这里的情况已经大大的改变了。现在,一条铁路已经沿着大兴安岭的溪谷远远地伸入了这个原始森林的深处,过去遮断文明的障壁在铁道面前被粉碎了。社会主义的光辉,已经照亮了整个大兴安岭。 我们这次就是沿着这条铁道进入大兴安岭的。火车首先把我们带到牙克石。牙克石是喜桂图旗的首府,也是进入大兴安岭森林地带的大门。喜桂图,蒙古语,意思是有森林的地方。这个蒙古语的地名,纪录了这里的历史情况,其实在牙克石附近现在已经没有森林了。 在牙克石前往甘河的路上,我们的目光便从广阔的草原转向淹没在原始森林中的无数山峰。在铁道两旁,几乎看不到一个没有森林复蔽的山坡,到处都丛生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最多的是落叶松和白桦,也有樟松、青杨和其他不知名的树木。 我们在甘河换了小火车,继续向森林地带前进。经过了几小时的行程,火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叫作第二十四的地方。应该说明一下,在这个森林中,有很多地方过去没有名字。解放以后,森林工作者替这些地方也取了一些名字,如第一站、第二站之类。但有些地方原来是有鄂伦春语的名字的,而这些鄂伦春语的地名,又往往能透露一些历史的消息。例如锡尼奇是一个鄂伦春语的地名,意思是有柳树的地方;又如加格达奇,也是一个鄂伦春语的地名,意思是有樟松的地方。这样的地名比起数目字的地名来,当然要好得多,因此我以为最好能找到这些地方的鄂伦春语的名字。 我们在第二十四地点下了火车,走进原始森林。依照我们的想法,在原始森林里,一定可以看到万年不死的古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长寿的树木,落叶松的寿命最多也不过一百多年。所谓原始森林,是说这个森林从太古以来,世世代代,自我更新,一直到现在,依然保持他们原始的状态。当然我们脚下践踏的,整整有一尺多厚的像海绵一样的泥土,其中必然有一万年甚至几万年前的腐朽的树木和树叶。 我们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太阳都射不进去的丛密的森林,也第一次看到了遍山遍岭的杜鹃花和一种驯鹿爱吃的特殊的苔藓。秋天的太阳无私地普照着连绵不断的山岗,畅茂的森林在阳光中显出像翡翠一样的深绿。在山下,河流蜿蜒地流过狭窄的河谷,河谷两岸是一片翠绿的草地和丛生的柳树。世界上哪里能找到这样美丽的花园呢? 我们的旅程,并没有停止在甘河。就在当天夜晚,火车把我们带到了这条森林铁路的终点阿里河。阿里河是鄂伦春自治旗的首府。鄂伦春,满洲语,意思是驱使驯鹿的部落。但是现在的鄂伦春族人民已经不是一个驱使驯鹿的部落,他们在阿里河边建筑了新式的住房,在这里定住下来,逐渐从狩猎生活转向驯养鹿群和农业的生活。现在在大兴安岭内驱使驯鹿的唯一的民族,也是以狩猎为生的唯一民族是鄂温克族。 从狩猎转向畜牧生活并不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事,这要求一个民族从森林地带走到草原,因为游牧的民族必须依靠草原。森林是一个比草原更为古老的人类的摇篮。恩格斯曾经说过,一直到野蛮低级阶段上的人们还是生活在森林里;但是当人们习惯于游牧生活以后,人们就再也不会想到从河谷的草原自愿地回到他们祖先住过的森林区域里面去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的话说明了人类在走出森林以后再回到森林是不容易的;在我看来,人类从森林走到草原也同样是不容易的。因为这需要改变全部的生活方式。要改变一种陈旧的生活方式,那就要触犯许多传统的风俗习惯,而这种传统的风俗习惯对于一个古老的民族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仅改变全部生活方式会要遇到困难,据一位鄂伦春的老猎人说,甚至把狩猎用的弓矢换为猎枪这样简单的事情,也曾经引起反对。反对的理由是火器有响声,打到一只野兽,惊走了一群,而弓箭就没有这种副作用。但是新的总是要战胜旧的,现在不仅鄂伦春族的猎人,甚至鄂温克族的猎人也用新式的猎枪装备自己。 扎兰屯是我们最后访问的一个内蒙城市。 到了扎兰屯,原始森林的气氛就消失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美丽的山城。这座山城建筑在大兴安岭的南麓,在它的北边是一些绿色的丘陵。有一条小河从这个城市中流过,河水清浅,可以清楚地看见生长在河里的水草。郊外风景幽美,在前往秀水亭的路上,可以看到一些长满了柞树的山丘,也可以看到从峡谷中流出来的一条溪河,丛生的柳树散布在河谷的底部。到处都是果树、菜园和种植庄稼的田野。这一切告诉了我们这里已是呼伦贝尔的农业区了。我们就在这里结束了内蒙的访问。 揭穿了一个历史的秘密 这次访问对于我来说,是上了一课很好的蒙古史,也可以说揭穿了一个历史的秘密,即为什么大多数的游牧民族都是由东而西走上历史舞台。现在问题很明白了,那就是因为内蒙东部有一个呼伦贝尔草原。假如整个内蒙是游牧民族的历史舞台,那么这个草原就是这个历史舞台的后台。很多的游牧民族都是在呼伦贝尔草原打扮好了,或者说在这个草原里装备好了,然后才走出马门。当他们走出马门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仅是一群牧人,而是有组织的全副武装了的骑手、战士。这些牧人、骑手或战士总想把万里长城打破一个缺口,走进黄河流域。他们或者以辽河流域的平原为据点,或者以锡林郭勒草原为据点,但最主要的是乌兰察布平原为据点,来敲打长城的大门,因而阴山一带往往出现民族矛盾的高潮。两汉与匈奴,北魏与柔然,隋唐与突厥,明与鞑靼,都在这一带展开了剧烈的斗争。一直到清初,这里还是和准噶尔进行战争的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如果这些游牧民族,在阴山也站不住脚,他们就只有继续往西走,试图从居延打开一条通路进入洮河流域或青海草原;如果这种企图又失败了,他们就只有跑到准噶尔高原,从天山东麓打进新疆南部;如果在这里也遇到抵抗,那就只有远走中亚,把希望寄托在妫水流域了。所有这些民族矛盾斗争在今天看来,都是一系列的民族不幸事件,因为不论谁胜谁负,对于双方的人民来说都是一种灾难,一种悲剧。 马克思说:“世界历史形式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它的喜剧。”现在悲剧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出现在内蒙地区的是历史喜剧。但是悲剧时代总是一个历史时代,一个不可避免的历史时代,一个紧紧和喜剧时代衔接的时代。为了让我们更愉快地和过去的悲剧时代诀别以及更好地创造我们的幸福的未来,回顾一下这个过去了的时代,不是没有益处的。 □读书人语 这是最典型的学术散文、学者散文了。文笔是朴实的,然而透着一种优美的韵味,时而一两句抒情的笔调,镶嵌在朴实的历史叙述中,显得特别沁人心扉。作为著名学人,翦伯赞先生就用这样一种话语,这样一种叙述范型,来讲述了辽远的历史的旧梦,具有深沉的历史感;然而,又不时地简约地站在现实地面上回叙、回顾,语言不多,却很有现实感。内蒙古,那个辽阔丰富的草原,鲜卑人、突厥人、回纥人、契丹人、女真人,直到蒙古人,一个一个马背上的民族,一代一代的骑马英雄,渡阴山,过大兴安岭,饮马海拉尔河和额尔古纳河,他们在呼伦贝尔草原,打扮好自己,然后越长城、跨黄河进入中原。“多少英雄的故事在这儿扮演”。听历史学家娓娓道来,指点江山,历数胜迹,在广阔的历史视野观照下,历史与现实融接、史识与诗情汇合,既读书又读文,既察古又揽今。犹记当年文章初发时,就喜欢读,时隔二十多年,至今读之仍然喜欢并被引进种种遐思:关于历史与现实的,关于学术与文化的,关于文学与艺术的。 【彭定安】 老 舍 1899—1966 老舍,中国现代著名小学家、剧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多幕话剧《龙须沟》、《茶馆》。其文学创作历时40年,作品多以城市底层人民生活为题材,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浓郁,风格上寓庄于谐,语言生动流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语言艺术取胜的大师之一。 想北平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是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读书人语 老舍先生生长在北平,直到1924年夏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前,他一直基本上在北平生活、工作。北平就是他的故乡。人人都说家乡好。然而老舍在这篇散文里,却没有仅以“好”字评之。他爱北平,是因为北平“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使人更接近了自然”,更重要的,则是爱北平“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但作者强调说,他爱北平是因北平在“我的血里”在“我心中”,可却是“只有说不出而已”。因为爱之太深,想之太切了。以至于再说就要“落泪”的地步。对想北平,如此铺垫,可谓精巧之至。文章所叙之事,寻常平凡,但其中却饱含“情”字,读来真使人心醉。 【刘晓川】 我的母亲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当巡警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作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人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订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里,致未冻死。一岁半,我的父亲“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立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以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她们作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为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于改掉的。 姑母时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母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过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的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以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说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圆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廿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廿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到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详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母亲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设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读书人语 从如烟的往事中,作家选择最能表现母亲性格的几件事,即老舍与兄弟姊妹“全仗母亲独力抚养”,辛苦劳作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尽管生活清苦,母亲仍有“好客的习性”;她最会“吃亏”,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在兵乱中母亲“软而硬”的性格,等等,把一位勒劳朴实,心境善良美好的劳动妇女写得淋漓尽致。又因为作家是怀着悼念母亲的心情抒写此文的,因而将母亲写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读来感人肺腑。此文无论是选材还是写法上,均透出作家对母亲浓浓的眷眷之情。此外,语言平实,感情真擎。细节刻画真实,具有鲜明的个性,亦是此文的一大特色。 【刘晓川】 苏雪林 1897-1999 苏雪林,女小说家、古代文学史家。原名苏梅,原籍安徽太平,生于浙江瑞安。笔名绿漪等。1952年起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及台南成功大学任教。1964年去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1973年后专事著述。主要散文集有《青鸟集》、《归鸿集》、《灵海微澜》等。 中 年 如果说人的一生,果然像年之四季,那么除去了婴儿期的头、斩去了死亡期的尾,人生应该分为四个阶级:即青年、壮年、中年、老年是也。自成童至二十五岁为青春期,由此至三十五岁为壮年期,由此至四十五岁为中年期,以后为老年期。(但照中国一般习惯,往往将壮年期并入中年,而四十以后,便算入了老年;于是西洋人以四十为生命之开始,中国人则以四十为衰老之开始。请一位中国中年,谈谈他身心两方面的经验,也许会涉及老年的范围,这是我们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言之是颇为可悲的。)若其身体强健,可以活到八九十或百岁的话,则上述四期,可以各延长五年十年,反之则缩短几年。总之这四个阶级的短长,随人体质和心灵的情况而分,不必过于呆板。 中年和青年差別的地方,在形体方面也可以显明地看出。初入中年时,因体内脂肪积蓄过多,而变成肥胖,这就是普通之所谓“发福”。男子“发福”之后,身材更觉魁伟,配上一张红褐色的脸,两撇八字小胡,倒也相当的威严。在女人,那就成了一个恐慌问题,如名之为“发福”,不如名之为“发祸”。过丰的肌肉,蚕食她原来的娇美,使她变成一个粗蠢臃肿的“硕人”。许多爱美的妇女,为想瘦,往往厉行减食绝食,或操劳;但长期饥饿辛苦之后,一复食和一休息,反而更肥胖起来。我就看见很多的中年女友,为了胖之一字,烦恼哭泣,认为那是莫可禳解的灾殃。不过平心而论,这可恶的胖,虽然夺去了你那婀娜的腰身、秀媚的脸庞和莹滑的玉臂,也偿还你一部分青春之美。等到你肌肉退潮,脸起皱纹时,你想胖还不可得呢。 四十以后,血气渐衰,腰酸背痛,各种病痛乘机而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星白发,也就是衰老的预告。古人最先发现自己头上白发,便不免要再三嗟叹,形之吟咏,谁说这不是发于自然的情感?眼睛逐渐昏花,牙齿也开始动摇,肠胃则有如淤塞的河道,愈来愈窄。食欲不旺,食量自然减少。少年凡是可吃的东西,都吃得很有味,中年则必须比较精美的方能入口。而少年据案时那种狼吞虎咽的豪情壮概,则完全消失了。 对气候的抗拒力极差,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热。以我个人而论,就在乐山这样不大寒冷的冬天,棉小袄再加皮袍,出门时更要压上一件厚大衣。晚间两层棉被,而汤婆子还是少不得。夏天热到八九十度,便觉胸口闭塞,喘不过气来。略为大意,就有触暑发痧之患。假如自己原有点不舒服,再受这蒸郁气候的压迫,便有徘徊于死亡边沿的感觉。古人曰夏为“死季”,大约是专为我们这种孱弱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而说的吧。 再看那些青年人,大雪天竟有仅穿一件夹袍或一件薄棉袍而挺过的。夏季赤日西窗,挥汗如雨,一样可以伏案用功。比赛过一场激烈的篮球或足球后,浑身热汗如浆,又可以立刻跳入冷水池游泳。使我们处这场合,非疯瘫则必罹重感冒了。所以青年在我们眼里,不但怀有辟尘珠而已,他们还有辟寒辟暑珠呢。喔,青年真是活神仙! 记得从前有位长辈,见我常以体弱为忧,便安慰我说:青年人身体里各种组织都很脆弱而且空虚,到了中年,骨髓长满,脏腑的营养功能也完成了,体气自然充强。这话你们或者要认为缺少生理学的根据,而我却是经验之谈,你将来是可以体会到的。听了这番话后,我对于将来的健康,果然抱了一种希望。忽忽二十余年,这话竟无兑现之期,才明白那长辈的经验只是他个人的经验罢了。不过青年体质虽健旺而神经则似乎比较脆弱。所以青年有许多属于神经方面的疾病。我少年时,下午喝杯浓茶或咖啡,或偶而构思,或精神受了小小刺激,都非通宵失眠不可。用脑筋不能连续二小时以上,又不能天天按时刻用功。于今这些现象大都不复存在,可见我的神经组织确比以前坚固了。不过这也许是麻木,中年人的喜怒哀乐,都不如青年之易于激动,正是麻木之证。 有人说所谓中年的转变,与其说它是属于生理方面,毋宁说它是属于心理方面。人生到了四十左右,心理每会发生绝大变化,在恋爱上更特別明显。是以有人定四十岁为人生危险年龄。这话我从前也信以为真,而且曾祈祷它赶快实现。因为我久已厌倦于自己这不死不生的精神状况,若有个改换,哪管它是由哪方面来的,我都一样欣喜地加以接受。然而没有影响,一点也没有。也许时候还没有到,我愿意耐心等待。可是我预料它的结局,也将同我那对生理方面的希望一般。要是真来了呢,我当然不愿再行接受丘比特的金箭,我只希望文艺之神,再一度拨醒我心灵创作之火,使我文思怒放、笔底生花,而将十余年预定的著作计画,一一实现。听说四十左右是人生的成熟期,西洋作家有价值的作品,大都产于此时。谁说我这过奢的期望,不能实现几分之几?但回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免灰心,唉,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 中年人所最恼恨自己的,是学习的困难。学习的成绩,要一个仓库去保存它,那仓库就是记忆力,但人到中年,这份宝贵的天赋,照例要被造物主收回。无论什么书,你读过一遍后,可以很清晰的记得其中情节,几天以后,痕迹便淡了一层,一两个月后,只留得一点影子,以后连那点影子也模糊了。以起码的文字而论,幼小时学会的结构当然不易遗忘,但有些俗体破体,先入为主——这都是从油印讲义、教员黑板、影印的古书来的——后来想矫正也觉非常之难。我们当国文教师的人,看见学生在作文簿上写了俗破体字,有义务替他校正,校过二三回之后,他还再犯,便不免要生气怪他太不小心,甚至心里还要骂他几声低能。然而说也可怜,有些不大应用的字,自己想写时,还得查查字典呢。 我有亲戚某君,中学卒业后,为生活关系,当了猢狲王。常自恨少时英文没有学好,四十岁以上,居然下了读通这门文字的决心。他平日功课太忙,只能利用暑假,取古人三冬文史之意。这样用了三四个假期的功,英文果大有进步,可以不假字典而读普通文学书,写信作文,不但通而且可说好。但后来他还是把这“劳什子”丟开手了。他告诉我们说:中年人想学习一种新才艺,不惟事倍功半,竟可以说不可能,原因就为了记忆力退化得太厉害。以学习生字来讲,幼时学十多个字要费一天半天功夫,于今半小时可以记得四五十个,有时窃窃自喜,以为自己的头脑比幼时还强。是的,以理解力而论,现在果大胜于幼年时代,这种强记的本领,大半是靠理解力帮忙的。但强记只能收短时期的功效。那些生字好比一群小精灵,非常狡狯,它们被你抓住时,便伏帖地服从你指挥,等你一转背,便一个一个溜之大吉。有人说读外国文记生字有秘诀,天天温习一次,就可以永为己有了。这法子他说他也曾试过,效果不能说没有,但生字积上几百时,每天温习一次,至少要费上几小时的时间;所学愈多,担负愈重,不是经济办法,何况搁置一久,仍然遗忘了呢。翻开生字簿个个字认得,在別处遇见时,则有时像有些面善,但仓卒间总喊不出它的名字:有时认得它的头,忘了它的尾;有时甲的意义会缠到乙上去。他又说道,你们看见我英文写读的能力,以为学到这样的程度,拋荒可惜。不知那点成绩是我在拼命用功之下产生出来的,是努力到炉火纯青时,生命锤砧间,敲打出来的几块钢铁。将书本子搁开三五个月,我还是从前的我。一个人非永远保有追求时情热,就维持不住太太的心,那么她便是天上神仙,也只有不要。我的生活环境既不许我天天捧着英文念,则我放弃这每天从坠下原处再转巨石上山的希腊神话里受罪英雄的苦工,你们该不至批评我无恒吧。 不仅某君如此,大多数中年用功的人都有这经验。中年人用功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照法国俗话,又像是“檀内德的桶”(Le tonneau de Danaides),这头塞进,那头立刻脱出。听说托尔斯泰以八十高龄还能从头学习希腊文,而哈理孙女士七十多岁时也开始学习一种新文字。那是天才的头脑,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不过中年人也不必因此而灰了做学问的雄心,记忆力仍然强的,当然一样可以学习。 所以,青年人禀很高的天资,又处优良的环境,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读书;或者将难得光阴,虚耗在儿戏的恋爱和无聊的征逐上,真是莫大的罪过,非常的可惜。 或者有人要问:学问既积蓄在记忆的仓库里,而中年人的记忆力又如此之坏,那么你们究竟有些什么呢?嘘,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祕密,轻轻地,莫让別人听见:我们是空洞的。打开我们的脑壳一看,虽非四壁萧然,一无所有,却也寒伧得可以。我们的学问在哪里?在书卷里、在笔记簿里、在卡片里、在社会里、在大自然里,幸而有一条绳索,一头链接我们的脑筋,一头链接在这些上,只须一牵动,那些埋伏着的兵,便听了暗号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拥出来,排成队伍,听我自由调遣。这条绳索,叫做“思想的系统”,是我们中年人修炼多年而成功的法宝。我们可以向青年骄傲的,也许仅仅是这件东西吧。设若不幸,来了一把火,将我们精神的壁垒烧个精光,那我们就立刻窘态毕露了。但是,亏得那件法宝水火都侵害它不得,重挣一份家当还不难,所以中年人虽甚空虚,自己又觉得很富裕。 上文说中年喜怒哀乐都不易激动,不过这是神经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中年的感情实比青年深沉,而波澜则更为阔大。他不容易动情,真动时连自己也怕。所谓“中年伤于哀乐”,所谓“中年不乐”,正指此而言。青年遇小小伤心事,便会号咷涕泣,中年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青年死了父母和爱人,当时虽痛不欲生,过了几时,也就慢慢忘记了。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別,表面虽似无所感动,而那深刻的悲哀,会啮蚀你的心灵、镌削你的肌肉,使你暗中消磨下去。精神的创口,只有时间那一味药可以治疗,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愈合。 中年人是颓废的。到了这样年龄,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味都尝过了,什么都看穿看透了。现实呢?满足了。希望呢?大半渺茫了。人生的真义,虽不容易了解,中年人却偏要认为已经了解,不完全至少也了解它的大半:世界是苦海,人是生来受罪的,黄连树下弹琴,毒蛇猛兽窥伺着的井边,啜取酽蜜;珍惜人生、享受人生,所谓人生真义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中年人不容易改变他的习惯,细微如抽烟喝茶,明知其有害身体,也克制不了。勉强改了,不久又犯。也许不是不能改,是懒得改,它是一种享乐呀!女人到了三十以上,自知韶华已谢,红颜不再,更加着意装饰。为什么青年女郎服装多取素雅,而中年女人反而欢喜浓妆艳抹呢?文人学士则有文人学士的哀乐,“天上一轮好月,一杯得火候好茶,其实珍惜之不尽也。”张宗岱《陶庵梦忆》,就充满了这种“中年情调”。无怪在这火辣辣战斗时代里,有人要骂他为“有闲”。 人生至乐是朋友,然而中年人却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由于世故的深沉、人情的历练,相对之际,谁也不能披肝露胆,掏出性灵深处那片真纯。少年好友相处,互相尔汝,形迹双忘,吵架时好像其仇不共戴天,转眼又破涕为欢,言归于好了。中年人若在友谊上发生意见,那痕迹便终身拂拭不去,所以中年人对朋友总客客气气的有许多礼貌。有人将上流社会的社交,比做箭猪的团聚:箭猪在冬夜离开太远则苦寒,挤得太紧又刺痛,所以它们总设法永远保持相当的距离。上流人社交的客气礼貌,便是这距离的代表。这比喻何等有趣,又何等透彻,有了中年交友经验的人,想来是不会否认的。不过中年人有时候也可以交到极知心的朋友,这时候将嬉笑浪谑的无聊,化作学问有益的切磋;酒肉争逐的浪费,变成严肃事业的互助。一位学问见识都比你高的朋友,不但能促进你学业上的进步,更能给你以人格上莫大的潜移默化。开头时,你俩的意见,一个站在南极的冰峰,一个据于北极的雪岭,后来慢慢接近了、慢慢同化了。你们辩论时,也许还免不了几场激烈的争执,然而到后来,还不是九九归元,折衷于同一的论点。每当久別相逢之际,夜雨西窗,烹茶剪烛,举凡读书的乐趣、艺术的欣赏、变幻无端世途的经历、生命旅程的甘酸苦辣,都化作娓娓清谈,互相勘查、互相印证,结果往往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其趣味之隽永深厚,绝不是少年时代那些浮薄的友谊可比的。 除了独身主义者,人到中年,谁不有个家庭的组织。不过这时候夫妇间的轻怜密爱、调情打趣都完了;小小离別,万语千言的情书也完了、鼻涕眼泪也完了。闺闼之中,现在已变得非常平静,听不见吵闹之声,也听不见天真孩气的嬉笑。新婚时的热恋,好比那春江汹涌的怒潮,于今只是一潭微澜不生,晶莹照眼的秋水。夫妇成了名义上的,只合力维持著一个家庭罢了。男人将感情意志,都集中于学问和事业上。假如他命运亨通,一帆风顺的话,做官定已做到部长次长;教书,则出洋镀金以后,也可以做到大学教授;假如他是个作家,则灾梨祸枣的文章,至少已印行过三册五册;在商界非银行总理,则必大店的老板。地位若次了一等或二等呢,那他必定设法向上爬。在山脚望着山顶,也许有懒得上去的时候,既然到半山或离山顶不远之处,谁也不肯放弃这份“登峰造极”的光荣和陶醉不是?听说男人到了中年,青年时代强盛的爱欲就变为权势欲和领袖欲,总想大权独揽,出人头地,所以倾轧、排挤、嫉妒、水火,种种手段,在中年社会里玩得特別多。啊,男人天生个个都是政客! 男人权势欲领袖欲之发达,即在家庭也有所表现。在家庭,他是丈夫、是父亲、是一家之主。许多男人都以家室之累为苦,听说从前还有人将家庭画成一部满装老小和家具的大车,而将自己画作一个汗流气喘拼命向前拉曳的苦力。这当然不错,当家的人谁不是活受罪,但是,你应该知道做家主也有做家主的威严。奴仆服从你,儿女尊敬你,太太即说是如何的摩登女性,既靠你养活,也不得不委曲自己一点而将就你。若是个旧式太太,那更会将你当作神明供奉。你在外边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办公所受了上司的指斥,憋着一肚皮气回家,不妨向太太发泄发泄,她除了委曲得哭泣一场之外,是绝不敢向你提出离婚的。假如生了一点小病痛,更可以向太太撒撒娇,你可以安然躺在床上,要她替你按摩,要她奉茶奉水,你平日不常吃到的好菜,也不由她不亲下厨房替你烧。撒娇也是人生快乐之一,一个人若无处撒娇,那才是人生大不幸哪! 女人结婚之后,一心对着丈夫,若有了孩子,她的恋爱就立刻换了方向。尼采说:“女人种种都是谜,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解答,叫做生小孩。”其实这不是女人的谜,是造物主的谜,假如世间没有母爱,嘻,你这位疯狂哲学家,也能在这里摇唇弄笔,发表你轻视女性的理论么?女人对孩子,不但是爱,竟是崇拜,孩子是她的神,不但在养育,也竟在玩弄,孩子是她的消遣品。她爱抚他、引逗他、摇撼他、吻抱他,一缕芳心,时刻萦绕在孩子身上。就在这样迷醉甜蜜的心情中,才能将孩子一个个从摇篮尿布之中养大。养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事业,就这样将芳年玉貌,消磨净尽,而匆匆到了她认为可厌的中年。 青年生活于将来,老年生活于过去,中年则生活于现在。所以中年又大都是实际主义者。人在青年,谁没有一片雄心大志,谁没有一番宏济苍生的抱负,谁没有种种荒唐瑰丽的梦想?青年谈恋爱,就要歌哭缠绵,誓生盟死,男以维特为豪,女以绿蒂自命;谈探险,就恨不得乘火箭飞入月宫,或到其它星球里去寻觅殖民地;谈革命,又想赴汤蹈火与恶势力拼命,披荆斩棘,从赤土上建起他们理想的王国。中年人可不像这么罗曼蒂克,也没有这股子傻劲。在他看来,美的梦想,不如享受一顿精馔之实在;理想的王国,不如一座安适家园之合乎他的要求;整顿乾坤,安民济世,自有周公孔圣人在那里忙,用不着我去插手。带领着妻儿,安稳住在自己手创的小天地里,或从事名山胜业,以博身后之虚声;或丝竹陶情,以写中年之怀抱;或着意安排一个向平事了,五岳毕游以后的娱老之场。管它世外风云变幻,潮流撞击,我在我的小天地里还一样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你笑我太颓唐、骂我太庸俗、批评我太自私,我都承认。算了,你不必再同我啰嗦了,因为我已是一个中年人了啊! 不过我以上所说的话,并不认为每个中年人都如此,仅说我所见一部分中年人呈有这种现象罢了。希望中年人读了拙文,不致于对我提起诉讼,以为我在毁坏普天下中年人的名誉。其实中年才是人生的成熟期,谈学问则已有相当成就,谈经验则也已相当丰富,叫他去办一项事业,自然能够措置有方,精神灌注,把它办得井井有条。少年是学习时期,壮年是练习时期,中年才是实地应用时期,所以我们求人才必求之于中年。 少年读古人书,于书中所说的一切,不是盲目的信从,就是武断的推翻。中年人读书比较广博,自能参伍折衷,求出一个比较适当的标准。他不轻信古人,也不瞎诋古人;他绝不把婴儿和浴盆的残水都一起泼出;他对于旧殿堂的庄严宏丽,每能给予适当的赞美和欣赏。若事实上这座殿堂非除去不可时,他宁可一砖一石、一栋一梁,慢慢地拆,材料若有可用的,就保存起来,留作将来新建筑之用,绝不卤卤莽莽地,放一把火烧得寸草不留,后来又有无材可用之叹。少年时读古人书,总感觉时代已过,与现代不发生交涉,所以恨不得将所有线装书一齐拋入茅厕;甚至西洋文艺宗哲之书,也要替它定出主义时代的所属,如其不属他们所信仰的主义和他们所视为神圣的时代,虽莎士比亚、拉辛、贝多芬、罗丹等伟大天才心血的结晶,也恨不得以“过时”、“无用”两句话轻轻抹煞。中年人则知道这种幼稚狂暴的举动,未免太无意识,对于文化遗产的接受也是太不经济,况且古人书里说的话就是古人的人生经验,少年人还没有到获得那种经验的年龄,所以读古人书总感觉隔膜,到了中年了解世事渐多,回头来读古人书又是一番境界,他对于圣贤的教训、前哲的遗谟、天才血汗的成绩,不像少年人那么狂妄地鄙弃,反而能够很虚心地加以承认。 青年最富于感染性,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到了中年,则脑筋里自然筑起一千丈铜墙铁壁,所以中年多不能跟着时代潮流跑。但据此就判定中年“顽固”的罪名,他也不甘伏的。中年涉世较深,人生经验丰富,判断力自然比较强。对于一种新学说新主义,总要以批评的态度,将其中利弊,实施以后影响的好坏,仔细研究一番。真个合乎需要,他采用它也许比青年更来得坚决。他又明白一个制度的改良、一个理想的实现,不一定需要破坏和流血,难道没有比较温和的途径可以遵循?假如青年多读些历史,认识历来那些不合理性革命之恐怖、那些无谓牺牲之悲惨、那些毫无补偿的损失之重大,也许他们的态度要稳健些了。何况时髦的东西,不见得真个是美、真个合用。年轻女郎穿了短袖衫,看见別人的长袖,几乎要视为大逆不道,可是二三年后又流行长袖,她们又要视短袖为异端了。幸而世界是青年与中老年共有的,幸而青年也不久会变成中老年,否则世界三天就要变换一个新花样,能叫人活得下去吗?还是谢谢吧。 踏进秋天园林,只见枝头累累,都是鲜红、深紫,或黄金色的果实,在秋阳里闪着异样的光辉。丰硕、圆满、清芬扑鼻,蜜汁欲流,让你尽情去采撷。但你说想欣赏那荣华绚烂的花时,哎,那就可惜你来晚了一步,那只是春天的事啊! □读书人语 苏雪林是个儒学气较浓的人。《中年》一文深深地揉进了她的人生情怀和价值之梦。以时间为序,对人的生命之旅进行思索,写得委婉多姿,很有味道。苏雪林有时写文颇有火气,她对鲁迅的那种近于“执狂”的抨击,我读后曾对她的印象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可偏偏这篇不是这样,没有了骚动,没有了喧哗,而是轻轻的、说说的细语。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仿佛一个极成熟的中年人,在向你谈吐人生的感触。这篇散文,是较典型的女性味作品,细赋、亲切、自然,如书房中飞出的柔和的小独奏曲,文雅中流露出热情。此文很有哲人式的顿悟,文章曲径通幽,峰回路转之中,坦然地亮出一片新野:中年乃生命的黄金时期,它富有、它成熟、它高贵。读罢此文,我猛然感到:对呀,中年乃不惑之期,尽管不惑之后还有困顿、烦恼,但迈入成熟,也确实是人类的一种渴望。苏雪林对中年的体验,是很值得玩味的。 【孙 郁】 闻一多 1899—1946 闻一多,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学者。原名闻家骅,又名闻多、闻亦多,字友三,亦字友山。笔名亦多、一多、夕夕、友三。湖北浠水人。早年就读于两湖师范学校附属高等小学、北京清华学校。1922年赴美国留学,攻美术,同时创作爱国思乡诗歌。1925年回国,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1927年去武汉国民革命军政治部工作,同年任南京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1928年参加新月社,和徐志摩等创办《新月》杂志,后任武汉大学、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抗战期间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1944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46年7月15日在李公朴先生遇难报告会上发表讲演,谴责国民党当局,当晚被国民党特务杀害。著有诗集 《红烛》、《死水》及多篇古典文学研究文章等。 庄 子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养生主》 一 庄子名周,宋之蒙人。(今河南商邱县东北)。宋在战国时属魏,魏都大梁,因又称梁。《史记》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庄子》《田子方》《徐无鬼》两篇于魏文侯武侯称谥,而《则阳》篇《秋水》篇径称惠王的名字,又称公子,《山木》篇又称为王,《养生主》称文惠君,看来他大概生于魏武侯末叶,现在姑且定为周烈王元年(前三七五。)他的卒年,马叙伦定为赧王二十年(前二九五),大致是不错的。 与他同时代的惠施只管被梁王称为“仲父”,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只管“皆列第为上大夫,”荀卿只管“三为祭酒,”吕不韦的门下只管“珠履者三千人,”——庄周只管穷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庄子 ·外物》篇说他“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山木》篇说他“衣大布而補之,正冠系履而过魏王。”这两件故事是否寓言,不得而知,然而拿这里所反映的一副穷措大的写照,加在庄周身上,决不冤枉他。我们知道一个人稍有点才智,在当时,要交结王侯,赚些名声利禄,是极平常的事。《史记》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庄子的博学和才辩并不弱似何人,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无奈他脾气太古怪,不会和他们混,不愿和他们混。据说楚威王遣过两位大夫来聘他为相,他发一大篇议论,吩咐他们走了。《史记》又说他做过一晌漆园吏,那多半是为糊口计。吏的职分真是小得可怜,谈不上仕宦,可是也有个好处——不致妨害人的身分,剥夺人的自由。庄子一辈子只是不肯作事,大概当一个小吏,在庄子,是让步到最高限度了。依据他自己的学说,做事是不应当的,还不只是一个人肯不肯的问题。但我想那是愤激的遁辞。他的实心话不业已对楚王的使者讲过吗?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可得乎? 又有一次宋国有个曹商,为宋王出使到秦国,初去时,得了几乘车的俸禄,秦王高兴了,加到百乘。这人回来,碰见庄子,大夸他的本领,你猜庄子怎样回答他?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车之多也?子行矣! 话是太挖苦了,可是当时宦途的风气也就可想而知。在那种情况之下,即使庄子想要做事,叫他如何做去! 我们根据现存的《庄子》三十三篇中比较可靠的一部分,考察他的行踪,知道他到过楚国一次,在齐国待过一晌,此外似乎在家乡的时候多。和他接谈过的也十有八九是本国人。《田子方》篇见鲁哀公的话,毫无问题是寓言;《说剑》是一篇赝作,因此见赵文王的事更靠不住。倒是“庄子钓于濮水,”“庄子与惠子游于豪梁之上,”“庄子游乎雕陵之樊,”“庄子行于山中……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这一类的记载比较合于庄周的身分,所以我们至少可以从这里猜出他的生活的一个大致。他大概是《刻意》篇所谓“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的一种人。我们不能想像庄子那人,朱门大厦中会常常有他的足迹,尽管时代的风气是那样的,风气干庄周什么事?况且王侯们也未必十分热心要见庄周。凭白的叫他挖苦一顿做什么!太史公不是明讲了“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吗? 惠子屡次攻击庄子“无用。”那真是全不懂庄子而又懂透了庄子。庄子诚然是无用,但是他要“用”做什么?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这样看来,王公大人们不能器重庄子,正合庄子的心愿。他“学无所不窥,”他“属书离辞,指事类情,”正因犯着有用的嫌疑,所以更不能不掩藏、避讳,装出那“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的一副假痴假騃的样子,以求自救。 归真的讲,关于庄子的生活,我们知道的很有限。三十三篇中述了不少关于他的轶事,可是谁能指出哪是寓言,哪是实录?所幸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材料,虽不好坐实为庄子的信史,却满足以代表他的性情与思想;那起码都算得书家所谓“得其神似。”例如《齐物论》里“庄周梦为蝴蝶”的谈话,恰恰反映着一个潇洒的庄子;《至乐》篇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又分明影射着一个放达的庄子;《列御寇》篇所载庄子临终的那段放论,也许完全可靠: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其余的故事,或滑稽或激烈,或高超,或毒辣,不胜枚举,每一事象征着庄子人格的一方面,综合的看去,何尝不俨然是一个活现的人物? 有一件事,我们知道是万无可疑的,惠施在庄子生活中占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这人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仇敌。他的思想行为,一切都和庄子相反,然而才极高,学极博,又是和庄子相同的。他是当代最有势力的一派学说的首领,是魏国的一位大政治家。庄子一开口便和惠子抬杠;一部《庄子》几乎页页上有直接或间接糟蹋惠子的话。说不定庄周著书的动机大部分是为反对惠施和惠施的学说,他并且有诬蔑到老朋友的人格的时候。据说(大概是他的弟子们造的谣言)庄子到梁国,惠子得着消息,下了一道通缉令,满城搜索了三天,说惠子是怕庄子来抢他的相位,冤枉了惠子,也冤枉了庄子。假如那事属实,大概惠子是被庄子毁谤得太过火,为他办事起见,不能不下那毒手?然而惠子死后,庄子送葬,走到朋友的墓旁,叹息道:“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两人本是旗鼓相当的敌手,难怪惠子死了,庄子反而感到孤寂。 除了同国的惠子之外,庄子不见得还有多少朋友。他的门徒大概也有限。朱熹以为“庄子当时亦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像是对的。孟子是邹人,离着蒙不甚远,梁宋又是他到过的地方,他辟杨墨,没有辟到庄子。《尸子》曰“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没提及庄子。《吕氏春秋》也有同类的论断,从老聃数到儿良,偏漏掉了庄子。似乎当时只有荀卿谈到庄子一次,此外绝没有注意到他的。 庄子果然毕生是寂寞,不但如此,死后还埋没了很长的时期。西汉人讲黄老而不讲老庄。东汉初班嗣有报桓谭借《庄子》的信札,博学的桓谭连《庄子》都没见过。注《老子》的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都是西汉人;两汉竞没有注《庄子》的。庄子说他要“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他怕的是名,一心要逃名,果然他几乎要达到目的,永远湮没了。但是我们记得,韩康徒然要向卖药的生活中埋名,不晓得名早落在人间,并且恰巧要被一个寻常的女子当面给他说破。求名之难哪有逃名难呢?庄周也要逃名;暂时的名可算给他逃过了,可是暂时的沉寂毕竟只为那永久的赫烜作了张本。 一到魏晋之间,庄子的声势忽然浩大起来,崔譔首先给他作注,跟着向秀,郭象,司马彪,李颐都注《庄子》。像魔术似的庄子忽然占据了那全时代的身心,他们的生活,思想,文艺——整个文明的核心是庄子。他们说“三日不读老庄,则舌本间强。”尤其是《庄子》,竟是清谈家的灵感的泉源。从此以后,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他的书成了经典。他屡次荣膺帝王的尊封。至于历代文人学者对他的崇拜,更不用提。别的圣哲,我们也崇拜,但哪像对庄子那样倾倒、醉心、发狂? 二 庖丁对答文惠君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句话的意义,若许人变通的解释一下,便恰好可以移作庄子本人的断语。庄子是一位哲学家,然而侵入了文学的圣域。庄子的哲学,不属本篇讨论的范围。我们单讲文学家庄子;如有涉及他的思想的地方,那是当作文学的核心看待的,对于思想本身,我们不加批评。 古来谈哲学以老庄并称,谈文学以庄屈并称。南华的文辞是千真万真的文学,人人都承认。可是《庄子》的文学价值还不只在文辞上。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竣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 一壁认定现实全是幻觉,是虚无,一壁以为那真正的虚无才是实有,庄子的议论,反来覆去,不外这两个观点。那虚无,或称太极,或称涅槃,或称本体,庄子称之为“道”。他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擎夭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禹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大智慧的人们都会认识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实有,却不像庄子那样热忱的爱慕它。在这里,庄子是从哲学又跨进了一步,到了文学的封域。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然而现实究竟不容易抹杀,即使你说现实是幻觉,幻觉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要调解这冲突,起码得承认现实是一种寄寓,或则像李白认定自己是“天上谪仙人”,现世的生活便成为他的流寓了。“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仿佛说:那“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旧国旧都,望之怅然,”是人情之常。纵使故乡是在时间以前,空间以外的一个缥渺极了的“无何有之乡”,谁能不追忆,不怅望?何况羁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龌龊、逼仄、孤凄、烦闷?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他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一种客中百无聊赖的情绪完全流露了。他这思念故乡的病意,根本是一种浪漫的态度,诗的情趣。并且因为他钟情之处,“大有径庭,不近人情,”太超忽,太神秘,广大无边,几乎令人捉摸不住,所以浪漫的态度中又充满了不可逼视的庄严。是诗便少不了那一个哀艳的“情”字。三百篇是劳人思妇的情,屈宋是仁人志士的情,庄子的情可难说了,只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 或许你要问《庄子》的思致诚然是美,可是哪一种精深的思想不美呢?怎见得《庄子》便是文学?你说他的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艳多于情感的温馨,他的姿态也是瘦硬多于柔腻,那只算得思想的美,不是情绪的美。不错。不过你能为我指出思想与情绪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吗?唐子西在惠州给各种酒取名宇,温和的叫作“养生主”,劲烈的叫作“齐物论”。他真是善于饮酒,又善于读《庄子》。《庄子》会使你陶醉,正因为那里边充满了和煦的、郁蒸的、焚灼的各种温度的情绪。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庄子》的文学,只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骤然体验不到。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是就下界的人们讲的,你若真是隶籍仙灵,何至有不胜寒的苦头?并且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无论《庄子》的花叶已经够美茂的了;即令他没有发展到花叶,只他那简单的几颗仁子,给投在文学的园地上,便是莫大的贡献,无量的功德。 三 讲到文辞,本是庄子的余事,但也就够人赞叹不尽的,讲究辞令的风气,我们知道春秋时早已发育了;战国时纵横家以及孟轲荀卿韩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够好了,但充其量只算得辞令的极致,一种纯熟的工具,工具的本身难得有独立的价值。庄子可不然,到他手里,辞令正式蜕化成文学了。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对于文学家庄子的认识,老早就有了定案。“天下”篇讨论其他诸子,只讲思想,谈到庄周,大半是评论文辞的话。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这可见庄子的文学色彩,在当时已瞒不过《天下》篇作者的注意,(假如《天下》篇是出于庄子自己的手笔,他简直以文学家自居了。)至于后世的文人学者,每逢提到庄子,谁不一唱三叹的颂扬他的文辞?高似孙说他: 极天之荒,穷人之伪,放肆迤演,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泛滥乎天下;又如万籁怒号,潮湃汹涌,声沈影灭,不可控抟。 赵秉忠把他和列子并论,说他们: 而为文,穷造化之姿态,极生灵之辽广,剖神圣之渺幽,探有无之隐赜,……呜呼!天籁之鸣,风水之运,吾靡得覃其奇矣! 凌约言讲得简括而尤其有意致: 《庄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谑浪,皆成丹砂。 读《庄子》,本分不出哪是思想的美,哪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型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朱熹说庄子“是他见得方说到,”一句极平淡极敷泛的断语,严格的讲,古今有几个人当得起?其实在庄子,“见”与“说”之间并无因果的关系,那譬如一面花,一面字,原来只是一颗钱币。世界本无所谓真纯的思想,除了托身在文学里,思想别无存在的余地;同时,是一个字,便有它的涵义,文字等于是思想的躯壳,然而说来又觉得矛盾:一拿单字连缀成文章,居然有了缺乏思想的文字,或文字表达不出的思想。比方我讲自然现象中有一种无光的火,或无火的光,你肯信吗?在人工的制作里确乎有那种文字与思想不碰头的偏枯的现象,不是辞不达意,便是辞浮于理。我们且不讲言情的文,或状物的文。言情状物要作到文辞与意义兼到,固然不容易,纯粹说理的文做到那地步尤其难,几乎不可能。也许正因那是近乎不可能的境地,有人便要把说理文根本排出文学的范围外,那真是和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的可笑。要反驳那种谬论,最好拿《庄子》 给他读。即使除了庄子,你抬不出第二位证人来,那也不妨。就算庄子造了一件灵异的奇迹,一件化工罢了——就算庄子是单身匹马给文学开拓了一块新领土,也无不可。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辞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哪是思想哪是文字了,也许甚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宁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四 如果你要的是纯粹的文学,在庄子那素净的说理文的背景上,也有着你看不完的花团锦族的点缀——断素,零纨,珠光,剑气,鸟语,花香——诗,赋,传奇,小说,种种的原料,尽够你欣赏的,采撷的。这可以证明如果庄子高兴做一个通常所谓的文学家,他不是不能。 他是一个抒情的天才。宋祁刘辰翁杨慎等极赏的 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 果然是读了“令人萧寥有遗世之意。”《则阳》篇也有一段极有情致的文字: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悬众间者也? 明人吴世尚曰“易之妙妙于象,诗之妙妙于情;老之妙得于易,庄之妙得于诗。”这里果然是一首妙绝的诗——外形同本质都是诗: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网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这比屈原的《天问》何如?欧阳修说“参差奇诡而近于物情,兴者比者俱不能得其仿佛也只讲对了作者的一种“百战不许持寸铁”的妙技,至于他那越世高谈的神理,后世除了李白,谁追上他的踪尘?李白仿这意思作了一首《日出入行》,我们也录来看看: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古来最善解《庄子》的奠如宋真宗。张端义《贵耳集》载着一件轶事,说他“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秋水》,至则翠鬟绿衣,一小女童,诵《秋水》一篇”。这真是一种奇妙批评《庄子》的方法。清人程庭鹭说“向秀郭象应逊此女童全具南华神理”,所谓“神理”正指诗中那种最飘忽的,最高妙的抒情的趣味。 庄子又是一位写生的妙手。他的观察力往往胜过旁人百倍,正如刘辰翁所谓“不随人观物,故自有见。”他知道真人“凄然似秋,暖然似春”或则“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他知道“生物之以息相吹”;他形容马“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蹄”;又看见“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他又知道“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更旬而始规,二旬而叶成”。 一部《庄子》中,这类的零星的珍玩,搜罗不尽。可是能刻画具型的物件,还不算一回事,风是一件不容易描写的东西,你看《齐物论》里有一段奇文: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注意那写的是风的自身,不像著名的宋玉(?)《风赋》只写了风的表象。 讨论庄子的文学真不好从哪里讲起,头绪太多了,最紧要的例如他的谐趣,他的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的,幽渺的,新奇的,秾丽的各种方向,有所谓“建设的想象”,有幻想;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等类别。这些其实都用得着专篇的文字来讨论,现在我们只就他的寓言连带的谈谈。 寓言本也是从辞令演化来的,不过庄子用得最多,也最精;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我们试想《桃花源记》《毛颖传》等作品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便明了庄子的贡献。往下再不必问了,你可以一直推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都可以说是庄子的赐予。《寓言》篇明讲“寓言十九”。一部《庄子》几乎全是寓言,我们暂时无需举例。此刻急待解决的,倒是何以庄子的寓言便是文学。讲到这里,我只提到前面提出的谐趣与想象两点,你便恍然了;因为你知道那两种质素在文艺作品中所占的位置,尤其在中国文学中,更是那样凤毛麟角似的珍贵。若不是充满了他那隽永的谐趣,奇肆的想象,庄子的寓言当然和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寓言,没有区别。谐趣和想象打成一片,设想愈奇幻,趣味愈滑稽,结果便愈能发人深省——这才是庄子的寓言。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庄子的寓言竟有快变成唐宋人的传奇的。他的“母题”固在故事所象征的意义,然而对于故事的本身——结构、描写、人格的分析,“氛围”的布置,……他未尝不感觉兴味。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陵,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颅,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以及叙庖丁解牛时的细密的描写,还有其他的许多例,都足见庄子那小说家的手腕。至于书中各种各色的人格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藐姑射山的神人,支离疏,庖丁,庚桑楚,都是极生动,极有个性的人物。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解,足以餬口,鼓夹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特色的两个产品。正如达摩是书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入图书,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诚然《易经》的“载鬼一车”,《诗经》的“牂羊坟首”早已开创了一种荒怪丑恶的趣味,但没有庄子用得多而且精。这种以丑为美的兴趣,多到庄子那程度,或许近于病态;可是谁知道,文学不根本便犯着那嫌疑呢!并且庄子也有健全的时候。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讲健全有能超过这样的吗?单看“肌肤若冰雪”一句,我们现在对于最高超也是最健全的美的观念,何尝不也是二千年前庄子给定下的标准?其实我们所谓健全不是庄子的健全,我们讲的是形骸,他注重的是精神。叔山无趾“犹有尊足者存”,王骀“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法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庄子自有他所谓的健全,似乎比我们的眼光更高一等。即令退一百步讲,认定精神不能离开形骸而单独存在;那么你又应注意,庄子的病态中是带着几分诙谐的,因此可以称为病态,却不好算作堕落。 □读书人语 自有散文以来,记人之作便是其正宗,除可入史传者之外,其他各种人物记亦不知凡几。好的人物记,能将人物写活;一般的人物记,即使能列入史殿大堂,不过充数备忘而己。但好的人物记,实在并不多见,一来是值得记写的独具风貌的人物本极罕见,二来是记写者能否对所记人物有生动的理解也很难讲,本篇则属该类作品的翘楚。其成功也,一来在于庄子这种反正统文化的智者千古寥寥,形神超世;二来在于作者以诗人的心与庄子相通,真正品透了庄子诗人的本质。文章是从文学的角度来写庄子的,固然未遗忘庄子的哲人风范,更着重刻画庄子的诗人气质,“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这实在是精辟的识见!但文章的成功,从根本上来说不在评价的准确,而在于理解的透彻,在于作者与古人心意的相通,在于将古人当作活人来写,君不见时下那种四平八稳、务求公允的传记,岂不可品味出本篇的生命力之所在吗? 【张永芳】
  1. 阎若璩曰 :“凤阳(濠粱)为其游览之地,曹芸(漆园)为其宦游之地。”。
  2. 唐玄宗封为“南华真人”,宋徽宗封为“微妙玄通真君。”。
  3. 诸本作“不傥”,释文无“不”字,今据删。
  4. 万希槐辑《庄子逸文引御览》。
  5. 近人胡远浚曰庄子自别其言有离重厄三者,其实重言皆厄言也,亦即寓言也。”按其所见甚是。
  6. 按此下疑有脱文。
  7. 语见龚自珍 《书金伶》。
  8. 宣言释曰“有尊于足者,不在形骸。”。
王了一 1900-1986 王了一,本名王力,广西博白人,中国现代著名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作家。二十年代初自学考入上海南方大学,后入国民大学。1926年就读于清华国学研究院,1927年留学法国巴黎大学,获语言学博士学位。1932年回国后一直执教于清华、西南联大、北大等著名大学。四十年代,著有大量小品散文,集为《龙虫并雕斋琐语》。学著有《中国语法理论》等若干种,译有《莫里哀全集》及《娜娜》等法国小说四十部。 溜跶 ——龙虫并雕斋琐语之二 在街上随便走走,北平话叫做“溜跶”。溜跶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拣人少的地方走去,溜跶却常常是拣人多的地方走去。溜跶又和乡下人逛街不同;乡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当先,一只耳朵殿后,两只眼睛带着千般神秘,下死劲地钉着商店的玻璃橱;城里人溜跶只是悠游自得地信步而行,乘兴而往,兴尽则返。溜跶虽然用脚,实际上为的是眼睛的享受。江浙人叫做“看野眼”,一个“野”字就够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无粘着的样子。 溜跶的第一个目的是看人。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异性,而且看同性。有一位太太对我说:“休说你们男子在街上喜欢看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们女子比你们更甚!”真的,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一件心爱的服装,一双时款的皮鞋,或一头新兴的发鬓,更能在街上引起一个女子的注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圆腓,也没有一样不是现代女郎欣赏的对象。中国旧小说里,以评头品足为市井无赖的邪僻行为,其实在阿波罗和藐子所启示的纯洁美感之下,头不妨评,足不妨品,只要品评出于不语之语,或交换于知己朋友之间,我们看不出什么越轨的地方来,小的时候听见某先生发一个妙论,他说太阳该是阴性,因为她射出强烈的光来,令人不敢平视:月亮该是阳性,因为他任人注视,毫无掩饰。现在想起来,月亮仍该是阴性。因为美人正该如晴天明月,万目同瞻;不该像空谷幽兰,孤芳自赏。 溜跶的第二个目的是看物。任凭你怎样富有,终有买不尽的东西。对着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饱眼福。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且快意”;现在我们说:“入商场而凝视,虽不得货,聊且过瘾。”关于这个,似乎是先生们的瘾浅,太太小姐们的瘾深。北平东安市场里,常有大家闺秀的足迹。然而非但宝贵的东西不必多买,连便宜的东西也不必常买;有些东西只值得玩赏一会儿,如果整车的搬回家去,倒反腻了。话虽如此说,你得留神多带几个钱,提防一个“突击”。我们不能说每一次溜跶都只是溜跶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给你太太付一股灵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给你本人送一个秋波,你就不能不让你衣袋里的钞票搬家,并且在你的家庭账簿上,登记一笔意外的帐目。 就我个人而论,溜跶还有第三个目的,就是认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脾气,每到一个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点都记住了。不幸得很,我的记性太坏了,走过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记得住。但是我喜欢闲逛,就借这闲逛的时间来认路。我喜欢从一条熟的道路出去溜跶,然后从一条生的道路兜个圈子回家。因此我常常走错了路。然而我觉得走错了不要紧;每走错了一处,就多认识一个地方。我在某一个城市住了三个月之后,对于那城市的街道相当熟悉;住了三年之后,几乎够得上充当一个向导员。巴黎的五载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认我是一个“巴黎通”。天哪!他们那里知道这是我五年努力溜跶(按理,“努力”“溜跶”这两个词儿是不该发生关系的)的结果呢? 溜跶是一件乐事;最好是有另一件乐事和它相连,令人乐上加乐,更为完满,这另一件乐事就是坐咖啡馆或茶楼。经过了一二个钟头的“无事忙”之后,应该有三五十分钟的小憩。在外国,街上溜跶了一会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两个“新月”面包,听一曲爵士音乐,其乐胜于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馆前面的临街雅座,我们小憩的时候仍旧可以“看野眼”,一举两得。中国许多地方没有这种咖啡馆,不过坐坐小菜馆也未尝不“开心”。这样消遣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梦稳。 溜跶自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然而像我们这些“无闲的人”,有时候也不妨忙里偷闲溜跶溜跶。因为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精神终日紧张得像一面鼓! □读书人语 王力先生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大都是“闲文”,《蹓跶》便是其中的一篇。此文的“文眼”在最后,说“蹓跶”虽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但无闲的人也不妨忙里偷闲溜跶溜跶。这“忙里偷闲”便是忙中松弛一下。因此全文写得极为松弛。从溜跶的本意到与散步之不同,从城里人的散步到与乡下人的逛街之区别,再到散步之目的,无一事关乎宏旨大业,但所述之情景,你每次溜跶必有同感,只是不大留心罢了。作为学者,王力先生学问认真,作为普通人他观察亦入微,说到“太太小姐”们逛街的瘾,便不能不令你叹为观止,文化人的生活大抵如此,除了“道德文章”,大概也就只剩下品品酒、会友清谈什么的了。 【孟繁华】 冯沅君 1900—1974 冯沅君,笔名淦女士。现代作家、教授。原籍河南唐河县。1922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毕业后,即考入北京大学研究所,1925年毕业。著有短篇小说集《卷葹》、《春痕》,小说散文集《劫灰》;学术论著《中国诗史》(与陆侃如合著)、《中国文学史》等多种。 清 音 一 十时改乘正太车西行,雨益大,雾益厚。凭窗望去,只见远山近村都隐入虚无飘渺的境界,依稀古代神话中所说的阆苑蓬岛。这种迷离徜恍的景物,在自然的美中最称蕴藉,较之天朗气清时所见者,格外美妙。沿道多植杨柳,长条婆娑,把它们上面的水珠送到我们的襟袖间,顿添了无限凉意。车上烟囱所喷的烟气缭绕于道侧林木间,云雾似的把它们上下隔绝;行人到此,也自疑置身云端,学古列子御风而行。行愈西,山愈深,两崖土石皆作赭色,至娘子关附近始作青色。在这些岩崖上,多有碧藤绿萝、野花、小草来点缀,甚至倒垂下来,宛如峰峦的流苏。由石家庄到太原,因必横贯太行山脉,故铁道率随山旋转;有时车行两悬崖间,石树掩蔽,不见日影;有时蛇行绝壁侧,旁临深壑。壑中溪流泠泠成韵,绝壁则拔地参天,使人望而生畏。娘子关附近,风物尤奇妙。山势既较他处峻险,溪水亦异常曲折澄澈。崖岩绿树倒垂,掩映溪面,水光树色,幻成一片碧琉璃。其遇乱石阻迸时,即变为急湍,浪花怒溅,如冰凿雪积。农人就急湍作水打磨,茅亭翼然临水上,亦饶致趣。或有三五行人,骑驴乱流而渡,水鸟即骞然掠波飞去。…… 二 到孝感时,天忽下雨了,但这阵微雨却使自然的美增色不少。我爱雨,赞美雨。我以为无论什么景物,在太阳的强烈的光线下,总有几分太清晰,太现实,给我们的视觉的刺激太强;这种过分的刺激,只能使人由疲倦而厌恶;只有阴雨时或晚间,一切景物的色调都暗淡了,甚或轮廓也迷离了,我们的心弦便也因之弛缓下去。在此外静内闲的境地,我们可以微微的喜悦,轻轻的惆怅,悠然,怡然,物我都冥合了,都诗化了。简单地说,日光下的景物是散文的,只能使我们兴奋;雨中月下的景是诗的,它能使我们遐想、幽思。转就实际说罢,你看那些田间的农人们,他们都披着蓑衣;戴雨帽,伛偻着插秧或薅草;这样奇怪的雨帽,连他们的头和身子都遮着了。他们的目前憧憬着来日的千仓万箱的收获,哪顾及现在的斜风细雨。他们对于职务这样的忍耐,他们的态度这样的闲暇,他们的生活这样的和真美的自然接近,这样的诚朴的静美,岂是纸迷金醉的都市人所能领略其万一。 三 潇潇梅雨,滔滔浊流,我们携着半湿的行李由汉口渡江到武昌去。汉口的洋楼,武昌的城堞,汉阳的烟树,四望都是迷离,迷离;自身所切实感到的,只有颠簸不已的舟儿,入舱扑人的风雨,船首船尾,前仆后继,与天相接的波涛。这是江心呀!危险而雄壮的江心! 四 我在个旅馆里养病。旅馆作病院听来未免离奇,但就实际上论,这个所在确可以养病。它的后面有座小花园,据说是当代某诗人所建造的。园内有方的鱼池,有面面玲珑的水榭,有矮松或冬青之类夹植在小道边,有矮树所围成的圃内,有太湖石,有芭蕉、玫瑰等。园的四周除一面是墙外,余皆精雅的小斋、轩敞的大厅和水榭。我住的房子是坐东向西的小斋。房内粗粗有几样家具。窗外的席棚,可遮蔽回光返照的太阳。由窗南望可见水榭的背面,北望可见隔墙的柳树,西望便是大厅。这些榭和斋虽未必全是空的,但这些住客似都深居简出,纵然有时望见对面廊下的客人,也因为院子太寥廓之故,觉得他们如在天末,是和我不相干的。在这里,嘈杂的市声固然难听到,就是旅馆前部唱戏声、拉弦子声、呼唤茶房声,……似也震动不破这园内的寂静的场面。这种地僻境幽、窗明几净的所在,固然宜于养病,但同时它也擅于酝酿寂寞。我一个人静静的坐一刻,昏昏的睡一刻,看着成盘的香一圈一圈的烧成了灰,窗上的日影渐渐由斜而正,由正而斜,还不看见一个相识的面孔,听不见一声熟悉的语言。这个沉没在寂寞的海中的我,早将平日厌恶喧哗的性儿消磨净尽,渴望着朋友们来探问;我不要挚友,不要成群的来,不要他多说话,只要个相识的人的一颦一笑。 五 “春水碧于天”,“一池春水碧于罗”,江南的水本自可爱,但西湖的水又似与江南他水不同。她的颜色是那样绿,绿而有光泽;她的波面是那样平静,逶逶迤迤,说不尽的温柔闲适。她仿佛是位大家闺秀,虽有些不遂心,也不对人使脾气,不过眉黛轻颦而已,而这种轻颦的姿态,却能增进她的温柔。啊,“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融融泄泄,东风无力,欲绉还休”。这种细腻风光的妙语,虽非为西湖而写,却写出西湖的灵魂了。 六 到葛岭时,天已黄昏了,暗中攀登,勉强走到抱扑庐前。他人到葛岭观日出,我们却在此观灯火中的杭州。西湖诸山林木甚为繁盛,葛岭的树尤多。黄昏中由树叶隙里远望灯火辉煌的彼岸,一灯如一明珠;这些明珠缀成的有璎珞,有游龙,有宝塔…… 七 饭后放舟湖中,到平湖秋月去。是时月刚从东方升起,尚未到中天,清辉斜射湖面,漾成一道金光,涟漪微动,金光也因之忽聚忽散。平湖秋月只是湖中一个小岛,岛上几椽小楼,破敝得仅蔽风雨。若白昼来游,恐怕人人都要望望然而去了。可是清夜来此玩月,确不愧为西湖名胜之一。月夜原是神秘的,幽静的,凄清的,所以与其在歌吹喧阗、灯光辉煌的地方玩月,无宁在寂寥无人、幽暗阒静的所在。幽暗可以衬出月色皎洁,阒静可使观者的精神舒缓,与月冥合。平湖秋月的妙处,便是树多。树多即可增进幽暗。换句话说,就是此地能造成分外皎洁的月色。试想在这黑洞洞、四面又都是烟波渺茫的地方,望着水似的长空嵌着一轮明月,怎能不感到月色分外晶莹,水天分外寥廓?我们大家或坐在树下促膝谈心,或坐在船上叩舷高歌,或独立小石桥上对月凝思。“年年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忽然有人凄然的念着,其声清切,如出金石,林木的枝柯似都为之颤动了。由平湖秋月登舟,过锦带桥,到断桥泊着。我们都到桥上步月。此时月已到中天,湖面的万道金光,竟变成一点明珠。回望葛岭、南屏诸山,只能于烟波深处得仿佛。整个西湖都浸在月华中了。 八 在如矢如砥的马路旁,耸立着枝叶茂密的树木,在枝叶茂密的树木中,透出星般的灯光。望去,纵月向前望去,路愈远愈窄,树愈远愈密,天愈远愈低;路、树、天的尽处、毗连处,渲染着一抹暮霞。 □读书人语 王国维有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作者把八小节长短不一的景物描写文字统辖在一处,冠以“清音”为题,想必是她非常明晰自己的创作意困,凭借山光水色来构建自己心中的“自然界”,于鸟语花香楼台水榭之间聆听清音,寻求的是远离尘世逃避“喧哗”的灵魂暂时安定的情绪。鲁迅先生曾告诫我们,不要以恶意随便揣度中国人。我们对作者的创作动机是有些主观臆想,但绝无贬意与恶意。实标上,这缕“清音”无非发端于“三弦”,一弦关于雨、水的主观接受与赞誉;一弦关于作为背景存在的居所的心理承受力与“距离感”;一弦关于西湖景致的罗列与联想。在这不似日记酷似日记表现中,作者言之为“养病”而来,可她笔下的景物哪有半点儿慵容病态呢?这是客体的感召力向心力所致,也是作者受“都市”伤害之深,环境改变,精神振奋立即跃上峰巅,闲情愁绪烟消云散,唯一专注的就是“眼前景身边物”了。其文字显露的简婉、柔美兼及文化素养的厚重与同时代女作家相比,也不能不说是独树一帜。 【宁珍志】 冰 心 1900—1999 冰心,原名谢婉萤,福建长乐人,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诗人、女作家。早期主要创作短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四十年代后专事散文及儿童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春水》、《繁星》、短篇小说集《超人》,散文集《寄小读者》、《往事》等,现有《冰心小说散文选集》、《冰心文集》等各种选集、文集行世。 往事(二) 一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苏东坡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他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他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三,七,一九二四,青山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栏外,月光浸着雪睁的衾稠,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读书人语 冰心先生是众人的大姐,她一生給各种年龄段的人当大姐。她的出身教养哺育了她这一气质,她在生活中逐渐坚实了这一资质,她一生的文学活动贯彻了这一信念,“满蕴温馨,微带忧愁”是其具体方式。 满蕴温馨,就是博大了自己的心胸,广布真善美。生活中毕竟充满了苦难,她知道,她避开,她一心一意将人们的思绪从苦难中导向她所诗化出来的那片境界之中,进行忘却,进行超脱,苦难在她那里本不具体,哀愁更是淡淡的。 《往事(二一三)》是这一典型操作。 林中月下的青山,由松林的浓黑、天空的莹白、雪地的浅蓝三色村成了一个宁静、超逸、庄严的宇宙,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滤空一切,不准杂骑铁甲践踏,不许喧哗笑歌骚扰,不许缠绵细语杂染,连高士美人也不容掩入,只容一个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神取其中,悠恷往事,目断魂销,往者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这一以心灵虚拟出的如怨如诗的境界,便是她普波众生的彼岸,清冷些,清冷中亦满蕴温馨。 其中是不是有些禅意?一种来去无迹、若即若离的禅意?有人觉出了她作品中含有宗教意识,恐怕是这样。文学和宗教原有通性,不信你细考校看。 【陈 亩】 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陇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读书人语 世事繁杂,百虑索心,人们难得一笑,即便是孔圣人,亦为功名所累,策蹇驴于古道,身困厄于陈蔡,却始终难得礼遇,只落得愁眉不展,满脸晦色。倒是漆园小吏庄周瞧破了红尖,遁迹江湖,时时有濠梁之乐。 深谙穷通之道的,有超然旷达之笑;寄身佛门、救苦救难的,有观音涅槃之笑;而能予碌碌俗世中藉潇潇夜雨一洗尘心,在自己心幕中叠映出岁久难湮之爱之笑影的,其人必如赤子,其心必一片澄明。 【佐 禹】 阿 英 1900-1977 阿英,散文家、剧作家、文学理论批评家。原名钱德富,笔名钱杏邨等。安徽芜湖人。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到上海,参与组织太阳社,提倡革命文学。1930年加入左联。出版多种诗集、小说集、文艺批评集。 “灯 市” ——《金瓶梅词话》风俗考之一 灯市的起始,是在汉代,而极盛则在明。北都的灯市,起于初八,到十三而盛,十七终止。在这期间,从早到晚是“市”,从夕到明是“灯”。市的地段,在东华门,东亘二里。在市里,有从各地方来的商旅,有中外古今的珍异,有三代八朝的古董,有各阶层人物的服用物。衢三行,市四列,所谓以九市开场。市里挤满着人,连车子都不能旋转身。市楼,大都是南北相向,到夜晚,每家挤满着看灯的人。其间,特别在门前挂上帘幙的,那里面的人,一定是勋家,戚家,宦家,豪右家的眷属。一到晚,就张灯奏乐。灯的名目与质料,一般的说,烧珠料丝一类的,总是夹画堆墨;纱则用在五色的明角灯,纸及麦秸作的灯上;通草,则做百花,鸟,兽,虫鱼,及走马一类的灯。 乐可以分作三类,“鼓吹”不外是橘律阳,撼东山,海青十番;“杂耍”不外队舞,细舞,筒子斛斗,蹬坛,蹬梯;“弦索”是套数,小曲,数落,打碟子。也放烟火,分为二种,一是架,二是盒,高的达一丈,盒层多至五,名目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在这时,“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罩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主其事的,大概是富商们;百官也放假五天,重要的官员,不许与会。市楼,这十天完全租给人看灯,价钱的高低,看年岁的好坏,高的时候,一天要租至百数港。(倪启祚《灯市篇》则谓万钱一楼半日夜。”)童子棰鼓,从夕到晓,叫做“太平鼓”;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轮,一童子跳光中,叫“跳白索”;妇女着白绫衫,相率宵行,以消疾病,叫“走百病”,或“走桥”。汪历贤诗,“蹋蹋灯光莫归去,前门钉子玉河桥”,即是指此。至各城门,手暗触钉,意思是可以得到男孩子,叫做“男子祥”。很多的人,戴面具,耍大头和尚,聚观的男女杂沓。寺观壁上,幌着谜灯,谁都可以立在那里猜,叫做“商灯”。巷陌桥道,皆编竹张灯,并扎彩牌楼,各处不断的,是嘈杂声,锣鼓声,花爆声。 都会里如此,乡村里也是一样,用缚秫秸作棚,周围挂上杂灯,地广约二亩,门径曲黯,藏三四里。进去的人,很容易迷惑,弄得走不出来,叫做“黄河九曲灯”。十三这一天,家家以小钱一百零八枚,夜里张灯,偏散在井,灶,门户,砧石一些地方,叫做“散灯”。这些灯,聚起来如萤火,散开来就像星。有钱的人,张灯四晚,穷的一晚,再穷的没有。十五前后,妇女扎草人,纸作面,首帕衫裙俱全,称为姑娘,用两个女孩子扶掖,以马粪祀,打鼓,唱《马粪芗歌》,大家祝祷,卜休咎。乡里的人虽也自张灯,有时也相率的入城,一看都会灯市的繁丽。赵符庚《灯市词》写得很有趣,说是:“乡里女儿十八春,描眉画额点红唇。灯前忽遇城中女,笑指明妆不可人。” 这盛况,就从《金瓶梅词话》里,一样的可看到。在百回的小说中,纪灯市的,就有三次。地点是在西门庆新买的狮子街房子里,“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这一天,“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棹席,楼檐前挂着湘帘,悬着彩灯”。而楼下灯市中是:“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鳌山耸汉,”而“浮浪子弟”,更是在楼下对着楼上的妇女们,“直指着谈论”。关于这书里有一段很完备的描写: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倒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珍奇,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玩玩耍耍。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双双随绣带香球,缕缕拂华旛翠幰。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共喧阗,百戏货郎,俱庄庄齐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往东看,雕漆床,螺钿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是书画瓶炉。王孙争看,小栏下蹴踘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衡色。封肆云集,相幙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茶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扬恭;到看这掮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彩梅月之双清。虽山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看灯的妇女们,服饰是极尽华丽,所谓“珠翠堆盈,凤钗半卸”。风流一点的,更是趁这个时候,故意的卖弄风情。如这一晚的潘金莲,在看灯时,她就“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搂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这一天,男女关系的混乱,无出其上的,从当时许多诗篇里可以看到,如“复有少年轻薄儿,秃袖窄袜随所之,等闲游戏无一事,前吻后哨如有期”,“东市东曲尘络绎,妖童冶女阑街立,”“楼上楼下眼光亲,帘箔层层作幽曲”,“各家宅眷各家郎,互遮互看疏帘里”(倪启祚《灯市篇》),就是一个例。当时流行的《灯词》里,也曾经写出这些妇女,是“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蹦高橇。端的有笑乐,细氤氳,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赏灯的人家,有时也用乐工在门前吹奏,如《词话》所说,就有“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动起乐来。那一回铜锣鼓又清,吹细乐上来。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江城》云云。”赏灯奏乐以外,有钱的人,也就趁这时候,大放其烟火耍子。放的时候,大都是放在街心里,让许许多多的人,来挨肩擦膀的看。《词话》里说明这些烟火道: 一丈五高花椿,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泊。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各显中通;七圣阵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氳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水灭烟消成煨烬。 当时烟火之盛,与夫争奇斗巧,以图欢愉的精神,从这《词话》的三回记录里,更可以看得出来,特殊的那有钱有势的人家。除《词话》及上面叙述所根据的刘侗人《帝京景物略》而外,张宗子在国亡以后,也常常追忆这种盛况。《陶菴梦忆》,写灯的就曾数见,《绍兴灯》、《龙山放灯》、《世美堂灯》都是。《景物略》与《词话》,在灯的本身,叙述尚有不尽,特据《梦忆》再加补说。由于灯市的极尽奢侈,在灯的制作方面,也必然勾心斗角。据张宗子所见,“王新建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也描金细画,缨络罩之。”“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此外更有精者,在胡应麟《甲乙剩言》里,曾见到《卵灯》一则说:“余尝于灯市是一灯,皆以卵壳为之,为灯,为盖,为带,为坠,凡计数千百枚。每壳必开四门,每门必有摘拱窗楹,金碧辉耀,可谓巧绝。然脆薄无用,不异凋冰画脂耳。悬价甚高,有中官以三百金易去。”张宗子酬二尹十灯五十金,谓“十不当一”,以之视此,相差殊甚远。当时大家,多有随时采购好灯,以待灯市之用者,家积甚多。灯价高之三百金,其豪奢,真有不能不令人咋舌者。而事实,鳌山一搭,有时是费至千金左右。所以胡应麟有“谁人肯惜买灯钱”之叹。灯市的穷极奢侈,不仅都会为然,即内地亦无不然,就看宗子所记《绍兴灯》,与《景物略》所述帝京事,也可说类之。其叙述较详及侗人不及的,有街棚,说是“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有佛灯,说是“佛前红纸荷火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又说“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至于其述《鲁藩烟火》,近以“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形容,其盛况,有如当时苏州人所说,“苏州烟火之盛,盛到天上被起火挤住,一无空隙。”灯市华奢,至此极矣,而当时“炊金馔玉斗骄奢,百万纵博输不辞,”(冯琦《观灯篇》)的情形,即此可以概见。 不过,从当时的诗人的诗篇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特殊的消息。倪启祚《灯市篇》“得意元宵人几时,明日阴晴知未知?”冯琦《观灯篇》:“绮罗笙管春如绣,穷檐部屋寒如旧。谁家朝突静无烟?谁家夜色明如昼?夜夜都城望月新,年年郡国告灾频。”刘侗人《灯市篇》说得更委宛:“平买市灯归内里,明明照见市民心。”而刘效祖《灯市词》侯伯皇亲尽夜欢,锦衣走马绣鞍鞯。”赵符庚诗:“元夜谁家灯最多,五侯七贵席嵯峨。千金不惯招他客,独据中堂醉绮罗,”更加明白。在那时,是有这么一回灯市,但主要的这并不属于贫寒人家,是五侯七贵所有。金迷纸醉之中,同样的有无灯的人家,突不见烟的人家,遭受了灾荒的人家。所谓“市民心”如何,那是“照得见”的。这样,天子以至于五侯七贵,又为什么要提倡灯会呢?理由当然是为着要繁荣市面,歌颂太平,使细民消解一切的愁闷悲苦与不平。在大的群众集会中,惟恐有愤怒到忘形的,所以会有“内臣,自秉笔篆近侍;朝臣,自阁部正;外臣,自计吏;不得市,”以免官民冲突。而明太祖南建南都,举行灯市,主要的也就先是“招徕天下富商”。实质上,是没有“为灯市而灯市”的“灯市”,其理由是不必再赘。 一九三四年 □读书人语 近几年,我国各地“文化节”大兴,都从当地民俗喜庆表演招徕远客,如沈阳的“秧歌节”、哈尔滨的“冰灯节”、潍坊的“风筝节”等等。莫以为地方上真的是意在发掘传统、彰扬民俗,实际是搞“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着眼点在繁荣市场。阿英的长篇《灯市》,也不是单纯的民俗记或文史小品,文章固然描摹了古今“灯市”的盛况,尤其是北都灯俗和《金瓶梅》记叙的明代“灯市”盛况,但结束却清醒地借史料说明旧时代统治者提倡“灯市”的真正用意所在。原来搞“灯市”既有政治目的,以繁华粉饰太平;更有经济目的,“招徕天下富商”。而经济是基础,最为根本,古今民俗的存没复兴,莫不与经济生活密切相关。作者对此可谓洞若观烛。 【张永芳】 海上买书记 从郑振铎《佝偻集》里,看到了几篇关于买书的话,连带想起他在《欧行日记》里所说的一些,感到买书的艰苦,和获得好书时的愉快,真是被他说尽了。 获得了不经见的珍秘书籍,有如占领了整个世界,这说法虽不免有些夸张,但欢快的心情,确实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因此,钱谦益在无可奈何,不得不出卖他的宋版《后汉书》时,就不免有“如后主失却南唐”的感叹。 不过甘苦尽管相同,获得的经过究竟各异。想到自己为着一些书,弄得节衣缩食,废寝忘餐,其艰苦也多可记。有所感发,特拉杂存之,作为个人买书生活的一段回忆。正是: 米星儿没一颗, 菜根儿无一个, 空把着几本文章做什么? 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一部《三袁集》的买到。那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能记起了。从来青阁的书目上,看到《玉璠集小修稿》的名字,下面注着“缺中郎一卷,可谓遗憾”的话。当时,我已有《白苏斋类集》初刻本,《钟定袁中郎集》,并《袁小修集》,因其残缺也就没有注意。 有一天,去来青阁买书,偏遇着已经卖出。买书的人,大概总有这样心理,当满怀热望走进一家书铺,而什么都得不着,懊丧的情形,是难以言状的。所要的得不着,还总想另捞一两本书去。于是停住不走,问东问西,看架上书,翻地上书,……我当然不会成为例外。 这时我想起了《三袁集》。初意也不过是看看版本而已。哪知翻阅一过,竟使我快活得要跳起来。原来《中郎集》虽缺,全目是有的,而版本又是那样的可爱,小修诗不曾见过,这里所收又如此的多。我决定把它买下。经过许多时间的论价,他们让了一些,就定夺了。 约有一星期,把钱筹措齐了,取回了这五册书,心中的高兴,是不可言的。但又来了第二个问题,到什么地方去寻访缺少的中郎一卷呢?我把这事委托了各旧书店,特别是常常到内地收货的传经堂。我知道希望很少,但我幻想能够“遇”得着。 又是很久,各方面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问到时,大家只有摇头。去年的夏天,传经堂又去收书了,当快要回来的时候,我几乎每天从环龙路跑到蓬莱市场去等。有一天,因为过于热了,我没有去。哪知第二天去,铺主已在前一天回来了。 胡乱的把他收来的书翻了一过,买了几部,但我托他找的,一本也没有。我感到很失望。无意的回过头去,看学徒在那里修补一部明版书,凑近一看,竟忍不住的叫了起来。原来这正是我好久寻访不到的《三袁集》里的《中郎稿》。 “太奇巧了!”我这样想。接着就知道,这一卷书,已经于昨天到上海时卖了出去。铺主忘记我曾经托过他了。我一定要他替我设法。他很为难,说那买主也爱这本书。我说在他得着,依旧是一个残本,而我却可把这部书配全。”后来,我急得没法,便征得铺主同意,先把这一搭散页带走。 经过中间人和对方好几次磋商,总算说好了,我把一部袁照校刊的梨云馆本《中郎集》调换给他。这部书一直放在家里好几个月,我不敢拿回去修,我深恐又发生其他波折。结果,是受古替我重装的。 也是去年的事。在北平文奎堂的书目上,看见有《潇碧堂集》二十卷、续集十卷出售。表无涯刻本中郎集五种,我是有的,但从不曾听到过有什么《潇碧堂集续集》。这是一部很少见的书,便决定去买。 那时我很窘,又一心想买,便想了一个办法,买了一元邮票寄去,要求文奎堂把书寄给上海和他们有来往的书店,告诉他那几家和我相识。因为这几家,我是都可以欠帐的。从此,我以为自己又得到了一种珍本。 两星期快乐的梦,到底是被击得粉碎,历来竟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潇碧堂集续集》?这是一部印刻极劣的明版书,大约是当时的翻印本,《续集》云者,实是《瓶花斋集》的易名。我不但失望,也非常气愤。徒然做了两星期以上的没有报酬的梦。 不过珍本也有无意获得的时候。我再说买《珊瑚林》的事。无意中发现了这一部明刻书是《德山暑谭》的全稿,《暑谭》只是其间的四分之一,是选本。后来,他的门人又把全稿刻了,就是这一部书,共分两卷,有陈继儒的序。我看被删的部分仍多佳作,且此书很少见,也决定买了下来。 从讲价到定夺,总算是很顺利,便付了定洋,言明晚间取书,要店里替我重订一下。问题就发生在这“晚间取书”上。我走进门,一个店伙迎头就说:“这部书缺了十八页,怎么办?”我有点惊奇。接着另一个年轻的说我们老板回来,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是卖得太便宜了。”我这才懂得缺页是怎么回事。再接着来了一个有胡须的,望了这年轻的一眼:“我看这样,你先生且拿去,这缺页,将来我们设法替你补。” 当时,我气愤极了,我要他们把藏起的拿出来。闹了很久,没有结果,他们一口咬定是原缺的。我深悔当时为什么不数一数。我明知道他们要留着这十八页书,将来好敲我一回竹杠。我懊恼得把定洋要了回来,说我不买了。” 约有三星期,我再去那里,重行抽出这部书来看,缺页果然补上了,书价已经涨高了两倍。我忍不住的质问他们:“明明是原来的,朱笔圈也前后一样,你们为什么这样骗人!”他们却一口咬定是以重价配来的。 以后一连几个月,我在那里买了好几回书,总不再提起这一部。而这书因开价过高,也没有人肯买,直到过了年,一次我又愤愤地讲到,大概他们也知道照这样价钱是不会脱手,就再来要我买。终结是我照原价添了一倍,他们照改价让了三分之一,把它买了回来。这是一部很少见的难得的本子,虽然冤枉的多出了一倍钱,我始终感到欢喜。 买书真是不易。譬如买《徐文长集》,得到有图的《四声猿》本,以为是了不起了,却不知还有二种附刊他的笔记的本子。我之买《梅花草堂全集》,其情形也大体类似,因为此书有两种,名同而实异。 何以言之?原因是张大复的著作,都题做全集,文集刻《梅花草堂全集》笔记也刻做《全集》。卖书的人,版本是懂得的,内容却并不理解。《梅花草堂笔谈》十四卷,流传得较多,也较易得,而文集十六卷,因是禁书,却很难买到。但他们一般的只知道有两种卷数不同的本子。 受古不知从哪里收到了一部《文集》,他们并不知道这并非《笔谈》,只晓得多二卷,便把价提高了一倍。大概总有不少的人,以为这就是《笔谈》,价格既高,就一直没有人买。 有一天,我在那里闲着没事,谈起了这部书,告诉他们我买得的,价钱只有他们的一半。他们以多两卷为辞,拿出来给我看。那知并非《笔谈》,而是禁毁的文集。 我知道这是一部极难得的书,而受古和富晋,却是“漫天开价”,不许你“就地还钱”的人家,便仍作为多二卷的《笔谈》来和他们论价,他们照规定的让了一点,我也就买了下来。 这部书买得并不公道,但如果受古知道并非《笔谈》,其开价恐怕要更多呢。不卖又到哪里去找?我很庆幸得到了这部难以找到的书,虽说为了这部书,在经济上受了不少的累。 以后,还在受古家买到一部《婆罗园清语》,是虞德园的校刻本,有屠隆亲笔刻序。是全本,和《宝颜堂秘笈》的选本不同,他们作为宝颜堂本卖了给我,及至知道,才非常失悔。不过像这样幸运的事,究竟是不多见的。 “幸运”以外,也有“非幸运”的一面。于我买王季重集子的经过上,可以见之。发端也是在受古,他们给我看四册衬装的残书,是王季重的《游唤》、《游庐山记》、《律陶》、《弈律》、《状志铭》,清初复刻本,索价很昂,我没有要。 蟫隐庐的新书目出来了,里面有《王季重全集》残本出售。我跑去看,计《避园拟存》、《杂文序》、《时文序》、《尔尔集》、《传》、《杂记》、《状志铭》各一卷,共十四本,各种完全,无残缺。也是清初复刻本。《避园拟存》、《尔尔集》等且是禁书。开价并不高,当时我就买了来。 因为买得这七卷书,就颇有把受古《游唤》四册买来配补的意思,但这里面是重了《状志铭》两册。和受古商议,一点也不肯让价。《状志铭》拆开买,那更是办不到的。无可如何,只有照定价买了来。同样的两册书,超过了那边十四册的价钱,真有些愤愤! 不久,又在一个店伙手里,进到了明版的《王季重历游记》。直到后来见得原刻本,买到明版《名山胜概记》,才知道我买得的,并不是什么原刻,而是用《名山胜概记》里的一本衬装的。 去年,我看到了明版的《王季重十种》,内容没有我几次所凑合起来的多,书贾竟大标其为《王季重全集》,售价抬高到二百元,真是可笑。他的《文饭小品》,是一直到现在还不曾见到过,不知将来有遇着的机会没有? 最近作《李伯元传》,买《海天鸿雪记》的事,是更奇巧了。好久买不到这部书,心里很焦急,后来翻一家的旧书目,看到这一书名,就立刻跑去买。店伙找了很久,找不到,约第二天再去。第二天依旧是找不出来,他们还坚持说没有卖掉。此书不得,在《李伯元传》 上,是一大阙典,只得再委托他们。他们说,书一定在的,什么时候找到,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一团高兴,差不多灰冷了下来。 隔了两天,我去一家门摊书店,看看他们替我找到没有,依旧是一个失望。在那里闲谈些时,只得告别回家。正要出门,一个人提了两大扎书来卖,打开他手里拿的书目来看,不禁使我心花怒放起来,开头的一部,竟是我焦急在寻的《海天鸿雪记》四本。 他的开价是四元,共七十二册书。门摊书店的老板只肯出一元。两人拗住了。大约这是一个仆人,忽然的道:“那么,书且放在这里,我回去问问看。”跑走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哪能不等待?真冤枉,一直候到太阳下山,竟再见不到这个人的影子。 怎么办呢?便和店主人商议,让我把《海天鸿雪记》带回来连夜的看掉,明天再送还,买得下就买,买不下就退还他。彼此都是很熟的朋友,自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哪知第二天去,又等了半天,此人仍不见来。第三天仍旧没有消息。弄得我简直不知要怎样才好。 到第四天,他还没有来。那时我也等不得了,便挑了几部,留下三元钱在那里,叫他们全部买下,剩下的四十几本,就送给他们去卖。一元的让价,总不会再有问题的。又过了四五天,我才知道他们最后是以两元定局的,店里嫌了一元现洋,得了几十册书。 我分了来的,是《海天鸿雪记》四本、《文明小史》两本、《新繁华梦》五本、《女界现形记》十一本,比平时的购价便宜多了,较之旧书店定《海天鸿雪记》价为四元,那是相差得更远。综计几天的辛苦,《海天鸿雪记》外,还得到《文明小史》的复本,以赠久访而不得的友人,我的欢喜也就可知了。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其实,如果只“遇”不“求”,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一些苦恼,但在具有一定目标做学问的时候,又怎么办得到?何况“遇”得到也并非容易的事。如我今年之连续得到《黄平倩先生集》、《袁小脩日记》、《徐芳悬榻编》,在我,可以说是一种例外。弹词小说,我虽不着意的求,年来却收得不少的好本子,大概是收藏家不注意及此的原因。如乾隆刻本《玉堂春全传》、乾隆本《赵胜关传》、《双玉燕传》、同治《诗发缘传》、抄本《马如飞珍珠塔》、嘉庆本《白獭传》、乾隆本《双玉镯前后传》、嘉庆本的《燕子笺弹词》,都是我所喜爱的。 虽然在这一方面用过很大的功夫,但几度思量,却觉得买书究竟是一件太苦的事,在我个人,是矛盾尤深。因为旧书的价格都是可观的,价高的有时竟要占去我一个月或两个月的生活费,常常使自己的经济情况,陷于极端困难。而癖性难除,一有闲暇,总不免心动,要到旧书店走走。瞻仰前途,我真不知将如何是了!……在我个人想,总还有一篇《海上买书记》好写吧。正是: 孜孜写作缘何事? 烂额焦头为买书。 一九三六年 □读书人语 读书人的甘苦,不仅贯注于读书的过程,在搜书、购书的过程中,便已有无数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书似乎是无生命的东西,无非是白紙上印有黑字而已,但书一旦进入流通、发行领城,与一个个通过种种际遇得到它的读书人发生联系,不论其归属存在如何,均已和该人息息相关,甚而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原本蠢然冥顽的书本,也似乎有了血泪,有了灵气,有了生命。难怪余秋雨教授在《文化苦旅》中慨叹,每个读书人的小书斋里的图书与公共图书馆的藏书不同,其与主人互相影响交融,完全可借此了解主人,由此看来,书似乎是有性灵的。本篇对在上海买书时遇到的欢乐、烦恼作了生动记述,将读书人与书的特殊关系摹写得真切细腻,其对书的感情,求书的甘苦及其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印、共鸣在每一个读书人的心中。 【张永芳】 俞平伯 1900-1992 俞平伯,浙江德清县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散文作家、学者。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先后在上海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校执教。为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成员。1922年与朱自清、叶圣陶等创办新文学的第一个诗歌刊物《诗》月刊。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长期从事古典文学及《红楼梦》的研究工作。著有诗集《冬夜》、《忆》等,散文随笔集《杂拌儿》、《燕知草》等。1922年出版的《红楼梦辩》为新红学派的里程碑式的著作,影响深远。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姐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那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谿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窟,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的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辩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那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像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倒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不是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借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哪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明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谿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扰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跋:这篇文字在行篋中休息了半年,迟至此日方和诸君相见;因我本和佩弦君有约,故候他文脱稿,方才付印。两篇中所记事迹,似乎稍有些错综,但既非记亊的史乘,想读者们不致介意罢。至于把他文放在前面,而不依作文之先后为序,也是我的意见,因为他文比较的精细切实,应当使它先见见读者诸君。 —九二四、一、一 □读书人语 俞平伯与朱自清同游一河,又相约写出同名游记,是一则文坛佳话。比较他们文字的异同也十分得趣。俞的记述能力不如朱,但前后错杂曲折,浪漫思古之幽情相当浓冽。歌妓一节、秦淮皓月与灯彩辉映一节,两文都注意到了,但记写的详略、次序互有参差,感想更各有侧重点。本文最大的特色是见景生哲理情思,前后贯通。开初是由河景朦胧和“六朝金粉气”的诱惑,带出“空”“无”“有”的议论;然后是关于人生忙如戏场的感慨;结束分析“心物”两忘的浑然,说秦淮夜泛的“当时之感”永远无法追忆,因“当时的我”已不复存在;这反映“五四”散文的理性色彩。翕的白话受旧体诗词影响颇深,用句拗曲,不够明畅,但此文有白话散文开创之功,确与朱文合成双璧。 【吴福解】 打橘子 陶厂说:“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其中有一种是塘栖蜜橘。(见《梦忆》卷四)这种橘子我小时候常常吃,我的祖母她是塘栖人。橘以蜜名却不似蜜,也不因为甜如蜜一般我才喜欢它。或者在明朝,橘子确是甜得可以的,或者今日在塘栖吃“树头鲜”,也甜得不含糊的,但是我都不曾尝着过。我所记得,只是那个样子的: 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头仿佛,恰好提在小手里,皮极薄,色明黄,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瓣的绿叶,瓤嫩筋细,水分极多,到嘴有一种柔和清新的味儿。所不满意的还是“不甜”,这或者由于我太喜欢吃甜的缘故罢。 小时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篓成筐的装着,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较这儿所说杭州的往事已不免有点异样,若再以今日追溯从前,真好比换过一世界了。 城头巷三号的主人朱老太爷,大概也是个喜欢吃橘子的,那边便种了七八棵十来棵的橘子树。其种类却非塘栖,乃所谓黄岩也。本来杭州市上所常见的正是“黄岩蜜橘”。但据K君说,城头巷三号的橘子一种是黄岩而其他则否,是一是二我不能省忆而辩之,还该质之朱老太爷乎? 从橘树分栽两处看来,K君的话不是全无根据的。其一在对者我们饭厅的方天井里。长方形的天井铺以石板,靠东墙橘树一行,东北两面露台绕之。树梢约齐台上的栏干,我们于此伸开臂膊正碰着它。这天井里,也曾经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可惜自来嬉戏总不曾留下些些的痕迹,尽管在我心头每有难言的惘惘,尽管在他们几个人的心上许有若干程度相似的怀感。后之来者只看见方方正正的石板天井而已,更何尝有什么温软的梦痕也哉! 另一处在花园亭子的尽北畸角上,太湖山石边,似不如方天井的那么多,那边有一排,这几只几株橘子而已。地方又较偏僻,不如那边的位居冲要易动垂涎,所以著名之程度略减。可是亭子边也不是稀见我们的脚迹的,曾在其间攻关,保唐僧,打水炮,还要扔白菜皮。据说晾着预备腌的菜,有一年特别好吃,尽是白菜心,所以然者何?乃其边皮都被我们当了兵器耳。 这两处的橘子诚未必都是黄岩,在今日姑以黄岩论,我只记得黄岩而已。说得老实点,何谓黄岩也有点记它不真了,只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个小橘子啊。 黄岩橘的皮麻麻札札的蛮结实,不像塘栖的那么光溜那么松软,吃在嘴里酸浸浸更加不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们都有点果子癖,不论好歹只是吃。我却不然,虽橘子在诸果实中我最喜欢吃,也还是比他们不上,也还是不行。这也有点可气,倒不如干脆写我的“打橘子”,至于吃来啥味道,我不说!——活像我从来没吃过橘子似的。 当已凄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树头橘实渐渐黄了。这一半黄的橘子,便是在那边贴标语“快来吃”。我们拿着细竹竿去打橘子,仰着头在绿荫里希里霍六一阵,朴秃朴秃的已有两三个下来了。红的,黄的,红黄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黄的,大的,小的,微圆的,甚扁的,带叶儿的,带把儿的,什么不带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时候分来吃,不好的时候抢来吃,再不然夺来吃。抢,抢自地下,夺,夺自手中,故吃橘而夺,夺斯下矣。有时自己没去打,看见别人手里忽然有了橘子,走过去不问情由地说声“我吃”!分他个半只,甚而至于几瓤也是好的,这是讨来吃。 说得起劲,早已忘了那平台了。不是说过小平台栏干外,护以橘叶吗?然则谁要吃橘子伸手可矣,似乎当说抓橘子才对,夫何打之有?“然而不然”。无论如何,花园畸角的橘子总非一击不可。即以方天井而论,亦只紧靠栏干的橘子总是寥落可怜,其原因不明。大概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相传如此。 打橘有道,轻则不掉,重则要破。有时候明明打下来了,却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树的枝叶间,如此之类弄得我们伸伸头毛毛腰,上边寻下边找,虽觉麻烦,亦可笑乐。若只举竿一击,便永远恰好落在手底心里,岂不也有点无聊吗。 然而用竿子打,究竟太不准确。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只通红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在,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再打依然不是,橘叶倒狼藉满地必狂捣一阵而后掉下来。掉下来的又必是破破烂烂的家伙,与我们的通通红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不知谁想的好法子,在竿梢绕一长长的铅丝圈,只要看得准,捏得稳,兜住它往下一拉,要吃那个橘子便准有那个橘子可吃,从心之所欲,按图而索骥,不至于殃及池鱼,张冠李戴了。但是拉来吃,每每会连枝带叶地下来,对于橘子树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哩。 有这么多的吃法,你们不要以为那儿的橘子尽被我们几个人吃完了。鸟雀们先吃,劳工们再吃,等我们来抓来拉,已经是残羹冷炙了。所以铺张其词来耽误者救国的工夫,自己也觉得不很讨俏,脸上无光。但是恕我更不客气地说,这儿所记的往亊只为着与它有缘的人写的,并不想会有这种好运气可夹入革命文学的队伍。若万一有人居然从这蹩脚的文词里猜着了梦呓的心一分二分,甚而至于还觉着“这也有点味儿”,这于我不消说是“意表之外”的收获。其在天之涯乎?其在海之角乎?咫尺之间乎?又谁能知道! 老实说,打橘子及其前后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靑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一面儿时的心境隐约地回旋,却又杂以无可奈何的凄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郑重丁宁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爱惜,即使世间回响寂寞已万分。 拉拉扯扯吃着橘子,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三个年头,我自己南北东西的跑来跑去,更觉过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楼不久,几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黄渡浏河间开始听见炮声了。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们去后,房主人又不来,听它空关着。六一泉的几十局象棋,雷峰塔的几卷残经,不但轻轻容易地把残夏消磨个干净,即秋容也渐渐老大了。只听得杭州城内纷纷搬家到上海,天气渐冷,游人顿稀,湖山寂寞都困着觉。一天,我进城去偶过旧居,信步徘徊而入,看门的老儿,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还认得我。正房一带都已封锁,只从花园里踅进去,亭台池馆荒落不必说,只隔得半年已经有点陌生了。还走上楼梯,转过平台,看对面的高楼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过的,窗户紧闭着。眼下觉得怪熟的,满树离离的红橘子,再打它一两个罢!但是竹竿呢,铅丝呢?况且方天井虽近在眼底,但通那边的门儿深锁,橘子即打下也没处去找。我踌躇四顾,除了跟着来的老迈龙钟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影子,觉得一无可说的。歇了一歇,走近栏干,勉强够着了一只橘子,捏在手中低头一看,红圆可爱,还带著小小的翠叶短短的把。我揣着它,照样慢慢的踱出来,回到俞楼,好好的摆在书桌上。 原来满抵椿带回来给大家看,给大家讲的,可是H君其时已病了,他始终没有看见这一只橘子。匆忙凄苦之间,更有谁来慢慢的听我那《寻梦》的曲儿呢。该橘子久查无下落,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只当是丢了吧。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从此也没有再去过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应该长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当然也是一样,各人奔着各人的道儿,都忙忙碌碌地赶者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还想得起这回事吗?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么来呢?若说我自己,于几天懒睡之后,总算写了这一篇,自己看看实在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好就这样麻麻胡胡的交了卷。 十七年七月十三日,北京 □读书人语 俞平伯在六十多年前写下的这篇散文与其说它在回忆小时候打橘子的趣事,不如说他更感怀的是渐入中年后对儿时痕迹已难寻觅的难言的怅惘。 石板天井里曾经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花亭北角上曾在其间攻关,保唐僧,打水炮,扔白菜皮;也在这两处,他们“朴秃朴秃”的纷纷打橘子,各种顏色和大小的橘子全都有。分来吃,枪来吃,夺来吃,讨来吃。动作、光景、想法,写得活灵活现,非常有趣。当时间过得飞快,民生凋敝,旧居荒落,老百姓连苟且安居亦不可得的时候,回想儿时情境就更有味,但无可奈何的凄清之感就袭来了,爱惜成了“梦呓的心”、“温软的梦痕”。作者连声呼喊:“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个小橘子啊”,使我们如闻其声,“即使世间回响寂寞已万分”。 作者自白:“老实说,打橘子及其前后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兵荒马乱,湖山寂寞,前途茫茫,“寻梦”悲歌也少知音。写出了那个年代一般文人凄清的遭遇,迷惘的心情。 【徐中玉】 曹聚仁 1900-1972 曹聚仁,字挺岫,笔名陈思、袁大郎、丁秀、赵天一等。浙江金华人。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文思》、《笔端》、《山水·思想·人物》、《北行小语》,通信报告集《大江南线》,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及《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等,一身兼任新闻记者、散文家与学者,在海内外文化界有广泛影响。 我的自剖 英国哲人休谟,他写自传,一开头就说:“一个人写自己的生平时,如果说的太多了,总是免不了虚荣的,所以我的自传,要力求简短”。我呢,也不想多说自己的事,我永远是土老儿,过的是农村庄稼的生活。我们所处的时代太伟大了,过去半个世纪,真的比以往十个世纪还要复杂,宇宙越来越大,我们知道以往想象的天河,有八百万光年那么宽,地球便越来越小。我们的世界,就是矛盾加上矛盾的一串,因此,我要写起来就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二十年前,我曾经引用了当代大哲人罗曼·罗兰勾划弥盖朗琪罗的话,作为自己的考语: “他是孤独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他在周围造成了一片空虚。这还算不了什么,最坏的并非是成为孤独,却是对自己也孤独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为自已的主宰而且否认自己,与自己斗争,毁坏自己,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实现他任何伟大的计划。他的不幸的关键,足以解释他一生的悲剧,只是缺乏意志和赋性怯懦,在艺术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动和一切思想上,也都是优柔寡断的。” 我虽非完全是弥盖朗琪罗型的人物,但我是一个彻首彻尾的虚无主义者,我是梦岐先生的儿子,却又是他的叛徒:优柔寡断,赋性怯懦。 那时,我刚从上海南来,候鸟似的停留在小岛上,我曾经写过南来篇,一位朋友提醒了我:“你是五十之年的人了!”我瞿然自惊,对镜自照,白发半头,真的五十之年了。吾家子桓有云:“四十之年,忽焉已至;年行已老大,但未白头耳。”像我这样一个半百的人,难怪满怀都是萧索的秋天气象了。那位朋友,随又分析我的心境,说是“由于精神上的衰老,所以保守持重,没有先前那样的锋芒了。”这可以说是知己之言。我记得有一年夏天,那时,还有三十六岁,和珂云旅居余姚,看见一群青年学生,在旅社客厅上高声唱抗战的歌曲,我便走了过去,想跟着他们一同唱几句;哪知我一走过,他们都停声了。他们对我格外表示尊敬,我和他们的距离便格外远了。一时凄然之感如箭刺,人到中年,便不复能混在青年群中散步了。 照说,五十岁之人,已不必存过多的希望了;那时,把报纸上的小广告看看,只有看门打更的职务还可以做得;到了今天,连看更的事,也不会轮到我们了。假使“时代”吩咐我说:“你倒下去,你填到沟坑中去。”我决无二言,会默默地填到沟坑中去的。我决不想做时代的绊脚石,我又记得就在余姚小住的日子,友人某兄,邀我吃午饭,饭后,忽有一年青人叫工友来邀我去,他“教训”我道:“你是领导青年的,不要随便吃别人的饭,不要和别人去应酬!”他的好意,我是心领了,但我自己想想,从来不想领导靑年呀! 三十以后,我时常浮着罗亭的影子(罗亭,屠格涅夫的小说中人物),当罗亭离开娜泰雅时写给她的信中说:“大可异的,凡近于滑稽的是我的命运,我想献出我自己,切望地,整个地,为了某种事业,而我不能献出我自己。我将为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傻亊,或别的,把自己牺牲作为了结。可怜,我所能反省的,也是如此。”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你总是脱不了罗亭的影子!”我承认他的说法,不过我们眼前这一群人,又有谁能脱开罗亭的影子呢?那位日本社会主义大师河上肇,他坐满了刑期,从狱中出来了。他对新闻记者们说:“力量微弱的我,在暮年已迫的今日,早已不堪再走荆棘的路,我想我是完成了作为学者的任务的人,今后将完全过隐居的生活。现在成为一退出战斗场的老废兵的我,所希望的,是如何地不妨碍人类进步的前提下,躲在社会的某一隅作极安静之呼吸,了事。”作为思想战士的他,对于政治斗争的厌倦,不也正和我—样吗?我们这一群,又有谁不受着社会环境的窒塞,愿意躲在某一角落上,作极安静之呼吸呢? 诗人亚诺德,曾有过一首诗,说到一只被捕了的鹳鸟,到了秋天,看见它的伙伴,从它的头上飞过,它的心就是那么地不安,那诗句是: “正如一头被顽童们所捕获的鹳鸟,系在空庭中;在秋天,看见若干群,它的同类者飞过它的头上,到那保有曰光的溫暖的陆地和海岸上去。 他挣扎着要脱离它的被系处,和它们一同飞行,跟着它们长鸣诉怨!” 生物学家解释这种不安定的心绪,说:这是动物的本能,肉体上的桎梏,迫使那只鹳鸟那么烦乱不安定;政治的锁链桎梏了我们的心灵,谁又不激起灵魂上的扰乱呢?诗《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心灵大受了桎梏,直率的繁感的人们,大概是愤怒着活不下去,于是便成为殉教者而被杀害了。不直率的人,就玩弄人生,自己麻醉着自己,活活地挨着过活,阮嗣宗一醉数十日,对穷途则痛哭,走这样迂曲的路以达到苟全的目的,他实在是可怜的。 我且抄一段三十多年前,我写给一位知心人的信:“我在这儿反省,我的灵魂为什么这样怯弱呢?假使说人生只是一种累积的梦,我不妨先谈谈我祖先的故事吧;当太平军从浙东退去,我们那个小村庄,人和房子都烧光了杀完了,只留下了一个寡了的曾祖母,孤了的祖父,她们母子俩是在对这个乞怜对那个下跪,含忍着活下来的。这历程把先父锻炼成一副铜铁般坚强的意志。他一生对恶势力绝对反抗,永远保持着战斗的姿态。但他把那坚强意志带回坟墓中去,留在我的躯壳里,只有怯弱影子;出了气的烧酒似的,一点也没有性子了!” 依旧回到二十年前去,那时,南来之初,恰成为众矢之的。一家报社的资料室中,G小姐替我剪存了八百多篇批评我的文字。那时我却说:“我这个中年人,虽不算十分天真,却也不是世故老人,说到写文章,实在是爬格子,像是贫血的奶妈拼命地挤一点奶汁出来,却也并非有什么‘不能已于言’的苦衷。许多年前,我曾以但丁自比,并非我会那么狂妄,会以但丁的天才及其伟大成就自比,而是以但丁的立身处境自况。但丁的心中,对于社会革命,与国家统一这两种工作的先后轻重,常是彷徨苦闷,不知应当把哪一方面看得重要些;后来,他终于为谋国家统一而努力了。这是我走的路子,抗战给我一个新的信念,那时,我相信中华民族有了新的希望。我还相信抗战的血多流一点,或许社会革命的血就可以少流一点了。因此,当时我对中国的前途一变而颇为乐观了。可奈在泥泞长途走了一阵子,那份乐观了的念头,又渐渐地褪了色,到了后来,在抗战胜利后那几年中,依旧回到但丁当年徘徊歧途的心境,何去何从?简直无法去肯定。在二十年后的今日,我是乐观,这是毛泽东主席所推动的舵向,我也记起了鲁迅于惶惑以后所说的那句话:‘失望之为虚妄,有如希望’。” 究竟余姚朋友请我吃饭,我该不该吃?我的想法并不和那位年轻人想法相同。假如年青人在今日,他自己又该怎么说呢?我这个人有一点肯定了的态度,即是从来不想领导别人,却也不受别人的领导;语云:“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吾其为绝物乎! 五十年来,和我同一辈的朋友,升沉穷达,变化很多,由于政治斗争的尖锐化,各人翻各人的斤斗,拆穿来看,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个社会革命的领袖,他是我同窠的小鸟,他殉难时,在遗书中说:“我们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经历风波,造成这样浓厚的虚无色彩,多么可以伤心呀!知识分子比一般人多些知识,时常要多想一点;世间百凡事业,为什么不可以合作并进?各党各派,为什么不可以并行不悖?一投入政治的漩涡,为什么非你刀我枪,拼个死活不可?拼个死活,抹杀了理性,只凭兽性的冲动?这都是我们知识分子所不能理解的。”正如萧伯讷所写的,肚子饿了的凯撒,也就是一个常人,一个革命战士的心境,和今日我们的心境,我们的看法,又有什么不同呢?德国有一位社会民主党的党员,对他的外国朋友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觉得亊亊可以用情感讲得通,人人都是可爱的,而且无时不想帮助别人。但是,亊实呢,没有一个人得到我的帮忙,如今连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了。所谓情感是看不出来的,威力反倒受崇拜。我们在炉边纵谈了一晚人类的爱,赶不上说谎的人在群众中大声一呼的万分之一。我这一生是命运注定的了,但,想不到社会民主党也沦落到我这般地步。回想她十年前是如何炫耀一时,竟像是我回想我儿时所看到的父母的努力一般。”这些话,在今日,不也同样响在我们的心头吗? □读书人语 曹聚仁曾自称醉心于“独来独往”精神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本文是他老年回顾一生时的“自剖”,这类回忆文学,本来极容易走到“整合”自己的“历史”,将“过去”理想化,诗意化,以至美化那一路去,但本文作者却宣称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他以惊人的坦率与真诚正视自己的“优柔寡断,赋性怯懦”,直面充满了矛盾的人生的破碎,这样,他不仅最终坚守了自己人格的独立,而且使他的“自剖”别具一种诚挚、直率的风采。 和这毫无掩饰的人生态度相适应,本文的结构、行文也笔随人意,兴之所至,即所谓“无全文在胸而姑涉笔成文”,在“文气”的散漫之中显示出一种“自然”。 本文作者集学者与作家于一身,不免旁征博引,随手拈来,这自会增加文章的厚度与深度,但密度过大,却又给人以累赘沉闷之感。 【钱理群】 穆木天 1900-1971 穆木天,吉林省伊通县人。现代著名诗人、文学翻译家、教授。1949年前出版有诗集《旅心》、《流亡者之歌》、《新的旅途》,散文集《平凡集》等。 雪的回忆 一 雨雪雰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居在上海,每年固然都冒过几次严寒,可是,总觉得像是没有冬天似的。至少,在江南,冬天是令人不感兴会的。 雪地冰天,没出过山海关的人,总不会尝过那种风味罢。一片皑白,山上,原野上,树木上,房屋上,都是雪。你想象一下好啦,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皑白的地面,是如何地一望无边呀。一望是洁白的,是平滑的。 雪!雪夜!雪所笼罩着的平原,雪在上边飞飘着的大野,广漠地,寂静地,在展开着。在雪中,散布着稀稀的人家,好像人们都是鼾睡在自己的安乐窝里。 从冬到春,雪是永远不化的。下了一层又一层,冻了一层又一层。大地冻成琉璃板,人在上边可以滑冰。如果往高山瞅去,你可以看见满目都是洁白的盐,松松地在那儿盖着。 一片无边的是雪的世界。在山上,在原野上,在房屋上,在树木上,都是盖着皑白的雪层。是银的宇宙,是铅的宇宙。 儿时,我叹美着这种雪的世界。现在这种雪的世界,又在我的想象中重现出来了。 过去的一幕一幕,荡漾地,在我的眼前渡了过去。 雨雪雰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 二 雪!下了好几天的雪,居然停住了。 据人说,在先年,雪还要大,狍子都可以跑到人家的院子里来。又据说,某人张三,当下大雪时,在大门口,亲手捉住了两匹狍子。人们总是讲先年,说先年几个大钱能买多少猪肉,而在下雪的时候,人们多半是要讲先年的雪的故事的。 说这话,是我六岁的时候,也许是七八岁都不定。那时,我是最喜欢听人家讲故事的。特别是坐在热炕头上,听人讲古,是非常有味道的。 人们总是讲先年,说先年冷得多,可是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现在想过来,怕是人烟稀少的原故。我们家里大概是道光年间移过去的。在那时候,我们是“占山户”。那是老祖母时时以为自豪的。你想一想,方圆一二十里,只有一家人家。那该是如何地冷凄呀。现在,人烟是渐渐地稠密了。 东北的冰天雪地中并不如内地人所想象的那样冷。在雨雪雰霏的时节,人们是一样地在外边工作。小孩子们是顶好打雪仗的。 这一天,雪花渐渐地停止了。空中是一片铅灰。地上是一片银白。狗在院里卧着,鸡在院里聚着。族中的一个哥哥,给我们作工,弯着腰,在院里,用笤帚扫雪,雪到车里,预备往外推。小院子里是寂静静的。下了好久的雪,居然停住了。 我看着人扫雪,在院子里,一个人孤独地留连着。抓了抓雪,瞅着,望着院里的大树。寂静的天气支配着。忽然,角门响了一声。东北屯的大哥又来了。 我是最欢喜东北屯的大哥的。他说话是玄天玄地的,两个大眼珠子,咕噜咕噜地动着,很是给我以刺激的。他能打单家雀,而且是“打飞”。他所打的那一手好枪,真不亚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真是“百发百中”。他能领我到野外里跑。尤其是,他用沙枪打了好些家雀,晚上,可以煎给我们吃。他一进门,声音就震动了整个的小院落。 在数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街南的田地里了。是东北屯大哥,在同祖母和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拿着沙枪,带我出去的。他带我到近处各个大树的所在,打了好些家雀子,带了回来,虽然是冒着寒冷,可是,我是非常地兴高采烈的。 吃着煎家雀,东北屯大哥,大吹大擂地,给我们讲雪的故事:哪里雪是如何地大,在哪里他打死了多少兔子,哪里雪给人家封住了门,在哪里他打死了多少野鸡。雪的故事,是最令我怀起憧憬的。 到了夜间,东北屯大哥走了,后街的伯父又来了。祖母在吃消夜酒。祖母絮絮叨叨地讲过来讲过去。随后,她叫后街的伯父说唱了一段“二度梅”。 依稀的月光,从镜帘缝里,透射到屋子里。濛濛的雪,又在下着。静夜里,又起了微微的冷风。 三 雪!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棉絮。 我又大了两岁。这一年冬天,雪是不怎么大。地冻了之后,像是只下着小的雪。 这一个冬天,我们的院子里,好像比往常热闹得多了。我们是住在里边的小院里。外边是一个大的院子。现在,马嘶声,人的往来声,车声,唱歌声,打油的锤声,在外边的院子里交响着。颓废的破大院,顿时,呈出了新兴的气象。 父亲是忙忙碌碌的,从站上跑到家里,从家又跑到站上。一车一车的黄豆,每天,被运进来又被运出去。据说父亲在站上是做“老客”。 一个先生,是麻脸的,教我读书。可是,有时,他也去帮父亲去打大豆的麻包。 外院里,是好几辆车在卸载装载,马在无精打采地,倦怠地站着。身上披着一片一片的雪花。人,往来如梭地,工作着。 我也挤在人堆里。看着他们怎么过斗,怎么过秤,怎样装,怎么扛。 雪雰霏地下着。麻脸先生,划着苏州码子,记着豆包的分量。他的黑马褂上披着白,像是肿了似的。 雪雰霏地下着。秃尾巴狗在院里跑着。飞快地。在雪里轻轻地留下了爪印。 外院的东院是仓子,是马厩,是油房。人往来地运豆子。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啄着豆子吃。 像是家道兴隆似的,各个人都在忙着。 晚上,工作完了,父亲同麻脸先生总是谈着行情,商量着“作存”好还是“作空”好。 麻脸先生会爻易经卦,据说,他的数理哲学是很灵的。父亲会算论语卦,有一次算到“长一身有半,”于是“作存”,果然赚了。 我呢,我夜里总是跑到油房里去。那里,是又暖烘,又热闹。 马拉着油辗子,转着。豆子被压扁,从辗盘上落到下边槽子里。出了一种香的油气,马的眼睛是蒙着的,说是不蒙着,它们就不干活儿。 同着辗子的人打了招呼,进了去。顺着窄路,走到里边的房子里,则又是一个世界了。 油匠们欢天喜地地,笑谈着。他们一边在工作着,一边在讲着淫猥的故事的。 我是欢喜他们的,他们也欢喜我。我上了高高的垫着厚板的炕上,坐着,躺着,看着他们在作工,一只手操起了大油匠刘金城所爱看的《小八义》。 我看着他们怎样蒸豆批,怎么打包,怎么上柞,怎么锤打。那是非常地有趣味的。扬着锤子邦邦地打着,当时,令我想到呼延庆打擂。而等待着油倾盆如注地淌下来,随后,打开洋草的包皮,新鲜的豆饼出了柞,我是感到无限满足的。有时,我是抓一块碎豆饼吃的。 卸了油垛,油匠们又是讲起张家姑娘长和李家媳妇短来了。他们垂涎三尺地讲着生殖器,有时,那也令我感到无限的满足的。 听够了,我则看我的《小八义》。我是崇拜猴子阮英的。 很晚的才回到房中睡觉。父亲没有问我。据说第二天要起早上站去,早就睡了。 翌日,早晨,天还是黑洞洞的时候,就听见车声咕咚咕咚地从院里响了出去,起来时,听说父亲已经走了。外边小雪在下着。 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棉絮。 四 厚厚的雪,下了几场,大地上好像披了丧衣。 隔江望去,远山,近树,平原,草舍,江南的农业试验场,都是盖着皑白的雪。 一带的松花江,成了白雪的平原。江上,盖着“水院子”。时时,在雪里跑着狗爬犁,飞一般地快。 狗爬犁,马爬犁,跑过来,跑过去。御者,披着羊皮大衣,缩着脖,在上边,坐着。 江心里,时时有人来打水。夏天渡江用的“小威虎”(小船),系在岸边上。 夏天的排木没有了,不知道是哪里去了。 风吹着,冰冷地。太阳从雪上反映出银星儿来。人慢慢地工作着。 这是圣诞节前后。我因事回到久别了的故乡省会,看见了这种美丽的雪景。 有人说,吉林省城是“小江南”,可是那种美丽的雪景,是在大江南人所梦想不到的。 在火车中,遥望着皑白的大野,是如何地令人陶醉呀!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和马蹄践轧在雪上的声音,是如何地令人欢慰呀! 雪!洁白的雪!晶莹的雪!吱吱作响的雪!我的灵魂好象是要和它融合在一起了。 在这雪后新晴的午后,几个朋友,同我,站在江滨上,遥望着江南岸。 也许赏雪是对于有闲者的恩物罢。望着,望着,入了神,于是,大家决定了去玩一玩。 于是,从岸上下去,到江面上。 西望了望小白山,北望了望北山,再望了望江南的平川,我们就决定了沿着江流向东方走去。 人多走路是有趣的,特别是走在皎洁绵软的雪上。 在江北岸,是满铁公所与天主堂,雄赳赳地,屹立着,俯瞰着蜿蜓的大江。天主堂的尖塔,突入于萧瑟暗澹的天空中,傲然在君临着一切。 田亩上盖着雪,在江南岸。村外,树林中,有几个小孩子,聚在一起,玩着,闹着。 拉车的拉车,担柴的担柴,打水的打水,老百姓在冰雪中,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我们跑着,笑着,玩着。虽然都是快到三十岁的人,但是,到了大自然里,却都象变成小孩子。 远远地望去,龙潭山在江东屹立着。繁密的松柏,披上了珍珠衫子。松柏的叶子,显得异常青翠。 玩着,闹着,打着雪仗,我们,在江心里,不知不觉地,快要到旧日的火药厂的遗址了。望着岸上的废墟,心里,不由地,落下凭吊的泪来。 顺着砖瓦堆积的小路,攀了上去,我们几个人,在积雪中,徘徊着。废墙还是在无力地支持着。那里,已成了野兔城狐的住所了。 我们呼喊,从废墟里,震动了出来了回声,同我们相唱和着。回声止处,山川显得越发地寂寥。我呢,不觉要泫然泪下了。 我呆对着残垣上的积雪,沉默着。心中感着无限的哀愁。 江北岸,军械场的烟囱,无力地吐着烟,似在唏嘘,似在讽刺,似在凭吊,似在骄傲,一缕一缕的烟,飘渺地,消散在天空里。也许那是运命的象征罢! 大地是越发地广大了,雪的丧衣,无边无际地,披在大地的上面。 五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这一座古城,像是包围在雪的沉默中了。 这是我离开吉林城的那个冬季。因为当时感到那也许是一个永别,所以,那一年的雪,在我以为,是最值得怀恋的。 从卧室听着外边往来的车,咯吱咯吱地,压踏在雪上,是如何令人愁恼呀!在黎明,在暗夜,我,不眠地,倾听着风雪交加中的响动,是如何地孤独寂寥呀! 我曾在雪后步过那座古城的街上,可是满目凄凉,市面萧条得很。我也曾在晴日踏着雪,访过那些城外的村落,可是,田夫野老都是说一年比一年困苦了。多看社会,是越多会感到凄凉的。 在北山上建了白白的水塔。在松花江上架上了银铁的江桥。可是,北山麓上,仍然是小的草房在杂沓着,在江桥边上,依然是山东哥们在卖花生米。农村社会没落了。好些商店,也是一个挨着一个地关上了门。 夜间,不寝时,听着外边的声籁,我总是返来复去地,想着。吉敦、吉海接轨的问题,农村破产的情状,南满铁路陆续地在开会议的消息,是不绝地在我脑子里萦回着。 有时,关灯独坐,望着街道上的灯光照在白雪土,颜色惨白的,四外,死一般地,寂静着,感到是会有“死”要降封这座古城上边似的。 在被雪所包围着的沉默中,无为地,生活着,心中是极度地空虚的。有时,如雪落在城上似地,泪是落在我的心上了。 虽然,过着蟄居者的生活,但是,广大的自然美也是时时引诱着我,而且强烈地引诱着。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沉默的古城,是又越发地显得空旷了。雪停了,又是一个广大无边的白色的宇宙。 我们,三四个人,在围炉杂谈之后,决定了到江南野外里跑一跑。 走到江边,下去,四外眺望一下,江山如旧。野旷天低,四外的群山,显得越发地小了。小白山显得越发地玲珑可爱。 南望去,远山一带,静静地伏在积雪之中,村落、人家、田野、树木,若互不相识地,遥遥地,相对着。 在一切的处所,都象死的一般地,山川,苹木,人畜,在相对无言。沉默的古城,好象到了死的前夜。 我们,三四个人,到了雪色天光之下,群山拥抱的大野里了。天低着,四外,是空廓,寂寥。 白色,铅色的线与面,构成了整个的水墨画一般的宇宙。 赶柴车的,走着。拾粪的孩子,走着。农夫们,时时,在过路。但都是漠不相关似的。 我们,三四个人,在田间的道上,巡回地,走着。有时,脚步声引出来几声狗吠。但,我们走开,狗吠也随着止住了,对于神的敬礼,好象也没有以先那样虔诚了。小土地庙已倾圮不堪了。 有时,树上露着青绿的冬青。鸟雀相聚着,聒叫着。待我们走近,立住,鸟儿,就一下子,全飞了起来。 江桥如长蛇似地跨在江上。象我们的血一天一天地被它吸去。 江北岸的满铁公所,好象越发高傲地在俯瞰松花江。它那种姿态,令人感到,是战胜者在示威。 天主堂的钟声哀惋地震响着。是招人赴晚祷呢?还是古城将死的吊钟呢?声音,是凄怆而轻脆的。 我们,三四个人,在田野中,走着。暮色渐渐地走近来。我们,被苍茫的夜幕笼罩住了。 在苍茫的夜色里,我是越发地感到凄凉了。那种凄凉的暮色在我脑子里深深地印上了最后的雪的印象。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包在雪中的古城,吐出来死的唏嘘了。 六 雨雪雰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现在,故乡里,还是依然地下着大雪罢。可是,我呢,则是漂零到大江南,也许会永远没有回到故乡的希望了罢。 和我同样地流离到各处的人,真不知有多少哟。可是,他们同我同样,也怕会永久看不见的故乡的美丽的雪景了罢。 在故乡呢,大概山川还是依然存在罢!永远没有家中的消息,亲友故旧是不是还存着呢,那也是不得而知了。特别地,对着雪景,我怀忆起来白发苍苍的老祖母的面影来。 有人从东北来,告诉我东北的农村的荒废。在那广大的原野里,真是“千村万落生荆杞,禾生陇亩无东西”了! 据说:有时土匪绑票子只绑十枝烟卷儿,在到处,人们都是过着变态的生活。 在故乡的大野里,在白雪的围抱中,我看见了到处是死亡,到处都是饥饿。 在白雪上,洒着鲜红的血,是义勇军的,是老百姓的。 据说,故乡的情形完全变样了。现在呈出了令人想象不到地变态的景象来了。 是死亡,是饥饿,是帝国的践踏,是义勇军的抵抗,是在白雪上流着猩红的血。在雪的大野中,是另一个世界了。 我想象不出了。我只是茫然地想象着那种猩红的血,洒在洁白的雪上,在山上,在平原上,在河滨上,洒在一切的上边。 雨雪雰霏,令我回忆起我的故乡来。 □读书人语 是对雪的回忆,是对故乡的回忆,更是对故乡今昔变化的一种感叹和抒怀。雪是经,时代是纬。雪的描述优美如诗,岁片的每圈年轮中,都有着它的如刻印痕,只是,时代变迁,作家对飘雪故乡的情感亦渐有不同,向往怀恋里,更添了浓愁。 写作此文时,作家的故乡——东北,正遭受着日本帝国铁蹄的践踏。冬季到来,天空虽是一样飘着雪,四野看去却萧条而空阔,与往年一般美丽的风物中,隐着沉郁与衰败……而童年时的故乡雪天,则是诗是画,有温情有兴盛更有祥和。祖母的宵夜酒、老人的讲古、油房里的忙碌以及东北屯大哥的家雀、野鸡和他聊不尽的关于雪的传说……都在有雪的日子,如雪一样,轻轻柔柔地洒呀洒,漫了一天一地……彼情彼景与后来在松花江边看到的雪野的空旷、寂寥作比,再加上对农村破产状况的描述,都让人感觉,被侵占了的土地,确是不同了,冬天真的是冬天了。儿时的雪季成了童话……忧愤之情就这样从中溢出。 优美的文字、舒缓的笔调,没有愤激之词的语句,却自自然然展露了一片游子痛切的心肠…… 【马国芳】 徐蔚南 1900—1952 徐蔚南,原名徐毓麟,江苏吴江人。著有散文集《龙山梦痕》、小说《可怜的若光》、诗《鸡鸣》等。其散文艳丽雕琢,精巧优美,富于体验。 快阁的紫藤花 细雨濛濛,百无聊赖之时,俩然从《花间集》里翻出了一朵小小枯槁的紫藤花,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啊,紫藤花!你真令人怜爱呢。岂仅怜爱你,我还怀念着你底姊妹们——一架白色的紫藤,一架青莲色的紫藤——在那个园中静悄悄地消受了一宵冷雨,不知今朝还能安然无恙否? 啊,紫藤花!你常住在这诗集里吧;你是我前周畅游快阁的一个纪念。 快阁是陆放翁饮酒赋诗的故居,离城西南三里,正是鉴湖绝胜之处;去岁初秋,我曾经去过了,寒中又重游一次,前周复去是第三次了。但前两次都没有给我多大印象,这次去后,情景不同了,快阁底景物时时在眼前显现——尤其使人难忘的,便是那园中的两架紫藤。 快阁临湖而建,推窗外望:远处是一带青山,近处是隔湖的田亩。田亩间分成红绿黄三色:红的是紫云英,绿的是豌豆叶,黄的是油菜花。一片一片互相间着,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东向,丛林中,隐约间露出一个塔尖,尤有诗意。桨声渔歌又不时从湖面飞来。这样的景色,晴天固然好,雨天也必神妙,诗人居此,安得不颓放呢?放翁自己说: “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兩中,天教称放翁。”是的,确然天叫他称放翁的。 阁旁有花园二,一在前,一在后。前面的一个又以墙壁分成为二,前半叠假山,后半凿小池。池中植荷花:如在夏日,红莲白莲盖满一池,自当另有一番风味。池前有春花秋月楼,楼下有匾额曰“飞跃处”,此是指池鱼言。其实,池中只有很小很小的小鱼,要它跃也跃不起来,如何会飞跃呢? 园中的映山红和踯躅都很鲜妍,但远不及山中野生的自然。 自池旁折向北,便是那后花园了。 我们一踏进后花园,便一架紫藤呈在我们眼前。这架紫藤正在开花最盛的时候,一球一球重叠盖在架上的,俯垂在架旁的尽是花朵。花心是黄的,花瓣是洁白的,而且看上去似乎很肥厚的。更有无数的野蜂在花朵上下左右嗡嗡地叫着——乱哄哄地飞着。它们是在采蜜吗?它们是在舞蹈吗?它们是在和花朵游戏吗?…… 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象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地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 这种想象决不是仅我一人所有,无论谁看了这无数的花和蜂都将生出一种神秘的想象来。同我一块儿去的方君看见了也拍手叫起来,他向那低垂的一球花朵热烈地亲了个嘴,说道:“鲜美呀!呀,鲜美!”他又说:“我很想把花朵摘下两枝来挂在耳上呢。” 离开这架白紫藤十几步,有一围短短的冬青。绕过冬青,穿过一畦豌豆,又是一架紫藤。不过这一架是青莲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平和,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 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 我们在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观看那正在一朵一朵飘下的花儿。花也知道求人爱怜似的,轻轻地落了一朵在我膝上,我俯下看时,颈项里感得飕飕地一冷,原来又是一朵。它接着落下来,落在我们底眉上,落在我们底脚上,落在我们底肩上。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睡去了。 猝然“骨碌碌”一声怪响,我们如梦初醒,四目相向,颇形惊诧。即刻又是“骨碌碌”地响了,方君说:“这是啄木鸟。” 临去时,我总舍不得这架青莲色的紫藤,便在地上拾了一朵夹在《花间集》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每取出这朵花来默视一会儿。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有很浓郁的文化色彩,《花间集》、陆放翁、快阁、鉴湖等等,都不是大自然,而是文化。这些文化的内涵都令人遐想,令人神往。但作者没有去叙述其中的掌故,更没有只顾看文化而忽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作者在这里集中在写花,正如标题所指明,是写快阁的紫藤花。难得的是,作者并没有用陆游的眼睛来看这些花,并没有征引陆游的咏花诗句,而是写自己置身于此情此景所产生的对于陆游的理解:“诗人居此,安得不颓放呢?”然而作者并没有颓放,因为他正年轻。作者在这里所体验的,是阳春里的快乐,青春的快乐,对于爱情梦的陶醉。在这种青春意识刚刚觉醒的氛围中,即使写落花也不见伤感。文化、生命、青春在这里很和谐地融汇在对于紫藤花的描写与遐想之中。 【蓝棣之】 魏金枝 1900—1972 魏金枝,小说家,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七封书信的自传》、《妈妈》、《魏金枝短篇小说选集》等。 种 树 屋前的小天井里,除开当中的一方水汀地外,两边还余下两块泥地,本来种着好几样花木,计有三株冬青,一株杜鹃,两丛竹。我们是住惯了亭子间的,在房内每天看见的就是墙壁,所以当我们初住来时,对于这几样点缀品,也曾发生过一些兴趣。譬如在月夜,可有些树木的影子,参差地映到房里来。而晴和的日子,也有些小鸟,在树上啁啾。尤其是大热天,孩子们也可躲在树下玩儿,晒不着太阳。因此且议定方案,预备将它好好的整理一下。至于保护,那是当然了,对于这么个私家花园,实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无奈总因为忙,议定的方案,一直没有实行,甚且久而久之,对于这几样点缀品,慢慢地发生了厌倦之感。尤其是我的太太,她总说这房子的光线太差,老是绿暗暗的,分不出朝晚,辨不出昏晓,甚至连缝一个钮扣,也得费尽眼劲。那就是说,天井太小,树木太多,光线不能射进室内,室内便成一座深林,于是入在室内,犹如在昏暗中摸索。因而烦闷焦躁,以至于发生厌倦之感,那也是必然的结果。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晒晾问題,孩子们是排泄专家,天天总有些尿布衣裤之类的东西要晒晾,可是树木却挡住了太阳,挡住了晾竿,给你种种的麻烦,使你不得不爬到三楼阳台上去晒晾。这还犹无不可;一到春天,它们还要尽力将枝桠伸展开来,慢慢地占住了从阶沿到玻璃窗这一空隙,这已使人发生一些逼害之感。且进而要拱破玻璃,大有登堂入室的样子。再过一时,又是黄霉天,天上整天下着牛毛雨,而孩子们小便的次数也就跟着竞争似的,越密越多,于是尿布衣服也就供不应求。即不能上阳台去晾。于是室内竿上的尿布,便如万国旗般,飘飘荡荡,挂个满室。水滴固然有时不免,而尿骚也就着实难闻。至于蚊子,自然也是从那些树木下孕育出来的,所以追根问底,自然都得怨怪到那几株花木。 大概也是一个霉天吧,我像落汤鸡似的逃回了家,衣上既是潮湿的雨滴,而衣内又是蒸郁的汗流,于是脱了衣,抹了身,躺在藤椅上息力,一面抓起报纸,无聊地消遣着。总以为可以暂时安适一下了,忽然,一滴尿布上的水滴,正正巧巧的滴在我的鼻梁上,初次,我只嫌恶地抹去了水滴,另换了一个座位,但是第二个水滴,又马上滴在额上了。这把我肚里的陈年老火升了上来,于是我下了决心,顺手拿了把菜刀,也不声响,开出门去,对准了大一点的一株冬靑,狠命的砍了几刀。刀是钝的,自然不能一下砍去,可是树枝上的水滴,却淋了我一身,把我新换的一身衣服,淋得滥湿。这时节,我真恨透了,不但不停止砍伐,而且加足了劲,心想一气就砍光了所有天井里的花木。但结果却更坏,因为刀卷了口,虽然还继续砍着,而刀却只从树皮上滑了去,有几下,甚至滑到自己的脚边,因而擦伤了皮肤。于是太太出来了,看见我那副光火的呆劲,怕我会砍断自己的脚,连忙把刀夺了去。算是表示安慰,于是坚决的说,一等天晴,她就预备向隔壁借把快刀,将所有树木,一起砍个尽光。而我,老实讲,我也是力乏了,也便就此下场。 过了黄霉,天是晴了,猛烈的太阳,有时也从枝叶间溜进房内,于是我们的心情,也好似开朗了些,所以砍伐的计划,也就停着不曾进行。但是搁在心上的芥蒂,却也未曾消散,只是因为忙了,管不到这琐碎,也就得过且过,苟安着不再提起。凑巧不巧,接着又来了个秋季大霖雨,又是潮湿,又是热闷,然而室内,却又不得不晾满了尿布,而水滴也照常滴沥个满室,于是肚痛埋怨灶司,重新记起那几棵门外的花木。哪知天逢人愿,一夜大风,竟把那顶大的一株冬青连根拔了起来。本来,将它好好的扶直了,填好了泥土,或可照样生存下去的,可是因为心里恨它,所以虽然大水退了,还是存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让它自然的枯死了。接着,旁的两株冬靑,两丛竹,一株杜鹃,大抵也因为淹了水,也都先后枯萎下去,接着一切都死了。 少了一切障碍着晾竿和阳光的障碍,室内是光明了,天井里也空旷了许多,尽可晒晾了,那是多么的可喜呵,于是一个假日,我便动手砍去已死的树骸,用菜刀把它们从根砍下,然后一段段地砍成柴片,预备作为引火之物。可是正当我砍伐到最大的那株死冬青,当我伸手扶它起来,我就发觉冬靑的枝桠,原来还交叉着另一株树木的枝桠,那是有着阔阔的叶子,比枇杷的叶子光滑鲜阔,原来是一株法国梧桐。它,原来就是一边靠着墙,一边靠着阶沿,一向躲在冬青树下,却被冬青茂密的枝叶遮蔽着,几乎无法显露出它的真面目,而现在,它却既不受风灾,也不受水灾,所以才给侥幸地生存下来了。大概由于一点怜恤吧,也或者由于觉得这天井过于空旷了,于是我,一面以一种抱不平的气概,将冬青砍了下来,一面就将这受寄者留着。心想,这样,它现在可以舒畅地生活了。 虽然这样,然而它那先天的地位,还是非常不利,因为靠着墙,它仍很难把它的枝干,自由地伸展开来,因此它只得像负隅的野兽般,将背脊贴住墙,而它的枝叶,则如驼背的老人,向前伛倭,必须吃力地支持自己,才能免于颠扑。因此我推想,倘使不砍去那株已死了的冬青,也或者可以稍稍支持它,然而现在却已砍去了。而另一面,生命之力,又拼命地引诱它,引向空间,引向太阳,以至于要是再继续长大下去,它自己的过量的体重,必至折断了它的腰。因之它也似乎觉得这点,便停止发展,甚至过了整个的一年,它仍是原样高,原样大,寂寞地躲在墙角边;倘不是正式的跨下院子去,便很难看见它的是否存在。 而同时,砍去了树木,自然是多得了些光明,也有晒晾的地方了,然而一少了它们,又就觉到太寂寞了。因为少了它们,也就没有鸟声可听,月影可看。这,大概因为我们自己也是生物的缘故吧,往往多了一个生物,有时便会觉得多一份麻烦,但一旦少了一件,便又会觉得寂寞,那真是人类可笑的矛盾。 因此,我们又逐渐觉得寂寞起来了。当我们从玻璃格子上望出去,低点,便看见两块不毛的泥地,稍抬得高一点,又是面对着人家的死板的墙窗,此外再没什么有色素有生命的生物。虽然少了些蚊子,却也增加了热度,因为有着树木,树固然遮去了太阳的光线,但也代受了太阳的热力。这在平时,我们是不觉得的,现在却深切的觉得了,没了树木,也并没增加多少便利。 大概是偶然的一天,我又习惯地从玻璃上窥视天井,看见左边的那方泥地上,笔直地插着两三块劈开的柴爿,据我当时的断定,以为定是孩子们在天井里玩,于是就把柴爿当为旗杆之类,插在那里了。这玩意,我们小时,也常常这么做,因此我又想,大概明天,孩子们玩腻了,一定又会把它拔了,仍旧丢到柴堆上去。然而,它竟出乎我的意料,它们竟笔宜的插了好多天,当我每次探头门外的时光,还是笔直的插着。于是我又想,大概因为天气凉了,孩子们便少跑到天井里去,于是对那已经插着的柴爿,也就懒得去收拾了。 然而这想法并不对,在某一个星期天,我仍看见他们照样跑到天井里去玩,照样的争着吵着,对于刺面的秋风,并不觉着什么,而那插着的柴爿,也还照样的插着,可见我想的并不正确,另外必定还有一个原故。于是我就几乎每天都要习惯地向天井里窥视一次,看看插着的木片,到底有什么变动。终于有一天,晚饭的时候,我又探头看天井了,忽然看见木片拔去了,换上三根鹅毛,而且仍是插在原一地位上。 “鹅毛,哪里来的鹅毛?”我终于问了。 “是的,鹅毛,后门对家杀了鹅,她就去讨了来。” “我是问,谁把它插在地上的?” 终于妻笑了,她指指坐在她身旁的孩子。“这呆子,”她说,“她要种出许多鹅毛来,因此她就把鹅毛插在地上了。” “那末,那些柴爿,也是你插的。”我问那孩子。“可是插了柴爿,那是长些柴爿给妈妈烧饭吧?” 她绉起眉,认真的答道:“不,那是长出树来的。” “可是你又拔了它!” “它不长,长了也会给你砍去的。”她说,她用眼怀疑地盯住我,同时向我顿顿头,表示着抗议,“现在我种鹅毛了,让它笔直的长上去,长上去,长得天那般高,那时,你就砍不着它了。” 自然,鹅毛是不会在泥里生长起来的,大概再过几天,它们又会像对付柴爿—样,被丢过一边的。然而这个意念是好的,我想不辜负她孩子天真的幻想,当植树节来临的当口,去买几株最容易长大的杨柳,将砍去的树木,重新补种起来。仍使月夜,有点参差的树影可看,有几只小鸟来树上啁啾,而孩子们也仍得在树下玩儿,而那躲在墙边的一棵法国梧桐,也可多几个伴。 □读书人语 人与环境是一对永恒的矛盾。伴随着人类的不断进化,人们总是夸大自己的想象与力量,在征服自然,恣情任性的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伐去了院子里的花木,固然换来了满地的光明,但却也失去了那一片荫凉。“没有鸟声可听,月影可看”,倒增添了几分懊悔与惆怅。人类何时才能走出这个怪圈呢?孩子们插在泥土上的几羽鹅毛,像是摇曳着我们的希望。 【佐 禹】 王鲁彦 1901—1943 鲁彦,原名王衡。浙江镇海人。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坚持“文艺为人生”、“文艺为社会”的主张。出版有小说集《小小的心》等多部,散文集有《驴子和骡子》、《旅人的心》等,译作有《显克微支小说集》近十部。人称其作品有“直率的笔调”、“诗似的美句”。 杨 梅 过完了长期的蛰伏生活,眼看着新黄嫩绿的春天爬上了枯枝,正欣喜着想跑到大自然的怀中,发泄胸中的郁抑,却忽然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这粗壮的躯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炎夏和严冬,被轮船和火车抛掷过多少次海角与天涯,尝受过多少辛劳与艰苦,从来不知道战栗或疲倦的呵,现在却呆木地躺在床上,不能随意的转侧了。 尤其是这躯壳内的这一颗心。它许多年可说是铁一样的。对着眼前的艰苦,它不会畏缩;对着未来的憧憬,它不肯绝望。对着过去的痛苦,它不愿回忆的呵。然而现在,它却尽管凄凉地往复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这病着的躯壳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对着这细雨连绵的春天。 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乡的雨吗?细细的,丝一样,若断若续的。 故乡的雨,故乡的天,故乡的山河和田野……还有那蔚蓝中衬着整齐的金黄的菜花的春天,藤黄的稻穗带着可爱的气息的夏天,蟋蟀和纺织娘们在濡湿的草中唱着诗的秋天,小船吱吱地触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还有那熟识的道路,还有那亲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这些,我现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着,我得让我的心平静;恢复我过去的铁一般的坚硬,告诉自己,这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乡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却像夏天的雨。 不要那样想吧,我的可怜的心呵,我的头正像夏天烈日下的汽油缸,将要炸裂了,我的嘴唇正干燥得将要迸出火花来了呢。让这夏天的雨来压下我头部的炎热,让……让…… 唉,唉,就说是故乡的杨梅吧……它正是在类似这样的雨天成熟的呵。 故乡的食物,我没有比这更喜欢的了。倘若我爱故乡,不如就说我完全是爱的这叫做杨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杨梅!它有着多么奇异的形状,多么可爱的颜色,多么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圆的,和大的龙眼一样大小,远看并不稀奇,拿到手里,原来它是遍身生着刺的哩。这并非是它的壳,这就是它的肉。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满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进口的了,否则也须用什么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这是过虑。它原来是希望人家爱它吃它的。只要等它渐渐长熟,它的刺也渐渐软了,平了。那时放到嘴里,软滑之外还带着什么感觉呢?没有人能想得到,它还保存着它的特点,每一根刺平滑地在舌尖上触了过去,细腻柔软而且亲切——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 颜色更可爱呢。它最先是淡红的,像娇嫩的婴儿的面颊,随后变成了深红,像是处女的害羞,最后黑红了——不,我们说它是黑的。然而它并不是黑,也不是黑红。原来是红的。太红了,所以像是黑。轻轻的啄开它,我们就看见了那新鲜红嫩的内部,同时我们已染上了一嘴的红水。说它新鲜红嫩,有的人也许以为一定像贵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嗳!那就错了。荔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鱼目;杨梅的光色却是生动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吗?没有十分熟是酸带甜,成熟了便单是甜,这甜味可决不使人讨厌,不但爱吃甜味的人尝了一下舍不得丢掉,就连不爱吃甜味的人也会完全给它吸引住,越吃越爱吃。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这酸味,我们须待吃饱了杨梅以后,再吃别的东西的时候,才能领会得到。那时我们才知道自己的牙齿酸了,软了,连豆腐也咬不下了,于是我们才恍然悟到刚才吃多了酸的杨梅。我们知道这个,然而我们仍然爱它,我们仍须吃一个大饱。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东西。 唉,唉,故乡的杨梅呵! 细雨如丝的时节,人家把它一船一船的载来,一担一担的挑来,我们一篮一篮的买了进来,挂一篮在檐口下,放一篮在水缸上。倒上一脸盆,用冷水一洗,一颗一顆的放进嘴里,一面还没有吃了,一面又早已从脸盆里拿起了一颗,一口气吃了一二十颗,有时来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来,便一直吞进了肚里。 “生了虫呢……蛇吃过了呢……”母亲看见我们吃得快,吃得多,便这样的说了起来,要我们仔细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 但我们并不管这些,它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们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有余暇说话。待肚子胀上加胀,胀上加胀,眼看着一脸盆的杨梅吃得一颗也不留,这才呆笨地挺着肚子,走了开去,叹气似的嘘出一声“咳”来…… 唉,可爱的故乡的杨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尝到它的滋味了。偶尔回到故乡,不是在严寒冬天,便是在酷热的夏天,或者杨梅还未成熟,或者杨梅已经落完了。这中间,曾经有两次,在异地见到过杨梅,比故乡的小,比故乡的酸,颜色又不及故乡的红。我想回味过去,把它买了许多来。 “长在树上,有虫爬过,有蛇吃过呢……” 我现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了。我用沸滚的开水去细细的洗杨梅,觉得还不够消除那上面的微菌似的。 于是它不但不像故乡的,而且简直不是杨梅了,我只尝了一二颗,便不再吃下去。 最后一次我终于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可爱的故乡的杨梅。 然而又因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偶然发现一条小虫,也就拒绝了回味的欢愉。 现在我的味觉也显然改变了,即使回到故乡,遇到细雨如丝的杨梅时节,即使并不害怕从前的那种吃法,我的舌头应该感觉不出从前的那种美味了,我的牙齿应该不会像从前似的能够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乡离开我愈远了。 我们中间横着许多鸿沟,那不是千万里的山河的阻隔,那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些呢? 看呵,这眼前如丝的细雨,不是若断若续的落在西北的春天里吗? □读书人语 鲁彦无疑是铁汉子,多少个炎夏严冬在天涯海角奔波,不管经历多少艰难苦困不知疲倦,尤其是那铁的意志,对痛苦不畏缩,对未来不绝望。可当他呆木地病倒在床不能转侧时,级使有凌云之志,也一筹莫展,于是,悲哀凑凉之情涌上心来。此刻,心里回到了梦萦的故乡,想起了故乡的杨梅。当年,杨梅的形状,颜色与滋味令少年时的作者迷狂,而今,这甜甜的回忆又成了一剂疗救病痛的精神药方。 值得回味的是作者对杨梅不同感受的对比。昔日的美味后因为爱惜生命而与之绝缘,于是,自我与故乡间隔下了鸿沟,这正是作者在反思自己的意志薄弱,表达出恢复铁一般坚硬意志的愿望。作者因病不敢正视现实,把落在西北的雨想象成故乡的雨,是一种明显的精神退缩。结尾一句,我们看到了作者昂扬意志的恢复。 【田兆元】 贾祖璋 1901-1988 贾祖璋,福建漳州人,中国现代著名科普作家、生物学家。自学生物学,1934年后始大量发表生物小品。著有《鸟与文学》、《鸟类研究》等。 萤火虫 满天的繁星在树梢头辉耀着;黑暗中,四周都是黑魆魆的树影;只有东面的一池水,在微风中把天上的星,皱作一缕缕的银波,反映出一些光辉来。池边几丛的芦苇和一片稻田,也是黑魆魆的;但芦苇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却隐约可以辨认,这芦苇底下和田边的草丛,是萤火虫的发祥地。它们一个个从草丛中起来,是忽明忽暗的一点点的白光,好似天上的繁星,一个个在那里移动。最有趣的是这些白光虽然乱窜,但也有一些追逐的形迹:有时一个飞在前面,亮了起来,另一个就会向它一直赶去,但前面一个忽然隐没了,或者飞到水面上,与水中的星光混杂了;或者飞入芦苇或稻田里,给那枝叶遮住,于是追逐者失了目标,就迟疑地转换方向飞去。有时反给别个萤火虫作为追逐的目标了。而且这样的追逐往往不止一对,所以水面上,稻田上,一明一暗,一上一下的闪闪的白光与天上的星光同样的繁多;尤其是在水面的,映着皱起的银波,那情景是很感兴趣的。 这是幼年时暑假期中在乡间纳凉时所见的情景。当时与弟妹等一边听着在烈日中辛苦了一日才得这片刻安闲休息的邻舍们的谈笑,一边向萤火虫唱着质朴的儿歌: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天上捉蚜虫, 飞到地上捉绿葱。 在这样的歌声中,偶然有几个飞到身边,赶忙用芭蕉扇去拍,有时竟会把它拍在地上,有时它突然一暗,就飞到扇子所能拍到的范围以外去了,这时就是追了上去,也往往是不能再拍着的。被拍在地上的,它把光隐了,也着实难以寻觅;或又悄悄地飞起,才再现它的光芒,也往往给它逃去。被捉住的最初是用它来赌胜负,就是放在地上,用脚一拖。在地上划起一条发光的线,比较哪个人划得长,就作为胜利。不消说,这是一种残酷的行为,真所谓“以生命为儿戏”的了。后来那些幸运的个体不会这样被牺牲,它们被闭入日间预备好的鸭蛋壳里,让它们一闪一闪,作为小灯笼。就睡时就携到枕边,颇有爱玩不忍释手的样子。但大人们以为萤火虫假如有机会钻入人的耳内,就会进去吃脑子,所以又往往被禁止携入房间里的。 萤火虫是怎样发生的,乡间没有谈起;但古书上却说它是腐草所化成的。去年那号称中国第一家的老牌杂志,竟发表过罗广庭博士的生物化生说,所以腐草化萤,大概是可靠的。但罗博士经广东方面几位大学教授要求严密实验以后,一直到现在还未曾有过下文,至少那家老牌杂志,没有再把他的实验发表过,大抵罗博士已被他们戳穿西洋镜了;那末腐草为萤的传说也就有重行估定价值的必要。 原来萤有许多种数,全世界所产能够发光的萤有二千种,形态相像而不能发光的也有二千种。我们这里最常见的一种是身体黄色,而翅膀的末端有些黑色的。它们也有雌雄,结婚以后,雄的以为责任已尽,随即死去;雌萤在水边的杂草根际产生微细的球形黄白色卵三四百粒,也随即死去。这卵也能发一些微光,经过廿七八天,就孵化为幼虫,幼虫的身体有十三个环节,长纺锤形,略扁平;头和尾是黑色的,体节的两旁也有黑点。尾端有一个能够吸附他物的附属器,可代足用。尾端稍前方的身体两侧还有一个特殊的发光器官,也能放青色的光。日中隐伏于泥土下,夜间出来觅食。它能吃一种做人类肺蛭中间宿主的螺类,所以有相当的益处。下一年的春天,长大成熟,在地下掘一个小洞,脱了皮化蛹。蛹淡黄色,夜间也能发光。到夏天就化作能够飞行的成虫。看了这一个简单的生活史,腐草为萤的传说,可以不攻自破了。 最令人感到兴趣的萤火,是从哪里来的呢?在科学上的研究,以前有人以为是某种发光性细菌与萤火虫共栖的缘故,但近来经过详细的研究,确定并没有细菌的形迹可寻,还是说它是一种化学作用来得妥当。这种发光器的构造,随萤的种类和发育的时代而不同。幼虫和蛹大抵相似;在成虫普通位于尾端的腹面,表面是一层淡黄色透明质硬的薄膜,下面排列着多数整齐的细胞,形成扁平的光盘,细胞里有多数黄色细粒,叫做“萤火体”(Luciferase),遇着氧气就起化学作用而发光。这些细胞的周围又满布毛细管,毛细管连接气管能送入空气,使萤光体可以接触氧气。又分布着许多神经,能随意调节空气的输送,所以现出忽明忽暗的样子。与发光细胞相对的还有一层含有多数蚁酸盐或尿酸盐的小结晶的细胞,呈乳白色,好似一面镜子,能够把光反射到外方。 萤光不含赤外线(热线)和紫外线(化学线),所以只有光而没有热,是一种理想的照明用的光。但现在的人类还不能明白这些萤光体的内容;既不能直接利用它,也不能仿照它的化学成分来制出一种人造的萤光。人类所能利用的,在历史上有晋代的车胤,把它盛在袋里,以代烛火读书。在外国,墨西哥地方出产一种巨大的萤火虫,胸部有两个大发光器,放绿色的光;腹部下面也有一个发光器,放橙黄色的光;两色相映,极为美丽,妇人把它簪在发间,作为夜舞时的装饰品。还有,就是作为玩耍而已。至于在萤火虫的自身,藉此可以引诱异性,又可以威吓敌害,对于它的生活上是很有意义的。 在电灯、煤气灯和霓虹灯交互辉煌的上海,是没有机会遇到萤火虫的。故乡的萤火虫更是一年,二年,几乎十年没有见过了,最近家中来信说:三月没有雨,田里的稻都已枯死,桑树也有许多枯萎了。那末往时所见的一池水,当然已经干涸,一片秀田,看去一定像一片焦土,那黑魆魆的树影,也必定很稀疏了。我那辛苦工作的邻居们已经无工可作,他们可以作长期的休息了,但是在纳凉的时候,在他们的谈话中,未知还能闻到多少笑声。 因了萤火虫我记着了遭遇旱灾的故乡了。祝福我辛苦的邻人们,应该有一条生路可走。 □读书人语 贾祖璋老先生的散文《萤火虫》,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中间部分占用全篇一半以上的文字,详尽客观地描写了萤火虫的生命形态和过程,在它的两端,一头是在萤火辉映下的温馨童年,另一头則是萤火熄灭其中的黑暗的社会现实。通观全篇可以看出,萤火虫是贾老先生内心深处坚持的理想境界的一个喻体。所以,当他看到三月无雨,桑树枯萎,稻田看去像一片焦土的家乡来信后,就“因了萤火虫我记着了遣遇旱灾的故乡了”。他凭借萤火虫烛照出两种境界,使美好的理想和黑暗的现实得以碰撞,传达出一种温婉而痛切的生命体验。由此看来,他对萤火虫的源始、嬗变、繁衍、形貌、习性等所作的细致入微的描写,以致写到萤光体“细胞的周围又满布毛细管,毛細管能送入空气,使萤光体可以接触氧气”这种几近在显微镜下作科学求证的程度,非但不能被看作是在追踪某种一己的趣味,相反却使我想起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尔贝特·史怀泽的一段话——他说:“有思想的人体验到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一样敬畏所有的生命意志。他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贾祖瑋老先生发表于1934年的《萤火虫》,迄今仍然透射出人性的光彩和深度。 【郭晓晔】 王以仁 1902-1926 王以仁,字盟鸥,浙江天台人。1923年到上海教书。1924年后,在《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为文学研究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孤雁》等。 枇 杷 又是初夏时节了,街上的水果店里,一处处都陈列着黄得可爱的枇杷,贪吃水果的我,每逢走到枇杷摊畔的时候,喉咙总要觉得痒起来的样子;但是两手向一空如洗的袋中按着时,又不免沉寂的叹了一口气,只能把口内的唾液,向肚皮里倒咽下去,作个聊以过瘾。 迅速的光阴像凄迷的残梦似的永远不肯在人间留着一丝痕迹。到杭州的时间已足足有三个月了。杭州的日子似乎有点和别处不同,我总觉得它太长,一面又觉得它太短。情绪纷歧的我怕是已经忘记了人间的岁月。若不是许多家人妇女的车前或轿后飘着几串纸镪;若不是随处荒芜满目的坟茔,有如许多摇动着的衣香裙影在那里伸出纤纤的玉指展拜;若不是染成血色的杜鹃,衬贴在光华焕发的美女的髻旁:我差不多忘却了那天的清明佳节。若不是湖滨有如许的善男信女,买来了整千整万的鱼虾在那边放生,若不是和妇人的嘴唇一般鲜红,和妇人的眼珠一般清润而活动的樱桃,一篮篮的在街上叫卖;若不是那个无聊的男子故意把青梅子拿到我的面前来招呼我的生意,令我的口旁流下了两道酸味的唾涎:我也差不多忘却了那天是称人轻重的立夏。催人老去的岁月,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呀! 如今又是换来了一种不同的情调了。在两眼开阖了几次的中间,清明和立夏都不声不响地埋葬在残灰一般的光阴之下了。回想起来,孤山的梅花飞落的情形,仿佛如在目前,又仿佛和隔世的事情一样。只有令人齿酸的梅子,曾经伴过了朱红的樱桃,现在又在水果店内伴着橙黄的枇杷。可怜孤山上的树树梅花,只留一片青葱的绿叶了。 我对着几个黄色的枇杷,想起了一件儿时的旧事,那是不知是六岁还是七岁,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清楚。 我刚从书房中和我的堂兄携手回家,白发婆娑的祖母,笑容满遮着她的脸孔,额上的绉纹也似乎露出了一种愉快的颜色;几颗残留在口内的上下不相对的牙齿,露出在我的眼前。她一手牵着我的堂兄,一手牵着了我;我们两人绕在祖母的两旁,一步一跳的走进祖母的房内。 “你们晓得我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吃?”贪吃的我真高兴得跳起来了。我的堂兄只比我大得三岁,却已经有些老成持重的模样,和我有些不同。 “是山楂糕吧?”因为我在两天以前,曾经看见一个同学吃着山楂糕,我心里觉得红得非常可爱,到那天还没有忘记,所以不期而然的说了出来。 “不是!”祖母摇着头;疏疏的白发在头上摆动。 “是冰糖吧?”我的堂兄说。因为他平常洗脚和剃头的时候,必定要我的伯父给他冰糖吃,他才肯听伯父的吩咐。 “那末一定是糖霜孩了。”我接着说。 我的祖母摇着头说我们都没有猜着。我的堂兄和我都呆呆的看着祖母出神。 “请你告诉,我那东西的形状。祖母!”毕竟是年纪大一点的堂兄,所想比我周到得多多了。 “那东西的形状是圆的,而且是果子。” “是梅子吧?一定是妗婆家里送来的梅子。”堂兄这样下注脚的说,我也觉得是梅子无疑了。我有些奇怪,为什么连每年都有人送来的梅子,想都想不到。 祖母依然笑着摇头;我又觉得非常失望,堂兄也摸着他的耳朵在发呆。 “那末一定是杨梅了!欢庙人不是每年都有杨梅送来的吗?一定是杨梅了。”我高声的说。我以为的确是被我猜中了的,心中觉得格外的愉快,说话的声音非常洪大,似乎不是六七岁的孩子的声音。 “傻孩子,杨梅现在还没有开园呢!现在距离夏至还有一个月,哪里来的杨梅!我对你们说,是第三分二姑娘家中送来的枇杷。连这一种水果都会猜不到。”祖母微嗔带笑的抚着我的左肩,随手到橱内去拿枇杷了。 我的喉咙像一只蚤在里面爬着一样,恨不得把这些枇杷一口吞在肚内,祖母却慢腾腾的说:“你们先把习字的簿子给我看,哪一个‘明珠圈’多一些,哪一个多吃几个枇杷。” 我急把我的写字簿子给我的祖母,祖母架上了一副纸框的老花眼镜,镜框系着两条青线,套在她干枯的耳旁,慈祥的眼光从镜内窥着我的簿子;她看见我的加圈的要比没有加圈的多,脸上现出非常高兴得颜色。看过了我的簿子,她又去看我堂兄的簿子。她说堂兄簿子加圈的字比我的多,却引起了我的疑心。因为那天在书房的时候我明明数过了的,我的圈儿的确比他多得四个。平时他写字时总在大字的旁边写上了许多小字,那天却偷懒没有写上。我看见堂兄指点祖母看的地方,却写着累累如穿珠一般的小字。我就指破了他的伪处,对祖母说: “这里不是:这里是前天写的;今天写的一张是没有小字添写上去的。”我就把那天写的一张寻出来给祖母看。若不是红笔在格子内记上了日子,我的堂兄差不多要和我拼命的样子。我却恋恋地依在祖母的旁边。 祖母因为堂兄的伪计,罚他少吃两个枇杷。我拿十来个的枇杷,把书包丢在祖母的房内,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母亲的房内,告诉她这枇杷的经过。母亲似怒似喜的说我未免多事,我却含着枇杷没有答应。 后来到书房去的时候,我的堂兄有好几天没有睬我,并且还约好了另外的几个同学和我作对。 现在祖母已经死了九年了,我每看黄色的枇杷,总要想起白发慈祥的祖母。可是叫我到何处去寻求呢?呵!人生和光阴都是不可捉摸的残梦!都是无形无迹的一缕青烟! □读书人语 在穷困的人生孤旅中,是最容易忆旧的。追忆童年,伤悼亲人,在潜意识里不时萌动。但此文里其正的触媒却是那水果店内,随处可见的“黄得可爱的枇杷。” 春去夏来,人生苦短。几串纸镪,满目坟茔和衣香裙影的展拜,尤其是贴在美女髻旁那血色的杜鹃,不仅提醒“我”这个浪子清明节的到来,而且更映衬了浪迹生涯的凄苦无告。樱桃、青梅、枇杷的依次上市,昭示了时光不声不响的流逝。清明和立夏都“埋葬在残灰一般的光阴之下了。”催人老去的是岁月,留下的是生命的苦味之杯。人生何堪?只有橙黄的枇杷逗起了童年的温爱。 一段童年吃枇杷的雅趣追忆,尽写了老祖母博大的爱心。“枇杷”則成为爱的象征,得其反则是成年后所感到的人情的淡薄和冷酷。 一种“残梦”,“青烟”般的虚无情调徐徐升起,又复被母性的依恋和童心的纯白所照亮,最后又跌入虚无之中,儐尽了作者对命运沉沦的不甘和不忿。 这是作者在1925年于杭州写就的一篇短文,以枇杷而“托物言志”,感伤的情愫力透纸背。本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中期,曾有无数的文学青年浪迹、挣扎、探索在都市的大街小巷,寻求他们心中的理想和光明,其中,不仅有王以仁,更有像沈从文这样日后成为大作家的人。此篇所表达的苦闷,亦可以称为时代的苦闷。由此可以约略窥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确实应给“流浪文学”添上一笔的,这种文学观象,也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就是在王以仁这篇文章写就十几年后,现代派诗人何家槐又有一篇名为《枇杷》的散文,两篇对读,不仅可见彼此的心态和人文景观,而对读者来讲,也是一件非常有趣味的事。 【李万庆】
  1. 糖霜孩是一种儿童的玩物和食品。用白糖调和了少的麦粉,铸成各种什物的形状,给儿童玩耍。
石评梅 1902-1928 石评梅,山西平定人,1919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系。1921年发表第一篇作品《夜行》。1923年毕业后在师范大学附中任教。1923年结识高君宇,结为好友。1926年任《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编辑。1928 年病逝,葬于北京陶然亭高君宇墓旁。著有《涛语》、《偶然草》等。 一片红叶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雨点落在蕉叶上,渐渐沥沥令人听着心碎。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这人静夜深时候哀哀地泣诉! 窗外缓一阵紧一阵的雨声,听着像战场上金鼓般雄壮,错错落落似鼓桴敲着的迅速,又如风儿吹乱了柳丝般的细雨,只洒湿了几朵含苞未放的黄菊。这时我握着破笔,对着灯光默想,往事的影儿轻轻在我心幕上颤动,我忽然放下破笔,开开抽屉拿出一本红色书皮的日记来,一页一页翻出一片红叶。这是一片鲜艳如玫瑰的红叶,它挟在我这日记本里已经两个月了。往日我为了一种躲避从来不敢看它,因为它是一个灵魂孕育的产儿,同时它又是悲惨命运的纽结。谁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红叶,里面纤织着不可解决的生谜和死谜呢!我已经是泣伏在红叶下的俘虏,但我绝不怨及它,可怜在万千飘落的枫叶里,它衔带了这样不幸的命运。我告诉你们它是怎样来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读着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发上假睡;这时白菊正在案头开着,窗纱透进的清风把花香一阵阵吹在我脸上,我微嗅着这花香不知是沉睡,还是微醉!懒松松的似乎有许多回忆的燕儿,飞掠过心海激动着神思的颤动。我正沉恋着逝去的童年之梦,这梦曾产生了金坚玉洁的友情,不可掠夺的铁志;我想到那轻渺渺像云天飞鸿般的前途时,不自禁的微笑了!睁开眼见菊花都低了头,我忽然担心它们的命运,似乎它们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坟墓,死神已悄悄张着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满了莫名的悲绪! 大概已是夜里十点钟,小丫头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拆开时是一张白纸,拿到手里从里面飘落下一片红叶。“呵!一片红叶!”我不自禁的喊出来。怔愣了半天,用抖颤的手捡起来一看,上边写着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静的心湖,悄悄被夜风吹皱了,一波一浪汹涌着像狂风统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静静地想,马上许多的忧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个平常的相识,竟对我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只是我对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红叶。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样安慰他;为了我没有一颗心给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骗他。我即使不为自己设想,但是我怎能不为他设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烦闷里。 在这黑暗阴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飞掠过的声音,更令我觉着战栗!我揭起窗纱见月华满地,斑驳的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特别现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静。我遂添了一件夹衣,推开门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风已将我心胸中一切的烦念吹净。无目的走了几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洁的银辉,令我对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会,我回到房里蘸饱了笔,在红叶的反面写了几个字是: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仍用原来包着的那张白纸包好,写了个信封寄还他。这一朵初开的花蕾,马上让我用手给揉碎了。为了这事他曾感到极度的伤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绝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天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内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发现在我眼前!拆开红叶依然,他和我的墨泽都依然在上边,只是中间裂了一道缝,红叶已枯干了。我看见它心中如刀割,虽然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觉着这一片红叶,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许我的祈求罢!我生前拒绝了他的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他,红叶纵然能去了又来,但是他呢!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只剩了这一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依然无恙的伴着我,当我抖颤的用手捡起它奇给我时的心情,愿永远留在这鲜红的叶里。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所披露和抒写的,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个极度缠绵哀婉的爱情故事。为了这片红叶,石评梅女士不再有真正的生活,避开了许多求爱者恳切的目光,终于郁郁寡欢,在五年之后逝世,因为她的心是在他的坟墓中。虽说任何的追忆都是有几分变形的,然而我们从这篇散文仍可窥见石评梅当初作出这种让世人惊诧的拒绝时的心态和情绪。她说“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这素志乃是她从童年开始培养起来的“金坚玉洁的友情,不可掠夺的铁志”。然而,实际上,她不敢承受的真正康因,是社会,是“令我觉着战栗”的“黑暗阴森”的社会,是她后来所说“什么样有志气的好人也让它一口呑下去”的社会。在本文里她也写下了这种预感:从菊花的萎顿预感自己无法承受天辛君的爱情。说到底,评梅的拒绝天辛,以及后来的早逝,都实在是一种逃避,对于那黑暗社会的软弱的逃避,而能够拯救她的恰恰是斗争的勇气。 【蓝棣之】 沈从文 1902-1988 沈从文,苗族,湖南凤凰县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1924年开始创作,创作数量极丰。代表作有《边城》、《长河》、《湘行散记》、《从文自传》、(湘西》等。1949年后改行从事文物研究,有《龙凤艺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学术著作行世。 市集 廉纤的毛毛细雨,在天气还没有大变以前欲雪未能的时节,还是霏霏微微落将下来。一个小小乡场,位置在又高又大陡斜的山脚下,前面濒着 孟 超 1902—1976 孟超,山东省诸城县人。能诗能文,尤长于杂文。有历史小说集《骷髅集》、《怀沙集》和杂文集《长夜集》、《未偃草》、《水泊梁山英雄谱》等行世。60年代初,编写了历史剧《李慧娘》,因之获罪,受到迫害。 拾穗 ——农村杂写 在农村里,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所盼望的结果,就是收获;农民们耽心风旱虫涝,费上血汗力气,只等粮食割到场里,才能吁一口粗气,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成功。虽然就是这点成功,也许还得去纳交国税,也许还得把大部分送给地主;但眼看着黄澄澄的粮粒像珍珠一般,正和自己亲身养育成人的孩子那样,哪里由得自己心里不滋润呢? 所以在收获的时候,跑到乡下去看一看,固然他们忙的比平时倍上加倍,然而这种忙中,是有无限的忙趣的。我们明知道他们这趣味的前途,难免不被现实的苦恼打的粉碎,可是也不忍得在他滚热的头顶上,浇上一瓢冷水呵。 因为漂流在外,多年没有看到过故乡中收获时的景象了;但每次看见米勒的名画《拾穗》,就不免觉得起了一种莫名的怀乡病,从他那深沉的笔调上,融浑的色彩上,联想起农村的秋野,正是这般意味;尤其是“拾穗”这二个字,他与中国农村风俗上的“拾麦”“拾稻”等相同,更不能不使我从这里推想到儿时在农村中的欢悦,所以我特别喜欢这张画,更从这张画上加重了自己的萦思。 不管是五六月的割麦,或者是七八月的割稻,都是同样的风俗,就是任管你自己下泊,或者是用了把头雇了短工,总是拿着镰刀,一把一把的往前割着,不再回头的;乡下人有句俗话,叫做“割麦不回头,回头无后程”。在多少年岁以前就这样传下来真不知是几世祖的规矩了。在收割的人是这样;另外他身后边,便跟了不少的农妇,小孩,他快割时,他们紧跟;他慢割时,他们慢跟;跟在后边,专于拾取他遗落下的麦穗或稻穗,拾到手里便成了自己意外的所得;从来没有打过约会,也从来没有出过争执的,这种风俗叫做“拾庄稼”。 关于这种风俗的起源,虽然我们是无从稽考,然而据我想,原始的农村社会,是在互助中维持着,那时自然没有地主农奴之分。同时生产者便是享有者,因为需要大家帮忙,拾几个穗儿,又算一回甚么事;而且这样还可以增加了邻间的和睦哩。后来便相沿成风,一直到农村社会的方式改变了,而它还一天一天的传留下来。 不过,这种老风俗传流到某一个时候,也总有一个渐渐的破毁的时候,不晓得在什么时候起,在“拾庄稼”之外,又添上了“看边”的一个名词;什么叫“看边”,就是在收获时,对于“拾庄稼”的人虽然不加干涉,然而在收割人之外,额外里再添上一两个“看边人”,他们实在无事可做,他们的职责,说明白了便是监视着“拾庄稼人”别溢出了“拾”的范围,而到了掠夺的地步。 我在幼小的时候,也曾跟着成人去做这“看边”的事,计算起来,也不过推上去才十八九年的光景,我还影影绰绰的记得:割麦子时,便编“麦秆龙”、“麦秆螺旋”玩;割谷时,便拿穗子来顶在头上做雉尾翎;尤其是割豆子时,捉蝈蝈不算,还要捉红虫喂红下颏鸟哩;这些,都是很有趣的玩意儿。不过比自己大一点的孩子,常常借此陪着自己玩,暗中便盗取了粮穗,有的时候,自己还会受着他们的利用,做了他们的内奸;如果被大人发现了,在被呵责之后,也会感觉到“拾庄稼”容易“看边”才难哩。忘记了在一本甚么书上,看到了“拾麦不回头”的风俗,在古罗马时代也曾有的,这样自然够早了,可是不知那时也有“看边”没有。 前些日,会到一个故乡的老农,偶尔闲谈起来,说到“拾庄稼”“看边”等事,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年头真是不兴了,这两年来,哪里是‘看边’,简直是打架;哪里是‘拾庄稼’,简直是抢劫——本来庄户人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坏,又有谁还去显仁德装老实呢!”我听了他的话,一瞥破落农村的暗影,浮到我的眼前,使我也不能不默然了。 从这里我更想到像这样风俗,且不必去管他是原始的保留,或者是像儒家所说的那淳朴的遗俗,但我知道他无论如何再也难得保留下去了;农村不会永远的停滞着,那末这种封建时代以前的事儿,自然不能不由“拾庄稼”,而添加了“看边”;如今,农村的封建力量渐渐的摧毁破灭,那末代替的又焉得不是打架和抢掠呢! 那末,将来怎么样? 我虽然没有到过农村工业化的国家,——像美国那样——然而我已经想到了,你想机器不比镰刀,也不比手;它不但是快的,而且它也一定不会闪下一颗两颗,或一穗两穗,让它老实地在农田里,供你们“拾庄稼”的人,从容不迫地跟在后面拾。收获的速率加强了,收获的效能也加重了,像风卷残云一般,机器是一只怪物,毫不存留收获着,“看边”是不需要了,“拾庄稼”那不也是幻想吗? 至于未来的农村,那自然又不是单是事实上能拾不能拾的问题;你想“各尽其能,共同消费”的社会底下,私有制是灭亡了,哪里还有你的我的,我既不需要在私有的观点上来“看边”防备你,也不允许以公众的利益而拾扫己有;同时,一定也会感到不劳而“拾”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吧! 然而,在目前,尤其是在乡村已经失了脚的中国,还是先慢慢的去想将来吧,现在呀,现在只好先让他把打架和抢掠代替了“拾庄稼”和“看边”;可是,这也只是现在呵! 我从“拾庄稼”与“看边”的风俗的消灭中,征验出农村的颜色是逐渐的在变着了。 □读书人语 本篇的副題为《农村杂写》,是篇夹叙夹议的杂谈。实则杂而不杂,全文的中心还是在“拾穗”上。不论是生动的叙事,还是深含哲理的议论,都围绕“拾穗”进行;特别是联系米勒的名画《拾穗》更增加文字的情趣和理趣。表面看,全文似乎有些支离,落在“杂写”二字上;但如细细品味全篇的脉络和主旨,就能发现它的妙处,得到美的享受。孟超生在山东,幼时在家有“拾穗”的生活实感。30年代在上海写此文时,因《拾穗》一画勾起了怀乡症,行文结合往事,透着亲切感。对于有关“拾庄稼”、“看边”的记写,对于古老民风民俗的介绍,都能引人遐思,开阔眼界,是很有兴味的文字,富于情趣。由此生出的篇末议论,使人感到不空泛,能启迪读者认识社会现实。全文的文字很质朴,诸如:“吁一口粗气”、“黄澄澄的粮粒像珍珠一般”、“那里由得自己心里不滋润呢?”都是极好的语言,于平实中显着辞采。 【朱金顺】 梁实秋 1902-1987 梁实秋,北京人。美国哈佛大学硕士。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居台湾。译有莎士比亚戏剧全集40卷,著有《雅舍小品》等多种著作。 男 人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脏!当然,男人当中亦不乏刷洗干净洁身自好的,甚至还有油头粉面衣裳楚楚的,但大体讲来,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数量要比较少些。某一男校,对于学生洗澡是强迫的,入浴签名,每周计核,对于不曾入浴的初步惩罚是宣布姓名,最后的断然处置是定期强迫入浴,并派员监视,然而日久玩生,签名簿中尚不无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装裤尽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袜子手绢不知随时洗涤,常常日积月累,到处塞藏。等到无可使用时,再从那一堆污垢存货当中拣选比较干净的去应急。有些男人的手绢,拿出来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团,而且内容丰富。男人的一双脚,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霉干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谓“濯足万里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确是无济于事,然而多少男人却连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伤元气。两脚既然如此之脏,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于脚上藏垢纳污之处往复挖掘,然后嗅其手指,引以为乐!多少男人洗脸都是专洗本部,边疆一概不理,洗脸完毕,手背可以不湿,有的男人是在结婚后才开始刷牙。“扪虱而谈”的是男人。还有更甚于此者,曾有人当众搔背,结果是从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脏相上外,男人的脏大概是由于懒。 对了!男人懒。他可以懒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连同他的脑筋(假如有),一概停止活动,像呆鸟一般:“不闻夫博奕者乎……”那段话是专对男人说的。他若是上街买东西,很少时候能令他的妻子满意,他总是不肯多问几家,怕跑脚,怕费话,怕讲价钱。什么事他都嫌麻烦,除了指使别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残废人一样,对于什么事都愿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乐”。他提前养老,至少提前三二十年。 紧毗连着“懒”的是“馋”。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面的时候多,他吃饭时总要在菜碟里发现至少一英寸见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没有吃素。几天不见肉,他就喊“嘴里要淡出鸟儿来!”若真个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兽来!有一个人半年没有吃鸡,看见了鸡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馔之后,他的人生观都改变,对于什么都乐观起来。一个男人在吃一顿好饭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谢上天待人不薄,他饭后衔着一根牙签,红光满面,硬是觉得可以骄人。主中馈的是女人,修食谱的是男人。 男人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观中有一基本认识,即宇宙一切均是为了他的舒适而安排下来的。除了在做事赚钱的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向人奴膝婢颜外,他总是要做出一副老爷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国度,他在家里称王。他除了为赚钱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一个“伊比鸠派”。他要享受。他高兴的时候,孩子可以骑在他的颈上,他引颈受骑,他可以像狗似的满地爬,他不高兴时,他看着谁都不顺眼,在外面受了闷气,回到家里来加倍地发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处。女人对于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来,就如同犬守户、鸡司晨一样的稀松平常,都是自然现象。他说他爱女人,其实他不是爱,是享受女人。他不问他给了别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别人身上尽量榨取。他觉得他对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赚来的钱全部或一部拿回家来,但是当他把一卷卷的钞票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的表情是骄傲的成分多,亲爱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说:“看我!你行么!我这样待你,你多幸运!”他若是感觉到这家不复是他的乐园,他便有多样的借口不回到家里来。他到处云游,他另辟乐园。他有聚餐会,他有酒会,他有桥会,他有书会画会棋会,他有夜会,最不济的还有个茶馆。他的享乐的方法太多。假如轮回之说不假,下世侥幸依然投胎为人,很少男人情愿下世做女人的。他总觉得这一世生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继续努力。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谈的内容,却男女有别。女人谈的往往是“我们家的小妹又病了!”“你们家每月开销多少?”之类。男人的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谈话,最后不谈到女人身上便不会散场。这一个题目对男人有兴味。如果有一个桃色案他们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们好议论人家的阴私,好批评别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长舌男”是到处有的,不知为什么这名词尚不甚流行。 □读书人语 有人说,文章大才,作品如万里黄河,泥沙俱下。袁枚对此持不同见解,他说“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溶日,何来泥沙污目?” 梁实秋便是这样的文章大才。其文“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双眼幽默,笔下简洁;脚跨中西文化,脑有宏富学识。因而他的一篇小文,也足以看出乃大师所为。 梁实秋论“男人”,其脏“耳后脖根,宜于种麦”;其懒,“呆鸟一般,坐享其成”;其馋,无肉“嘴里要淡出鸟儿来”;其自私,则专横矫情,“另辟乐园”。梁先生没说这是哪一个男人,男人俱在其中矣。然而这不是檄文,而是闲适小品。我以为梁先生写此文时一定是以女人为潜在阅读对象的。女人看了此文,最大的益处是找到了不少指责男人的口实;倘是“女权”主义者,则更糟了。 【原 野】 麻 将 我的家庭守旧,绝对禁赌,根本没有麻将牌。从小不知麻将为何物。除夕到上元开赌禁,以掷骰子状元红为限,下注三十几个铜板,每次不超过一二小时。有一次我斗胆问起,麻将怎个打法。家君正色曰:“打麻将吗?到八大胡同去!”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将二字。心里留下一个并不正确的印象,以为麻将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关联。 后来出国留学,在轮船的娱乐室内看见有几位同学作方城戏,才大开眼界,觉得那一百三十六张骨牌倒是很好玩的。有人热心指点,我也没学会。这时候麻将在美国盛行,很多美国人家里都备有一副,虽然附有说明书,一般人还是不易得其门而入。我们有一位同学在纽约居然以教人打牌为副业,电话召之即去,收入颇丰。每小时一元。但是为大家所不齿,认为他不务正业,贻士林羞。 科罗拉多大学有两位教授,姊妹俩,老处女,请我和闻一多到她们家里晚餐,饭后摆出了麻将,作为余兴。在这一方面我和一多都是于“四窍已通其三”的人物——一窍不通,当时大窘。两位教授不能了解,中国人竟不会打麻将?当晚四个人临时参看说明书,随看随打,谁也没能规规矩矩的和下一把牌,窝窝囊囊的把一晚消磨掉了。以后再也没有成局。 麻将不过是一种游戏,玩玩有何不可?何况贤者不免。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读书兴趣浓厚,可以废寝忘食,还有功夫打牌?打牌兴亦不浅,上了牌桌全神贯注,焉能想到读书?二者的诱惑力、吸引力,有多么大,可以想见。书读多了,没有什么害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文弱书生。经常不断的十圈二十圈麻将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有任公先生的学问风操,可以打牌,我们没有他那样的学问风操,不得藉口。 胡适之先生也偶然喜欢摸几圈。有一年在上海,饭后和潘光旦、罗隆基、饶子离和我,走到一品香开房间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价响,有人认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观。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后一圈已近尾声,局势十分紧张。胡先生坐庄。潘光旦坐对面,三副落地,吊单,显然是一副满贯的大牌。“扣他的牌,打荒算了。”胡先生摸到一张白板,地上已有两张白板。“难道他会吊孤张?”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词,犹豫不决。左右皆曰:“生张不可打,否则和下来要包!”胡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满贯的大牌,且早已听张,如果扣下这张白板,势必拆牌应付,于心不甘。犹豫了好一阵子,“冒一下险,试试看。”拍的一声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尝试”,这一回却是“尝试成功自古无”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现钱不够,开了一张支票,三十几元。那时候这不算是小数目。胡先生技艺不精,没得怨。 抗战期间,后方的人,忙的是忙得不可开交,闲的是闷得发慌。不知是谁诌了四句俚词:“一个中国人,闷得发慌。两个中国人,就好商量。三个中国人,作不成事。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四个人凑在一起,天造地设,不打麻将怎么办?雅舍也备有麻将,只是备不时之需。有一回有客自重庆来,第二天就回去,要求在雅舍止宿一夜。我们没有招待客人住宿的设备,颇有难色,客人建议打个通宵麻将。在三缺一的情形下,第四者若是坚不下场,大家都认为是伤天害理的事。于是我也不得不凑一角。这一夜打下来,天旋地转,我只剩得奄奄一息,誓言以后在任何情形之下,再也不肯做这种成仁取义的事。 麻将之中自有乐趣。贵在临机应变,出手迅速。同时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有如谈笑用兵。徐志摩就是一把好手,牌去如飞,不加思索。麻将就怕“长考”。一家长考,三家暴躁。以我所知,麻将一道要推太太小姐们最为擅长。在牌桌上我看见过真正春笋一般的玉指洗牌砌牌,灵巧无比。(美国佬的粗笨大手砌牌需要一根大尺往前一推,否则牌就摆不直!)我也曾听说某一位太太有接连三天三夜不离开牌桌的纪录,(虽然她最后崩溃以至于吃什么吐什么!)男人们要上班,就无法和女性比。我认识的女性之中有一位特别长于麻将,经常午间起床,午后二时一切准备就绪,呼朋引类,麻将开场,一直打到夜深。雍容俯仰,满室生春。不仅是技压侪辈,贏多输少。我的朋友卢冀野是个倜傥不羁的名士,他和这位太太打过多次麻将,他说政府于各部会之外应再添设一个‘俱乐部’,其中设麻将司,司长一职非这位太太莫属矣。”甘拜下风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路过广州,耳畔常闻噼噼啪啪的牌声,而且我在路边看见一辆停着的大卡车,上面也居然摆着一张八仙桌,四个人露天酣战,行人视若无睹。餐馆里打麻将,早已通行,更无论矣。在台湾,据说麻将之风仍然很盛。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麻将,有些地方的寓公寓婆亦不能免。麻将的诱惑力太大。王尔德说过:“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 我不打麻将,并不妄以为自己志行高洁。我脑筋迟钝,跟不上别人反应的速度,影响到麻将的节奏。一赶快就出差池。我缺乏机智,自己的一副牌都常照顾不来,遑论揣度别人的底细,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可以应付大局?打牌本是寻乐,往往是寻烦恼,又受气又受窘,干脆不如不打。费时误事的大道理就不必说了。有人说卫生麻将又有何妨?想想看,鸦片烟有没有卫生鸦片,海洛因有没有卫生海洛因?大凡卫生麻将,结果常是有碍卫生。起初输赢小,渐渐提升。起初是朋友,渐渐成赌友,一旦成为赌友,没有交情可言。我曾看见两位朋友,都是斯文中人,为了甲扣了乙一张牌,宁可自己不和而不让乙和,事后还扬扬得意,以牌示乙,乙大怒。甲说在牌桌上损人不利己的事是可以做的,话不投机,大打出手,人仰桌翻。我又记得另外一桌,庄家连和七把,依然手顺,把另外三家气得目瞪口呆面色如土。结果是勉强终局,不欢而散。赢家固然高兴,可是输家的脸看了未必好受。有了这些经验,看了牌局我就怕,坐壁上观也没兴趣。何况本来是穷措大,“黑板上进来白板上出去”也未免太惨。 对于沉湎上此道中的朋友们,无论男女,我并不一概诅咒。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是在生活上有什么隐痛,藉此忘忧,如同吸食鸦片一样久而上瘾,不易戒掉。其实要戒也很容易,把牌和筹码以及牌桌一起蠲除,洗手不干便是。 □读书人语 胡适之博士把麻将和小脚、鸦片等同看作是荼毒中华民族的大害,虽然胡博士自己也打儿圈。梁实秋在《麻将》中写到胡适之打麻将受害的情况,输银30多元,这在当时是大数目。 当今世界的麻将均由中国人发明并输出海外,正如中国人发明火药输入欧洲一样。不过欧人并不将火药制成焰火在上元灯节赏玩,而是改为炮弹去崩中国的口岸。 麻将是一种诱惑,恰如王尔德说“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御”一样,不拘什么人,都在有意无意间下此赌道。 梁实秋在文中引用梁启超在清华的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此语已将里外的道理都说透了。 打麻将之害处种种,不宜在文章中说。因为人人都知道此理,说也无用。关键在于打还是不打?此话说了还是没用。打便打,不打便不打。 梁实秋之文不去涉理,而是引经据典,精妙入微地写出打麻将的种种景况,无劝诫之嫌,有浮生之趣,是闲适文字的佳篇。 【原 野】
  1. 应作为“博弈”,语出《论语·阳货篇》。——电子版校勘者注。
林徽因 1903—1955 林徽因,女作家、建筑学家,原名林徽音,福建闽侯人。1919年到英国伦敦读中学,后回国从事新文艺创作。1923年在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学习,建国后任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早年从事小说、新诗创作。主要作品:小说《吉公》、《九十九度中》,话剧《梅真和他们》等,新近出版有《林徽因诗集》。 究竟怎么一回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写诗,或又可说是自己情感的,主观的,所体验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观的所体察辨别到的,同时达到一个程度,腾沸横溢,不分宾主地互相起了一种作用,由于本能的冲动,凭着一种天赋的兴趣和灵巧,驾驭一串有声音,有图画,有情感的言语,来表现这内心与外物息息相关的联系,及其所发生的悟理或境界。 写诗,或又可以说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灵巧的,诚挚的,在传译给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内心所流动的情感穿过繁复的意象时,被理智所窥探而由直觉与意识分着记取的符录!一方面似是惨淡经营——至少是专诚致意,一方面似是藉力于平时不经意的准备,“下笔有神”的妙手偶然拈来;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整体闪动的感悟。 写诗,或又可说是经过若干潜意识的酝酿,突如其来的,在生活中意识到那么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凑巧的,灵异的,不能自已的,流动着一片浓挚或深沉的情感,敛聚着重重繁复深变的情绪,更或凝定入一种单纯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着你要刻划一种适合的表情。这表情积极的,像要流泪叹息或歌唱欢呼,舞蹈演述;消极的,又像要幽独静处,沉思自语。换句话说,这两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热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时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来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严肃! 在这一个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中,(着重于那凑巧的)你的所有直觉,理智,官感,情感,记性和幻想,独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们不平常的锐敏,紧张,雄厚,壮阔及深沉。在它们潜意识的流动,——独立的或交互的融会之间——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闪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谓灵感——或是亲切的对自我得失悲欢;或辽阔的对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对历史人性。这一闪感悟或是混沌朦胧,或是透彻明晰。像光同时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经尝味,还在尝味,及幻想尝味的“生”的种种形色质量,且又活跃着其间错综重叠于人于我的意义。 这感悟情趣的闪动——灵感的脚步——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转流畅,自然的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的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轻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但这感悟情趣的闪动,若激越澎湃来得强时,可以如一片惊涛飞沙,由大处见到纤微,由细弱的物体看它变动,宇宙人生,幻若苦谜。一切又如经过烈火燃烧锤炼,分散,减化成为净纯的茫焰气质,升处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变移无定,或不减不变绝对,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隐奥,与人性情理遥远的好像隔成距离。身受者或激昂通达,或禅寂淡远,将不免挣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语,以心传心的创造。隐晦迷离,如禅偈玄诗,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与那幻想境界几不适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权。 写诗…… 总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写诗是怎么一回事。在写诗的时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写了之后,最好学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讥的,只承认“天知道”,天下关于写诗的笔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荡,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荡和惊讶是什么?是不是仍为那可以追踪到内心直觉的活动;到潜意识后而那综错交流的情感与意象;那意识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现的本能冲动?灵异的风和月所指的当是外界的一种偶然现象,同时却也是指它们是内心活动的一种引火线。诗人说话没有不打比喻的。 我们根本早得承认诗是不能脱离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诗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地或沉着地,恰适地烘托情感,表征含义。如果这还需要解释,常识的,我们可以问;在一个意识的或直觉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时并重的一个时候,要一两句简约的话来代表一堆重叠交错的外象和内心情绪思想所发生的微妙的联系,而同时又不失却原来情感的素质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个比喻或一种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极简单,而同时可以带着字面事物以外的声音颜色形状,引起它们与其他事关系的联想。这个办法可以多方面地来辅助每句话确实的含义,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满足,道理其为明显。 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意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语。诗中意象多不是寻常纯客观的意象。诗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时内心人性的感触反又变成外界的体象,虽简明浅现隐奥繁复各有不同的。但是诗虽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却并不是诗。 诗的泉源,上面已说过,是意识与潜意识地融会交流错综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无疑地,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语言。但是这种语言.不能仅是语言,它又须是一种类似动作的表情,这种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须是一种理解概念的传达。它同时须不断传译情感,描写现象诠释感悟。它不是形体而须创造形体颜色;它是音声,却最多仅要留着长短节奏。最要紧地是按着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铿锵音调,依附着一串单独或相联的字义上边;它须给直觉意识,情感理智,以整体的快惬。 因为相信诗是这样繁难的一系列多方面条件的满足,我们不能不怀疑到纯净意识的,理智的,或可以说是“技术的”创造——或所谓“工”之绝无能为。诗之所以发生,就不叫它做灵感的来临,主要的亦在那一闪力量突出其来,或灵异的一刹那的“凑巧”,将所有繁复的“诗的因素”都齐集荟萃于一俄顷偶然的时间里。所以诗的创造或完成,主要亦当在那灵异的,凑巧的,偶然的活动一部分属意识,一部分属直觉,更多一部分属潜意识的,所谓“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隐晦都不失之过偏。意象瑰丽迷离,转又朴实平淡,像是纷纷纭纭不知所从来,但飘忽中若有必然的缘素可寻,理解玄奥繁难,也像是纷纷纭纭莫明所以。但错杂里又是斑驳分明,情感穿插联系其中,若有若无,给草木气候,给热情颜色。一首好诗在一个会心的读者前边有时真会是一个奇迹!但是伤感流丽,铺张的意象,涂饰的情感,用人工连缀起来,疏忽地看去,也未尝不像是诗。故作玄奥渊博,颠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诗,也可以赫然惊人一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关于诗的意见,历史告诉我传统的是要永远地差别分歧,争争吵吵到无尽时。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的一些比喻来捉摸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对写诗体悟的妙文,它写的不是理论,而是感悟,是直觉,是对诗的会心。但又确乎有内含的脉理在。 怎样去捕捉写诗时的心理状态呢?女诗人是从三个方向的脉理展开又分头加以描述的,即情感、直觉、理智三方面几乎同时的运作。 描述性的语言,巧喻性的修辞使这篇小文避却了理性的艰涩,却又多了几分灵动与秀婉,如写到感悟情趣的闪动——灵感轻轻表来时,女诗人用:“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轻风满月”,“泪痕巧笑,奔放轻盈”等这些充满诗趣的比喻,以象寓理,不是凿七窍而则混沌死,而是天眼独开,留下悟性,从感性形象中去体悟写诗是怎么一回事。” 【李万庆】 钟敬文 1903—2002 钟敬文,广东海丰县人。长期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是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和倡导者,并于散文、诗歌创作上成绩卓著。散文集有《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上散记》等。郁达夫称他的散文“清朗绝俗,可以继周作人冰心的后武。” 黄叶小谈 小雨霏霏,轻寒凄恻,虽说远赶不上北国的彤云密布,冻云纷飞,但住惯或生长在岭表的人,总会感觉得这是一种“岁云暮矣”的情调了。记得从前有一首五言律诗云: 梅动芳春近,云低远树微。 雨兼残叶下,风带暗沙飞。 坐看三冬尽,回思百事非。 浊醪连日醉,未足破愁围。 前四句,说的便是这个时节的景象呢。 一月来,我的心情的凄惶纷乱,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验过的。劫后余生,欲去不能,欲住不得,这种难挨的情味,惟有过来人,能够领悟。否则虽尽管说的很逼真,可是终不能冀其味识于十一,又何况我的笔端正笨拙得像永不转调的泉声呢?带住!这样轻轻提过就算了。在此当儿,不能做用心的事,自然在意料中。堆积着的文债何时才让我竣工毕事呢?思之黯然! 真是一个意外了的事!昨天无意中在朋友处翻看了“贡献”第二期伏园先生题名《红叶》的一篇文章,却引起了我一时的兴味,教我在这酒余慵困的今天,伸纸来抒写这篇小文,自己惊怪之余,不能不谢谢孙先生文章鼓舞我的魔力了。 “黄叶”与“红叶”,虽然是两种很相似的东西,但在我们的观感上,颇各饶着不同的情调,如容我做点譬喻,那吗黄叶像清高的隐士,红叶,她却是艳妆的美人了。古人句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便是红叶的气味有些近于女性的春花的证明。对于黄叶,则只有令人感到孤冷清寒,或零落衰飒不会再有什么绮思芳意了。 我自己不知甚么缘故,对于渔洋老人的诗会有如此嗜好的怪癖,如果在中国过去诗人中,我愿去自找什么老师,那吗,他老,当是首先屈指的一个。他流览景物的诗,几乎没有—首不是我所爱读的。他诗里常常喜欢用红树红叶,黄叶等名词,如:“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清溪曲逐枫林转,红叶无风落满船。”“路入江州爱晚晴,表山红树眼中明。”(先生《蜀道驿程记》云:第七日抵晡江津县,距且二里许,小山多桐子树,叶如渥丹,与夕霞相映)“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青山初日上,黄叶半江飞。”“数听清罄不知处,山鸟晚啼黄叶中。”诸如此类,都是很佳丽的语句,和东坡的“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同为诗中的画。先生尝呼崔不雕为崔黄叶,他所最激赏的关于他的佳句,便是:“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可见他老对于黄叶的爱好了。 我忆起旧事来了,当我初进中学校读书时,颇喜欢胡诌些歪诗。我们的校长周六平先生见了,竟大大地谬加赞赏。一回,他把一幅山水画嘱我题句,我勉强给他写上了下面二十八个字: 霜重溪桥落晚枫,寒烟消尽露晴空。 幽人领得秋风味,家在青山黄叶中。 他和诗,以崔不雕相拟,至谓“比似桐花论衣钵,座中惟有阿龙超”,则更以渔洋的赏识江东阿龙乐府者自况,令我真感愧无地了!“风流我愧秦淮海,竟于苏门夺席来”,这是当日报呈他老夫子的诗之末韵。一别将十年,他黄叶飘零也似的生命,不知还遗留在这秋风冷落的人间么?我呢,一事没有成就,只剩着这样一副残病的身躯和凄惶的心情,在这世上东飘西泊地过活,辜负了他老人家深深的期望了。唉!这何消说,更何忍说呢!“前此空挥忧国泪,斯行差慰树人情”,这两句当我离开故乡来广州时留别他的诗。一度追吟着,便一度感伤到绝地了! 上面一大段的话,似乎有些过于跑野马了,紧回到我的黄叶吧。 红叶不是到处皆有的——自然是指的大规模的枫栢柿叶等,不是零片的任何林木的叶子——黄叶则普通极了,只要到了相当的时候。岭表气温和暖,冬季的景象,只相当于北方的秋天。在这分儿,自然可以看到枝间及地上,满缀着黄金的叶子了。日来偶纵步东郊北园一带,看到它们那样稀疏地清寒地挣扎于萧索的气运中,不免一股哀戚之情为之掀然鼓动起来。 回想数年前,我因为乱事,合家人由市镇迁入山村中的故居。那时的生活真是清隽可味。一个人竹笠赤足,漫步于水湄林际,金黄的叶子,或飞舞于身边,或缭绕于足下,冷风吹过,沙沙地作晌,我的思想,也和头顶青空一般的宁谧而清旷。偶而拾起一片,投在回曲的山溪中,它急遽地或迂徐地逐清碧的流水往下飘,我的神思也好像随之而俱去。在这样的环境中,真不知人间何世了!现在,不但这浮浪的身,末易插翼飞回故乡,就是去得.在那烟流弹之下,幽秀的山光,美丽的黄叶都摧毁焚劫以尽了!哦!时间的黑潮呵!你将永恒不会带回我那已逝的清福了么? 我竟会这样的动起感情来了,为了区区的黄叶,黄叶的回忆!算了,我愿意过去了永成为过去!无力的我,只合对当前和未来的一切,去低吟那赏味之歌,──虽然这也怕只一句近于“祝福”的空话。 十七年,正月,二日,于广州新迁寓次。 ★今天偶翻“渔洋感旧小传”,见崔华(即崔不雕)条后面“按语”云:“历城王进士苹字秋史,自称七十二泉主人。能诗,尝有句云,‘乱泉声里才通屐,黄叶林间自著书’。又‘黄叶下时牛背晚,青山缺处酒人行。’渔洋目之为王黄叶”。此亦关于黄叶之一段佳话也。《渔洋诗话》中,似有和这相的一条,属文时,颇思引用,因记忆不清遗之。现在竟在无意中碰见它,特为补记于此。 □读书人语 因季候的不同,树叶常常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或红或黄。从习惯出发,人们又赋予它们以不同的情调。如以红叶代表热烈的情感或艳妆的美人,以黄叶喻示哀戚的思绪或清高的隐士。1928年前后,社会动乱,作者“劫后余生”,感到心情“凄惶纷乱”,前途迷茫; 面对大自然,他从飘落的黄叶,找到了自己心绪的对应物:“看到它们那样稀疏地清寒地挣扎于萧索的气运中,不免一股哀戚之情为之掀然故动起来。”顺此思路,他忽儿以激赏的态度引用王渔洋描写黄叶的诗句,忽儿忆起数年前赏玩黄叶的清福。而这一切均成过去,“无力的我,只合对当前和未来的一切,去低吟那赏味之歌。”创作主体与客观对象的契合,使作者获得了创作灵感。《黄叶小谈?为咏物之作,钟敬文先生借谈黄叶,道出了自己当时的幽微心境。 【蔡清富】 聂绀弩 1903-1984 聂绀弩,湖北京山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家、杂文家,学识渊博,多才多艺,著作甚丰,著有短篇集《邂逅》、《两条路》,诗集《元旦》、《山呼》,剧本《小鬼风儿》,散文集《婵娟》、《沉吟》,杂文集《绀弩杂文选》、《关于知识分子》等近二十种;曾于“反右”中被错划,至1979年“宣告无罪”。 怀孟超 孟超,你到哪里去了呢! 四十年前,咱们五人同在桂林编一个小小的杂文刊物:《野草》。其实是刚露头角的秦似挂帅,他每升帐,除了前面还有两名大将之外,轮到你我“起霸”,咱俩做完规定的功架,把手一拱:“俺(假定秦似是诸葛武侯的话)——龙骧将军关兴”,“俺——虎贲将军张苞。”其威风不下于包大人的王朝、马汉。然后大家一齐说:“各位将军请了!丞相升帐,你我两厢伺候!”虽不必真这样做,只在想象里闪过一下,不也很有趣么?何况秦似一“升帐”,好事就来了,他把提包往广东酒家或老正兴的餐桌上一搁,大家坐下来点了菜,一面喝酒,一面听他编这一期《野草》的经过的报告,有问题就讨论,有特殊文章就传观。但最可人意的是老正兴的煎糟鱼和咸菜炒百叶,至今未忘。真不枉起了一回霸。 孟超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穷。他有一个夫人、两个女儿,也许还有别的,但这已经够了。四口之家,不知有什么固定收入,要是没有,他一定是穷的。常听说孟超家里断炊了,也不知谁挽了他一把,这些我都未参与。虽说我比孟超是从地上滚到芦席上,高了一蔑片儿,不,我比他好得多。对孟超来说,我关心他很差。 第二,他瘦。那时似乎没有更瘦的人了,可是精神抖擞,一天这里那里跑,不停,也不知跑什么。“孟超,你的精神真好!”“精神不死,哈哈,精神不死!” 第三,他好说话,无论何时碰见他,他一定是在说话,以压倒别人的气势在说话。东胜神洲,南赡部洲,宇宙之大,苍蝇之微,说得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刚一停声,就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他还得到处去跑呵! 第四,不说也知道,他会写文章。他的会写文章和别人似有不同。即,他几乎什么时候都不要写文章,也没有文章可写,得不写时就不写。他的文章都是人要出来的。人们常说文章是逼出来的,他不必逼。老孟,给我们写篇文章吧,三千字。什么题目,哪天几点钟要。一定准时交卷,其他条件八九不离十!这一点他和我不同。我怕出题,怕应考。他不怕,他似乎天天在拍胸:“你们出题目吧,要考尽管考吧!我是来专门应考的!”于是只要手里有管笔,笔下有张纸,屁股下面有张凳子,他的文章就来了!不来怎么办呢,在抗日战争期间,四、五口人要饭吃,在我们这些所谓文化人,不是小事呵!孟超,说句对亡友不敬的话,孟超似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东西,须要坐两三年来研究的,顶多两三个晚上!但是谁不是如此!所谓文化城里的我们这些文化人又谁是真有什么文化的!我看,五个《野草》编辑中,云彬读书最多。但他写的文章最少。我有时写了文章怕给他看,怕已有人说过,怕他心里想,这种陈词滥调,不是瞎胡闹么?可见有学问也有它的短处。孟超会写文章,谁知道呢,谁知几十年之后,全国解放多少年后,大家有饭吃了以后,竟以会写文章而死! 解放后,很久没有见到孟超,也忘记了他在哪里工作。不知哪一年(总是反右之前)忽然在王府井碰着他了,他一定要拉我去喝咖啡。喝时,他说:“应该有个像《野草》那样的刊物。”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他太天真,《野草》的时代过去了,搞得不好,还会讨一场没趣的。我们相约各向有关领导方面去摸底,摸的结果,大家明白,并未出现什么《野草》或家草似的杂文刊物。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忽然听说孟超写了一个了不起的剧本《李慧娘》,非常卖座,我正在高兴,坐在家里等他送票来,谁知风向一转,他是写鬼戏者,借古喻今者,不知还是什么者,他要扯碎原稿也来不及,说不是他写的也不行了,转来转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说是他——谁信,谁又能不信,又岂止只孟超一人——,说是他,因为写了一个轰动一时的剧本《李慧娘》而辗转死了!我的朋友孟超,我岂不知,他知道什么李慧娘?知道什么词曲?不过积习难除:“老孟,替我们写个剧本《李慧娘》吧!”多少字,几天要!于是回家做了三夜凳子,动笔写起来!谁知这回——谁又不知这回…… 听说三联书店准备出版孟超的《水泊梁山英雄谱》二十九篇,这部陈稿是孟超于解放时出版的一本小书,他的《李慧娘》,有人说是“借古喻今”,我以为这本小说倒真是借古喻今的。这书歌颂水泊梁山,其实是歌颂延安,以梁山喻延安,抗战期间蒋区写杂文的人,常用此法。所以此稿,久不能卖出,也没有书店敢出版。这书有些很好很有远见的议论,例如:解放后人说宋江是什么派,孟超早把它写入关于宋江的议论中了。这书以白日鼠白胜居第三名,主要的恐是因白胜是《水浒》中第一个造成某些人的“倒也、倒也!”借以向蒋朝说:“你们倒也倒也!”这书还有很有意义的取舍,如有扈三娘没王矮虎,有孙二娘没张青,有石秀没杨雄,有三阮没二张(横、顺)。名次也很奇特,白胜第三,远在鲁达、林冲、杨志等人之前,而以武松为殿。以武居末,恐是反金圣叹的,书中反金很多。金圣叹从封建伦理道德尊武松为“天人”,孟超从反封建观点视之为土芥。《金毛犬段景住,险道神郁保四同赞》:“山寨之起码角色,亦不可少之人物欤?”随手一挥,便成卓见。真的,不有人起霸,谁还升帐呢?既然有人升帐总要有人起霸的!孟超往矣,秦似下次来京,见此相与一笑,不亦乐乎! 1984年4月4日,北京 □读书人语 真是篇典范的怀人之作! 老朋友孟超的神采、风韵一落笔即跃然纸上:他的“穷”而断炊;他的“瘦”而精神抖擞;他的“好说话”而眉飞色舞、口沫四溅——话音刚停则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他的“会写文章”却又“得不写时就不写”,文章都是别人“要”出来的等,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到“写文章”即渐入正题。谁人不知,孟超是和《李慧娘》连在一起的!作者以孟超的“知音”推断:《李慧娘》必是“要”出来的。至于什么“李慧娘”,什么“词曲”,什么“借古喻今”,孟超是素无研究也根本无须“坐两三年”冷板凳去加以研究的。他只是“积习难改”,听人说一声:“老孟,替我们写个剧本《李慧娘》吧!”多少字,几天要!于是回家坐了三夜凳子而一挥而就的。但是,谁知这回——大家在有饭吃之后,竟也会因写文章而死! 欲说未说的吞吐,起伏跌宕的感情,悲剧喜作的幽默,使此文荡气回肠,令人感慨不禁。 【刘锡庆】 钱歌川 1903—1991 钱歌川,文学翻译家。笔名味橄、秦戈船。湖南湘潭人,早年赴日本学习,1926年回国,在长沙明德中学等校任教。1930年进中华书局从事编辑工作,曾主编《新中华》杂志,同时从事创作和文学翻译。1936年赴英,1939年归国,后任武汉大学教授。1948年任台湾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后任成功大学教授。1964年赴新加坡,任义安学院教授。1972年后侨居美国,专事写作。1983年以来,出版散文随笔数部。著有杂文集《浪迹烟波录》,散文集《楚云沧海录》等。 巴山夜雨 我对于雨虽不特别爱好,至少也不怎样嫌恶,这个你只消看我从不撑伞,常在雨中照常走路,便可以明白,如果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相当厚的外衣的时候,在不大不小的雨中行走,我并不觉得难过,毋宁有一种超然的心情,或是傲慢的态度。那时大自然的弹雨密集地袭来,所有的人都飞跑躲避,而我却满不在乎,仿佛一部可以御弹的铁甲车,泰然地从容行驶。 你只要不以打湿衣帽为意,便可悠然不迫,而有余情去欣赏那些织女机中的雨丝。真的,那就和春蚕刚吐出来的丝一样光亮,细长,而且整齐地排列着,似乎要把天空和大地缝织起来:那时你就像一把梭子,从那些雨丝中穿过去,旧丝刚一消逝,新丝又来,使你目不暇接,而不能不感到天工何等迅速,我们的行动真太迟钝了。 身边的雨是丝,远处的雨便成为烟雾了。记得少时游扶桑,尝泛舟琵琶湖中,看岚山雨景。只见水上浮现出一重重银灰色的山影,随着雨的大小,时隐时现,或有或无,空蒙得就像梦境一般。那印象二十年来老留在我的心眼中,既不加深,也不至淡得看不见,永远保持者那种浑然的画面。后来游镇江,也感到雨中有画,宜乎大米小米,要由此而创出一种画风。镇江的景色,宜秋宜月,尤其宜雨!金焦附近的山水,从雨中看去,实在最美。这一点,画家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所以两米专画雨景,而获成功。 雨不仅可看,而且可听。画家看雨,诗人听雨。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那种淅沥的声音,常常可以引起诗人的灵感。敲在窗上,也足够凄清,留连忘返。在这种环境之中,你想会有人不爱巴山的夜雨么? 然而好景不常,我在城中居不多时,便被日本的炸弹逐出,而迁居到乡下。住的是茅屋三间,通雨则漏,而出外也就满路泥泞,鞋袜尽湿,以前所有的诗情画意,到此全消。而今对巴山夜雨素有好感的我,也就不敢再赞一词了。 我住的那所茅屋,是在抗战期中临时盖起来的。我既没有讨到一个四川老婆,又无当地的一亲半戚,自然不愿,也不能,在此落业。为着抗战的关系,一时流寓来此,终久是要回到“脚底下”去的。可是既来了,总得找地方住,城里虽有房子可租,然而炸弹是没有眼睛的;乡下又都是田地多而房屋少,要租也租不到可住的屋子。于是便想到以最经济的办法,找本地人专为我盖几间茅屋来住。 这目的很快的就达到了,因为于人有利,于己也无损——至少在当时我是认为无损的,虽然后来损失很大。那就是由我拿出建筑费来,在有土可豪的本地人的田地上盖屋,约定只住两年,就把房子完全送给地主,如果再住下去,我得另出房租。在我,知道这房子终将属于他人所有,不愿投资过多,在人则以倘来之物,固不必多花本钱,废了一块土地,不能种田,似乎已足。双方都没有想好好去做的心情,结果盖出来的屋子,能蔽风雨,已经算不错了。谁料竟连这起码的条件,也都没有备具,后来损失,更是可观。 房子的栋梁,一连断过两次,那时契约期满,屋主早经易人。修理的钱,也就超过原来的建筑费了,我的损失更大,因为门墙不固,小窃穿窬而入,偷去的财物,约三四倍于建筑用费。但这都是些身外之物,得失我倒也就并不那样关心,最使我苦恼的,还是雨淋头! 我对于雨一切的反感,都是由于住了这所房子而来的。茅屋据说每年得加新草,方可免于漏。其实我那茅屋,似乎从第一年就漏起,愈漏愈甚,起初我用痰盂接漏,随后用面盆,再后用脚盆,这样敷衍了一年。 地主因为主权还未移交给他,所以虽则住在邻近,也就熟视无睹,不愿帮忙。我自己则年年有离去之意,雅不愿再下资金,可是到了第二年,屋子愈漏愈不成样子了,起初是一处漏,后来竟有好几处流水进来。南边漏水,恰漏在我的床头,我只好把床朝北边移,漏的范围也就跟着追过来,最后追到床铺靠紧北窗,无法再退。这时我既不能把床移到墙外去,似乎只好以困兽精神,作背水之战。不幸我所抵抗的正是水!水是无孔不入的,是世间唯一的伟力,温柔时可以像女人的泪,刚强时可以冲破坚固的堤。以我区区的微力,如何能抵挡得住?我并没有遮天的巨掌,所有的武器,只是一把雨伞而已;我把它撑在床头,像临到危险的驼鸟一样,只要把头部遮住,不受雨淋头之苦,便算满足。常常早起一看,室内顿成泽国,棉被也就半湿了。 巴山多夜雨,室内少晴天,这情形居然又被我熬过了一年。我拱手把屋子送给那地主,满望他这时可以负责来修理。他果然满口答应,并说要替我换瓦,以作一劳永逸之计。我当然不反对,只希望他早点动工,好将我两年来的劲敌逐出,过一下太平日子。 我从春望到夏,从夏等到秋,直到秋尽冬来,好容易才等到房主人大发善心,叫了匠人预备来兴工了。这有如天使的福音。它原是一个喜讯,谁知后来竟一变而成为悲剧的收场,厄运的顶点。使我从此和雨结了冤仇,永远不能和解了。 记得当时瓦匠到来,第一步工作,当然是破坏。他们爬上屋顶去,把茅草全给掀了。一时阳光普照,群鼠窜逃,大概它们都及时迁居到安全地带去了。屋中正式的主人,却反而没有地方可以临时迁避。其实,我们当初也就没有想到要迁避。因为它们所要逃避的,原是我们所爱好的光明呢? 但自命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先知之明——尤其是对于天气的——这一点上,实在远不如禽兽,甚至极小的昆虫,都比我们知道得多些。老鼠不肯躲藏在室内幽暗之处,而毅然迁出,当然是知道此地之不可再居,我们只一心想到光明的温暖,却忘记了风雨的凄凉。住在一个没有了顶的屋子里,如果下起雨来,那情况当不堪设想。等我想到这个去和瓦匠商量的时候,他们却说不会下雨的,仍旧继续他们的拆毁工作。可怜,他们哪里能够预知天气。 他们答应三天把瓦盖好,我也只好让他们快拆快盖。花了一天工夫,居然全部拆除了。第二天来钉格子,一片瓦也没有盖上,但天气已有雨意。入夜稀稀疏疏地洒了几滴,也就停了。使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满以为早晨瓦匠来,人多手众,一下子把瓦盖上就好了。谁知早晨他们竟没有来,一直等到下午,还是毫无人影。天色暗淡,云雾翻涌,看去十分险恶,而时候已近黄昏,瓦匠今天是不会来的了。 原来他们又在别家接了生意,要去做两天再回头来做我们的工。这样只知贪得,得到了又怠工,对工作不负责任,正是这些工人们的特点。他们拆去屋顶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屋子里还住得有人,如不马上盖好,下雨必将不堪这一回事的,因为这和他们的工价无关。 瓦匠既如此捣蛋,天公又偏偏不肯作美。巴山之雨,与夜俱来,起初不过几滴,后来愈下愈大,好像万箭齐集,跟着竟像黄河决口。满屋泛滥。这时我已管不了皮箱,书架,和室内的一切什物了。我只求保全一张床不被淋湿就满意了。 我将家中所有的好几张草席,全铺在床顶上,又盖上一床旧油布,然后睡在床上,一任四围雨水倾注,装做充耳不闻。 睡不多时,忽然听到枕边有了滴水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发现棉被已湿了一大块。伸头去看床顶,已聚水成渠,等着要从油布和草席的小孔中漏下来。但这时我除了把那一渠积水倾到地下而外,别无办法。从此就再也不能安心睡上,一夜中就在忙着做这种疏濬工作。因为水到床顶,到处成渠,上面集水,下面必漏。使我一直忙乱到天明雨过方得停止。 早展再来检査室内,一切都像从被难船中捞出来的东西,早已连一点干的纸片都找不出来了。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所遇到的水的灾难。记得在十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乘木船,到父亲的任所去,途经洞庭湖附近的临资口,被一只小火轮把我们的木船撞成两段,幸而划子来得快,在船还没有沉下的时候,把人全部救出来了。一切的箱箧器物,全在那激流中,随船沉没。后来捞起,没有一件衣裳,一张小纸,不是水淋淋的。在岸上烤了七天,才把所余的东西烤干,继续上道。三十年来,那一幕凄凉慘象,未能离开过我的记忆,使我至今不敢轻易搭坐木船。但只知江河的可怕,并没有料到雨水一样可以使我遭殃。这种经验,也实在难得。我敢说,你就未曾有过。 你对于雨,只会想到甘霖,至多也只知道有时禾熟未收,下雨太多,会使它在稻草上发芽,除此再想不到雨还有别的什么害处。 你也许讨厌雨,但那只是因为它使你外出不方便,囚在家里无聊赖。或是安排了什么露天的大会,因雨而使你不能不延期。再不然,就是你乡下的黄泥路,遇雨格外难行。 你要是不必外出,遇雨而在家读书,或找人谈话,我相信你对于雨决不会发生恶感的。你要是一个爱好诗词的人,你多半会喜欢雨。当诗人描写渔翁,说他们斜风细雨不须归,似乎很可羡慕。你读这些诗句的时候,完全被诗人所支配,把那渔翁视为点缀品,赞美那诗中有画。决不会设身处地去为渔翁着想的。其实渔翁冒雨出去打鱼,在他本身并无诗情,也无画意,毋宁是一回不得已的苦事。所以你坐在家里吟诗,或与友人联床对话,雨决不会给你一点妨碍,反而可以助长你的兴致。 你对于巴山夜雨,一定会觉得富于诗意,怪可爱的。然而,我自从身受其害之后,可不能和你发生同感了。 □读书人语 这篇近五千字的散文若从“然而好景不长”处断开,则不妨作两篇看。只要在断处加上“我向来对雨并不怎样嫌恶”或“我向来是喜雨的”之类的一句,再将行文中勾连前后的些微句子稍作修整,便顺理成章了。而且,这样一断,前后两部分也都是独立成篇的妙文。如此稍作解剖,便不难看出,前半部分主于咏物,是写雨,写雨之可感、可看、可听、可话,写不同地方的雨之不同特色,写对雨的“虽不特别爱好,至少也不怎样嫌恶”,其实是写雨之可喜、可爱、可亲、可近。行文灵俐、转意自然,诸多典事,信手拈来。尤其是对巴山夜雨令人喜爱的解释,出于切身体验,饶有趣味;后半部分主于记事,是写雨中艰辛苦难的生活经历,写破屋偏遭连夜雨的难捱雨害,写对巴山夜雨素有的好感一变而为“不敢再赞一词”。记事十分细致,雨之过也写到了无法赘笔的程度。篇末讲渔翁冒雨打鱼和欣赏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意心境之大不相同,其间理解耐人咀嚼。如果说文章的前半部分着意抒写赏雨、喜雨的诗情画意,是漫咏轻吟,那么后半部分则是刻意的表现苦雨、恶雨的凄苦悲凉,是无奈伤叹。作者将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雨之“情调”自然无痕地揉合在一起,使得作品不仅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在,更富有酸甜苦辣诸般人生况味蘊含其中,所以愈发厚实而意味深长,这是作者的用心巧构,也是文章的奇妙特色。 认识生活还当从生活本身入手。对深受雨害的过细、过繁的描写,已将对雨,哪怕是古往今来备受赏誉的巴山夜雨的诗情画意冲淋得模糊难辨、直至荡然无存了。对雨的感受由喜、由爱,到怕到恶的变化,从实实在在的生活而来。这是命运的伤叹,生活的凄吟,尽管作者以豁达轻松的笔调来轻描淡写苦难的历程,但无论如何,轻灵愉悦的笔墨是越来越滞重艰涩了。这伤叹、这凄吟,令人陡生悲凉。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一个时代的罪恶在一个孤苦漂零的读书人身上的缩影呢? 【季 苗】 黄药眠 1903—1987 黄药眠,散文家、文艺理论家。原名黄访,广东梅县人。笔名黄恍。建国后曾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兼任中国文联副秘书长等职。主要著作有中篇小说《一个妇人的曰记》、散文集《美丽的黑海》、《面向生活的海洋》等。 深冬之恋 人们常常说,恋爱的时间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地点总是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或是在桥边月下,或是在流水堤边,或是在柳荫深处,或是在海滩石上,或是在月色朦胧的暗夜,或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总之,一定是在景色迷人的地方。但谁想到在北方的深冬的夜里,室外气温低到零下40℃以下,还有着我们难以想象到的深刻的爱情,它好像是薄冰层上面呵一口热气,使冰冷的寒气润湿或消融。 室外的雪像洁白的梨花乱飘,埋没了路,掩没了沟渠,加厚了屋顶上的厚冰,许多的树呀,石头呀,篱笆呀,都给雪堆砌成一堆一堆的粉装玉琢、冰雪晶莹的立体。这时街上的行人稀少了,冰雪在冷静的空间显出骄傲,有时一阵风吹过来,一群群一簇簇的雪花乱舞,好像在芭蕾舞台上舞星们飘飘地旋转。 也曾有过一个南方的青年,尝过这雪夜的温情。那是在克里姆林宫墙的对面的院子里,距离共产国际的那座房子不远,女主人叫娥尔珈。当这个青年一推门进去的时候,房门里涌出一股微白的雾气,而女主人穿着盛装也正是从这雾中涌出来招待客人。 按照俄国人的习惯,家里有不常来的客人,大家是特别高兴的。她有一对老父母,有一对年轻的哥哥和嫂嫂,于是大家就围坐起来喝茶、谈东说西,也谈到远方的故事,也谈到近日城市里面发生的事情。 她的哥哥很天真,突然发问,他说:“威捷,你们中国人经营洗衣作坊实在经营得漂亮,洗得好!” 威捷说:“我在中国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中国人有这样的特点和本事,倒是他到俄国来,和俄国女人结了婚以后,显出这个本领来了。足见这个成绩,应该归功于俄国的主妇啊!” 娥尔珈哈哈大笑,说,”威捷说得对,说得好。“但他的哥哥不服气,就对他的妹妹说,“我看你就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本亊嘛!” “时间没到,时间到了,自然就会显出这种本领来!”她说得大家都大笑,连她父母都笑起来了。 桌子上的沙慕瓦(烧茶的小炉子)越烧越旺,壶子里的水沙沙作响,我们每个人一杯红茶又一杯红茶地喝。夜已渐深,暖气也烧得越来越好。一直到八点钟左右,她的父母起身说:“你们多玩玩,我们要休息了!”接着不久,她的哥哥嫂嫂也辞谢离席。墙上的影子越来越少了,由许多人影慢慢变成只有两个人影,而两个人影又渐浙变成一个巨大的人影。两个人亲热而又细声地谈着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越谈越有趣味,一个故事比一个故事令人更感有趣,好像有说不完的余情余味。 沙慕瓦吱吱在响,而室内的老人的鼾声也在作着伴奏。 夜已深,人已少,而室内的温度好像愈高,手和手的接触互相感到有很高的热力。 沙慕瓦及壶里的水是喝不完的,室内的气温不是越来越冷,而是越来越高。 但是,尽管言有尽而意无穷,夜愈深而情愈长,真话是说不完的。但时间究竟有限,十点半威捷就得离开这间温暖的屋子,因为十一点街车就停止了。威捷一想,“我难道能够跑路回家去吗?”于是,只得起身吿辞了。 威捷出来的时候,女主人带有深长的意味向他说:“再见!……” 威捷走下楼来了,回头看看,只有娥尔珈的那个窗子还电灯雪亮,周围的窗子都已闭上眼睛沉睡了。 这是五十年前一个南方的青年的亲身经历,但是五十年后的今天,这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写他的回忆录了。娥尔珈呢?如果还健在,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妪了。她还能想得起青年时代的一个中国朋友么?真是前情如梦哟! 当然,这里也用不着说明一句,“这个威捷就是我了。” □读书人语 这是黄药眠先生怀旧的一篇散文。1929年冬至1933年冬,作者在莫斯科参加青年共产国标的工作。这篇散文,即是怀念当时在莫斯科与一俄国姑娘娥尔珈之间的恋情。这篇散文,应该说是一首青春的颂歌,是心灵震颤后的佳作,作者大胆地抒写了本世纪30年代异国青年间男女之恋,表达了作者对俄罗斯人民的深爱之情。正是这一点,使文章有了它厚重的意义。文章构思精巧,行文逶迤有序。结尾有“从实招来”之意,给人以回味无穷的韵味。 【刘晓川】
  1. 原文疑有讹误。
梁宗岱 1903—1983 梁宗岱,诗人,学者。字菩根,笔名岳泰。广东新会人。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1923年与人联合组织文学研究会广州分会。后赴欧留学,先后到过法国、德国、意大利。1931年回国,在北大任法文系主任兼教授。1934年到日本,1935年回国,任南开大学英文系教授。1938年后任复旦大学教授兼外文系主任。后在广西、广东等地大学任教。出版多种诗集和诗论。 李白与哥德 我们泛览中外诗的时候,常常从某个中国诗人联想到某个外国诗人,或从某个外国诗人联想到某个中国诗人,因而在我们心中起了种种的比较——时代,地位,生活,或思想与风格。这比较或许全是主观的,但同时也出于自然而然。屈原与但丁,杜甫与嚣俄,姜白石与马拉美,陶渊明之一方面与白仁斯(R.Burns),又另一方面与华茨活斯,和哥德底《浮士徳》与曹雪芹底《红楼梦》……他们底关系似乎都不止出于一时偶然的幻想。 我第一次接触哥徳底抒情诗的时候,李白底影象便很鲜明地浮现在我眼前。几年来认识他们底诗越深,越证实我这印象底确切。 原来哥德对于抒情诗的基本观念,和我国旧诗是再接近不过的。他说“现在要求它底权利。一切每天在诗人里面骚动的思想和感觉都要求并且应该被表现出来……世界是那么大,那么丰富,生命献给我们的景物又那么纷纭,诗料是永不会缺乏的。不过那必定要是‘即兴诗’(gelegen-heitgedicht),换言之,要由事物供给题材与机缘……我底诗永远是即兴诗,它们都是由现实所兴发的,它们只建树在现实上面。我真用不着那些从空中抓来的诗。” 由于这特殊的观念,哥徳底抒情诗都仿佛是从现实活生生地长出来的,是他底生命树上最深沉的思想或最强烈的情感开出来的浓红的花朵。这使它在欧洲近代诗坛占了一种唯一无二的位置,同时也接近了两个古代民族底诗:希腊与中国。 一九三二年德国佛朗府纪念哥徳百年死忌的国际会上,英国有名的希腊学者墨垒(G. Murray)曾经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哥德直接模仿希腊的作品,诗歌或戏剧,无论本身价值如何,总不能说真正具有希腊的精神。这精神只存在哥德底天性最深处,在他无意模仿古典形式的时候流露得最明显。“我初次读Ueber Allen Gipfeln(―切的峰顶)的时候,”他说,“便觉得它完全仿佛亚尔克曼(Alcman,纪元前七世纪的希腊抒情诗人)或莎浮底一个断片,并且立刻有把它翻成希腊抒情诗的意思。……这首小诗会在希腊文里很自然地唱起来。” “哥德底抒情诗”,他接着说,“还有一种特征在近代诗里很少见,在希腊诗里却常有的:就是那强烈的音韵和节奏与强烈的思想和情感底配合。英文和德文一样,那节奏分明,音韵铿锵的三音或五音的诗句普通只用来写那些轻巧或感伤的情调,特别是在‘喜的歌剧’(Opera-comique)里;很少被用来表现深刻的情感或强烈的思想的,结束《浮士徳》的那伟大的《和歌》: 一切消逝的 不过是象征; 那不美满的 在这里完成; 不可言喻的 在这里实行; 永恒的女性 引我们上升。 在近代诗里几乎是唯一无二的,因为它把些五音的诗句和一种使人不能忘记的音乐的节奏配在一个深沉而且强烈的哲学思想上。我只能把它比拟埃士奇勒(Eschylus)底《柏米修士》里或幼里披狄底《女酒神们》里的几首抒情短歌,或后面一位诗人底《佗罗的女人》里惊人的结尾。” 节奏分明,音韵铿锵的短促的诗句蕴藏着深刻的情感或强烈的思想——这特征恐怕不是希腊和哥德底抒情诗所专有,我国旧诗不甘让美的必定不在少数。而哥德底“抒情诗应该是即兴诗”这主张,我国底旧诗差不多全部都在实行。我国旧诗底长处和短处也可以说全在这一点:长处,因为是实情实景底描写;短处,因为失了应付情与境的意义,被滥用为宴会或离别底虚伪无聊的赠答,没有真实的感触也要勉强造作。 哥徳和我国抒情诗底共通点既如上述,他和李白特别相似的地方又何在呢?我以为有两点,而都不是轻微的:一是他们底艺术手腕,一是他们底宇宙意识。 我们都知道:哥徳底诗不独把他当时所能找到的各时代和各民族——从希腾到波斯,从德国到中国——底至长与至短的格律都操纵自如,并且随时视情感或思想底方式而创造新的诗体。 李白亦然。王安石称“李白诗歌豪放飘逸,人固奠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这从内容说自然有相当的真理;若从形式而言,则李白底诗正如他底《天马歌》所说的 神行电迈慑慌惚, 何尝不抑扬顿挫,起伏开翕,凝炼而自然,流利而不率易,明丽而无雕琢痕迹,极变化不测之致? 但这或者是一切富于创造在的大诗人所同的。英之莎士比亚,法之嚣俄,都是这样。哥德和李白底不容错认的共通点,我以为,尤其是他们底宇宙意识,他们对于大自然的感觉和诠译。 西洋诗人对于大自然的感觉多少带泛神论色彩,这是不容讳言的。可是或限于宗教的信仰,或由于自我底窄小,或为人事所范围,他们底宇宙意识往往只是片段的,狭隘的,或间接的。独哥德以极准确的观察扶助极敏锐的直觉,极冷静的理智控制极热烈的情感——对于自然界则上至日月星辰,下至一草一叶,无不殚精竭力,体察入微:对于思想则卢骚与康德兼收并蓄,而上溯于史宾努力沙(Spinoza)和莱宾尼滋底完美无疵的哲学系统。所以他能够从破碎中看出完整,从缺憾中看出圆满,从矛盾中看出和谐,换言之,纷纭万象对于他只是一体,“一切消逝的”只是永恒底象征。 至于李白呢,在大多数眼光和思想都逃不出人生底狭的笼的中国诗人当中,他独能以凌迈卓绝的天才,豪放飘逸的胸怀,乘了庄子底想象的大鹏,“婵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挥斥八极,而与鸿濛共翱翔,正如司空徒所说的“吞吐大荒……真力弥满,万象在傍”。透过了他底“搅之不盈掬”的“回薄万古心”,他从“海风吹不断,山月照还空”的飙忽喧腾的庐山瀑布认出造化底壮功,从“众鸟皆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默识宇宙底幽寂亲密的面庞;他有时并且亲身蹑近太清底门庭: 夜宿峰顶寺, 手可扪星辰,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总之,李白和哥德底宇宙意识同样是直接的,完整的:宇宙底大灵常常像两小无猜的游侣般显现给他们,他们常常和他喁喁私语。所以他们笔底下——无论是一首或一行小诗——常常展示出一个旷邈,深宏,而又单纯,亲切的华严宇宙,像一勺水反映出整个星空底天光云影一样。如果他们当中有多少距离,那就是哥德不独是多方面的天才,并渊源于史宾努沙底完密和谐的系统,而李白则纯粹是诗人底直觉,植根于庄子底瑰面灿烂的想象底闪光。所以前者底宇宙意识永远是充满了喜悦,信心与乐观的亚波罗式的宁静: 我眺望远方, 我谛视近景, 月亮与星光, 小鹿与幽林。 纷纭万象中, 皆见永恒美…… 后者底却有时不免渗入多少失望,悲观,与凄惶,和那 扪萝欲就语, 却掩青门关, 遗我鸟迹书, 飘然落岩间。 其字乃上古, 读之了不闲。 的幻灭底叹息。 可是就在哥德底全集中,恐怕也只有《浮士德》里的天上序曲: 曜灵循古道, 步武挟雷霆, 列宿奏太和, 渊韵涵虚清…… 可以比拟李白那首音调雄浑,气机浩荡,具体写出作者底人生观与宇宙观的《日出入行》罢: 日出东方隈, 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 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行终古不休悤, 人非元气, 安能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 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 万物兴废皆自然。 義和!義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 矫诬实多: 予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滓同科!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 口读书人语 林讲堂先生曾有联云:“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这其实不仅对他自己,也是对郢一代文人学子的全体写照,自然也包括大师梁宗岱先生。 这篇学者式的散文,亦可梘为比较文学的论作,但因处于发轫之初的所谓“前比较文学时代”,故立论尚欠谨严翔实,书卷气中,只显露了一代启蒙者的惨淡思悟,稚拙而简朴,但它确实是“一心评宇宙文章”的尝试,并保持了民族传统的散文韵致,心境恬淡,议论舒緩,上通希腊,下接欧美,以清涩平和的文字,杂糅古典与西学之精奥,写出了独到的见地。 李白与歌德,其诗思和“宇宙意识”虽有东西文化的不同差异,但作为文化的巨人和代表,其精神的终极处是一致的,那便是“华严宇宙”的直接和完整。梁先生抓住了文化的哲学慧根,使诗人的比较变成了文化的体认,究天人之思,本身就是旷邈深宏而又单纯亲切的。今天我们读来,仍有多方面的启示。而字里行间他对中华文化的珍爱之情,毫无自卑与虚无的态度,更是弥足令人感动的。 【高海涛】 丁 玲 1904-1986 丁玲,原名蒋伟、蒋玮,笔名丁玲、彬芷、丛喧。湖南临澧人。早年在湖南、上海求学,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梦珂》、《沙菲女士的日记》、《我在霞村的时候》等,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丁玲的作品,以善于表现和描绘时代潮流中的各色女性及纷纭壮阔的现实生活而著称。 风雨中忆萧红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而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和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幽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瞑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的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须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与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对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须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痛疼,有砂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呵!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难的。前天我想起了××,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过,他对于名誉和地位是那样地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得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有关系,因为这社会我便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当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原故吧。但我们却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的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也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呵!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也从没有一句话之中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此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呵!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的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较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做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都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予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原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呵!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预言,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拘于个体的褊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连仇敌也在内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有的伟大的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分力量,然而死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买贿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已经在被那批御用的文人歪曲的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难于决定就会幸免于这种灾难的。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然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在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和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毒恶,更须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的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爱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胧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的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读书人语 《风雨中忆萧红》是丁玲1942年写于延安的怀人散文。彼时,中国的反法西斯侵略战争正处于最艰苦的阶段,不论是民族还是个人,都蒙受了巨大的苦难与牺牲。但作为一个性格刚强、激情如火、始终投身搏战于时代壮潮中的战士与作家,当萧红病逝的消息传来,丁玲悲情难禁,壮怀激烈,从声声入耳的风雨声中,“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是触景生情,由情思人,激扬文字,在夹叙夹议中既深情回忆了萧红的音容笑貌,又抒发了自己仰天长啸、慨当以慷的战士情怀。其人激情如火,其文亦激情迸射,豪气纵横,有边塞马嘶之悲壮,无怨女旷夫之悲声。 【逄增玉】
  1. 原文中为“雪峰”,冯雪峰,现代著名诗人、作家、文艺理论家、社会活动家。1954年因《红楼梦》研究和“胡风事件”牵连,1957年被划为右派,1976年因肺癌去世。书中以××替代,是以文革中将其除名后的版本作为依据。——电子版校者注。
  2. 原文中为“秋白”,瞿秋白,中国共产党早期主要领导人之一。同样可能因为政治关系,于文革期间在原文中被除名。——电子版校者注。
巴 金 1904-2005 巴金,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著有《家》、《春》、《秋》、《寒夜》等著名长中篇小说多部,亦创作结集有《随想录》等十余种散文集。现在各种版本各种文字的著作单行本及文集行于海内外。 我的幼年 窗外落着大雨,屋檐上的水槽早坏了,这些时候都没有修理过,雨水就沿着窗户从缝隙浸入房里,又从窗台流到了地板上。 我的书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面,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书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书籍,稿件,信函全打湿了。 我已经躺在床上,听见水滴的声音才慌忙地爬起来,扭燃电灯。呵,地板上积了那么一大滩水。我一个人吃力地把书桌移开,使它离窗台远一点。又搬开了那些水湿的书籍,这时候无意间我发见了你的信函。 他那整齐的字迹和信封上的香港邮票吸引住了我的眼光。我拿起信封抽出了那四张西式信笺。我才记起四个月以前我在怎样的心情下收到你的来信。我那时没有写什么话,就把你的信放在书堆里,以后也就忘记了它。直到今天,在这样的一个雨夜,你的信函又突然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朋友,你想,这时候我还能够把它放在一边而自己安静地躺回到床上闭着眼睛睡觉吗? “为了这书,我曾在黑暗中走了九英里的路,而且还经过三个冷僻荒凉的墓场。那是在去年九月二十三夜,我去香港,无意中见到这书,便把袋中仅有的钱拿来买了。这钱我原本打算留来坐Bus回鸭巴甸的。” 在你的信函里面我读到这样的话。它们在四个月以前曾经那么深地感动了我。就在今天我第二次读到它们,我还仿佛跟着你在黑暗中走路,走过那些荒凉的墓场。你得把我看做你的一个同伴,因为我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而且我也有过和这类似的经验。这样的经验我确实有的太多了。从你的话里我看到了一个时期的我的面影。年光在我的面前倒流过去,你的话使我又沉落在一些回忆里面了。 你说,你希望能够更深切地了解我,你奇怪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朋友,这并不是什么可惊奇的事,因为我一生过的是“极平凡的生活”。我说过,我生在一个古旧的家庭里,有将近二十个的长辈,有三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个男女仆人。但这样简单的话是不够的。我说过我从小就爱和下人在一起,我是在下人中间长大的。但这样简单的话也还是不够的。我写出过一部分的回忆,但我同时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忆。我应该写出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 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我常常拿这问题去问我自己。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最先在我的头脑里浮动的就是一个“爱”字。父母的爱,骨肉的爱,人间的爱,家庭生活的温暖。我的确是一个被人爱着的孩子。在那时候一所公馆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爱一切的生物,我讨好所有的人。我愿意揩干每张脸上的眼泪;我希望看见幸福的微笑挂在每个人的嘴边。 然而死在我的面前走过了。我的母亲闭着眼睛让人家把她封在棺材里,从此我的生活里就缺少了一样东西。父亲的房间突然变得空阔了,我常常在几间屋子里跑进跑出,唤着“妈”这个字。我的声音白白地被寂寞吞食了,墙壁上母亲的照片也不看我一眼。死第一次在我的心下投了阴影。我开始含糊地瞭解恐怖和悲痛的意义了。 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爱思想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记。我不会整天垂泪的。我依旧带笑带吵地过着日子。孩子的心就像一只羽毛刚刚长成的鸟儿,它要飞,飞,只想飞往广阔的天空去。 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鸟儿怀着热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飞去,但是一下子就碰着铁丝网落了下来。我这时才知道,我并不是在一个自由的天空下面,我被人关在一个铁丝笼里,家庭如今换了一个面目,它就是阻碍我飞翔的囚笼。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它不知道绝望,它不知道困难。一次做失败的事情,还要接二连三地重做。铁丝的坚硬并不能够毁灭鸟儿的雄心,但经过几次的碰壁以后,连和平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时在狭隘的马房里,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轿夫的烟灯旁边,听他们叙述悲痛的经历,或者在寒冷的门房里,傍着黯淡的清油灯光听衰老的仆人绝望地倾诉他们的胸怀。那些没有希望只是忍受苦刑般地生活着的人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掷了第二个阴影。而且我的眼睛还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一个抽大烟的仆人周贵偷了祖父的字画被赶出去做了乞丐,每逢过年过节,偷偷地跑来,躲在公馆门前石狮子旁边,等着机会央求一个从前的同事向旧主人讨点赏钱,后来终于冻馁地死在街头。另一个老仆人袁成在外面烟馆被警察接连捉去两次,关了几天才放出来,不久就死在门房里。我看见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门外石板上,被一张破席子掩盖着。一个老轿夫出去在斜对面一个亲戚的家里做看门人,因为被人诬陷偷窃东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裤带吊死在大门里面。当这一切在我的眼前发生的时候,我含着眼泪,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说我不要做一个少爷,我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忙他们的人。 反抗的思想鼓舞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鸟儿用力往上飞,要冲破那个铁丝网。但铁丝网并不是软弱的翅膀所能够冲破的。碰壁的次数愈多了,这其间我失掉了第二个爱我的人—父亲。 我悲痛我的这不能补偿的损失,但我的生活使我没有时间来专为个人的损失悲哀了。因为这富裕的大家庭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个专制的王国。仇恨的倾轧和斗争掀开和平的表面而爆发。势力代替了公道。许多可爱的青年的生命在虚伪的礼教的囚牢里挣扎,受苦,憔悴,呻吟以至于死亡。这都是不必要的牺牲,然而我站在旁边不能够做一点救助的事情。同时在我的渴望着发展的青年的灵魂上,过去的传统和长辈的威权像一块磐石沉重地压下来。“憎恨”的苗于是在我的心上发芽生叶了。接着“爱”来的就是这个“恨”字。 年青的灵魂是不能相信上天和命运的。我开始觉得这社会组织的不合理了。我常常狂妄地想:我们是不是能够来改造它,把一切事情安排得更好一点。但是别人并不了解我。我只有在书本里去找我的朋友。 在这种环境中我的大哥渐渐地现出的疯狂的倾向。我的房间离大厅很近,在静夜,大厅里一点微弱的声音我也可以听见。大厅里放着五六乘轿子。其中有一顶是大哥的。大哥这些时候常常一个人夜深跑到大厅里坐到他的轿子里面去,慢慢儿用什么东西打碎轿帘上的玻璃。我因为读书,睡得很晚,这类声音我不会错过。我一听见玻璃破碎声,我的心就因为苦痛和愤怒而扭曲起来。我不能够再把心关在书上,我绝望地拿起笔,在纸上涂写一些愤怒的字眼,或者捏紧拳头在桌上捶。 后来我得到了一本小册子,就是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这是节译本)。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书!这里面全是我想说而没法说得清楚的话。它们是多么明显,多么合理,多么雄辩。而且那种带煽动性的笔调简直要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心烧成灰了。我把这本小册子放在床头,每夜都拿出来,用一颗颤抖的心读完它。读了流泪,流过泪又笑。那书后面附印着一些警句,里面有着这样的一句话:“天下第一乐事,雪夜闭门读禁书。”我觉得这是千真万确的。从这时起,我才明白地意识到正义的感觉。这正义感把我的爱和恨调和起来。 但不久,我就不能以“闭门读禁书”为满足了。我需要活动来发散我的热情;需要事实来证实我的理想。我想做点事情,可是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地开头去做。没有人引导我。我反复地翻阅那本小册子,作者的名字是真名,书下又没有出版者的地址。不过给我这本小册子的人告诉我这是陈独秀们主持的新青年社翻印的。我抄了那地址下来。这天晚上我郑重地摊开信纸,怀着一颗战栗的心和求助的心情,给陈独秀写信。这是我一生写的第一封信,我把我的全心灵都放在这里面,我像一个谦卑的孩子,我恳求他给我指一条路,我等着他来吩咐我怎样献出我个人的一切。 信发出了,我每天不能忍耐地等待着,我等着机会来牺牲,来发散我的活力。但是回信始终没有来。我并不抱怨别人,我想或者是我还不配做这种事情,然而我的心却并不曾死掉,我依旧到处去找寻方法来准备牺牲。我看见上海报纸下载着赠送《夜未央》的广告,我寄了邮票去,在我的记忆还不曾淡去时,书来了,是一个剧本。我形容不出来这书给我的激动。它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我第一次在这另一个国度的一代青年为人民争自由谋幸福的斗争里找到了我的梦幻中的英雄,找到了我终身的事业。 不久我意外地得到了一本《实在自由录》第一集,那里面高德曼的文章把我完全征服了,不,应该说把握的模糊的眼睛,洗刷干净了。在这时候我才有了明确的信仰。然而行动呢?这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而我的渴望也更加变得迫切了。 大概在两月以后,我读到一份本地出版的半月刊,在那上面我看见一篇《适社的旨趣和组织大纲》,这文章是转载的,这是一个秘密团体的宣言。那意见那组织正是我所朝夕梦想的。我读完了它,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无论如何不能够安静下去。两种冲突的思想在我的脑子里争斗了一些时候。到夜深,我听见大哥的脚步声在大厅上响了,我不能自主地取出信纸摊在桌上,一面听着玻璃打碎的声音,一面写着愿意加入适社的信给那半月刊的编辑,要他给我介绍。 这信是第二天发出的,第三天回信就来了。一个姓章的编辑亲自送了回信来,他约我在一个指定的时间到他家里去谈话。我毫不迟疑地去了。在那里我会见了三四个青年,他们谈话的态度和我家里的人完全不同。他们充满了热情,信仰和牺牲的决心。我把我的胸怀,我的痛苦,我的渴望完全吐露了给他们。作为回答,他们给我友情,给我信赖,给我勇气,而且对我解说了许多事情。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熟识的朋友。从他们的话里我知道适社是重庆的团体,但他们在这里不久也会有一个类似的组织。他们答应将来让我加入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工作。我告辞的时候他们送给我几本适社出版的宣传册子,并且还写了信介绍我给那边的负责人通信。 事情在今天也许不会是这么简单,这时候人对人也许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然而在当时一切都是非常自然。我们绝对想不到别的许多事情。这小小的客厅简直成了我的天堂。在那里的两小时的谈话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我好像一只破烂的船找到了停泊的港口。我的心情高扬起来,我带着幸福的微笑回到家里。怀着拜佛教徒朝山进香时的虔诚,给适社的负责人写了信。 我的生活方式渐渐地改变了。我和那几个青年结了亲密的友谊。我做了那半月刊的同人,后来也做了编辑。此外我们还组织了一个秘密的团体均社。我被人称为“安那其主义者”,是从这时候起的。团体成立以后就来了工作。办刊物,通讯、散传单,印书,都是我们所能够做的事情。我们有时候也开秘密会议,时间是夜里,地点总是在僻静的街道,参加会议的人并不多,但大家都是怀着严肃而紧张的心情赴会的。每次我一个人或者和一个朋友故意东弯西拐,在黑暗中走了许多路,听厌了单调的狗叫和树叶飘动声,以后走到作为会议地点的朋友的家,看见那些紧张的亲切的面孔,我们相对微微一笑,那时候我的心真要从口腔里跳了出来。我感动得几乎不觉得自己的存在了。友情和信仰在这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开放了花朵。 但这样的会议是不常举行的,一个月也不过召集两三次。会议之后是工作。我们先后办了几种刊物,印了几本小册子。我们抄写了许多地址,亲手把刊物或小册子一一地包卷起来,然后几个人捧着它们到邮局去寄发。五一节来到的时候,我们印了一种传单,派定几个人到各处去散发。那一天天气很好,挟了一大卷传单,在离我们公馆很远的一带街巷里走来走去,直到把它们散发光了,又在一些街道上闲步一回,知道自己没有被人跟着,才放心地去到约定集合的地方。每个人愉快地叙述各自的经验。这一天我们就像在过节。又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件事情印了传单攻击当时统治省城的某军阀。这传单应该贴在各大街的墙壁上。我分得一大卷传单回到家来。在夜里我悄悄地叫了一个小听差跟我一起到十字街口去。他拿着一碗浆糊,我挟了一卷传单,我们看见墙上有空白的地方就把传单贴上去。没有人干涉我们。有几次我们贴完传单走开了,回头看时,一两个黑影子站在那里读我们刚才贴上去的东西。我相信在夜里他们要一字一字地读完,并不是容易的事。 那半月刊是一种公开的刊物,社员比较多而复杂。但主持的仍是我们几个人。白天我们中间有的人要上学,有的人要做事,夜晚我们才有空时间聚在一起。每天晚上我总要走过好些黑暗的街巷到那半月刊社去。那是在一个商场的楼上。我们四五个人到了那里就忙着卸下铺板,打扫房间,回答一些读者的信件,办理种种的杂事,等候那些来借阅书报的人。因为我们预备了一批新书免费借给读者。我们期待着忙碌的生活。我们宁愿忙得透不过气来。我们愉快地谈论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那个共同的牺牲的渴望把我们大家如此坚牢地缚了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只等着一个机会来交出我们个人的一切,相信着在这样的牺牲之后,理想的新世界就会跟着明天的太阳一同升起来。这样的幻梦固然太带孩子气,但这是多么美丽的幻梦呵! 我就是这样地开始了我的社会生活的。从这时起,我就把我的幼年深深地埋葬了。…… 窗外刮起大风。关住的窗门突然大开了。一阵雨点跟着飘了进来。我面前的信笺上也溅了水。写好的信笺被风吹起,散落在四处。我不能够继续下去了,虽然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向你吐露出来。我想我不久还有机会给你写信,再来叙述那些未说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上面的话能不能够帮助你多少更了解我一点。但我应该感谢,因为你的信给我唤起了这许多可宝贵的回忆。那么就让这风把我的祝福带给你罢。我现在也该躺一躺了。 □读书人语 这是我们了解巴老成长的一把钥匙,他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写的就是这个封建“专制王国”的盛衰史。 在这个“专制王国”,他由“爱”而变成“很”,轿夫奴仆们苦刑般的生活,点燃了他的反抗思想,长辈们仇恨的倾轧和斗争,使他迫不及待地想挣脱这个罪恶的“牢笼”。《告少年》、《夜未央》给他了一个新的眼界,说出了他想说而没法说清楚的话。“适社”“均社”的秘密会议,散发传单的革命行动,使他自称为“安那其主义者”。他们渴望着牺牲自己的一切,迎来理想的新世界。 他就是这样地开始了社会生活的,这影响了他坎坷而辉煌的中国文坛巨人的一生。 【单 复】 怀念萧珊 一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以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人当作“罪人”和“贼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联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理“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样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进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当皮球打来打去。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力。其实这是她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劝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后来她病倒了,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他在写检查,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经不能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的确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可是我们不知道,想找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只有在发烧到摄氏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车来,让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轮车去看病,看好门诊回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好来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张X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病,但是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住进了医院。她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真实的病情,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个月。我看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意把她丢开不管,我要求延长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工宣队”头头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去吧。”她把脸掉过去,不让我看见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自告奋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我传达了这句“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个插队落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请假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了我的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的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给捉去关了一个时期还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在会场里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农村已经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着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饭食外一切都必须自理。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最怕的是她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了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身边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病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西西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没有问题,治病要紧。”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的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给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这样称呼我)。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边,她死得这样凄凉! 我女婿马上打电话给我们仅有的几个亲戚。她的弟媳赶到医院,马上晕了过去。三天以后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一则我们没有通知,二则我是一个审查了将近七年的对象。没有悼词,没有吊客,只有一片伤心的哭声。我衷心感谢前来参加仪式的少数亲友和特地来帮忙的我女儿的两三个同学,最后,我跟她的遗体告别,女儿望着遗容哀哭,儿子在隔离房还不知道把他当作命根子的妈妈已经死亡。值得提说的是她当作自己儿子照顾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从北京赶来,只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这个整天同钢铁打交道的技术员,他的心倒不像钢铁那样。他得到电报以后,他爱人对他说:“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远安定不了。”我在变了形的她的遗体旁边站了一会。别人给我和她照了像。我痛苦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给我们留下来很难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视这个镜头。 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天我和女儿、女婿到火葬场,领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 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起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们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读书人语 我和巴老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认识的,那时,他是总编辑。他待人和气儒雅可掬。因偶然看到我乱投些稿子,就提议为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他亲自起名为《金翅膀》。我的文学道路可以说是在巴老的直接扶助下开始的。 每次读巴老赠我的《随想录》,读到他怀念萧珊的文章,总禁不住感动得流泪。我总以为这是一篇天地之间之至文,字字血,声声泪,惊天地泣鬼神。任何评说的文字都觉得不得要领。 在那人妖颠倒,大苦大难的难熬日子里,关牛棚、挂“牛鬼蛇神”牌子,批斗,写检讨扫街,肉体和精神备受折磨。在患难中两颗恩爱崇高善良的心,互相温暖,安慰,体贴,相濡以沫,此情此境,怎不令人泪下。 萧珊终于病倒了,由于是“黑老K”的“臭婆娘”,有病而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她不愿死,她舍不得老伴和棠棠,但她还是撒手而去了!悲哉,人天苦哭。巴老揪心地说:一直到死她都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虽然是她的最后,然而决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联在一起”。他把萧珊的骨灰盒放在床头柜上,让她陪伴着他的日日夜夜。“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如此深情,如此爱恋,怎不令人心恸。呜呼!我亦无话可说。 【单 复】 叶灵凤 1904-1975 叶灵凤,原名叶蕴璞,江苏南京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美术家、藏书家。二十年代开始文学活动,1925年曾参加创造社,主编《洪水》,1928年后曾任《现代小说》月刊主编。三十年代曾创作著名长篇小说《时代姑娘》。抗日战争期间南下香港,后长期在港从事编辑和著述。所著多为散文随笔,有三联书店辑成的《读书随笔》风行海内读书界。 借书与不借书 “诗狂书更逸,近岁不胜多,大半落天下,未还安乐窝。” 这首诗是宋朝的邵康节怀念他的那些借出未还的书的。安乐窝是他的读书处。他本是一位道学先生,但这首诗却有点风流意味,因此每想起自己给别人一借不还的那许多书,总喜欢低诵着这几句诗。 我自己不大向别人借书,但是从来不拒绝借书给别人。我不大向别人借书的原因,并不是不喜欢借书,而是自己另有一个买书的习惯。凡是自己要用要看的,甚或明知不甚有用或是自己不会去看的书,只要有机会,总喜欢自己去买了来。因了这样,可以买到的书,自己大都买了;买不到的书,大都也借不到,因此就不大有机会向别人借书。但是别人向我借书的却常有。有时为了借书人的个性,或是所借的一本书自己早晚恰巧要用,或也会踌躇一下,但仅是踌躇而已,结果仍是借的。毅然拒绝将一本书借给别人,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我的书桌抽屉里有一张纸,每逢借出一本书时,我便随意的简略的在那上面记下借出的书名和借书者的姓氏。这并非正式的登记,而是只供不时提醒自己之用的一种备忘录。那上面的字迹,简略潦草得只有我自己才看得懂,有时甚至连我自己也看不懂的。根据这样的一张书目,有时偶然将这些借出的书检点一下,便发现借去了未还的书,实在占多数。这些未归还的书,有的可说是至今尚未还来,有的则看来大概永无归还的希望了。而这些不会还的书,大都就是那些在借的时候我就已经踌躇过,仿佛已经预料到借的人决不会归还,但是仍是借给了他的。 本来,自己的书应不应借给他人,这是一个看来很简单而实在很微妙的问题。这一来要看自己的性格和对于书的观念,二来要看借书的人是个怎样的人,三来要看所借的是怎样的书。将书籍当作珍物来玩赏的人,当然不肯轻易借给别人,但即使是将书籍当作是学术研究工具的人,为了自己可能随时需用它,也是不愿随意借给别人的。 只有自己爱书而又能理解不能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书时那种精神上的不安和空虚的人,才能推己及人,不肯轻易拒绝别人向你借一本他所需要而恰又为你所有的书。不过,这样借书给人的心情,决不是“我已经看完了,你拿去吧”那种对于一本书的有无丝毫无动于衷的薄情汉所能理解的。这样的借书给人,好象是将自己的一部分借给了别人,在沙漠的旅途上将自己的水壶慷慨的授给同路者。他所希望的乃是获得一个伴侣和同好者,能够共享自己所已经感受到的满足和愉快,决不是施舍,也不是希望使对方成为一个欠了自己一笔债的负债者。 当然,借书给人当然希望,而且相信别人一定会归还的。自己向别人借书,也很少一开始就蓄意不拟归还的,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不过是少数的少数。大部分的人,借书时是一再表示必定归还,而且事实上本是准备看完了或用完了就即时归还的。但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借出的书不能归还的原因虽多,但最大的原因还是那不成原因的原因;这就是说,由于疏懒,提不起精神去履行这一个义务。这样的借口很多;不顺手,时间不凑巧,本来预备来还的——临时忘记带来了。有时又觉得仅仅为了归还一本书去走一遭未免不值得,而时候愈久,便愈觉得没有亟亟归还的必要。这恰如一笔旧债一般,债主没有特别的理由固然不便启齿提起,而欠债人虽然不时记起这一笔债,但是如果没有特别原因,也就懒得去还了。 是的,就这样,“大半落天下,未还安乐窝”,借出去的书,就因了这样不成原因的原因,多数不曾归还。至于真正因了遗失或彼此失去联络而无从归还的,那不过是少数中的少数。 我自己虽然不常向别人借书,但偶尔也会借一两本的。在我的书堆中,我清晰的记得,就有向一个朋友毫无必要的借来的两本书,至今已隔两年,固然不曾看,他也不来讨,我也至今提不起精神去归还。 中国旧时的藏书家,大部不喜欢将自己的书借给别人。这是因为他们既不将书籍当作是求学问的工具,也不当作应该公诸大众,至少应该公诸同好的可以陶养性情的艺术品,而是将书籍当作是私人的秘玩。这全然是过分的佞好古版和古本所致。有些旧时癖好宋版和孤本的藏书家,他们固然不肯将自己的秘藏借给人或拿出来给人看,甚至自己有一些什么书也不愿给别人知道。西洋有一些怪癖的嗜好收藏孤本的藏书家,他们如果发现自己所藏的孤本在别人的手中又发现了第二本时,他们必定千方百计设法将那另一本买了来,骗了来,甚至盗了来,然后再将它销毁,务使自己所收藏的这一本“孤本”成为真正的孤本。如果这一切都办不到,他们宁可将自己的这一本屏诸自己的收藏之外。 这样怪癖的藏书家,他已经不将一本书视作是一本书,当然更谈不上借书给别人了。 旧时中国的藏书家,有些人甚至告诫子孙,以借书给人为不孝。如范声山《吴兴藏书录》引《湖录》云:“唐尧臣,武康人,为开建尹,有别业万竹山房,构楼五间,藏书万卷,书上有印曰:借书不孝”。宋周辉《清波杂志》,记唐杜暹聚书万卷,每卷末题诗其上曰:“清俸写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教,鬻及借人为不孝”。唐朝印书未流行,书籍还是抄本居多,以自己薪俸去辛苦抄来的书,当然应该珍惜,告诫子孙不应随便卖给人固然很应该,但连借给人也认为不孝,那就未免不近人情了。 书是应该借给人的,但有些人借了书专门不还,却也是令爱书家感到棘手的事。如赵令畤在他的《侯鲭录》中所记的那个专门借书不还的士人,就令人头痛了: “比来士大夫借人之书,不录不读不还,便为己有,又欲使人之无本。颖川一士子,九经各有数十部,皆有题记。是为借人书不还者,每炫本多,余未尝不戒儿曹也。” 赵令畤并不戒儿曹不可借书给人,而是戒他们不可像那个士人一样,借了别人的书,“不读不录又不还”,这实在是很明达的见解。本来,与其劝人借书给人,不如劝人借了书应该归还。因为有人借了书不肯还,才有人吝啬不肯将自己的书借给别人。 中国旧时的藏书家,并不都是珍秘于枕函而不肯借给人的。有些认为与其藏之笥箧,供鼠啮虫巢,或留待不能读书守书的不肖子孙去变卖,不如慷慨的借给别人钞读。钱牧斋跋南村《草莽私乘》,谓当时有李如一者,好古嗜书。收买书籍,尽减先人之产。尝曰:“天下好书,当与天下读书人共之。古人以匹夫怀璧为有罪,况书之为宝,尤重于尺璧,敢怀之以贾罪乎?!”李如一的藏书,在中国藏书史上虽没有名,然而这几句话却是中国许多有名的藏书家所不肯说的。就如钱牧斋,他虽然“未尝不叹此达言,以为美谈”,可是他自己以收藏宋元精刻埒于内府的“绛云楼”,却“片楮不肯借出”,以致一场火灾,全部孤本秘钞都变成灰烬了。 不借书固然不应该,但借了书不还或是随意污损也是不该的。北齐的颜子推在《颜氏家训》中谈借书的道德说: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帙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藉几案,分散部帙,多为童稚婢妾之所点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 颜氏的说理,每多平易明达,这里所主张的借书道德,也是古今不易的标准。他们自然不会吝惜不肯借了。 在从前书籍刻本不多,流传不广,购买不易的时代,如果要读书,既没有公共图书馆,自己又买不到或买不起,唯一的方法只有向别人去借阅或借抄了。因了借书困难,甚至有人不惜到有藏书的人家去做工,以便取得读书的机会,如《西京杂记》所记的匡衡,勤学而不能得书,“邑人大姓,又不识字,家富多书,乃与客作,不求其价。主人怪而问之,衡曰,愿得主人书遍读之”。 对于藏书家珍秘其所藏,不肯轻易示人,以致要读书的人无书可读,要参考校勘的学者望洋兴叹,而一遇兵燹水火的意外事件,所藏孤本秘籍往往一扫而空,因此引起有见识的爱书家的慨叹,如吴恺《读书十六观》引《鸿胪寺野谈》云:“关中非无积书之家,往往束之庋阁,以饱蠹鱼,既不假人,又不触目,至畀诸灶下,以代蒸薪,余每恨蠹鱼之不若也”。 秀水曹溶氏所拟的《流通古书约》,也指责藏书家的这种怪癖之可恶: “书入常人手,犹有传观之望,一归藏书家,书无不缔锦为衣,栴枟作室,扃钥以为常有问焉,则答无有。举世曾不得寓目……使单行之本,寄箧笥为命;稍不致慎,形踪永绝,只以空名挂目录中。自非与古人深仇重怨,不应若尔”。 所谓《流通古书约》,便是曹氏鉴于有些藏书家秘其所藏,不肯示人,特地拟了这公约,呼吁有心的藏书家,出各所藏,有无互易,互相钞借的。他对于有些人借了书不肯还,以致藏书家不愿出借的原因,也不曾忽略。他说: “不当专罪各不借者。时贤解借书,不解还书,改一瓻为一痴,见之往记。即不乏忠信自秉,然诺不欺之流,书既出门,舟车道路,遥遥莫定,或童仆狼藉,或水火告灾,时出意料之外,不借未可尽非”。 不过,曹氏的流通古书约,其范围仍以藏书家间互相有无钞借为原则,他的用意和南京丁氏所组织的《古欢社约》差不多,只是以“彼藏我缺,或彼缺我藏,互相质证,当有发明,此天下最快心事”为目的,并不是提倡一般性质的借书。 但是,大部分的著名藏书家,连藏家之间的互相钞借也不愿做,于是遂发生了设计偷抄别人秘籍的事,这事发生在清初著名的藏书家钱遵王与著名词人朱彝尊身上,可说是反映中国藏书家吝啬怪癖的最有趣的逸话。钱遵王是钱牧斋的族孙,曾收得牧斋绛云楼烬余的藏书。据钱氏《读书敏求记》的吴焯跋语云: “绛云未烬之先,藏书至三千九百余种。钱遵王撰读书敏求记,凡六百一种,皆记宋版元钞,及书之次第完缺,古今不同,依类载之,秘之枕中。康熙二十四年,彝尊典试江左,与遵王会于白下,求一见之,终不肯出。乃置酒,召诸名士高讌,遵王与焉。私以黄金及青鼠裘,予其侍吏,启箧得之,雇藩署廊吏数十,于密室半宵写毕,并录得绝妙好词一卷。词既刻,遵王渐知之,彝尊设誓以谢曰,不流传于外人”。 此外,还有一个同学之间不肯借书,给别人戏弄的故事,对于有书而不借的吝啬者的惩罚,可谓痛快。事见明人周镳《逊国忠记》卷三景清传: “洪武中,游太学,同舍生有秘书,请求观,不与。固请,约明旦即还。明旦往索,清曰,吾不知何书,亦未尝假书于汝。生愤,讼之祭酒,清即持所假书往见曰,此清素所业书。即背诵彻卷。及同舍生,生不能对一辞。祭酒叱生退,清出,即以书还生曰,吾以子珍秘太甚,故相戏耳。” 这里所说的景清借了书不肯还,固然是有意开玩笑,但在事实上,借出的书不易获得归还,却也是事实。我自己就已经在两方面都有过经验:许多借出的书,至今未蒙归还,而我的书堆中也有一些借了来至今未还的书,不过我想双方都是由于疏懒与疏忽,决不是存心不还,或是一种有意的惩罚举动。写到这里,使我想起一位西洋藏书家在藏书票上所写的铭句了,他也许痛惜借出去的书不回来的太多了,因此祷祝道: 迷途的猫虽然走失了许久, 终于有一天会回来。 唉,但愿此书借出后能具有猫的性格, 采取最捷的直径归回家来。 □读书人语 灵凤先生是著名的作家和学者,又是个藏书家,他收藏的中外历代“春宫图”尤为珍贵。1949年我在香港卖文为生时,曾为他主编的《星岛日报》副刊写过“狗爬径随笔”,有过交往,今读此文,不禁浮想了很多东西。 读此文,可见灵凤先生读书之多,博览广闻,信手拈来,旁征博引,皆成妙文。 借书与不借书,借书与还书,这是藏书家与借书者之间微妙的关系。叶先生的分析,合情合理令人钦敬佩服。他自己是“毅然拒绝将一本书借给别人,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因为他懂得:“只有自己爱书而又能理解不能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书时那种精神上的不安和空虚的人,才能推己及人。不肯轻易拒绝别人向你借一本他所需要而恰又为你所有的书。“这种境界,有如“在沙漠的旅途上将自己的水壶慷慨的授给同路者。他所希望的乃是获得一个伴侣和同好者,能够共享受自己所已经感到的满足和愉快……”说得多好啊! 文中历举的各种各样藏书家,以及他们的癖性、爱好见解和趣闻,读来津津有味,是十分珍贵的资料。书借出去而不得归还的心情,却也另有一番失落的滋味流露出来。 【单 复】 朱 湘 1904-1933 朱湘,安徽太湖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二十年代初就读清华大学,后留学,曾与徐志摩等共同创办编辑《晨报》副刊《诗镌》。1927年赴美留学,研修西方文学;1928年回国后任教于安徽大学,1932年离职;1933年12月5日投江自杀。著有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及《永言集》。 书 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很够我们赏鉴了。 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单是纸色已经在我们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他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这段历史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思索、感叹,更不须提起它的内含的真或美了。 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诗;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三条狗的风:在秋高草枯的旷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猎犬风一般快的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的响,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家走近。等着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挟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父兄,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 印书的字体有许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夭矫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有如褚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来: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扁短的楷体,它们不单看来有一种密切的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姓名别号中,你说不定可以发现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缥缈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这主人翁的命运;他的书何以流散到了人间?是子孙不肖,将他舍弃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或是支持家庭?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着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决想不到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结局的;正如这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 更进一层,让我们来想象那作书人的命运:他的悲哀,他的失望,无一不自然的流露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太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将他一生心血呕成的文章,一把火烧为乌有;或是像《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一般命运,被浅见者标作禁书,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呵! 天下事真实不如意的多。不讲别的,只说书这件东西,它是再与世无争也没有的了,也都要受这种厄运的摧残。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鹤一般兀傲的文士,他们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试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们在不得意时,有的采樵,有的放牛,不仅无异于庸人,并且备受家人或主子的轻蔑与凌辱;然而他们天生得性格倔强,世俗越对他白眼,他却越有精神。他们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书在手里读;有的骑在牛背上,将书挂在牛角上读;有的在蚊声如雷的夏夜,囊了萤照着书读;有的在寒风冻指的冬夜,拿了书映着雪读。然而时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们学问已成的时候,眼光是早已花了,头发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们的头额上新添加了一些深而长的皱纹。 咳!不如趁着眼睛还清朗,鬓发尚未成霜,多读一读《人生》这本书罢! □读书人语 这是有关“书”的大澈悟,因了一颗诗心,这澈悟有参透玄机之力,有“咬菜根”般执着的美感。 朱湘是个天才,亦是一个怪人,否则不会不到30岁便自觉走完了人生之路而跳水自杀,因为他认为他已完成了人之一生的使命,不欠良心也不欠上帝了。此篇不是书之赞语,而是书之悼文,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悲剧意识。作者对汉字的绝妙想象描绘,对印刷字体的分类品味,对读书人命运的长吁短叹,分明透露出了一个读书人一个诗者的大智慧,同时也透露出一个才士的凄凉底蕴。朱湘也是一面镜子,他明鉴出不读书与伪读书的嘴脸。对照朱湘,我们该问:你读过书吗? 【初 旭】 凌叔华 1904-1990 凌叔华,原名凌瑞棠,笔名叔华。原藉广东省番禺县。出身于封建大家庭中,少年学画、学英文。1920年入燕京大学,毕业后被聘为北京故宫博物院审查书画专门委员,1927年与北大教授陈源结婚,后定居伦敦。有散文集《爱山庐梦影》,小说集《凌叔华短篇小说选》。 爱山庐梦影 “不识年来梦,如何只近山。”一次无意中读到石涛这两句诗,久久未能去怀,大约也因为这正是我心中常想到的诗句,又似乎是大自然给我的一个启示。近来我常在雨后、日出或黄昏前后,默默的对着山坐,什么“晦明风雨”的变化,已经不是我要看的了。我对着山的心情,很像对着一个知己的朋友一样,用不着说话,也用不着察言观色,我已感到很满足了;况且一片青翠,如梦一般浮现在眼前,更会使人神怡意远了。不知这种意境算得参“画禅”不!在这对山的顷刻间,我只觉得用不着想,亦用不着看,一切都超乎形态语言之外,在静默中人与自然不分,像一方莹洁白玉,像一首诗。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爱山;也不知是何因缘,在我生命历程中,凡我住过的地方,几乎都有山。有一次旅行下客桟,忽然发现看不见山,心中便忽忽如有所失,出来进去,没有劲儿,似乎不该来一样。 在我记忆里,最早看到山的,该是北京的西山吧?记得我五六岁时住的房子有个后园,那里有个假山,山上有个茅亭,上边似乎有个匾,字题什么“山亭”(或者还有一二个字,但因我那时认字很少,也就不会记得了)。亭里似乎长满了野草,平日也没有人去,我是因为上去采狗尾草做玩艺儿,时时上去。有一次蹲下来采了一大把草,站起来时忽然看见了对面绵延不绝的西山。北方的山本是岩石多,树木少,所以轮廓显得十分竣峭潇洒。山腰缠着层层的乳白色的云雾,更把山衬托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太阳下了,有些山头的岩石似乎镀了金一般,配着由青变紫,由绿变蓝的群山,此时都浸在霞光中,这高高低低的西山,忽然变成透明体,是一座紫晶屏风。 我不知在假山上待了多久。直到天黑了,女佣人来喊我去吃饭,我还呆呆的不肯去,却被她拉了回去。她对母亲说我一定冲犯了后园里刺猥精或什么精怪,她要为我烧香祈求。我本来并无目的要上那假山眺望的,更不会解释了。 不久之后,母亲因要回广东,把孩子全数带去了。去看过外婆,我们便住在黄埔附近一处濒海的祖屋,那也有两三个月吧。祖屋门外不远,便是一个沙滩,滩上本有两三只无主的破旧木船,我们到后,它们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了。除了刮大风下大雨。我们无时不在那里玩耍的。这个沙滩听说从前是一个小港口,繁荣时代曾有货船游艇停泊,但在一次大暴风雨之后,有三只船吹上了沙滩,海湾忽然变成很浅,船也不进来了。那些破木船搁在岸上,村中的人,谁也不知是在什么年代。有只船里都生了比人高的野树,想来只有对面的青山知道吧。说到对面的青山,更加使我怀念那逝去的童年了。 那时附近的几家孩子,常在沙滩上玩捉迷藏。记得有一次我藏在一块船板底下,大家没找到我,等了好久我便睡着了。醒来时,觉得凉阴阴的,身上衣服也有点湿渌渌的,不知是潮水来过,或是下过一阵雨。我懒懒的仍旧躺在船板上,偶然望到对面绿油油的山头,被云雾遮住了,山腰有朵朵白云,很快的飞来飞去,像北京小孩子溜冰一样。我望着,心里着实羡慕,很想参加他们的游戏,但不一会儿,又阖眼睡着了。 忽然耳畔听到邻居的四婆的叫唤才醒来。她要我立刻回家,我不肯。她问我缘故,我就把看到的小孩子驾着朵朵飞云告诉她。她大为吃惊立即拉着我跑回家去。她跟母亲说对山的齐天大圣对我显了灵了,她得带我去对面山上他的庙烧香,并挂名作他徒弟。这样不但可以消灾,还有齐天大圣保佑。母亲立刻就答应了。为了感激四婆的好意,她特意买了一篮水果,央求四婆次日带我去上庙磕头认师傅。到了那庙我发现所谓齐天大圣神像,原来是一只金脸大猴子,身上披着金黄的缎袍子,香案上挂了成百成千徒弟的名单。我恭恭敬敬的给那金脸偶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庙祝就在我额上画了一道朱砂符咒。他告诉我说有了道符,以后什么山神鬼怪,见了我都要另眼相看,因为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他们不但不敢同他斗法,见了他的徒弟都得客气呢! 可是,我至今还不解:为什么我那时看见的青山高得很,常有白云朵朵缀着?过了二十年,我再去的时候,非但一朵云彩也没有,连那山,也变成一座平平无奇的矮山了。是不是因为我额头上的符咒已经无灵了呢?那个老庙祝想来早已经作古了吧?我不禁又悠然想起Saint Fusta-che在两只糜鹿角中间,忽然看到幻境,那种喜悦,想来同我那时差不多吧? 我常自问我一生最值得夸耀的亊,恐怕算是我比我的许多朋友逛的山多,住近山的年数也比他们多吧?我曾漫游或住过许多名山或不知名的大小山。在中国五岳中我到过四岳,和匡庐、峨盾以及南北高峰及大小三峡,在日本游过富士、日光及京都的岚山;在欧洲的意大利西班牙,也去过不少古迹的大山。在瑞士,山头带雪的山以及少女峰,在英格兰湖区的山及苏格兰的高山,这些地方我都流连赏玩过。有不少的山,我且揣摸下它们的色泽形象。当风雨长夜,它们会来慰问我的寂寥,我呢,常常焚几枝香,泡一壶清茗,静静的享受“风雨故人来”之乐。 我常想对山水最富情感与理想的民族,中国人恐怕可算首屈一指了。我们都是从孩提时就受过爱山水的训练,许多中国孩子很小就读过“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我们的诗人高士,却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如果用近来的统计方法去算古今诗集里关于山水的诗句,恐怕字数可过千万吧?陆放翁因为自己爱山,又怕人不懂得看山,便指出一个有趣的肴法说“看山只合倒骑驴”。辛弃疾也因为自己嗜好山水,却怕年青人像自己那样失掉欣赏山水的机会,他所以写“只因买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这两句词却不知曾害得多少暮年诗人落泪。 我时常想起,当我初学山水画时,我的老师(王竹林师专画山水兰竹)再三说过:“你学画山水,第一得懂得山水的性情脾气,等到你懂得它的性情牌气到了家,你就会猜到了什么时候它要笑,什么时候它发愁,什么时候它打扮起来,什么时候它像是生气,什么时候它会假装正经不理人。到你真的懂得山的脾气,你就会下笔潇洒自然了。就算是画的不照古人画法,你也可以自成一家的。”在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我只觉得他说得“好玩”,却未想到这原是中国画的高超微妙道理。这在我单纯洁白的灵府,永远留下一个神的启示。等到我成长后,我才发现这些意思是古代中国画的大师曾说过的。 后来竹林师南去,我从另一专攻山水的女师郝漱玉学画,她似乎是怀才不遇,学问很不错,惟终日郁郁寡欢。她训徒极认真,每天要我至少画两幅山水经她改。有一回我说:“我看到过的山水全都画完了,怎办呢?” 她答得很好“那里会画得完……”,她的话不光是帮助我作画,还助成我的爱山癖,这一点倒很值得一提呢。十几年前我住在匡庐,每日在外寻幽探胜,一次竟找到五老峰,当我仰瞻俯视那神奇的峰峦邱壑时,悠然记起她的话,我感动得像一个教徒到了圣地似的流出眼泪来。她的话在我近年才发现正同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里所说的差不多。我想此刻录出郭熙的话,会比较清楚一些吧。 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想是如彼之误),远数十里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此处如此仍是如彼之意),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尽悉乎?山春秋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阳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化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 中国诗人对山真是多情,他们不论在那种心境,都会联想到山。想到他的爱人,也会想到一抹淡淡的远山,别离时吟出“带汝眉峰江上看”令人意销之句。姜白石的“江上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我们会意味着“水仙曲”的潇洒缥缈的意境。 山峰本来只是靠形象来显示它的姿致,音乐也是一种纯粹形式的艺术,它靠一种抑扬顿挫开合承转的关系,使听者传出情感来的。中国诗人竟能借山峰型色来传示音乐的感情。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曾经心折以下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由数峰青给予我们内心的意象使我们意味到那曲子的乐声,因而联想到弄乐的人。而江上数峰青青的,却陪伴着一个寂静的心。借用山峰,能说明一种微妙的意境,我们真是想不到吧? 除了北京的西山,与我相依最久的,要算湖北的珞珈山了。在日寇将侵入武汉时,我们急要离开住过三年的珞珈山,山坡上手植的两株紫白木笔,在别离前几天,竟开了好多朵花,那时正是六月,谁能不说这是奇迹呢?谁能不相信这是珞珈山多情的表示呢?我那时真体验到李后主悲凉的词句:“记得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宮娥”了。战后我回到旧居,书房前的三几株梧桐,已高过楼顶,山坡上数百株小松,也高过人,起居室前的蔷薇,也极茂盛,只是园中的两株木笔已寻不到了。我独自立在空屋前凭吊好久,这是与“短歌终,明月缺”一样无可奈何的了。 在抗战时,我们随武大迁校乐山,因为武大教授临时住宅筑在万佛寺山上,面临岷江,正对着苏东坡读书居所的凌云寺。这一带的江声山色,就是乐山人所自豪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嘉州山水甲桂林”的根据。据传说,这也就是古来所称的“小三峡”,也是“思君不见下俞州”的地方。不少大诗人(黄山谷手迹甚多)到过峨眉与嘉州。在对面的山里,还有两三个汉墓,由那里面浮雕的山川人物,我们还可窺见当年华阳国志所描写的盛况。 到乐山的第二年,日寇仍未有退意,我就卖掉带去逃难的衣物,找到一个相识的泥水匠的头儿,买些川中特异的木材砖瓦,兼了一座小楼,与对岸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望。那时日寇正由粤北上,敌机时时飞来,我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的看书作画,有时竟还写诗自娱。有一次写了一首七绝,苏雪林看到,她极为称赏这两句“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贫。”那时川中物价节节高涨,敌人近境,人心惶惶,大有不可终日之势。幸我终日看山,心境坦然不为所扰。我至今还感激那多情的山水,在难中始终殷勤相伴。 不知为什么,欧洲的山,在我印象中,殊为漠漠。我虽羡慕过瑞士少女峰近旁的高山,留恋过翡冷翠的平山,但相别后,从来没有再梦见。英格兰湖区诗人那里的山,诗人华兹渥茨的故里的“草海”,我也十分留连过。记得我最后去的一次正在深秋,各山都被丹黄秋树妆点,清澈的湖水,被蔚蓝的天空衬托着,我背了画囊,行吟其中,有如仙境。当时我真的决定把伦敦的寓所租出去买一间小房在“草海”村享受一两年清福,可是我回到伦敦后,这计划便也烟消云散了。 同样,在苏格兰的理梦湖的高山漫游时,想到司备脱大诗人的名句,也曾感到得在林下水边生了不少遐想。高山地带的土风舞,在古色古香的城堡里掩映生辉,也曾使我暂时乐而忘返,但是相别后很少再想起来。到底是西方异国情调,没有移植在东方人的心坎上的缘故吧! 我在伦敦住了前后近十年,住处一直也是在山地——汉士徳区。我的住所距离那著名的汉士德山邱不过几分钟的路,那是伦敦艺术家及文士聚集的区域。大画家Cons-table'与Turner都画过那些山林。诗人叶滋故居也在那里,他的诗多半在那里写的。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那里只像北京的“陶然亭”,南京的“雨花台”,除了风流文士或怀古骚人去了又去,普通人,只是去凑热闹而已,春夏二季的周末在汉士徳山林间,常有Fair(集子),许多人开着车带了家人小孩去那里玩上一整天。我生性最怕赶热闹,十年中只陪人去一二次。 平日倒常常到汉士徳山林散步,我想最令人留恋的,还是在秋天吧?那里一堆一堆的树林,经了霜,变得红、黄、紫、赭各种颜色,在高高低低的山邱上点缀着。天是格外清朗,可爱得有如意中人的双眸,映着远远的粉白古式屋宇及尖顶若佛塔的教堂,游人三五散落在林间泉畔,意态潇洒,很像一幅画。我摘一把野菊花,两三枝经霜的秋叶,走回家去,增加了心中无限诗意。 不知又是何因缘,我住到裕廊山上来了。房子前面有十二扇窗,打开了,即面对着一座青青的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姿态;或是凌晨,日未出时,朝雾掩映,山腰横着一条白练,颇似浮世绘的古画,令人意远;又或月夜,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屋前阵阵的草香虫鸣,亦颇增加月夜清趣。惟近年每遇佳境,我就格外变得静默,这可算是美学家所说“无言之美”吗? 裕廊山本来是很平凡的山邱,据说在南洋大学筑屋以前,只是—座火成岩石,且生满了无用杂树的山而已。我没有研究附近村庄山林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妆饰它。我想裕廊虽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除了杂树野草也无其他宝贵的出产,但是这样不能减少我对它的爱慕。我常想只要它是山,只要它有草木,已足令我心折了。 自从经过二次世界大战,又亲自耳闻目睹许多因战争而产生的悲惨故事,我不禁从心底的厌恶历史这门学问——我恨读那些开国帝王及他的功臣建国史;我也厌闻所谓文明种族远来开化野蛮部落的丰功伟绩,理由是我在那种辉煌的旗帜底下,只嗅到牺牲者的血腥味儿。我一向对于古迹,尤其是有开化史的古迹,只感到无限的厌恶与憎恨。 我对于这濯濯童山的裕廊,不但没有觉得枯燥,反而倒庆幸它还保存无邪的单纯,这里即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粗野的森林,却代表了永恒的素朴。在一个饱经世乱的人看来,这是一部原始诗集,也是一个最简便现代人艺术理想的意境。 我初到裕廊山上住的一个黄昏,山脚下的一个人家,派了四个男女孩子上山来找我。他们最大的是十岁吧,以下相差仅一两岁。这些孩子,衣裤破旧,脚上都没有穿鞋,但他们天真憨态可掬。先是最大的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是先生?我妈说要你教我们读书。”她随手就把她带来的一把小葱、四条黄瓜摆在桌上,她说:“这给你的。” 我觉得这些小孩,真有这里山林素朴的风味,便收下那些小葱黄瓜,每人给了一枝铅笔和一叠练习本子,叫他们每天黄昏时来认字练字。 我住在这山上一霎便两年了,这个大学在两年内增加了上千的学生及逾百的教员,房子也多建筑了几十座。这些乡下孩子很像热带植物一样长得快,去年我离开这里几个月,到伦敦去。回来时看见三个孩子已穿上鞋子,身上衣脤也齐齐整整的了。大的女孩一天由城中回来,她居然烫了发,脸上涂着脂粉,脚上竟穿上高跟的皮鞋了。我不禁觉得很奇怪,不迭地看她,她也笑了。过两天,便听说这个女孩子居然去做电影去了。父母不许她去,她便逃走了。 现在山脚下的孩子再不上山了,不知道他们是上了学或有别的缘故,他们家有几条逢人便狂吠的恶犬,保护他们养的几条猪及近百只鸡。我是不敢独自下山到他们家去的,写封信去问一问吧,非但他们不认得我写的字,我向来亦没有问过他们父母的姓名呢。 裕廊山上的十一月早晚有雨。一场夜雨之后,到处流着山泉,淙淙潺潺,居然像在匡庐了。爱山庐对面,青山被雨洗过,更显得青翠欲滴。 近几日忽然放晴,天空格外蔚蓝高远,令人不禁怀想到北京的秋日。这时正是大家上西山看红叶,或要去陶然亭看苇花的季节了。街上到处有各色菊花摆出来卖,果摊上有红的柿子枣子、白的鸭梨秋梨了。 寓前阶畔新的栀子花,早上开了两朵,它的芬芳,令人想念江南。坡上的相思花开,尤其令我忆念祖国的桂花飘香,若不是对山的山光岚影依依相伴,我会掉在梦之谷里,醒不过来的。 这时山下的鸟声忽起,它们忽远忽近的呼唤着,这清脆熟悉的声音,使我记起五个月前在伦敦的一夜,在我半醒半梦中,分明听见的一样。 这些鸟声,是山喜鹊鹧鸪和唤雨的鸠,飞天的云雀吧,除了在梦中,严寒的伦敦,它们是不会飞去。 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对面的山谷对我的多情了。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云南圆 □读书人语 中国人的绝顶聪明之处是有话不明说,但还有办法让你读懂个中意思。例如许多不便直说的话,许多微妙的意境都能借山说出来,凌叔华此文则是一篇“对山人语”。此文写山,写本土的山,写异域的山,写得莹洁如白玉,美妙如仙境,读后给人一种清新舒追的感觉,不觉回过头来总想再读第二遍。那种焚几枝香,泡一壶清茗,静静享受“风雨故人来”的乐趣;那种若不是山光岚影相伴,便会掉在梦之谷里醒不过来的陶醉,隐约让人感到作者满蘊着一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佛性思维。她爱山,梦影总萦绕着爱山庐,是山給了她一个艺术的理想境界,因为山里既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耝野的森林,代表了永恒的素朴,是一部原始诗集。这种理解,还远远超出了中国人“性本爱丘山”的祖训。如此说来,《爱山庐梦影》不仅有着艺术上的如诗如画,更有内涵的精邃与深刻。 【初 旭】 梁遇春 1904—1932 梁遇春,福建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1924年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同年开始创作,1928年任教上海暨南大学,1929年返北大英文系任教。译著有《英国小品文选》、《英国诗歌选》,散文集有《春醪集》、《泪与笑》。现有 《梁遇春散文选集》行世。 “春朝”一刻值千金 ——懒惰汉的懒惰想头之一 十年来,求师访友,足迹走遍天涯,回想起来给我最大益处的却是“迟起”,因为我现在脑子里所有些聪明的想头,灵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想出来的。我真应该写几句话赞美它一番,同时还可以告诉有志的人们一点迟起艺术的门径。谈起艺术,我虽然是门外汉,不过对于迟起这门艺术倒可说是一位行家,因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评能力,又带了甘苦备尝的实践精神。我天天总是在可能范围之内,尽量地滞在床上——那是我们的神庙——看着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围人们无谓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痴梦——那是比做梦还有意思的事,——细想迟起的好处,唯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做一座快乐的皇宫。 诗人画家为着要追求自己的幻梦,实现自己的痴愿,宁可牺牲一切物质的快乐,受尽亲朋的垢骂,他们从艺术里能够得到无穷的安慰,那是他们真实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反变成一个空虚。迟起艺术家也具有同等的精神。区区虽然不是一个迟起大师,但是对于本行艺术的确有无限的热忱——艺术家的狂热。所以让我拿自己做个例子罢。当我是个小孩时候,我的生活由家庭替我安排,毫无艺术的自觉,早上六点就起来了。后来到北方念书去,北方的天气是培养迟起最好的沃土,许多同学又都是程度很高的迟起艺术专家,于是绝好的环境同朋辈的切磋使我领略到迟起的深味,我的忠于艺术的热度也一天一天的增高。暑假年假回家时期,总在全家人吃完了早饭之后,我才敢动起床的念头。老父常常对我说清晨新鲜空气的好处,母亲有时提到重温稀饭的麻烦,慈爱的祖母也屡次向我姑母说“早起三日当一工”(我的姑母老是起得很早的),我虽然万分不愿意失丢大人们的欢心,但是为着忠于艺术的缘故,居然甘心得罪老人家。后来老人家知道我是无可救药的,反动了怜惜的心肠,他们早上九点钟时候走过我的房门前还是用着足尖,人们温情地放纵我们的弱点是最容易刺动我们麻木的良心,但是我总舍不得违弃了心爱的艺术,所以还是懊悔地照样地高卧。在大学里,有几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对于迟到学生总是白眼相待,我不幸得很,老做他们白眼的鹄的,也曾好几次下个决心早起,免得一进教室的门,就受两句冷讽,可是一年一年地过去,我足足受了四年的白眼待遇,里头的苦处是别人想不出来的。有一年寒假住在亲戚家里,他们晚饭的时间是很早的,所以一醒来,腹里就咕隆地响着。我却按下饥肠,故意想出许多有趣事情,使自己忘却了肚饿,有时饿出汗来,还是坚持着非到十时是不起来的。对于艺术我是多么忠实,情愿牺牲。枵腹做诗的爱仑波,真可说是我的同志。后来入世谋生,自然会忽略了艺术的追求,不过我还是尽量地保留一向的热诚,虽然已经是够堕落了。想起我个人因为迟起所受的许多说不出的苦痛,我深深相信迟起是一门艺术,因为只有艺术才会这样带累人,也只有艺术家才肯这样不变初衷地往前牺牲一切。 但是从迟起我也得到不少的安慰,总够补偿我种种的苦痛。迟起给我最大的好处是我没有一天不是很快乐的开头的。我天天起来总是心满意足的,觉得我们住的世界无日不是春天,无处不是乐园。当我神怡气舒地躺着时候,我常常记起勃朗宁的诗:“上帝在上,万物各得其所。”(鱼游水里,鸟栖树枝,我卧床上。)人生是短促的,可是若使我们有过光荣的青春,我们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虚度,我们的残年很可以傍着火炉,晒着太阳在回忆里过日子。同样地一天的光阴是很短促的,可是若使我们有过光荣的早上(一半时间花在床上的早晨!)我们这一天就不能说是白丢了,我们其余时间可以用在追忆清早的幸福,我们青年时期若使是欢欣的结晶,我们的余生一定不会很凄凉的,青春的快乐是有影子留下的,那影子好似带了魔力,惨淡的老年给它一照,也呈出和蔼慈祥的光辉。我们一天里也是一样的,人们不是常说:一件事情好好地开头,就是已经成功一半了;那么赏心悦意的早展是一天快乐的先导。迟起不单是使我天天快活地开头,还叫我们每夜高兴地结束这个日子;我们夜夜去睡时候,心里就预料到明早迟起的快乐——预料中的快乐是比当时的享受,味还长得多——这样子我们一天的始终都是给生机活泼的快乐空气围住,这个可爱的升平景象却是迟起一手做成的。 迟起不仅是能够给我们这甜蜜的空气,它还能够打破我们结结实实的苦闷。人生最大的愁忧是生活的单调。悲剧是很热闹的,怪有趣的,只有那不生不死的机械式生活才是最无聊赖的。迟起真是唯一的救济方法。你若使感到生活的沉闷,那么请你多睡半点钟 (最好是一点钟),你起来一定觉得许多要干的事情没有时间做了,那么是非忙不可——“忙”是进到快乐宫的金钥,尤其那自己找来的忙碌。忙是人们体力发泄最好的法子,亚里士多德不是说过人的快乐是生于能力变成效率的畅适。我常常在办公时间五分钟以前起床,那时候洗脸拭牙进早餐,都要限最快的速度完成。全变做最浪漫的举动,当牙膏四溅,脸水横飞,一手拿着头梳,对着镜子,一面吃面包时节,谁会说人生是没有趣味呢?而且当时只怕过了时间,心中充满了冒险的情绪。这些暗地晓得不碍事的冒险兴奋是顶可爱的东西,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班不敢真真履险的懦夫。我喜欢北方的狂风,因为当我们衔着黄沙往前进的时候,我们念佛是斩将先登,冲锋陷阵的健儿,跟自然的大力肉搏,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壮举,同时除开耳孔鼻孔塞点沙土外,丝毫危险也没有,不管那时是怎地像煞有介事样子。冒险的嗜好哪个人没有,不过我们胆小,不愿白丢了生命,仁爱的上帝,因此给我们卷起蔽天的刮风,做我们安稳冒险的材料。住在江南的可怜虫,找不到这一天賜的机会,只得英雄做时势,迟些起来,自己创造机会。就是放假期间,十时半起床,早餐后抽完了烟,已经十一时过了,一想到今天打算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动手,赶紧忙着起来——天下里还有比无事忙更有趣味的事吗?若使你因为迟起挨到人家的闲话,那最少也可以打破你日常一波不兴无声无息的生活。我想凡是尝过生活的深味的人一定会说痛苦比单调灰色生活强得多,因为痛苦是活的,灰色的生活却是死的象征。迟起本身好是很懒惰的,但是它能够给我们最大的活气,使我们的生活跳动生姿;世上最懒惰不过的人们是那黎明即起,老早把事做好,坐着呆呆地打呵欠的人们。迟起所有的这许多安慰,除开艺术,我们哪里还找得出来呢?许多人现在还不明白迟起的好处,这也可以证明迟起是一种艺术,因为只有艺术人们才会这样地不去睬它。 现在春天到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五六点钟醒来,就可以看见太阳,我们可以醉也似地躺着,一直躺了好几个钟头,静听流莺的巧啭,细看花影的慢移,这真是迟起的绝好时光。能让我们天天多躺一会儿罢,别辜负了这一刻千金的“春朝”。 《懒惰汉的懒惰想头》是当代英国小品文家Jerome K’Jerome 的文集名字(Idle Thoughts of An Idle Fellow),集里所说的都是拉闲扯散,瞎三道四的废话,可是自带有幽默的深味,好似对于人生有比一般人更微妙的认识同玩味——这或者只是因为我自己也是懒惰汉,官官相卫,猩猩惜猩猩,那么也好,就随它去罢。“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句老话,是谁也知道的,我觉得换一个字,就可以做我的题目。连小小二句题目,都要东抄西袭凑合成的,不肯费心机自己去做一个,这也可以见我的懒惰了。 在副题目底下加了“之一”两字,自然是指明我还要继续写些这类无聊的小品文字,但是什么时候会写第二篇,那是连上帝都不敢预言的。我是那么懒惰,有时晚上想好了意思,第二天起得太早,心中一懊悔,什么好意思都忘却了。 □读书人语 梁遇春英年早逝,使他的炉边絮语风格的小品,没能开成满树的花团锦蔟。他擅长将平常的亊物轻轻入题,拉闲扯淡,议论生风,写出十分地道的、与中国生活密切结合的英国式随笔,本篇即为一例。“迟起”或者俗称“睡懒觉”,在我们的传统里是个反題,他偏要正做,真城地赞美,称其为“生活的艺米”,可以促成一天或一生的生机,打破人生的平调苦闷,反激起人们夺回时间的努力。这是从作者美妙性格反观的人生,充满情趣。文章广征博引,联想丰盈,语调从容、幽默,似比一般人更能领略砸摸人生的况味。真是的,一个人如果具有了独立思索精神,连“迟起”都充满无尽活力,遑论其他呢?梁的文字明彻、真挚,有书卷气,但不晦涩,有知识容量,显示出一种智者风貌。 【吴福辉】 冯 至 1905—1993 冯至,原名冯承植,字君培,河北涿县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192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德文系,三十年代初留学德国,回国后任教于西南联大、北大西语系。青年时代即投身于新文学运动,有著名诗集《昨曰之歌》、《北游》及其它。四十年代有著名的《十四行集》。学著有《杜甫传》、《德国文学简史》等。译著有《海涅诗选》、《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 沾泥残絮 ——读《燕子龛遗诗》作,并呈翔鹤兄—— 月下开遍了 幽美的悲哀花朵。 我想化作一泓秋水,月影投入水心—— 花朵都移种在 我的怀里! 一 方才在L君的屋里,我手里拿着一本红皮的《拜伦诗选》,我同L君正谈论在芝罘写成的一部小说;——窗外的风,不知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越刮越大了。 ——窗外的菊花不知怎样了——L君出去看菊花,我也很无趣地走出来了;同时我感到一种不快,因为菊花既不开于春夏,而开于秋深时,西风的摧残自然不能免,L君太有些多虑了!另一方面,我对于菊花并不十分爱它;我爱的是血红的颜色,我爱哀艳的情调,它实在有些过于素淡了! 重阳的夜里,听了半夜秋雨;无限的悲思,都被织入淅沥声中。第二天早晨起来,北河沿的两行弱柳,陡然消瘦了许多。我一边走,一边拾路上被雨打落的黄叶。——曾几何时,我由L君屋中出来,独立在他门前的小桥上,中天是将要圆了的明月,桥下流水,两旁柳树被西风撼动的——我为了明天的它们,真不敢设想了!路上的黄叶,也拾不过来了!我寂寞无语。路上将与污泥同朽的黄叶!夏日的繁荣呢?春日的生意呢?我束手无策,眼看着将与污泥同朽!曾在这里欢唱过南海滨的燕子,你们在如此的月下,双双地作美好的夏夜之梦,你们哪里知道这些黄叶!我恨不能身生两翼,把你们叫回来,叫你们知道知道这些黄叶的飘零! 《拜伦诗选》还在我的手里,我细细地声音,在月色声里,风声色中,背诵了一遍《夭夭雅典女》——呵!诗人,薄命的诗人终于是薄命的诗人!含笑的女郎终于是含笑的女郎!土砾一般的社会终于是土砾一般的社会! 但顿拜伦是我师,  才如江海命如丝:  朱弦休为佳人绝—— 孤愤酸情欲语谁?  二 薄命的诗人终于是薄命的诗人! 女郎们总是欢笑的,你们怕见你Melancholy的面孔! 社会是名誉、金钱、美人三要素所组成——如影之随形的沉重的悲哀,尽足餐受,哪有功夫去作戕贼性的学者!哪有功夫去作蝇营狗苟的守财奴!哪有功夫去作绅士一般的女人的丈夫! 名誉,只限于学者;金钱,只限于守财奴;美人,只能够作丈夫的才能得到!可怜我们的小孩子一般不知好歹的薄命诗人!既没有上具的三种才能,偏又想得那三件东西,何异于缘木而求鱼!“思世上女人皆待我如其良人,愿世上男子皆待我如其兄弟”,不但人类不许,就是上帝也不许呀!你们是人类的叛徒!你们是社会的危险分子!你们只合摈之于人类社会之外!万不得已时,唱一唱 雨笠烟蓑归去也, 与人无爱亦无嗔! 也就罢了! 窗外的风声,更大了,这原是北方深秋夜里的惯例。我在惨淡的灯下,写了“沾泥残絮”四字,我的胸怀里不知又添了几倍凄冷!咳,我想起参寥诗句 禅心已作沾泥絮, 不逐东风上下狂! 又想到当年暮雨中骑驴过闾门的曼殊!“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的曼殊!西湖听杜鹃的曼殊!“恒河落日千山碧,王舍号风万木烟”里的曼殊!……春申江畔,红灯绿酒,倒在商女怀里恫哭的曼殊!——处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境界,作这种无可奈何的人,只有呻吟病榻,徘徊异土,除了与世长辞,何处又是家乡呢? 收拾禅心侍镜台, 沾泥残絮有沉哀! 湘弦洒遍胭脂泪, 香火重生劫后灰。 三 几棵白杨树,面前的青山倒影水中,水里泛着三只白鹅,手拿着Lyra琴,斜披了一件红袖的Anakreon,正在这里歌唱他的情曲! 古希腊的Anakreon,歌颂美人醇酒的Anakreon!你的影像不知在我脑里,每日要现多少次! Klopstock的Hermanniade,包含的哲理,诚然深邃了,但是 Lessing讥你在诗歌中如鸟中之鸵鸟,你要承受的。包办问题剧,一点说不到人生心灵深处的萧伯纳,我眼看着你的生命在二十世纪埋葬。——作哲理诗,干燥无聊的人们,请你们赶快去作得博士的论文去吧!侮蔑文艺,专门以之作换汤不换药的改造事业的人们,你们赶快去读《社会改造原理》去吧! 诗人!我不希望你有多少宏篇钜制!我只希望你有一些零篇断句能够遗留下来,使我知道你的诗的生涯之断片!我不希望你生时如何受人赞美,死后如何受人崇拜!我只希望你生时是孤零零地,死后能够被少数后来的知己,在夕阳西下或是夜雨潇萧的时候想起你来,暗暗地洒些泪珠! 我这样的希望——曼殊的几十篇绝句,几十条杂记,几封给朋友的信札,永远在我的怀里!朋友谈话时,我并不常谈它;风前月下,我也不常读它。只要我轻轻背诵了它的一两句,已足使我惆怅,使我沉思了! 可怜他薄命的一生! 那个香山的商人——曼殊的父亲——在日本受了异乡情调的女子的诱感,产生的这个可怜的婴儿。 回国遭了族人的摈斥,遭了父亲的死亡——母亲也舍他东归了!卧病在耶婆提;卧病在日本,——儿时的巷陌,都不能寻得! 可怜他二十余年的四海飘零——道院里,妓院里,雪茄烟,鸦片,酒,肉:终于是一件最大的彷徨,惆怅! 万户千门尽劫灰—— 吴姬含笑踏青来;  今日已无天下色,  莫牵麋鹿上苏台!  一九二三,十,二十二夜,狂风 □读书人语 曼殊和尚是近代诗界的一位奇人,奇人必有奇行奇情,这是深为后来的年轻诗人所景仰喏叹的。“沾泥残絮”是曼殊自况或许也是年轻诗人(即使是白话诗人)自然能相比附的,在这里又是冯至对这篇追念文章的概喻。人生悲冻,关何失色,才子及佳人同薄命,诗人与江山共不幸,这本是青春文士最易动情之处,在此文中也正是追念者在被追念者那里深有体味并亟欲言之的。这绝不是简单的“为賦新词强说愁”。至于文字,沉钟时期的冯至是位喜爱浓烈的色彩与凑艳的情调的抒情诗人,尚未能有十四行时期对素朴清淡的体会,故言“工愁善病”似不能详,“哀感顽艳”则庶几近之。 【龙清涛】 施哲存 1905—2003 施哲存,浙江杭州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新感觉派”小说的代表人物。1928年始与戴望舒共编《无轨列车》半月刊,曾主编著名的《现代》文学月刊。有小说集《将军底头》、《善女人品行》、《李师师》及散文集《灯集》、《灼目录》行世。学著有《唐诗百话》等。 栗和柿 南寨是长汀郊外的一个大树林,但自从大学迁到这里来之后,它便成为一个公园了。我们很不容易使僻陋的山城里所有的一切变成为都会里所有的。例如油灯,不可能改成电灯,条凳不可能改做沙发,但把一个树林改成公园却是最容易的事。虽说如此,这公园里还没有一个长椅足以供给我们闲坐。因为此地原来有两个用国父及总裁的名字为题名的公园,那里倒尽有几个长椅,甚至还有亭子,但我们宁愿喜欢这个没有坐处的树林。我们每天下午,当然是说晴和日子,总到那里去散步。既说是散步,长椅就不在我们的希望中了。何况,倘若真需要坐下来的话,草地上固然也使得,向乡下人家借一个条凳也并不为难。 我到这个小城里的第三天,就成为日常到那里去散步的许多人中间之一了。也许,现在我已成为去得最勤的一个了。这个季节,应当是最适宜于我们去散步的季节了,虽然在冬尾春初或许将更适宜些。因为这是一个绵延四五里,横亘一二里的柿栗梅三种树的果树林。那里的树,差不多可以说只有这三种,若说有第四种树木的话,那是指的少许几株桐子树,而这是稀少得往往被人们所忽略的。 栗与柿是同一个季节的果木,秋风一起,它们的果实就开始硕大起来了。栗子成熟得早一些,柿子的成熟期却可以参差到两个月以上,因此,由于它们的合作,使我们整个秋季的散步不觉得太寂寞了。当我最初看见树上一团团毛茸茸的栗球,不禁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满觉陇,那是以桂花与栗子著名的一个山谷。是的,桂花也是秋季的植物,它给予我们的愉快是那些金黄色的,有酒味的花。不知谁有那么值得赞美的理想,在那山谷中栽满了这两种植物,使我们同时享受色香味三种官能的幸福。从这一方面想起来,我感到第一个栽种栗柿而遗忘了桂树的长汀人,确是比较的低能了。 栗子成熟的时候,它那长满了刚鬣的外皮自己会得裂的。但它的主人却不等到这时候,就把它取下来了。那是怕鸟雀和松鼠会趁它破裂的时候偷吃去。人们取栗子的方法是先用长竹竿打它下地,然后用一个长柄的竹钳子来夹起扔进一个大竹箩里去。这样,它虽然有可怕的刺毛,也无法逃免它的末劫了。我每天看见老妇人在仰面乱打那些结满了果实的树枝,而许多小孩子在抓着一个与他们的身子一样长的竹钳子奔走拣拾的时候,又不禁会忆起古诗“八月扑栗”的句子,这个扑字,真是体物会心而搜索出来的。 这几天,树上的栗子差不多完了,但市上却还在一批一批的出来。这是因为近年来外销不畅,而这又是一种可以久藏的干果。但是,抱歉得很,除了把它买来煮猪肉当菜吃之外,我却不很喜欢吃栗子。至于柿子呢,虽然从前也不很喜欢它,而现在却非常欣赏它了。我发现我对于果物的嗜好,是与它的颜色或香味有关系的。栗子就因为特别缺乏于这两个条件,所以始终被我摈斥了。这里,你也许会问我:柿子并不是近来才变成美丽的红色的,何以你到如今才嗜爱它呢?是的,这必须待我申述理由。原来我对于柿树的趣味,确是新近才浓厚起来的。记得幼小的时候,在我家的门前有一个荒废了的花园。那园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旁边有一件大柿树。这是我所记得的平生看到的第一株柿树。不幸那柿树每年总结不到几十个果实,虽然叶子长得很浓密。当柿叶落尽的时候,树上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柿实,于是在我的智识中,向来以为秋深时的柿树,也像其他早凋的树木一样,光光的只剩了空枝。 现在,我才知道不然。柿树原来是秋天最美的树。因为柿实殷红的时候,柿叶就开始被西风吹落了。当柿叶落尽的时候,挂满树枝的柿实就显露出它们的美丽来了。而且,这里的柿树的生殖力又那么强,在每一株树上,我们至少可以数到三百个柿实,倘若我们真有这股呆劲,愿意仔细去数一数的话。于是,你试想,每一株树上挂着三百盏朱红的小纱灯,而这树是绵延四五里不断的,在秋天的斜阳里,这该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我承认,我现在开始爱吃柿子了。 但其理由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它有什么美味——事实上,曾经有许多柿子欺骗了我,使我的舌头涩了好久,而是因为我常常高兴在把玩它的时候憧憬着那秋风中万盏红灯的光景。俞平伯先生有过一联诗句,曰: 遥灯出树明如柿, 倦浆投波蜜似饧! 这上句我从前曾觉得有意思,但只是因为他把遥灯比做柿一般的明而已。至于“出树”这两个字的意思,却直到现在才捉摸到。可是一捉摸到之后,就觉得他把灯比之为柿,不如让我们把柿比之为灯更有些风趣了。 当这成千累万的小红纱灯在秋风中一盏一盏地熄灭掉,直到最后一盏也消逝了的时候,人们也许会停止到那里去散步了。于是天天刮着北风,雨季侵袭我们了。在整天的寒雨中,那些梅树会得首先感觉到春意,绽放一朵朵小小的白花了。我怀疑梅花开的时候,是否能使我觉得这个公园比柿子结实的时候更为美丽?因为我仿佛觉得梅树是栽得最少的一种。但一个已在这公园中散步了三年的同事吿诉我,并且给我担保,梅树的确比栗树和柿树更多。他说:“当梅花盛开的时候,你不会看见柿树了,正如你在此刻不看见梅树一样。至于栗树呢,即使当它结实的时候,也惟有从山上,或最好是飞机上,才看得出来。” 既然人人都说这公园里的梅花是一个大观,当然我应该被说服了。好在距离梅花的季节也不远了,关于那时候的景色,我必须等亲自经验过后才敢描写。不过,使我奇怪的是,本地人仿佛并不看重他们的梅花。他们的观念跟我们不同。我们在一提起梅树的时候,首先就想到梅花,或者更从“疏影横斜水清浅”这诗句,连想到林和靖,孤山,放鹤亭,等等;而他们所想到的却是梅子。我们直觉地把栗与柿当作果树,而把梅当作花树。他们却把这三者一例看待。我想,即使柿与栗都能长出美艳的花来,也不至于改变了他们的观念。因为花与他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一个摘柿子的妇人曾经对我说,明年是梅子的熟年,市上将有很好的糖霜梅和盐梅。她并且邀我明年去买她的梅子,但是她始终没有邀我在新年里去看梅花。多么现实的老百姓啊! □读书人语 这是一幅秋月风景困:柿栗梅三种树的果林绵延四五里,橫亘一二里,栗子成熟,大人仰面手舞扑打,小孩伏地忙乱捡拾;柿实殷红,树丛红遍红透,秋季的红海,景致美丽;梅花盛开,梅花满天,铺天盖地。这一秋天画图,是新感觉派代表作家施哲存把心灵的感受,通过净化升华精心绘制的。作者操作白描之笔,强调视觉感官的效果,把果树林的色彩美,描摹得淋漓尽致,剔透可观可想。为那“每一株树上挂着三百盏朱红的小紗灯,而这树是绵延四五里不断的”,这样的秋景,自是美不胜收。看来作家绘景还时常吸纳中国古典散文的物我合一的技法,而这种物我合一中的注重“我”,超常的感受恰十分适合新感觉派的口味的,使作者发挥得游刃有余。 【江振新】 李广田 1906-1968 李广田,著名散文家、诗人。号洗岑,笔名黎地、曦晨等。山东邹平人。30年代踏上文坛,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画廊集》、《银狐集》、长篇小说<引力》等。李广田主要以散文创作而著称,其作品多叙写乡间平凡人生、亲切、自然、朴实而淳厚。 桃园杂记 我的故乡在黄河与清河两流之间。县名济东,济南府属。土质为白沙壤,宜五谷与棉及落花生等。无山,多树,凡道旁田畔间均广植榆柳。县西境方数十里一带,则胜产桃。间有杏,不过于桃树行里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济东桃”,这应当说是见闻不广的过失,不然,就是先入为主为名声所蔽了。我这样说话,并非卖瓜者不说瓜苦,一味替家乡土产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卖些铜钱过日子,实在是因为年头不好,连家乡的桃树也遭了末运,现在是一年年地逐渐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乡,回去时向人打听幼年时候的伙伴,得到的回答却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类,平素从不关心,到此也难免有些黯然了。 故乡的桃李,是有着很好的景色的。计算时间,从三月花开时起,至八月拔园时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谓拔园,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着一种既不美观也少甘美的秋桃,这时候园里的篱色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昼夜看守了。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画图,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小村庄,这时候是恰如其份地显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实已届成熟,走在桃园路边,也许于茂密的秀长桃叶间,看见有刚刚点了一滴红唇的桃子,桃的香气,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闻到的,尤其当早夜,或雨后。说起雨后,这使我想起布谷,这时候种谷的日子已过:是锄谷的时候了,布谷改声,鸣如“荒谷早锄”,我的故乡人却呼作“光光多锄”。这种鸟以午夜至清晨之间为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霁天晴的时候了。叫的时候又仿佛另有一个作吱吱鸣声在远方呼应,说这是雌雄和唱,也许是真实的亊情。这种鸟也好像并无一定的宿处,只常见它们往来于桃树柳树间,忽地飞起,又且飞且鸣罢了。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时候的雨后天气,天空也许半阴半晴,有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气,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停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看守桃园的也不再躲在园屋里。——这时候的每个桃园都已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小屋,有的用土作为墙壁而以树枝之类作为顶篷,有的则只用芦席作成。守园人则多半是老人或年轻姑娘。他们看桃园,同时又作着种种事情,如织麻或纺线之类。落雨的时候则躲在那座小屋内,雨晴之后则出来各处走走,到别家园里找人闲话。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最简单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锄”互相答应,被问的自然是鸟,回答的言语是这样的: 光光多锄。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给我点吃? 不够不够。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听到这种鸟声的,但偶一听到,我就立刻被带到了故乡的桃园去,而且这极简单却又最能表现出孩子的快乐的歌唱,也同时很清脆地响在我的耳里。我不听到这种唱答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乡,是多少年唯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惊讶的,却是桃花已不再那末多了,有许多桃园都已变成了平坦的农田,这原因我不大明白,问乡里人,则只说这里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树了。当自己年幼时候,记得桃的种类是颇多的。有各种奇奇怪怪名目,现在仅存的也不过三五种罢了。有些种类是我从未见过的,有些名目也已经被我忘却。大体说来,则应当分做秋桃与接桃两种,秋桃之中没有多大异同,接桃则又可分出许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桃核直接生长起来的桃树,开花最早,而果实成熟则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大凉时才能上市,这时候其他桃子都已净树,人们都在惋惜着今年不曾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于是这种小而多毛且颇有点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东西。接桃则是由生长过两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树干齐地银掉,以接桃树嫩枝插在被锯的树根上,再用土培覆起来,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谓“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过保留了树干,而只锯掉树头罢了,因须用一个盛土的筱筐以保护插了新枝的树干顶端,故曰“筐接”。这种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则可以较速地得到新的果实。另有一种叫做“枝接”,是颇有趣的一种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剥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拧下来的哨子套在被剥的枝上,用树皮之类把接合处严密捆缚就行了,但必须保留桃子上的原有的芽码,不然,是不会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许多种接桃,当桃子成熟时,就有各色各样的桃实了。也有人把柳树接作桃树的,据说所生桃实大可如人首,但吃起来则毫无滋味,说者谓如嚼木梨。 按熟的先后为序,据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几种: “落丝”:当新的蚕丝上市时,落丝桃也就上市了。形椭圆,嘴尖长,味甘微酸。因为在同辈中是最先来到的一种,又因为产量较少之故,价值较高也是当然的了。 “麦匹子”:这是和小麦同时成熟的一种。形圆,色紫,味甚酸,非至全个果实已经熟透而内外皆呈紫色时,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为接桃中最易生长而味最甘美的一种,能够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是这一种了。熟时实大而白,只染一个红嘴和一条红线。未熟时甘脆如梨,而清爽适口则为梨所不及,熟透则皮薄多浆,味微如蜜。皮薄是其优点,也是劣点,不能酎久,不能致远,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了。 “红易生”:一名“一串绫”,实小,熟时遍体作绛色,产量甚丰,缘枝累累如贯珠,名“一串绫”,乃言如一串红绫绕枝,肉少而味薄,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浑圆,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与此为同种,果实较小,亦曰“小白桃”。 “胭脂雪”:此为接桃中最美观的一种,红如胭脂,白如雪,红白相匀,说者所谓如美人颜,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经久。此为桃类中价值最高者。 “铁巴子”:叶细小,故亦称“小叶子”,“铁巴子”谓不易摇落,既生摘亦须稍费力气,实小,味甘,现已绝种。另有“齐嘴红”一种,以状得名,不多见。 有一种所谓“磨枝”的,并非桃的另一种类,乃是紧靠着桃枝结果,因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处是这种桃子特别甘美,为担桃挑的桃贩所不取。但我们园里人则特意在枝叶间探寻“磨枝”来自己享用。为什么这种桃子会特别甘美呢,到现在也还不能明白。另有所谓“桃王”的,我想这大概只是一种传说罢了。据云“桃王”是一种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叶间,长育不老,为一园之王,当然,一个桃园里也就只能有这末一个了。有“桃王”的桃园是幸福的,因为园里的桃子会格外丰美,甚至可取之不竭。但假如有人把这“桃王”给摘掉了,则全园的桃子也将殒落净尽。这是奇迹,幼年时候每每费尽了工夫去发现“桃王”,但从未发现过一次,也不曾听说谁家桃园里发现过。 桃是我们家乡的重要土产,有些人家是藉了桃园来辅助一家生活之所需的。这宗土产的推销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了外乡小贩的运贩,他们每到桃季便肩了桃子在各处桃园里来往;另一种方法,就是靠着流过地方的两条河水了。当“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时候,附近两河的码头上是停泊了许多帆船的,从水路再转上铁路,我们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更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末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 □读书人语 《桃园杂记》以“絮语”的笔调,对家乡的桃花、桃园、桃子的种类及故乡农人种桃的目的,娓娓道来,无起落鹞突之榣戈,有平实朴素之淳美。如闻乡间老农话桑麻,说农事,得乡村情愫之神韵。语言如乡下泉水,平白清致,虽是白话,却间有文言句式,浑然天成,无雕琢痕迹。为更好地传神达意,与作品中那种悲悯怅然的情调相吻合,作者在行文中多用“过去式陈述句”的句式,“了”字出现二十多次,使怅然之情,时时滲出,由此,令人在悲凉情调中,自然地感受出当时中国乡村的凋蔽。 【逢增玉】 李健吾 1906—1982 李健吾,笔名刘西渭,山西运城人。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1931年赴法留学,1954年起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剧作近50部,以《这不过是春天》有较大影响。短篇小说《终南山的传说》曾获鲁迅好评。文艺评论《咀华集》不拘一格,见解独到。译有大量戏剧和小说名著。散文集《意大利游简》、《切梦刀》等,风格特卓,以感受新颖见长。 悼评梅先生 一朝的百合花, 在五月更是美丽, 虽然它就零落在那一夕; 它原是光的植物光的花。 ——英国无名氏咏 在我写出上面的时候,一段悲慘的故事忽然涌到我的眼睛前来,这故事曾经爱尔兰诗人莫耳(Moore)的吟咏,后来遇见美国的伊尔文Irving在他一篇缠绵哀婉的散文内追叙着;伊尔文的题目是《碎了底心The Broken Heart》,奠耳的诗的第一行是: She is far from the land when her young hero sleeps 如果勉强译出来,便是 “她远远地离开了她年轻的英雄的睡乡。” 故事是这样的:一位年轻的爱尔兰爱国志士,被诬陷为卖国贼,由官方执行死刑了;他的冤抑和他临刑时的高贵引起了民间深切的同情,“甚至于”,如伊尔文所叙,“他的敌人也哀恸于那种严酷的政策”。但是他有一位忠心于他的爱人,一位因为爱情而见驱于父门的热情少女!这样的勇毅的女子已经预示出了她一生的不幸。她避开了许多求婚者的恳切的目光。 “因为她的心是在他的坟中;” 最后因为环境的压迫虽然许身于一位军官,终于郁郁无欢,殁于南方的意大利,所以她的本国诗人才追咏道: “她远远地离开了她年轻的英雄的睡乡。” 在我们读到她,最后逝世的时辰,不禁要叹息一声略略喜慰底叹息。 这声叹息如今让我擒来更为沉痛地刻画在这里。更为沉痛地:因为评梅先生与我同时代一,而我也更认识她。我们的感情不仅是乡谊对于乡谊,先生对于学生,朋友对于朋友,而是姐姐对于弟弟。所以如今来写一篇文章哀悼,只有使我感到情思的紊乱,觉得什么话都不应该印在一张发乌的纸上,污了逝者生时神圣的印象。我逢见她深谈的时候极少,除去在正式茶会赐予的机会中晤面以外,彼此从未相访过,这自然要归罪于自己的疏僻。若我下面所叙的情形有一点错误,但是她的善恕的梢神一定会原宥我今日的唐突。 当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因为住在西南城,每每于星期日或夏日的黄昏,独自或者偕伴,往陶然亭一带散步。有时兴致淋漓,便不知不觉出了右安门,从永定门绕回来,这也许由于幼时生活的苦闷吧。其后有一次我从奔陶然亭的那条大路转入一条小道,在苇塘尽头的陆地上,我发见了一座纪念碑式的尖形新冢,白石砌成,矗立于荒凉的绿草地,在四周从未经人招魂过的乱坟堆中,忽然映入目界,令人生出一种新颖的悲感。我走过去读那碑上的绿字;立在它的正面,我半晌未能抬起腰来,我伸手细摸着那些字的笔迹,我疑惑我走出了实际的世界。后面的同伴问我做什么?我移开身子,请他看一看这伤心的墓铭。 “呵,原来就葬在这里!”他慨叹道。 “这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评梅?”我指着墓铭末尾的签名向他疑问道。 “就是她!就是她!” 慢慢我的同伴把他所知道的都吿诉我,在洒满了夕阳的归途上,我从没有斗胆问过评梅先生自己,这是一段轻易不容别人触犯的悲惨的历史。如今我可以把它简略地重述一下吗?如今她自己也去了世,虽然还未能如她的愿,安葬于这座小小白冢的旁边。噢!让野风来歌着,让秋虫来吟着,让苇叶来舞着,在他们所嗜爱的月光下,奏起了阴世的乐曲!读者!知道这个故事以后,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才力,把这一双情人的血泪织在你的永生的诗章中间。我求你。 评梅先生遭过了一个不是现代女子所应遭过的命运;她自己是一位诗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诗人所咏,也只是首诗:一首充满了飘鸿的绝望的哀啼的佳章。我们看见她的笑颜,煦悦与仁慈,测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底幽恨;我们遥见孤鸿的缥缈、高超与卓绝,却聆不见她声音以外的声音。于是在一切的不识者中间她终于无声而去。 我们同乡内有一位天辛君,据说孙中山先生曾派他往俄国调査过。我只听说他是一位有志有为的人物,但是我晓得如果评梅先生会恋上他,那么他一定是一位值得一般好女子敬爱的君子。他已经结过婚了,但是他的智慧领导着他的热情,走上现代育年所走的光明的险径;他决意不顾一切,向评梅先生表示他的态度。我们所最引为诧异的是她当日的态度——她拒绝了,也许因为她对于她的同类的同情吧;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揣测的理由。也许解放了的新女子笑她缺乏多气。缺乏勇气!一位有毅力拒绝她所深爱的男子的女子?这不是她的思路的缜密(这一点使她超越于现代轻浮的妇女之上)害了她!这是时间!时间把她所恃为武器的智慧在不意之中葬埋了。正如Sir Water Raleish临刑前自咏道 Even such is time 天辛君不久便病终了,所谓 壮志未成身先死, 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消息她在友人家中听到的,一声霹雳,她晕绝过去,后来她好容易换过气来了,和大风浪后的浪面一样,她貌似沉静,支撑着她的恶运;然而由这时起,她的心完全心碎了。 这以后的生活,她的诗文是唯一而最确实的证明;并且明瞭了她思想上的所以悲观与厌世,我们也就更易透解她的哀婉凄怆的诗文。伊尔文在他的文章内论道:“但是一个妇人的全生命便是一本情感的历史。心是她的世界,在这里她的野心想主宰一切!在这里她的贪性想得着那些隐秘的宝藏。她送出她的同情去冒险;她安置她的全灵魂在情感的交易上;如果船沉了,她的情况便毫无希望——因为这是一个心的破产。”他继续论道:“她是她自己的思想与感情的伴侣;如果它们变为忧伤的宰辅,她还能到什么地方寻她的安慰呢?她的命运是受男子的求婚,为其所胜有;如果不幸于她的爱情,她的心就如同被攻下了寨堡,让敌人打了下来,弃在一边荒芜起来。” 在今年四月的暮春天气,评梅先生领着她十几位女学生到我们学校来;在一个下弦月的微光的朦胧里,我们一共四五个人坐在荷花池前的石阶上,她背倚着石栏杆,静静听着她的学生们的漫烂的歌唱,天真的谈屑;我坐在最高的一层石级上。在微浮底黯黯的水面上,探出一团一团的新荷,亭旁静伫,仿佛盘算好了从她亲口内要细聆她凄凉的身世。四外的松柏,和一切山石间的杂草,都沉落于夜的怀抱。这个夜不太黑暗,不太明晔,正是一个诗人的夜。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感动,回头向我道:“在这里求学是幸福!” 我说这得分什么学生。 有一个学生问她的岁数。她告诉了她,喟叹了一声。 “我觉得我活到这个年纪真不易!”她继续道:“光阴也真过得快。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一个优美的环境,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的疲倦;昨天晚晌我在对面山下的石墩上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微红了起来。我不能不在社会里鬼混,哦,那社会!什么样有志气的好人也让它一口吞下去。我挣扎着,我从来不有苟且,我从来只和我自己是朋友。我站在泥水里头,和这莲花一样,可是和它们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将来死去还是一个父母赐我的璧洁的身体。我从来不求人,不谄媚人;我在什么事情上也没有成就,就是文章我也不敢写了。” “在这社会里面,女子向历是——”我插嘴道。 “我真羡慕你们男孩子!只要自己有志气,有毅力,终久可以在社会上打出一条路来;你们什么都撇弃得下。至于你,……”接着她讲些鼓舞我上进的话,等我谢过了,她继续道:“现在我也不悲观了:人活着,反正是要活着,有同情也好,没有同情也好,反正还要活着。所以如今当我到难受极了的时候,眼泪固然要流,然而我一看见我这许多的学生欢欢喜喜地唱着,跳着,我便安慰许多了。她们是我唯一的安慰。可是慢慢她们也要离开我走的……” 其后在城里一个茶会上,她指着她的学生向我们在座者道:“我从前常常是不快活的,后来我发见了她们,我这些亲爱的小妹妹,我才晓得我太自私了。我最近读着一本小说,叫做《爱的教育》,读完之后我哭了。我立誓一生要从事于教育;我爱她们。我明白了我从前的错误。” 她的人生观的渐渐改进,对于她,是一件重大而且必须的关节。但是这来得过于迟缓了,已经救不了她的已濒尽头的命运。 最令我感到一种显然的差别的,是看见她立在繁华而喧嚣的人海里;她漫立在一群幸福的妇女中间,面色微白,黯然伤神,孤零零的,仿佛一个失了魂的美丽的空囊壳;有时甚至于表示一种畏涩的神情,仿佛自惭形陋的念头在激动她的整个的内心灵。那过去的悲哀浸遍了她的无所施用的热心,想把它骗入一时的欢乐,只是自欺欺人。她生活在她的已逝的梦境; 她忏悔她昔日对于那唯一爱她的男子所犯的罪过;她跳到社会里面,努力要消耗一切于刹那的遗忘;然而她的思想仍是她的,她的情感仍旧潜在着,她终于不能毁灭她已往底评梅。她只得向上天狂吁道:“天啊!让我隐没于山林吧!让我独居于海滨吧!我不能再游于这扰攘的人寰了。”(《偶然草》)那末一句表示出她的极端的绝望。所有她的诗文几乎多半她奋斗以后失了望的哀词,在那里她的始元的精神超过了我们今日所谓的颓废文学,无病而吟的作家与前代消极的愁吟的女子。她的情感几乎高尚到神圣的程度,即使她自己不吟不写,以她一生的无名的不幸而论,已终够我们的诗人兴感讽咏的了。 —九二八年十月二十四日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追叙和阐释石评梅女士感情轨迹的散文,其中最堪玩赏的,是作者对于评梅女士和天辛君之间的爱情故事的感受和阐释。评梅、天辛的爱情故事是缠绵哀婉的,李健吾的这篇追叙,也堪称奇文。作者高超的洞察力使得他的阐释成为一种其知灼见。一位已婚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位女子,对于这样一件事,作者不认为他是感情用事(如通常人们所认为的那样),而是智慧使他下定决心,然而她拒绝了,对此,一般人认为她缺乏勇气,而作者却从这拒绝见出了一位奇女子的非凡毅力。作者认为,她的智慧告诉她在接受一桩非同寻常的爱情表白时,要超越于现代轻浮的妇女之上。她的拒绝只是暂时的,她希望时间成全他们的爱锖,时间埋葬了她的智慧,因此她的心完全碎了。作者深为同情和理解评梅,但也认为这本不应该是一个现代女子应遭的命运。作者在文章开端所讲的年轻的爱尔兰爱国志士的爱情故事含有深意,是暗示本故事中的天辛君是一位伟大革命者。 【蓝棣之】 林 纾 1852-1924 林纾,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县(福州)人,中国近代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出身于盐商之家。1879年入县学,1882年中举人。曾任教于五城学堂、京师大学堂、闽学堂、正志中学和孔教大学,后寓居北京。1897年始与王寿昌合作译出《巴黎茶花女遗事》,后相继与人合作翻译了《黑奴吁天录》等欧美小说百七十余种。生丰著述亦丰,有《畏庐文集》、《畏庐诗存》及小说、笔记等传世。 《孝女耐儿传》序 予不审西文,其勉强侧身于译界者,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六千言。其间疵谬百出。乃蒙海内名公,不鄙秽其径率而收之,此予之大幸也。 予尝静处一室,可经月,户外家人足音,颇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数君子,偶举西土文字示余。余虽不审西文,然日闻其口译,亦能区别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其间有高厉者,清虚者,绵婉者,雄伟者,悲梗者,淫冶者,要皆归于性情之正,彰瘴之严,此万世之公理,中外不能僭越。而独未若却而司·迭更司文字之奇特。 天下文章莫易于叙悲,其次则叙战,又次则宜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决斗溅血,生气凜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笔施之,亦尚有其人。从未有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于空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栏之观鱼鳖虾蟹焉。则迭更司者,盖以至清之灵府,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 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可谓善于体物。终竟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若迭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奸驵侩酷,至于人意未所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己。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 余尝谓古文中序事,惟序家常平淡之事为最难著笔。史记外戚传述窦长君之自陈,谓: “姊与我别逆旅中,丐沐沐我,饭我乃去。” 其足生人惋怆者,亦只此数语。若北史所谓隋之苦桃姑者,亦正仿此。乃百摹不能遽至。正坐无史公笔才,遂不能曲绘家常之恒状。究竟史公于此等笔墨亦不多见。以史公之笔,亦不专为家常之事发也。今迭更司则专意为家常之言,而又专写下等社会家常之事,用意着笔,为尤难。 吾友魏春叔购得迭更司全集,闻其中事实,强半类此,而此书特全集中之一种,精神专注在耐儿之死。读者迹前此耐儿之奇孝,谓死时必有一番死诀悲怆之言,如余所译《茶花女》之日记。乃迭更司则不写耐儿,则专写耐儿之大父凄恋耐儿之状,疑睡疑死,由昏愦中露出至情,则又于茶花女日记外别成一种写法。盖写耐儿则嫌其近于高雅,惟写大父一穷促无聊之愚叟,始不背其专意下等社会之宗旨。此足见迭更司之用心矣。 迭更司书多不胜译。海内诸公,请少俟之。余将继续以怆荒之人,译怆荒之事,为诸公解酲醒睡可也。书竟,不禁一笑。 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日闽县林纾畏庐父叙于京师望瀛楼 □读书人语 林纾是近代文学家,曾依靠他人口述,用古体文翻译欧美等国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孝女耐儿传》即为其中之一,原系英国大作家狄更斯的名作,林纾在这篇序言中对狄更斯的名作,对狄更斯描写下等社会的生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对自己的艺术观点,也作了精彩的陈述,尤其是对《石头记》的评述,仅短短数语,即概其全貌,其文学修养之深,可以想见。本序自述其译述过程,亦颇为生动,声色状貌,无一不出。古往今来,不通外文而能译书者,当推林纾为首,其译述成就之高,亦不负怪才之称。据钱钟书先生言,他年轻时对林译颇入迷,自修习外文后对林纾多所误译渐觉鄙薄,晚年则悟林译之误译处甚至比直译更佳,盖林译着意于原文之风格精髓,而林之译笔又极富创造力焉。仅从此序,使可窥见林纾对原著理解之深、之透。钱氏所言,盖灼见矣。 【单 复】
  1. 即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吴伯箫 1906-1982 吴伯箫,山东莱芜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作家、学者。抗战时期奔赴延安,抗战胜利后赴东北从事教育宣传工作。50年代任东北师范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后调任人民教育出版社从事编辑出版工作。主要散文集有《羽书》、《烟尘集》、《北极星》等。 菜园小记 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多浆的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菜半年粮。” 我想起在延安的蓝家坪我们种的菜园来了。 说是菜园,其实是果园。那园里桃树杏树很多,还有海棠。每年春二三月,粉红的桃杏花开罢,不久就开绿叶衬托的艳丽的海棠花,很热闹。果实成熟的时候,杏是水杏,桃是毛桃,海棠是垂垂联珠,又是一番繁盛景象。 果园也是花园。那园里花的种类不少。木本的有蔷薇,木槿,丁香;草本的有凤仙,石竹,夜来香,江西腊,步步高,……草花不名贵,但是长得繁茂泼辣。甬路两边,菜地的周围,园里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草花里边长得最繁茂最泼辣的是波斯菊,密密丛丛地长满了向阳的山坡。这种花开得稠,有绛紫的,有银白的,一层一层,散发着浓郁的异香;也开得时间长,能装点整个秋天。这一点很像野生的千头菊。这种花称作“菊”,看来是有道理的。 说的菜园,是就园里的隙地开辟的。果树是围屏,草花是篱笆,中间是菜畦,共有三五处,面积大小不等,都是土壤肥沃,阳光充足,最适于种菜的地方。我们经营的那一处,三面是果树,一面是山坡;地形长方,面积约二三分。那是在大种蔬菜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志在业余时间为集体经营的。收成的蔬菜归集体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较丰富的享用。 那几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战斗的空隙里种蔬菜。机关、学校、部队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给。那个时候没有提出种“十边”,可是见缝插针,很自然地“十边”都种了。窑洞的门前,平房的左右前后,河边,路边,甚至个别山头新开的土地都种了菜。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在那园里是条件最好的。土肥地整,曾经有人侍弄过,算是熟菜地。地的一半是韭菜畦。韭菜有宿根,不要费太大的劳力(当然要费些工夫),只要施施肥,培培土,浇浇水,出了九就能发出鲜绿肥嫩的韭芽。最难得的是,菜地西北的石崖底下有一个石窠,挖出石窠里的乱石沉泥,石缝里就涔涔地流出泉水。石窠不大,但是积一窠水恰好可以浇完那块菜地。积水用完,一顿饭的工夫又可以蓄满。水满的时候,一清到底,不溢不流,很有点像童话里的宝瓶,水用了还有,用了还有,不用就总是满着。泉水清洌,不浇菜也可以浇果树,或者用来洗头,洗衣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比沧浪之水还好。同样种菜的别的同志,菜地附近没有水泉,用水要到延河里去挑,不像我们三个,从石窠通菜地掏一条窄窄浅浅的水沟,用柳罐打水,抬抬手就把菜浇了。大家都很羡慕我们。我们也觉得沾了自然条件的光,仿佛干活掂了轻的,很不好意思,就下定决心要把菜地种好,管好。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为了积肥,大家趁早晚散步的时候到大路上拾粪,那里来往的牲口多,“只要动对手,肥源到处有”啊。我们请老农讲课,大家跟着学了不少知识。《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歌者,农民诗人孙万福,就是有名的老师之一。记得那个时候他是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声音响亮,讲话又亲切又质朴,那老当益壮的风度,到现在我还留着深刻的印象。跟那些老师,我们学种菜,种瓜,种烟。像种瓜要浸种、压秧,种烟要打杈、掐尖,很多实际学问我们都是边做边跟老师学的。有的学会烤烟,自己做挺讲究的纸烟和雪茄;有的学会蔬菜加工,做的番茄酱能吃到冬天;有的学会蔬菜腌渍、窖藏,使秋菜接上春菜。 种菜是细致活儿,“种菜如绣花”;认真干起来也很累人,就劳动量说,“一亩园十亩田”。但是种菜是极有乐趣的事情。种菜的乐趣不只是在吃菜的时候,像苏东坡在《菜羹赋》里所说的:“汲幽泉以揉濯,待露叶与琼枝。”或者像他在《后杞菊赋》里所说的:“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西河南阳之寿。”种菜的整个过程,随时都有乐趣。施肥,松土,整畦,下种,是花费劳动量最多的时候吧,那时蔬菜还看不到影子哩,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种的只是希望,那希望也给人很大的鼓舞。因为那希望是用成实的种子种在水肥充足的土壤里的,人勤地不懒,出一分劳力就一定能有一分收成。验证不远,不出十天八天,你留心那平整湿润的菜畦吧,就从那里会生长出又绿又嫩又茁壮的瓜菜的新芽哩。那些新芽,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棵新芽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夜雨剪春韭”是老杜的诗句吧,清新极了;老圃种菜,一畦菜怕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诗? 暮春,中午,踩着畦垄间苗或者锄草中耕,煦暖的阳光照得人浑身舒畅。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一会儿站起来,伸伸腰,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看苗间得稀稠,中耕得深浅,草锄得是不是干净,那时候人是会感到劳动的愉快的。夏天,晚上,菜地浇完了,三五个同志趁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畦头泉边,吸吸烟,谈谈话;或者不吸烟,谈谈话;谈生活,谈社会和自然的改造,一边人声咯咯啰啰,一边在听菜畦里昆虫的鸣声;蒜在抽苔,白菜在卷心,芫荽散发出脉脉的香气: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田园乐趣。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里,韭菜以外,有葱、蒜,有白菜、萝卜,还有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等。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菜。”虽然按照时令季节,各种蔬菜种得有早有晚,有时收了这种菜才种那种菜;但是除了冰雪严寒的冬天,一年里春夏秋三季,菜园里总是经常有几种蔬菜在竞肥争绿的。特别是夏末秋初,你看吧:青的萝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又红又黄的西红柿,真是五彩斑斓,耀眼争光。 那年蔬菜丰收。韭菜割了三茬,最后吃了苔下韭(跟莲下藕一样,那是以老来嫩有名的),掐了韭花。春白菜以后种了秋白菜,细水萝卜以后种了白萝卜。园里连江西腊、波斯菊都要开败的时候,我们还收了最后一批西红柿。天凉了,西红柿吃起来甘脆爽口,有些秋梨的味道。我们还把通红通红的辣椒穿成串晒干了,挂在窑洞的窗户旁边,一直挂到过新年。 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 □读书人语 伯箫先生的散文,有一篇有名的《记一辆纺车》,那是写延安生产的;这篇写的也是延安的生活,却是种菜。读来有感“文如其人”,文章朴素无华,文笔清顺杨达,如食蔬菜、如饮浚茶,不经品味,不知其甘,然经品味,其味也是淡淡的,但是却穷永而有韵味。回想五十年代他在东北教育学院当领导,每见到,便是人如其文,朴素无华,穿一身布中山装,说话也是朴朴素素,平声静气完全看不出是位学者兼作家、教育家的领导干部。我读先生文,常常想起先生的为人,亲近而敬重。 他在这里,写了一种生活,一种生存模式,一种存在范型,在他写作时,我想,在思想中、在立意上,以至在潜意识里,是都有一种现实背景的,那就是写艰苦朴素作风、写那时的精神胜过物质的生活吧。历来的品评赏析,也多以此为主。这是有根据,也有道理的。然而,今天可是“物质胜精神”了,这点事“菜园”和“种菜生活”,真是平凡、平淡而不引人了。我们倒也无需又借此耳提面命,不要忘了过去,要学那时风。在物质的风暴和金钱的闪光和颠簸中,其实,便显出了这种“田园风光”、“劳动生活”的滋味之悠长隽永了。对于在后工业社会和后现代主义文化中喘息的现代人,常常会想到从这种“从前的”、“消逝了”的落后生活中,寻找心灵的安息处以至人生的终极价值了。而对于在两种文化转型同时逼进下的中国人来说,“它”走得还不远,还未全消逝,我们倒是可以留住这片净土的。我由之也更想到这文的内容和作文的人。 【彭定安】 余冠英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1906-1995 余冠英,文学史家。江苏扬州人。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时期为西南联合大学教授,并主编《国文月刊》。建国后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评论》编委等职,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曾编辑出版《三曹诗选》、《汉魏六朝诗选》、《唐诗选》等,著有《汉魏六朝诗论丛》、《诗经选译》等。 清华不是读书的好地方 我曾问人:清华大学和清华园这两个名字将来谁更出风头?有人说:照眼前的事实看,风头是属于后者的较多。这话大概没有什么错罢?你说:可不是吗!大门口的清华园三个字是皇皇石刻而且巍巍居中,国立清华大学六个字便是写在木头牌上而且只好一旁侍立呢。我说:决不止此! 清华的来宾往往是踵趾相接的,假如我说:这些人之中被清华园的草,木,泉,石所吸引的一定比为了看清华大学的图书,仪器,标本,机械而来的多五十倍,该没有人反对罢?那末,无怪其然了。你一写信约朋友来玩,多半说:“请来园子里逛逛罢”,而很少用:“请到敝校参观参观”。清华原是“园”的空气多于“大学”的空气啊。 这样便可以转到正题,“清华不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理由不和“春天不是读书天”一般简单吗?春天有比读书更有趣的事让你做,清华有比读书更有趣的事叫你不得不做。 最可怪的,没有一个外人不对“清华人”赞叹:“贵校的读书环境真好!”而每一个清华人,纵然是最谦虚的你,也决不曾摇头否认。这是什么意思?你当真相信清华最适于读书么?我不信你比我缺少那些经验,随便举一件便可以做这句话的反证的。 远的不用说,就以最近这两个礼拜说罢,你如曾有一次整个钟头耐心耐意地坐在教室里做笔记,那才是奇迹呢! 你有眼看得见黑板上的白字,当然也有眼看得见窗外那些轻摇慢舞的鹅黄细柳,那些笑靥迎人的碧桃,那些像有胭脂要滴下枝来的朱梅,那些火似的,像有一种要扑到你身上来的热情的不知名的花,那些,那些……那些迷人的东西,真的没有把你心从a,b,c,d,勾走么?就算你是道学家,有“目不窥园”的修养,还有玫瑰呢,丁香呢,她们会放香!熏风从那里钻进窗户,又在你鼻端打了一个回旋,你心不跳么?就算你受了春寒,鼻子不通,还有云雀呢,杜鹃呢,远远的唱起来了;蜜蜂又围在窗外哼;甚至一双燕子索性坐在窗槛上情话来了,你又待怎样防御呢?总之,一切都引得你的心往外飞,这时的心固然教授们的什么论,什么史,什么法,什么问题,什么公式抓他不住,便是你书中的颜如玉也照样不行。 再切实一点举例罢,你在三院教室,即使正听着法国革命史这样热闹的演讲,你也会忽然想到钓鱼的事情,因为你看见窗外的垂柳了,你自然会联想到正被那柔丝拂着的一河春水,那正在水面吹沫的游鱼,也许那树杈上正搁着一根钓竿呢。 相类的事多着呢,譬如你在科学馆做化学实习,虽然一分钟的不当心也会发生烧炸了瓶子的危险,你竟然在那时想到,今天该约你的玛丽,或是莎菲,或是兰姊,或是蕙妹散步去了,这一念怎会闯进来的?因为只要你眼睛向窗外瞥一下,你不会不看见古月堂前面那可爱的树林和那曲折通幽的小径哟。 决不止此!你在图书馆为了听见啄木鸟朗朗的鼓声而悠然掩卷的次数一定不在少,至于在生物馆听到稻田里水禽相唤而神游研究室之外的事,更不用数计了。 决不止此!你从新大楼挟着书走出来,有时自会觉得心里一动,“怎么啦?”原来那体育馆遮而不住的一角青山蓦然跳到你的眼里来了。 平时犹可,倘在宿雨初晴,或是夕阳将下,你的心会因而怦评的跳个不住,因为那平时只是轻描淡写的青山,这时会紫得叫你感到重量,浓得像要溢出它的轮廓;平时是远远的,漂渺的,平面的,这时却堆起来了,逼近来了。于是你惊得喘了一口气,于是你忘了本来要去的地方,于是你拔步向西飞跑,越过草地,爬上土山(现在山上又添了一座百步高台),于是山呀,树呀,云呀,浮图呀都一涌来到你的眼里。这时燕京大学的塔,万寿山的琳宫蝀宇,甚至圆明园的断垣残柱,一切都富于色彩,一切都放射光辉,一切都给你幻想,这幻想竟和这镶金镀紫的云块一般变幻奇丽。于是你呆了,直到树迷山瞑,归巢的乱鸦将你唤醒,你才跄踉下山,恍恍惚惚地向灯火辉煌的食堂走去,也许直等你一碗烩三鲜下肚之后才想起今天缺了一堂什么课或是缺席一次什么练习了。 你点头笑了,这就够了,我想我不用举你为了西园捉蛙,荷塘摘莲蓬,西园塑雪狮或是大礼堂晒太阳一类傻事而费去你用功的大好的光阴的例了。 但是你不要脸红,这并不怪你的心野,只怪自然中间有些东西太迷人了,而清华偏又具备了这样多。就如极平常的马路罢,在清华偏偏都高高的罩着翠柳的凉阴,并且还满布槐花的香气,散步的一类事,你自然会觉得是难以遏制的欲望了。说到马路不过是举其最平常最微末的,你要我谈谈清华的景物吗? 清华有的是迥环层叠的土山,山里有的是苍松,老桧,藤、萝,竹,石,以及人工设置的小亭和长椅,爱远眺的可以高处攀登,爱幽僻的可以深处追寻,各适其适。清华一般也有四通八达的水,说到水最富丽的是三面河环一面巨厦的荷池,富于野趣就该数西园长着芦苇的水田了。 燕大的湖虽然有人艳羡不置,我终以为那样大泥塘似的,正落了北平的许多“海”的陈套,我宁可取清华园里横贯东西的校河,好处在河身修长而且微有曲折,两岸的树丰茂可喜,河上几座桥都很好,在桥上近可以看鱼,远可以看迷离的树影。可惜就是来源不大,所以下游不得不用一个闸,因而水流得缓,虽然有平静之美,终嫌缺少活泼的气象。因此那被挤到墙外,环园而流的小溪就更可爱了。 说到那小溪,又是你最熟悉的去处了,那里淙淙水声往往费你整个下午去坐听,你有时嫌乡村姑嫂擣衣的聒扰,你便不在西园的门外石上坐,而走到极东的一端来,或者顺着溪流拐一个湾,找到只剩你一个人的幽静地方,随处有光洁可坐的石头,有满身凉翠的树荫,有和流泉相应的蝉吟,于是你用柳条戏弄戏弄聚水水曲的小鱼,或投一个石子在那一个个碗大的小漩涡里,或伸一只脚在石块激成半尺高的小瀑布之下,你那时或许有出世之想了。 打住罢,假如再谈到清华的“花事”,一定更引起你的烦恼,我知道你现在正为了园里的丁香花盛开,满处乱钻,总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躲这香气,急得想找医生给你的鼻子动手术呢。 言归正传,清华虽是一个大学而同时是一个园,所以环境并不利于读书,这是我的观察,不过我现在又疑惑了,据我所知,清华的毕业生(除我而外)读书的成绩正被人家评为“不错”呢,这又当作何解释?呵,我懂了!这叫做“地灵人杰”,据说山水明秀的地方,灵气所钟,人物自然也会明秀,所以“水木清华”的清华园——也就是清华大学——人物也一样的非常之“清华”了。然则我这个题目就根本是一句废话,该由我自动收回,那么“谢罪”! □读书人语 人们多以学者知余冠英,而鲜知有作家余冠英。这是作者早期的一篇散文,写的是一种切身体验,所以走笔虽“信马由缰”,却仍能给人以感同身受的奇特魅力。作家笔下的这个“怪味”十足、颇耐人品味的“清华园”也是清华园的自我创造。“清华不是读书的好地方”,这一既怪且妙的立论足令人击掌称绝,行文谋篇所突现的那种奇特的幽默感更是作家的“笔补造化”。这幽默感或许是受了现代那些散文大家们优游闲适之风尚的直接或潜在的感染,但毋宁说是清华园里的一位“清华”生特有的灵感闪烁。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作者一己的幽默,一己的风华。它不同于丰子恺、林语堂那样的道家风范,自适之趣胜于规讽;也不同于胡适、老舍那样的僳释襟怀,省己警人善意为本;更不同于鲁迅那样的斗士,揭疤之痛过于悯善之心……这是一种“清华”的幽默,它熔铸了一个青年人独有的灵感与情怀。理智清醒兼融浪漫热烈;乐观豁达不失警省辛辣;悠杨清响而非凝重朴厚。作品虽写得“杂轧”,然剥茧抽丝般的严谨紧系散珠。可见一个学者的头脑与一个作家的头脑娓娓倾谈的灵动与潇洒。 【季 苗】 张天翼 1906-1985 张天翼,原名张元定,湖南湘乡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1922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故事。1932年起开始儿童文学创作,1949年后多以儿童文学创作为主。代表作有《包氏父子》、《华威先生》及童话《大林和小林》等。 我的幼年生活 家 庭 老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不大明白。据说是所谓世家,有点田,在长江中游一个什么地方。以后渐渐穷下去,穷呀穷的成了光蛋。 我父亲拖着一家到外面东跑西跑,找面包去填肚子,一八九几年离了家乡以后,一直没回去过。于是一九〇七那年,在长江下游一个省会里生了我。那时候他在一个高等师范教书。 他是个诙谐的老人,爱说讽刺话。待儿女像朋友。让儿女们去自己发展,他不希望儿女像他自己一样,“他们那一代总比我们那代进步得多的。”这我相信他是受了书报杂志的影响。同时他非常爱那位“五柳先生”那种劲儿,因此他有点名士风,不肯以N斗米折腰,不过他不像那位陶同志是有田可归,而且还有几盆菊花的。他只是找点饭吃,到现在都没积下一个大。他性子很急,容易发脾气,可是一会儿就平静了。他看过许多小说,还知道许多笑话。他见了陌生人说不出话。他字写得挺好的。 母亲是个多感的人,她常给我说故事,有一次说林译的《孝女耐儿传》(Dickens:Curious Shop),眼泪直流着:以前那种大家庭的生活使她得了神经衰弱症的。她又自信力最强,什么事都想试试看。一要打算做件什么,从没做过的事,先总守着秘密,事后才宣布,不论成功没有。有一次她翻出一个销路很大的周刊给我看,有一篇她署假名写的短文,指摘那刊物上对于男女问题的那些文章不对,因为那完全是站在男子一方面说的,现在事实上男女并没真的平等,诸如此类。事先我们一点不知道她有寄稿的事。现在哄着的李童事件也许她又写了文章,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们不干涉儿女的思想,嗜好,行动,可是给儿女很大影响。 至于姊姊哥哥们对我,除了死了的不算,(我很小时他们就死了)第二个姊姊影响我是很大的。她通信告诉我许多事,指定些书叫我找来看。她爱说弯曲的笑话,爱形容人,往往挖到别人心底里去。可是一严肃就严肃得了不得。这么一个人。 学 校 因为家是流动的,我就转了许多学,直到了另一个省会里才读完小学中学。初小里国文讲《孟子》,我一面念着一面骂梁惠齐宣那些王,那些孟老爹的徒子徒孙,干么逗得这姓孟的说那多废话叫我们来背。功课没一样行的,只有和同学打架,说故事,是拿手。到高小以后别人叫我“蛮牛”,“野牛”,也有人叫我“小热昏”。 高小的几位教员都害怕学生受了那时的新文化影响,一面对学生们咒娘骂老子,斥它为洪水猛兽,一面把《论语》当作修身课。不许学生看小说,不许学生运动。谁犯了过就给拖到一个姓孔的牌位面前跪着。学生出出进进都得对那块姓孔的牌位鞠躬。院子里像挂挽联似地贴满了白纸标语,写着姓孔的姓孟的话。 我们国文教员据说是一位秀才,兼教历史,兼教修身。常喝酒喝得脸红红的,于是讲起历史来就特别起劲,高兴的时候还得说一个袁世凯和“美国国王”比赛珍珠的故事。全校的先生要算英文教员顶年青,带教一班《论语》。有一次一位同学在自修室做手工,把行头放在一个香烟盒子里,看见英文先生,问他那上面的“Baby cigarettes”什么意思。“第一个字是‘婴孩’,”先生就很响地说,“第二个字是‘牌’:‘婴孩牌’的‘牌’。” 这些先生据说一直到现在还在那学校里教书。 中学里那位校长是个反对白话文最起劲的,并且禁止学生看小说。“无论什么小说总是有害的。”他据说有点天才:他兼教外国历史外国地理,外国文可字母都没学过。后来有一天忽然做了篇白话文,而且请一位国文教员替他标点,油印出来给全校的人看,当国文读。“我这篇文章是反对白话文的,但是我故意要用白话文写,这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而且也叫人晓得我并不是不会做白话文。”说是要拿到什么杂志里去发表,不过我们没有瞧见。 教科书当然都是文言的,因此不管哪种功课,先生们都像讲古文似地把字面解说一遍。我们当讲台上没有人,我们读我们的小说,写信。和同位子的打架。先生聪明点的,就和我们谈彩票,谈女学生,谈二本《阎瑞生》。 以后来了一位国文教员,是个年青小伙子,奖励学生看课外书,于是杂志小说等才公开地看。 也像那个小学一样,这中学直到现在还是那位校长,还是那些先生,而且名誉也还是一样的好:算那省会里的第一流学校。 我自己 我四五岁的时候,大家都不欢喜我:我不听他们的话。我拿棍子在别人房门口敲着,别人要是:“×弟,别敲罢,”那我就得一连敲上两三个钟头。别人不说倒也许好些。因此常挨爹妈的骂,这我到很大才克服掉。 我的恩物是军乐队。似乎常有军乐队在街上走过,我就要大人带我去看。这大概是受了姊姊哥哥们的影响:他们常拉着手风琴唱歌,哼着军乐队的曲子。还有件恩物是轮船火车,一听见火车叫“哆!”就要往外跑。在家里我拿着粉笔铅笔,用了野兽派的手法,在墙上在地板上画着蚕子似的火车。我用五六个火柴盒接起来做火车。我在那上面画着铁路:由妈妈站到爹爹站,到姊姊站,到姑母站到厨房站,我自己做了火车开来开去,嘴里叫着,“哆——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开到厨房站,厨房刘大哥(爹要我这么叫他)就说:“你这个火车要上煤了吧。来,我给你上煤。”这一手我顶高兴,因此火车常往厨房站开,而且在那一站停得最久。我顶欢喜上煤! 一个人最好是开火车,当个乐手也好,要是在火车里奏乐,那就,吓,我的乖乖! 哥哥死后,嫂嫂带着侄儿送哥哥灵柩回去,接着许多大人们要上学,要找职业,都离开了我们。全家只有爹妈我。我哭着:“一点不好玩呀,一点不好玩呀。” 七岁那年离开这省会,跑了几个地方,到另外一个省会里住下。我不感到不好玩了。学校有同学。在家里爹妈给我说故事,星期日他们带我出去玩,还有位老王妈,每晚总得说个徐文长,说个《屁弹铜匠》这类。门口有许多茅屋,住着些卖豆腐干的,开小茶店的,他们的儿女都是我的朋友,有几个还是同学。 在初小有一次开全城小学运动会,我去参加五十码赛跑,得第二,给了我许多奖品:十几册商务印书馆的童话,孙毓修先生编的。有许多字不认识,母亲就读给我听。于是渐渐地自己看,买了一些,借了一些。商务中华那时所出的童话都看全了。到高小开始看旧小说,第一部是《岳传》,向个姓夏的借的。才看了一点,和夏先生打起架来,书还他。马上好了,再借来看下去。第二天又打架,又还他。第三天他又把书借给我。这部《岳传》足足看了一个月。接着借看《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彭公案》等等,这些教给我们拜把,打架的机会也就特别多。把弟兄也常会打起来。于是来了个调解人给我们讲和,写和约,还画花押,不过说不定这和约在下一分钟里给撕得粉碎,拳头对拳头又顶起来:“不打你这忘八羔子不是好汉!” 我没有一样功课好的,可是先生们说我将来可以做个书家,据说我的字写得好。在初小时,全校开什么会,他们还叫我当着许多陌生面孔写一副泥金对子,他们还教了些话让我在台上说了几句。校长兴奋着脸说:“那天知县拍手拍得最厉害。”理科教员还郑重地请我写过中堂:朱柏庐《治家格言》。我闯下许多祸,我在先生那里的案件每天总有四五起,而没被开除,或者是因为这一点。这里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说这小学是县立的。 大姊(大姊夫早去世)失业了,住在我家里,以后病死,留下一个儿子在我家长大。这外甥比我小三岁,我们做了好朋友,暑假寒假就是我们的天下。我开了一家大戏院。用骨牌凳翻过来当舞台,在厚纸上用彩色画了花脸,胡子,花旦,剪下来,当作戏子。梅兰芳还在我那里唱过戏哩。晚上演电影:在那些做手工用的玻璃板上画着古里八怪的脸,靠着灯,映到床上,观众是我那朋友,还有老王妈。有时也预备两张藤椅,请爹妈来坐包厢。我和那朋友组织了一个乐队,把老王妈的洋铁箱子挂在身上当大鼓敲着,我们自己的嗓子奏着乐。 我那大戏院关了门之后,就开了家书店。我把知道的故事写成小册子,每册三四页。此外还杜造了些故事。一面还出日刊,每期一张尽白纸,有故事,笑话,插图。我的读者只有一位。 他呢,开了个动物园,里面陈列着的动物是:猫一头,乌龟一只,螃蟹一只。我是唯一的参观人。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闹了蹩扭,我不合作。他慌了起来,因为开了家动物园没人参观到底是不大舒服的,他对我母亲哭丧着脸:“婆婆呀,快叫舅舅来看我的动物园罢,我们动物园一个人也没有了。” 不久他的乌龟因营养不良而病死,动物园关了门。我和他就拿一个纸匣子,装上轮盘,叫那只螃蟹拖车子。可是它不听话,它横走,把车子拖得乱七八糟。我们用一根筷子打它。还是不行。我那朋友动了火,狠命地一打,把蟹黄打了出来。他为这悲哀了一两天。我那刊物还为这出了个专号。 暑假里每天晚上我们在街上玩。我们到一个桥下,背着电灯站着,叫人不大瞧得清我们的脸。无论有什么陌生人坐着黄包车从桥上溜下来,我们就对他恭恭敬敬鞠个躬:“先生,李先生在家里等你,要请你去。”说了马上掉头就走。 进了中学不到两星期,又全校都认识我了。无论先生,无论同学,总得撩他们几句,遇着些比我大得多的同学要动手,(并非真打),我就逃上楼去,一见别人上了楼,我就跨过栏干,抱着柱子溜下到地下来。说这些撩人的话,我还收了几个徒弟的。中学里有各种运动行头,因此打架的机会也特别多,抢球的结果不打架当然不行,对不对。 教务主任老是叫了我去:饭厅里别人打碎了碗他以为是我,无论什么地方有人闯了祸他也疑心由于我。要是他走一个蹩扭的地方看见没有我,我相信他准得很失望的。有一次,一个教员告发我晚上在楼上栏杆边,对下面天井小便,教务主任又叫了我去。虽然小便的不止我一人,可是我发明的。他说这里小便有碍卫生,因为下面还有水缸盛着用水,说不定囤尿会撒到缸里去的。“我正为了怕有碍卫生才这么着,”我只好这么说,“卫生学上说,尿熬得太急会生病,我正尿急,可是厕所太远……。”他踌躇了一会:“唔,是的,这要想办法。” 可是谁知道他扣了我多少品行分数!我们料定是某个教员去告的,本来我们全班对他很有点恶感,现在更深了。我们哇喇哇喇说着他,他于是动了火:“你们管我么!” “我们当然管不着你呀,”我说,“我们又不是你的老子。”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老子,难道说错了么,难道我们是你的老子么?” 和同学们虽然老打架,可是很要好。他们老围着我叫我说故事。现在故事知道得更多了。我在通俗图书馆看了许多林琴南译的东西,还有许多侦探小说。最拿手的故事是所谓《撒克逊劫后英雄略 (W · Scott: lvanhoe),《滑稽外史》(C. Dickens: Nicola)等等,还有些什么《福尔摩斯》,《亚森罗苹》之类的侦探故事。我记得还有部什么《电术奇谈》,记不清是谁写的了,这故事很受欢迎,我一个星期才把它说完。有时候不高兴讲也被拖着讲,我就造着:福尔摩斯跟着亚森罗苹到上海,一上岸亚森罗苹就飞似地跑,福尔摩斯拚命追,“哪,就这么追,”我拔腿跑着,装着追的样子,一直跑了去。我用这么个方法解围的。 因为爱看小说之故,和几位同学写起来,都是些在林琴南和《礼拜六》之类的影响之下。我写了些滑稽小说。我们还投稿哩。可是严格地说,这已经算不了是幼年,似乎不应当写进去。 于是我这篇短文也趁此打住了罢。 □读书人语 张天翼是三十年代以来小说名家,此篇偶一为之,却应了文章天成那句老话,写得跳动生姿。全文分节记写童年经历,由父母、哥姐(他是老小)、学校,直写到自己。他文学天分的渊源,处于新旧文化交替时期的时代环境,特别是他的从小好动、机灵、游戏时想象丰富、爱好阅读、擅长说故事等性格特征,在文中被描摹得如此活泼泼的,读来令人忍俊不止。叙述文字纯白、峭利、节奏徐疾张弛变化不拘、有很厚的幽默内涵,闪烁着机智的才华。与题目颇为相合的,是通篇又极富童趣,叙述人那种稍稍捉弄别人兼带自嘲的口吻,更增添天真无邪的情味。本篇是研究张天翼讽刺与儿童文学气质的第一手资料,全文充满生的跃动和强烈自我体验,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妙文。 【吴福辉】
  1. 实为1906年。
缪崇群 1907-1945 缪崇群,江苏泰兴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早年曾留学日本,1929年开始创作,集有散文《晞露集》、《寄健康人》、《夏虫集》等,作品风格平和冲淡,文字如出水芙蓉,善于于细腻的描写中抒发感情。 夏虫之什 禊 子 在这个火药弥天的伟大时代里,偶检破箧,忽然得到这篇旧作;稿纸已经黯黄,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到何处为止,摩挲良久,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记得往年为宇宙之大和苍蝇之微的问题,曾经很热闹地讨论过一阵,不过早已事过境迁,现在提起来未免“夏虫语冰”,有点不识时务了。好在当今正是炎炎的夏日,对于俯拾即是的各种各样的虫子,爬的飞的叫的,都是夏之“时者”,就乐得在夏言夏,应应景物。即或有人说近乎赶集的味道,那好,也还是在赶呀。只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所不为罢了。 添上这么一个楔子,以下照抄。恐怕说不清道不明,就在每节后边添个名儿,庶免人牵强附会当作谜猜,或怪作者影射是非云尔。 一 在小学和中学时代读过的博物科——后来改作自然和生物科了,我所得到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似乎太少了。也许因为人大起来了,对于这些知识反倒忘记,这里能写得出的一些虫子,好像还是在以前课本上所看到的一些图画,不然就是亲自和他们有过交涉的。 最不能磨灭的印象是我在小学修身或国文课里所读过的一篇文章。大意说,有一个孩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前,他辩证了人的存在是吃万物,还是蚊子的存在为着吃人的这个惊人的问题。从幼小的时候到成年,到今日,我不大看得起人果真是万物之灵的道理,和我从来也并不敢小视蚊虫的观念,大约都受了它的影响。 偶翻线装书,才知道我少小时候所读的那一课,是出于列子的《说符篇》。为着我谈虫有护符起见,就附带把它抄出: 引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坐中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 “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 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 “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人虫汛论》) 二 红头大眼,披着金光闪灿的斗篷,里面衬一件苍点或浓绿的贴身袄,装束得颇有些类似武侠好汉,仅是细细看他的模样,却多少带着些乡婆村姑气。 也算是一种证实的集团的动物了,除了我们不能理解的他们的呼声和高调之外,每个举止风度,都不失之为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 趋炎走势,视膻臭若家常便饭的本领,我们人类在他们之前将有愧色。向着光明的地方百折不回,硬碰头颅而无任何顾虑的这种精神,我们固然不及;至如一唱百和,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态度,我们也将瞠乎其后的。 兢兢业业地,我从来不曾看见他们阖过一次眼,无时无刻不在磨拳擦掌地想励精图治的样子,偶然虽以两臂绕颈,作出闲散的姿式,但谁可以否认那不是埋头苦干,挖空心机的意思。 遗憾的只是谁都对于他们的出身和居留地表示反感,甚至于轻蔑,谩骂,使他们永远诅咒着他们再也诅咒不尽的先天的缺陷。湮没了自身的一切,熙熙攘攘的度了一个短促的时季,死了,虽然也和人们一样的葬身于粪土之中。 人类的父母是父母,子弟是子弟,父母的父母是祖先——而他们的祖先是蛆虫,他们的后人也是蛆虫,这显然不同的原因,大约就是人类会穿衣吃饭,肚子饱了,又有遮拦,他们始终是虫,所以不管他们的祖先和后人也都是蛆了。 出身的问题,竟这样决定了每个生物的运命,我不禁惕然! 但无论如何,他总算是一员红人,炎炎时代中的一位时者,留芳乎哉!遗臭乎哉!(蝇) 三 想着他,便憧憬起一切热带的景物来。 深林大沼中度着寓公的生活,叫他是土香土色的草莽英雄也未为不可。在行一点的人们,却都说他属于一种冷血的动物。 花色斑斓的服装,配着修长苗条的身躯,真是像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但偏偏有人说女人倒是像他。 这世界上多的是这样反本为末,反末为本的事,我不大算得清楚了。 且看他盘着像一条绳索,行走起来仿佛在空间描画着秀丽的峰峦,碰他高兴,就把你缠得不可开交,你精疲力竭了,他才开始胜利地昂起了头。莎乐美捧着血淋淋的人头笑了:他伸出了舌尖,火焰一般的舌尖,那热烈的吻,够你消受的! 据说他的瞳孔得天独厚,他看见什么东西都是比他渺小,所以他不怕一切的向前扑去,毫不示弱,也许正是因为人的心眼太窄小了,明明是挂在墙上的一张弓,映到杯里的影子也当作了他的化身,害得一场大病。有些人见了他,甚至于急忙把自己的屁眼也堵紧,以为无孔不入的他,会钻了进去丧了性命——其实是同归于尽——像这种过度的神经过敏症,过度的恐怖病,不是说明了人们是真的渺小吗? 幸亏他还没有生着脚,固然给画家描绘起来省了一笔事,可是一些意想不到的灵通,也就叫他无法实现了。 计谋家毕竟令人佩服,说打一打草也是对于他的一种策略。渺小的人们,应该有所憬悟了罢? 虽然,象征着中国历代帝王的那种动物,龙,也不过比他多生了几根胡须,多长了几条腿和爪子罢了。(蛇) 四 不与光明争一日的短长,永远是黑夜里的游客。在月光下的池畔,也常常瞥见他的踪影,真好像一条美丽的白鱼。细鳞被微风吹翻了,散在水上,荡漾着,闪动着。从不曾看见鬼火是一种什么东西的我,就臆测着他带那个小小灯笼是以幽灵为膏烛的。 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把星星招引来了,他也会牵人到黑暗的角落里去。自己仿佛眩迷了,灵魂如同披了一件轻细的纱衣,恍惚地溶在黑暗里,又恍惚地在空中飘舞了一阵,等回复了意识之后,第一就把自己找回来,再则就要把他捉住。 在孩提的时候,便受了大人的诰诫,“飞进鼻孔里会送命。”直到如今仍旧切记不忘。我以为这种教训正是“寓禁於征”的反面的作用。 和“头悬梁,锥刺股”相媲美的苦读生的故事,使这个小虫的令名,也还传留在所谓书香人家的子弟耳里。 不过,如今想来,苦读虽好,企图这一点点光亮,从这个小虫子身上打算进到富贵功名的路途,却也未免抹煞风景了。我希望还是把它当一项时代参考的资料为佳。 欣喜着这个小虫子没有绝种——会飞的,会流的星子,夏夜里常常无言地为我画下灵感的符号;漂着我的心绪,现着,却不能再度寻觅的我所向往的那些路迹。 虽没有刺目的光明,可是他已经完成了使黑暗也成为裂隙的使命了。(萤) 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半是说着他了。 首尾断置,不僵,又该怎样?这个问题我是颇有提出来讨论一下的兴致的。就算他有一百只足,或是一百对足罢,走起来也并不见得比那一条腿都没有的更快些。我想,这不僵的道理,是“并不在乎”吗?那么腿多的到底是生路也多之谓么;或者,是在观感上叫人知道他死了还有那么多摆设吗? 有着五毒之一台衔的他,其名恐怕不因足而显罢? 亏得鸡有一张嘴,便成了他的力敌,管他腿多腿少,死而不僵,或是僵而不死;管他台衔如何,有毒无毒,吃下去也并没有翘了辫子。所以我们倒不必斤斤斥责说“肉食者鄙”的话了。(蜈蚣) 六 今天开始听见他的声音,像一个阔别的友人,从远远的地方归来,虽还没有和他把晤,知道他已经立在我的门外了。也使我微微地感伤着:春天,挽留不住的春天,等到明年再会吧。 谁都厌烦他把长的日子拖着来了,他又把天气鼓噪得这么闷热。但谁曾注意过一个幼蛹,伏在地下,藏在树洞里……经过了几年,甚至于一二十年长久的蛰居的时日,才蜕生出来看见天地呢?一个小小的虫豸,他们也不能不忍负着这么沉重的一个运命的重担! 运命也并不一定是一出需要登场的戏剧哩。 鱼为了一点点饵食上了钩了,岸上的人笑了。孩子们只要拿一根长长的竿子,顶端涂些胶水,仰着头,循着声音,便将他们粘住了。他们并不贪求饵食,连孩子们都知道很难养活他们,因为他们不能受着缚束与囚笼里的日子,他们所需要的惟有空气与露水与自由。 人们常常说“自鸣”就近于得意,是一件招祸的事;但又把“不平则鸣”当作一种必然的道理。我看这个世界上顶好的还是作个哑巴,才合乎中庸之道吧? 话说回来,他之鸣,并非“得意”,螳螂搏着他,也并未作声,焉知道黄雀又跟在他后面呢?这种甲被乙吃掉,甲乙又都被丙吃掉的真实场面,可惜我还没有身临其境,不过想了想虫子也并不比人们更倒霉些罢了。 有时,听见一声长长的撕音,掠空而过,仰头望见一只鸟飞了过去,嘴里就衔着了一个他。这哀惨的声音,唤起了我的深痛的感觉。夏天并不因此而止,那些幼蛹,会从许多的地方生长起来,接踵地攀到树梢,继续地叫着,告诉我们:夏天是一个应当流汗的季候。 我很想把他叫作一个歌者,他的歌,是唱给我们流汗的劳动者的。(蝉) 七 桃色的传说,附在一个没有鳞甲的,很像小鳄鱼似的爬虫的身上,居然迄今不替,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了! 守宫——我看过许多书籍,都没有找到一个真实可以显示他的妙用的证据。 所谓宫,在那里面原是住着皇帝,皇后,和妃子等等的一类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男的女的主子们,守卫他们的自然是一些忠勇的所谓禁军们,然而把这样重要的使命赋与一个小虫子的身上,大约不是另有其他的原故,就是另有其他的解释了。 凭他飞檐走壁的本领,看守宫殿,或者也能够胜任愉快。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捉弄他,把他的尾巴打断了,只要有一小截,还能在地上里里外外地转接成几个圈子,那种活动的小玩艺儿,煞是好看的,至于他还有什么妙用,在当时是一点也不能领悟出来。 所谓贞操的价值,现在是远不及那些男用女用的“维他赐保命”贵重,他只好爬在墙壁上称雄而已。 关于那桃色的传说,我想女人们也不会喜欢听的,就此打住。(壁虎) 八 胖胖的房东太太,带着一脸天生的滑稽相,对我说了半天,比了半天,边说边笑着,询问我那是一种什么东西。我不大领会她的全部的意思,因为那时我对于非本国语的程度还不够,可是我感到侮辱了,侮辱使我机智—— “那个东西么?东京虫哩。”我简单地回答出她比了半天,说了半天的那个东西。 她莫奈何地唏唏晞……笑了,她明明知道我知道,而我故意地却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我偏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虫名,也便使我们的国体沾了污点。 我还是十多年以前的一件事。 后来,每当我发现了这个非血不饱的小虫时,我总会给他任何的一种极刑,普通是捏死,踩死,或是烧死。有时想尽了方法给他凌迟处死。最后我看见他流了血,在一滴血色中,我才感到报复后的喜悦与畅快! 像这样侵略不厌,吃人不够的小敌人,我敢断定他们的发祥地绝不是属于我们的国土之上的。 某国人有句谚语:“‘南京虫’比丘八爷还厉害!”这么一说,就可想他们国度里的所谓“皇军”真面目之一斑了。把这个其恶无比的吃血的小虫子和军人相提并论起来,武士道……一类的大名词,也就毋庸代为宣扬了。我誉之为“东京虫”者,谁曰不宜? 听说这个小虫,在一夜之间,可以四世或五世同堂(床?),繁殖的能力,着实惊人了。 可怜的这个小虫子发祥地的国度里的臣民呀!(臭虫) 九 北方人家的房屋,里面多半用纸裱糊一道。在夜晚,有时听见顶棚或墙壁上司拉司拉的声响,立刻将灯一照,便可以看见身体像一只小草鞋的虫子,翘卷着一个多节的尾巴,不慌不忙地来了。尾巴的顶端有个钩子,形像一个较大的逗号“,”。那就是他底自卫的武器,也是因为有了多么一个含毒的螫子,所以他的名望才扬大了起来。 人说他的腹部有黑色的点子,位置各不相同,八点的像张“人”牌,十一点的像张“虎头”……一个一个把他们集了起来,不难凑成一副骨牌——我不相信这种事,如同我不相信赌博可以赢钱一样。(倘如平时有人拿这副牌练习,那么他的赌技恐怕就不可思议了。) 有人说把他投在醋里,隔一刻儿便能化归乌有。我试验了一次,并无其事。想必有人把醋的作用夸得太过火了。或许意在叫吃醋的人须加小心,免得不知不觉中把毒物吃了下去。 还有人说,烧死他一个,不久会有千千万万个,大大小小的倾窠而出。这倒是多少有点使人警惧了。所以我也没敢轻于尝试一回,果真前个试验是灵效,我预备一大缸醋,出来一个化他一个,岂非成了一个除毒的圣手了么? 什么时候回到我那个北方的家里,在夏夜,摇着葵扇,呷一两口灌在小壶里的冰镇酸梅汤,听听棚壁上偶尔响起了的司拉司拉的声音……也是一件颇使我心旷神怡的事哩。 大大方方地翘着他的尾巴沿壁而来,毫不躲闪,不是比那些武装走私的,作幕后之宾的,以及那些“洋行门面”里面却暗设着销魂馆,福寿院的;穿了西装,留着仁丹胡子,腰间却藏着红丸,吗啡,海洛因的绅士们,更光明磊落些么? “无毒不丈夫”的丈夫,也应该把他们分出等级才对!(蝎) 十 闹嚷嚷的成为一个市集,直等天色全黑了,他们才肯回到各自的处所去。 议会吗?联欢吗?我想不出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和企图。 蜘蛛,像一个穿黑色衣服的法西斯信徒,在一边觊觎着,仿佛伺隙而进。我的奋斗的警句,隐约地压倒了他们那一大群—— “多数人永不能代替一个‘人’,多数时常是愚蠢而又懦弱的政策的辨护人。” 像希特勒那样的“成功”,还不是多半由他们给造就的吗?不看这位巨头,迄今还是一个独身者,甚至于连女色也不接近,保持着他这个“处男”的身分。 感谢世界上还有一种寒热症,轮到谁头上,谁得打摆子,那也许就是他说胡话,发抖的时候了吧。我得燃起一根线香来,我想睡一夜好觉了。(蚊) □读书人语 历来以昆虫为描写对象的散文,并不鲜见。缪崇群的《夏虫之什》迥异于其它以虫类为题的散文的显著特色,首先是毫不掩饰的强烈的思想倾向。这篇发表于1940年敌占区上海的散文佳作,竟将臭虫直呼为“东京虫”,称它是“侵略不厌,吃血不够”的小敌人”,而具有武士道精神的皇军同样是“其恶无比的吃血者”。作家直言,法西斯信徒造就了希特勒,其所谓“成功”之日,“那也许就是他说胡话、发抖的时候了吧。”没有强烈的爱国心和拚死一搏的决心,作家是不敢也不肯这样写的。 其次是具有深刻的哲理意味。开篇就提出了“人的存在是吃万物,还是蚊子的存在为着吃人”这个极富哲理性的问题。作家对每一种虫子的描绘,无不包孕着相生相克、生存竞争的思辩色彩。 再次是作家对每一虫类的观察细微入微,视角独特,比喻出人意料,又极具艺术性。如将蝉比作侠客,将蛇比作草莽英雄或美女,将萤比作黑夜里的游客,将蝉比作歌唱家,既贴切,又富于想象力。可见,作品的倾向和思辩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在艺术表现中自然流出来的。或许因为作家当时的生存环境过于险恶,选取多为蛇蝎蚊蝇之类的东西作为表现对象,读来或许不那么舒服,却令人惕然! 【唐耀华】
  1. 原书“噆”字缺,现据《列子》,景中译注,中华书局,2007.12,P276予以补足。——校对者注。
吴组缃 1908-1994 吴组缃,安徽泾县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学者。清华大学中文系毕业。1935年曾任冯玉祥私人国文教师及秘书。四十年代曾任教于中央大学国文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1949年任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鸭嘴崂》,短篇小说集《一千八百担》等。现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吴组缃小说选》行世。 村居记事二则 秦嫂子 到家的那天晚上,没有看见秦嫂子出来和我罗唣,心里很是纳罕。问起家里人,说她已经死了;死得真离奇说是在田塍上看黄豆,给人用石头打死的。 秦嫂子是前年到我家帮工的。那时门牙已经落掉四五个。黝黄的瘦脸上挤满很深的皱折,数茎黄茅草似的头发,远远就看得见发缝里的皮肉。看样子,已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婆了。母亲从前和她熟识,但乍见面却不认得。只因她是个“倒毛眼”,一根绵线终年扣在眉毛下,把上眼皮扣得向外翻转来,瞪出两只干枯红涩的眼睛,样子叫人看了觉得怪难受的。由于这个特点,母亲才慢慢认出来。母亲惊讶地说算起来你也不过四十罢,怎么就老得变成这样了?” 秦嫂子把倒毛眼眨了两眨,两片皱折的嘴唇扁得抽扯不过来,一种非常心酸的样子,哭巴巴地告诉母亲说,菩萨没眼睛,两年中,一家五口,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丈夫是个泥水匠,说起来,我也认得的。那是一个忠厚的汉子:后脑上绕着一个辫子髻,终天只见他没由没缘的笑着。笑得又凄凉,又滑稽。父亲常常夸奖他的手艺,说他砌的墙挺直一条线,一点肚子也不露;说他蒙的地砖又平正又密合。村上年轻一辈子的泥水匠能有这样好手艺的,简直没第二个。这都是从前的话,近年来村上的屋子只见拆,连修葺的事也少有,动兴土木自然更谈不上。他的好手艺也就渐渐湮没无闻了。记得大前年我上学校去,是他给我挑行李箱子的。多年没见他,他还是那副老神气:小小的辫子绕在后脑上,含着一种又凄凉又滑稽的笑。不过脸上额上加多了皱纹,眼眶四周尤其多,把一脸的笑容凑合得格外凄凉,格外滑稽了。我问他怎么改了行,干起挑担的营生了。问他一年赚得多少钱。他只是擤鼻涕,只是把鼻涕擦在手心上搓弄着,只是无由无缘的笑。记得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说听说太史第八老爷今年秋天要回乡安葬老太爷,到时候一定是叫他做风水。 秦嫂子说他就是这年死的。他抬轿子到外埠去,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队伍,被队伍拉去当伕子。他没见过世面,看见队伍就像小鬼看见阎王,吓得只是抖。又惦记着家里没米了,惦记着八老爷的风水,一天夜里想溜逃,不凑巧,被队伍半路捉了回来。队伍里说,你抬轿也不过是挣钱,现在给我们挑东西,那里就要你白费气力?你就要溜!说这事传出去了,会败坏他们队伍的名誉,非打一顿以儆效尤不可。这老实人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给那么一骂一吓,格外弄傻了,也不晓得求饶,也不晓得说好话。和他同逃的共有三个,到头果真挨了打的却只他一个。说是用枪拐子打的,当时两条腿就站不起来。第二天还被逼着抵死走了五十里路。那是六月天,他又痛,又急,又害怕,走在半路上发了痧。……队伍看他实在走不动了,才给了两块钱放他回来。当天他想住饭店。饭店见他有病有伤,不肯留;走呢,又走不动。结果是用翻倒的竹床抬回来。病损的身肢被猛毒太阳一蒸晒,病上添了病。到家后卧床不起,昏迷不醒。一回儿喊兵老太爷饶饶我,一回儿跳起来要去给八老爷做风水。屎尿都不晓得说,拉得满床稀污烂臭的。临死的几天喊口里苦,呕吐许多绿的黄的肮脏水。有见识的人说这是吓破了胆的缘故。 丈夫死后,第二年春上一个五岁的小儿子患“羊毛斑”,三天就死了;大儿子二十岁,在一家砻坊里作店伙。那砻坊因为折了本,休歇了。儿子和几个同事邀邀伴,跑到外埠去,一去迄无下落。现在只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是给一个庄稼人作童养媳。 那时候她那病弱憔悴的样子,加上那一双怪难看的“倒毛眼”,使得大家都不喜欢她,然而母亲执意把她留下了。 她在我家帮工,很是勤快耐苦。只是有两点小毛病:一是喜欢缠着人唠唠叨叨地谈她丈夫,谈她儿子。把那些故事翻来复去的谈着,一点也不厌烦琐。谈又谈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老是那一套。正和鲁迅先生一节小说里所描写的那个不幸的祥林嫂的脾气差不多。二是逢时过节就要哭。有时偷偷摸摸跑到丈夫儿子坟上去,一哭就哭得不回来,还得家里打发人去劝她,拉她;有时躲在家里毛厕里,哭得一家人都是疑神疑鬼的。 这两点小毛病,使得家里人格外厌恶她,有时甚至连母亲也有点不耐烦。但这些事都和我不相干。另有一件事,却是叫我感到万分头痛的,那便是关于她的大儿子的事。这妇人不知她自己是怎么个想法,总以为所谓外埠,只是一块有限的极小极小的地方,在她心目中大约顶多像我们村子差不多大小吧。因此,她不时和我罗唣。好比说,每次我要离家时,她就赶着制好几双鞋,一定要我把她儿子访问出来,把鞋带给他。告诉她说:“你儿子我从来没看见过,他又没个正式名字,又不晓得在做什么事,那外埠纵然果真如你所想的那么小,我也是没处交代的。”说“鞋子还是莫带吧,我只能随时随地替你注点意,替你查问查问。那也是海里捞针,丝毫没把握的。”这浅显的道理不知怎么她就一点都不懂。一定要我带鞋子。 “大先生,积积德喂,做做好事喂。”她两手握在胸前扭动着,用一种不知所措的可怜样子哭巴巴地说:“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喂。你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的人喂。……” 接着就告诉我,她大毛子多么高,多么瘦,额头拐上有一块疤,是十岁时候爬树捉八哥跌坏的……她只顾说她的那一套,好像简直没听见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法说得她明白,只好如同做一件假事哄小孩子似的把鞋子带了去(自然又重复照原样带回来)。每次回到家,又够她罗唣的。问我见她儿子没有?鞋子可合脚?还是胖了点,瘦了点?……她就这样自管自问下去,挺着两道难看的倒毛眼,非常兴奋,非常快乐,简直当她儿子毫无问题地已经被我找着了的一般。这事情真叫我没法对付。老实告诉她,你儿子我没法找得到呢,那她一定疑心我做事没真心,而且也一定使她大失所望,又够她哭几天嚷几天的。骗她说果然已经找着了,他在那里非常好,鞋子也合脚,百事都如意。那我这个谎该扯到几时才能完,将来又如何交代她呢?结果我还是只好支吾她,说我已托了许多熟识的人去打听,不久就会打听出一个眉目来的。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放一百个心。一定找得到。包在大先生身上。”当她在毛厕里呜呜咽咽哭的时候,家里人就这样劝慰她。 平日和她走动的就是她的那个女儿,十二岁的那个童养媳。那小姑娘不是倒毛眼,样子倒伶俐。也许是她为小儿子死,大儿子逃,因此伤了心,把一肚子做娘的慈爱弄得没处摆放,就全都拿来放到这个女儿身上来。三天两天的去看她,不时问母亲要点穿的吃的拿去送给她。这一下可害苦了女儿!乡间做童养媳的,那个把她当人看待?这几年庄稼人家,饭也没法吃得饱,都挣命抵死的熬日子,你只顾发泄你的母亲之爱,把女儿这样金枝玉叶的看待起来,那女儿怎么能安心把童养媳做下去,做到头?于是婆家不愿意了。说养媳妇被娘娇惯得不成体统了:成天在家里不肯做事,不肯吃苦,没碰上就要扁着嘴唇哭。有几次那小姑娘就真偷偷摸摸逃到娘身边来,扯着娘衣裳角,死也不肯再回婆家去。婆家来人说养媳妇不要了,还了你罢。你这位千金小姐我们这样人家配不上。刚好这两年我们一家也是九苦九难的熬日子,熬也没法熬得过,少一张嘴吃饭,我们巴不能够的。”秦嫂子急坏了,挺起两只枯涩的倒毛眼,十把鼻涕九把泪。大家帮着说说好话,才把女儿送回了婆家。婆家当着娘的面,把那小养媳妇吊在桑树上整了家法,答应从此母女不再走动。这是去年在家我眼见的事。 去年我由家动身时,她又新制了两双鞋(连同以前的四双了),亲眼守着我放到我的箱子里。叫我告诉她儿子,说娘在东家十分好,叫他放心,说娘已替他积下点钱,三五年后积多了,就可以给他娶媳妇。我自然只好满口答允。但的确有点嫌那四双鞋子累赘,偷偷地要把它除下来,不知怎么她看见了,忽然要对我下跪。哭哭啼啼的求我,说这次一定能找到,说算命先生给他掏了课是个“流连”课。“流连,流连,就在眼前。”说一定找得到。…… 秦嫂子的死,要是把她的一生遭遇当作故事看,那似乎结束得太突兀。说是这样子的:秋天时候女儿的婆家因为年成不好,交不全田东家的田租,公公被押到区公所里,大伯子得了伤寒病。田塍上有黄豆没收割,不得不叫十二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小女婿去看守。秦嫂子晓得了,心疼两个孩子会害怕,每夜偷偷地去和女儿女婿作伴。一夜,两个孩子睡着了,田塍上悉悉索索地有响动。她只当是只偷黄豆的小野兽,就把衣裰里预备的石头掷过去,“咄啊!咄啊!”地赶。不想那小野兽一点也不怕,反倒越走越近。忽然,那野兽说话了:“娘的:干你的事!是你的豆!……” 她这才晓得不是野兽,而是一个贼,一个深悉底细的贼!她晓得不好了,忙着推醒了两个孩子,三个人尖着嗓子叫喊起来。在平时,只要一叫喊,家里的男子或是别家田塍上看守黄豆的人自然都一涌而至,那贼也就给捉住,或是吓跑了。然而这时候却叫天不应,呼地不理。那贼肆无忌惮地自管自一把把拔黄豆,而且骂着。她怕黄豆给偷了,女儿会背累,一时情急,不顾死活地撞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大胆的贼。两个人扭做一团打起来。等到两个孩子敲开邻舍的门,喊了人来时,秦嫂子倒在田塍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喘着气;那个贼已经无影无踪了。 秦嫂子是被石头打坏了。头部和胸口满是伤。而胸口受伤更甚。一口一口的吐着鲜血。家里替她请医生来开方子,吃了“阿胶”,又用“七厘散”“万应锭”搽服,都无效。挨了五六天就死了。说临死的时候还扳着指头计算我回家的日期,说这次我回来,她儿子准有下落了。 三驼子 现在代替秦嫂子的位置的是一个年青的伙计。驼曲的背脊,矮小的身材,脸色虽然也很黝黑,如一般做粗事的人差不多;但眉目却颇清秀。大约是排行第三吧,大家都喊他三驼子。 他说话的时候,慢声吞气的,像卖弄似的不时夹些斯文字眼在里面。我很奇怪,心想这个新伙计一定不是做粗事的出身。我问他说:“你从前做什么的?” 他立刻脸红了,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忸怩起来。半响,才说:“我从前是做生意的。” 家里人一半正经,一半打趣地说道:“别看三驼子!三驼子现在是落了难,他从前是个斯文先生呢!——就是现在,还常常躲到你书房里偷书看。”又说,“他说他认识你。” 我却想不起几时认识他。我问:“你怎么认识我?” 三驼子含着满脸凄凉的笑;忸怩的说:“大先生想是忘记了 :去年五月里大先生回府,歇在敝村那个茶棚里打尖。我在茶棚旁边一个三亩田里筑田堰。……” 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去年放暑假回家,我在离家十里路的枫林渡茶棚里休息。茶棚临着一片田亩。那时田塍上有个汉子在伛倭着背脊筑田堰。我无聊地靠在杉木栏边看着他。他一锹一锹地在田沟里掘着烂泥,手法十分笨拙,样子很是吃力。一顶阔边旧麦秆帽遮去他的脸的全部。但是我看得见他的脚:那双脚一只浸在田水里,一只跨在岸上,大趾和二趾紧紧搭拢在一起,腿肚又瘦弱,又苍白。这样一双脚腿摆在这田里,不知怎么就显得十分不顺眼。我无聊地随口问他说: “你老哥不是种田的吧?” 那汉子把脸背着我,站直身肢抹一抹额上的汗,低声回答道: “我是没法,先生。” 当时我找他谈了许多话。他只是很简单的回答我,脸老是不肯朝我看。他告诉我他原是做布店的,在那布店里做完学徒后,管了五年账。现在失业三年了。在家里赶了一年牲口,此刻又租了几亩田耕种。并远远指着北头山坡下的一块繁茂的桑树林,说那块桑树地是他自己的产业。在往年,或是自己养蚕,或是把桑叶卖给人家,很有一笔进款。这连着几年,这块桑地却变得一文钱都不值。那些密密丛丛的肥大的桑叶只好连枝丫剪下来,晒干了,当柴火烧。把桑树砍掉,种别的东西呢,心里又不忍。因之比如猴子拿了块姜,吃也吃不得,丢又丢不得。他说他有娘有老子,两个弟弟,四个孩子,连同妻和自己一家有十张吃饭的嘴。 这个人的印象留在我脑子里,十分深刻。因为在我们家乡,店伙失了业,为生活所迫,降而为农人或他种苦力的虽然非常多;但是比较上级一点的,如司账大朝俸之类,则因平时摆惯了体面的架子,过惯了上等的生活,离开店后,一则碍于身分,二则限于体力,事实上却没法改行当。差不多九十九是变卖祖上遗留的一点产业过活,寄生在娘和妻的身上过活。等到很少一点产业顷刻之间廉价卖完了,娘和妻也再担负不起了的时候,自己就已慢慢变成地痞流氓或乞丐了。如今这个人显然是个上等店员,可是却跌得下身分,吃得苦,马上租了田耕种,真叫我有点诧异。那次回家后,我把这事当做一件新奇的事似的谈给我的朋友们听。 现在这个人竟到我家作了伙计,更是我料想不到了。当时我十分兴会。我问他怎么又不种田了? 三驼子只是凄苦地笑着,忸怩地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对我慢慢说了。 “大先生,做做鹅,又做鸭,怎么行。我也是没奈何,弄着试试的。说起来,真倒霉!我歇生意的时候,我积了二十多块钱。那时候前途茫茫,二十多块钱够得吃几天饭?我就打算弄个营生做。几个同事劝我贩烟土。……那个事不说我外行,没法入得门;就是入了门,官厅里一记竹杠敲过来,我就吃不住。——我后边又没个靠壁山,我又没个夤缘大交情——这笔发财的生意我不想。我买了一只毛口骡。心想给人家驮驮货,也不过跟着走走路,不算是苦交易。那晓得骡子买到家,谷子吃了我好几担;生意呢,是和尚拜丈母的年!满街打听,求公公,拜婆婆,弄得一笔生意了,汗一把水一把的把货给运好了,——不给钱!今天讨,回明天!明天讨,回后天!这不是说笑话!我看看不对劲,硬起心肝把骡子过了手。二十一块钱买进来的,十四块钱卖出去。贴了七块现本不算数,白吃了我一家几个月的粮,憋了我一肚子的气。” 说着我又笑了起来。 “那你打错算盘了!;我说你是做布店的呀。你为什么不做你的本行当?你为什么不弄个货郎担子,摇摇大鼓?你望着街上没生意,那个店铺肯进货?你买骡子做什么?” “大先生,你这是外行话。货郎担子更没生意呢!说起这事来,我也有个笑话,我在店里最末的那年,店里已经没指望了。我想我老是坐在账桌上,怎么行?我说我也要练练,我要出担子。我在一个同事处学大鼓。——不要看大鼓这东西,学起来可不易。一个点子摇错了,人家就可以抢你的鼓。越是这种世界,这门江湖饭就越发不容易吃。——我学了十来天大鼓。记得第一天,从南乡摇到西乡,心里有点怕,腿也不抵用。天亮摇到黑。你说卖了点什么!三粒白壳纽扣,一只针环,四两白绵线。大先生,摇大鼓的比买东西的多好几倍!做布店的歇了生意,就干这个!” 家里人听他说得那么狼狈,都不由得笑起来。 “这样的小本买卖我差不多都试过的。我没别的好处,就是肯跌架子。我不在乎。我只要能挣钱,什么事我都干。一家十张嘴。我不做,吃什么呢?我是没奈何。” “你还做了些什么生意呢?” “说起来,又要惹你们笑。我挑过豆腐干子担。我从豆腐店里发了货,到山里村子去卖。卖一块干子,我赚两个铜钱。一天赚二三十个钱。我干过。我家里做皮蛋卖。我有时挑出来卖。一块钱六十多个生鸭蛋,买盐,买石灰搓起来;卖出去卖得三四分钱一个。这算是笔好买卖。——就是没生意。大家饭也没得吃了,那个吃你的皮蛋?” “所以你就种田了?” “不是的,我是把田退还了东家,才做这些买卖的。我种了一年田。那自然是我穷无赖,蹩着自己开个玩笑的:是我家隔壁一个客户,近两年,划算不过来,要退佃,东家不答允。我说笑话,我说我也来种一年田试试看。我从那客户处隔手租了四亩几分田。付牛租,付车租,……抵死要命的弄到秋天:算好的,年成倒不坏,真的凡事发‘暴手’别人都遭了旱,我种的却是早稻,一点损伤都没受。可是交去了租,一盘算,剩下的几粒稻子刚刚够了长工的工钱,和药店里的药账。我白捱了一顿忙,赚了一场病。——索性病死也拉倒了,偏偏不死;死死,又活转来。” “你的身体倒不坏,亏你种下了台。” “年纪轻轻的,我就不相信我没用处。我都要试试看。弄不好,也没法。……”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真是没法想:依我想,在家乡弄不好,就到外埠去碰碰。可是我不行。我想飞,我飞不动。——” 家里人插嘴说你就飞到了外埠,也不过去当了兵:不是去杀人,就是给人杀。这你三驼子怕不见得行。” “所以呀,做人千万莫做中国人。好比说罢,我家那块桑地,多年不生一文利;要是在外国,那会有的事?听说外国人不会养蚕,就用机器把桑叶织成丝。新时行的人造丝,印度绸,不都是桑叶织出来的?……要是在外国,我自己不养蚕,桑叶卖给工厂里,我多少也弄得几个呀。” “这倒没听说过。” 家里人打趣道:“那你快去做洋鬼子罢。” □读书人语 吴祖缃老先生家里有一幅老舍送的字,我去看他,见了这幅字,心下很感动,这字诗章,题目恰好也是《村居》: 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深情每祝花长好,浅醉惟知诗至尊。 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 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这诗的风格无疑近杜甫。“杜甫方式”感人至深之处还不在文学,而在乎比文学更高的东西就是所谓“人道主义”。在“五四”“社会解析派”文学的祖师吴老先生,便是揭示“上层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 用“笔”写,写得再好,不过是个文人。用“心”去写则大不一样,那就近乎一个“大写的人”。 也是吴老先生家挂的字: 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闲情半日新 若能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竹为邻 这是更典型的“杜甫方式”。 巍乎高哉,吴老先生的文章是与“道德”相联,所以读这《村居二则》,应该用“心”去读。 【韩毓海】 陆 蠡 1908-1942 陆蠡,浙江天台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译有屠格涅夫《罗亭》、《烟》及法国拉玛尔丁《葛菜齐拉》。现有《陆蠡集》行世。 囚绿记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的。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尺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孔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疑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这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揠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盛。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绿,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在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方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芦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读书人语 写花草的散文,容易流于轻浅。陆蠡的这篇《囚绿记》却不同凡响。在小小斗室中养一株常青藤,原本是一件普通甚至乏味的小事情,但在这篇文章中,一株绿草却有了喜怒哀乐,它完全和主人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情绪合二而一了。陆蠡对这位“绿友”倾注了那么深的感情,却不使人觉得生硬牵强。通过一株绿草表达向往光明、追求自由的心情,寄托思想的载体似乎太弱小,然而小小“绿友”非常胜任,为什么?我想是因为作者的真诚和行文的自然。我在少年时代读过这篇散文,读一遍之后便再也无法忘记,直到现在。《囚绿记》使我认识了陆蠡,我曾经根据这篇散文想象作者其人——这是一个瘦弱、斯文的读书人;是一个善良,热情的好人;他一定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因为一个爱喧嚷的人决不可能和一根无言的青藤“对话”,产生如此细斌动人的感情交流……后来据认识陆蠡的前辈作家告知,我的想象并不错。一篇短文能使读者如此遐想,当然是佳作了。 【赵丽宏】 徐 訏 1908—1980 徐訏,中国现代诗人、小说家。浙江慈溪人。193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后留校任助教,同时写作。1934年任《人间世》半月刊编辑,1936年参与创办《天地人》半月刊。同年赴法留学。抗战后回国,致力于写作、教学、编刊等。1944年任《扫荡报》驻美国特派员。1946年回上海从事创作活动。建国后赴香港居住。一生著作丰富。 夜 夜。 窗外是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半个影子,是微风还是轻雾在我屋瓦上走过,散着一种低微的声音,但当我仔细听时,又觉到宇宙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我两只手捧我自己的头,肘落在我的膝上。 我又听到一丝极微的声音,我不知道是微风,还是轻雾;可是当我仔细倾听时,又觉到宇宙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我想这或者就是所谓寂静了吧。 一个有耳朵的动物,对于寂静的体验,似乎还有赖于耳朵,那天假如什么也没有的话,恐怕不会有寂静的感觉的。在深夜,当有一个声音打破寂静的空气时,有时陪衬出先前的寂静的境界;而那种似乎存在似乎空虚的声音,怕才是真正的寂静。 在人世之中,严格地说,我们寻不到真正的空隙;通常我们所谓空隙,也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气体充塞着,那么说寂静只是这样一种声音,我想许多人一定会觉得对的。 假中说夜是藏着什么神秘的话,那么这神秘就藏在寂静与黑暗之中。所以如果要探问这个神秘,那末就应当穿过这寂静与漆黑。 为夜长而秉烛夜游的诗人,只觉得人生的短促,应当尽量享受,是一种在夜里还留恋那白天欢笑的人。一个最伟大的心境,似乎应当感觉得在短促的人世里面,对于一切的人生都有自然的尽情的体验与享受,年青时享受青年的幸福,年老时享受老年的幸福,如果年青时忙碌了布置老年的福泽,老年哀悼青年的消逝,结果在短促一生中,没有过一天真正的人生。过去的既然不复回,将来的也不见得会到,那么依着年龄,环境的现在,我们过一点合时的生活,干一点合时的工作,渡一点合时的享受吧。 既然白天时我们享受着光明与热闹,那么为什么我们在夜里不能享受这份漆黑与寂静中所蓄着的神秘呢?但是这境界在近代的都市中是难得的,叫卖声,汽车声,赌博声,无线电的声音,以及红绿的灯光都扰乱着这自然的夜。只有在乡村中,山林里,无风无雨无星无月的辰光,更深人静,鸟儿入睡,那时你最好躺下,把灯熄灭,于是灵魂束缚都解除了,与大自然合而为一,这样你就深入到夜的神秘怀里,享受到一个自由而空旷的世界。这是一种享受,这是一种幸福,能享受这种幸福的人,在这忙碌的世界中是很少的。真正苦行的僧侣或者是一种,在青草上或者蒲团上打坐,从白天的世界跳入夜里,探求一些与世无争的幸福。此外田园诗人们也常有这样的获得,至于每日为名利忙碌的人群,他永远体验不到这一份享受,除非在他失败时候,身败名裂,众叛亲离,那么也许会在夜里投于这份茫茫的怀中,获得了一些彻悟的安慰。 世间有不少的人,把眼睛闭起来求漆黑,把耳朵堵起来求寂静,我觉得这是愚鲁的。因为漆黑的真味是存在视觉之中,而静寂的真味则是存在听觉上的。 于是我熄了灯。 思维的自由,在漆黑里最表示得充分:它会把荒野缩成一粟,把斗室扩大到无垠。于是心板的杂膜,如照相的胶片浸在定影水里一般,慢慢地淡薄起来,以至于透明。 我的心就是这样的透明着。 在这光亮与漆黑的对比之中,象征着生与死的意义的:听觉视觉全在死的一瞬间完全绝灭,且不管灵魂的有无,生命终已经融化在漆黑的寂静与寂静的漆黑中了。 看人世是悲剧或者是喜剧似乎都不必,人在生时尽量生活,到死时释然就死,我想是一个最好的态度;但是在生时有几分想到自己是会死的,在死时想到自己是活过的,那么那一定会有更好的态度,也更会了解什么是生与什么是死。对于生不会贪求与狂妄,对于死也不会害怕与胆怯;于是在生时不会谋死,在死时也不会恋生,我想世间的确有几个高僧与哲人达到了这样的境地。 于是我不想再在这种神秘的夜里用耳眼享受这寂静与漆黑,我愿将这整个的心身在神秘之中漂流。 这样,我于是解衣睡觉。 一九三九,三,八。 □读书人语 读了徐的散文《夜》,我对夜晚有了一个新的感觉,那是一种洒脱,一种超然,并由此而产生一种神秘的向往。 通读全篇,给我们感觉最深的便是行文的洒脱与哲理化。作者先是讲述自然而然却是神秘的“夜”,风或雾从屋顶走过,抑或是掠过;然而便从这段“引子”转向“主题”——人生,从白天想到黑夜,从俗人谈到僧人,从“入世”而及“出世”,而这些所想,无非是怒告知读者,能享受白天固然幸福,而能享受夜晚则更幸福。为什么?因为这白天与黑夜已不再是自然的东西,而是一种象征,一种人生的象征,好比“生”与“死”,于是便有了“人在生时尽量生活,到死时释然就死”这样一个最好的“态度”。 此刻,读者也许已悟出其中的道理了,这是一首“禅偈”: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然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张 波】 杨 刚 1909—1957 杨刚,汉族,湖北沔阳人,作家,记者。建国后曾任周恩来总理办公室秘书、《人民日报》副总编辑。著有散文、通讯集《梦的沸腾》、《美国札记》、历史小说《公孙鞅》等。现有《杨刚文集》行世。 一个知识分子的自白 ——《永恒的北斗》代序 我不是一个诗人,正如同我不是一个艺术家一样,这是每个明眼人第一面就能够看出来的。 有五六年的时间,我经常的写些长短句,其中有一些间或发表过。别人称之为诗,为方便计,我也叫它们诗。 不过,这不是什么主要问题。 所要着重的,倒是这个小册子里面所存的几首诗在写的方式上,在我发表它们的用意上,都值得说明。因为在我看来,它们都和一个人的创作态度有关系,并且,推深一步,和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也是有不能分解的关系。 三年以前,我生活在一个矛盾的悬岩上面:一方面对于人,对于生命,有一种烈火一样的感情,另一方面对于大多数可能常常见面的人,抱着不可名状的憎恶,尽可能做得使人不容易接近我,自然从不想要去接近人;一方面切愿投笔在人民的事业里面,另一方面十分喜爱朦胧、晦暗,不可知的探索,渺茫无稽的空想;一方面切望我能够为许多人所爱、所亲近,另一方面常常以能够得人畏惧、憎恶为满足;还有呢,一面觉得应该生活得像人民的一个工具,另一方面却尽爱随意做些没有下文的尝试,仅仅为了自己满足的说:“这件事没有什么了不起,要做并不困难。”当工作的要求十分地逼紧我的时候,我常常在阴晦无人的地方,沉沉的,沉沉的…… 鲜红的火在层层的灰烬下面燃烧,狂激的流水被压迫在古老的岩层下面,这是二十世纪初期,一个中国人诞生的痛苦。旧时代家庭的教养,社会上种种具体的生活条件和所接触的物与人,造成我的一面和两面。两面我都坚持。我好像走在一条峻险的峡谷里面,两边的岩壁向我倒下来,倒下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能救我。他的道路——经历长期的、酷刑一样的苦痛而后升华,曾经像我自己的心一样的感动我。可是,我没有他那种近乎神秘的宗教,我没有他做人时那样随和的温柔,我就不能够觉到那一条路也是我的道路。哈代的命运的悲剧,曾经震撼我的心,使我想起他的一些场面就心里发抖。但是,我生在初年的中国,我不甘心向命运低头。屠格涅夫最会为年青人安排道路,也最会轻轻地点融人心。可是我在他的那些年青人里面,找不到我自己痉挛地冲突顽固的影子;在他的世界里面,也找不到具体地出现了的一个宇宙,他躲在那里面像一个冷心的魔法师,好像他欣赏他的魔法过于他关切人类。而且最令我寒心的,是我不能够摸到他,我恨他。托尔斯泰是从头就被我推开了的,因为从我开始接近他教育的时候起,他就被人当作牧师一样地介绍推荐给我,我存心不读他。直到抗战开始不久,才读到他的《战争与和平》。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地感动我,可是也同样地不能救我。救了 Pierre的那个平凡的囚犯虽然在我心上,可是不能够和我的心融合。 我也不必再多举了。总之,一个人心里没有感觉到具体的人民,只能够为自己忧愁的时候,读什么书也是白费。地球在他面前裂开来,他都看不见,却偏要希望看见得太多。他的眼泪就只有朝自己的屁股上流。那被许多人当作一个教士看待的但丁,在六百年前已经告诉我们了。 我不用再讲我经历了怎样一些生死之间间不容发的苦痛,因为那些肮脏的眼泪,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虽然自己在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暗暗地把它们摸一两下的。 我撞了许多墙,我却还没有死。因为世界还没有死,人类正在要求诞生。尽管过去的铜墙铁壁,尽管我几乎是从母胎里带来的顽固,阻挡我的心不能开放,容纳现实的人民,我却不能够拒绝人所赖以生存的大气。它招引我,我呼吸它,我要把它变成我的血肉。我不降伏于我的苦痛,我永远冲撞着。我可以说,在我内心里面那个要活的东西,不是我自己,而是一种更大更大的东西,比我大了几万万倍还不止。我,不过是它的形体之一。这个东西它要求在广大的具体的空间生活,只有这样,它才能够自由的选择,尽情地吸取它所要的粮食。以后,成长,扩大,逼得那颗心不能够不开放,不能够不容纳人民,和他们的命运发生生死不解的关联。 时代要变,该诞生的必然要诞生。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空间。虽然那从我真正做人的历史上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起点。但是,是一个真的起点。真实的社会生活,真实的工作,尽管那范围还是狭小得厉害,我却没有把它辜负。我努力接近和发现我所能够接触到的人,努力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教给我的至宝——放逐自己,超越自己,抱得紧紧。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不是没有长期的痛苦,疾病和失眠,更重地想压倒我。可是,时代的神圣的变革,震雷一样的启示,千千万万人民的血的洪流,英雄的悲痛,智者的忧伤,善人的愤怒,美丽的心的憎恨,以及罪犯们的癫狂……,一切异象都发出了震动人心的声音。命运的洪钟,当当不断在我头上敲起来。我是谁?我能够不听它吗?我能够躲得了它吗?我,这微弱到阴阳分歧的路上还不能够切断自己变了黑色的胞衣的人,怎样能够抗拒人类命运的钟声呢? 仅仅时代召唤着我,却没有具体的人在我周围,靠着我这染了很深的历史疾病的人,独自去听,我想,是不会完满而深刻地听到的。然而,却也有那同样受着时代召唤的人们,在我旁边。他们有的残酷批评我,甚至于到了伤害我的自尊心的地步;有的小心的感动我,使我常常流泪;有的明白的和我解释,使我表里分明。一种似乎集体的生活,使我感觉到共同生长、共同感应时代的快乐。 当我另有需求的时候,悲多芬成了最贴近我的前辈。神圣的愤怒,无情的毁灭,激情的悲痛,和温柔的新生,我常常在深夜时分,和悲多芬共同享受。我流泪,我又欢笑;我诅咒,我又旋舞。力量和安慰都在我身上滋长起来,山泉流出了峡谷,我生出来了。慢慢地,慢慢地,我把自己狭小的外皮褪下来,抛在峡谷里面。 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来细细考虑我怎样生活,写什么?写了,在怎样的条件之下容它发表? 怎样生活,在这里不必多说。总之,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做什么工作,必须是于人民有利。仅仅是写,在我看就是有害。精细的、密切的关心人民的祸福忧喜、人民的命运,带着一种不能忍受的强烈感情,是最必要的前提。写什么也应该归于这一原则下面去的。有许多很聪明的人,虽然对于文艺有了相当一贯的态度;可是,或多或少,或显或隐,他们把文艺工作同人民分开了。原则上他们同意文艺只有一个最高目的:为了人民。但是,由于他们生活上没有抱定一个严格的、忠诚的、贴紧的为人民态度,他们的创作态度有很多时候从人民的需要离开了。他们或多或少与我过去的写作态度相近,随兴的采取一些满足感觉的东西来写,随兴的用一些满足虚荣心,或者好奇心,或者爱好心的态度来写。他们有许多人有才能,能够写出使我心爱的东西,特别是诗的方面,有些人的作品使我苦痛地不能离开。但是不管我个人的爱好怎样,我依然觉得他们委屈了自己的才能,委屈了他们自己的心。他们中间最严正的作者,也. 还是以自己的爱好来决定创作的态度。在他们心里,人,人民,所占的位置是颇为微小的。人民的命运,到现在为止,还是不够深刻的感动他们,使他们情愿放弃自己。另外一些人,虽然嘴里也时时讲到时代,讲到人民,可是由于他们不知道用怎样的态度去接近人民,所以他们不很明白怎样的东西,要怎样写,才能对于人有些用处,结果依然是满足自己的一种态度。还有一种人,根本没有弄清楚“文艺是为人的”这一命题的内涵,就喜欢把文艺范围说小一点。诗,独立起来,认为如今有这种诗、那种诗:人诗,我诗,物诗,事诗,情诗,智诗,……凡愿意分行的地方,都是表现天才的所在,故意乱来。归总的说,不出于有意无意模仿的范围。从最严肃的意义上来讲,诗变成了一条鞭子,把他们鞭打得昏头昏脑,写出东西来,对于人没有一点用处。我不能说这些人是没有才能的。不过,即使把诗独立起来,能写出最好的诗来,除了才能,最重要还得有一颗心,为人民而感觉,而关切,而痛苦,而愤恨,处心积虑,要尽可能写出一些比较普遍有用的东西。 我放逐了那些无谓的自我感伤、晦暗的探索,放逐了一些花眉绿眼、机灵巧诈的字句,放逐了晦涩,放逐了轻灵,我放逐了那种为将来写作,而把眼泪流在背脊上面的罪恶欲望。我生在今天的人民中间,虽然我微弱到不能够理解他们,可是,我要尽力组织我的生活与感情,一分一厘也不要浪费在人民以外的东西身上。我写不出他们,我苦痛,但是凡我有所写,我必须写的明白、亲切、真诚,使它们直接间接于现在的人民有些用处。 这一切都是由上面的理解生出来的。这个小册子里面的几首诗,也就是我的一种不完美的尝试。我的意思是希望它能够于人有益。如果我确知它们依然没有用处,我就不再写诗了。 我把这一本书献给那位帮助了我,使我成长,使我有用的人。 □读书人语 这是一位真诚的女诗人在四十年代所写下的一份自白。当时,半个中国还在使略者的铁蹄之下。作为记者,杨刚正骋驰于现实生活的前哨。我们从1929年就结识了。我深知她曾多么坚决果断地背离了她在湖北的书香之家,多么义无反顾地投入艰巨危险的斗争。然而我也熟悉她的另一面。她多么爱丁君生和勃朗宁的诗句,而且还是奥斯丁最早的译者。在我心目中,她既是一名女兵:粗犷,明快,一往无前;又是位多愁善感的诗人。这种矛盾,在本世纪中叶的中国,并不罕见,只是在杨刚身上更为突出。这篇短文既有自责的成分,也责备了她同时代的一些作家。她去世的前两年,曾同我谈过一次艺术爱好同人民事业之间的矛盾问题。时代毕竟不同了。90年代的诗人也许并不存在也很难理解这种矛盾。然而重读杨刚在半个世纪前所写的这篇自白时,我对她更加崇敬了。因为她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艺术,对待人生。 【萧 乾】 吴 晗 1909—1969 吴晗,原名吴春晗,字辰伯,浙江义乌人,1934年清华大学毕业,先后任云大、联大、清华教授、系主任、清华文学院院长。生平从事中国古代史研究,对明史研究尤有成就。著有《朱元璋》和《历史的镜子》、《史事与人物》、《读史札记》、《灯下集》、《春天集》、《投枪集》、《学习集》等。其散文作品以风骨才情取胜。 哭一多 一 继李公朴先生之后,同学同事同志闻一多先生又惨遭毒手,他的大儿子立鹤,我的学生,才十八岁的青年也被惨杀了! 四天前哭公朴,今天又哭一多,五天内在昆明同一地区,接连发生两桩空前残暴的暗杀案,被杀的都是中国民主同盟的盟员,而且都是同盟的中央执行委员,云南民盟省支部的执行委员,这说明了四项诺言的意义,人权的保障,也说明了现阶段的中国政治! 公朴死了,那样生龙活虎般的人,一个晴天霹雳! 四天之后,一多父子同命,在今晨看到报上消息的时候,目瞪口呆,欲哭无泪,昏沉了大半天,才能哭出声来。 不能说是悲痛,我的心情已经超过了悲痛,也不能说是愤怒,这两个字实在不够说明我的情绪。我在哭,在憎恨,在厌恶。 不能说是意外,一两年来经常在传说黑名单的故事,在特种报纸和壁报上经常有谩骂的文字,造谣侮辱的文字,早知道敌人是欲置之死地才甘心的。而且,在公朴被狙以后,昆明市上立刻就有第二号第三号的恫吓,有人劝一多要当心,他说,我已经准备死了。 但是,也不能说是意内,豺狼虎豹的恶毒也有个限度,公朴的尸首还没有冷,万万料不到这样紧接一个之后又一个,发生得这样快,而且是在晴天白日! 我不肯哭,但是无法不哭,我哭公朴,哭一多,也在哭我其他能遭受毒手的朋友和同志,我也在哭我自己。 二 我和一多认识,从朋友而同志,不过两三年。虽然过去几年都在联大同事,虽然过去他在清华大学当教授,我在当学生,当助教,当教员,经常有机会见面。 一多比我迟到云南,他从长沙率领学生步行到昆明。在路上一个多月没有刮胡子,到昆明后,发现胡子长得很体面,索性留起来,成为美髯公,他很得意。去年旅行路南游石林,含着破烟斗,穿一件大棉袍,布鞋,札脚裤,坐在大石头上歇脚的时候,学生给他拍了一张照,神情极好,欢喜得很,放大了一张,装到玻璃框里,到他家的人,都欣赏照片里的胡子。有一次,第五军军长邱清泉在军部开时事座谈会,吃饭的时候,推他和冯友兰先生上坐,说两位老先生年高德劭。我插了一句,错了,德虽劭而年不高,明年他才四十五岁。 一直到日本投降的那天,在乡下看到了报,立即叫理发匠把胡子剃了,当天下午进城,满院子的孩子们见了,都竖起大拇指,喊“顶好!顶好!” 一部好胡子配上胡子发光的眼睛,在演讲,在谈话紧张的时候,分外觉得话有分量,尤其是眼睛,简直像照妖镜,使有亏心事的人对他不敢正视。 他为胜利牺牲了胡子,为民主献出了生命,献出了儿子。 天生是一个诗人,虽然有十年不写诗了,在气质上,在感情上,即使在政治要求上,还保留了彻头彻脑的诗人情调。 强烈的正义感,无顾忌到畅所欲言,有话便说,畅到使人起舞,使人猛醒,也使人捏一把汗。因为这,他抓住几千几万青年的心,每个青年当他是慈父,是长兄,向他诉苦,抱怨,求援,求领导。也因为这,敌人非置之死地不可。 在前年五四的前几个月,为了一桩事,我去看他。那时,他在昆华中学兼任国文教员,每月有一担米,一点钱和两间房子,虽然忙得多,比前些年有-·顿没一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 从此以后.,我们成为朋友。 五四这一天,在联大南区十号历史学会所主办的晚会上,他指出古书的毒素,尤其是孔家店,非打倒不可,要里应外合,大家来千。这晚上的盛会建立了近两年来联大民主运动的基础。 之后,几个月,他参加了民主同盟,由于他的热心和努力·立刻成为领导人之一。 热心的情形到这个地步,民盟是没有钱的,请不起人,有文件要印刷时,往往是他自告奋勇写钢版,不管多少张,从头到尾,一笔不苟。 昆明那时还没有公共汽车,私家也无电话,任何文件要找人签名,跑腿的人一多一定是一个。要开会,分头个别口头通知,他担任了一份,挨家挨户跑,跑得一身大汗,从未抱怨过半句。 去年暑假,昆中换校长,新校长奉命解一多的聘,不好意思说,只说要加点钟点,一多明白了,不说什么,卷起铺盖搬家,恰好联大新盖了几所教职员宿舍,抽签抽中了,搬到了我家的对面。从此成天在一起,无事不谈,也无话不谈,彼此的情形都十分明白。 三 一多的气质是刚性的,肚子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从来藏不住话。而且,受不了气。在乡下住,明白了农民的苦痛,他会气得说不出话。谈到政治上的种种,越谈越多,他会一晚睡不着,辗转反侧到天亮。朋友间一言不合,会得当场吵架,眼睛都红了,口吐白沫。等到误会消释以后,又会握手言欢,自动赔不是。 这两年,经过磨炼太多的忧患,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使在极不快意的时候,对任何一个来访的朋友,温言悦色,从无倦容。并且,他还有一套说服人的本领,左说右说,连求带劝,一直说到对手同意方甘休。 我和他都有怕开会的毛病,我永远不长进,直到此刻还如此。可是一多,他一天一天在进步,努力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劣根性,应到的会无有不出席的,而且,也无不终场。 在宿舍三十三家中,一多夫人说我们两家最穷。有时早晨菜钱无办法,彼此通融,一千两千来回转。 五个孩子带一个老女佣,八口之家,每月薪水只够用十天。 两年前他学会了刻图章。 这故事包含了血和泪。 他研究古文字学,从龟甲文到金石文,都下过工夫。有一天朋友谈起为什么不学这一行手艺。他立刻买一把刻字刀下乡,先拿石头试刻,居然行,再刻象牙,云南是流行象牙章的,刻第一个牙章的时候,费了一整天,右手食指被磨烂,几次灰心,绝望,还是咬着牙干下去。居然刻成了。他说这话时,隔了两年了,还含着泪。 以后他就靠这行手艺吃饭,今天有图章保证明天有饭吃。 图章来得少的时候,他着急,为了要挨饿。 图章来得多的时候,更着急,为的是耽误他的工作。 联大分校了,清华复员了,可是他不能走。第一,为了昆明的民主工作需要他主持。第二,为了吃饭,在道路上的几个月中没有图章生活不了。虽然迟早不免一走,多挨一天倒底好一天。第三,一家八口有钱尚且困难,一个穷教授,也根本走不了。 这样,他继续留在昆明,被暗杀在昆明。 一多,我也学你的话“你是不会死的,你是永远不会死的!” 1946年7月17日夜 □读书人语 吴晗对于闻一多之所以有如此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理解,从吴晗后来的经历,我们看到,吴晗与闻一多在精神上是很相通的。吴晗写《海瑞罢官》的勇气,和为捍卫人的尊严而不堪苟活的伟大气节,都可以说是闻一多精神人格的再现。这篇散文在一种亲切质朴的语调中,多方面地再现了闻一多感人至深的形象。《哭一多》的成功,在于作者作为朋友、同事和历史学家的三重透视。作为朋友,吴晗写闻一多被昆明中学解聘时那种“知趣”和刚强,写他两年之后含泪诉说当日刘幸的辛酸;作为同事,吴晗写闻一多那使有亏心事的人不敢正视的眼睛,写他在政治上的磨炼;作为历史学家,吴晗剖析出闻一多被青年当作慈父、长兄,而敌人非置之死地不可的历史因果。我们相信这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含泪写成的,然而,它给人以力量,这力量就是闻一多与吴晗共有的精神力量。 【蓝棣之】 柯 灵 1909—2000 柯灵,散文家,电影剧作家。本名高季琳,笔名荒村,陈浮、林真。浙江绍兴人。十五岁开始写作,1931年进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工作,抗战初期任《救亡日报》编委,并主编《民族呼声》周刊。抗战胜利后任《文汇报》主笔,并先后编辑一些报刊的副刊。建国后曾任《文汇报》副社长兼总编辑。著作甚丰,主要创作精力在散文、电影剧本等领域,有《柯灵散文选》等多种选集、文集行世。 巷 ——龙山杂记之一 巷,是城市建筑艺术中一篇飘逸恬静的散文,一幅古雅冲淡的图画。 这种巷,常在江南的小城市中,有如古代的少女,躲在僻静的深闺,轻易不肯抛头露面。你要在这种城市里住久了,和它真正成了莫逆,你才有机会看见她,接触到她优娴贞静的风度。它不是乡村的陋巷,湫溢破败,泥泞坎坷,杂草乱生,两旁还排列着错落的粪缸。它也不是上海的里弄,鳞次栉比的人家,拥挤得喘不过气;小贩憧憧来往,黝黯的小门边,不时走出一些趿着拖鞋的女子,头发乱似临风飞舞的秋蓬,眼睛里网满红丝,脸上残留着不调和的隔夜脂粉,颓然地走到老虎灶上去提水。也不像北地的胡同,满目尘土,风起处刮着弥天的黄沙。 这种小巷,隔绝了市廛的红尘,却又不是乡村风味。它又深又长,一个人耐心静静走去,要老半天才走完。它又这么曲折,你望着前面,好像已经堵塞了。可是走了过去,一转弯,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静。那里常是寂寂的,寂寂的,不论什么时候,你向巷中踅去,都如宁静的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不高不矮的围墙挡在两边,斑斑驳驳的苔痕,墙上挂着一串串苍翠欲滴的藤萝,简直像古朴的屏风。墙里常是人家的竹园,修竹森森,天籁细细;春来时还常有几枝娇艳的桃花杏花,娉娉婷婷,从墙头殷勤地摇曳红袖,向行人招手。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不见一个人影,因为那都是人家的后门。偶然躺着一只狗,但是决不会对你狺狺地狂吠。 小巷的动人处就是它无比的悠闲。无论谁,只要你到巷里去踯躅一会,你的心情就会如巷尾不波的古井,那是一种和平的静穆,而不是阴森和肃杀。它闹中取静,别有天地,仍是人间。它可能是一条现代的乌衣巷,家家有自己的一本哀乐帐,一部兴衰史,可是重门叠户,讳莫如深,夕阳影里,野草闲花,燕子低飞,寻觅旧家。只是一片澄明如水的气氛,净化一切,笼罩一切,使人忘忧。 你是否觉得劳生草草,身心两乏?我劝你工余之暇,常到小巷里走走,那是最好的将息,会使你消除疲劳,紧张的心弦得到调整。你如果有时情绪烦躁,心境悒郁,我劝你到小巷里负手行吟一阵,你一定会豁然开朗,怡然自得,物我两忘。你有爱人吗?我建议不要带了她去什么名园胜境,还是利用晨昏时节,到深巷中散散步。 在那里,你们俩可以随意谈天,心贴得更近,在街上那种贪婪的睨视,恶意的斜觑,巷里是没有的;偶然呀的一声,墙门口显现出一个人影,又往往是深居简出的姑娘,看见你们,会娇羞地返身回避了。 巷,是人海淘淘中的一道避风塘,给人带来安全感;是城市喧嚣扰攘中的一带洞天幽境,胜似皇家的阁道,便于平常百姓徘徊徜徉。 爱逐臭争利,锱铢必较的,请到长街闹市去;爱轻嘴薄舌,争是论非的,请到茶馆酒楼去;爱锣鼓钲镗,管弦嗷嘈的,请到歌台剧院去;爱宁静淡泊,沉思默想的,深深的小巷在欢迎你! 一九三〇年秋 □读书人语 很喜欢读柯灵先生的散文,那其中的文气与才气颇具一种迷人的魅力。没见过先生的面,更不知先生年轻时是何等样子,但读了《巷》一文,都分明能睹其年轻时春杉薄履,爱上层楼,清光照人的神采。小巷幽幽,那是小城建筑艺米中一篇飙逸恬静的散文,语言的灵动之美为这篇散文平添了铮铮古韵,又给了她一份起尘瓞俗的寄托。其净化一切的别一意境,在那个尘世纷扰的年代里,尽管不识愁滋味但却已成熟了的少年的清高与追求。爱平静淡泊,沉思默想的人,谁不向往那修竹森森,天籁细细的小巷。 据说柯灵先生很希望他的文格能赋有一种灵动皎洁、清光照人的气质,并作为一种理想的境界去追求。谦谦君子,殊不知他刚迈进文坛时就已具备了这种文格,《巷》就是证明。大家,往往都会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错误。 【初 旭】 梦中说梦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了一部《八十年代散文精选》,嘱在卷首缀以片言。我近年来很想痛下决心,摈绝别人命题作文,包括代人写序。因为我自知不擅此道,写时也很窘苦。可惜我意志薄弱,进退挹让的结果,还是同意勉为其难。拖了许久,编者很委婉地来信催促。我花了三天时间,把近五百页的清样读完了,很高兴有机会读到那么多好文章。但临到动笔,却又十分踌躇,觉得难于措手。 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梦。记得人民日报出版社的“百家丛书”里,有一本巴金同志的《十年一梦》,是《随想录》的选本;不久前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题目也是《十年一梦》。不过前者指的是“文革”十年,是旧梦;后者指的是改革开放的十年,是新梦。沿袭我们的习惯用语,前者意在“暴露”,后者意在“歌颂”。《八十年代散文精选》是八十年代的作品,属于后十年范围,但千丝万缕牵连着前十年,乃至几十年,新梦套旧梦,旧梦套新梦,欲说还休,欲休还说,剪不断,理还乱。 梦与觉、醉与醒、幻与真、虚与实、显与隐、形与迹、光与影、暗与明,都是生活里一事的两面,互相依存,而泾渭自分。 第一个把水搅浑的是庄周:“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即蝴蝶,蝴蝶即人,后人渐渐的把梦与人生混为一谈,什么“浮生若梦”,“一场大梦”,“事如春梦了无痕”,“百岁光阴一梦蝶”,一发而不可收拾。 梦与文学确有一脉相通之处,文人大抵爱做梦,创作本身就带有梦的意味。唐诗宋词,“梦”字几乎被用滥;历代小说笔记名作,梦话连篇,以梦为书名的也不少;汤显祖以“玉茗堂四梦”著名,说明梦富于戏剧性。“礼拜六派”有一位小说家,干脆以“海上说梦人”为笔名;张恨水写过《八十一梦》;五四新文学运动初期,刘大白的第一本白话诗集,命名《旧梦》。但到了三十年代,形势一变,梦开始遭忌讳,梦与现实,俨如唯物唯心的天堑,壁垒森严,不让越雷池寸步。何其芳以《画梦录》名藻一时,害得他后来自怨自艾,忙不迭自我检讨。施蛰存因为推荐文学青年读梦化蝴蝶的《庄子》,受到鲁迅的批评,退却时又拿庄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话打掩护,落得倒霉几十年才翻身。鲁迅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毕竟刚正,严分是非爱憎,决不肯含糊半点。但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够了这几十年间的是是非非、唯唯否否、亦是亦非、亦非亦是、忽唯忽否、忽否忽唯、颠来倒去、倒去颠来,不知有何感想?或许也不免喟叹前尘如梦,以自己的过分认真峻切为憾吧? 据说至人无梦,而芸芸众生,终不免为梦所苦。梦是相思的止渴剂,痛苦的逋逃薮,希望的回音壁,补天的五彩石。可惜良宵苦短,好梦难圆;春梦无凭,恶梦却常常变成事实。梦中得意,醒后成空,南柯梦和黄粱梦是世人熟知的故事。被失望折磨过久,难得碰巧有点好事,反而会疑心自己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我做过无数的梦,早如游丝飞絮,了无影踪,只有一梦特别,没世难忘。“文革”初期,我就被投入监狱,侘傺悒郁,经常乱梦颠倒。有一次梦见和熟朋友欢聚,自在逍遥,快若平生。我忽然明白身在梦里,惊呼:“这是一场白日梦!”此情此景,真是太悲哀了! 梦有长短,生理学的梦很短,心理学的梦却很长。美国科学家发现人做梦时眼球会快速跳动,根据这种生理现象选了一大批人做实验,测定最长的梦历时二小时又二十三分钟。心理学的梦却动辄十年几十年。“文革”茫茫十年,人心望治,如大旱之望云霓,但当时有一种权威的预言,却还说以后每隔七年八年就要来一次,不禁使人想到《西游记》里的唐僧,没完没了的九九八十一难,一忽儿盘丝洞,一忽儿火焰山,不知何年才到得西天?美国作家欧文有一篇小说,描写有个乡下人入山打猎,倦极而眠,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二十年,回到村子里,满眼陌生人,世界大变。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晋代有个樵夫上山打柴,遇到两个童子下棋,放了斧头作壁上观。一局未终,发现斧头生锈,木柄已经烂掉,回家后山川依旧,人事全非。原来那两个童子是神仙,樵夫只睁着眼做了个短梦,“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世事也正如弈棋,如果能在不知不觉无思无虑中瞬息嬗变,像电影里的叠化镜头,人间真有这样的梦,倒也痛快,省了许多苦熬穷捱,痴心妄想。 中国传统奉散文为正宗,如果把《论语》、《孟子》、《道德经》、《南华经》都算上,直到《梦溪笔谈》、《陶庵梦忆》、《阅微草堂笔记》这类作品,真是浩浩如长江大河,注之不盈,汲之不竭。但七十年来却有个绝大的变化:政治风云一紧,散文的河道就淤塞,如响斯应,历历不爽。“文革”十年,散文河底朝天,土地龟裂,一睡沉沉,成为不毛之地。进入改革开放的十年,才如梦初醒:一夜江边春水生,洪波细浪,激荡推涌,洋洋洒洒,映照出这时代生意盎然的一面。这散文百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聚会,就是很好的印证。莎士比亚的喜剧《仲夏夜之梦》,写神仙无心出错,闹了一回恶作剧,在雅典城外的树林里,把两对情人耍弄得神魂颠倒,爱恶错乱,啼笑皆非;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我们也演了一出《仲夏夜之梦》,没有莎士比亚式的浪漫,却十分惊心动魄,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散文前景如何?神仙大概知道。 五代是长短句发荣绚烂的时代,南唐这个小朝廷里,就不乏词坛高手。有一次李璟和冯延巳君臣谈词,冯延巳很赞赏李璟的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却引冯词《谒金门》中的隽语,笑问:“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散文枯荣,干人底事?梦中说梦,聊以应命:是为序。 1989.8.26 □读书人语 记得此文当年曾在《读书》杂志上发表,题为《梦中说梦》,好令人回味的题目。如果说前边的《巷》是少年才子,风流旖旎的话,那么此文则是老树着花,沉稳而不失生机。人生确如一梦,这在正统人以来,或许有些颓废,但经历人生的人,谁会没有这种感觉和慨叹呢? 梦中说梦,柯灵先生娓娓道来,可谓说得明白、透彻。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围绕着梦做文章,做来做去,却总不见有人能做明白,或是“庄周晓梦迷蝴蝶”,或是“事如春梦了无痕”,到头来,终究是人生如梦。《梦中说梦》虽也在梦中做文章,但却以清醒的意识结合历史现实,将梦说得淋漓尽致,尽是清醒明白人语。 最近又得知柯灵先生将这几年的散文结集,名为《梦中说梦》,我想其中或是驴背寻诗,或是书剑报国,痴情中多有清醒之言。如此说来,梦并非梦。 【初 旭】 靳 以 1909-1959 靳以,原名章方叙,天津人。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1933年后,曾分别与郑振铎、巴金合编《文学季刊》、《文学月刊》。建国后为专业作家。现有《靳以选集》行世。 散文三试 苦痛和快乐 我逡巡在苦痛和快乐的边沿上,小心地迈着我的脚步,原以为它们中间有遥远的距离,不曾想它们却是那么相近,我左右顾盼,它们就在我的两边。我的脸中充满了愉悦和恐惧,我只得更小心地迈着我的脚步。 我不怕苦痛,可是我也不拒绝快乐。这么长久的时日,我只在苦痛的沉渊中泅泳。它虽然是静止的,可是它的波面上停留不住一粒细尘。我用绝望的声音歌唱着我那痛苦的心,从遥远的天边外,响着微细的回应,我的眼前倏地闪了一道光,我瞥见快乐的影子,当我伸出手去,全身俯就它的时候,它就远逝了。 是谁把我拖上来的,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是被一只温柔的,好像无力的手把我牵引上来了。我重复看见花,看见树,看见了穿碎白云的飞鸟。我用感激的目光追寻,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我的面前。我低下头来,看到附着我心上的永不磨灭的影子,原来他早已投入了我的胸怀。 我从苦痛的沉渊中爬出,站起身来,才看到快乐原来就在面前。可是我转回头去,我又望到仍在苦痛中的一群。我虽不曾自去攫得快乐,把苦痛掷给别人;可是我也不忍心独自跨过去,无视他们的苦痛。我们的苦痛是一个,快乐也是一个。我们都要跨到快乐中去,我看着我那无力的两手,我不知道先向谁伸出去?我注视着他们,每一张脸都是我熟习的,都是不曾被苦痛淹没而怀着希望的微笑的。我们共过苦痛的,我怎么能把他们遗忘在苦痛之中?我奋力引他们上来,一个又是一个,虽然在困苦中,他们仍有浓厚的兄弟般的爱情,他们并不争先。可是我的力量还是不济了,当我又引着一个的时候,几乎把我又拖下去。幸亏有另外的两只手拉住我,我回头观望,原来是早被我引上来的得到苏息的人的手。我望着他,好像说:“你应该休息呵!” 他望着我,好像回答:“当着我的同伴还在苦痛中,我不能安心休息的。” 于是我们共同伸出手去,共同把陷在那中间的都引上来。我们都从苦痛中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还是我们那一群,一齐大步向快乐中走去。我们最快乐,因为我们所得到的是穿过苦痛的快乐。 生命与爱 我抬起眼来,无数的雪白云朵向上飞翔,我细心观望,原来是浴着朝阳的鸽群,愉悦地飞向蓝天的阔胸。 那边,高摩天际的大树的高枝,正有小鸟快乐地叫跳着,一头小松鼠,钻到尖顶,扬着鼻子望过那一片无垠的湛蓝,便迅速地沿着树干奔下来了。那树还缠绕着青青的藤蔓,开着小蓝花,在空隙的所在还有像安放在地里的小圆菌。美丽而骄傲的牵牛,从黑夜的磨难中过来,满心都是泪,迎着初起的太阳。小草顶着一滴露水,一星光辉,昂着它们的头。土地都微微地动着,原来那下边还有不被看到的想翻到地面上来…… 呵!生命是无所不在的,爱也无所不在。 我有生命,我也有爱。我有旺盛的生命,我有固执的爱情。我用我的爱情,滋育我的生命的树,使它在大地间矗立,不怕大风雨的摇撼。让它满身流着血,全是伤,只要它能托住天的一角,不使荫蔽在它下面的蒙受些微的损伤。为了他人的生命,我要生命;为了他人的爱情,我要爱情。爱使生命丰富,爱使一个生命联起又一个生命,为什么太阳从早到晚用殷切的眼热望着受难的大地?为什么绕着太阳的月亮以它的光为光转照着人间?为什么潮水如约汹涌地奔向海岸?在岩石间留下它的话语?为什么星星和流萤相互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人能忘了自己?用发亮的眼睛凝望,随时都有可以奉献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不在,欣喜地看着他人享受生命。是这爱情使天地广大,是这爱情使日夜分明,是这爱情拯救了受难的人群,是这爱情使一颗心成为万颗心——人的生命联起万人的生命。 如果生命没有爱情,太阳不顾恋地远去了,月亮不再有光;海水枯了,不再有波浪;土地把树掷出去,星星也四散消逝了,流萤跌在地上。人们互相恨着,像鸵鸟一样钻到岩穴里,等待着死亡。不,不,我想没有一个人甘心世界这样达到它的末日,不是为自己不到百年的生存,是为了那必须继续下去的,永不灭亡的人群。 我歌颂生命,我歌颂使生命常青的爱情。我爱自己的生命,我更爱别人的生命。我不因为我那困苦的生命就加以诅咒,我用爱来洗净它的困苦,我用爱使别人的生命丰富,使别人享受他们生命的内容。 让我们同声歌唱吧,让我们同声欢呼吧,当着我的力量还没有失去,我的爱情还浓重,我的生命还坚壮的时候,让我的歌使太阳对大地更亲切,星月更明亮,涛声做为我的低音,萤火是照亮了我的曲谱的微光。人们不再只是无助地互望,用他们有力的臂膀,尽情地拥抱,都有了生命,都有了爱,得到了宇宙的大和谐。 如果我的生命不在,就把我的爱在人间留下来 希望的花朵 若是没有那希望的金色小虫,最后从装满人间灾难的宝匣中飞出来,人类怕早已达到灭亡的境地了吧? 希望使种子发芽,希望使枯树抽条,希望使生命带来了新的生命,希望给人间装点了无数的美丽的花朵。 如果当夜之后没有白昼,人们看到沉下去的太阳,不只是悲伤,还要对统治人间的无尽的黑暗发着抖吧!无边的夜呵,该只把人带到灭亡。如果种子是死在土地里,谁还肯大把地撒在地上?如果树是不生叶子的,谁还要它站在地里遮住生长万物的阳光?因为有希望,才有热,才有光,才有生长。 当希望的花朵闪在你的眼前,谁还能迷醉般地闭起眼睛,只等待一个美梦?希望引你大睁着眼,充满了喜悦和坚信,伸出你的双手,顺着它的路向前走,你要奔向前去,用你全身的力量冲刺,到了你把它抓到手中。希望的花朵不是一颗,在你的掌中,它就化成无数颗。你把它分给你的同行者,让每个人都捧着他的美丽的希望的花朵。 告诉我,当着希望的花朵开在你的手中,你要什么? 你要幸福,是么?也要我的幸福,——呵呵,还要万万人的幸福。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幸福就忘了别人的,正如同我们不能看重了自己的生命便忽略了别人的生命。你要笑么?不,我要你歌唱,把你的歌唱,投在宇宙间的大和谐中,让你的歌声把那和谐送到至高的天空。 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的声音!你的歌唱好像在我的面前筑起一条七色的虹桥,我毫不恐惧地走了上去。迎在我前面的是透明的,蔚蓝的天空;随在我后面的,是不尽的万人的行列。我们是从污秽中来,我们是从困苦中来,我们是从无望的悲伤中来。我还忘记了,我们每人的手中早就捧着希望的花朵。有了面前的希望,我们才能在那缤纷的彩桥上跨着脚步,不战颤,不打抖。万人的希望结成一个大的希望,万人的快乐集成一个大的快乐,万人的歌声汇成天地间的最大的最强的声音。 我们一直等待这个大和谐了,凡是能发音的都歌唱,歌唱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歌唱万人的快乐和幸福。尽管我们的声音有高低,可是没有一个人障住别人的音路,若是水,我们就是朝一个方向流;若是风,我们就是朝一个方向吹,若是歌,我们就有一个相同的曲调,若是有爱情,我们就该尽情地拥抱。让我们的理想是一个,快乐是一个,让我们的生命也合成一个,因为我们的手中都有一颗最大的,最美丽的希望的花朵。 □读书人语 《散文三试》是由三篇各自独立的短文组成。它们共同组成了一首由低沉转向高昂的乐曲,营构了一个自足的情感世界。作者用满带诗意的笔触,将自我内心体验外化成一串串意象音符:苦难中的一群、形形色色鲜活的生命体、还有“使种子发芽、使枯树抽条”的金色小虫。其中的主旋律就是“使别人的生命丰富,使别人享受他们生命的内容”的无私奉献和博爱精神。正是有了这种奉献和博爱精神,苦难中的一群才会得到穿过苦痛的快乐,生命才会无所不在,宇宙大和谐才会变为现实。由此充分显示了作者自我宽阔的胸怀、善良的灵魂和伟大崇高的人格。 《散文三试》与其说散文,不如说是一首诗。整篇作品从作者自我内心情绪出发立题创意,既生动具象,又含蓄蕴藉;既情真意切,又韵味无穷,而且情感发展层层叠进,语言表现趋于诗化。全文充分洋溢着诗意的光辉。 【马兆兴】 张中行 1909-2006 张中行,原名璿,后改为中行。生于河北省香河县一农家。1935年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曾执教于中学、大学,后任编辑。学业方面兴趣广泛,在语文、中国古典文学、文化哲学领域修养深厚。主要著述有《文言文选读》、《文言津逮》、《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负暄琐话》、《负暄续话》等。 胡博士 胡博士是个有大名的人物。在手持玉帛的人们的眼里是这样,在手持干戈的人们的眼里似乎尤其是这样,因为如果无名,就犯不上大动干戈了。可是以他为话题却很不合适。一是他的事迹,几乎尽人皆知,“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不用说了,其后呢,有他自己写的《四十自述》,再其后,作了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长,渡海峡东行,作院长、大使等等,所谓事实俱在,用不着述说。二,关于学术成就,他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问,无所不写,大兼早直到老庄和孔孟,小(当然是按旧传统说)兼晚直到《红楼梦》和《老残游记》,所谓文献足征,也用不着述说。三是不管谈哪方面,都会碰到评价问题,这很不好办,向这一方偏,站在这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向那一方偏,站在那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居中,两方都会斥为骑墙派或模棱派,也不能容忍,总之将是费力不讨好。可是我这琐话有不少是涉及北京大学的,胡博士是北京大学的重要人物,漏掉他,有人会怀疑这是有什么避忌。不得已,只好借用孔北海让梨的办法,拿小的,谈一些琐屑。 胡博士一九一七年来北大,到我上学时期,论资历,已经是老人物了。可是年岁并不很大,不过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轻,像是三十岁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生头”,就是头发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 形貌本土,心里,以及口中,有不少来自异国的东西。这有思想,或说具体一些,是对社会、人生以及与生活有关的种种事物(包括语言文学)的看法。——这方面问题太大,还是谈小一些的,那是科学方法。我们本土的,有时候谈阴阳,说太极,玄想而不顾事实。科学方法则不然,要详考因果,遵循逻辑,要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知识系统。这对本土说是比较新鲜的,可是也比较切实,所以有力量。初露锋芒是破蔡元培校长的《石头记索隐》。蔡先生那里是猜谜,甚至作白日梦,经不住科学方法的事实一撞,碎了。在红学的历史上,胡博士这篇《〈红楼梦〉考证》很重要,它写于一九二一年,刚刚“五四”之后,此后,大家对索隐派的猜谜没有兴趣了,改为集中力量考曹府,以及与之有关联的脂砚、敦敏等。也是用这种方法,胡博士还写了几种书和大量的文章,得失如何可以从略。 “五四”前后,胡博士成为文化界的风云人物,主要原因自然是笔勤,并触及当时文化方面的尖锐问题,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文学革命。还有个原因,其实也不次要,是他喜爱社交,长于社交。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交游之广,朋友之多,他是第一位。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所为而然,这要留给历史学家兼心理学家去研究;专从现象方面说,大家都觉得,他最和易近人。即使是学生,去找他,他也是口称某先生,满面堆笑,如果是到他的私宅,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过时不走,他也绝不会下逐客令。这种和易的态度还不只是对校内人,对校外的不相识,据说也是这样,凡是登门必接待,凡是写信必答复。这样,因为他有名,并且好客,所以同他有交往就成为文士必备的资历之一,带有讽刺意味的说法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要上课,要待客,要复信,要参加多种社会活动,还要治学,写文章,其忙碌可想而知。可是看见他,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时同学们都有个共同的感觉,胡博士聪明过人,所以精力过人。三十年代初,他讲大一普修的中国哲学史,在第二院大讲堂(原公主府正殿)上课,每周两小时,我总是去听。现在回想,同学们所以爱听,主要还不是内容新颖深刻,而是话讲得漂亮,不只不催眠,而且使发困的人不想睡。还记得,那已是一九四六年,西南联大三校各回老家之后,清华大学校庆,我参加了。其中有胡博士讲话,谈他同清华大学的关系,是某年,请他当校长,他回个电报说:“干不了,谢谢!”以下他加个解释,说:“我提倡白话文,有人反对,理由之一是打电报费字,诸位看,这用白话,五个字不是也成了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这口才就是来自聪明。 以上谈的偏于“外面儿”的一面,外面儿难免近于虚浮,一个常会引起的联想是风流人物容易风流。胡博士像是不这样,而是应该谨严的时候并不风流。根据道听途说,他留学美国的时候,也曾遇见主动同他接近的某有名有才的女士,内情如何,外人自然难于确知,但结果是明确的,他还是回到老家,安徽绩溪,同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结了婚。来北京,卜居于地安门内米粮库,作主妇的一直是这位完全旧式的江夫人,不能跳舞,更不能说yes,no。这期间还流传一个小故事,某女士精通英、法、德文,从美国回来,北大聘她教外语,因为家长与胡博士有世交之谊,住在胡博士家。我听过这位女士的课,一口流利的好莱坞,她说惯了,不三思,下课回寓所,见着胡博士还是一口好莱坞,胡博士顺口搭音,也就一连串yes,no。这不怪江夫人,她不懂,自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也自然会生疑。胡博士立即察觉,并立即请那位女士迁了居。 闲谈到此,本来可以结束了。既而一想,不妥,谈老师行辈,用夫人和女士事件结尾,未免不郑重。那就再说一件,十足的郑重其事,是他对朋友能够爱人以德,那是一九三八年,中国东、北半边已经沦陷,北大旧人还有住在北京的,其中一位是周作人。盛传他要出来做什么,消息也许飞到西方,其时胡博士在伦敦,就给周寄来一首白话诗,诗句是:“臧晖(案为胡博士化名)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梦见苦雨庵(案为周的书斋名)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用诗的形式劝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情很深,“智者识得重与轻”,意很重,我忝为北大旧人,今天看了还感到做得很对。可惜收诗的人没有识得重与轻,辜负了胡博士的雅意。 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懈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的所失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读书人语 历史成全人,历史也作弄人。遥想胡适当年从太平洋彼岸得了博士学位归来,那踌躇满志!小试身手倏即获得极大反响,虽未至“满城争说蔡中郎”,“我的明友胡适之”也够风光的。不久,对这位博士的评价就不那么一面倒了。国家民族的灾难,要求人们更现时实效地行动,而他,还在按他“长线救国”的总策略,坚持通过振兴民族文化达到振兴民族。急惊风遇一个慢郎中,其可恨还用说么!新中国成立,思想要革新,他干脆被摁在反面教员的教席上,当了多年练射的鹄的。大半个世纪已经过去了,回头想想,他坚持的有没有某些合理的因素呢,这位中国自由知识分子传统的开创者?如果,他能够圆滑一点对待社会历史,或者反过来,社会历史能够公正一点对待他(其实这是无法要求的)又会是怎样的景观呢! 中行先生这篇文章很好读,篇幅精短,有虚有实,尤其是那流水般的文字,托着你推着你使你一口气到达最后一个句号。看来作者是爱着他的老师的,他看到了他老师由表及里没有脱去“独善其身”、“兼治天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模式这一层。就连那最后一笔,是下笔深思熟虑,留了面子的。“如果”一个设问,话中有话,便比其老师要“圆滑”得多的,仔细深究,竟有许许多多的“机关”在里面! 【陈 言】 卞之琳 1910-2000 卞之琳,诗人,翻译家。江苏海门人,曾在四川大学外文系、鲁迅艺术学院、西南联大外文系、南开大学外文系、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1947?1949年曾赴英国留学,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其主要作品有《三秋节》、《十年诗草》、《沧桑集》等,翻译作品有《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悲剧四种》。理论著述有《莎士比亚论痕》。 “不如归去”谈 槐花满地,时节又近初夏了。刚才读《大公报》文艺栏芦焚先生的《里门拾记》,见有一条注,解释文中的“光棍抗锄”曰: 即文人们叫做“不如归去”的那种鸟。虽只是鸟的叫声,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连耳朵也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觉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锄”当然就是“割麦插禾”书本里说布谷与杜鹃有别,不过也说很相似,则我们的活《辞源》里或者早已把“割麦插禾”、“不如归去”两种鸟相混了,即使有考据癖的文人骤然间也不会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开头那点意思不谋而合。我想起了已经忘了的两个心愿。记得我曾经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其中的核心,一个场面。是如此: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我想写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此时,在日本,读了李广田先生的《桃园杂记》以后。李文中提起布谷,说在他的家乡以为是叫的“光光多锄”,令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人仿佛说是“花好稻好”,花,读如ho),大约不是指普通的花(虽然普通的花也读如ho),而是指棉花。稻无问题,即水稻,江乡自然有水田。这两种说法,与芦焚先生的“光棍抗锄”俱未见于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谷”、“割麦插禾”以外,还有许多,如“麦饭熟”、“脱却布袴”、“郭公”等。而在我们的活书本更不知有多少花样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样搜集起来,该有如何一个大观!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芦焚先生的话,实际上,也等于说差别在环境,生活的环境吧。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这里有两个人,虽然在一处,究竟环境不同。不但如此,在我看来,即便“割麦插禾”与“不如归去”两种观念,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 春去也。见麦浪滚滚,旅人想起了多风波的江湖。你看,那边一个农人在檐前看镰刀哪。数千里外自家屋后的蓬蒿有多高了?家乡收麦早,或许庄稼人已经赤脚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干什么来着?叶落归根,不如归去吧。 “不如归去”一语。不见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得不就是俗子的口头语。即使是雅士说的我也有话可说: 当此时也,道上的过客或者是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官老爷,不禁想起人生一梦耳,四处奔波,所为何来?为五斗米折腰实在犯不着,即使位居一品,在京华尘土里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见那个庄稼汉倒快乐自在,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捧一碗黄粱。你闻闻看,多香!真不如去种田好,“守拙归园田”。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我曾经说过,这可以作为补充,而且“杜宇”是只合永远啼血了,要知道: 谁说杜宇归去乐 归来处处无城廓 固无论矣,就连你“郭公”,哪怕你“郭公” 郭公,郭公! 天雨蒙蒙,  促农耕陇。  城南战骨多, 野田变作丘与垄。 郭公,郭公! 何地播种?  弄到这个地步,哪怕你“郭公”,就连你“郭公”也无可奈何吧?“感时花溅泪”即不“恨别”,鸟亦“惊心”。这又归于一。 不过,时至今日,害肺病的子规到底是绝种了也说不定,因为“不如归去”现在仿佛只活在书本里,而“割麦插禾”的子孙戚族还活在各地农人的口头。各地农人的口头开出了各式各样的一朵朵小花。哪一天把它们搜集起来当标本,作一个系统的研究那才有意思呵。这一朵朵单纯的小花将是一个个小窗子开向各种境地:水田,桃园——我想从你的里门望望看,芦焚先生,你那边是什么呢? 可不是,我心中曾经拟过一篇社会论文的题目: 布谷声里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 可是为什么不能从旁的鸟声里听出来呢?为什么从旁的鸟声我们听不出这许多花样?这种鸟声本身到底自有其特殊性,引起人心上的反应乃小异大同了。人总是人。 想起人,我真想起各别的人来了。芦焚先生与我在三座门,在沙滩,有过好几面之缘,此刻想必在河南乡下吧?李广田先生,齐人也,是我的熟人,现在正陪我在此地吃他本乡的“省”饭,住在东邻,和我天天见面。过几天想可以听到布谷声了,我想那么妙,如果芦焚先生在这里,臂如说在黄台乡间,我们三人同行,忽听得一声“布谷”, “光棍抗锄”,芦焚先生想。  “光光多锄”,李广田先生想。 “花好稻好”,我想。 唉,江里的鱼汛该好几种了;竹笋该已经老了,高过人头了;青蚕豆已经上市了吧?这里倒已经上市了。我不喜欢北方这种讲究办法,把青蚕豆去皮,疏疏几瓣的炒肉丝,就不能不去皮而稍加些菜,细葱花,素炒一下,青青紫紫的来一碗吗?也许是性格定命吧,也许毕竟是文人吧,明知道到了那边自然会愁更愁,我又想起了“不如归去”。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诗人的散文。诗人以其独特的眼光与敏锐的感受来抒写自己对当时人的生命状态的感悟与理解。诗人由“鸟声”写开去,由物及人,由个别的再及到社会生活环境。由点到面、层层深入,深入到人心人情,深入到变动时代中的文人的一种精神。 “不如归去”的那种鸟声引起人不同的感受: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生活之于每个人既相同又各异,不同的生活环境会有不同的生活感受,既使相同的生活环境也会有不同的生活感受。而人的生活感受又丰富复杂,由“环境”而引起的种种感受“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割麦插禾”的情调和“不如归去”的感慨不都缘于人对各自生命状态的感受吗?“布谷鸟声里的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这就要看究竟“谁”在“听”,各别的人自会从“鸟声”中“听”出“各地社会背景”来。“不如归去”的鸟声是独特的,而听这“鸟声”的人更独特。诗人写得“平淡”却别有寓意,“鸟声”显“人心”,也含蓄地抒发了诗人不同于众的生活精神:执着地守护着自己对待生活对待自然的那颗“心”。 【朱 桦】 师 陀 1910-1988 师陀,原名王长简,笔名师陀,芦焚等,河南杞县人,中国现代知名作家。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有短篇集《谷》、《果园城记》,长篇小说《结婚》等,所写散文集有《黄花苔》、《江湖集》等,工于描写,韵味淳厚。 行脚人 黄 昏 那汉子拄着行杖,走下山来,已是申末时分。山顶反耀着橘红的光,浓紫间夹着浑灰,明暗相映。天色却不早了。 那汉子头戴牛毛红毡笠,身着短褐,也不怎么干净,一条百衲战带束腰,步伐坚定落实。因为鞋下是钉着钢钉的,所以走动橐橐的响。行杖捣着碎石,也咯咯有声。那装束,一看便知是涉过千山万水的老行脚。但所带行李却万般轻简,肩际仅斜佩了尺把长的一个小包,其中不过是些薄衣单袜,另有一双半旧的鞋,照所有跋涉路途的旅客的样子,打在包裹的外面,以备不虞。此外也许还有不多银钱,那大半是缠在腰里贴肉的地方,不容易看见。 不远工工声起处,是对面山坳间一座林子。抬头一望,看不见什么,知道是啄木鸟,于是拔步又往前走。脚下是半涸的溪涧。他走到水边,身体正乏得很,这就解下包裹,把行杖倚了,拣一块大石坐下。清洌的溪水在涓涓泻流,碰着石块,激起明亮的水花。水花分散作泡沫,映着霞光,宛如玑珠。玑珠夹流而下,一碰到石头就又跳到水中,有的竟跳到这人脚边,有的则落在所坐的石上。 晚空弥漫着落日的余光,灿霞如火似烟,织遍了天空,与静静的溪水相辉耀。悄寂的壑谷,是已充满了苍茫的暮色。 那汉子脱下鞋,在石上摔了两下,回头望着山岭,也不见有人下来。接着就去了毡笠,顺手扔到包袱下,取出火吸起烟来。 这人生得好一副紫赯色瘦生的脸相,为风雨残蚀的顽强的颜面,好象是生着一层锈。这样的脸,任谁都看得出是漂过大海,走过崇山,见过大的世面,因为经过风浪,被风霜摧老了的。那锁在眉宇间的,也许不妨说是淡淡的哀愁,但也许竟错到未开垦的荒地里去了,难道不是表示一点跋涉者所应有的疲倦吗?瞧那双眼睛,那纯黑的眼睛,定住时能自己发光,若是一霎,唔,简直是在打闪。 也许有人认为是干什么的化装来的。关于这事,暂且不提,所要说的是他一面吸烟,一面浏览着景物。啄木鸟仍在林子里敲击,只因天色向晚,异常急促。山谷里也更觉荒寂。树林上面是万丈峭壁。峭壁的顶,像一座平台,上面树立石柱数株,无凭无藉,乍视之下会疑心前人曾在那里苦修,或者逃避劫掠,也许是什么怪人留下的遗址。客人对此并不留心。他又回头望着过来的岭,日光已被峭壁遮掩,是叆叇起来,石色也难以辨识的了。 虽然天色不早,这人却毫不慌恐,继续坐在石上,瞧着脚下的鞋。这鞋老实的很,走过长长的路,碰过无数顽硬的石,仍旧安稳的在主人脚上。 他咳嗽了一声,把痰啐到溪里,看着它在水面上打了一个盘旋,夹在水花中间流去。那脸色的平静,赛过岩石,好像对于过夜的下处极有把握,全不放在心上。 林子里叹息似的响了一声,一阵夜晚的风,正从峭壁下经过。 他望着脚边的溪流。溪水静寂的流着,发出低语,水面像油一样,起着旖旎的小皱。那淡淡的最后的霞,仍旧在小皱间发光。好象被水吸住了似的,他的两肘支着膝盖,凝视着奇幻的小波溜。四围暮色,青空玄渺。那烟袋里冒出青色的烟,在温暖的空中卷舒,悄然消散。 这客人低着头,陷入沉思。他在想什么吗?也许是昨夜那爱说笑的店主,也许是一个绿林大盗,一阵凶斗,一个放浪江湖的人,但也许是一个跑马卖解女人。总之他是漠然的,似乎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只有藏着钱的那口袋,经常总是瘦瘪着的。 暮色中忽然响来叮叮的铃声,狗的吠嗥震动着溪谷。这客人惊讶的回过去,抬起满溢倦意的眼。 一个牧羊女正沿着溪走了下来。在她的前面,肚儿便便的山羊们懒懒的鸣着。狮毛的小犬,在或左或右。 “请问大姐,前去可有落脚地方吗?”他拔下嘴里的烟袋,打着问询。 那姑娘从旁边跑过,向空中放了一个响鞭。小狗则冲下溪去,溅起水花,快活的洗了一个澡。上得岸去,抖下水滴,接着惬意的打着喷嚏。 她过了溪,报了一个笑,用鞭一指道: “那边。” 这样说着,就伴了羊同狗一阵扬长去了,一面唱着山家的歌。歌声越唱越远,好象是引诱着人到过夜的下处。 这人推下寂寞的笑脸,望着那牧女的影子,渐渐的消失在和溪流并行的小径上。他喃喃的自语道: “这丫头!” 天色渐渐昏暗,峡谷更加静寂。他收入烟袋,掮起包袱,拿了棍杖,起身去了。那丢下的烟灰,被风吹到溪里,同泡沫一齐流去…… 宿 店 客人投进店里,已是迟暮。 说是店,其实只是沿路而筑的一间小小的石屋。屋后便是岭,石隙里蓬蓬勃勃生着荆棘和野草,左边植着三五十株什么树木,挺拔的身干高高插入夜空。树下有一座羊舍,用红石片砌的,倒也整齐。越过路,正临着门的是那溪涧;至此水势好象大了些,只听见汩汩的响。 店家叼了烟袋,立在路旁,迎候着客人。 “路上好运气啊!”这样招呼着,他堆下笑脸,并不打什么手势。 那小狗跳上前去,欢迎来客似的汪汪的叫着。 “豹子,豹子!” 店家把它喝住。那狗就一跳,伶俐的跳到主人身边,绕着膝撒起娇来。老人在它的头上拍了两掌,欣然说道: “怎样了?这是不行的!” 那汉子不慌不忙走进屋前搭着的柴棚,按着行旅上的习惯,将包袱放到石台上,倚了行杖,自己拣了里面的座头坐下。摘去毡笠,往台子上一抛,吩咐过吃的,一并要了茶水。 “茶水就来。吃的倒要委屈客官,火烧还剩的有几个,小米也有,酒可不行了。” 店家答应着客人,一面向里面走,不多时送上一大碗浓浓的茶来。茶叶是从山里的灌木上采的,颜色红艳,自有一番野味。 店家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五短身材,倒有一副粗大的骨架,走路时两脚分开,鸭子似的,足见当年挑过重担,出过大的力气。那装束,使见了的人也分不出是他像熊,或者是熊像他,总觉得可笑。 “好了啊。” 先前那牧女在灶下招呼了一声。老人蹒跚的走了进去,不久就端出半钵热汤,打发客人洗脚。自己也在旁边坐下,一面吩咐那姑娘烧饭,又慢慢的装上烟袋。小狗卧在老人脚边,呼呼的打着鼾吹。不知从何处来的雄鸡,在路上拍着翅,咳嗽着昂然踱了进来。 在外面,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光耀的星,在耿耿的下窥溪谷。悄寂的夜,沉沉的覆盖着群山。对面那岭在朦胧中露出它的尖顶。矮树同荆棘时时发出呓语似的骚嚷。那在暗中发光的路,则寂然伸向远处,是纵然贪路的客人也已落店的时分。只有溪涧的水潺潺流着,一点也不显出疲倦。熊熊的灶下的火光在门外的路上,在对面的岸上跳跃着。老人忽然从沉默中抬起头来,手插进毡笠下面搔着头,大声嚷道: “要把锅烧红了啊!” “知道了!”那女孩愤忿的这样应着。 虽然看见火光已经低微下去,老人却仍旧咕噜着说。 “知道了,要不把自己也塞进灶里才好呢!” 却说那客人将脚浸在钵里,痒痒的正要入睡,吵声忽然把他惊醒,这就想起那岭下的牧女。他打着呵欠,问是店家的什么人,说是倘不遇见那大姐,保不定要在溪谷里过夜了。 老人听了这话,也不作声,一面磕着烟袋,径去招呼灶下的姑娘。 “喂,喂,丫头,这客官说是你的熟人哩——” “熟人便怎样?一个鼻子加两个耳朵!” “呵哟,你看这嘴!”老人笑着说。“你要知道,哥哥不回来,须怪不得爷爷啊。” 现在我们不妨假想,这人家原来也许并不这样冷清,只因别的人都先后死去,所以剩下了祖父,哥哥,妹妹三口,却是仍旧清苦的活着。或者是下山置办东西时曾答应给她买头巾的哥哥还没有回来!或者是她洗手的时候把戒指落到溪里了;或者是昨天夜里黄鼠狼拖去了她养的小鸡,因此发起脾气来了。客人看了这情形,有意支唔开去的问道: “往下走要几天哪?” “好脚程,五天一个来回……” 这时那小狗跳到路旁,哗哗大嗥。老人站起来,咳嗽着沿了溪涧走去,停了一刻,又慢慢的转回。那女孩直迎了出来,急切的问道: “爷爷,回来了吗?” 唉唉,我们恰恰猜中了呢。老人?着眼,打趣的说: “爷爷是回来了,哥哥可没有。他说,一生也不回来,连爷爷也不要了,丫头太淘气!” 这样打着哈哈,惹的那狗似乎也笑起来,左趱右跳的只想和他亲嘴。几乎是一直都沉默着的那客人,是已经洗完脚,在懒散的吸着烟;火光在他的忧郁的沉思着的脸上亮了一下,立刻又暗淡下去。他望着暗中的溪涧,以及溪涧后面,那隐在朦胧的雾里的山影,默默的在心里哼着山里的小曲。至于明天的脚程,是早已让明天记取。 在群山上面,密布着和蔼而渊深的夜,游过淡描的云,溪涧则在荒寂中发出含糊的谵语。就在这与世界隔离着的谷里,这终年喃喃的溪边,人们上山打柴或牧羊,一年一年的活着,在石头上生根。这自然的结果,是连嘴都显得拙笨起来了。当吃过饭之后,在挂在墙上的灯下,客人坐在炕上,凭着几案,店主觑得那女孩不在,则讲着年青时的故事。当然的,假若他扮熊,也许还过得去,那口才可不行得很,讲到后来,竟使客人睡了一觉。 最后我们要讲那牧女了。她检查过羊舍,独自立在路上。月亮忽然从远远的溪涧的彼端升起,树木的影,小屋的影,倒印在崖上,路上,闪闪发光的水上。崖上的古怪的石柱,好象是迎候着晨曦的烟囱。那通红的光,火似的燃烧着群山和溪谷。她遥望着隐入月色中的小径,那通着无数的山岭的小径,默默的站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声气,懒懒的走进小屋。 “你讲什么呀,爷爷?” “山魈!” 这样说了之后,三个人便都睡到炕上,老人还咕噜着,“明天哥哥会回来的,我派老苍龙把他抓回来。”这小屋里不久就只剩下了浓浓的鼾声。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底 □读书人语 师陀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于落后闭塞的豫东农村,应该说,《行脚人》所写乃是他童年生活的追踪。在这篇散文的艺术世界里,同时渗透着作家童年、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创作时作者25岁)的体验。换句话说,作者是用经历风浪、闯荡江湖之后的成年人的心灵去回顾往昔的感情踪迹。因此我们看到,作者把自己幻化为一位涉过千山万水,见过大世面的忧郁而沉稳的老行脚。用这样的老行脚的眼光去看他童年少年时代生活于其中的落后闭塞的农村,于是他悟出那个世界的荒寂、拙笨、与世隔绝的孤独和单调。然而这荒寂的世界,又是那样地富于牧歌情调,作者用他那支富于写意的笔,富于动态和抒情地写出了浓郁的地方特色,含而不露,韵味无穷。 【蓝棣之】 李长之 1910-1978 李长之,山东利津人,著名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三十年代初在清华大学学习生物学和哲学,曾主编《清华周刊》文艺栏,并创办《文学评论》双月刊。1936年毕业后执教于清华,后辗转执教于各校。著有《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国文学史略稿》等。 杂忆佩弦先生 佩弦先生逝世了,这是一个如何的意外!他的病是旧病,时犯时好,谁也没想到这次要动手术,更没想到动了手术就是这样的不幸的消息。 佩弦先生是谨慎小心的人,他没有一般文人的嗜好,也没有一般文人的脾气,他的生活总是那样按部就班,脚踏实地,象钟表那样稳健而有秩序。这样的人能在五十岁(西洋人的算法)就死去么?如果相术可靠,他的眉毛是那样黑而长;身材短小,可是精焊;瘦虽然瘦些,却是瘦而有神;往常给人的印象总是精神奕奕,事事周到,这难道不是寿吗? 然而事实上是太快了,佩弦先生死得太快了,出了任何友人的预料,也给了任何友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是八月九号这一天的正午,林庚刚从北大医院里拔牙出来,就到了我这里,坐定了,就告诉我说:“朱先生又病了,也住在北大医院,刚动过手术。”这是我听到朱先生病了的消息之始,问起林庚见过朱先生的情形来,他说还好,我们总认为动手术的病的危险都在动手术的那一刹那,如果经过良好,是可以无碍,而放心下去的。我打算到一两天再去看他。同时我一向也有一个偏见,就是认为探望病人固然是好意,但假若抱这种好意的人太多,在病人的精神上便不免是一个难堪的负担了。因此,我就又踌躇了。 谁知在十号的报上,也就是我晓得朱先生病了的消息的第二天,已经登着朱先生病危了。我这时坚信我听到的林庚所见的情况是实,新闻记者的消息可能是“旧闻”,只是曾经一度危险而已,又为了刺激读者,便渲染得过分,这也是中国新闻记者的常事。 可是慢慢情形不对了,十一号十二号都连着登起那恶劣的消息来。我不能不动摇了,我决定在十二号下午去看他。谁知道这天下午又因为有事没能去成,第二天才知道就是去成也晚了,因为已经不是活着的佩弦先生了,原来他在十二号的上午十时已经逝世了! 连日的阴风凄雨,更增加了我的耿耿不乐。给我印象那么清晰的朱先生,竟作了古人了! 记忆一页一页地翻着,想起了十七年来和朱先生的往还。 最初和他的认识,是我入了清华。那时他才三十几岁。我没有上过他的课,课外可是常去找他聊天儿。见面最多的时候,是在郑西谛先生在北平,大家共同编《文学季刊》的一段。这时期虽然不太长,可是因为每一星期(多半是星期六的晚上)大家都要在郑先生家里聚谈,并且吃晚饭,所以起码每一星期是有一个很充分的时间会晤的。因为朱先生的公正拘谨,我们现在也不大记起他什么开玩笑的话,同时别人也不大和他开玩笑。只记得他向郑先生总是全名全姓的喊着“郑振铎”,脸上发着天真的笑意的光芒,让我们感觉他是在友情里年轻了。 那时郑先生住在燕京,从燕京到清华是有一段路的。每当我们夜深归来,往往踏着月光,冲破了犬吠,在谈笑声里,越过了不好走的小路,快乐地分手。现在记得这情景的,除了我之外,只有林庚了。 朱先生当时开着“陶诗”的一门课,我很想去旁听。当我想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有着习以为常的谦逊,说没有什么意思,不值得听的。”我们那时年少气盛,也就信以为真,又听说他常常叫人背诵或默写,错了字还扣分。我们那时又是不拘束惯了的,于是更觉得不听也罢。后来知道他所写的那篇《陶渊明年谱之问题》,恐怕就是那时研究的心得的结晶,到了自己对陶渊明也发生兴趣时,是很后悔没曾听他的讲授了。 朱先生谦逊,客气,而且小心。他对于一般人的称呼,都是“先生”。我有一位朋友编刊物,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朱先生的稿件往往有着涂改,这涂改之中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把口气改得和缓些。在他的文字里,很少有“绝对”、“万分”、“迥然”、“必定”的字样。就是有,也往往改成轻淡一些的了。 这一点儿也不错。在待人接物上,我们很少见到他疾言厉色,或者拒人于千里之外。自然,我们也很少在他身上发现热狂,象臧克家所说的“燃烧”似的。朱先生的性格和他的名字实在有着巧合——清! 可是他并非马虎。他的字从来不苟,一笔一画。他对什么事的看法,也非常坚定,而有一个一定的界限,——当然是稳健的。 他写文字很审慎而推敲。在清华的时候,我们在一次谈天里,问起他一天写多少字,他说五百。”他反过问我,我说不一定。快的时候,曾写到一万五千字的长文,还另外写了两篇杂感。”可是这是那时的话,后来自己也体验到每天写不到五百字的时候了。 在战前一般人的生活都好,清华又是好环境,教授们的家都相当安适。在我们每每当下午四五点钟去谈天的时候,不但畅所欲言,既不关时局,又不谈物价,更没有愁眉苦脸,而且吃着好茶,有时来一道甜食点心,象莲子羹一类等等的。我们在朱先生家里也不曾例外。 然而抗日战争把所有人的生活划了一道界线。我比任何人都早,先到了昆明,在云南大学教书。这是二十六年的九月。那时朱先生随着学校到了长沙。许多先生在衡山过了另一种生活。冯芝生先生很规律地写下了他的《新理学》,除了鬼神一章,是大部完成了。朱先生触发了旧时的兴趣,清新的篇什,颇传诵一时。 不到一年,长沙的临大改为联大,大家都又奔波到了昆明。因为初到时的生活的凌乱,我们失掉了从容坐下来谈话的心情。不久,我又因为可笑的文字祸而离开昆明,到了重庆。因为是抗战才开始,大家的生活秩序虽然受了影响,可是身心都没有大的变化。 最叫我惊讶的,却是我在二十九年二次到成都的时候,适逢朱先生休假,也在成都(朱太太是四川人),我去看他,他的头发像多了一层霜,简直是个老人了。没想几年的折磨,叫人变了样!有些老朋友,见了我,也说我苍老了,我还想辩护。可是看看朱先生,我连说他苍老也不敢了。怕伤他的心! 他住的地方是成都东门外的一座古庙。我们也曾喝着他的好茶,可是心情完全不对了。他的工作依然紧张而有秩序。桌上摆着十三经注疏。他那《经典常谈》——一部非常可称道的书,用着最亲切的语言,报道着最新的专门成绩——就是这时完成的。另外,《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大概也完成于此的。 这一次的会见,中隔了两年,我仍回在沙坪坝中央大学教书。有一天,却喜出望外地见到朱先生和魏建功先生来了。更喜出望外的,是朱先生又恢复了往日的健康,头发上那一层霜也像揭走了,又是乌黑乌黑的了。他依然精神,仿佛和往日清华园的佩弦先生的面貌可以接续起来了。中央大学是一个一向受了学术派的熏陶,白话文不很被重视的学校。我们就借机会请朱先生来一次讲演。他那流动活泼的国语,以及对于白话文的热忱,我想会给听讲的人一个有力而且有益的启发。当天晚上,由辛树帜先生请吃锅贴,这次我们又很快乐地分手了。 朱先生非常客气,回到昆明,立刻有信来。那信里很有一种杜甫所谓“交情老更亲”的味道。 大概也就在这不久吧,我所指导的一位毕业生考取了联大研究院,朱先生和闻一多先生便又都有信来。他们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这是你的成绩,也是我们的安慰。” 我感觉朱先生的生活态度是有些改变了。因为,从前他是不以师道或老辈自居的。现在有些不同了。就他的生活的严肃说,这是必然的发展。可是在另一方面说,也就是渐入所谓“老境”么?这感觉到了我们又在北平见面时便更证明了是正确了。朱先生和我先后到北平,这是三十五年的秋天。我是从上海来,在师大教书,他是从重庆来,仍回到清华。在他还没搬出城的时候,我就去看他,那是国会街的临时招待所。我见了他,却又有些黯然了。他分外地憔悴,身体已经没有从前这么挺拔,眼睛见风就流泪,他随时用手巾拂拭着,发着红。我们没能谈什么文艺,他很关切地问到我的母亲,太太,小孩等。宛然是一个老人所关切的事了。 到他在清华住定了,我又去看过他几次。在城里也曾有几次座谈会和宴会上遇到。生活定了,精神确又好了些。——不过有些人已在称他是佩老,大概他是有老的资格了。 但他那不苟的作风,却一如往昔。我来北平后,曾一度给《北平时报》编副刊《文园》。朱先生寄了一首译诗来,可是还没等付排,他的信又来了,是改去了一两个字。他不苟。可是并非不圆通。他后来告诉我:“时报不是什么好报啊。”但他并没因为时报不好而拒绝写稿。——我后来却也不编那个副刊了。 在朱先生的晚年,(我们没想他的晚年是到得这样快!)逐渐加强了鼓励后进的,或者可说是负起教育的责任的意识。他非常虚心地阅读着各种刊物,遇到可以首肯的,就称道不遗余力。我偶然写过一篇《谈选本》的文章,登在重庆出版的《华声》上,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先生仍然常常提起。下面是我保存着的去年九月十一日的一封信,又是一个例子: 那一回你来没见着,怅怅!静希的文学史收到了。 昨天读到你的《陶渊明真超出于时代吗?》一文,很高兴!你说了人家没有说的话,人家不敢说的话。陶渊明究竟也是人,不必去神化他。自然你注重的是他的因袭,他的不超出于时代;他的变化处你没有说,因为不在这篇文章范围以内。你所说的都是极有价值的批评。我盼望你能多写这类文章。你近年来的散篇批评文字,我差不多都读了,觉得好!除关于司马迁的,我知道要出书外,如《论批评》,《谈选本》一类小文,我觉得也可以集成书,可惜不容易找出版的地方。 本年度担任些什么功课?为念。祝好! 这时日到现在不满一年,手泽犹新!其中所说静希,就是林庚的字。这信里又依然提起《谈选本》来。在一般人愁柴米油盐之中,生活于风俗日薄,古道日丧之下,谁还能像这样关心着后进的文字呢? 佩弦先生晚年,事事仔细则如故。我们如果向他借一本书,他一定先问看多少日子?”随手又拿过本子来,把姓名书名年月日都写上去。 最后的一次晤谈,是本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我带了太太和小孩去看他。他又是病后,十分清癯。我们一坐定,他就进屋里去了,立刻拿出来的是一封信,和四块糖。这封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来的,由于朱先生的推荐,他这位老朋友读了我一篇《李清照论》,来信就是讨论此文的。佩弦先生的东西,一定放得很有秩序,否则我一到,如何能马上就取出来呢?他那四块糖则是每人一块,他自己的一份却没吃,所以我的小孩便得了两块。任何事,他都是这样“合理化”!我一向拿长辈看他,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上座,结果上座空着。又因为我带了太太去,他的太太逢巧没在家,他便不住抱歉,而且特别和我太太谈一些家常。 这是最后的一次会晤,没想到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 佩弦先生的稳健,没让他走到闻一多先生那样的道路,可是他的坚定,始终让他在大时代的队伍里没错了步伐(他对于新诗运动的认识之正确,可以说明这一点);再加上他的虚心和认真,他肯向青年学习,所以他能够在青年的热情里前进着,并领导着。他憔悴,他病倒,他逝去了。可是他的精神没生过锈,没腐烂过,永远年青! 一般人常提到他的《背影》,并且因此称他为散文家,我想这是故意小看了他。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毁灭》,——在中国是一首可纪念的长诗。可惜我没曾接触过他那奔放的诗人的一段生活。他后期所表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学术工作者,一个有良心的教育家。——教育家而有良心,是多么令人可敬呢! 有些人对佩弦先生现在为青年所爱戴是不大以为然的,甚而有人说:“这是被包围!”然而我们敢说这是最恶毒的诬蔑,诬蔑青年,诬蔑佩弦先生!真理只有一个,认识真理的人自然会牵着手前进,谁也包围不了谁,谁也左右不了谁!正是在这诬蔑声中,我们越敬爱他,越觉得他是一个稳健而坚定的有良心的教育家了! 1948年8月21日,写于北平 □读书人语 写悼念师长的文字总是亲切。不过因离逝者距离太近,“杂忆”往往易流于琐屑。李长之忆朱自清师,从临终未得一见,到清华初识、编《文学季刊》、抗战时在后方数度相见、胜利复员直至最后一次晤谈,所选事实皆亲自经历,自然是细微的,但始终能把定住对老师公正、拘谨、谦和性格的充分理解。文章主线分明,一个“清”字概括完了朱自清。虽然处处见出爱戴,仍能如实写出他渐入老境,及让传统的老师压去朋友倾吐的真挚。夹叙夹议到底,特别是最后说因了稳健使先生没走上闻一多的路,但其坚定的意志终于让他在大时代中没错了步伐,把全篇的思想升华。本文注重选材,调度得法,所忆对象有血有肉,可称得是一篇逼近真实的抒写历史性人物的佳作。 【吴福辉】 钱锺书 1910-1998 钱锺书,小说家、学者。字默存,号槐聚,笔名中书君。江苏无锡人。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后于光华大学任教。1935年到英国牛津大学英文系学习,1937年毕业后到巴黎大学研究院研究法国文学。同年回国,先后任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湖南蓝田师范学院英语系主任、教授,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授。抗战胜利后暨南大学外语系主任、教授,中央围书馆外文部总纂等职。建国后历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82年起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著作有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短篇小说集《人·兽·鬼》,长篇小说《围城》,学术论著有《谈艺录》、《管错编》等。 论快乐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Vigny)的《诗人日记》(Journal d’unpote),信手翻开,就看见有趣的一条。他说,在法语里,喜乐(bonheur)一个名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可见好事多磨,只是个把钟头的玩意儿(Si le bonheur n’tait qu’une bonne denie!)。我们联想到我们本国话的说法,也同样的意味深永,辟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慨叹说:“欢娱嫌夜短!”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德语的沉闷(langweile)一词,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这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从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度;段成式《西阳杂俎 》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未满月的小孩。但是这种“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广异记》载崔参军捉狐妖,“以桃枝决五下”,长孙无忌说罚得太轻,崔答:“五下是人间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见卖老祝寿等等,在地上最为相宜,而刑罚呢,应该到天上去受。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不讲别的,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的偷度过去。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了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想到快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谢上帝,也有这一天!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了人生,而且彷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生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账,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小孩子初生了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缘故是小孩子时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宴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所以我们前面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到做《海风》诗的马拉梅(Mallarmé),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苏东坡诗就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王丹麓《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我们也可以找着同样达观的人。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种病的哲学,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罗登巴煦(Rodenbach)的诗集《禁锢的生活》(Les Vies Encloses)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puration)”。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感到另有风味。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B.H.B rockes)第一次害病,觉得是一个“可惊异的大发现(Eine bewunderungsw rdi ge Erfindung)”。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 □读书人语 “快乐”是每个人时时期望提及的字眼。这绝非生活中没有快乐,比如饮一杯清茶、哼几句小曲,甚或前后左右转上它几步,都是一种快乐,都可以让人优哉游哉一番的。所以时时期望时时提及,是因为人们希望快乐常驻,日日月月年年。但如钱锺书先生这般,把快乐这两个字“拆”散了,“揉”碎了,生生地咀嚼出人生的大彻大悟来,十亿人众中,怕没儿人,而从中咀嚼出“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来者,便舍钱先生其谁也了! 把自己先装在钱先生“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的这簇炉火里,与自己的生命体验一起,炼上它七七四十九天,得丹者,智;得法者,愚。 我这样读《论快乐》。 【程步涛】 徐懋庸 1910—1977 徐懋庸,浙江上虞人。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原名徐茂荣。出版的主要作品有《犹太人》、《打杂集》、《不警人集》、《鲁迅——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文艺思潮小史》等。译作有《人的远景》、《托尔斯泰传》、《斯大林传》等。 我的失败 蕴着满腔的热意,我握了笔,一面想: 无论如何今天是要写成一篇杰作的了。青山庙的故事,藏在心里,已有六年之久,单是这故事的轮廓,就够多么动人呵,何况现在又探得了那社会的意义。我的艺术制作的手腕,我的社会科学的修养,渐渐也到了敢于自信的时候了,我应该着手我的杰作了……我想妥了一个题目,刚想写到原稿纸上去。 “看哪,看哪!……” 这声音又起来了。我知道又是小孩子在笑,或者做出新的动作来了。每逢这样的时候,妻是一定要诱引我去看的,不管我工作怎样忙。生下来不过一个多月的小孩,看她笑,看她动作,固然有趣,但是为了这些要我常常中止工作,间断思路,未免太不识相。我对于妻,因此常常有些怨意。但在平日,听了她的诱引而不走到摇篮旁去的时候,是不曾有过。然而,今天,我正要开始我的计划了六年的杰作,我聚精会神,文思正盛的时候,我不能分心,错过这个稍纵即逝的宜于写作的好时间,我知道一和小孩子玩过之后,我的心情,是必至驰懈下来的。 当作不听见,我第一次的不理妻的诱惑,毅然在稿纸上写好了题目,但是心思已经有点动摇,本文就写不下去了。 “看哪,快来,笑了呢,这样的大笑了呢!” 妻又催促起来了。唉唉!我搁了笑,自暴自弃似的,终于又走近摇篮去。 我生来就是一个心粗气躁的人,对于无论什么事物,不耐细心观察,读书,援陶渊明的成例:不求甚解,学生物学,最怕看显微镜,近来因为住在一个杂志社里,常要帮忙看一些校样,实在最以为苦,而且从不曾有过好结果。 不料,对于自己小孩的注意,却是例外地周到,深刻,细密,自从她入世以来,每天至少要看她一次,注意她生理上渐次的变化,注意她动作上微妙的表现,她的一颦一笑,够我半个钟头的吟味,她的逐日的生长,我能说出正确的“数目”。 多么可爱哟,多么有趣哟! 每次,每次,她总使我满足,她总使我愉快,我总要赞美几句,便是她的哭相,也不曾使我厌烦。 然而,今天,我的心里总有所梗,虽然看她在笑,先前所不曾有的大笑。而我老是想着我的杰作,我对于这笑,不敢尽情地欣赏,我怕我的思路又会间断,我虚与委蛇地调弄了一番之后,想回到书案去了,而妻忽然说: “多么可爱哟,你看,少有的活泼的小孩呢!” 满脸是洋洋的得色,虽是对着我,居然也用了夸示的口吻,骄傲地。 哦!我明白了,而明白之后,不禁就有点忿然了。 这样看来,妻不是将小孩视为自己的作品,把我归在观众之列么?小孩的活泼,小孩的长大,是她的杰作的成功,而我的欣赏,我的赞美,却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的义务,这倒也罢了。既然这样,那么看不看当由我,她为什么要强邀我,而且在我繁忙的时候也来强邀我呢?叫我放下要紧的工作——也许是杰作,而去参观她的作品,岂不是殊欠公道么? 这样想着,我把照例的赞词蕴而不发,只用微微的冷笑回答妻的话。 但在这冷笑的弓弦上,决不只扣上刚才的怨意,我是将结婚以来的多次幻灭的悲哀,一起射向妻的身上去了。 在今日,我是把一个故事写成一篇小说这事,看成杰作了。但在两年以前,决不如此。我和同时代的许多青年一样,自从六年以前受了一次洗礼之后,已不把生命看作是个人的所有,我把一种事业许给自己,这事业的伟大,是任何伟大的小说所不能及的。虽然在六年以前,我找到一个可以写成一篇好小说的题材,但在前几年中,我怎么愿意把心力用于写小说,我是将另一种伟大的事业许给自己着的呵! 不料,在最近的两年间,我居然销磨了我的初志,而作为磨石的,却是我的妻。要说幸运也可以,在多数孤苦的朋友为事业而殉身之后,我竟能找到一个自己觉得满意的妻,而度着安逸的家庭生活,真是好比野火燔馀的“幸草”。然而就在这样的“幸草”的生活中,我把我的初志销磨了。 一个人的意志的销磨,不会把最初的憧憬立时放弃,只是把达到那憧憬的途径,改得曲折迂远而已。当妻的恩爱使我无意积极地参加事业的时候,我记得了矛盾的《创造》。看了年青的,璞玉似的妻,我想师法那小说中的男主人,把妻的创造定为主要的工作。我有把握,我定信不致蹈那小说的末尾所写的覆辙,我的妻要是变成那个女主人时,我一定会高兴,而与她并进的。 这样的憧憬,保持了两年。这两年中,我的创造,不是没有进步,成功也是有望的。然而,作为第二次阻碍的小孩,又于今年诞生了。 小孩的诞生,使妻的意识范围立时缩小,她的心目中只剩了小孩,别的一切都不顾了。这就是说,把我的前功,完全破坏了。我在失望之余,嗔怪妻的意思倒丝毫没有,因为看了小孩,便连自己也觉得爱不忍释,何况乎女人的妻,何况妻也有她的创造的见解,以为尽心教养小孩,把她创造成全新的人物,对于社会,也不为无功。 这意见,我不能反驳,但也无勇气接受了。这小小的孩子,是否能由我们的手创造完成,不过意外的阻碍,既未可卜;即使可卜,但为了创造小孩,就牺牲我们自己的全部精力,不作别的事业,岂非太不值得?小孩是人,我们也是人;小孩年幼,我们也还年青呢!从前读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未尝不受感动,但终觉这文章太没有力量。他希望他的孩子把他当做踏台,进到高的远的地方去,心情固然可以佩服,但是在自己尚有所为的时候,立时卧倒,去垫孩子们的足,这样的踏台,决不是坚实的踏台,对于孩子们是未必有助的。为他的孩子们设想,读了这文章之后,倒反要觉得彷徨的罢?要他们奋然地向前途迈进的人,自己倒反而在中途倒了下来,对于这事实,他们是要惶惑的罢? 当我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想创造妻却又失败之后,对于儿女的教养,是毫无自信了。当我估量目己所剩余的力量,觉得还可以写小说,而又屡被妻女所阻碍的时候,我不禁悲愤了。何况妻的神情上又将小孩据为己有,似乎故意破坏我的杰作,以显她自己的成功,我于是将所有的悲哀,扣在冷笑的弦上射向她身上了。 然而,也许,这种种的失败,和妻女都不相干,根本上,倒自己无力之故, □读书人语 用一种很诙谐很风趣的文字,写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希望与希望受现实阻碍而不能实现之间的一种很悲哀很渺茫的情绪。着眼点独特新颖,写家庭、写妻女、写自己对她们的怨责……琐碎细微中,摆列出了六年来历经的大大小小的失败,及由这失败引起的沉沉失落。孩童般讴气一样的语式穿插其中,更加恰到好处地抖落了一份在矛盾痛苦中挣扎的真实心绪,显示了作家用笔的聪明与诚恳。 追求事业,因娶妻而失败;改造妻子,因女儿的出世而失败;欲完成“杰作”,眼看又要为妻唤儿笑所扰乱……每次失败,似乎都与家与妻女密切相关,作家仿佛是在这其中寻找失败的根由。结果自然是否定,而作家本意亦并非要把责任归罪于家庭,不过是选取这样一个独特角度来告白其失落的心情罢了。 【马国芳】 萧 乾 1910—1999 萧乾,北京人,蒙古族。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记者,翻译家。中央文史馆馆长。1986年获挪威王国政府勋章。著有《萧乾选集》(6卷)、《这十年》、《红毛长谈》、《萧乾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文学回忆录》等。译有《培尔·金特》、《好兵帅克》、《尤利西斯》等。 一个副刊编者的自白 ——谨向本刊作者读者辞行 即使仅仅是个奶妈,在辞工的时候,一股依恋的情绪不也是难免的吗?更何况是一个性子最急躁的小伙子呢?四年来,我如一个老管家那么照护这刊物;每期一五一十地拼配数字,抠着行校对,到月头又五毛一块地计算稿费。有时工作同兴趣把我由编辑室里扯出去,扯得很远。但黄河沿岸也罢,西南边陲也罢,我总还是把它夹在腋下;可以疏忽,然而从未遗弃。这一次,我走得太远了。平常对它,我很容易说出“厌倦”的话。临到这诀别的时刻,我发觉离开它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一种近于血缘的关系已经存在着了——然而我又带不得它走。 当您翻着这份报纸时,我已登上了一条大船。这将是一次充满兴味的旅行,船正向着人类另一座更大的火山航进。我将看到更大规模的屠杀,那将帮助我了解许多。自然,一个新闻记者不能忘掉他报道的职责。意外,对他是求之不得的。这刊物从即日起便由《文艺》的另一科班——杨刚先生接手主编了。 (1)四年间 是四年前的今日,第一期的《文艺》在天津《大公报》上与读者见面了。回忆起来,象是很长时间了。这中间:个人,国家,全世界都有过惊心动魄的突变。历史便是这样向前延伸着。 做了四年《文艺》作者或读者的您,或许想知道我同这刊物究竟有怎样的因缘吧?首先我得承认,我是它几十几百个科班之一,它培养起来的一个不长进的孩子。远在一九三三年,当杨振声、沈从文二先生辞去大学教授到北平教小学,并主持本报《文艺副刊》时,我投过一篇叫《蚕》的稿子,那是除了校刊以外,我平生第一次变成铅字的小说,随后《小蒋》,随后《邮票》。直至我第六篇小说止,我始终没有在旁的刊物写过什么。那时我在北平西郊一个洋学堂上学。沈先生送出门来总还半嘲弄地嘱咐我说:“每月写不出什么可不许骑车进城啊!”于是,每个礼拜天,我便把自己幽禁在睿湖的石舫上,望着湖上的水塔及花神庙的倒影发呆。直到我心上感到一阵温暖的燃烧时,才趁热跑回宿舍,放下蓝布窗帘,象扶乩般把那股热气誊写在稿纸上。如果读完自己也还觉得可喜,即使天已擦黑,也必跨上那辆破车,沿着海甸多荒冢的小道,赶到达子营的沈家。 那时的《文艺副刊》虽是整版,但太长的文章对报纸究属不宜。编者抱怨我字数多,我一味嫌篇幅少,连爱伦·坡那样“标准短篇”也登不完。沈先生正色说:“为什么不能!那是懒人说的话!”像这样充满了友爱的责备的信,几年来我有了不止一箱。 第一次收到稿费时,数目对我太大了,我把它退了回去。我问编者是不是为了鼓励一个新人,在掏腰包贴补呢?编者告我说,他给的不多也不少,和别人一样。 于是,靠这笔不多不少的数目,我完成了最后两年的教育,并且抓住了一点自信心,那才是生命里最宝贵的动力。戴上方帽子的十五天后,我便夹了一份小小行李,上了平津快车,走进这个报馆。那是一九三五年六月三十号的事。 像我在一本小书的“题记”里所写的,那年夏天,北方是破纪录地酷热。大编辑室的窗户朝西,而且是对了法国电灯房的烟囱。太阳烤着,煤烟熏着。由于自己的教养趣味不同,对当时经管的刊物《小公园》的传统及来稿感到不舒眼。终于,在社长的同情谅解下,我辟了条舒服点的路。不幸,这条路没多久便和《文艺副刊》重复了。刚好那时杨、沈二先生因工作太忙,对刊物屡想脱手,便向报馆建议,索性将刊物改名《文艺》,交我负责。那以后,每次遇到难题,还不断地麻烦杨、沈二先生,而他们永远很快乐而谦逊地接受这麻烦。 “你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说。当你因有我们而感到困难时,抛掉我们。不可做隐士。要下海,然而要浮在水面上,莫沉底。凡是好的,正当的,要挺身去做,一切为报馆,为文化着想,那才像个做事情的人。”这是我随报馆去沪前,他们郑重叮咛我的话。 这话我记了四年,此刻也还揣在心坎上。 这四年,我目睹并亲自经历了大时代中一个报纸的挣扎。当日在华北当局委屈求全的局势下,一个必须张嘴说话,而且说“人话”、“正派话”的报纸,处境的困难是不下于目前上海同业的。一个炸弹放在门口了,四个炸弹装在蒲包里,一直送到编辑室里来了。我看见社长和同事脸上的苦笑。炸弹从没使这个报纸变色,《文艺》虽是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但也不能不分一份厄运。在天津法租界编副刊,除了明文规定的“赤化”、“反日满”的禁款外,还提不得法兰西,提不得安南,提不得任何挂三角旗的地方。在上海,那环境更要复杂。除了应付那时文坛的四阵八营,种种人事微妙关系外,还要揣度检查官的眼色。那时新闻送检,副刊可免检。这省了事,可也加重了编者事后的责任。当一位故都的作家责《文艺》下了海时,上海一些朋友却正指我们为“谪京派”;当进步批评界责备我们太保守太消沉时,南京中央党部的警告书也送到了。为了刊登陈白尘先生的《演不出的戏》,报馆被日本人在工部局控告了。这官司纠缠了许多时日,终于在本报主笔张季鸾先生的“中国什么时候承认过满洲国呢?”的严词质问下,才宣布无罪。 (2)苦命的副刊 有时在内地,我遇到编副刊的同行,谈到对他那版的意见时,我永远只能说“好”。这不是虚伪,我深切地知道编副刊的限制与困难。譬如昆明《云南日报》的《南风》,每期仅有三栏地位,没有比篇幅对副刊发展更严峻、更致命的限制了。三栏不够登一篇小说的楔子,为报纸设想,每期题目还要多,且不宜常登续稿,才能热闹。这是说,副刊只能向报屁股的方向发展,登杂文,挑笔仗,至多是小品随笔。一个编者如还爱好文艺作品,不甘向这方面发展,就只有陷在永恒的矛盾痛苦中了。 在这方面,一个杂志编者的处境要有利多了。技术上,他不必如副刊那样苦心地编配。一期副刊多了一百字便将挤成蚁群;少了一百字又即刻显得清冷贫乏。(一个整版的副刊就比半版省事多了,且易出色。)然而很少人注意到一本杂志这期是多了一万还是少了五千,何况必要时封皮上还可以加上“特大号”呢! 副刊拉不到好稿子——即使拉到,也不引人注目。一个杂志编者象是在盖楼房,砖瓦砌好,即刻便成为一座大厦。那成绩本身便是一份愉快的报偿。但一个副刊编者修的却是马路。一年到头没法停歇,可永远也看不到一点成绩。这原因,主要是文章无法集中,因而也无法显出系统,例如《文艺》每年年初的清算文章,今年二月间来自敌后方及延安的文章,前年的书评讨论,如果放在一道,足可给读者一个印象了。但散登出来,只有令人不耐烦。这短处是先天注定的。在中国报纸不能发展到象《泰晤士报》那样另出《文艺附册》之前,副刊一日附在报纸上,一日就得接受这份命运。 副刊拉不到好文章,拉到手也容纳不了。《雷雨》发表在《文学季刊》上,立刻轰动全国。但如拿到副刊上,每天登个一千八百,所有它的剧力必为空间时间的隔离拆光。在这悬殊的情形下,一个副刊编者拉稿时,已怀着一份先天的自卑感。为了整个文坛,为了作品本身,也不宜只顾为自己的刊物增加光采。我曾多次把到手的好文章转送给编杂志的朋友。 本刊这些年便在这种平凡中存在下来。我们没有别的可夸耀的,只是安于寂寞,安于自己的平凡,从不在名稿或时髦文章上与人竞争。我们了解副刊占不了文坛的上席,但也从未忽视其应尽的职责。它是一道桥梁,它应该拱起腰身,让未长成或还未把握住自信力的作家们跨过去。今后,这个刊物大约也不会有什么雄图,它将继续驮载作品。寂寞地,忍劳忍怨地。 (3)《文艺》传统 在移交的前夕,我曾严肃地反躬自问:我可曾利用刊物中伤过谁没有?那是我最想避免的。为了这个,本刊传统之一是尽量不登杂文。我们的书评政策一向是“分析的”、“理智的”。不捧场,也不攻击。而且,所有杨、沈及我自己的书,都一概不评。刊物承各方厚爱,稿件是始终充裕的。(不然我也永没有远处旅行的可能!)譬如最近我去滇缅前,竟从容地发了二十万字,而存稿还未发光。在这情形下,编者对自己有一约束,即永不用自己的东西占刊物地位。四年来,只要不发生“文责”干系,我尽量用编者的名字填空白,且从不曾领过一文稿费。一切全往“非个人”的方向去做。除应得的薪金外,不利用职业便利窃取名利。也就是这点操守,使许多文章被积压下来的朋友们始终容忍体谅。 由报纸的生意来说,不登杂文,注意作品本身并不是容易的事。所幸《文艺》创刊以来,本报社长胡政之先生几次嘱咐我说:“我们并不靠这副刊卖报,你也不必学许多势利编辑那样,专在名流上着眼。要多留意新人。只要从长远上,我们能对中国文化有一点点作用,那就够了。”于是,几年来在报馆的宽容和支援下,这刊物很安分地拱成一座小小的桥梁。时常遇到时兴的东西它反躲闪开。它不势利,然而也从不持提拔的态度。它尽力与作者读者间保持密切联络,但教训式的文章却不大登。战争爆发以来,许多当日一向为本刊写稿的作者们很快地跑到陕北,跑到前线去了。他们将成为中国文坛今日最英勇的,明日最有成就的作家。我们绝无意自诩他们是本刊的。不,他们是全中国文坛的;不过有一段时间,他们曾走在这座桥上罢了。 正如我们对作品不存歧视,本刊稿费容许因预算或汇水关系,偶有出入,但有一个传统的原则:它必须“一律”。读过那本文人书信集的朋友们当明白十年前文坛的“稿费黑幕”怎样龊龊,进而也明白近年来上海出版界“稿费划一,按页计算”这一技术上的改良对文坛有着怎样的好处。第一,势利的编者再不能借着剥削新人来侍奉文坛元老了。第二,文章至少象一般劳力一样,可以光荣而公允地得到它低微促是平等的报偿。第三,更重要的,精神上,这改良给开始写作的人自信力不少。一个较小的数目后面往往隐着的是一双白眼,一种不应持有的藐视。 必须声明的一点是:本刊编者一向不经手稿费。我的责任是,每月底将所登各文,按字结算,逐条开单,由会计科汇付。且因编者时常出门,从不代领,代转,或代购书物。自七七事变以来,本报积存未付的稿费数目确已不少,然而原因都不出地址不明(如渝市在轰炸后)或汇兑不通(如战地)。所有这些稿费,全部暂存本馆会计科,作者可以随时声明补领。 (4)书评是怎样失败的 自从我发现副刊在创作上不能与杂志竞争,而又不甘走杂文的路时,我就决定《文艺》必须奔向一个对读书界可能有重大贡献的路:书评——一种比广告要客观公允,比作品评论浅显实用的文字;由于“日刊”出版的迅速,在时间性上一个杂志是竞争不过报纸的。战前,为建立一个书评网,我费了不少力气。读者或还记得刘西渭、常风、杨刚、宗珏、李影心、陈蓝诸先生的名字吧!我们曾尽力不放过一本好书,也尽力不由出版家那里接受一本赠书:每隔两三天,我必往四马路巡礼一番,并把拣购抱回的,一一分寄给评者。 这方面我承认我并未成功。第一,战事:交通线的阻断,出版物的稀少,书评家的流散,拆毁了这个脆弱的网。同时,书评在重人情的中国并不是件容易推行的工作。这简直是整个民族性的问题。率直,反省,挑错,在我们血液里是缺少的。书评最大的障碍是人事关系。一个同时想兼登创作与批评的刊物,无异是作茧自缚。批评了一位脾气坏的作家,在稿源上即多了一重封锁。 这困难一如本报以前举办的“文艺奖金”。也正如那个,是不能因噎废食的。这只文化的筛子必须继续与创作并存,文坛才有进步。本刊在这方面虽未成功,却也不准备知难而退。 (5)综合版 我时常怀疑,在文艺期刊多于任何期刊的中国,难道报纸的副刊还应偏重文艺吗?一个专业杂志自有其特定的读者。但一个报纸的读者却没那样单纯,他们需要的知识必须是多方面的,但使用的须得是比新闻轻松些的文笔。如果报纸也是社会教育工具之一,应不应该把副刊内容的范围尽量扩大些呢? “综合版”便是在这疑问下动手尝试的。我想做到的是《纽约时报副刊》那样庞杂、合时,而富教育价值的读物。如果做得好,就是说,如果我们的专家肯动手写点大众化的东西,它的前途必是无限的。然而截至现在,“综含版”距这理想尚远得望不到影子。这原因,一方面是编者无能,同时,也许我们的学者只能或只肯写“学术论文”,而笔下轻松的作者,在学识上怕也一样轻松。这是一个矛盾。但我们不信那是注定的。愿这一版在杨刚先生的看护下,茁壮起来。 敬爱的朋友们,谢谢你们过去给我的支援与指导。相信你们必继续帮助这个小刊物,视如己出地爱护它。我感激地握你们的手。 □读书人语 1939年萧乾先生接受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聘请,并兼《大公报》驻英特派记者。临行前。写下这篇“自白”,回顾了自己从事副刊编辑的辛劳甘苦,同时借此机会向他的作者、读者致谢、辞行。 这篇亲切自然、感情真挚的散文,分明是一位副刊编辑向读者捧出的一颗透明的心。全文“如至友对谈,推诚相与,易见衷曲”,满怀深沉的依恋情绪,追忆自己作为一个文艺副刊编辑的职业生涯。他走向成熟的经历,革新敬业的精神,可资后来者借鉴的经验,更有一份责任和情爱,都仿佛注入了灵性似的流向读者心底,质朴之中透出真纯,很好地体现着散于外、精于内的散文品性,看似平淡却内蕴丰盈,对从事副刊编辑者和散文作者无疑都有一定的参考和启发价值。 【傅光明】
  1. 指《答辞》。
  2. 指当时沦陷区的上海孤岛。
王利器 1911—1998 王利器,学者。字藏用,号晓传。四川江津人。1940年毕业并任教于四川大学,1941年入北京大学,读研究生,1946年后任北京大学讲师、副教授。1952年后历任北京政法学院副教授、人民出版社编辑兼中国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主要著述有《李士祯李煦父母年谱》、《盐铁论校注》、《文心雕龙校证》、《文镜秘府论校注》等。 买 春 秋雨如丝,绵绵不绝。高楼小窗,独坐冥思,于是展开稿纸,想了却《解忧集》的文债。刚把题目写好,就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四川远来的老朋友,一见面就冲着我念念有词:“‘旧雨不来新雨来’,想不到嘛!今天专门捎带几包土特产来看看老朋友和尊夫人。”我说真想不到!一别就多年了。稀行,稀行!”我们边说,边拉着手一同来到寒斋小窗前,于是他把一件件土特产:天府花生,达县灯影牛肉,“剑南春”……都摆在书桌上,说道小小土宜,足慰老兄千里莼鲈之思吧!”我说厚贶,厚贶!实不敢当,这真是以口腹累人了。”这时,老伴也沏来两盅蒙顶新茶,放在桌上请他品尝。他看见书案上的稿纸,已经写好了题目“买春”二字,问道老兄又在搞啥子名堂?春可买乎?吾尝闻‘寸金难买寸光阴’矣,春可买乎?”我说当然可以买嘛。您今天送来的“剑南春”不也是买来的吗?”“啊,原来您要买酒哟!买酒就买酒嘛,偏又耍个花招说买春,是不是‘饮了卯时’,一大清早就和杜康打上交道,有些酩酩酊酊,就杜撰起来了。”我说:“不是杜撰,而是有书为证。”于是顺手翻开司空图《诗品·典雅》第六,指着“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八个字给他看,“足见不是自我作故吧!今天因赏雨,而写‘买春’,文生于情,亦聊以发思古之幽情,不单是为了《解忧集》之债而作也。”他说:“买春有出处,吾既知之矣;酒以春名,此义何说也?”我说《诗经·豳风风·七月》写道:‘……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毛传说:‘春酒,冻醪也。’孔疏说:‘此酒冻时酿之,故称冻醪。’寻《齐民要术》卷上《造酒法》写道:‘十月桑落初冻,则收水酿者为上时春酒,正月晦日收水为中时春酒。’则‘春酒’之‘春’,与四季之‘春’无关,惜毛传、孔疏之未能详其故也。《齐民要术》载多种制洒法,率用‘春酒曲’,后来就称用‘春酒曲’所酿造的酒为春;因此,我们知道司空图所说的‘玉壶买春’是买酒了。而且,我们也知道《水浒传》第十八回所写宋江在浔阳琵琶亭上所喝的玉壶春酒,正是本诸《诗品》来起名的了。今天,老兄送的‘剑南春’,也是于古有之。唐李肇《国史补》卷下写道:‘酒有郢之富水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这不仅‘剑南春’之名,已见于唐代,就是咱们四川现在普遍饮用的烧酒,也是来源于唐代呀。”他说:“听老兄这番话,不觉春意盎然矣。好,今天既有雨,又有春,咱们就来附庸风雅,欣赏一番吧。”接着他又说古人拿《汉书》下酒,今天,老兄既提到《诗品》,我们就各自朗吟古人的诗句来下酒如何?”我说:“好,雅极了。”他说:“那就不客气,我要占先了。”于是朗诵了韦庄词:“锦汉春水,蜀女烧春美。”我说本地风光,用的好!看来老兄已知春的来源,却装着不懂,来考考我,安心要浮我一大白嘛。”于是我就朗诵宋人章子厚答姑苏太守刘子先之诗曰“洞箫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多谢姑苏贤太守,殷勤分送洞庭春。”吟毕说道:“聊借古人之诗,来表多谢之意。美酒‘洞庭春色’,也见于《东坡诗集》。李太白《将进酒》写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看来我们这位乡先贤,颇复中圣人,不仅以东坡肉享盛名了。”他说:“好!我再来一首。”于是摇头晃脑的朗诵起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话音刚落,我接着说道:“老兄之意,我知之矣。目前巴蜀书社正在大肆宣扬‘五朵金花’,寒斋倒藏有一点,等我和老伴商量,组织劳动力,择日推豆花,开茅台,洁樽候光。今天来不及了,正好应了四川一句老话:‘汉口的蚊虫——吃客。’”大家都相视而笑了。于是打开“剑南春”,打开天府花生、达县罐头,三个人就举杯相劝起来了。于是,楼外雨丝,仍然下个不息,好像是为留客而助兴一般:这比之司空表圣之“赏雨茅屋”,又别是一般滋味了。 □读书人语 文人谈话,难免引经据典,但若径直写来,又未免让人厌烦。本文不过是篇考据,谈酒别名春的来历,如果写成一个知识小品,也未尝不可,但那读来便索然无味了,仿佛跑了味的老酒,聊胜于水而已。本文则借还文债,引出谈酒的题目;借友人赠《剑南春》又引出酒别名为春的话头:继而借与友人驳诘交谈,缕缕述出有关故实,以引出友人酒兴作结。枯燥的文史知识寓于亦庄亦谐的笑谈之中。文笔活泼,内容丰厚,如沐春风,如品老酒。 【张永芳】 杨 绛 1911— 杨绛,女,江苏无锡人,著名学者、文学翻译家。早年曾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清华大学研究院、英国牛津大学、法国巴黎大学。1939年起至1953年间,曾任振华女中上海分校校长,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文系教授,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1953年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专事外国文学研究及翻译工作。主要译著有《小癞子》、《堂·吉诃德》等,文学著述主要有长篇小说《洗澡》、散文集《干校六记》、回忆录《钱锺书与〈围城〉》等 老 王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登,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登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登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登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你还有钱吗?”我笑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象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登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象棺材里倒出来的,就象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地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他“唔”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他一手提着一个瓶子,一手提着一包东西。 我忙去接。瓶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自己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 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象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明天。”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读书人语 杨绛先生是位学者,写散文,对她来说,不知是第几职业了,然而却篇篇玑珠,篇篇不凡。八十年代初,《千校六记》出版后,不知使多少读者为之痴迷、颠倒。和钱锺书先生的文章一样,杨绛先生的散文,属于余光中先生所谓的“学者散文”一路,不铺张,不华躁,意味醇厚,文风健朗,行文处处都隐含了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情结”。想来真是有意思的事情,钟书先生与杨绛先生是现代中国文化巨人群落中最著名最有风格的“夫妻店”,生活上相濡以沫,学问文章上也是共融共通,风格几出一人,到底是谁首先影响了谁,倒是一个美丽的谜。 散文一族,最上乘,最有经典价值的当属所谓“学者散文”一派。形象地说她应该是金字塔顶端的部分。这种认识,应该是公正的。余光中先生曾有句名言:“诗人用右手写诗而用左手写散文”。这句话有点自赏的味道。但在我看来,不管是右手还是左手,倒底只是一只手;那么学者呢?真正的学者写散文,不仅用双手,而且也用双脚,用血,用灵魂!鲁迅之重于梁实秋,加缪之重于蓬热,钱锺书杨绛之重于其它若干散文写家,正在这里;而这篇一向为人所忽略的《老王》,之重于杨绛先生本人其他的散文作品之处,也在这里。(《干校六记》中亦见思想的光辉,但这种光辉,多少有些为智者的诙谐所冲淡!)其实在这篇散文中,杨绛先生不仅做祈祷与忏悔,更重在解剖鞭笞自己的文化人格,并且不给自己留有解脱开罪的机会。文章的结尾,其实是情感与思想的闭合——闭合在老王的生死之轮上。这样自觉而深重地谴责自己甚至折磨自己的精神方式,除了鲁迅、巴金之外,似乎还不曾见过几个,于今更其稀少。其实,这亦是作为时代的代表,是“五四”人出色于五十年代、八十年代人的核心之所在。难道也真应了九斤老太的话:“一代不如一代”? 【北 河】 何家槐 1911-1969 何家槐,作家,文学评论家。浙江义务人。1932年加入左联,曾任马列学院中国语文教研室副主任、主任,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暧昧》,散文集《稻粱米》,文学评论集《一年集》,译著《小说与人民》等。 枇 杷 自己最爱吃的水果,除了梨子,就是枇杷了。 这种嗜好完全是与生来的,仿佛在娘胎里,就已学会了吃梨子和枇杷的本领,一点也用不到什么训练,不像吃橄榄或香蕉的那样麻烦。 在年轻时候,梨子是吃透了的,因为好几个亲戚家里全有,每到梨熟的时节,我就带领着堂兄弟们,分头去吃个痛快。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好容易就把一二个月在梨树下面混过去了。回家来也绝对不会空手,不是满篮,就是盈筐,算是亲戚们对我母亲的馈赠,但结果还是被我这个“梨种”代吃了。而且等到梨市快完的时候,亲戚们又把一些被鸟啄过的梨子送来,他们说这是最末一次的“尝味”。那种梨子虽则有点儿烂了,却是最大最甜最香,最能引人流涎沫的。 枇杷却就来路狭窄,难以吃到了。我自己家里是从来不种果树的,亲戚家里又刚好缺乏枇杷;市上虽则可以买到,门前也时常有小贩挑着叫卖,但母亲从来舍不得买一次。她说茶饭是少不了的东西,水果却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吃出瘾来,那就只有受冻受饿。勤俭是家里一直继承下来的教训,祖父是连孩子们要一个铜子买一个烧饼,也是要把他的那根拐杖打断才甘心的,父亲也对浪费主张绝不容情的人。因此不论怎样口馋,也只能咽咽口沫算了。 我想最苦的,是看到一种心爱的东西,却不能得到手时的焦急。这种经验,我在枇杷的身上,尝得很透。原来我跟母亲是睡在楼上的,只要窗门一开,就可以看到世遂妈园里的一树枇杷,一架葡萄。葡萄倒没有什么,枇杷却使我神魂颠倒了。别说看到那累累的,金黄色的果子,就是在那些果子还是青色的时候,我也是晚上睡不成觉的。夜里老是不安地做着梦,觉得自己早已飞出窗外,爬在那株翠绿色的树上,在密层层的叶丛中摘着枇杷,因为是瞒着园主人和母亲的,所以全身颤抖着,在甜密的快感中夹杂着偷窃秘密的恐怖。及到醒来,我老是迷迷糊糊的摇醒母亲说: “妈,我做了梦来。” 白天工作得疲倦了的母亲,只含含混混的应了一声“唔”,马上又沉在酣睡中。但我忍不住不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人家,因此在极度的兴奋中,我又用蛮劲摇醒了她。 “干吗不好好睡觉?” 她有点恼了。 “我睡不着……妈,你听狗叫得多响,恐怕有人在世遂妈的园里偷枇杷,而且,我刚刚做了梦来……” “人家偷枇杷和你有什么相干?” “可是,妈,明天我们买点枇杷吃吃,不是好吗?” “不要发痴,如果再说得高声一点,爷爷准会爬起来敲断你的腿子!” 这种说话是不止一次的,有的时候我竟一连几夜把母亲吵醒,这纠缠使我失去了一部分母爱。祖父的严酷着实使我害怕。他把只偷了几个铜子出去买桃子吃的小叔父追着打的情形,是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心头的,虽则那时候我还只有七岁。他视钱如命,吝啬是他的第二生命,跟俗话说的一样,看一个钱简直像看一个箬帽的,觉得它是硕大无比的样子。但虽是这样,我却还是耐不住,还跟母亲谈些梦话,不管睡在隔璧的祖父会不会听到,因为不这样简直无以自慰。 不知是在晚上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还是觉察到了我在看到枇杷担子时候的贪馋情形,祖父老是凭空地在吃饭的时候说: “现在要吃枇杷,以后不是要吃人参了吗?” 虽然话是带着讽刺的,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像雨天云雾,整个脸象猪肚似的挂下来,眼睛象酒杯似的突出眼眶。 “不要吃饭,还是吃枇杷的好吧。” 听到这些话,父亲也是非常严厉的看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过错,否则袓父决计不会这么说我的——因为祖父是家主,他的话自然是圣旨! 母亲却掩着筷子,向我白白眼,叫我识相点跑开去吃。 那种时候我几乎想哭了,如不是哭起来更要受打挨骂。在家里,小孩子是不能诉苦的,服从是他们的义务,是他们得到大人垂怜和抚爱的代价。因此每次我挨了骂,只自流泪,虽则每次都是受着白冤枉,并没有一点理由。 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因为想吃枇杷,而又吃不到,所以我的渴望每天都在增进。听说妇人怀孕时,最想吃东西,想这样,想那样,仿佛口里不咀嚼就难过活。害痨病或者伤寒症的人也是这样,愈难得到和愈不能吃的东西,愈想吃。我曾亲眼看过一个伤寒症的患者,在他刚会起床的时候,就想吃鲫鱼,但被医生所禁止,因此他想法偷到了大吃一顿,竟致送了性命。我想我那时想吃枇杷的热烈,怕比这个病人还要过分一点吧。 一整天,我都不离楼的呆在窗前,眺望着那株枇杷。那金黄的颜色,像变成无限大似的,简直浮漾到我的眼前来了,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那些成结成串的果子。我回想着梦境,描摹着吃枇杷时的滋味:又多水,又甜,剥皮,吃肉,去核,是抛了一个又来一个地……我开闭着嘴巴,神经质似的笑着,津津地舐着嘴唇,肚里仿佛有虫在爬,那样的难受。有时想呆了,我会自言自语地说: “甜吧,甜吧?” 接着又用劝导或者责备的口气说: “怎么不捡黄一些的吃?那个有虫,而且还是酸溜溜地!” 那样地想着,突然地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头了——还是去偷吃。 开始还以为这种念头是可耻的,愚蠢的,但结果却认定试它一次也没有关系。而且像得到一个绝妙的计策似的,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摇头。于是我仔细地观察起来:那样进园,那样爬树,要那样才不会被人看见。 园门是长年紧闭着的,但我看见近门的地方,有一个墙缺,上面生着狗尾草,时常有一种很可怕的,俗名水骨虫的虫类在墙上爬。平常我很怕那种虫,一看见就会起跳,但这次我却没有想到这层。 “在楼上半天,你做些什么事?” 袓父在走廊上碰到我,敲着拐杖问。那根竹竿他是时常带在身边的,说那是点金的财神棒,所以他老是把它碰碰的敲着砖地。 “在父亲的旧书箱里找本旧书。” “那才好,不过你可不要把书箱翻乱。” 他说着还笑了一笑,这是难得的。只有听到读书一类的话,祖父才欢喜,因为他自己虽是由贫农出身的富农,可是他要我们读书,因为他说一个家庭要繁荣,不但要耕,而且要读,读书是跟买田置地一样重要的。 看到他脾气还好,我鼓起勇气向他要求: “爷爷,让我到外边玩玩。” “去吧,却不准闹事,闯了祸回来,得提防你的脚骨!” 我连声应是,拘拘谨谨的走向大门,仿佛很听话似的。但一走出门,我就拔着脚跑了。世遂妈的园子就在我家后面,横过一条小巷就是那扇陈腐的园门。我把它轻轻一推,希望它会倒掉,但没有用。于是慌忙地向周围一望,看见没有人,园里也是静静的,使我鼓起了勇气。墙十分低矮,爬进去倒很容易,可是爬树却是困难了。 经过了许多曲折,我终于达到枝头,隐在树叶中拼命的吃,没有一点选择的,差不多连皮带核的,只要是枇杷就放进口里,咀嚼也忘掉了,一骨碌吞下肚去就算,会不会生病更是计较不到。甚至有虫的也吃进去了,那种急性的吃法,我现在还能如同亲身经历似的回想起来,仿佛肚里满是枇杷核,枇杷汁似的,膨胀得非常难受。 正当吃得过瘾了,预备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世遂妈的声音:“是谁呀!是谁呀!” 本来我已有一只脚伸出茂密的枝叶外面,听到这声音一慌,连忙想把脚躲回,但一个落空,嘭啦一声的跌下来了。 伤势自然很重的,因为我一连几天不还魂,只是昏沉沉的睡着,觉得遍身都十二分疼痛。醒来的时候,看见祖父和母亲都坐在我的床前。 “他脚上扭伤了一块骨头,再想法替他医医才好。” 祖父严厉地,野蛮地看着母亲: “你替倒门楣的儿子医病?这点钱宁愿拿来吃饭!哼,这次不跌死……” 他骂着,敲着竹拐杖,愤愤地走开了。因此母亲再不敢提一句请大夫的话,随我自己痛得死去活来。她虽则爱我,但在祖父的严威下,敢多说一句话吗? 在床上睡了几个月,我才能起来,多谢天,虽则睡得这么久,却还没有烂了半个身体!可是那块扭伤了的骨头,却不折不扣地便栽跛了脚,变成了残废了。 那回不曾跌死真是奇怪的,我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大约祖父也要不胜怏怏吧。 □读书人语 吃,是一种欲望,它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的一种本能。其实,除了吃以外,人类还有高于这种生理要求的精神欲望,即对知识、文化的追求,人类从昏昧的暗夜走到高度文明的今天,靠的不正是那盏知识的明灯吗?其实,无论你如何禁锢知识,扼杀人的求知欲望,人们还是会像偷食枇杷的孩子来偷食这知识的“禁果”的。 不要扼杀孩子的各种欲望,要保护他们的好奇心。有好奇,才有诱惑,有诱惑才能激发创造力。好奇、诱惑、创造,这是生命的原欲,有这种原欲,才能去摘取“金枇杷”。 文章沿着对枇杷的思、梦、偷几个层次展开,充满了梦幻的童趣,为了得到枇杷,不惧祖父的杖责,不惧趺伤了腿脚,甚至象害痨病或者伤寒症一样,“愈难得到和愈不能吃的东西,愈想吃。”竟致因偷食过量而不惜伤及性命。这是怎样一种欲望和勇气呵!实景清而空景现,实写偷食枇杷的全过程,但字里行间无不升腾着对求知欲的象征描写。结尾处,祖父因“我”没跌死的“不胜怏怏”,充满机趣。 【李万庆】 陈梦家 1911-1966 陈梦家,浙江上虞人,中国现代新月诗派著名诗人,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1931年曾与徐志摩、方玮德共同编辑出版《诗刊》。1934年后专事古文字学和考古学的研究。集有《梦家诗集》、《梦家存诗》等,所编选著名的《新月诗选》,影响深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选本。 五 月 五月,季候正是初夏,白的黄的月季花开了。天气却是变化无常,还不时要担心到受寒,有时候的太阳又会累到人出汗。三个月来江南一带隔着三两天就是下雨,街上的灰尘一忽干了一忽又泥泞了。在晚上,气候转到阴凉,像早上一样感到薄寒。我住在一个偌大的城市里——一个都会,近傍一块九十九里周围的营地,在平时,晚上躺在三层楼的床上,从窗口看出蓝天里的星子。抽一枝烟,在冥想一些空幻的事。可是这两天,窗外是漆黑得分不清天和地的疆界,那一阵阵求偶的蛙声,容易使一个年青人感伤。时间就常常被荒废了,没有一点兴头写一首诗。 在这种下雨的晚上,我只觉到不安。一个人落寞地坐在一间小房子里,对着这灯光说不出一句话。我似乎在等待,等待时间的过去,而时间又仿佛在等候我的进行。心总是漠然地,一个晚上在昏昏迷迷里度过了。这时间,把一切兴趣都赶走了。等到可以睡觉的辰光,让那不止的恶梦来宰割残余的灵魂。 日子是这样不小心地被糟蹋了,我反而常常烦恼。想到自己堕落在不可自救的火焰中,总望掉下一行眼泪来赎罪。心是变硬了,无论是清夜,细雨或是夜鸟多么凄凉,我是长久不哭了。性情在年岁上变成异于往日的古怪,我常常拒绝一切交游,而孤独地活着。我晓得一些朋友在气我,像我在恨他们。这应当原谅的,我是对于一切都骇怕了。整天用两条腿在各处走,神情是飘然的,而且有了风采似的。就这般从太阳出山一直到天黑,做了一个极清闲的人。自己是一天比一天懒,恨不得有一时不知觉地睡倒了,永远不起来。 但是从恶梦中我被仇人杀了又醒来,依然听雨落在窗子上,身体轻浮得像灵魂飞掉一样。 每每是如此妄想:安静的睡了,等第二天的清早自己的魂魄寻不到躯壳才好。偏偏第二天还要听见第一声的鸡叫,看见太阳又照进来。我还有什么好说?对着青天,我只有叹气。 于是我走起来,充实我的胃。用我的右手梳齐我的头发,把那风尘和风采一齐装饰在我可贵的美发上——这曾经被女人所称赞过的。一件四季的蓝布衫再穿上,我出门了。自然我不敢再望一望睡在对床那可怜的年青人,苍灰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他在小小的摇篮里蠕动地干的那一套什么把戏。我已经看惯,使我不敢再看了,他那一双失神的白眼乞怜似地向我望。但是我能给他什么呢?我告诉过他叫他不要再睬我,我是一只残酷的野兽,感情把我的心烧焦了。他喜欢夸张,喜欢谈欧罗巴和中国的大事,喜欢谈治理人和做人的方向,喜欢从嘴角溅出泡沫来,喜欢用苍白的手打响桌子。这可怜的人!可是我完全和他两样,我是僵死的,爱一点永远的空虚和静默。我自己知道,我是朝着死的幻象中走去。这可怜的人,连一点怜惜他的心我都将没有了。我厌恶,他那心里对着我的感情烧着贪婪的火! 我一个人出门了,我经过一条池塘,水是盈满的,铺满了不露缝的青萍,小小的刚脱了尾巴的小青蛙,黑黑的两条小腿在池塘边跳,这是那永夜鸣噪的青蛙的子孙,在我的鞋子下无声息地死了。在我回头一望的时候,那前面的又活活泼泼地跳到我笨重的鞋子下,死了。小路上,怪难看的蚯蚓在湿的泥上爬,使我的胃翻动,我只好不看了。然而这是每个早上所遇见的小动物。 我走过一条桥,这是一个整齐的花园,露水亮亮的挂在冬青树上。那飞鸟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在天空中飞又叫着。白的大绣球花开了满树,从远处我隐约看见一点红围中的颜色。这该是一个多好的早晨,紫藤花和木蔷薇都开着,而这应当不是一个人散步的地方。 现在我是一个人了,我清楚记得在去年的五月,这五月的园子里,我是曾经触破我的手摘过一朵花给一个人的,她是走了。看到花比去年长得更好,露水又新鲜,虽然有点子凄凉,但不曾落泪。想到隔几天刮一阵风下大点子的雨我就快乐起来,地上一定掉满玫瑰的瓣子,而憔悴了。想到时光会使人老,使人死,真真使我畅快。一个年青人所骄傲的是他的年纪。但年纪总是不久长的,这一点不错。 看看白绣球花躲着的一条红围巾,我好笑起来。这样好的五月的早晨,香的花,新鲜的露珠,鸟的声音。 中午有一种困人的空气,这最好有一次瞌睡,我一点也不推却,等抽完了一支烟,慢慢地让我的眼睛闭拢来,于是我让好玩的梦穿过我。一些时候的不知不觉使我忘了我的世界,这样我真轻快的在别一个天地里走了一圈。太阳也是不久长的,那恼人的细雨摔碎我的梦,我醒来已是近黄昏了。 我摸索我的生命,只在自己的记忆中忘掉了。我的胃再启示我应当做的事,凭了我的身分我去赊了一餐饭。幸好天又晴了,太阳这回从西边出山,红红的,却是温柔。有一点风在吹,我穿过那爽快的光线爬上一条古老的城墙。城墙的石缝里长出好大的树枝,也有几朵野花;这颜色写着过往的历史,关于英雄或是美人的故事。我徘徊在古城上。城外湖水里芦管上飞着野鸟,还有那云彩在我们的头上走过。夕阳不久留了,他沉落在地平线的下面,暮烟蓦地从地面升起了! 于是我恍惚看见夜的翅膀在天空中飞,恐怖的话标在黑天上,城墙的缺口处伸出引诱的手,芦管吹着超脱的歌。然而在明亮的灯火之下,一千万只眼睛招呼我,像要流泪一般的可怜我,我从黑暗中讨回我的生命,我回来了,山坡下睡着许多过去的人,他们的气息逼近我,讥笑我。呵!呵!同那风一齐放声大哭。他们一阵说:回来啊!回来啊!我有一点生气,我不回答。孩子们,耐心等一等吧! 我完全虚空的回来,却是异常轻快。坐在我的椅子上,吐一圈圈的烟。忽然我想起那愚蠢的小女人,她一定在灯光下埋怨我了,她的心里刻着我薄情的符号。实在的,一切浅薄的笑和肉的闪动使我厌倦了,我连一点兴趣也没有来玩弄女人的青春。让她去寻更好的对手,在相互的欺骗中完成那一幕喜剧。我的职务在监守我的秘密,等到那可以买卖的心拆开她花花绿绿的包纸和商标时,我必定分手,说一声再会! 因此我离绝了这小女人,她不曾严守她小灵魂的秘密,全盘的用各种丑陋的手术想掩饰那浅薄的心,我早看清了。让她去伤心,不问她诅咒我成什么样子。她用一个平常的商人的目光来和一个心的富有者论价,那一定要失败的。这些在灵魂上患贫穷病的人,不在她们的眼泪上估量价值。 我已经疲倦,把我的手写酸了。不要常常伤害自己,所以我必得再去做梦。在白天,容我一个自由的在幻想里徘徊。在晚上我听凭上天给我许多更离奇的境遇。这是两个世界,我就跨在这两个有趣的世界上生活。 但也许我真会伤害我自己,说不定我很快地走进第三个国度里去。一位朋友对我说:梦是一只消耗精神的老鼠。然则我真贪爱两个世界——甚至那尚未来临的第三个世界。也许这是一座桥,渡到那第三个世界。 于是我愉快地停止我的笔,逍遥在我的幻梦里。 十九年五月十七日雨,夜,南京小营北。 □读书人语 陈梦家是新月诗人,《五月》中的“我”因此而成为典型的具有新月诗思的年轻人。“我”在五月的诗思是关于精神和灵魂的。“我”置身于时间,时间构成对自由的无与伦比的框架。因而“我”对于作为生存方式的时间产生了莫名的焦虑,时间把一切兴趣都赶走了,于是丧失了生成意义的可能性,“我”只有进入幻梦,才能让时间追隐,才能避免时间的纠缠所带来的烧焦的情感。生存的场合中有太多的诱惑:浅薄的欢心、阴凉的薄寒,这是灵魂断难接受的;死亡从城墙的缺口处伸出的诱惑的手,恐怖而幽暗。“我”选择的注定是在生存和死亡之间的梦幻,梦幻在时间中消隐时间;这种逍遥方式超越了生死,获得了某种与自由相关的意义。短短的《五月》似乎培育了某种哲学。不是吗? 【尹昌龙】 季羡林 1911-2009 季羡林,山东临清县人,著名学者、作家。专事印度古代语言、中印文化关系史及佛教研究。193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41年获德国歌廷根大学博士学位,1946年回国任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著有《原始佛教中的语言问题》、散文随笔集《朗润集》等。 黄 昏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过黄昏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他们渴望着静息;渴望着梦的来临。不久,薄暝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呵。他们却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屋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树梢上金色的消失,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那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那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的地方。从西方么?西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最适宜了。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端,是北冰洋,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那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琤琮的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扯下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像——像什么呢?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了去,来到我们的国上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结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的,象下着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变成坟暮般地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幽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幕;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片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声缭绕在长空里亮唳的鹤鸣;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这样说么?我要小心,因为所谓人们,不是一切人们,也绝不会是一切人们的。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呆在天井里等侯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人强。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这样作。我(自然也还有别人)适逢其会地常常这样作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墙角里渐渐暗了起来,四周的白墙上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来香的花香一阵阵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飞着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网,映着灰白的天空,在朦胧里,还可以数出网上的线条和黏在上面的蚊子和苍蝇的尸体。在不经意的时候蓦地再一抬头,暗灰的天空里已经嵌上闪着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满铺着白雪。我蜷伏在屋里。当我看到白的窗纸渐渐灰了起来,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火焰渐渐灰了起来,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火焰渐渐红起来、亮起来的时候。我也会知道:这是黄昏了。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盖着雪的屋顶。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天上,虽然有点儿凄凉;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黄昏不觉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长不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隐的诗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不正慨叹黄昏的不能久留吗?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这黄昏,像一个轻梦,只在人们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那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那里来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黄昏的尾巴,问它到底。但是,推想起来,从北方来的应该到南方去的罢。谁说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样走的了。——漫过了南墙;漫过了南边那座小山,那片树林;漫过了美丽的南国。一直到辽旷的非洲。非洲有耸峭的峻岭;岭上有深邃的永古苍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黄昏来了,在白天里只呈露着淡绿的暗光的眼睛该亮起来了罢。像不像两盏灯呢?森林里还该有莽苍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狮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该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阳的余晖从树叶的稀薄处,透过了架在树枝上的蜘蛛网,漏了进来,一条条的灿烂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发着棕红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来的毒气,幻成五色绚烂的彩雾。也该有萤火虫罢。现在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也该有花;但似乎不应该是夜来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艳的恶之花。在毒气里,不正应该产生恶之花吗?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红色的空气里,溶入绚烂的彩雾里,搅乱成一团;滚成一团暖烘烘的热气。然而,不久这热气就给微明的夜色消溶了。只剩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现在渐渐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两盏灯了。在静默里瞅着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这里,黄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那里去呢?这却真地没人知道了。一一随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随了瞅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压在蝙蝠的翅膀上钻进了屋檐么?随了西天的晕红消溶在远山的后面么?这又有谁能明白地知道呢?我们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像一丝微飔,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走了,——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又明天,又明天。当人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的时候,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又渴望着梦的来临。把门关上了。关在门外的仍然是黄昏,当他们再伸头出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走了。从北冰洋跑了来,一过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那里,谁知道呢?然而,夜来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闪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动着暗香的夜……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也不完,黄昏呢?——黄昏永远不存在在人们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读书人语 大千世界,美在色者,绘画可以展示;美在声者,音乐便去摹仿,而当一切的美达到了“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之时,便只有文学能担当起把它再现于人的任务了。 季羡林先生的散文《黄昏》便正是把文学的这种功能发挥得恰到好处的作品。不过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遍的黄昏,在作者的笔下却处处流光溢彩。不唯是那“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优美,作者还充分利用了文学艺术不受时空局限的优势,驰骋开丰富奇丽的想象,让黄昏从北冰洋那白茫茫的天地、雪原、冰山,漫过大平原、大草原、大森林,来到我们身边,徘徊在我们周围,是那样的可见、可闻、可触、可感,然后又带着我们穿过小山、树林,漫过南国,一直到了“辽旷的非洲”,看到那里的奇异山岭、毒蛇猛兽,特别是老虎的闪着绿光的眼睛。本是静谧无声的黄昏,在作者的笔下却充满动势,而且来如飘风,去如轻烟,浸透着一种朦胧之美。我们不能不为作者观察生活和体验、表现生活的艺术功力所叹服。 “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罗丹大师的话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马 为】 马缨花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砖铺地,三面有走廊。天井里遮满了树枝,走到下面,浓荫匝地,清凉蔽体。从房子的气势来看,从梁柱的粗细来看,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富贵气象。 这富贵气象是有来源的。在几百年前,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东厂。不知道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志士曾在这里被囚禁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受过苦刑,甚至丧掉性命。据说当年的水牢现在还有迹可寻哩。 等到我住进去的时候,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但是阴森凄苦的气氛却是原封未动。再加上走廊上陈列的那一些汉代的石棺石槨,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我一走回这个院子里,就仿佛进入了古墓。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把我的记忆提到几千年前去;有时候我简直就像是生活在历史里,自己俨然成为古人了。 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但是也有紧张不泰然的时候。往往在半夜里,我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声音很大,很强烈。我不得不起来看一看。那时候经常停电。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摸索着找门,摸索着走出去。院子里一片浓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连树影子也仿佛同黑暗粘在一起,一点都分辨不出来。我只听到大香椿树上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咪噢的一声,有两只小电灯似的眼睛从树枝深处对着我闪闪发光。 这样一个地方,对我那些经常来往的朋友们来说,是不会引起什么好感的。有几位在白天还有兴致来找我谈谈,他很怕在黄昏时分走进这个院子。万一有事,不得不来,也一定在大门口向工友再三打听,我是否真在家里。然后才有勇气,跋涉过那一个长长的胡同,走过深深的院子,来到我的屋里。有一次,我出门去了,看门的工友没有看见。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个院子里,在黄昏的微光中,只见一地树影,满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却没有灯光。他的腿立刻抖了起来,费了好大力量,才拖着它们走了出去。第二天我们见面时,谈到这点经历,两人相对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青年同学在一起,从他们那蓬蓬勃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活力里,还可以吸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但是,一到晚上,当我孤零一个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没有人声,没有电灯,没有一点活气。在煤油灯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惊人的身影在四面的墙壁上晃动,仿佛是有个巨灵来到我的屋内。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蓦地闻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在这以前,我知道这些树都是马缨花;但是我却没有十分注意它们。今天它们用自己的香气告诉了我它们的存在。这对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 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终于解放了。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给全中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给全世界带来了光明与希望。这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划上了一道鸿沟,我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到现在,才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十三年。我看了很多新东西,学习了很多新东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当然也看了很多奇花异草。我曾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汉的巨树上开着大朵的红花;我曾在缅甸的避暑胜地东枝看到开满了小花园的火红照眼的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长得像小树般的玫瑰花。这些花都是异常美妙动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怀念的却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在公园里,在马路旁边,在大旅馆的前面,在草坪里,都可以看到新栽种的马缨花。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这绿云红雾飘满了北京。衬上红墙、黄瓦,给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绚丽与芬芳。 我十分高兴。我仿佛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回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叶子仍然是那样的叶子,花也仍然是那样的花;在短短的十几年以内,它决不会变了种。它们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确实是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只是无法解释。后来,我扩大了我回忆的范围,不把回忆死死地拴在马缨花上面,而是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不管我是怎样喜欢院子里那些马缨花,不管我是怎样爱回忆它们,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我好象是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面从来没有见到哪怕是一点点阳光。 然而,今天摆在我眼前的这些马缨花,却仿佛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同我回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像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 我从此就爱上了这光中的马缨花。而且我也爱藏在我心中的这一个光与影的对比。它能告诉我很多事情,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送给我无限的温暖与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进。我愿意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 □读书人语 美是一种和谐。孤寂、阴森的环境与孤苦、阴冷的心境相衬,在内心与外在世界的交互作用下,那片粉红的马缨花便也沾上了这种色彩,成为作者凄冷心境的一个慰藉之物。在明朝东厂遗址这样的阴森院落中,这种粉红色调是极不协调的,但它恰恰与作者的渴望“生命活力”相协调,组成和谐的旋律,它是作者那种不甘与黑暗环境同流合污的精神境界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然而解放后,这种凄苦迷离的心境早已时过境迁,作者以一种“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心境再去体验那种阴森环境下的马缨花,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有的那份和谐。但作者很快从“光天化日之下”“飘满了北京”的马缨花中感受到了今天火热生活的写照,感受到了与奋发向上的时代精神、与自己明朗欢快的心境相吻的那种和谐,于是对今天马缨花的喜爱便也油然而生。不唯如此,作者还在它与当年凄清的马缨花的对比之中,更享受到了那种相得益彰之美。 【马 为】 萧 红 1911—1942 萧红,原名张乃莹,笔名萧红、情吟。黑龙江呼兰县人。1932年开始文学创作,1935年在上海出版长篇小说《生死场》,受到文坛重视,成为“东北作家群”中重要的女作家。1942年病逝于香港。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和散文集《跋涉》(与肖军合着)、《商市街》、《桥》、《牛车上》、《旷野的呼喊》、《回忆鲁迅先生》,长篇小说有《生死场》、《马伯乐》、《呼兰河传》等。 回忆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的走去。 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说:“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的……” 鲁迅先生生病刚好了一点,窗子开着,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那天我穿着新奇的大红的上衣,很宽的袖子。 鲁迅先生说:“这天气闷热起来,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装在象牙烟嘴上的香烟,又用手装得紧一点,往下又说了别的。 许先生忙着家务跑来跑去,也没有对我的衣裳加以鉴赏。 于是我说:“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鲁迅先生从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过了一会又接着说:“你的裙子配的颜色不对,并不是红上衣不好看,各种颜色都是好看的,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混浊……你没看到外国人在街上走的吗?绝没有下边穿一件绿裙子,上边穿一件紫上衣,也没有穿一件红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 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混浊得很,所以把红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胖子要穿竖条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得宽……” 那天鲁迅先生很有兴致,把我一双短统靴子也略略批评一下,说我的短靴是军人穿的,因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条线织的拉手,这拉手据鲁迅先生说是放在裤子下边的…… 我说:“周先生,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现在我不是不穿了吗?我穿的这不是另外的鞋吗?” “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一说你该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个筵会去,我要许先生给我找一点布条绸条束一束头发。许先生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经我和许先生共同选定的是米色的。为着取笑,把那桃红色的,许先生举起来放在我的头发上,并且许先生很开心的说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的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 鲁迅先生这一看,他就生气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们这边看着: “不要那样装她……” 许先生有点窘了。 我也安静下来。 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但常常好用这种眼光看人,许先生常跟我讲,她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她们,这种眼光鲁迅先生在记范爱农先生的文字里曾自己述说过,而谁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旷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开始问周先生:“怎么也晓得女人穿衣裳的这些事情呢?” “看过书的,关于美学的。” “什么时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 “买的书吗?” “不一定是买的,也许是从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吗?” “随便看看……” “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 “……”没有回答。好象很难以答。 许先生在旁说:“周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在鲁迅先生家里做客人,刚开始是从法租界来到虹口,搭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钟头的工夫,所以那时候来的次数比较少,还记得有一次谈到半夜了,一过十二点电车就没有的,但那天不知讲了些什么,讲到一个段落就看看旁边小长桌上的圆钟,十一点半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了,电车没有了。 “反正已十二点,电车已没有,那么再坐一会。”许先生如此劝着。 鲁迅先生好像听了所讲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顿的举着象牙烟嘴在沉思着。 一点钟以后,送我(还有别的朋友)出来的是许先生,外边下着蒙蒙的小雨,弄堂里灯光全然灭掉了,鲁迅先生嘱咐许先生一定让坐小汽车回去,并且一定嘱咐许先生付钱。 以后也住到北四川路来,就每夜饭后必到大陆新村来了,刮风的天,下雨的天,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候。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还喜欢吃油炸的东西,喜欢吃硬的东西,就是后来生病的时候,也不大吃牛奶。鸡汤端到旁边用调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约好我去包饺子吃,那还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带了外国酸菜和用绞肉机绞成的牛肉。就和许先生站在客厅后边的方桌边包起来,海婴公子围着闹得起劲,一会把按成圆饼的面拿去了,他说做了一只船来,送在我们的眼前,我们不看它,转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鸡,许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对他竭力避免加以赞美,若一赞美起来,怕他更做得起劲。 客厅后没到黄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凉,知道衣裳不够了,但为着忙,没有加衣裳去。等把饺子包完了看看那数目并不多,这才知道许先生我们谈话谈得太多,误了工作。许先生怎样离开家的,怎样到天津读书的,在女师大读书时怎样做了家庭教师,她去考家庭教师的那一段描写,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几十名,她之能够当选算是难的了。指望对于学费有一点补足,冬天来了,北平又冷,那家离学校又远,每月除了车子钱之外,若伤风感冒还得自己拿出买阿司匹林的钱来,每月薪金十元要从西城跑到东城…… 饺子煮好,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又做过合叶饼,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鲁迅先生还是在饭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再吃几个吗?” 因为鲁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饭后必吃脾自美胃药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一本别人的著作,我一走进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先生说:“来啦!” “我说来啦!” 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展然的会心的笑。 海婴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头发或拉我的衣裳。 为什么他不拉别人呢?据周先生说:“他看你梳着辫子,和他差不多,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许先生问着海婴:“你为什么喜欢她呢?不喜欢别人?” “她有小辫子。”说着就来拉我的头发。 鲁迅先生家里生客人很少,几乎没有,尤其是住在他家里的人更没有。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在二楼上鲁迅先生的卧室里摆好了晚饭,围着桌子坐满了人。每逢礼拜六晚上都是这样的,周建人先生带着全家来拜访的。在桌子边坐着一个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国小背心的人,鲁迅先生介绍说:“这是一位同乡,是商人。” 初看似乎对的,穿着中国裤子,头发剃得很短。当吃饭时他还让别人酒,也给我倒一盅,态度很活泼,不大像个商人;等吃完了饭,又谈到《伪自由书》及《二心集》。这个商人,开明得很,在中国不常见。没有见过的,就总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楼下客厅后的方桌上吃晚饭,那天很晴,一阵阵的刮着热风,虽然黄昏了,客厅后还不昏黑。鲁迅先生是新剪的头发,还能记得桌上有一碗黄花鱼,大概是顺着鲁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鲁迅先生前面摆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饭的饭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手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说蒙古人什么样,苗人什么样,从西藏经过时,那西藏女人见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这商人可真怪,怎么专门走地方,而不做买卖?并且鲁迅先生的书他也全读过,一开口这个,一开口那个。并且海婴叫他×先生,我一听那X字就明白他是谁了。×先生常常回来得很迟,从鲁迅先生家里出来,在弄堂里遇到了几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从三楼下来,手里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长袍子,站在鲁迅先生的面前,他说他要搬了。他告了辞,许先生送他下楼去了。这时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绕了两个圈子,问我说: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吗?” “是的。”我说。 鲁迅先生很有意思的在地板上走几步,而后向我说:“他是贩卖私货的商人,是贩卖精神上的……” ×先生走过二万五千里回来的。 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 “字不一定要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了就认识,青年人现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的工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鲁迅先生坐在××电影院楼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记了,新闻片是苏联纪念五一节的红场。 “这个我怕看不到的……你们将来可以看得到。”鲁迅先生向我们周围的人说。 珂勒惠支的画,鲁迅先生最佩服,同时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勒的压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画画,鲁迅先生常讲到她。 史沫特莱,鲁迅先生也讲到,她是美国女子,帮助印度独立运动,现在又在援助中国。 鲁迅先生介绍给人去看的电影:《夏伯阳》,《复仇艳遇》……其余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兽这一类的影片,也常介绍给人的。鲁迅先生说电影没有什么好看的,看看鸟兽之类倒可以增加些对于动物的知识。” 鲁迅先生不游公园,住在上海十年,兆丰公园没有进过,虹口公园这么近也没有进过。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诉周先生,我说公园里的土松软了,公园里的风多么柔和,周先生答应选个晴好的天气,选个礼拜日,海婴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车一直开到兆丰公园,也算是短途旅行,但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并且把公园给下了定义,鲁迅先生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做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柳树什么树的,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有个水池子。” 我是去过兆丰公园,也去过虹口公园或是法国公园的,仿佛这个定义适用在任何国度的公园设计者。 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 胶皮底鞋夏天特别热,冬天又凉又湿,鲁迅先生的身体不算好,大家都提议把这鞋子换掉。鲁迅先生不肯,他说胶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转弯到××书店走一趟吗?” 鲁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伤风吗?不围巾子,风一吹不就伤风吗?” 鲁迅先生这些个都不习惯,他说: “从小就没戴过手套围巾,戴不惯。” 鲁迅先生一推开门从家里出来时,两只手露在外边,很宽的袖口冲着风就向前走,腋下挟着个黑绸子印花的包袱,里边包着书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书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带出去,回来必带回来,出去时带着回给青年们的信,回来又从书店带来新的信和青年请鲁迅先生看的稿子。 鲁迅先生抱着印花包袱从外边回来,还提着一把伞,一进门客厅里早坐着客人,把伞挂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谈起话来。谈了很久,伞上的水滴顺着伞杆在地板上已经聚了一堆水。 鲁迅先生上楼去拿香烟,抱着印花包揪,而那把伞也没有忘记,顺手也带到楼上去。 鲁迅先生的记忆力非常之强,他的东西从不随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口味。许先生想请一个北方厨子,鲁迅先生以为开销太大,请不得的,男用人,至少要十五元钱的工钱。 所以买米买炭都是许先生下手,我问许先生为什么用两个女用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许先生说她们做惯了,海婴的保姆,海婴几个月时就在这里。 正说着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楼梯来了,和我们打了个迎面。 “先生,没吃茶吗?”她赶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刚刚下楼时气喘的声音还在喉管里咕噜咕噜的,她确是年老了。 来了客人,许先生没有不下厨房的,菜食很丰富,鱼,肉……都是用大碗装着,起码四五碗,多则七八碗。可是平常就只三碗菜: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笋炒咸菜,再一碗黄花鱼。 这菜简单到极点。 鲁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条的那里用着包油条,我得到了一张,是译《死魂灵》的原稿,写信告诉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不以为稀奇。许先生倒很生气。 鲁迅先生出书的校样,都用来揩桌子,或做什么的。请客人在家里吃饭,吃到半道,鲁迅先生回身去拿来校样给大家分着,客人接到手里一看,这怎么可以?鲁迅先生说: “擦一擦,拿着鸡吃,手是腻的。” 到洗澡间去,那边也摆着校样纸。 许先生从早晨忙到晚上,在楼下陪客人,一边还手里打着毛线。不然就是一边谈着话一边站起来用手摘掉花盆里花上已干枯了的叶子。许先生每送一个客人,都要送到楼下的门口,替客人把门开开,客人走出去而后轻轻的关了门再上楼来。 来了客人还要到街上去买鱼或鸡,买回来还要到厨房里去工作。 鲁迅先生临时要寄一封信,就得许先生换起皮鞋子来到邮局或者大陆新村旁边的信筒那里去。落着雨的天,许先生就打起伞来。 许先生是忙的,许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头发有些是白了的。 夜里去看电影,施高塔路的汽车房只有一辆车,鲁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让我们坐。许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婴,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们上车了。 鲁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还有别的一二位朋友在后边。 看完了电影出来,又只叫到一部汽车,鲁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让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着先走了。 鲁迅先生旁边走着海婴,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去等电车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钟电车还没有来,鲁迅先生依着沿苏州河的铁栏杆坐在桥边的石围上了,并且拿出香烟来,装上烟嘴,悠然的吸着烟。海婴不安的来回乱跑,鲁迅先生还招呼他和自己并排的坐下。鲁迅先生坐在那儿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 鲁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余不吃别的饮料。咖啡、可可、牛奶、 汽水之类,家里都不预备。 鲁迅先生陪客人到夜深,必同客人一道吃些点心,那饼千就是从铺子里买来的,装在饼干盒子里,到夜深许先生拿着碟子取出来,摆在鲁迅先生的书桌上,吃完了,许先生打开立柜再取一碟,还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来客人必不可少。鲁迅先生一边抽着烟,一边剥着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鲁迅先生必请许先生再拿一碟来。 鲁迅先生备有两种纸烟,一种价钱贵的,一种便宜的,便宜的是绿听子的,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牌子,只记得烟头上带着黄纸的嘴,每五十枝的价钱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鲁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种是白听子的,是前门烟,用来招待客人的,白烟听放在鲁迅先生书桌的抽屉里。来客人鲁迅先生下楼,把它带到楼下去,客人走了,又带回楼上来照样放在抽屉里。而绿听子的永远放在书桌上,是鲁迅先生随时吸着的。 鲁迅先生的休息,不听留声机,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觉,鲁迅先生自己说: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书就是休息了。” 鲁迅先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喝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就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点钟,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从下午两三点钟起,陪到夜里十二点,这么长的时间,鲁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的吸着烟。 客人一走,已经是下半夜了,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阖一阖眼睛,燃起一支烟来,躺在床边上,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边睡着了。(许先生为什么睡得这样快?因为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就要起来管理家务。)海婴这时也在三楼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是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 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的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样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黑大。 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海婴从三楼下来了,背着书包,保姆送他到学校去,经过鲁迅先生的门前,保姆总是吩咐他说: “轻一点走,轻一点走。” 鲁迅先生刚一睡下,太阳就高起来了。太阳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鲁迅先生花园的夹竹桃,明亮亮的。 鲁迅先生的书桌整整齐齐的,写好的文章压在书下边,毛笔在烧瓷的小龟背上站着。 一双拖鞋停在床下,鲁迅先生在枕头上边睡着了。 鲁迅先生喜欢吃一点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鲁迅先生吃的是中国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门面一间,在门面里边设座,座少,安静,光线不充足,有些冷落。鲁迅先生常到这吃茶店来,有约会多半是在这里边。老板是犹太也许是白俄,胖胖的,中国话大概他听不懂。 鲁迅先生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时到这里来,泡一壶红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谈了一两个钟头。 有一天鲁迅先生的背后那茶座里边坐着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黄衣裳,头戴花帽子……那女子临走时,鲁迅先生一看她,就用眼瞪着她,很生气的看了她半天。而后说: “是做什么的呢?” 鲁迅先生对于穿着紫裙子黄衣裳,戴花帽子的人就是这样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是没有的?传说上有人见过,还跟鬼说过话,还有人被鬼在后边追赶过,吊死鬼一见了人就贴在墙上。但没有一个人捉住一个鬼给大家看看。 鲁迅先生讲了他看见过鬼的故事给大家听: “是在绍兴……”鲁迅先生说,“三十年前……” 那时鲁迅先生从日本读书回来,在一个师范学堂里也不知是什么学堂里教书,晚上没有事时,鲁迅先生总是到朋友家去谈天,这朋友住得离学堂几里路,几里路不算远,但必得经过一片坟地。谈天有的时候就谈得晚了,十一二点钟才回学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鲁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鲁迅先生向着归路走得很起劲时,往远处一看,远远有一个白影。 鲁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学时是学的医,常常把死人抬来解剖的,鲁迅先生解剖过二十几个,不但不怕鬼,对死人也不怕,所以对于坟地也就根本不怕。仍旧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几步,那远处的白影没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时小时大,时高时低,正和鬼一样。鬼不就是变换无常的吗? 鲁迅先生有点踌躇了,到底向前走呢?还是回过头来走?本来回学堂不止这一条路,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条就是了。 鲁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样,虽然那时候也怕了。 鲁迅先生那时从日本回来不久,所以还穿着硬底皮鞋,鲁迅先生决心要给那鬼一个致命的打击。等走到那白影的旁边时,那白影缩小了,蹲下了,一声不响的靠住了一个坟堆。 鲁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声叫出来,随着就站起来,鲁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却是个人。 鲁迅先生说在他踢的时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东西踢死,自己反而会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来是个盗墓子的人在坟场上半夜作着工作。 鲁迅先生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就立刻变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让鲁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为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 从福建菜馆叫的菜,有一碗鱼做的丸子。 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许先生不信,别的人也都不信。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别人吃到嘴里的恰好就是没有改味的。 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海婴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鲁迅先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是不新鲜的。鲁迅先生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私下和许先生谈过,许先生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那怕一点点小事。” 鲁迅先生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到整整齐齐,常常把要寄出的书,鲁迅先生从许先生手里拿过来自己包。许先生本来包得多么好,而鲁迅先生还要亲自动手。 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一点,而后拿起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就是包这书的纸都不是新的,都是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留下来的。许先生上街回来把买来的东西一打开随手就把包东西的牛皮纸折起来,随手把小细绳圈了一个圈,若小细绳上有一个疙瘩,也要随手把它解开的。准备着随时用随时方便。 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 一进弄堂口,满地铺着大方块的水门汀,院子里不怎样嘈杂,从这院子出入的有时候是外国人,也能够看到外国小孩在院子里零星的玩着。 鲁迅先生隔壁挂着一块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茶”字。 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 鲁迅先生的客厅摆着长桌,长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鲜,但也并不破旧,桌上没有铺什么桌布,只在长桌的当心摆着一个绿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长着几株大叶子的万年青,围着长桌有七八张木椅子。尤其是在夜里,全弄堂一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那夜,就和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道坐在长桌旁边喝茶的。当夜谈了许多关于伪满洲国的事情,从饭后谈起,一直谈到九点钟十点钟而后到十一点,时时想退出来,让鲁迅先生好早点休息,因为我看出来鲁迅先生身体不大好,又加上听许先生说过,鲁迅先生伤风了一个多月,刚好了的。 但是鲁迅先生并没有疲倦的样子。虽然客厅里也摆着一张可以卧倒的藤椅,我们劝他几次想让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没有去,仍旧坐在椅子上。并且还上搂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鲁迅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现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想起来的不是那夜讲的而是以后讲的也说不定。过了十一点,天就落雨了,雨点淅沥淅沥的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没有窗帘,所以偶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心里十分着急,几次站起来想要走,但是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再说坐一下:“十二点钟以前终归有车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将近十二点,才穿起雨衣来,打开客厅外面的响着的铁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为什么他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么?雨不会打湿了头发,受了寒伤风不又要继续下去么?站在铁门外边,鲁迅先生说,并且指着隔壁那家写着有“茶”字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就是这个“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几乎是触到了钉在铁门旁边的那个九号的“九”字,“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九号。” 于是脚踏着方块的水门汀,走出弄堂来,回过身去往院子里边看了一看,鲁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统统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诉得那样清楚,下次来恐怕要记不住的。 鲁迅先生的卧室,一张铁架大床,床顶上遮着许先生亲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围子,顺着床的一边折着两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门口的床头的方面站着抽屉柜。一进门的左手摆着八仙桌,桌子的两旁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各方桌一排的墙角,立柜本是挂衣裳的,衣裳却很少,都让糖盒子,饼干筒子,瓜子罐给塞满了,有一次××老板的太太来拿版权的图章花,鲁迅先生就从立柜下边大抽屉里取出的。沿着墙角望窗子那边走,有一张装饰台,台子上有一个方形的满浮着绿草的玻璃养鱼池,里边游着的不是金鱼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鱼,除了鱼池之外另有一只圆的表,其余那上边满装着书。铁架床靠窗子的那头的书柜里书柜外都是书。最后是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那上边也都是书。 鲁迅先生家里,从楼上到楼下,没有一个沙发,鲁迅先生工作时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时的藤椅是硬的,到楼下陪客人时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满一面墙那么大,鲁迅先生把它关起来,因为鲁迅先生工作起来有一个习惯,怕吹风,他说,风一吹,纸就动,时时防备着纸跑,文章就写不好。所以屋子热得和蒸笼似的,请鲁迅先生到楼下去,他又不肯,鲁迅先生的习惯是不换地方。有时太阳照进来,许先生劝他把书桌移开一点都不肯。只有满身流汗。 鲁迅先生的写字桌,铺了一张蓝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图钉按着。桌子上有小砚台一方,墨一块,毛笔站在笔架上,笔架是烧瓷的,在我看来不很细致,是一个龟,龟背上带着好几个洞,笔就插在那洞里。鲁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笔的,钢笔也不是没有,是放在抽屉里。桌上有一个方大的白瓷的烟灰盒,还有一个茶杯,杯子上戴着盖。 鲁迅先生的习惯与别人不同,写文章用的材料和来信都压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压得满满的,几乎只有写字的地方可以伸开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书或纸张占有着。 左手边的桌角上有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那灯泡是横着装的,在上海那是极普通的台灯。 冬天在楼上吃饭,鲁迅先生自己拉着电线把台灯的机关从棚顶的灯头上拔下,而后装上灯泡子,等饭吃过了,许先生再把电线装起来,鲁迅先生的台灯就是这样做成的,拖着一根长的电线在棚顶上。 鲁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从这台灯下写的。因为鲁迅先生的工作时间,多半是下半夜一两点起,天将明了休息。 卧室就是如此,墙上挂着海婴公子一个月婴孩的油画像。 挨着卧室的后楼里边,完全是书了,不十分整齐,报纸和杂志或洋装的书,都混在这间屋子里,一走进去多少还有些纸张气味,地板被书遮盖得太小了,几乎没有了,大网篮也堆在书中。墙上拉着一条绳子或者是铁丝,就在那上边系了小提盒,铁丝笼之类;风干荸荠就盛在铁丝笼里,扯着的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在弯弯着。一推开藏书室的窗子,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 “吃罢,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许先生说。 楼下厨房传来了煎菜的锅铲的响声,并且两个年老的娘姨慢重重的在讲一些什么。 厨房里家里最热闹的一部分。整个三层楼都是静静的。喊娘姨的声音没有,在楼梯上跑来跑去的声音没有。鲁迅先生家里五六间房子只住着五个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用人。 来了客人都是许先生亲自倒茶,即或是麻烦到娘姨时,也是许先生下楼去吩咐,绝没有站到楼梯口就大声呼唤的时候。所以整个的房子都在静悄悄之中。 只有厨房比较热闹了一点,自来水花花的流着,洋瓷盆在水门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着擦擦的响,洗米的声音也是擦擦的。鲁迅先生很喜欢吃竹笋的,在菜板上切着笋片笋丝时,刀刃每划下去都是很响的。其实比起别人家的厨房来却冷清极了,所以洗米声和切笋声都分开来听得样样清清晰晰。 客厅的一边摆着并排的两个书架,书架是带玻璃橱的,里面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别的外国作家的全集,大半多是日文译本,地板上没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干净。 海婴公子的玩具橱也站在客厅里,里边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车汽车之类,里边装得满满的,别人是数不清的,只有海婴自己伸手到里边找什么就有什么,过新年时在街上买的兔子灯,纸毛上已经落了灰尘了,仍摆在玩具橱顶上。 客厅只有一个灯头,大概五十烛光,客厅的后门对着上楼的楼梯,前门一打开有一个一方丈大小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什么花看,只有一棵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树,大概那树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喜欢生长蚜虫,忙得许先生拿着喷蚊虫的机器,一边陪着谈话,一边喷着杀虫药水。沿了墙根,种了一排玉米,许先生说:“这玉米长不大的,这土是没有养料的,海婴一定要种。” 春天,海婴在花园里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种玩艺。 三楼则特别静了,向着太阳开着两扇玻璃门,门外有一个水门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温暧的抚摸着门口长垂着的帘子,有时候帘子被风打得很高,飘扬的饱满得和大鱼泡似的,那时候隔院的绿树照进玻璃门扇里来了。 海婴坐在地板上装着小工程师在修着一座楼房,他那楼房是用椅子横倒了架起来修的,而后遮起一张被单来算做屋瓦,全个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赞誉声中完成了。 这间屋感到些空旷和寂寞,既不象女工住的屋子,又不象儿童室。海婴的眠床靠着屋子的一边放着那大圆顶帐子日里也不打起来,长拖拖的好象从棚顶一直垂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的。许先生讲过,租这房子时,从前一个房客转留下来的。海婴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宽的大床上。 冬天烧过的火炉,三月里还冷冰冰的在地板上站着。 海婴不大在三楼上玩的,除了到学校去,就是在院子里踏脚踏车,他非常喜欢跑跳,所以厨房,客厅,二楼,他是无处不跑的。 三楼整天在高处空着,三楼的后楼住着另一个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楼来,所以楼梯擦过之后,一天到晚干净得溜明。 一九三六年三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平静的,态度并没有比平日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告诉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煽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躺椅后边靠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只手空闲的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吗?”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不小心,着了凉……呼吸困难……到藏书的房子去翻一翻书……那房子因为没有人住,特别凉……回来就……” 许先生看周先生说话吃力,赶快接着说周先生是怎样气喘的。 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但喘并未停,下午医生又来过,刚刚走。 卧室在黄昏里边一点一点的暗下去,外边起了一点小风,隔院的树被风摇着发响。别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风打着发出自动关开的响声,家家的流水道都是花拉花拉的响着水声,一定是晚餐之后洗着杯盘的剩水。晚餐后该散步的散步去了,该会朋友的会友去了,弄堂里来去的稀疏不断的走着人,而娘姨们还没有解掉围裙呢,就依着后门彼此搭讪起来。小孩子们三五一伙前门后门的跑着,弄堂外汽车穿来穿去。 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的,不动的阖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脸色被炉里的火光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荼杯也蹲在桌子上。 许先生轻轻的在楼梯上走着,许先生一到楼下去,二楼就只剩了鲁迅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鲁迅先生的胸部有规律性的抬得高高的。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老医生是这样说的。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象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三十年集。 鲁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做,赶快做,当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为鲁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鲁迅先生就是这样。 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又都摆起来了,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容易伤风,伤风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海上述林》校样,一九三五年冬,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的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统统一道的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的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 “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一边鲁迅先生放下了笔。有的时候也说:“就剩几个字了……请坐一坐……” 一九三五年冬天许先生说: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有一次鲁迅先生到饭馆里去请客,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着这鸭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竹躺椅上吸一支烟,并且阖一阖眼睛。一吃完了饭,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乱闹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刺人可笑的话,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阖着眼睛,很庄严的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丝,慢慢的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阖一阖眼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没有这习惯。” 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概说他喝多了酒的话让他听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象父亲那样子……所以我不多喝的……从来没喝醉过……” 鲁迅先生休息好了,换了一支烟,站起来也去拿苹果吃,可是苹果没有了。鲁迅先生说: “我争不过你们了,苹果让你们抢没了。” 有人抢到手的还在保存着的苹果,奉献出来,鲁迅先生没有吃,只在吸烟。 一九三六年春,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晚饭,坐在躺椅上,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先生对我说,周先生在北京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这话许先生和我是私下讲的,鲁迅先生没有听见,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许先生开了火炉的门,装着煤炭花花的响,把鲁迅先生震醒了。一讲起话来鲁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样。 鲁迅先生睡在二楼的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气喘虽然停止,但每天发热,尤其是下午热度总在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之间,有时也到三十九度多,那时鲁迅先生的脸色是微红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东西,不大多睡,没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没有什么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有的时候张开眼睛看看,有的时候似睡非睡的安静的躺着,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的吸烟,而今几乎完全放弃了,纸烟听子不放在床边,而仍很远的蹲在书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请许先生付给的。 许先生从鲁迅先生病起,更过度的忙了。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吃药,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试温度表,试过了之后还要把一张医生发给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张硬纸,上面画了无数根线,许先生就在这张纸上拿着米度尺画着度数,那表画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象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连的站着。许先生虽然每天画,但那像是一条接连不断的线,不过从低处到高处,从高处到低处,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鲁迅先生的热度越高了。 来看鲁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楼上来了,为的是请鲁迅先生好好的静养,所以把客人这些事也推到许先生身上来了。还有书、 报、信,都要许先生看过,必要的就告诉鲁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处放一放,等鲁迅先生好了些再取出来交给他。然而这家庭里边还有许多琐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请两天假; 海婴的牙齿脱掉一个要到牙医那里去看过,但是带他去的人没有,又得许先生。海婴在幼稚园里读书,又是买铅笔,买皮球,还有临时出些个花头,跑上楼来了,说要吃什么花生糖什么牛奶糖,他上楼来是一边跑着一边喊着,许先生连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楼才跟他讲: “爸爸病啦”,而后拿出钱来,嘱咐好了娘姨,只买几块糖而不准让他格外的多买。 收电灯费的来了,在楼下一打门,许先生就得快往楼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几下,就要惊醒了鲁迅先生。 海婴最喜欢听讲故事,这也是无限的麻烦,许先生除了陪海婴讲故事之外,还要在长桌上偷一点工夫来看鲁迅先生为着病耽搁下来的尚未校完的校样。 在这期间,许先生比鲁迅更要担当一切了。 鲁迅先生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那仅仅是一个方木盘,许先生每餐亲手端到褛上去,那黑油漆的方木盘中摆着三四样小菜,每样都用小吃碟盛着,那小吃碟直径不过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苋菜,把黄花鱼或者鸡之类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楼去,若是鸡,那鸡也是全鸡身上最好的一块地方拣下来的肉,若是鱼,也是鱼身上最好一部分许先生才把它拣下放在小碟里。 许先生用筷子来回的翻着楼下的饭桌上菜碗里的东西,菜拣嫩的,不要茎,只要叶,鱼肉之类,拣烧得软的,没有骨头没有刺的。 心里存着无限的期望,无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许先生看着她自己手里选得精精致致的菜盘子,而后脚板触着楼梯上了楼。 希望鲁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动一动筷,多喝一口鸡汤。鸡汤和牛奶是医生所嘱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饭送上去,有时许先生陪在旁边,有时走下楼来又做些别的事,半个钟头之后,到楼上去取这盘子。这盘子装得满满的,有时竟照原样一动也没有动又端下来了,这时候许先生的眉头微微的皱了一点。旁边若有什么朋友许先生就说:“周先生的热度高,什么也吃不落,连茶也不愿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许先生用着波浪式的专门切面包的刀切着一个面包,是在客厅后边方桌上切的,许先生一边切着一边对我说: “劝周先生多吃些东西,周先生说,人好了再保养,现在勉强吃也是没用的。” 许先生接着似乎问着我: “这也是对的?” 而后把牛奶面包送上楼去了。一碗烧好的鸡汤,从方盘里许先生把它端出来了。就摆在客厅后的方桌上。许先生上楼去了,那碗热的鸡汤在桌子上自己悠然的冒着热气。 许先生由楼上回来还说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欢吃汤之类,在病里,更勉强不下了。”那已经送上去的一碗牛奶又带下来了。 许先生似乎安慰着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强,欢喜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饭也欢喜吃硬饭。 许先生楼上楼下的跑,呼吸有些不平静,坐在她旁边,似乎可以听到她心脏的跳动。 鲁迅先生开始独桌吃饭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楼来了,经许先生婉言把鲁迅先生健康的经过报告了之后就走了。 鲁迅先生在楼上一天一天的睡下去,睡了许多日子就有些寂寞了,有时大概热度低了点就问许先生: “有什么人来过吗?” 看鲁迅先生精神好些,就一一的报告过。 有时也问到有什么刊物来。 鲁迅先生病了一个多月了。 证明了鲁迅先生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须藤老医生每天来了,为鲁迅先生先把肋膜积水用打针的方法抽净,共抽过两三次。 这样的病,为什么鲁迅先生自己一点也不晓得呢,许先生说,周先生有时觉得肋痛了就自己忍着不说,所以连许先生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怕别人晓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医生,医生一定又要说休息。鲁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医院美国医生的检查,说鲁迅先生肺病已经二十年了。这次发了怕是很严重。 医生规定个日子,请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详细检查,要照X光的。 但鲁迅先生当时就下楼是下不得的,又过了许多天,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查病去了。照X光后给鲁迅先生照了一个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这照片取来的那天许先生在楼下给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角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块,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边边黑了一大圈。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热度仍高,若再这样热度不退,就很难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国医生,只查病,而不给药吃,他相信药是没有用的。 须藤老医生,鲁迅先生早就认识,所以每天来,他给鲁迅先生吃了些退热的药,还吃停止肺部菌活动的药。他说若肺不再坏下去,就停止在这里,热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险的。 在楼下的客厅里许先生哭了。许先生手里拿着一团毛线,那是海婴的毛线衣拆了洗过之后又团起来的。 鲁迅先生在无欲望状态中,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睡觉是似睡非睡的。 天气热起来了,客厅的门窗都打开着,阳光跳跃在门外的花园里。麻雀来了停在夹竹桃上叫了三两声就又飞去,院子里的小孩子们卿卿喳喳的玩耍着,风吹进来好象带着热气,扑到人的身上,天气从刚刚发芽的春天,变为夏天了。 楼上老医生和鲁迅先生谈话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 楼下又来了客人。来的人总要问: “周先生好一点吗?” 许先生照常说:“还是那样子。” 但今天说了眼泪就又流了满脸。一边拿起杯子来给客人倒茶,一边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问: “周先生又不大好吗?” 许先生说: “没有的,是我心窄。” 过了一会,鲁迅先生要找什么东西,喊许先生上楼去,许先生连忙擦着眼睛,想说她不上楼的,但左右的看了一看,没有人能替代了她,于是带着她那团还没有缠完的毛线球上楼去了。 楼上坐着老医生,还有两位探望鲁迅先生的客人,许先生一看了他们就自己低了头不好意思的笑了,她不敢到鲁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转着身问鲁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是慌忙的把毛线缕挂在手上缠了起来。 一直到送老医生下楼,许先生都是把背向鲁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医生走,许先生都是替老医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门外的。许先生愉快的、沉静的带着笑容打开铁门闩,很恭敬的把皮包交给老医生,眼看着老医生走了才进来关了门。 这老医生出入在鲁迅先生的家里,连老娘姨对他都是尊敬的,医生从楼上下来时,娘姨若在楼梯的半道,赶快下来躲开,站到楼梯的旁边。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个杯子上楼,楼上医生和许先生一道下来了,那老娘姨躲闪不灵,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颠出来了。等医生走过去,已经走出了前门,老娘姨还在那里呆呆的望着。 “周先生好了点吧?” 有一天许先生不在家,我问着老娘姨。她说: “谁晓得,医生天天看过了不声不响的就走了。” 可见老娘姨对医生每天是怀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许先生很镇静,没有紊乱的神色,虽然说那天当着人哭过一次,但该做什么,仍是做什么,毛线该洗的已经洗了,晒的已经晒起,晒干了的随手就把它团起团子。 ·“海婴的毛线衣,每年拆一次,洗过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长,衣裳一年穿过,一年就小了。” 在楼下陪着熟的客人,一边谈着,一边开始手里动着竹针。 这种事情许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开始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许先生自己常常说“我是无事忙。” 这话很客气,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饭,都好象没有安静的吃过。海婴一会要这个,要那个;若一有客人,上街临时买菜,下厨房煎炒还不说,就是摆到桌子上来,还要从菜碗里为着客人选好的挟过去。饭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苹果还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给客人吃,那时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 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缝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钮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件紫红宁绸袍子,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被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惜,就检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定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一道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钮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答格答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的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的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招聚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意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的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一针,药瓶子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的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子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走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的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象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的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的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笑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四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赴一个约会,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手下挟着黑花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的就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恪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画,老医生还是照常的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那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倚着桌子边站着,好象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七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的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长的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的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过了三个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终日喘着。 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读书人语 萧红这篇文章,是应南洋洪劝工先生之约而写的,并由许寿裳先生认可的。 萧红在接近鲁迅先生的过程中,以她敏锐的观察力和真挚的情感,从一些平凡小事,多半为旁人所忽略的地方,看到别人所见不到的鲁迅先生。可能,也许是萧红是女人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的细微这样敏感的笔触。 比如:鲁迅先生在夜归的路上,发现在不远的坟墓前有个人影闪动,鲁迅坚决走上前去,揭露了那个盗墓人的伎俩。 又如:孩子吃了肉丸子,觉得有异味,便脱口说出,也唯有鲁迅先生相信孩子的话是真的。 试想,对章太炎的文章说咸道淡的文字千千万万,而鲁迅的《记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就像从一枚扇坠里,如神奇的玻玑球似的,显示出章太炎先生光明磊落的人格来。萧红的忆鲁迅和鲁迅的忆章太炎风格路数虽然二致,但效果却大抵一致:即他们都走进了所忆人物的内心及生命之中,走进所忆人物所赖以生存的背景。而非由活人来写老人这一常见的路数。所不同的,即是一个是男性看男性的视角和笔致,一个是女人看男人的视角和笔致。 萧红概括事物,以透露它的本色为重。她作人,也是以本色示人。这篇作品本色,着墨不多,却使人感到鲁迅先生向我们缓步走来。同时也感到当年充满青春活力而外表文静,略显瘦弱的萧红也款步走来。 【端木蕻良】
  1. 应为鲁迅翻译《表》的原稿,请参看许广平着《关于鲁迅的生活》。
何其芳 1912—1977 何其芳,四川万县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理论家。早年就学于上海中国公学、清华大学外文系、 北京大学哲学系。1938年赴延安,任教鲁迅艺术学院。1944—1947年间,在西南地区工作,曾任《新华日报》副社长。1948年后长期任教马列学院。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文学评论》、《文学研究》主编。有诗集《预言》,散文集《画梦录》,理论评论专着《关于现实主义》、《论〈红楼梦〉》等多种。 雨 前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 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地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眼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啾啁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像啊!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读书人语 《雨前》这篇散文,分明是一幅质感很强的油画。柳条的嫩绿、 乳鸭的洁白、花朵的殷红与天空的灰暗形成色彩的反差。而柔顺的小鸭与怒愤的鹰隼义形成一静一动的强烈对比。作者以细腻生动的笔触所描绘的这幅乡村欲雨图,有实景,有幻境,有着“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的开阔意境。就在这风雨将至之时,作者仁立在北方干裂的大地上,情不自禁地怀忽起秀丽江南的故乡。故乡的青草,故乡的溪淡,故乡的山坡,故乡的竹逢都在游子的记忆里浮现。雨,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喻意、一种悬念。与乌黑的云一样浓重是作者的乡愁,与北方大陆一样少雨是作者心里的气候,与作者的渴盼同步是读者被激发起的渴求,然而,雨还是没有来。生命之美在于有所期待…… 【彭 俐】 老 人 我想起了几个老人: 首先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是外祖母家的一个老仆。我幼时常寄居在外祖母家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古宅,在苍色的山岩的脚下。宅后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一个遮满浮萍的废井,已成了青蛙们最好的隐居地方。我怯惧那僻静而又感到一种吸引,因为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草径间蝴蝶的彩翅翻飞着,而且有着别处罕见的红色和绿色的蜻蜓。我自己也就和那些无人注意的草木一样静静地生长。 这巨大的古宅仅有四个主人:外祖母是很老了;外祖父更常在病中;大的舅舅在县城的中学里;只比我长两岁的第二个舅舅却喜欢跑出门去的一些野孩子玩。我怎样消磨我的光阴呢?那些锁闭着的院子,那些储藏东西的楼和那宅后,都是很少去的。那些有着镂成图案的窗户的屋子里又充满了阴影。而且有一次,外祖母打开了她多年不用的桌上的梳妆匣,竟发现一条小小的蛇蟠曲在那里面,使我再不敢在屋子里翻弄什么东西。我常常独自游戏在那堂屋门外的阶前。 那是一个长长的阶,有着石栏杆,有着黑漆的木凳。站在那里仰起头来便望见三个高悬着的巨大的匾。在那镂空作龙形的边缘,麻雀找着了理想的家,因此间或会从半空掉下一根枯草,一匹羽毛。但现在这些都成为我记忆里的那个老仆出现的背景。我看见他拿着一把点燃的香从长阶的左端走过来,跨过那两尺多高的专和小孩的腿为难的门坎走进堂屋去,在所有的神龛前的香炉中插上一炷香,然后虔敬地敲响了那圆圆的碗形的铜罄。一种清越的银样的声音颤抖着,飘散着,最后消失在这古宅的寂寞里。这是他清晨和黄昏的一件工作。 他是一个聋子。人们向他说话总是大声地嚷着。他的听觉有时也还能抓住几个简单的字音,于是他便微笑了,点着头,满意于自己的领悟或猜度。他自己是几乎不说话的,只是有时为着什么事情报告主人,他也大声地嚷着,而且微笑地打着手势。他自己有多大的年纪呢,他是什么时候到这古宅里来的呢,无人提起而我也不曾问过。他的白发说出他的年老。他那种繁多然而做得很熟练的日常工作说出他久已是这家宅的仆人。 我不知怎样举出他那些日常工作,我在这里列一个长长的表吗,还是随便叙述几件呢。除了早晚烧香而外,每天我们起来看见那些石板铺成的院子象早晨一样袒露着它们的清洁,那完全由于他和一只扫帚的劳动。在厨房里他分得了许多零碎事做,而又独自管理一个为豢养肥猪而设的锅灶。每天早晨他带着一群鸭子出去,牧放在溪流间,到了黄昏他又带着这小队伍回来。他又常常弯着腰在菜地里。我们在席间吃着他手种的菜蔬。并且,当我们走出大门外去散步,我们看见了向日葵高擎着金黄色的大花朵,种着萝卜的菜地里浮着一片淡紫色和白色的小十字花。 向日葵花是骄傲的,快乐的;萝卜花却那样谦卑。我曾经多么欢喜那大门外的草地啊,古柏树象一个巨人,蓖麻树张着星鱼形的大叶子,还有那披着长发的万年青。但现在这些都成为对于那个勤劳的老人唱出的一种合奏的颂歌。 他在外祖母家当了多少年的仆人呢,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那古宅呢,我都不能确切地说出。只是当我在另一个环境里消磨我的光阴,听说有一天他突然晕倒在厨房里的锅灶边。苏醒后便自己回家去了。人们这时才想到他的衰老。过了一些日子听说他又回到了那古宅里,照旧做着那些种类繁多的工作。之后,不知是又发生了一次晕倒呢还是旁的缘故,他又自己回家去了,永远地离开那古宅了。 我在寨上。我生长在冰冷的坚硬的石头间。大人们更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要求着三十岁的成人的拘束。但一个老实规矩的孩子有时也会露出顽皮的倾向,犹如成人们有时为了寂寞,会做出一些无聊的甚至损害他人的举动。我就在这种情形下间或捉弄寨上的那个看门人。 他是一个容易发脾气的老人,下巴长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个小发辫。他已在我们寨上看了好几年的门了。在门洞的旁边他有着一间小屋。他轮流地在各家吃一天饭,但当地方上比较安静,有许多家已搬回住宅去的时候,他就每月到那几家去领取几升米,自己炊食。不知由于生性褊急还是人间的贫穷和辛苦使他暴躁,总之他在我的记忆里出现的时候大半是带着怒容坐在寨门前的矮木凳上,嘴里咕噜着,而且用他那长长的烟袋下面的铁的部分敲打着石板铺成的街道。 那己变成黄色的水竹烟袋又是他的手杖,上面装着一个铜的嘴子,下面是一个铁的烟斗。它也就是有时我和他结恨的原因。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常把它藏匿起来,害他到处寻找。 有一次我给自己做一个名叫水枪的玩具。那是用一截底下留有竹节并穿有小孔的竹筒和一只在头上缠裹许多层布的筷子做成的,可以吸进一大杯水,而且压出的时候可以射到很远的地方。己记不清这个武器是否触犯了他,总之,他告诉了我的祖父。我得到的惩罚是两个凿栗,几句叱责,同时这个武器也被祖父夺去,越过城墙,被掷到岩脚下去了。 他后来常从事于一种业余工作:坐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用黄色的稻草和竹麻织着草鞋。在这山路崎岖的乡下,这种简陋然而方便的鞋几乎可以在每个劳动者的脚上见到。他最初的出品是很拙劣的,但渐渐地进步了,他就以三个铜元一双的价格卖给出入于寨中的轿夫,工匠,或者仆人。 我现在仿佛就看见他坐在那样一个木架上。工作使他显得和气一点了。于是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老人,居住在一条大路旁边的茅草屋里,成天织着草鞋,卖给各种职业的过路人。他一生足迹不出十里,而那些他手织成的草鞋却走了许多地方,遭遇了许多奇事。 我什么时候来开始写这个“草鞋奇遇记”呢。 黄昏了。夜色象一朵花那样柔和地合拢来。我们坐在寨门外的石阶上。远山渐渐从眼前消失了。蝙蝠在我们头上飞着。我们刚从一次寨脚下的漫游回来。我们曾穿过那地上散着松针和松球的树林,经过几家农民的茅草屋,经过麦田和开着花的豌豆地,绕着我们的寨所盘据的小山走了一个大圈子,才带着疲倦爬上这数十级的蜿蜒的石阶,在寨门口坐下来休息。 我,我的祖父,和一个间或到我家来玩几天的老人。 他正在用宏亮的语声和手势描摹着一匹马。仿佛我们面前就站立着一匹棕黄色的高大的马,举起有长的鬣毛的颈子在萧萧长鸣。他有着许多关于马的知识:他善于骑驭,辨别,并医治。 他是一个武秀才。我曾从他听到从前武考的情形:如何舞着大刀,如何举起石磴,如何骑在马背上,奔驰着,突然转身来向靶子射出三枝箭。当他说到射箭的时候,总是用力地弯起两手臂来作一手执弓一手拉弦的姿势。 我也曾从他听到一些关于武士的传说。在某处的一个古庙里,他说,曾住过一位以棍术著名的老和尚;他教着许多徒弟,有一天,他背上背一个瓦罐,站在墙边。叫他的弟子们围攻他,只要有谁用那长长的木棍敲响了瓦罐他就认输。结果呢,不用说老和尚是不会输的。他自己也很老了,却有着一种不应为老人所有的宏亮的语声,而且那样喜欢谈着与武艺有关的事物。但我那时是一个孩子,不知人间有许多不平,许多不幸,对于他那些叙述仅仅当作故事倾听,并不曾幻想将来要装扮着一个游侠骑士,走到外面界去。我倒更热切地听着关于山那边的情形。他曾到很远的地方去贩卖过马。山的那边,那与白云相接并吞没了落日的远山的那边,到底是一些什么地方呢,到底有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事物呢,每当我坐在寨门外凝望的时候,便独自猜想。那个老人的叙述并不能给我以明确的观念和满足。渐渐地他来得稀疏了。大概又过了几年吧,听说他已走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人的生命是短促的。 最后我看见自己是一个老人了,孤独地,平静地,象一颗冬天的树隐遁在乡间。我研究着植物学或者园艺学。我和那些谦卑的菜蔬,那些高大的果树,那些开着美丽的花的草木一块儿生活着。我和它们一样顺从着自然的季候。常在我手中的是锄头,借着它我亲密地接近泥土。或者我还要在有阳光的檐下养一桶蜜蜂。人生太苦了。让我们在茶里放一点糖吧。在睡眠减少的长长的夜里,在荧荧的油灯下,我迟缓地,详细地回忆着而且写着我自己的一生的故事…… 但我从沉思里惊醒了。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梦啊。在成年和老年之间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我将用什么来填满呢?应该不是梦而是严肃的工作。 □读书人语 通过童年写老人,通过老人写童年。成年的标记便是生命意识的觉经。用一双孩子的眼睛看老人,再用一杆成年人的笔作记录,本身就有意趣。这样,无论是孩子眼中的老人,还是老人眼中的孩子,都加倍的可爱。生活的事实,证明了一个真理,祖孙之间是最容易和睦相处的,也最先充满柔情和亲昵。每个人在童年时代结识的老人,都是不平凡的老人。这或许是因为太阳的初升和陨落都令人难忘。作者使用的语言朴素而又平实,朴素的像江南村寨里的青石板,平实的像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而几位老人那富有雕塑感的人物形象也由此确立。作为诗人的何其苦在这篇散文中,也表现出了浓厚的诗情。不仅在于自然景物的描写,更在于字里行间的情调。 那些在成年和老年之间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的人,怎么能不像作者一样自问:我将用什么来填满呢?《老人》的份量就在这个结尾上。 【彭 俐】 邓 拓 1912—1966 邓拓,福建闽侯人,著名新闻工作者、历史学家、作家。曾任《晋察冀日报》社长兼总编辑,新华社晋察冀总分社社长、北平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宣传部长、《人民日报》社长兼总编辑、北平市委书记等职。著有《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与吴晗、寥沫沙合作)等。现有《邓拓文集》等行世。 事事关心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明代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撰写的一副对联。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多年,到现在,当人们走进江苏无锡“东林书院”旧址的时候,还可以寻见这副对联的遗迹。为什么忽然想起这副对联呢?因为有几位朋友在谈话中,认为古人读书似乎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都是为读书而读书,都是读死书的。为了证明这种认识不合事实,才提起了这副对联。而且,这副对联知道的人很少,颇有介绍的必要。 上联的意思是讲书院的环境便于人们专心读书。这十一个字很生动描写了自然界的风雨声和人们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的情景,令人仿佛置身于当年的东林书院中,耳朵里好像真的听见了一片朗诵和讲学的声音,与天籁齐鸣。 下联的意思是讲在书院中读书的人都要关心政治。这十一个字充分地表明了当时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他们主张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家事,还要关心国家的大事和全世界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中国,还有许多别的国家。所以,他们把天下事与国事并提,可见这是指的世界大事,而不限于本国的事情了。 把上下联贯穿起来看,它的意思更加明显,就是说一面要致力读书,一面要关心政治,两方面要紧密结合。而且,上联的风声、雨声也可以理解为语带双关,即兼指自然界的风雨和政治上的风雨而言。因此,这副对联的意义实在是相当深长的。 从我们现在的眼光看上去,东林党人读书和讲学,显然有他们的政治目的。尽管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们当时还是站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为维护封建制度而进行政治斗争。但是,他们比起那一班读死书的和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总算进步得多了。 当然,以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当时只知道用“君子”和“小人”去区别政治上的正邪两派。顾宪成说:“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留心民生,隐居乡里不讲求正义,不配称君子。”在顾宪成死后,高攀龙接着主持东林讲席,也是继续以“君子”与“小人”去品评当时的人物,议论万历、天启年间的时政。他们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并没有超出宋儒理学,特别是程、朱学说的范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顾宪成讲学的东林书院,本来是宋儒杨龟山创立的书院。杨龟山是程源、程颐两兄弟的门徒,是“二程之学”的正宗嫡传。朱熹等人则是杨龟山的弟子。顾宪成重修东林书院的时候,很清楚地宣布,他是讲程朱学说的,也就是继承杨龟山的衣钵的。人们如果要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反封建的革命因素,那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决不需要恢复所谓东林遗风,就让它永远成为古老的历史陈迹去吧。我们只要懂得努力读书和关心政治,这两方面紧密结合的道理就够了。 片面地只强调读书,而不关心政治;或者片面地只强调政治,而不努力读书,都是极端错误的。不读书而空谈政治的人,只是空头的政治家,决不是真正的政治家。真正的政治家没有不努力读书的。完全不读书的政治家是不可思议的。同样,不问政治而死读书本的人,那是无用的书呆子,决不是真正有学问的学者。真正有学问的学者决不能不关心政治。完全不懂政治的学者,无论如何他的学问是不完全的。就这一点说来,所谓“事事关心”实际上也包含着对一切知识都要努力学习的意思在内。 既要努力读书,又要关心政治,这是愈来愈明白的道理。古人尚且知道这种道理,宣扬这种道理,难道我们还不如古人,还不懂得这种道理吗?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比古人懂得更充分,更深刻,更透彻! □读书人语 知识分子究竟该有怎样的修养?《事事关心》有确切的陈词:“既要努力读书,又要关心政治,这是愈来愈明白的道理。”读书是知识分子的本分,关心政治则是读书致用的目的之一,两者应该兼顾本来毫无疑义,但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竟被分裂开来,而这恰恰是政治的逼迫。政治有时是不由你不关心的,即如本文作者写此文时未必有直接的政治用意,却在现实的政治斗争中受牵连,受批判,甚至殒身祭文,留下活生生的教训。这种生命换来的经验之谈,难道还不该珍重吗?看来,仅要求知识分子关心政治其实是很不够的,要求现实政治更宽容一些,既可让知识分子埋头读书,又允许他们对政治问题指手画脚,大概是更为重要的一个方面吧。 【张永芳】 端木蕻良 1912-1996 端木蕻良,原名曹京平,辽宁昌图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少时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三十年代初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同时开始创作活动,1933年创作出版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后辗转于上海香港等地从事创作与编辑工作,有长篇小说《大地的海》及短篇小说《鴜鹭湖的忧郁》等著名作品。文化大革命期间长期受冲击。1980 年后与钟耀群合作出版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上、中卷)。现有多种版本著作单行本及文集行于海内外。 土地的誓言 对于广大的关东原野,我心里怀着炽痛的热爱。我无时无刻不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我无时无刻不听见她召唤我回去。我有时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我知道我的心还是跳动的,我的心还在喷涌着热血,因为我常常感到它在泛滥着一种热情。当我躺在土地上的时候,当我仰望天上的星星,手里握着一把泥土的时候,或者当我回想起儿时的往事的时候,我想起那参天碧绿的白桦林,标直漂亮的白桦树在原野上呻吟;我看见奔流似的马群,深夜嗥鸣的蒙古狗,我听见皮鞭滚落在山涧里的脆响;我想起红布似的高粱,金黄的豆粒,黑色的土地,红玉的脸庞,黑玉的眼睛,斑斓的山雕,奔驰的鹿群,带着松香气味的煤块,带着赤色的足金;我想起幽远的车铃,晴天里马儿戴着串铃在溜直的大道上跑着,狐仙姑深夜的谰语,原野上怪诞的狂风……这时我听到故乡在召唤我,故乡有一种声音在召唤着我。她低低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样的急切,使我不得不回去。我总是被这种声音所缠绕,不管我走到哪里,即使我睡得很沉,或者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的时候,我都会突然想到是我应该回去的时候了。我必须回去,我从来没想过离开她。这种声音是不可阻止的,是不能选择的。这种声音已经和我的心取得了永远的沟通。当我记起故乡的时候,我便能看见那大地的深层,在翻滚着一种红熟的浆液,这声音便是从那里来的。在那亘古的地层里,有着一股燃烧的洪流,像我的心喷涌着血液一样。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常常把手放在大地上,我会感到她在跳跃,和我的心的跳跃是一样的。它们从来没有停息,它们的热血一直在流,在热情的默契里它们彼此呼唤着,终有一天它们要汇合在一起。 土地是我的母亲,我的每一寸皮肤,都有着土粒;我的手掌一接近土地,心就变得平静。我是土地的族系,我不能离开她。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印下我无数的脚印。在那田垄里埋葬过我的欢笑,在那稻颗上我捉过蚱蜢,在那沉重的镐头上留着我的手印。我吃过我自己种的白菜。故乡的土壤是香的。在春天,东风吹起的时候,土壤的香气便在田野里飘扬。河流浅浅地流过,柳条像一阵烟雨似的窜出来,空气里都有一种欢喜的声音。原野到处有一种鸣叫,天空清亮透明,劳动的声音从这头响到那头。秋天,银线似的蛛丝在牛角上挂着,粮车拉粮回来,麻雀吃厌了,这里那里到处飞。稻禾的香气是强烈的,辗着新谷的场院辘辘地响着,多么美丽,多么丰饶……没有人能够忘记她。我必定为她而战斗到底。土地,原野,我的家乡,你必须被解放!你必须站立!夜夜我听见马蹄奔驰的声音,草原的儿子在黎明的天边呼唤。这时我起来,找寻天空中北方的大熊,在它金色的光芒之下,乃是我的家乡。我向那边注视着,注视着,直到天边破晓。我永不能忘记,因为我答应过她,我要回到她的身边,我答应过我一定会回去。为了她,我愿付出一切。我必须看见一个更美丽的故乡出现在我的面前或者我的坟前。而我将用我的泪水,洗去她一切的污秽和耻辱。 九一八十周年写。 □读书人语 端木19岁经历了“九· 一八”事变。,21岁写出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24岁写第二部长篇《大地的海》,29岁在“九· 一八”事变十周年的日子里,写了这篇《土地的誓言》。 端木从小对家乡、对土地就有挚着的爱恋,这在他前两部作品中,都有很具体而突出的描写,也是他作品的特色。 这篇短文,与其说他是用笔写的,不如说是他胸腔里的热血喷出来的。这是一篇发誓要收回家乡失土、使侵略者看了发抖的檄文。 时至今日,可以说,端木用笔实践了他的誓言,在他年老体弱,疾病不断缠身的时候,他仍孜孜不倦的耕耘在祖国的土地上。这篇小文也可以作为端木一系列作品的注解。 【钟耀群】 谈“笑” 人们都会说“笑一笑,十年少。”这个谚语相传很久了。所以,“相声”这门学问从来就走俏。有人很会讲笑话,就成了幽默大师。我就不会讲笑话,原因之一就是我还没讲出来之前,自己就先笑起来了。那么,听的人觉得还不知道内容就陪你发笑,有点儿划不来,没有赚头,索性就不笑了。 我多年疾病缠身,总愿意听些高兴的事儿,不愿意听难过的事儿,这是很自然的。那年,接连经历了一连串令人难过的事情,平时很少流泪的我,从那年起却开了例,以至不可收拾。从此以后,凡是听到、看到、甚至说到难过的事儿,便控制不住要流泪,到了可谓“失态”的程度。为了抑制这个容易激动的毛病,我便找了一些写笑话的书来看,希望能扭转局面。幸而有朋友刚巧把他由古笑话翻成今笑话的本子寄给我。从此,没想到又得了个爱笑的毛病。有时,当着客人,也莫名其妙地会笑起来,也真可说是失态,常常弄得自己也很不好意思,但又无法医治,不知如何是好。可见,这个惟有“人”这种动物才有的本事,本身就此给人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懊恼。 印度古代哲人,认为笑的分类有六种,把笑的人分为三等。“微笑、喜笑,属上等人;欢笑、冷笑,属于中等人;大笑、狂笑,属下等人。”而且能从不同的笑,体会到不同的“味儿”来。我自己创造的笑,可都不属于这六种,而是属于自我调剂身心的笑。有一次,当我笑得很开心的时候,我身边正在玩小汽车的三岁侄外孙,突然说了一句:“傻笑!”我不由把笑停了下来,看着他苹果似的小脸。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这无缘无故发出笑,确实是一种“傻笑”。 尼采说:“人类遭受极大的痛苦,而被迫发明了笑。”在这时,我才明白,回过味儿来,这孩子说得对。有什么事物引逗我笑个不停的,本来我也说不上来。我这种笑,实在与那位印度思想家开列的“笑谱”不合,更品不出“味儿”来。可是,这个三岁的孩子,却感到笑里是有些“傻”味儿来。 “幽默”一词,是五四时代引进的外来语,据说还没有确切的定义。那时的作家似乎都认为中国人没有幽默感,因为社会上缺乏这种培养液。当时,很有几位作家出头,要向“幽默”神坛献身,创办了一两种刊物,专登有幽默感的作品,销路好像一直也没打开。可见,要人发笑,也大不容易。 从前,我在北京,常有意识地去到天桥看各种“绝活儿”。演“相声”的演员拿着一把扇子,常打“捧哏”的光脑袋。或者一方话中带有个“爹”、“爷”字的,对方就赶忙答应,绝不会把这“便宜”轻易放过。又如演“双簧”的,正说着“窦尔敦,敦尔窦……”猛不丁儿的,前面演员的椅子,被后面演员给抽掉,使前面的演员摔了个大仰巴叉。我觉得既不幽默,也不可笑。所以,我的幽默感至今也没培养起来。1949年,我在香港时,承《大公报》副刊为我辟过一个专栏:“真自由书”。是我受到“拟情书”的启发而写的。我本来设计是一个守灯塔的老人,拾到从海上飘来的各种密封的瓶子,那里面装着古今中外各色各样人写的信。想抄近,从近代写起,一直写到古代。发表后,很受读者欢迎,编辑也鼓励我写下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惹恼了一些卫道之士,说是不够严肃。有的人免得我在报上拟他一书,也起来反对。有人先下手为强,还拟了一信给我。那时,我已买到三一公司的船票,即将离开香港,所以,便不再有密封的瓶子漂到老人的手中了。这时,我才觉得事物发展本身,常带有幽默感。我笑了,我实在没有兜人家隐私的意思,只有对当时各种文体的模式化趋向开了个小玩笑。说不够严肃倒也是有的。 我对自己的哭,好像是控制住了。因为哭,既于世无补,又对自己无益。所以,这两年,在这方面来的失态情形减少了。但对笑,还控制不住。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自己常常颠三倒四,已陷入可笑的境地中了。因为“自嘲”,所以发笑。而笑本身又可活动肌肉,松弛头脑,能起到一般运动所起不到的效果,何乐而不为。至于“傻笑”,也于人无害,于己有益。所以,尽可傻笑一番,我看也无啥。 这几年我常想,其实,中国人长期以来,还是很有幽默感的,随处都可举例证。比如,墨子曾以瀑布打比,说这个玩意儿“每下愈况”,他说的当时还是口语。“况”,就是“况荡”的意思。“雁荡”就由这个意思命名的。现代人口语还说“宽绰”为“况荡”或“逛荡”呢。章太炎就曾指出过“每下愈况”,不是“每况愈下”。可是至今,我们照样说“每况愈下”,很少有人说是错了。这不但有幽默感,而且维持千年不变,还真得有非凡的勇气,否则,是万万作不到的呢。还有人写文章,称道包拯是位清官,以“笑比黄河清”来证明他的清廉。我看,这只是说包拯平日寡言笑,人们想见到他脸上出现笑容,比见到黄河澄清还难。黄河从来是浑的,只有陈抟老祖之流的人物,才得见黄河九澄清。历代长寿之人,都见不到黄河一澄清。把万年浑浊不清的黄河,和清官包拯联系在一起,不是也很幽默吗?又如:不论是赞扬蜡像陈列馆里的蜡像,或是石雕、玉雕观世音造像,都爱用庄子形容蝴蝶的话:“栩栩如生。”这还不够幽默吗?我举这几个例子,都很老,以示我国幽默之历史久且远也。 我因为缺乏幽默感,渴望能与幽默结缘,所以,见到漫画家、幽默大师方成,就愿结为好友,见到老牌幽默大师侯宝林,也愿多多请教。总之,但愿我能有更多的富于幽默感的好友,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我只会傻笑也舍弃我。因为我觉得一味傻笑,未免过于单调,想能拜八方为师,感动上帝赐给我一些幽默感,使我笑得更丰富多彩一些。 1990年10月于西坝河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可以说端木是有感而发。 在所有动物中,唯独人会笑。笑本身就是一种优美的表现。我国古代诗人为后代留下“巧笑倩兮”的诗句,使我们在今天还能受到感染。 不过,端木却同意尼采的说法:“人类因为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才发明了笑。”他是有体验的:在那场“浩劫”中,他和一帮“牛鬼蛇神”押去孔庙受鞭挞时,听到红卫兵小将的审讯,他跪在那里把舌头都咬破了,才忍住没笑出声来。这就是他对“笑”的深刻体会。 他已上了80岁的年纪,自忖已无什么可忌惮的了,有时就会大笑。但在孩子眼中却认为这是“傻笑”。他认为孩子是对的,因为孩子看出来他是用“笑”来冲淡什么,所以赢来一个“傻”的称号。 人生怎样才能赢得真正的“笑”呢?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也可以说是端木写这篇散文的动机吧。 【钟耀群】 冯亦代 1913-2005 冯亦代,浙江杭州市人。文学翻译家、作家,长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曾任《读书》副主编。著作有《龙套集》、《书人书事》、《漫步纽约》等。译著有海尔曼《守望菜茵河》、卡静《现代美国文艺思潮》、海明威《第五纵队及其它》等。 向日葵 看到外国报刊登载了久已不见的梵高名画《向日葵》,以三千九百万美元的高价,在伦敦拍卖成交,特别是又一次看到原画的照片,心中怏怏若有所失者久之;因为这是一幅我所钟爱的画。当然我永远不会有可以收藏这幅画的家财,但这也禁不住我对它的喜欢。如今归为私人所有,总有种今后不复再能为人们欣赏的遗憾。我虽无缘亲见此画,但我觉得名画有若美人,美人而有所属,不免是件憾事。 记得自己也曾经有过这幅同名而布局略异的复制品,是抗战胜利后在上海买的。有天在陕西南路街头散步,在一家白俄经营的小书店的橱窗里看到陈列着一帖梵高名画集的复制品。梵高是十九世纪以来对现代绘画形成颇有影响的大师,我不懂画,但我喜欢他的强烈色调,明亮的画幅上带着些淡淡的哀悉和寂寞感。《向日葵》是他的系列名画,一共画了七幅,四幅收藏在博物馆里,一幅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日本横滨,这次拍卖的则是留在私人手中的最后两幅之一。当下我花了四分之一的月薪,买下了这帖梵高的精致复制品。 我特别喜欢他的那幅向日葵,朵朵黄花有如明亮的珍珠,耀人眼目,但孤零零插在花瓶里,配着黄色的背景,给人的是种凄凉的感觉,似乎在盛宴散后,灯烛未灭的那种空荡荡的光景,令人为之心沉。我原是爱看向日葵的,每天清晨看它们缓缓转向阳光,洒着露珠,是那样的楚楚可怜亦复可爱。如今得了这幅画便把它装上镜框,挂在寓所餐室里。向日葵衬在一片明亮亮的黄色阳光里,挂在漆成墨绿色的墙壁上,宛如婷婷伫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特别怡目,但又显得孤清。每天我就这样坐在这幅画的对面,看到了欢欣,也尝到了寂寞。以后我读了欧文·斯通的《生活的渴望》,是关于梵高短暂一生的传记。他只活了三十七岁,半生在探索色彩的癫狂中生活,最后自杀了。他不善谋生,但在艺术上却走出了自己的道路,虽然到死后很久,才为人们所承认。我读了这本书,为他执着的生涯所感动,因此更宝贵他那画得含蓄多姿的向日葵。我似乎懂得了他的画为什么一半欢欣,一半寂寞的道理。 解放了,我到北京工作,这幅画却没有带来;总觉得这幅画面与当时四周的气氛不相合拍似的。因为解放了,周围已没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但是曾几何时,我又怀恋起这幅画来了。似乎人就像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余晖里,都拼命要抓住这逐渐远去的夕阳。我想到了深绿色的那面墙,它一时淹没了这一片耀眼的金黄;我曾努力驱散那随着我身影的孤寂,在作无望的挣扎。以后星移斗转,慢慢这一片金黄,在我的记忆里也不自觉地淡漠起来,逐渐疏远得几乎被遗忘了。 十年动乱中,我被谪放到南荒的劳改农场,每天做着我力所不及的劳役,心情惨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着粪车,走过一家农民的茅屋,从篱笆里探出头来的是几朵嫩黄的向日葵,衬托在一抹碧蓝的天色里。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里那面墨绿色墙上挂着的梵高的《向日葵》。我忆想那时家庭的欢欣,三岁的女儿在学着大人腔说话,接着她也发觉自己学得不像,便嘻嘻笑了起来,爬上桌子指着我在念的书,说“等我大了,我也要念这个”。而现在眼前只有几朵向日葵招呼着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飘浮,没个去处。以后每天拾粪,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宁愿到这处来兜个圈。我只是想看一眼那几朵慢慢变成灰黄的向日葵,重温一些旧时的欢乐,一直到有一天农民把熟透了的果实收藏了进去。我记得那一天我走过这家农家里,篱笆里的孩子们正在争夺丰收的果实,一片笑声里夹着尖叫;我也想到了我远在北国的女儿,她现在如果就夹杂在这群孩子的喧哗中,该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见自己的父亲,衣衫褴褛,推着沉重的粪车,她又作何感想?我噙着眼里的泪水往回走。我又想起了梵高的那幅《向日葵》,他在画这画时,心头也许远比我尝到人世更大孤凄,要不他为什么画出行将衰败的花朵呢?但他也梦想欢欣,要不他又为什么要用这耀眼的黄色作底呢? 梵高的《向日葵》已经卖入富人家,可那幅复制品,却永远陪伴着我的记忆;难免想起作画者对生活的疯狂渴望。人的一生尽管有多少波涛起伏,对生活的热爱却难以泯灭。阳光的金色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原是梵高的《向日葵》说出了我未能一表的心思。 □读书人语 《向日葵》是19世纪艺术大师梵高的名作,到了20世纪,拍卖价可达4000万美元,这是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但读了冯亦代这篇散文,你或许就会很理解这件事了。 冯先生以自己“不懂画”的心情收藏了一幅名作的复制品,很算是有了一位“赝品美人”,由此说开,名画伴他一生记忆,并同梵高作了一番跨世纪的艺术晤谈。 文章朴实无华,对艺术作品的生命理解幽微而精到,尤其是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道出了“人的一生尽管有多少波涛起伏,对生活的热爱却难以泯灭”的真谛。正基于此,也使这一同题散文成为当代中国散文创作中的名篇。 【初 旭】 孙 犁 1913-2002 孙犁,河北安平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39年开始创作,早年创作主要以小说为主。短篇集有《芦花荡》、《荷花淀》、《采蒲台》及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另有三卷本长篇小说《风云初记》。1977年后创作主要以散文、评论、随笔为主,现有各种版本的选集及文集行于海内外。 吃粥有感 我好喝棒子面粥,几乎长年不断,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吃一顿。秋后,如果再加些菜叶、红薯、胡萝卜什么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两手捧碗,缩脖而啜之,确实像郑板桥说的,是人生一大享受。 有人向我介绍,胡萝卜营养价值很高,它所含的维生素,较之名贵的人参,只差一种,而它却比人参多一种胡萝卜素。我想,如果不是人们一向把它当成菜蔬食用,而是炮制成为药物,加以装潢,其功效一定可以与人参旗鼓相当。 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吧,日寇又对晋察冀边区进行“扫荡”,我们照例是化整为零,和敌人周旋。我记得我和诗人曼晴是一个小组,一同活动。曼晴的诗朴素自然,我曾写短文介绍过了。他的为人,和他那诗一样,另外多一种对人诚实的热情。那时以热情著称的青年诗人很有几个,陈布洛是最突出的一个,很久见不到他的名字了。 我和曼晴都在边区文协工作,出来打游击,每人只发两枚手榴弹。我们的武器就是笔,和手榴弹一同挂在腰上的,还有一瓶蓝墨水。我们都负有给报社写战斗通讯的任务。我们也算老游击战士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先转到敌人的外围去吧。 天气已经很冷了。山路冻冰,很滑。树上压着厚霜,屋檐上挂着冰柱,山泉小溪都冻结了。好在我们已经发了棉衣,穿在身上了。 一路上,老乡也都转移了。第一夜,我们两个宿在一处背静山坳栏羊的圈里,背靠着破木栅板,并身坐在羊粪上,只能避避夜来寒风,实在睡不着觉的。后来,曼晴就用《羊圈》这个题目,写了一首诗。我知道,就当寒风刺骨、几乎是露宿的情况下,曼晴没有停止他的诗的构思。 第二天晚上,我们游击到了一个高山坡上的小村庄,村里也没人,门子都开着。我们摸到一家炕上,虽说没有饭吃,却好好睡了一夜。 清早,我刚刚脱下用破军装改制成的裤衩,想捉捉里面的群虱,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小村庄下面是一条大山沟,河滩里横倒竖卧都是大顽石,我们跑下山,隐蔽在大石下面。飞机沿着山沟上空,来回轰炸。欺侮我们没有高射武器,它飞得那样低,好像擦着小村庄的屋顶和树木。事后传说,敌人从飞机的窗口,抓走了坐在炕上的一个小女孩。我把这一情节,写进一篇题为《冬天,战斗的外围》的通讯。编辑刻舟求剑,给我改得啼笑皆非。 飞机走了以后,太阳已经很高。我在河滩下捉完裤衩里的虱子,肚子已经辘辘地叫了。 两个人勉强爬上山坡,发现了一小片胡萝卜地。因为战事,还没有收获。地已经冻了,我和曼晴用木棍掘取了几个胡萝卜,用手擦擦泥土,蹲在山坡上,大嚼起来。事隔四十年,香美甜脆,还好像遗留在唇齿之间。 今晚喝着胡萝卜棒子面粥,忽然想到此事。即兴写出,想寄给从一九六六年以来,就没有见过面的曼晴。听说他这些年是很吃了一些苦头的。 1978年12月20日夜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感事怀人的佳作。语淡情深,韵味醇厚,行文质朴自然,大巧若拙,于平淡中具见功力。喝胡萝卜棒子面粥,原是极寻常的事,可是,加进反扫荡中战斗在敌人外围的奇特经历就不一般了。所谓“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当然,这种特殊阅历作为素材,只是一种基础条件,如果没有孙犁老人那种对同志对战友的天地间之至情,没有他那样清丽、娴熟的文笔、高度的技巧,也绝写不出这种天地间之至文。情生文,文生情,情文双至,其妙境有若此者。 【王充闾】 锁 门 过去,我几乎没有锁门的习惯。年幼时在家里,总是母亲锁门,放学回来,见门锁着进不去,在门外多玩一会就是了,也不会着急。 以后在外求学,用不着锁门;住公寓,自有人代锁。再后,游击山水之间,行踪无定,抬屁股一走了事,从也没有想过,哪里是自己的家门,当然更不会想到上锁。 进城以后,我也很少锁门,顶多在晚上把门插上就是了。 去年搬入单元房,锁门成了热话题。朋友们都说: “千万不能大意呀,要买保险锁,进出都要碰上呀!” 劝告不能不听,但习惯一下改不掉。有一次,送客人,把门碰上了,钥匙却忘在屋里。这还不要紧,厨房里正在蒸着米饭,已有二十分钟之久,再过二十分就有饭糊、锅漏、并引起火灾的危险,但无孔可入。门外彷徨,束手无策,越想越怕,一身大汗。 后来,一下想起儿子那里还有一副钥匙,求人骑车去要了来。万幸,儿子没有外出,不然,必会有一场大难。 “把钥匙装在口袋里!”朋友们又告诫说。 好,装在裤子口袋里。有一天起床,钥匙滑出来,落在床上,没有看见,就碰上门出去了。回来一摸口袋,才又傻了眼。好在这回,屋里没有点着火,不像上次那么着急,再求人去找找儿子就是了。“用绳子把钥匙系在腰带上!”朋友们又说。 从此,我的腰带上,就系上了一串钥匙,像传说中的齐白石一样。 每一看到我腰里拖下来的这条绳子,我就哭笑不得。我为此,着了两次大急,现在又弄成这般状态,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有了一所房子,有了自己的家门。我的家里,到底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值得如此戒备森严呢?不就是那些破旧衣服,破旧家具,破旧书画吗?这些东西,也并不是新近置买,不是多年有了吗?“环境不同了,时代不同了。”朋友们说。我觉得是自己和过去不同了,心理上有些变化了。 我已经停止了云游的生活,我已经失去了四大皆空的皈依,我已经返回人间世俗。总之,一把锁把我的心紧紧锁起,使它同以往的大自然,大自由,大自在,都断绝了关系。 我曾经打断身上的桎梏,现在又给自己系上了绳索。 我曾经从这里出走,现在又回到这里来了。 1990年2月5日 □读书人语 每一种新的获得都是新的失去,这是目光所及的事实,又是心灵嬗变的过程。当我们沾沾自喜于现代都市的某些满足时,岂不知与此同时我们身上属于“人之初”的原始品格正在逐一沦丧。人在打碎一副枷锁(物质的或精神的)的同时,必定会给自己重新戴上另一副枷锁(精神的或物质的)。孙犁先生极简朴近似于白描的《锁门》,便把都市生活的普通镜头推置到了我们面前。这种“得而复失”,先生并没有言明它的进步正确与否,因为“是耶非耶”的浅显观念已无力涵概全文哲学思考的高度。需调剂的,不仅仅是一副副失重的疲惫不堪的心灵,而是人的自我生存境况与能力在现代都市的屡屡磨难。事实就在那里陈述,不是你愿意承认接受与不愿意承认接受的问题;想逃遁?想抗衡?精神上的付出只有牺牲。或许,先生昭示的底蕴正在于此。 【宁珍志】 杨 朔 1913-1968 杨朔,原名杨毓瑨,山东蓬莱人。六十年代著名散文作家。集有散文集《海市》、《东风第一枝》、《生命泉》、《亚洲日出》、《杨朔散文选》。 荔枝蜜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我差点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蜇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蜇。一蜇,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了它。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吧,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到“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读书人语 散文与诗并无明显的界限,杨朔散文便极富诗意,尤以本篇最著名。其浓郁的诗情,主要来自精巧的构思——从自己对蜜蜂感情的变化,写出从化荔枝之美,荔枝蜜之美,养蜜的普通劳动人民之美,主题思想的层层升华,作者本意的重重渲染,再加上语言的精美,韵味的醇厚,的确有诗的精致,诗的深曲,诗的流丽,诗的芬芳。但这种手法的过于雕琢,篇末着意点题的拘谨周正,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而大大冲淡了原来真切自然的个性情感体验。因此,它虽曾成为一时的规范,颇受人称道,却也留下了永久的艺术缺憾。在张扬个性的今天,更为人所诟病。但比较起来,与作者以同样笔法写的其他篇章,如《雪浪花》、《茶花赋》、《香山红叶》等,本文还算是清新可读的。相反的,作者的小说创作,虽不如此刻意经营,诗意反更浓郁,因其笔下是带真情的。 【张永芳】 唐 弢 1913-1992 唐弢,浙江人。作家、现代文学史家。著有散文集《春涛集》、《回忆·书简·散记》、《晦庵书话》、《唐弢近作》、《生命册上》、《唐弢杂文集》;文论集《海山论集》、《鲁迅的美学思想》;主编有《中国现代文学史》。 记郁达夫 我初睹郁达夫、王映霞夫妇风采,是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六日第一次会见鲁迅先生的宴会上。那次《自由谈》编辑黎烈文请客,一来约请经常写稿的人岁首欢聚,随意闲谈,二则就为郁达夫夫妇饯行。那时达夫先生已经移家杭州,住在大学路场官弄,但一九三四年元旦他们是在上海度过的,当天下午打算遄返杭州,再有一个多月,便是阴历年底,家家户户,已在准备过甲戌春节了。 我和许多青年一样,读过名震一时的《沉沦》,不过说实在话,自己并不十分爱读这部书,我爱读的是达夫先生的散文,特别是游记,稍后——一九三四年六月出版的《屐痕处处》,一见书名便使我喜欢。再就是他的旧诗,《钓台题壁》不必说了,“九一八”后,报刊上陆续发表他的一些感时诗,情意真切,使我十分心折。例如《青岛杂事诗》第一首: 万斛涛头一岛青, 正因死士义田横。 而今刘豫称齐帝, 唱破家山饰太干。 悲愤忧郁,一枝笔横扫敌、伪、顽三个方面,诗人的爱国情怀也有所表达。寥寥数语,深入肌理。因此我喜欢他的游记和旧体诗,甚于他的小说。不过我们的读书会里有个同事,却是“郁达夫迷”,一部《沉沦》不知读了多少遍,凡是达夫文章,片纸只字,他都背得滚瓜烂熟。郁达夫追求王映霞,虽然报上登过消息,但详细情节却是他告诉我的。我对这类恋爱故事不感兴趣。不过新闻人物,近在眼前,自然也不能视若无睹了,好在客人尚未到齐,正有时间让我一面聊天,一面对他们细细端详。 达夫先生大概还不满四十岁吧,看去比较清癯,头发丛长,眼睛又细又小,额部稍窄,双颊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态度潇洒,很有点名士风流的气派。映霞女士比他年轻得多,体态匀称,真所谓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两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与其说她长得美,不如说她长得有风度,是一个举止大方、行动不凡的女人。难怪达夫先生一见倾心,如醉似痴,颠倒至于发狂的地步。我见到他们的时候,这对夫妇正过着婚后最幸福的生活,你怜我爱,形影不离。 除主人黎烈文外,这时到席的已有郁达夫、王映霞夫妇、鲁迅、阿英和我,我们一面闲聊,一面等待。映霞女士很少说话。接着而来的是胡风、徐懋庸、陈子展、曹聚仁诸先生。最后到达的是林语堂、廖翠凤夫妇。她们似乎早已熟识,王映霞找到了谈话对象,虽然没有懈怠同席的人,却更多地去同林夫人廖翠凤低语,窃窃地谈着似乎只属于女人们的私房话了。 那天鲁迅先生兴致很好,说话不少,其次是郁达夫和陈子展两先生,不过谈得最多的还是林语堂。中外古今,滔滔不绝。古益轩是湖南菜馆,当时上海请客,喝的一般都是黄酒。主人要菜馆准备了上好的绍兴酒,殷勤劝客,达夫先生喝得多了一点,王映霞频频以目止之,没有收效,她便直接阻拦主人,说达夫近来身体不好,听从医生嘱咐,不能过饮。主人自然从命,达夫先生面露不愉之色。陈子展从旁打趣说: “到底是医生的命令,还是太太的命令呢?” 达夫苦笑了。王映霞讲了一个故事,她说婚后不久,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静安寺附近嘉禾里,寒冬十二月的一天,有个朋友约达夫去浴室洗澡,洗完同去吃饭,直到午夜不见回来。映霞通宵没有合眼。天刚黎明,听到紧急的叩门声,一个陌生人扶着满身冰雪的达夫进入屋内,原来他醉倒在嘉禾里街口上,拥着冰雪睡了半夜,一件皮袍子冻成了毡块。王映霞从此立下“禁令”:凡是约郁达夫出去吃饭或喝酒,必须负责将他伴送回家,如果没有人保证的话,就不许他出门。 这是真的。后来达夫先生多次由杭来沪,都由王映霞偕同,即使这样,他有时也要设法躲开映霞,偷偷地找朋友上酒店去。酒成了他们最初发生裂痕的原因之一。我也和他一起上过酒店,但我不会喝酒,只能陪着他聊天,吃花生米,他说这是罚我受苦刑,我说听他谈话是一种乐趣,这样的苦刑受起来心甘情愿。但我毕竟够不上做他的酒友,慢慢地,他就只找能喝酒的人,不来找我了。 达夫先生学贯中西,听他谈话确是一种享受,他讲外国文学,从希腊、罗马一直谈到近代,渊博精辟,时有独到之见.我简直插不上嘴。其时我正迷上黄仲则,一部《两当轩集》常在手头。达夫先生是黄景仁的爱好者,他的诗受黄仲则、龚定庵影响最多,这两个人都以七言见长,郁达夫的好诗大都也是七言。每逢见面,我们没有一次不谈黄仲则,尤其是他的《都门秋思》诗.达夫欣赏诗意的凄苦,我以为重要的是诗人的寂寞之感。中国文人一向分为两类:“狂”和“狷”。《论语》里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仲则诗学李白,有点“狂”,但他也有“狷”的一面,寂寞之感来自他的落落寡合的性格。如果不是“有所不为”,他就不至于这样潦倒,这样凄苦了。达夫先生同意我的观点。他读书多,对“狂”和“狷”又有许多发挥,给人以闻之憬然的启发。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同听鲁迅先生讲故事,第二天会面的时候,他说: “鲁迅厉害。他讲的故事,我翻了许多书找不到出处。不象钱武肃王还有方志可查,这回是大海捞针,更加不着边际了。” “也许在什么笔记里吧?” “也许。你不觉得这故事和《泰绮思》有点相仿吗?可是思想完全不同。真有趣。” 鲁迅先生讲的故事是这样: 某地有位高僧,洁身苦行,德高望重,远近几百里的人都仰慕和敬佩他。临死时,因为他一生未近女色,抱憾没有见过女人阴户,辗转反侧,不能死去。徒弟们见他折腾得苦,决定出钱雇个妓女,让他见识见识。等到妓女脱下裤子,高僧看了,恍然大悟道:“喔,原来是和尼姑的一样的啊!”说完就断了气。 我们都佩服这个故事含义的深刻。 达夫先生去福建后,除了鲁迅丧仪上见过一面,谈了几句,音信就断绝了。虽然有时我也想起他,只是人天遥隔,存问为难。一九三九年读到发表在香港《大风》上的《毁家诗纪》,凄婉绝伦,好夫妻成了冤偶,为之不愉者竟日。在我的印象中,达夫先生为人冲动,映霞女士又过于单纯,爱好虚荣,乱世男女,有此弱点,遂不免给人以可乘之机。等到日军投降,郁达夫在南洋殉国,消息传来,疑信参半。我总以为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回来,像过去一样高兴地拉着朋友同上酒店,惭愧我毫无长进,仍然只能陪着他吃花生米,但我是多么怀念这些被称为“苦刑”的日子啊。倘能再度聚首,重睹风采,即使受的真是苦刑,那也是完全值得的。我一直这样期待着。 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季节又届春天,翻读相传是郁达夫一九四五年流亡苏门答腊时所写的诗句:“十年孤屿罗浮梦,每到春来辄忆家。”恍然觉得我的想念达夫先生,同样是在罗浮梦里,“忆家”的达夫终未归来,那么,这种期待,恐怕永远只能是一点感情上的奢望了。 □读书人语 中国文人的生活与性格,尤其是像郁达夫先生这样的著名作家,常被评论者们勾画得只呈筋骨而毫无血肉之状了。然而,在唐弢的笔下,读者却真切感受到了一个活着的达夫。他那悲愤忧郁的感时诗,你怜我爱的新婚生活,拥冰雪醉卧街口的狼狈相,以及渊博精辟的不凡谈吐,潇洒的名士风流气派,文中尽有表露。作者以深沉、穗重的语调,将对达夫先生的思念和盘托出,令人清晰敏锐地感觉到涌动其中的波澜起伏的情感浪涛。不愧出自名家手笔,其中的氤氲、涵养及平易自然的行文方式,都很值得年轻人品味、学习、效仿。 【高 翔】 黄苗子 1913-2012 黄苗子,广东人。著名画家、书法家、美术史家。著有散文集《货郎集》、《敬惜字纸》等。 豆 腐 对自己祖国和家乡的爱恋,常常会寄托在一些十分平凡的日常事物中,这是很自然的。一位湖南朋友告诉我:他有一位旅居美国三十多年的长沙亲戚,非常想念他从前在长沙雨天穿的高齿木屐,要求我这位朋友千方百计给他寄一双去。旅居日本的广东省中山县的侨胞,常常写信给中山故乡的亲属要求寄点中山特有的食物“咸虾”和“榄豉”。有一位从伦敦回来的旅英学者同我谈起:一天晚上,他们几家去国多年的华侨在一起聊天,偶然说起豆腐,大家渐渐的由豆腐的营养谈到吃法。来自不同省份的男女侨胞,便都争着描述他们家乡豆腐各种诱人的美味。那位学者说:“这一晚的谈天勾起大家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情,看来豆腐这种东西是渗合了中国人某些共同的感情因素来做成的。” 夏天,饭桌上放一盘凉拌豆腐会增进你的食欲,而冬天,炉子上炖一锅喷香烫热的“冻豆腐”,你也不会否认它对你的诱惑力。 如果你贪喝两杯,那么豆腐更是你离不开的伙伴儿。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读过鲁迅先生《在酒楼上》的人,都会回味着这句话。其实,油豆腐固然是江南特色,而豆腐干在酒铺里更是普遍的下酒之物。走遍任何一个大小市镇的酒馆子,你都可以得到美味的豆腐干。 豆浆,和我国大部分地区的人们是如此普遍地关联着,早上办公以前,先上豆浆店喝一碗“热浆”是北京机关干部的习惯,因此有人说:“开门七件事”应加上一件重要的第八件:“浆”。豆浆和豆腐,同样的物美价廉的大众化营养食料。 煮好的豆浆变成豆腐,一般是加上一点石膏或盐卤就能使它凝固为豆腐脑(南方称为“豆腐花”)。再把豆腐脑的水分压去,就成为整块的豆腐。在北方,最香嫩的豆腐叫做“南豆腐”,是用大豆放在石磨上磨制的。一般的豆腐则是用榨过油的豆饼做原料。 豆腐要达到滑嫩清香,和水也有很大关系,有经验的人认为,天下泉水出名的地方,往往也出产味美的豆腐。 如果给豆腐的家族编一份家谱,它的支派是可观的:大豆(黄豆、黑豆)是它的祖宗。大豆制成豆浆,产生了豆腐和腐皮(腐皮是豆浆煮热时凝结在上面的表皮,晒干了出售,就是佐餐的美味腐竹)。豆腐经过加工成为豆腐干、千张、油豆腐(也叫做豆腐泡)、酱豆腐、腐乳……单是一种豆腐干,也因地域习惯不同,配料不同,制法不同,就产生出各地区各品种的特殊风味。 全国的豆腐,大约可以有千种以上的制法。 豆腐相传是二千年前汉代的淮南王刘安发明的。刘安是个喜欢讲究神仙道术的贵族,养了许多方士,豆腐的发明是否和方士们研求长生方药有关,还有待于科学史家的考证。但豆腐古代叫做“菽乳”,因为汉以前称豆为菽,可能豆腐流传民间,比刘安的时代还早些。宋、元时代有些地方叫豆腐做“来其”或“黎祁”,陆放翁诗就有“洗釜煮黎祁”那句话,不知现在还有地方保存这一古词否? 因为豆腐是廉价的食物,所以向来不被视为“珍馐”之列。在文字上夸奖豆腐的好处的,有元代的“道园先生”虞集,他写过一篇《豆腐三德赞》。清代袁枚的《随园食谱》用山珍海味给豆腐做配料,则未免把豆腐“贵族化”了! 小时候听长辈谈过清代的学台老师(负责监督一县秀才生员的小官)生活清苦,但秀才们都很怕他。有一位学台老师曾经在门外粘一副对联,给自己开玩笑:“极恶元凶,随棍打板子八百;穷奢极侈,连篮买豆腐三斤。”这副对子恰和传说中某贫士十分豪迈的那两句诗:“大烹豆腐、茄、瓜、菜;高会山妻、儿、女、孙!”同样是以豆腐来表现清苦俭朴的生活的。当然,在旧中国,连豆腐都吃不起的人也还不少。 宋代理学大儒朱熹,是著名的迂夫子。传说他有一天曾把做豆腐用的豆、水及其他原料的分量用秤子称了一下,再把做好的豆腐称过,他发现制成的豆腐比未成品分量重了,讲究“格物”的朱老先生想不出这个原因,就索性从此不吃豆腐。这个笑话也许是编出来挖苦这位历史上著名的道学先生的。 我国大豆产量丰富,是价钱便宜的杂粮,也是营养丰富的食料。科学家告诉我们:一斤干大豆含有六两蛋白质和三两植物油!此外,它也提供了铁质、钙质和乙种维生素,这些都是对人类身体日常必需的营养资料。大豆含有这样多的植物蛋白,对于人们的肌肉、脏腑、神经、血液、内分泌等都有补益。 可是胃和舌头都是不易满足的家伙,它们仍然要求大豆更易消化和更适口些,于是豆腐这一东西的发明,不能不说是先代人民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遗产。 一位朋友是清代著名古文家桐城方望溪先生的后代。谈起豆腐,他就眉飞色舞地把他们桐城特产“娇豆腐”来描述一番,“娇豆腐”又名“水豆腐”,略如北京的“豆腐脑”而香嫩过之。买卖时以铜勺舀取,根本不成坯,的确当得起一个“娇”字。娇豆腐最简单的吃法,只是用酱油汤烹一下就可以了。在桐城,几乎家家户户都视为助餐的美味。他还记得有人写过几十首《桐城好》词,其中一首就是咏“娇豆腐”的: 桐城好,豆腐十分娇。把足酱油姜汁拌,煎些虾米火锅熬,人喝两三瓢。 朋友讲到这里,我插口说:妙呀,人们都知道文学史上出现过桐城派,却不料豆腐也出现了“桐城派”。但我不明白如此名贵的桐城娇豆腐,是否与淮南王刘安的传统有关系。 在县城里,小巷的秋凉之夜,常有纸做的风灯随着担子摇摇晃晃地自远而近,挑担人悠远而低沉的调子喊出:“豆——腐”。 作为一个中国人或者一个东方人,这种景色是会勾起你心头的一种特殊滋味的;原因它不单是叫你想到那香滑温清的味道,而更容易使你感觉到所谓“乡土之情”以及生活的多彩。 一九五六年九月原作, 一九七九年七月修改。 □读书人语 没有想到“豆腐”也能写成好文章。没有想到“豆腐”现象,也是一种中华民族的文化积淀,竟如此神奇地牵连着人们的思国怀乡之情。通过它,侨居异国他乡的游子,促膝夜谈,“勾起了大家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情”。难怪那位旅英的学者说:“看来豆腐这种东西是渗合了中国人某种共同的感情因素来做成的。”也正如作者开宗明义说的:“对自己祖国和家乡的爱恋,常常会寄托在一些十分平凡的日常事物中。”而“豆腐”在他笔下,就显得十分不平凡了。 作者俨然是个豆腐专家,他旁征博引,对这种价廉物美、营养丰富、滑润清香的大众化食品,从配料、制法、地域、水质的不同,从而产生各地区的特殊风味,如桐城特产“娇豆腐”等等。苗子先生是位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艺术家,写散文,并非其专业,但其出手文字,却堪称篇篇玑珠,文字行云流水,婉曲深长,其中原委,是很值得人三思的。 【单 复】 生命之火长明 ——记沈从文先生 一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沈从文:《烛虚》 四十年代开始,那时在多雾的山城——所谓抗战“陪都”,天天躲警报,天天听到“磨擦”消息,天天看物价飞涨,天天读德、日法西斯向全世界疯狂屠杀,读大隧道惨案、公务员贫不聊生全家自杀、“孔二小姐”奇闻、航空奖券发财逸话……之类的报纸新闻,使我感到空气窒息,有如在污浊的阴沟中受到六月炎暑的蒸郁,人在衙门公案上天天盖图章,心里却茫然惘然,不了解这生活和生命到底为了什么,生存俨然只是烦琐继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 那时,偶然在民生路书店买到沈从文的新作《烛虚》,发现他写得极美,从文字之美使我发现生命原来也极美,因为这种文字是生命所赋予的。于是我被《烛虚》带到另一个境界去: 宇宙实在是个极复杂的东西……人心复杂,似有过之无不及,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分裂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也有人仅仅从抽象产生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乐的。 这种“抽象”并不是神,不是唯心的宗教,而是作者心目中的“美”。据作者的意见,这种美的感受,诉诸文字不如诉诸图画,诉诸图画不如诉诸数学,诉诸数学不如诉诸音乐。但是,更好的是连音声都没有:“大门前后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是的,在至美之前,人们最好无声。 沈先生把美与爱的抽象提到高度,于是他觉得生命有极伟大之处。“金钱对‘生活’虽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他认为生命的目的只是对人世的美好——形与质的发现,并且让别人也去发现。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我(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去照耀烧炙,重获新生的我)的存在,还是为的是反照人。” 他主张真、善和美的统一:“然抽象之爱,亦可使人超生。爱国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爱国。至如阉寺性的人,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与阉人说此,当然无从了解。”他认为人的好坏,“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不识字、身份低的人,在保卫国家民族的战争中慷慨捐躯的确如恒河沙数。“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在外表上称绅士淑女的,事实上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有某些人知识上已成“专家”后,在做人意识上只是一个单位或一种生物。“只要能吃能睡,且能生育,即已满足愉快,并无何等幻想或理想推之向上或向前,尤其是不大愿因幻想理想而受苦,影响到已成习惯的日常生活太多。”这种人获得了“生活”(然而是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的生活),丢失(或“阉割”)了“生命”,因而也就失掉了美。在沈先生看来,生命永远是美的化身。 理想的美失去,于是:“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也失去做人的真和善。 《烛虚》用十分绚丽的文字来形容美的存在,“生命之最大意义,在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凡知道用各种感觉捕捉住这种美丽神奇光彩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终生不灭,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形式,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几个人。”他是这样写的,而我当时想,他自己,也应当属于这几个人中之一。 “如艺术家之与美对面时,从不逃避某种光影形线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产生佚智失理之疯狂行为。举凡所谓活下来‘四平八稳’人物,生存时自己无所谓,死去后他人对之亦无所谓。但有一点应当明白,即‘社会’一物,是由这种人支持的。” “……因为追究生命‘意义’时,即不可免与一切习惯秩序冲突,在同样情形下,这个人脑与手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思想家、艺术家;脑与行为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革命者。若不能相互为用,引起分裂现象,末了这个人就变成疯子。其实哲人或疯子,在违反生物原则,否认自然秩序上,将脑子向抽象思索,意义完全相同。” 他是多么懂得美、生命、社会和艺术家的关系的人。这些“独白”,打开了一个我从未进入过的境界,我非常羡慕这个人有这样好的一个脑子,尽管我自己那时已长期接触文艺,但我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几年以后,记得徐迟送了我一本他翻译的《华尔腾》——一位美国隐士的笔记,思想和风格,约略与此相类。但文笔逊其瑰丽。 沈从文先生那时在昆明,我和他还从未谋面,虽然我已读过他不少小说,但这本散文《烛虚》却给我以很深的印象。 然而,沈从文自己也清楚,发现了宇宙间存在美这一“抽象”,并不能就此解决社会的丑恶,不能消灭侵略、饥饿与人世的不平。相反,“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烛虚》在当时,也只能是烛照出美与丑的对比存在,哲人与庸俗世界的存在,而无法使现实世界接近美而消除丑,这就是疯疯癫癫的屈原之徒的哀寂,沈从文先生的大多数作品,在极美中也总带着悲悯,原因亦在于此。 生命的悲哀就在于不能不和生活互相依存! 二 从以上所引的文字看,文章的风格很像《庄子》,也像佛经,思想的哀艳处像屈原,句子美得像经过精雕细镂的琉璃瓶那样,光芒耀目,它是从哪里得来的?沈从文大概从小就是个“书香子弟”,是泡在书里长大的? 不!他自己的回答是:“是个乡下人。” 十四岁前是从不爱用功,爱看热闹,打架斗蟀的野孩子,二十岁以前,是在湘西一带小码头流浪的“拉兹”(虽然他还没像拉兹那样当过小偷,他大部分时间是当兵,当无业游民、旧军队的文书和税收员)。二十岁以后他在北平继续“打流”。他出生于湘西、黔北、川东交界的山区凤凰县。这个地方是苗族、土家族、汉族杂处的自治区,在他的家庭中,有土家人的血统。家庭世代出身行伍,祖父在清朝当过武官,父亲也当过级别不高的民国军官,后来破了产。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个民族、籍贯、出身和早年经历的文学家。 如果说:马克·吐温年轻时候也和沈从文有相似的经历(虽然时、地、社会背景不同,他们的文风全不相同),那么就是上帝给予他们一个与他们的身世非常不相称的头脑,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从出生到他第一次挟着铺盖让火车拉到北京前门车站为止,这二十年间,沈从文细致地领略自己祖国的一个偏僻地区的社会生活(十多年后,他在抗日战争初期,又回去过一次),他凭着爱和同情去看自己的乡土、亲人、士兵、农妇、水手和勤劳爱娇少女。他迷恋那些河市、山城、荒邑、小镇的码头船筏,缆火楼灯。他熟悉所有士兵、铁匠、纤夫、店主、舵工的生活作息,悲欢喜怒,撒野抒情。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每一个人都显出性格,具有灵魂,使人感到是活生生的真人。由于他对这些人如此熟悉,如此热爱,他善于用这些工、农、船户自己的语言神态,入木三分地去表现他们的身份、性格。他以悲悯的心情去描写土匪豪霸愚蠢和“英雄”交错的行径,描写江边吊脚楼上妓女的皮肉生涯。他对于一个摆渡人的小孙女爱情的不幸写出叙事诗般的故事(《边城》)。“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按指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毕的业。我对湘西的认识自然较偏于人事方面。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幼贵贱,生死哀乐种种状况,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较多。”(《湘西·题记》)凡是读过沈先生的《边城》、《湘行散记》、《湘西》、《从文自传》等作品的人,都为他那情致缠绵的乡土之爱所陶醉,使人觉得这里的芸芸众生,既是非常可爱,又非常可悯。这就是五十年前旧中国的缩影。是作者掬出自己对土地、对人民的至诚,写出来的挽歌。 由于对湘西风物的熟悉,沈从文能一口气把沅江流域各种航船的名称、特点、船户、航程娓娓动听地告诉你:运盐的“大鳅鱼头”是三桅的大方头船;桅高帆大,首尾收敛的“乌江子”,是粮船;方头高尾、颜色鲜明的洪江油船,平头大尾,船身坚实的“白河船”、……辰溪的“广舶子”,活跃的“麻阳船”,“桃源划子”都各有特性,他几乎能数出每一条船的历史,每个船主、水手的习惯爱好,以及这些船只所经过的每个码头的风土、生活和可歌可泣的故事。 例如他写沅陵地方:“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是妇人,……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蔑作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接着他就告诉我们,这地方妇女出来多的原因是由于兵役法的苛刻。男子不是被拉去当兵,就是被逼逃避兵役,“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那么好好活下去。……” 对于湘西的风景,照例写得极美:沅陵下行四十里就经过青浪滩,“青浪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行船人到此必在庙里烧纸献牲。……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的红嘴红脚小小乌鸦,成千累万,遇下行船必飞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饭食糕饼向空中抛去,这些小黑鸟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顾。虽上下行船只极多,这小东西知道向什么船可发利市,什么船不打抽丰。船夫传说这是马援的‘神兵’,为迎接船只的神兵,照老规矩凡伤害的必赔一大小相等银乌鸦,因此从不会有人敢伤害它。”(《湘西·沅陵的人》) 关于伏波祠“神鸦”的记述,记得宋以来有些笔记、游记等,就有记载,但如此美丽自然的文字,却是少见。 令人神往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不胜枚举。他提到沅水上游的泸溪、浦市之间的箱子岩,在写完一段龙舟竞渡的动人光景之后,他描写这一带的平时景色:“遇晴明天气,白日西落,天上薄云由银红转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渔船,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湿,平贴水面,如平摊一块白席。绿头水凫三只五只,排阵掠水飞去,消失在微茫烟波里,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湘西》) 不但写景,河边小村镇生活也写得非常之美:“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皆斜卧在岸上,有人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正用麻头与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木筏上面还搁了一只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苏尔奈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都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一幅画图……”(《湘行散记》) 这真是一幅令人神往的山村小景! 近几十年来,人们普遍知道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凡是好的作品,都是从人民生活中来。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沈从文常常把对社会生活的体验叫做“读一本大书”,他把这本异常伟大、无边无尽的大书贪婪地翻阅、思考、学习。他那二十年没有离开的乡土,使他得到真正的学问,写出如此美好的乡土文学。 然而,近几十年来,到生活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这一正确道路也有不少经验教训。有些同志下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却依然写不出作品或写不出好作品,下乡下厂,晃晃悠悠,时间过去,脑子还是空空的,没有反应。这是为了什么?我想,读一读沈从文的作品,我们就该感觉到感情对于一个作家的必要。沈先生不仅熟悉自己家乡的一草一木,那里的人们的作息生死,更重要的作者本人具有深切的对人民生活之爱,对家乡之爱,对大自然之爱,这一点爱是那么真切,那么纯洁,它能燃起读者无限的同情。由于作家带着火热的感情去爱土地,爱人民,他才能深入地同化在生活里,同那些贩夫走卒、普普通通的乡妇、船伕、士兵、苗女同其忧乐,同其对自己长期休养生息的一山一水怀恋赞叹。如果没有这一点拥抱着大地、拥抱着人民的深挚的爱,这样的文章是写不出来的。鲁迅先生对于他的故乡绍兴,老舍先生对于北京,也都非常熟悉,非常爱,但他们很少留给我们正面描写家乡的散文游记,他们主要是把自己家乡的山川人物作为背景去描写,而以虚构的故事为中心的(当然,沈先生也经常采用这个方法,例如《边城》)。现代作家中,像沈从文这样深刻地表达对乡土之爱的,还是少见的。文笔之美还是其次,感受之深则是主要的。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沈先生的这些作品,是三十年代的产物,他所表现的只是旧中国、旧风土和旧时代的人物,这些描写,总不免打上时代的烙印,因此文笔尽管很美,而感情却多少带点哀伤。他所描写的人物,尽管大多数是劳动人民,他们除极少数外,大都具备勤劳、吃苦、乐观、勇健的品质,但是他们身上还存在着几千年封建制度和山沟闭塞风气、军阀暴力统治下的落后愚昧;爱这些亲人的美好品性而怜悯这些人的缺点。“当我拿笔写到这个地方种种时,本人的心情实在很激动,很痛苦。”的确,他虽然把“山大王”写得很豪侠,对“吊脚楼”的妓女和水手写出缠绵的爱情,可是这都是蘸着悲悯的泪水写出来的。他的大多数小说和散文,总不免带着三千年前那个疯疯癫癫的楚人屈原的影子。似乎因为他也是楚人。后面他接着写道:“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藏又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一九四四年版《湘行散记·题记》)虽然沈先生那时还不太明白这个“未来”的实景是什么,他也不理解那时他的湘西同乡——我们的贺龙同志等,基于对未来的信心,不久即创出不朽事业。 可是,沈从文也创出了他自己的事业,那就是像《九歌》、《九章》那样把对国家、对人民、对乡土的赤诚,贡献给后来的人。 三 我第一次同郁风去拜望沈从文的印象至今犹新,那是五十年代初我们刚到北京不久,那时沈先生住在沙滩五老胡同,记得是由熟人先约了时间去的。小个子,眼镜里透出眯缝眼睛,见陌生人露出羞涩的笑容,说话声音低而清晰,带着湘西口音。话到投机,感情就跟着语言散花、像喷泉一样飘扬一室之中,使人感到生命之火闪闪发光。我把这位温良恭俭的学者,同他童年在家乡跟铁匠师傅比蟋蟀,跟野孩子赌博,十八九岁时跟几个当兵伙伴为了一个炮仗去打“镇关西”的形象一对比,不觉为之失笑。 第一次见面,沈先生就激动而沉静地对郁风回忆起一九二三年冬,郁达夫冒雪到北京湖南会馆去看他,这个青年沈从文,那时住在冰冷的小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钱,没有生炉子,没有棉衣,有一双冻僵了的手在写稿子。郁达夫一进门看见这光景,就先解下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他围上。然后同他一起去吃一顿饭,并把吃饭剩下的几块钱全都给了沈从文。这件事沈先生是经常回忆起来的。 人对于世事常常有错误的估计,我自己最大的错误估计是对于沈先生,我那时坚信他在解放后仍然将继续写小说或在大学教书,谁知后来他却改了行,去历史博物馆当顾问,并且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在什么时候装满了一肚子的美术考古学知识,但是以后见面,我总是孜孜不倦的向他老人家请教这方面的知识。他告诉我汉代丝绸外销的路程、产地、质料、纹样,告诉我周以前已经有了带釉的陶器。告诉我洛阳出土五个带假发的唐代女尸,发式极美,可以看到唐代妇女化妆的考究,可惜出土时假发损坏了。殷周的一处墓葬,墓穴表层用各色土粉绘成花纹图案,可惜揭开时毁掉了。沈先生形容新出土的楚漆器纹样,战国玉器的雕工,洛阳博物馆陈列的汉壁画……总是带着悠然神往的心情说:“真美呀!美得简直叫你不可想象。”他提到这些先代遗产的时候,是那样欢喜赞叹,那样陶醉,那样心情舒畅,他涉想着这些文物珍品将如何对今后的中国文化艺术辉煌发展,起着作用,仿佛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作为一个有长远优秀文化的民族成员。 事物总是有反有正,正是由于这份幸福感,才带来了林、江一伙文物大破坏大掠夺给予沈先生的沉重创伤。在和朋友谈到这件事时,我总是说:如果沈先生不是那么对祖国文化艺术遗产的了解和热爱,而是一个对文物价值了无所知,对祖国文化漠不关心的人,他也就没了这份苦恼了。 事物也总是有赢有亏。我们这位五四以来具有影响的作家,由于从事“文物”,便没有生产“文章”。我说没有,那也是有点夸张的,其实一九六○年他还出版过一本主要是关于文物的散篇文集《龙凤艺术》。可是拿他三十年前的写作量——长篇和短篇小说、散文、杂文等等来比,那就等于没有。 可是沈先生对于这一点,他并没有介意——至少在表面上。他永远是兴致极高地谈他的美术考古。只要你识货,解放初期琉璃厂和其它地方的古董店甚至地摊、旧货店都很容易买到珍贵书画、文物、家具、古锦等等,沈先生就像着了迷一样去搜罗,搜罗得多,家里没地方放,就无条件捐给博物馆,这些珍物经过他手,最后“得其所哉”,这就是他精神上莫大的享受了。 “四人帮”以后,他还是兴致极高地去研究十多个考古专题,去参观秦俑、看马王堆那老太婆殉葬品。最近他来信,还谈到今年要到广东去看汉代玻璃,到福建看宋代纱衣,到景德镇去看一千多宋代戏剧瓷俑。 去年八月,那时齐燕铭同志还在医院,他给我一封信,让我去看一次沈先生。他关心他那本《中国服装资料》,信上提到这是敬爱的周总理生前让齐燕铭同志建议沈先生写的。这本书经过“四人帮”的文化大扫荡,就不必谈它的恶劣遭际了。最近,沈先生(他已经七十七岁高龄了)又兴致极高地把它整理出来,但齐燕铭同志也已经看不到它的出版了。 沈从文先生是否就永远忘记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了呢?并不。最近我同沈先生谈起,在国外,有一位研究他的文艺作品的学者得到了博士学位。沈先生羞涩地笑一笑,大拇指按着小指伸出手来,轻声地更正说:“三位了。 □读书人语 知人、知心、知文,才能写出如此美妙中肯的文章。作者为从文先生的老友,1982年我去香港永玉家,就看过从文先生偕作者诸人回故乡凤凰寻访觅踪的录相片,是永玉沿途亲自拍摄的。 作者从《烛虚》开篇,继而谈论《边城》、《湘行散记》、《湘西》、《从文自传》诸名著,还涉及老人晚年对美术考古的研究和贡献。 “生命是美的化身”、“生命的最大意义,在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而有些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的人,虽获得了“生活”,却丢失了“生命”,因而也就丢失了美。这是《烛虚》的灵魂。由于对湘西风物的熟悉,对家乡一草一木和人民生活的热爱,感受之深切,才能写出像《边城》等如此美妙的乡土文学。作者也指出了从文先生的局限性,认为他的作品不免打上时代的烙印,感情多少带点感伤。当是蘸着悲悯的泪水写出来的。 【单 复】 叶君健 1914-1999 叶君健,湖北红安人,中国现代著名文学翻译家、小说家、散文家,译有《安徒生童话全集》等多种外国文学著作;著有三部曲《火花》、《自由》、《曙光》等多部长、中篇小说,散文集计有《樱花的国度》、《两京散记》、《远行集》等。 桃子熟了 下了几场雨,接着出了几天太阳,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结的果实很快地就都熟了。罩在果实上的纸袋有的已经胀破了。果子露在外边的那一部分果皮,有的变得深红,有的甚至作紫褐色。无疑地,果子不仅熟了,而且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熟透了。有好几只已经自动地掉到地上来。挂在枝上的,只要用手一摸,也就脱落了。 而我们的这棵桃树又相当卖力,它一口气就结了一百多个。 它是四年前我们初搬进这个院子时种上的。那时院子很荒凉,什么也没有。住在城外的刘伯伯送来一棵桃树秧——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他亲自用一根蜜桃的枝子在一个毛桃的根子上接成的。我们把它栽在院子偏西南的一个角落上。所以按年龄讲它今年应该是四岁了。照一般规律,它应该在三岁的时候就结果实。但是因为经验不足,杀虫剂喷得晚了一点(应该是在清明前几天喷射),花苞一刚开始形成就被硫磺合剂烧死了——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想保护花苞正常发展的心太切,掺水的时候,硫磺合剂的比例大了一点。总之,这一年桃树没有开花,当然也就不会结果。不过这样一来,它倒得以休息一年。因之今年它显得分外精力饱满,一开春就花枝招展,笑得像一个刚出嫁的村姑。 正因为它是这样可爱,我们特别关心它的生活和健康。我们翻了许多有关园艺的书籍。书上谈了许多关于土壤、施肥、气候和剪枝的学问,并且还列举出许多杀虫剂的化学符号及其配制方法。但是因为我们没有专门学过园艺,这些写在纸上的道理就越看越糊涂。而桃花又是开得这样好!接受去年失败的教训,我们想如果照书本子上的道理在桃树身上又乱搞一通,它可能又要“休息”一年了。因此我们就犹豫起来,不知怎样办才好。 但时间不等待人,花瓣慢慢地谢了,花蕊慢慢地落了,碧绿的幼桃在原来是花蕊的地方冒出来了。当然,树枝也开始穿上了一层绿衣。这个新鲜的姿态一出现,我们立刻就紧张起来,因为我们知道它会引起蚜虫和红蜘蛛的嫉妒。这些小生物会在两三个昼夜就把叶子吃得精光。树一失去绿衣,样子不仅难看,而且还会失去生长的能力,因为它全靠这层绿衣来摄取阳光和空气中的养料。怎么办呢?忧虑了一阵子以后,我们想起了送我们这棵桃树的刘伯伯。 刘伯伯是一个老单身汉,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当了四十年园丁,虽然不是专门种桃子,但却熟悉一般果树成长的规律。桃树去年剪枝就是请他来帮忙的。他本来不识字,解放后他才在扫盲班上念完初小课本。这点知识当然不足以使他看懂园艺和种果树的书籍。不过我们不是要他来谈园艺学,而是要他来告诉我们保护桃树的实际办法。 他一来就把桃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在太阳光里坐下来,叙述桃树的生活史,使它正常发育应具备的条件,以及它在各个阶段所需要的杀虫剂。他讲的道理像谈家常一样,听起来一点也不吃力。 听完了他的话,再来翻翻书架上的那几本园艺学,出乎意料,那些起初看不懂的道理现在忽然都明白了。我们按照这些道理来施肥、喷药和整枝,树就一天一天地长得茂盛起来。我们的这个小院子顿时充满了春色,也充满了希望。每天下了班以后,在它下面站一会儿,呼吸一下它所散发出来的清新的气味,精神顿时就恢复过来了。脑子疲倦了的时候,在它附近拔拔草,松松土,浇浇水,也会很快地又变得新鲜起来。这棵桃树就这样渐渐地成了我们生活中一件不可缺少的东西。它枝子上日渐壮大的果实,更带来意外的喜悦。 但是一个不幸的情况发生了。有四分之一以上的叶子忽然变得黄瘦起来,只有叶纹还保留着一点绿色。看样子树是病了,我们又翻了翻那些园艺学,但是找不出治疗这种疾病的线索。没有办法,我们于是又记起了那个老园丁刘伯伯。我们又把他请来,他又把这棵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他断定树是害了贫血病——照园艺学的说法,是缺乏“叶绿素”。但肥料施得很勤,水也浇得不少,这样病是怎样得来的呢?他拿起一把锄头,在树根附近挖起一块泥土。他像一位大夫似的,把这块泥土作了一番检查。原来这一部分的院子是过去用修整房屋剩下来的石灰泥和碎瓦砾填满的。现在石灰把土凝固了,树根吸收不到足够的铁质,因而贫起血来。他的处方是“打针”,因为只有这样,效果才来得快。在这个时候换土是有害的。 我们遵照他的指示弄来了一瓶硫酸铁,按照一定的比例把它掺入水中,然后在枝上划开几条裂痕,用牙刷把溶液从那儿擦进去,隔两天一次。果然不错,几天以后,绿色慢慢从叶纹四周散布开来,最后充满了整个的叶子。桃树于是又变得茂盛起来,桃子也就很快地壮大了。到了七月末的时候,它们都成了满面红光的“胖子”。 它们不仅非常丰满,而且多汁。果皮上虽然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但是非常润泽,几乎要射出闪光来。托在手上,每一个果实像一颗庞大的珠子。把这样美丽的东西吃下去,不仅可惜,简直可以说是一桩罪过。但是它到底和珠子不同,它不能放得很久。让它白白地烂掉,也是一桩罪过。 怎么办呢?我们在桃树身上花了许多劳力,也费了不少心思,它的果实当然很贵重。在种植人的眼中,这些果实简直可以说是劳力和心思的集中表现——而且这个表现还相当出色呢!把它拿来独自享受或欣赏,不仅有点太小气和自私,简直可以说是降低了它的身份和价值。经过一番商讨,最后我们决定把这些果实拿来送朋友。我们觉得,无论就它们的内容或形式言,这个办法是再恰当不过了。 于是一种平时少有的感情生活开始了。每天早晨一起床,头一件事就是站在桃树底下,用手去摸摸那些桃子。熟透了的一触即落下来,没有熟透的仍然让它们继续留在枝上成长。我们把这些熟透了的果实(因为平时包得好,一个虫眼也没有)用手巾擦干净,陈列在起坐间的盘子里。第一个来尝到它的人是一位给我们送信的邮递员同志,他平时经常带给我们不少的喜悦和兴奋。第二个来尝的是一位多病的、二十多年前的老朋友。她虽然住在北京,但因为我们的工作忙,一直没机会坐在一起谈谈天。第三个尝到的也是一位二十多年前的朋友。我们虽然住得很近,但同样因为工作忙没有机会常常在一起谈心。第四个尝到的是曾经热心帮助我们孩子考学校的老同志。第五个是一位近时常为我们看病的大夫……这样一来,生活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从二十多年前的回忆一直到新近结成的友谊都在这桃子成熟的短短一周间集中地再现出来了。 桃子渐渐摘完了。但还有一只始终巴在枝上不愿意下来。甚至在立秋那天它还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相反地,它在继续壮大,几乎长得有饭碗那么粗。连我们自己也有点眼馋了。是的,除了孩子以外,我们还没有尝过一只完整的果实——我们只吃过一些夜间自动落下来,在地上跌破了皮的桃子。我们打算把这一只留给自己享受,作为这半年业余劳动的报偿。主意打定以后,我们便放心大胆地让它留在树上,让它去享受阳光和雨露,继续成长。 可是这种安全的心理很快就又被搅乱了。这只桃子忽然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全部红了,眼看它随时都要落下来。说来也奇怪,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却反而不敢摸它了,当然更舍不得吃掉它。它实在是太美了,太可爱了。但是把它送给朋友?一只桃子送给谁呢?它虽然长得漂亮,但作为礼物,又似乎太单薄了。没有办法,我们又想起了那个老园丁刘伯伯。为什么老是在最后才想到这位老人呢?难道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吗?仔细检查一下,觉得自己的思想有问题。于是我们怀着惭愧的心情,赶紧打电话去请他。 他是一个朴实而又热心的人。随便什么时候请他,他总是不会推却的。在下午六点来钟的时候,他果然来了。当我们说明了我们的意思以后,他就欣然地走到桃树下,轻轻地把手伸向桃子,桃子于是便自动地落到他的巴掌心里,好像是专门等他来摘下似的。他是一个不大讲客套的人。他把桃子放在袖口上擦了两下,就坐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凳子上吃起来。他不仅会种桃子,而且还会欣赏桃子的滋味。他吃得非常痛快。看样子,他丝毫也没有怪我们请他太迟的意思;相反地,从他欣赏桃子滋味的表情看来,他倒似乎是在夸奖我们的种植技术呢——当然他没有想到这种技术完全是他传授给我们的。 看到他这种满足和赞许的神情,我们方才所感到的那种歉意和自责也就无形消散了。我们倒是从心眼里感到愉快,这种愉快可以说是我们从种桃子的劳动中所得到的最高的奖赏。 □读书人语 请注意这篇散文的具体创作日期,正是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就表现的内容来讲,作者或许想竭力“知识分子劳动化”地改造自己,为劳动人民唱一首赞歌。于是才有文中“刘伯伯”的四次出现,而且都是关键时候出现的:帮助解决“桃树”或“桃子”问题。应该说,《桃子熟了》与《荔枝蜜》和《茶花赋》等名篇相比,总有些异曲同工,不过杨朔的散文更刻意更诗化罢了,而不像叶君健的平实自然、更接近于生活的原色。当然,就表现的题旨和时代背景来看,二者几乎是孪生姐妹。我总觉得,处理这类题材,作家是虔诚的,是本质的,但在今天看来总有点儿喜剧成份。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难能可贵的是写自己熟悉的和感受深刻的。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往往先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中国知识分子的特殊历程,难道就不含一点儿悲剧成份?《桃子熟了》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作家真实境况的又一次坦露。 【宁珍志】 徐 迟 1914-1996 徐迟,作家。浙江人。1934肄业于东吴大学。1936年同戴望舒、路易士创办《新诗》月刊。1943年任重庆《中原》杂志编辑。抗战胜利后回故乡中学任教。1949年任英文版《人民中国》编辑。1957年后历任《诗刊》副主编、作协武汉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等职。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徐迟散文选集》,报告文学集《歌德巴赫猜想》等。还有理论集《红楼梦艺术论》等。 枯叶蝴蝶 峨眉山下,伏虎寺旁,有一种蝴蝶,比最美丽的蝴蝶可能还要美丽些,是峨眉山最珍贵的特产之一。 当它阖起两张翅膀的时候,像生长在树枝上的一张干枯的树叶。谁也不去注意它,谁也不会瞧它一眼。 它收敛了它的花纹、图案,隐藏了它的粉墨、彩色,逸出了繁华的花丛,停止了它翱翔的姿态,变成了一张憔悴的,干枯了的,甚至不是枯黄的,而是枯槁的,如同死灰颜色的枯叶。 它这样伪装,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它还是逃不脱被捕捉的命运。不仅因为它的美丽,更因为它那用来隐蔽它的美丽的枯槁与憔悴。 它以为它这样做可以保护自己,殊不知它这样做更教人去搜捕它。有一种生物比它还聪明,这种生物的特技之一是装假作伪,因此以装假作伪这种行径是瞒不过这种生物——人的。 人把它捕捉,将它制成标本,作为一种商品去出售,价钱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把它捕捉得再也没有了。这一生物品种快要绝种了。 到这时候,国家才下令禁止捕捉枯叶蝶。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国家的禁止更增加了它的身份。枯叶蝶真是因此而要绝对的绝灭了。 我们既然有一对美丽的真理的翅膀,我们永远也不愿意阖上它们。做什么要装模作样,化为一只枯叶碟,最后也还是被售,反而不如那翅膀两面都光彩夺目的蝴蝶到处飞翔,被捕捉而又生生不息。 我要我的翅膀两面都光彩夺目。 我愿这自然界的一切都显出它们的真相。 □读书人语 作品起笔便涉枯叶蝶,写它美丽至极,并用相对多的笔墨写它隐匿美丽、展示丑陋、善于伪装,写它逃不脱被捕捉、被出售、甚至面临种的灭绝的险境。然而,这不是一篇关于蝴蝶的散文,作者既不是在赞美枯叶蝶,也不是在贬抑枯叶蝶。 从表达方式、写作手法上看,它属于古代诗学所说的“即景生情”类作品,先写枯叶蝶、后展露主观意识。但我以为情有两种,一种是自意识的、显在的,一种是无意识的、潜在的。“即景生情”是景引发了潜在的情,“借景抒情”是情找到了表达它的景,在本质意义上,二者没有差别,一切“即景生情”都是“借景抒情”,“一切景语皆情语”。《枯叶蝴螵》何尝不是借景抒情呢?作者对社会人生有所感触、有所慨叹,某种情绪、感受、思想的团块堵塞于胸、萦绕于怀,才借枯叶蝶的行径、处境、命运来表达的。 马克思说,人“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尽度运用到对象上去”,作家徐迟就是以人度蝶的,枯叶蝶的所谓装假作伪、保护自己,是无识的、非自觉的,那是生物的本能。作家当然知道这些,而他偏偏以人观蝶,使蝶着人色,意则关乎人。现实生活中不是有一些人伪装起来甚于枯叶蝶吗? 枯叶蝶伪装是一种本能,人的伪装则是一种自觉,是为了强权、为了侵吞、为了一切私欲的满足;枯叶蝶伪装弄巧成拙,惹来杀身之祸甚至灭绝种类,人的伪装会有好结果吗? 赶快撕下假面具,堂堂正正地做人吧! 【木 华】 严文井 1915-2005 严文井,原名严文锦,湖北武昌人,著名现代作家、儿童文学家。早期即从事散文创作,著有散文集《山寺暮》,后以《南南和胡子伯伯》、《丁丁的一次奇怪旅行》以及《蚯蚓和蜜蜂的故事》、《唐小西和下一次开船港》等载誉文坛。现有《严文井散文选》等行世。 黑色鸟 黑色鸟是不幸的象征,当人们走过一条幽僻的小巷,无意中看见它的侧影,或是听见了它那干燥的叫喊时,便会厌恶地吐一口唾沫,低压了眉毛,疾疾地走过它,似乎逃掉得愈快愈好。 在梦里,黑色鸟是第二天不快活的引子。 我知道一个老妇人,虔诚地执着念珠,眼睛向自己看着,慢慢地走着她那不多的途程。 “呵?没有什么!呵!平安。” 她以恐惧战栗的声音,宣诵着佛号,眼内充满了泪,看着一只黑色鸟从她头顶上越过,飞向漠漠的天空。 我既不是由于冷淡,也不是由于勇敢,我不去想一些别人时常想着的事,仅仅是因为我倦于没有结果的思想。虽然我不见得老是快乐,而我却不对任何事物作杞忧的揣度,黑色鸟不能引起我的什么感觉。 我看见一只黑色鸟待在我窗外最近的一个屋檐上。 我的窗板同纱幔都是紫色的,在窗子内看见的它的羽毛于是有了红的色泽。这一段时间很长,它是沉静的,沉静地站立在它那个位置上。 它的眼睛显出富于思索的神气,倾斜着脑袋向四方谛听,随后它又轻轻啄理它的羽毛。它是那样从容不迫,我注意到那钩曲的长嘴在它的翅膀上不断移动。 我没有动一动我的眼。 我开始觉得有一个思想要来侵袭我,我于是用手支住了头。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它们存在于什么地方?我问,我期待,而我一无所得,我的头脑象无云的天空一样的空。 我听见钟声自远处传来。我看着黑色鸟的羽毛上令人眩惑的光辉,那光辉脱离了它的羽毛,射出长长的芒刺在空中。我那个将要来临的思想停在不可知的地方了。 黑色鸟正在俯瞰地面。它的身躯还是牢牢不动,它拖下了翅端。 我发现了这个思想。我想起了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双眼睛正散射出柔和的光彩,她正在向我走来。一个忧怨的微笑展开在那略带雀斑的脸上,我看见一双眼睛睁开来,那眸子特别深,我好象正躲藏在那个最深的地方。那睫毛上有一些泪水,或者是泪珠,正在提醒我分离的时间已经到了。我看见一片紫,一片深紫,一片青黑。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呵!我的天!这不是思想,这是回忆。” 我不知所措地绞着我的手,忍受这奇特的刑罚。 等我再睁开眼来,黑色鸟已经展翼飞起。它低沉沉地叫了一声,我的窗格就遮住了它。我耳朵内留下的那干燥苍老的叫声使我辨出了一种可怕的景况,我记起了宣诵佛号的老妇人。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黑色鸟。”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幽美、流动的诗一样的散文。 写于1936年,当时作者在北平图书馆供职,时年二十一岁,正是一个纯洁而孤独、奋起而迷惘的年轻人。《黑色鸟》所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刹那间所亲历的复杂情感,抒写了一种低沉而刚毅、孤寂而幽美的情思。 文章由“黑色鸟”(即乌鸦)起笔,然后切入“老妇人”叨念“平安”一段;接着,细写“黑色鸟”的沉静、从容、光耀、美丽;然后又跳入那个有着幽深眸子、美丽双眼和忧怨微笑的“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象是作者“单相思”的意中少女);最后,以“黑色鸟”的展翼飞去结笔,首尾圆合。贯穿全文的“意象”是黑色鸟。作者一反旧习,歌颂、赞美这为世人所厌恶的象征物,于“不幸”中求幸,于“不祥”中得慰安,表现了超凡脱俗的反传统精神。 文章“意象”的转换、跳动是十分显明的;语言表达的朦胧、幽雅也是一读即知的——这都因为这篇散文诗所表现的乃是一种难以把握的情绪,一种没有结果的相思。 作者推崇《恶之花》、《野萆》,此文大有波、鲁神韵。 【刘锡庆】 一个低音变奏 ——和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象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象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优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 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象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他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比在历史教科书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完全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象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象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着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做声,用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做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次洞箫,但我的最后的一只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的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着那把小号。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读书人语 这是一首诗,一首讴歌“小毛驴”的咏叹调。 它是低沉的、诚挚的、纯情的。 它“变奏”出了关于“人”和“人生”的,关于“平凡”和“辉煌”的,关于“瞬间”和“永恒”的深刻哲理。 希梅内斯为“小银”写了一百多首咏赞诗;严文井和希梅内斯相唱和,为“小银”和她的中国“朋友们”又写出了这样一篇“散文诗”,我看它们堪称“双璧”,并称“两绝”。 写“黑色鸟”反映了作者对“异端”偏爱的美学见解;写“小毛驴”(这在一般意义上也是较少见的)却并非这样——这是对规矩、忍耐、纯洁、善良的“毛驴们”的颂赞:这种颂赞是由衷的、自谴的、愧疚的——它表现了作者对千千万万平凡普通人命运的关注。 文章首尾皆落在“小银”身上,中间部分是一个低音变奏,有收有放,浑然一体。音乐的旋律,诗的魂魄,使人读之自生美感并豁然有悟。 真是一篇散文佳作! 【刘锡庆】 碧 野 1916-2008 碧野,散文家、小说家。原名黄潮洋,广东大埔人。抗战期间参加华北游击队和农村巡回演剧队以及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后当过中学教员。1948年到解放区,在一些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央文学研究所、中国作协、新疆文联等处工作。1960年任中国作协湖北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等职,出版报告文学、小说、散文等多种著作。 天山景物记 朋友,你到过天山吗?天山是我们袓国西北边疆的一条大山脉,连绵几千里,横亘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间,把广阔的新疆分为南北两半。远望天山,美丽多姿,那长年积雪高插云霄的群峰,象集体起舞时的维吾尔族少女的珠冠,银光闪闪;那富于色彩的不断的山峦,象孔雀正在开屏,艳丽迷人。 天山不仅给人一种稀有美丽的感觉,而且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感情。它有丰饶的水草,有绿发似的森林。当它披着薄薄云纱的时候,它象少女似的含羞;当它被阳光照耀得非常明朗的时候,又象年轻母亲饱满的胸膛。人们会同时用两种甜蜜的感情交织着去爱它,既象婴儿喜爱母亲的怀抱,又象男子依偎自己的恋人。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进天山去看一看。 雪峰·溪流·森林 七月间新疆的戈壁滩炎暑逼人,这时最理想是骑马上天山。新疆北部的伊犁和南部的焉耆都出产良马,不论伊犁的哈萨克或者焉耆的蒙古马,骑上它爬山就象走平川,又快又稳。 进入天山,戈壁滩上的炎暑就远远地被撇在后边,迎面送来的雪山寒气,立刻会使你感到象秋天似的凉爽。蓝天衬着高矗的巨大的雪峰,在太阳下,几块白云在雪峰间投下云影,就象白缎上绣上了几朵银灰的暗花。那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从峭壁断崖上飞泻下来,象千百条闪耀的银链。这飞泻下来的雪水,在山脚汇成冲激的溪流,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可是每到水势缓慢的洄水涡,却有鱼儿在跳跃。当这个时候,饮马溪边,你坐在马鞍上,就可以俯视那阳光透射到的清澈的水底,在五彩斑斓的水石间,鱼群闪闪的鳞光映着雪水清流,给寂静的天山添上了无限生机。 再往里走,天山越来显越得优美,沿着白皑皑群峰的雪线以下,是蜿蜒无尽的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象撑天的臣伞,重重叠叠的枝桠,只漏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骑马穿行林中,只听见马蹄溅起漫流在岩石上的水声,增添了密林的幽静。在这林海深处,连鸟雀也少飞来,只偶然能听到远处的几声鸟鸣。这时,如果你下马坐在一块岩石上吸烟休息,虽然林外是阳光灿烂,而遮去了天日的密林中却闪耀着你烟头的红火光。从偶然发现的一棵两棵烧焦的枯树看来,这里也许来过辛勤的猎人,在午夜中他们生火宿过营,烤过猎获的野味。这天山上有的是成群的野羊、草鹿、野牛和野骆驼。 如果说进到天山这里还象是秋天,那么再往里走就象是春天了。山色逐渐变得柔嫩,山形也逐渐变得柔和,很有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嫩脂似的感觉。这里溪流缓慢,萦绕着每一个山脚,在轻轻荡漾着的溪流两岸,满是高过马头的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缤纷,象织不完的织锦那么绵延,象天边的彩霞那么耀眼,象高空的长虹那么绚烂。这密密层层成丈高的野花,朵儿赛八寸的玛瑙盘,瓣儿赛巴掌大。马走在花海中,显得格外矫健,人浮在花海上,也显得格外精神。在马上你用不着离鞍,只要稍为伸手就可以满怀捧到你最心爱的大鲜花。 虽然天山这时并不是春天,但是有哪一个春天的花园能比得过这时天山的无边繁花呢? 迷人的夏季牧场 就在雪的群峰的围绕中,一片奇丽的千里牧场展现在你的眼前。墨绿的原始森林和鲜艳的野花,给这辽阔的千里牧场镶上了双重富丽的花边。千里牧场上长着一色青翠的酥油草,清清的溪水齐着两岸的草丛在漫流。草原是这样无边的平展,就象风平浪静的海洋。在太阳下,那点点水泡似的蒙古包在闪烁着白光。 当你尽情策马在这千里草原上驰骋的时候,处处都可以看见千百成群肥壮的羊群、马群和牛群。它们吃了含有乳汁的酥油草,毛色格外发亮,好象每一根毛都冒着油星。特别是那些被碧绿的草原衬托得十分清楚的黄牛、花牛、白羊、红羊,在太阳下就象绣在绿色缎面上的彩色图案一样美。 有的时候,风从牧群中间送过来银铃似的丁当声,那是哈萨克牧女们坠满衣角的银饰在风中击响。牧女们骑着骏马,优美的身姿映衬在蓝天、雪山和绿草之间,显得十分动人。她们欢笑着跟着嬉逐的马群驰骋,而每当停下来,就骑马轻轻地挥动着牧鞭歌唱她们的爱情。 这雪峰、绿林、繁花围绕着的天山千里牧场,虽然给人一种低平的感觉,但位置却在海拔两三千公尺以上。每当一片乌云飞来,云脚总是扫着草原,洒下阵雨,牧群在雨云中出没,加浓了云意,很难分辨得出哪是云头哪是牧群。而当阵雨过去,雨洗后的草原就变得更加清新碧绿,远看象块巨大的蓝宝石,近看缀满草尖上的水珠,却又象数不清的金刚钻。 特别诱人的是牧场的黄昏,周围的雪峰被落日映红,象云霞那么灿烂;雪峰的红光映射到这辽阔的牧场上,形成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蒙古包、牧群和牧女们,都镀上了一色的玫瑰红。当落日沉没,周围雪峰的红光逐渐消褪,银灰色的暮霭笼罩草原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无数点点的红火光,那是牧民们在烧起铜壶准备晚餐。 你用不着客气,任何一个蒙古包都是你的温暖的家,只要你朝火光的地方走去,不论走进哪一家蒙古包,好客的哈萨克牧民都会象对待亲兄弟似的热情地接待你。渴了你可以先喝一盆马奶,饿了有烤羊排,有酸奶疙瘩,有酥油饼,你可以一如哈萨克牧民那样豪情地狂饮大嚼。 当家家蒙古包的吊壶三脚架下的野牛粪只剩下一堆红火烬的时候,夜风就会送来东不拉的弦音和哈萨克牧女们婉转嘹亮的歌声。这是十家八家聚居在一处的牧民们齐集到一家比较大的蒙古包里,欢度一天最后的幸福时辰。 过后,整个草原沉浸在夜静中,如果这时你披上一件皮衣走出蒙古包,在月光下或者繁星下,你就可以朦胧地看见牧群在夜的草原上轻轻地游荡,夜的草原是这么宁静而安详,只有漫流的溪水声引起你对这大自然的遐思。 野马·蘑菇圈·旱獭·雪莲 夜牧中,草原在繁星的闪烁下或者在月光的披照中,该发生多少动人的情景,但人们却在安静的睡眠中疏忽过去了;只有当黎明来到这草原上,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的马群里的马匹在一夜间忽然变多了,而当人们怀着惊喜的心情走拢去,马匹立刻就分为两群,其中一群会奔腾离你远去,那长长的鬣鬃在黎明淡青的天光下,就象许多飘曳的缎幅。这个时候,你才知道那是一群野马。夜间,它们混入牧群,跟牧马一块嬉戏追逐。它们机警善跑,游走无定,几匹最骠壮的公野马领群,它们对许多牧马都熟悉,相见彼此用鼻子对闻,彼此用头亲热地磨擦,然后就合群在一起吃草、嬉逐。黎明,当牧民们走出蒙古包,就是它们分群的一刻。公野马总是掩护着母野马和野马驹远离人们。当野马群远离人们站定的时候,在日出的草原上,还可以看见屹立护群的公野马的长鬣鬃,那鬣鬃一直披垂到膝下,闪着美丽的光泽。 日出后的草原千里通明,这时最便于去发现蘑菇。天山蘑菇又嫩又肥厚,又大又鲜甜。这个时候你只要立马草原上了望,便可以发现一些特别翠绿的圆点子,那就是蘑菇圈。你对着它朝直驰马前去,就很容易在这直径三四丈宽的一圈沁绿的酥油草丛里,发现象夏天夜空里的繁星似的蘑菇。眼看着这许许多多雪白的蘑菇隐藏在碧绿的草丛中,谁都会动心。一只手忙不过来,你自然会用双手去采,身上的口袋装不完,你自然会添上你的帽子、甚至马靴去装。第一次采到这么多新鲜蘑菇,对一个远来的客人是一桩最快乐的事。你把鲜蘑菇在溪水里洗净,不要油,不要盐,光是白煮来吃就有一种特别鲜甜的滋味,如果你再加上一条野羊腿,那就又鲜甜又浓香。 天山上奇珍异品很多,我们知道水獭是生活在水滨和水里的,而天山上却生长着旱獭。在牧场边缘的山脚下,你随处都可以看见一个个洞穴,这就是旱獭居住的地方。从九十月大雪封山,到第二年四五月冰消雪化,旱獭要整整在它们的洞穴里冬眠半年。只有到了夏至后,发青的酥油草才把它们养得胖敦敦,圆滚滚。这时它们的毛色麻黄发亮,肚子拖着地面,短短的四条腿行走迟缓,正可以大量捕捉。 另一种奇珍异品是雪莲。如果你从山脚往上爬,超越天山雪线以上,就可以看见青凛凛的雪的寒光中挺立着一朵朵玉琢似的雪莲,这习惯于生长在奇寒环境中的雪莲,根部扎入岩隙间,汲取着雪水,承受着雪光,柔静多姿,洁白晶莹。这生长在人迹罕到的海拔几千公尺雪线以上的灵花异草,据说是稀世之宝——一种很难求得的妇女良药。 天然湖与果子沟 在天山峰峦的高处,常常出现有巨大的天然湖,就象美女晨妆时开启的明净的镜面。湖面平静,水清见底,高空的白云和四周的雪峰清晰地倒影水中,把湖山天影融为晶莹的一体。在这幽静的湖中,唯一活动的东西就是天鹅。天鹅的洁白增添了湖水的明净,天鹅的叫声增添了湖面的幽静。人家说山色多变,而事实上湖色也是多变,如果你站立高处了望湖面,眼前是一片爽心悦目的碧水茫茫,如果你再留意一看,接近你的视线的是鳞光闪闪,象千万条银鱼在游动,而远处平展如镜,没有一点纤尘或者没有一根游丝的侵扰。湖色越远越深,由近到远,是银白、淡蓝、深青、墨绿,界线非常分明。传说中有这么一个湖是古代一个不幸的哈萨克少女滴下的眼泪,湖色的多变正是象征着那个古代少女的万种哀愁。 就在这个湖边,传说中的少女的后代子孙们现在已在放牧着羊群。湖水滋润着湖边的青草,青草喂胖了羊群,羊奶哺育着少女的后代子孙。当然,这象征着哈萨克族不幸的湖,今天已经变为实际的幸福湖。 山高爽朗,湖边清净,日里披满阳光,夜里缀满星辰,牧民们的蒙古包随着羊群环湖周游,他们的羊群一年年繁殖,他们恋爱、生育,他们弹琴歌唱自己幸福的生活。 高山的雪水汇入湖中,又从象被一刀劈开的峡谷岩石间,泻落到千丈以下的山涧里去,水从悬崖上象条飞链似的泻下,即使站在十几里外的山头上,也能看见那飞链的白光。如果你走到悬崖跟前,脚下就会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俯视水链冲泻到深谷的涧石上,溅起密密的飞沫,在日中的阳光下,形成蒙蒙的瑰丽的彩色水雾。就在急湍的涧流边,绿色的深谷里也散布着一顶顶牧民的蒙古包,象水洗的玉石那么洁白。 如果你顺着弯弯曲曲的涧流走,沿途汇入千百泉流就逐渐形成溪流,然后沿途再汇入涧流和溪流,就形成河流奔腾出天山。 就在这种深山野谷的溪流边,往往有着果树夹岸的野果子沟。春天繁花开遍峡谷,秋天果实压满山腰。每当花红果熟,正是鸟雀野兽的乐园。这种野果子沟往往不为人们所发现。其中有这么一条野果子沟,沟里长满野苹果,连绵五百里。春天,五百里的苹果花开无人知,秋天,五百里成熟累累的苹果无人采,老苹果树凋枯了,更多的新苹果树茁长起来。多少年来,这条五百里长沟堆满了几丈厚的野苹果泥。 现在,已经有人发现了这条野苹果沟,开始在沟里开辟猪场,用野苹果来养育成群成群的乌克兰大白猪;而且有人已经开始计划在沟里建立酿酒厂,把野苹果酿造成大量芬芳的美酒,让这大自然的珍品化成人们的血液,增进人们的健康。 朋友,天山的丰美景物何止这些,天山绵延几千里,不论高山、深谷,不论草原、湖泊,不论森林、溪流,处处都有丰饶的物品,处处都有奇丽的美景,你要我说我可真说不完,如果哪一天你有豪情去游天山,临行前别忘了通知我一声,也许我可能给你当一个不很出色的向导。当向导在我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其实我私心里也很想找个机会去重游天山。 □读书人语 游记历来是散文的正宗,本篇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十余年来游记文的典范之作,被选入多种选本和课本,传播极广,影响极大。文章的妙处,一是记叙清晰,二是文字雅洁,尤其在于笔端饱含感情,不仅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热情地叙写出作者本人的所见所感,而且用第二人称的呼语,将读者引入行程,竭力使读者与作者共同神游,仿佛与作者一起踏上行程,一起探访了天山南北,一起饱览了奇异的风光和珍美的物产,作者的所见所感自然也就成了读者的所见所感,因为感同身受,印象格外强烈。如此巧妙的笔法,实不多见。可见记叙语气的选择,与文章的成败大有关系。 【张永芳】 郁 风 1916-2007 郁风,女画家。浙江人。抗战时期曾任报社美术记者。著有散文集《我的故乡》;文论集《美的世界》,并整理了其叔父郁达夫的遗著多种。 冬日抒情 冬天是透明的。 透过稀疏的树枝可以看到湖上的冰雪,看到远山和村庄,看到像蚂蚁那么小的一串行人。冬天就像它结成的冰那样透明。像X射线可以透视人体的骨骼,冬天可以使人透视宇宙的心脏。 冬天使人清醒。 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个海外游子的故事,他是个音乐家,多年前由于不得已的原因,去了新加坡,后来担任了一个乐队的第一提琴手,并把家属接了去。以后他每年冬天都要独自回国一次,他说就是为了要呼吸一下祖国的冬天的凉气,那使他浑身舒适头脑清醒的凉气。 因此我也想到南国的冬天,去年此时我正在广州,在那满是绿叶覆盖的丛林中,我发现有一种无叶的树,枯枝上面开出火红的花,而那花朵是由一串象尖尖的红辣椒似的花瓣组成的。我惊喜地向本地人打听,原来它叫象牙红,只在春节前后才有红花,过了严冬就长满树叶了。过去在诗画中都未见过象牙红,最近出版的诗集《龙胆紫集》,是李锐同志在秦城监狱中用龙胆紫药水写下的,赵朴初同志读后赠作者一首词中,有一联对仗非常工整的句子 血凝龙胆紫 花发象牙红 巧妙还不在于对仗工整,如果你能看到那高大的扭曲伸展的枯枝上开出火红花朵(其实不是花朵,可能是果实)的象牙红树的形象,你就更能体会“花发”与“血凝”的对立和联系了。 冬天的水仙也是很美的,然而它的性格和象牙红恰好相反,它必须在温室中,必须不多不少的水分和阳光,才能保持冰肌雪骨,象凌波仙子那样亭亭玉立。在很短的生命中,一旦失去照顾便萎谢了。 水仙开过,冬天就快要过去了。湖边的冰开始解冻了,老于经验的人却知道湖中心的冰有二尺多厚,一时化不了。可岸边已闪亮着水光,看不清哪里是结实的冰,哪里是薄冰上飘着水,要走到湖中心,必须先从岸边走起。孩子们被吸引着比试试履薄冰的胆量,冰上发出咔嗞咔嗞的响声,一个两个三个……走过去了,发出胜利的欢笑。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名诗几十年来不断被人引用,无非是象征着希望。然而,自然的规律,时间的循序是必然的,人间的规律虽也有必然性,却可迟可早。在这透明的冬天里,人们可以用清醒的头脑,认清脚下的路,但还是一步步地走,躺着不动或再走弯路,都会推迟希望的实现。 □读书人语 面对文学作品,欣赏者可以自由地感兴趣于任何地方。《冬日抒情》之于我,满眼是变化生出的绚丽,不把这种变化指出来心里实在发痒。 冬日的特点及给人的感受很多,作者并没有一味地罗列出来,而是在写出“透明”、“清醒”之后立刻转写南国冬天里万绿丛中一束红及由它想到的人与物,此一变。 写冬天是透明的,从视觉和心理上着手;写冬天使人清醒则讲一个故事,此二变。 写广州冬日火红的象牙花给冬天带来韵致,由此及李锐《龙胆紫集》是顺接,及水仙则属逆联,此三变。 由水仙转而写试履薄冰,此四变。 由穿冰而过转至对希望的实现与行为间关系的议论,此五变。 内容一转再转,笔法一变再变,凡此种种,笔触的每一次变化都使作品产生一种新的意义。全篇话题不离冬天,意旨则不止于季候。愿意在寒冷的冬天做深呼吸而使自己清醒的人,能在恶劣环境中有所成就不屈不折的人,敢于穿越开始解冻的冰湖的人,都是使希望得以实现的行动者。经过冬天,人们带过来的是经验、是信心! 《冬日抒情》属于这样一种作品:这不是“做”出来的,见不出明显的思维逻辑,不轻易让你摸到内容及写法上的规律,作者仿佛根本省略了构思阶段,让意绪牵着笔法走,自由、灵活、富于变化而耐人寻味,面对它,跳跃式阅读、宏观性把握再也行不通了,你情不自禁地、心甘情愿地坐下来,反复吟咏,细心品味,如啜名茶,二遍以后淳香沁脾。千字小文而至于斯,真真令人叫绝。 【木 华】 周汝昌 1918— 周汝昌,天津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早年曾执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等,后长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工作,对《红楼梦》研究富有创见。所著《红楼梦所证》影响海内外,另有《曹雪芹》、《献芹集》多部著作行世。 琐琐萦怀说岁除 每到年头岁尾、辞旧迎新之际,总有一些杂想,积之日久,不知怎么样——向谁,说一说才好。我的杂想又与大事无关,有谁来听这些呢?但是人的“想说欲”是强烈的,终于还是铺纸搦管,写“文章”了。 童年的往事,久化云烟,如果点检一番,什么是给一个小孩子留下的最难磨灭的记忆,那我要说,是过年。 过年,这话语本身就有味。你对这个“过”怎么讲解?“过?——度过嘛。谁连这还不懂?”这种看法和说法也是一种“合法存在”吧,本也难说不对。可惜的是“过生日”“过日子”“两口儿过起来”…… 这些“包孕丰富”的“过”字,被他一解,都只解成一个干瘪的“度过”,即使在“训诂学”上不错,在文学艺术和生活实际中也是太简单化、太乏味了吧?所以事情总得多作理会。 对我这个——那时的小孩子来说,过年也绝不是为了“度过”而已。因为,这个“过”是一个极为新鲜奇特、有情有趣的整个的民间文化生活的丰富绚丽的——也可以说是伟大的历程。这种样式的历程,我以为非我们中华民族,是创造不出的。 过年,是从一进腊月直到正月元宵的一个伟大历程。假如有谁来考我:这么多的过年历程内容的最主要、最基本的“精神”是什么?我的答卷上将只写一个斗大的大字:新! 我们的可爱可敬、可痛可念、可歌可泣的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世世代代,每逢这个大节——“年”,最强调地、最艺术地、最富有生活情趣地表现的,就是这个“新”字。 难道人们世世代代都向往这个伟大的新,是不对吗?难道他们没有这种求新望新的权利吗?所以,春联是贴在门框、门扇上的,可是门楣上还有一个“横披”,那上面最有代表性的文辞是四个大字:万象更新! 多么美好的四字文章啊!一语道尽了人们的心情物境。 小孩子过新年,那个感觉可真是新极了,事事新,物物新,连人都显得新——从仪表衣冠,到神情态度,都新。因为那都与平时大有不同。孩子的心灵,暗自赞颂,这伟大的新,真是无以名之,当时不会“措词”,——现在也无所“措手”。 可见,人到过年,总要从一切方面(哪怕是现象也好)希冀和表现一个新,而这个新是美好的,快乐的,胜过以往的,更有前景的“境界”。并且,在此期间也可以看得出,人们并不总是自私的,很重礼数——礼数者,是一种相互关怀、相互祝愿、相互来往、相互和美的表示。小孩子的我,当时已能觉察,人们忽然都变得和蔼慈祥了,连素常不相睦的,这时也尊重、亲切起来了。孩子的心,深受感动。 过年的高潮,是除夜(实际连着下半宵年初一)。我们乡语管这叫“大年三十儿”,或者“年五更(五重读,更轻音)”。不怕你笑话,我直到今天,连除夜的那种蜡烛香烟的气味,还好象留在“感官”里,萦绕于夜空。我很喜欢它,很留恋它。 说实在的,熬夜在小孩子不是很容易,只因已发下“誓言”,今夜守岁,一定不睡,可一交午夜,已是困得可以,还在强打精神,不愿示弱。等到“敬神”的礼仪举行时,焚烧的那些“神纸”“黄钞”“(祈福的)疏头”……的烟,炉中的香,烛台上的蜡,这些除了造成一种辉煌的奇景之外,还产生了一种异样奇妙的香味和烟气,困眼被这种烟气一熏,会流泪,两目只觉又辣又痛。最奇的是,辣痛流泪的眼,是欢乐的,是在“咀嚼”这种平时得不到的“滋味”的,觉得辣痛也很美,——这整一年才等待得这么一次难逢的辣痛。 长大了,学了一点儿“知识”,科学的、历史的,等等,这才明白那是旧风俗中迷信的部分,正要破除,怎可反而欣赏?讲道理好讲,变感情可不那么容易。那明灯亮烛、烟香蜡味,那辣痛而又欢乐的眼……这一片民间群众创造的神奇美妙的境界,依然不听从“道理”的说服力,还是照样成为令我神往的艺术之天地。并且,还为自己寻找“理论依据”:爆竹声声,至今仍是过年的重要“标志”之一,风行全国,见诸歌咏,未闻有人反对或批判,但谁又不知那爆竹,本来也正是一种“迷信的产物”?先民用它来惊吓恶鬼的,可是谁又从此推论出:今年制造、售卖、燃放它的中国人民群众,是在提倡宣传“恶鬼论”呢?今岁新正初一,九点钟,我们首都四五千人,包括党政领导同志的惠然肯来,莅临同聚,在人民大会堂观看陕西的“仿唐乐舞”,那是戴面具的金刚力士“驱逐疫鬼、战胜邪恶”的舞,我看了印着朱红大字的节目说明,说道是:“表现唐代人民向往太平康乐生活的愿望。”好了!——我高兴地暗自庆幸说。因为,这舞分明是古“傩”舞的一脉承传,现在已不再把人民的这种艺术表现一概简单地当迷信批判破除了,而终于认识了其中包含着的并非不重要的意义。 我没有主张“发扬迷信”的意思,我是想说明一下,象鲁迅先生,他绝不迷信,但他也说过,迎神赛会,是旧时的人民群众的唯一的每年一次的娱乐机会,——当然也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艺术形式——你把这个也反对掉了,老百姓就连这么一点快乐也没有了。先生的看事物,想是不肤浅,所以,似乎从来也没有人说他这是主张“还要迷信”。 话还是回到过年。正像从腊月初就已“进入”年节一样,除夜是从傍晚就开始了。那余霞散尽的天空,淡青亮白,分外地空灵而温丽。归鸦从东飞过来了,也似乎比常日回来得早。归鸦在这时也特别可爱,可念。我小时候,仰面看它们,觉得是它们也想快些归家团聚。我也想过:它们一路归来,从空中下看大地神州,无边寥廓,而万户千家,已在张灯结彩,贴上了大红的春联,——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片大地上的春联年对,一夕之间,忽然朱颜灿烂、遍满人间,这是何等壮丽、瑰奇的艺术世界!这就是我们伟大民族的一种最高明的艺术创造,除了神州赤县,什么地方有呢? 长大了,然而童心不减。不管在多么困难、冷落的时期或地点,总要为除夜买一件小小的物件儿,为节序点缀。初到成都,那个除夜只买到一枝梅花,回寓插在瓶里,清影落于素壁,鲜香散入衣襟,于是自家守岁的意味就满足了。回到北京,那时腊尾的街头如东四牌楼,还有一二农民肩挑自制的八角红灯出售,四处觅寻,偶可幸运地遇到,急买一枝,手提着步上归途,喜气盈怀,自觉“年味”已足了,是心里最美满的时刻,不再他求;沿路孩童有不少瞪大双眼,羡慕地望着我和我这红灯。此际心中又喜又感怅然——我如何能够每一儿童送他一个红灯,让他增添过年的乐趣呢?于是带有歉意地走过他们…… 长大——不,老大以后,过年时候的头发成了“问题”,因为平时不修边幅,非到发长逾寸,是不理不剪的;到了除日,可就急迫之感严重起来。从小受到大人的教导:不能带着难看的长头发过年的,一定得理发。多年以来,自己也很“在乎”的。到除日上理发馆?那可真是一番“艰辛经历”。这个“问题”使我忧心忡忡。记得还是在成都,为过年买物而上街,只想得一个红灯,无有,怅然而归,何以乐儿童、慰自己?但头发却更心烦,只找不到空位可以很快剪理。焦急之中,天色已暗下来了,人人往家奔了……那心情大不是味。这时,忽见一处茶馆(成都以此著名),内中一位其貌不扬的师傅,在一角简陋的椅子上给一人理发,旁无列坐等候的“长龙”,不禁大喜!急就此师,请求梳剪。他欣然应诺,安安详详,为我的这一头难看的长发劳动起来。我心中如释重负:明天大初一,不至于囚首垢面以会贺年人了!但在喜幸的同时,我又端详他的一切,他不慌不忙,细致工作,一如常时,好象不知道这已是除夜了,该“下班”回去与家人吃年饭了……他静静地做好他应做的全部“工序”,一丝不曾因为“特殊情况”而草率,或简省一点儿。我这时才觉得人民中的这些工作者的品质和高尚,我十分感谢他,——直到此刻,我仍然感念他,虽然我今年的长发“问题”已不再劳烦他解决了。 一九六三年夏天,忽蒙方行同志寄赠一幅新发现的雪芹小像,我真是如获拱璧,锡逾百朋!因为雪芹乃是在除夜泪尽而逝的,我在这年岁除之日买了一个木镜框,将小像装好,家兄祜昌适自津门来此度岁,于是请他题以字迹,供起来,焚上一支香,点着一支红烛,以为祭芹之礼。从这年起,已二十年了,除极个别的情形以外(比如一九六九年在“干校”过年),我不废此礼,年年必行。无香可焚,则将几片烘干的桔皮,放在一个小铜炉内,点燃之后,发散一种清香异馥,比俗香更好得多——我取名曰“桔衣香”。烛火晃动之下,静对小像,觉其“踽踽欲动”(东坡语),神观飞越——也百感交集。独自行此,恍然久之,心与夜移——不觉已入明年了…… 我的这种过年“经验”,实在寒伧。名流雅士,诗酒笔弦,种种“高级”盛况,是无有的,并不值得“纪录”。但是家家各有敝帚,不免自珍之情。我的这一点琐屑,诚不足道;假如那些有“足道”的写作者们肯把名人的除夜经验、过年杂想,都记下来,汇为一集,那将也是颇有奇致的一种文献吧? □读书人语 “青灯有味忆儿时”。童年的生活是无限温馨的,尤其是过年情景,堪资忆念的实在很多很多。汝昌翁是著名红学家,诗文兼擅的大学者。岁除情致,在他的笔下,写得声情摇曳,妙趣横生。作者循着“过年”的意脉,以冲淡平和的心境,丰富的情趣,本真的感悟,闲闲说来,从容潇洒,信笔勾描,任情适性,一片童趣、童心跃然纸上。通篇情致,俱从“新”字出之,情浓语淡,深得此中三昧。特别是供祭雪芹小像一事,雅兴盎然,令人称绝。 【王充闾】 方 成 1918— 方成,广东中山县人,现代著名漫家家。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外文系,1946年开始专事漫画创作著有《方成漫画选》、《幽默·讽刺·漫画》、《挤出集》等画集和随笔、理论著述十余种。 故事新编 平时画漫画,画得多,不免写几篇创作经验谈的文章。讲到漫画,总是要提到幽默的,而幽默正是当前很时行的话题。于是有的报刊编辑就找上门来,要我论一论“幽默”,我就遵命论了。接着另一位编辑也要我论一论,如此论了几回,把我想的都论了出来。论得多,人家就以为我是论幽默的专业户,自然又找上门来。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对不对还摸不准,还有什么可写的呢?不写吧,显得自己没学问;写吧,学问实在也没有了。怎么办呢?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个小故事来了。给它取个题目叫做《故事新编》: 一场大雨把有巢氏的房顶吹翻了个儿。修补是不行了,到山脚下的小石洞里避避再说。跑去一看,早有三个人坐在那里,那是神农氏和燧人氏,还有一个身量不高,细瘦的小伙子,他不认识,神农氏是来尝百草的,燧人氏来拾柴火,都被大雨赶到洞里来了。 有巢氏坐下,问那小伙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妈喊我‘吃吧’,我姨喊我‘来呀’,我姐喊我‘没用’,您怎么喊都行。” “雨真大”。 “是的,不小”。 每人一句,就闷声不响了。各想各的心事,只盼着雨快停下来,好去干自己的活。小伙子年轻,坐不住,一会儿爬起来探头望望天,一会儿站站,伸伸胳臂跺跺脚。他试着走出洞口,刚一迈腿,脚底一滑,啪嗒,坐下了。三位老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小伙子爬起来,擦擦屁股上粘的泥,走回来坐在原处。 雨不停地下,四个人象泥菩萨似的,都懒得说话,也没什么可说——每天打猎,捕鱼,就那么几样事,想说的早就说过七八遍了。 小伙子终于忍不住,又站起往外走。这回他知道小心了,可刚走到洞口,脚一滑,差点又摔倒,引起老人又一阵大笑。他走回来,可不像刚才那样沮丧,而也笑起来,又坐下了。天上依然乌云笼罩,不见有放晴的兆头。肚子渐渐有点咕噜噜的响声,大家的脸色随着更显得阴沉了。雨柱象栏杆似的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哗啦啦的雨声反而透着一片死静。 小伙子仿佛想起什么,又站起来往外走。走到洞口,忽地身子一歪,又滑了一跤。老人们哄的又笑了。他爬起用手擦擦屁股,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走两步,啪嗒一声又滑倒,引得三位老人放声大笑不止。洞里一片喧哗,沉闷空气一时驱散。小伙子高兴得很,从地上爬起来,走两步又滑倒——显然,这是故意的。 “滑,再滑一个!”有巢氏快活得孩子似的大喊。 “滑,再滑呀。”神农氏也喊。 “滑,滑——”燧人氏挥舞着木棒子大叫。 小伙子滑得更起劲了,他忘记了疲劳,老人们忘记了饥饿和烦闷。从此小伙子被称为“滑氏”,不叫“吃吧”,也不再叫“来呀”和“没用”了。 滑氏聪明灵巧。但体质不佳,和猛兽拼搏是不行的,打猎派不上用场。他自尊心很强,不愿老和妇女儿童们在一起干轻活,等人们打猎归来休息时,就作滑倒表演使他们开心解乏。缝补氏特为他找一块鹿皮裁整齐绑在树枝上,请仓颉用炭在上面写“滑记”二字当幌子,走到哪里表演,就把幌子竖在一边。每逢猎归,孩子们就吵嚷着: “看滑记去喽!” 时间一长,人都顺口喊他“滑记”,也叫“滑稽”,不喊那不大响亮的名字“滑氏”了。 滑稽无形中成了专业演员。那时不叫“演员”,而称“优”,所以滑稽也称为“优滑”。他开始只是滑跟头,后来渐渐学猪叫,学鸟飞,扮鬼脸,说些逗笑的话……,技艺也越来越精炼,男女老少没有不爱看的。他妈妈的妹妹的儿子——那时不知道叫什么亲戚,现在知道了,叫“表弟”,这位表弟学他,号称“小优滑”。可惜他的技艺实在差,就会说些象“我爸爸比我大”吃饱就不饿啦”之类的话来逗人笑,别人摔伤了脚,拄着双拐走路,他说:“这倒不错,两只脚变成三只啦,哈哈!”他的表演越来越不受欢迎,看他滑头滑脑不象优滑,人就喊他“油滑”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人们吃的有烧炒炖炸,穿的有毛棉丝麻,有人能写会画,说话也都文雅。滑稽后代的表演,观众就觉得不够味了,掌声不象早先那么热烈了。这时出现一位聪明的优人。人们看了他的表演,不但发笑,笑过之后还能让人想一想,越想越有意思。这个人平时不多说话,沉默寡言,可话说出来挺有意思。他爱看书,人就笑他,问:“看书管啥用啊!”他说:“看了长见识,省得去问别人看书管啥用啦。”教书先生在河边捕到一条鱼,把它夹在书册里带回家去,一不小心,鱼溜了出来,跳进河里了。先生正在懊恼,他说:“把鱼夹在书册里,它以为你要它念书,还不吓跑啦!”逗得人哈哈大笑,教书先生也笑了。人们看他的表演和优滑不同,平时又沉默,就不叫他优滑,改叫“优默”——写出来渐渐写成“幽默”了。 幽默有个同胞兄弟,说话也和哥哥那样有趣。他比哥哥脾气大些,看到什么他认为不好的人和事,就要批评,要指责。他的话是绕弯子说的,用的是从哥哥那里学来的说法,叫人听了哭笑不得。有个财主很看不起穷人,对他们说话很不客气,有时还连骂带损的。他和几个穷朋友走过财主家门口,那家的狗冲他们吠叫,他说:“这狗没出息,以为自己也是财主,对穷人不客气!”有一次演戏,他扮演一个放高利贷的人。扮演他老婆的角色跑来说该给儿子买双鞋了。”他说:“不用买!把我那双旧鞋借给人穿两天,还鞋的时候,要他带一双小鞋当利息就行啦。” 因为他说的话里常带刺,像马蜂似的,不惹它还好,惹了就刺你,所以人都叫他“蜂刺”,后来写成“讽刺”了。 滑稽、幽默和讽刺,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读书人语 用并不认真的文体极其认真地探讨一个关于不认真的主题——滑稽、幽默和讽刺,所有的文论家似乎都应该嫉妒这位漫画大师的巧智和诙谐。司马迁曾经庄严地写作“滑稽列传”,想必方成先生也在轻松地写出一篇“滑稽神话”?他的“说文”半真半假,他的姿势却优雅敏捷。“滑稽家族”各个成员的个性特征被夸张地呈现出来,读者并不需要多么仔细、费力的思辩,就能够体认出各个相仿而又相异的面孔来:他只是听了一个故事。虽然这是个有学问的故事,但是方老先生一开始就招供:“不写吧,显得自己没学问;写吧,学问实在也没有了”,话语解析了话语,就像一只在阳光下咬自己尾巴的猫,一转身看见了镜子里的另一只猫。用眼下流行的“话语”谈,这是一篇精巧玲珑的解构主义“后现代话语”。 【简 宁】 方 纪 1919—1998 方纪,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原名冯骥,河北束鹿人。中学毕业后在北京大学旁听,同时参加北方左联。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回乡从事地下工作。“七七”事变后南下各地搞政治宣传。1939年到延安,在陕甘宁边区从事工作,抗战胜利后在热河省文联工作。解放后在天津市文化宣传部门工作。主要作品收在《方纪文集》中。 桂林山水 到了桂林,每日面对着这胜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看着它在朝雾夕辉、阴晴风雨中的变化,实在是一种很大的享受。于是从心里,羡慕起住在桂林的人们来了。虽然早在二十三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桂林的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过半年多;但那时候,一来年青,二来也没有看风景的心情,除了觉得这些山水果真奇异,七星岩里还可以躲躲空袭之外,于它的胜美之外,实在是很少领略的。一九五九年夏天——刚好过了二十年,李可染同志由桂林写生回到北京,寄了一幅画给我看,标题是《桂林画山侧影》。一下子,我就被画幅吸引了,画面把我带到了一种可以说是幸福的回忆中——不仅是桂林的山水,连同和这相关联的那一段生活,都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那些先前不曾领会的,如今领会了;先前不曾认识的,如今认识了。桂林山水,是这样逼真地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时,我惊叹于艺术的力量之大,感人之深,并且惊叹之余,还诌了这样四句不成样子的旧诗寄他: 皴法似此并世无,墨犹剥漆笔犹斧; 画山九峰兀然立,语意新出是功夫。 这次重到桂林,置身桂林山水之间,使我又想到了可染同志的这幅画。于是就记忆,印证了画与山的关系,艺术与真实的关系;明白了它们是怎样地从自然存在,经过画家的劳动,变为有生命的、可以打动人心灵的艺术作品。 桂林山水的宜于入画,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宋代诗人黄庭坚就写道:“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嵯蛾。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千峰百嶂何。”诗人的意思,恐怕不止是说当时画家画桂林山水的少,还在说,即使李成、郭熙在,也还没有画出如桂林山水的这般秀丽来吧?后来元明人多画黄山,到清初的石涛,由于他的出生桂林,才把他幼年的印象,带入山水画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到了近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便以能“遍写桂林山水”为生平得意,齐白石更说“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了。所以看起来,桂林山水的入画,对于丰富中国山水画的技法,该是不无关系的。 至于在文学上,为桂林山水塑造出一种形象,为人所公认,并能传之千古的,恐怕至今还要推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两句。他把桂林山水拟人化,比喻为一个素朴而秀美的女子,确是有独到的观察。虽然这种形象,在我们时代的生活里已经看不见了,但透过对于古代生活的理解,人们还是可以想象出桂林山水的面貌和性格来的。这次到桂林,登叠彩山,攀明月峰,凌空一望,果然,漓江澄碧,自西北方向款款而来,直逼明月峰下,然后向东一转,穿桂林市,绕伏波山、象鼻山,向东南而去。正象一条青丝罗带,随风飘动。而周围的山峰,在阳光和雾霭的照映中,绿的碧绿,蓝的翠蓝,灰的银灰,各各浓淡有致,层次分明;正象是美人头上的装饰,清秀淡雅。 概括一带自然面貌,塑造出鲜明的形象来,在文字上是不容易的,往往不是过分刻画,就是失之抽象。难怪后来的诗人,包括那些知名的如黄庭坚、范成大、刘后村等等,虽都到了桂林,写了诗,但却没有一个形象如韩愈的这般概括而生动。范成大写《桂海虞衡志》,极力状写桂林山水的奇异,结果是人家不相信,只好画了图附去。可见用语言文字,表现一些人所不经见的东西,是需要一点艺术手段的。 古人于描写山水中创造意境,不独描写自然的面貌,是早有体会的。所以山水画、风景诗,才成为作者思想与人格的表现。柳宗元的遭贬柳州为“僇人”,终日“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结果是写出了那些意境清新、韵味隽永的散文来。试读从《桂州訾家洲亭记》以下,至《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的十来篇,在描写桂林一带的山水上,真是精美无匹。这些散文虽只记述一次出游,或描写一丘一壑,一水一石,长不逾千,短的不到二百字,但那观察之细微,体会之深入,描绘之精确,文字之简洁,在古代描写风景的散文里,可以说是少见的。柳宗元在这些文章里创造了一系列前人所无的境界,到最后,却自己写道:“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他对这样的山水得出一个“清”字的境界来,这于他那个时代的桂林的自然面貌,并自身遭遇的感受,是非常确切的。但当他概括地写到桂林的山,便也只有“发地峭竖,林立四野”八个字了。 在散文里面,描写桂林山水的真实性、具体性上,倒要推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他的散文很少概括和比拟,但却忠实而详尽。读起来你不免要为他的游兴所动,为他的辛勤所感,为他的具体而生动的记游所心向往之。不过你要想从他的记述里去想象桂林山水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易。他自己就说:“然予所欲睹者,正不在种种规拟也。”他是另一种游法,另一种写法的,他记述自然面貌,道路里程,水之所出,山之所向。他的游记,不独是好的文学作品,而且留下许多有用的科学资料。所以看起来,徐宏袓倒是古今第一个最会游历的人。他的不辞辛苦地游,倾家荡产地游,走遍天下,所到之处,如实记载,即兴发抒,不拘一格,不做规拟,倒成了他的散文的最能引入人胜的特色。 所以从古以来,山水怎么看,恐怕是各人各有心胸的。但一切既反映了自然真实面貌,又创造了崇高意境的,则无论是绘画、诗、散文,都成为了我国人民的精神财富,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富丽山河,赋予了种种美好的形象和性格。启示了和发展着人们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感。 桂林山水,毕竟是美的。早晨起来,打开窗子,便有一片灰得发蓝的山色扑进房子里来,照得房间里的墙壁、书桌,连同桌上的稿纸,都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岚光在浮动。而窗前的树,案头的花,也因为这山岚的照耀,绿得更深,红得更艳了。 当然,这是太阳的作用。太阳这时还在山那面,云里边。由于重重山峰的曲折反映。层层云雾的回环照耀,阳光在远近的山峰、高低的云层上,涂上浓淡不等的光彩。这时,桂林的山最是丰富多彩了:近处的蓝得透明;远一点的灰得发黑;再过去,便挨次地由深灰、浅灰,而至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青色的影子。但是,还不止于此。有时候,在这层次分明、重叠掩映的峰峦里,忽然出现一座树木葱茏、岩石崚嶒的山峰来。在那涂着各种美丽色彩的山峰中间,它象一个不礼貌的汉子,赤条条地站在你面前——那是因为太阳穿过云层,直接照在了它身上。 接着,便可以看到,漓江在远处慢慢地泛着微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太阳把漓江染成了一条透明的青丝罗带,轻轻地抛落在桂林周围的山峰中间。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这时,你可以出去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有时是转过一幢房子,忽然一座高倚天表的山峰,矗立在你面前。有时是坐在树下,透过茂密的枝叶,又看到它清秀的影子。或者在公园的亭子里,你刚探出身,一片翠幕般的青峰,就张挂在亭子的飞檐上。如果站在湖边,它那粼粼波动的倒影,常常能引起你好一阵的遐思。 这样,桂林山水,总是无时无处不在你的身边,不在你眼里,不在你心里,不在你的感受和思维中留下它的影响。 但是,如果住在阳朔,那感觉不知会是怎样的?就去过一次的印象说,只好用“仙境”二字来形容。那山比起桂林来,要密得多,青得多,幽得多,也静得多了。一座座的山峰,从地面上直拔了起来,陡升上去,却又互相接连,互相掩映,互相衬托着。由于阳光的照射,云彩的流动,雾霭的聚散和升降,不断变换着深浅浓淡的颜色。而且,阳朔的山,不像桂林的那样裸露着岩石,而是长满了茂密的丛林,把它遮盖得象穿上了绿色天鹅绒的裙子。这还不算,最妙的是在春天,清明前后,在那翠绿的丛林中,漫山遍野开满了血红的杜鹃。就象在绿色天鹅绒的裙子上,绣满了鲜艳的花朵。这使得人在一片幽静的气氛中,能生发出一种热烈的情感。 到阳朔去,最好是坐了木船在漓江里走。单是那江里的倒影,就别有一番境界。那水里的山,比岸上的山更为清晰;而且因为水的流动,山也仿佛流动起来。山的姿态,也随着船的位置,不断变化。漓江的水,是出奇的清的,恐怕没有一条河流的水能有这样清。清到不管多么深,都可以看到底;看到河底的卵石,石上的花纹,沙的闪光,沙上小虫爬过的爪痕。河底的水草,十分茂密。长长的、象蒲草一样的叶子,闪着碧绿的光,顺着水的方向向前流动。 从桂林到阳朔,有人比喻为一幅天然的画卷。但比起画卷来,那山光水色的变化,在清晨,在中午,在黄昏,却是各有面目,变化万千,要生动得多的。尤其是在春雨迷蒙的早晨,江面上浮动着一层轻纱般的白蒙蒙的雨丝,远近的山峰完全被云和雨遮住了。这时只有细细的雨声,打着船篷,打着江面,打着岸边的草和树。于是,一种令人感觉不到的轻微的声响,把整个漓江衬托得静极了。这时,忽然一声欸乃,一只小小的渔舟,从岸边溪流里驶入江来。顺着溪流望去,在细雨之中,一片烟霞般的桃花,沿小溪两岸一直伸向峡谷深处,然后被一片不清的或者是山,或者是云,或者是雾,遮断了。 这时,我想起了可染同志的《杏花春雨江南》…… 但是,接着,“画山”在望了。陡峭的石壁,直立在岸边,由于千百万年风雨的剥蚀,岩石轮廓分明地现出许多层次,就象是无数山峰重叠起来压在一起。这些轮廓的线条,层次的明暗,色彩的变化,使人们把它想象成为九匹骏马,所以画山又称“画山九马图”。九匹骏马,矗立在漓江岸边的石壁上,或立或卧,或仰或俯,或奔腾跳跃,或临江漫饮,看上去确是极为生动的。但是,可染同志的那幅《桂林画山侧影》,同时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而且是更为生动地在我面前出现了。 画的篇幅不大,而且是全不着色的白描。整个画面,几乎全被兀立的山岩占满了,只在画面下部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有一排树木葱茏的村舍,村前田塍上,有一个牵牛的人走来。但这些都不是画的主体,也不引起观者的特别注意。而一下子就吸引了观者的,正是那满纸兀立的山岩。山岩象挨次腾起的海上惊涛,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叠竖,前呼后拥,陡直地升高上去,升高上去,直到顶部接近天空的地方,才分出画山九峰的峰峦来。而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斩一样,崚嶒峻峭,粗涩的石灰岩质,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于是整个画山,现出一种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时,在我面前,画山仿佛脱离开周围的山而凸现出来,活动起来,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血肉,有思想和情感的物体。自然存在的山,和艺术创作的山,竟分不出界限,融为一体。 但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等到画山过去,印象消逝,在我记忆里,便只剩下一种雄奇的意境,奋发的情思了。…… 坐在船头,我木然地沉思着,并且象是有所领悟地想到:人的劳动,人的精神的创造,是这样神奇!它象是在人和自然之间,搭起了一座神话中的桥梁;又象是一把神话中的金钥匙,打开了神仙洞府的门。人们通过这桥梁,走进这洞门,才看清了自然的底蕴,自然的灵魂。 桂林山水,从地质学的观点看来,不过是一种“喀斯特”现象:石灰岩的炭酸钙质,长期为水溶解,而形成的“溶洞”地区。除桂林外,云南的石林,也是地质学上所谓的“喀斯特最发育”的地区。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它们本身原无所谓美丑。这些山水的美,和有些山水的不美,或不够美,原是人在社会生活中,长期观察和比较的结果。而这美丑的观念,正是人对自然界施加劳动和意识作用的产物。人对自然的这种劳动和意识作用,已经是历史地形成了,自然美也就成为了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并且,在不同的时代和阶级,不断地改变着人对自然美的观点,而使得人对自然的认识,日益深刻和丰富起来。 山水画作为一种艺术,从古以来就成为了帮助人们认识自然,欣赏自然美,进而帮助人们“按照美的法则”,改造自然的一种手段。和所有的艺术一样,它的力量是建筑在对自然的深刻观察和具体描写上。可染同志的画,就具有这样的特点——不只观察深刻,而且描写具体;因而看起来真实而且有力。结果,就使你从对山水的具体感受中,不知不觉进入了画家所创造的精神境界。无论是雄伟,无论是壮丽,无论是种种可以使你对祖国山河油然而生的爱恋情绪。这时,你会感觉到,你的爱国主义是具体的,有力量的,是饱和着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在内的激昂奋发的情绪。于是,画家的劳动,也就在这时得到了报偿。 可染同志近年来画了不少写生作品,他把自己这种创作方法叫做“对景创作”。在这些作品中,当然没有凭空虚构,但也没有临摹自然。他总是描写一个具体对象,并且把所描写的对象放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然后,他的概括也是大胆的;他总是在一笔不苟的具体刻画中,去表现对象的精神世界。这样,就在这些叫做“写生”的作品中,产生了那种人人可以看得见,感觉到的祖国河山具体而又普遍的典型性格。 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吧,《桂林画山侧影》成功了。它透过对桂林山的石灰岩质的真实而大胆的刻画,表现了桂林山水的精神面貌。因而对观众,对我,产生了一种能以根据自身经验去进一步认识生活的艺术的力量。 □读书人语 从传统散文的分类说,本文不过是篇画记,即关于画幅的题跋,无非是品赏画面,发抒感慨。文章由李可染赠画《桂林画山侧影》写起,叙写了自己对桂林的印象,探讨了“画与山的关系,艺术与真实的关系”,归结到对原画的肯定赞誉:“它透过对桂林山的石灰岩质的真实而大胆的刻画,表现了桂林山水的精神面貌。”内容合于传统画记。但是,文章运用精美的文字,对桂林山水作了匠心独运的细致刻画,生动地摹写出桂林山水的神韵,使其具有摄人心魂的无穷魅力。由“桂林山水,毕竟是美的”,至“遮断了”,相继写出桂林由晨至暮的美景,以及由桂林至阳朔沿途的景观。在作者笔下,山水似有生命,令人无限流连。文章对历代诗文图画关于桂林山水的刻画,以及面对画山忆起李可染所绘画幅的感受,可见作者学养之丰厚,品赏之精微,对于文化艺术有深厚的积累和特殊的敏感。读此文,不仅是受艺术的薰染,更是对人生的享受。 【张永芳】 秦 牧 1919—1992 秦牧,原名林觉夫,广东澄海人。中国当代著名散文作家。在新加坡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三十年代初回国。中学时期开始写作,四十年代末结集有《秦牧杂文》。1956年后致力于散文创作,相继发表了《社稷坛抒情》、《古战场春晓》、《土地》、《花城》等广为传颂的名文,创当代散文一派风格。现有《秦牧选集》、《秦牧文集》、《秦牧自选集》等多种文集行世。 花 城 一年一度的广州年宵花市,素来脍炙人口。这些年常常有人从北方不远千里而来,瞧一瞧南国花市的盛况。还常常可以见到好些国际友人,也陶醉在这东方的节日情调中,和中国朋友一起选购着鲜花。往年的花市已经够盛大了,今年这个花海又涌起了一个新的高潮。因为农村人民公社化以后,花木的生产增加了,今年春节又是城市人民公社化之后的第一个春节,广州去年有累万的家庭妇女和街坊居民投入了生产和其他的劳动队伍。加上今年党和政府进一步安排群众的节日生活,花木供应空前多了,买花的人也空前多了,除原来的几个年宵花市之外,又开辟了新的花市。如果把几个花市的长度累加起来,“十里花街”,恐怕是名不虚传了。在花市开始以前,站在珠江岸上眺望那条浩浩荡荡、作为全省三十六条内河航道枢纽的珠江,但见在各式各样的楼船汽轮当中,还划行着一艘艘载满鲜花盆栽的木船,它们来自顺德、高要、清远、四会等县,载来了南国初春的气息和农民群众的心意。“多好多美的花!”“今年花的品种可多啦!”江岸上的人们不禁啧啧称赏。广州有个文化公园,园里今年也布置了一个大规模的“迎春会”,花匠们用鲜艳的盆花堆砌出“江山如此多娇”的大花字,除了各种色彩缤纷的名花瓜果外,还陈列着一株花朵灼灼、树冠直径达一丈许的大桃树。这一切,都显示出今年广州的花市是不平常的。 人们常常有这么一种体验:碰到热闹的奇特的场面,心里面就像被一根鹅羽撩拨着似的,有一种痒痒麻麻的感觉。总想把自己所看到和感受的一切形容出来。对于广州的年宵花市,我就常常有这样的冲动。虽然过去我已经描述过它们了,但是今年,徜徉在这个特别巨大的花海中,我又涌起了这样的欲望了。 农历过年的各种风习,是我们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形成的。我们现在有些过年风俗,一直可以追溯到一两千年前的史迹中去。这一切,是和许多的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巧匠绝技和群众的美学观念密切联系起来的。在中国的年节中,有的是要踏青的,有的是要划船的,有的是要赶会的……这和外国的什么点灯节、泼水节一样,都各各有它们的生活意义和诗情画意。过年的时候,我们各地的花样一向都很多:贴春联、挂年画、耍狮子、玩龙灯、跑旱船、放花炮……人人穿上整洁衣服,头面一新,男人都理了发,妇女都修整了辫髻,大姑娘还扎上了花饰。那“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一顶新毡帽”的北方俗谚,多少描述了这种气氛。这难道只是欢乐欢乐,玩儿玩儿而已么?难道我们从这隆重的节日情调中不还可以领略到我们民族文化的源远流长,和千百年来人们热烈向往美好未来的心境么!在旧时代苦难的日子里,自然劳动人民不是都能欢乐地过年,但是贫苦的农户,也要设法购张年画,贴对门联;年轻的闺女也总是要在辫肖扎朵绒花,在窗棂上贴张大红剪纸,这就更足以想见无论在怎样困苦中,人们对于幸福生活的强烈的憧憬。在新的时代,农历过年中那种深刻体现旧社会烙印的习俗被革除了,赌博、酗酒,向舞龙灯的人投掷燃烧的爆竹,千奇百怪的禁忌,这一类的事情没有了,那些耍猴子的凤阳人、跑江湖扎纸花的天门人,那些摇着串上铜钱的冬青树枝的乞丐,以及号称从五台山蛾嵋山下来化缘的行脚僧人不见了。而一些美好的习俗被发扬光大起来,一些古老的风习被赋予了崭新的内容。现在我们也燃放爆竹,但是谁想到那和“驱傩”之类的迷信有什么牵联呢!现在我们也贴春联,但是有谁想到“岁月逢春花遍地;人民有党劲冲天”“跃马横刀,万众一心驱穷白;飞花点翠,六亿双手绣山河”之类的春联,和古代的用桃符辟邪有什么可以相提并论之处呢!古老的节日在新时代里是充满青春的光辉了。 这正是我们热爱那些古老而又新鲜的年节风习的原因。“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的日子过去了,大地的花卉越种越美,人们怎能不热爱这个风光旖旎的南国花市,怎能不从这个盛大的花市享受着生活的温馨呢! 而南方的人们也真会安排,他们选择年宵逛花市这个节目作为过年生活里的一个高潮。太阳的热力是厉害的,在南方最热的海南岛上,有一些象波罗蜜之类的果树,根部也可以伸出地面结出果子来,有一些树木,锯断了用来做木桩,插在地里却又能长出嫩芽。 在这样的地带,就正象昔人咏月季花的诗所说的:“花落花开无日了,春来春去不相关。”早在春节到来之前一个月,你在郊外已经可以到处见到树上挂着一串串鲜艳的花朵了。而在年宵花市中,经过花农和园艺师们的努力,更是人工夺了天工,四时的花卉,除了夏天的荷花石榴等不能见到外,其他各种各样的花几乎都出现了。牡丹、吊钟、水仙、大丽、梅花、菊花、山茶、墨兰……春秋冬三季的鲜花都挤在一起! 广州今年最大的花市设在太平路,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十三行”一带,花棚有点象马戏的看棚,一层一层衔接而上。那里各个公社、园艺场、植物园的旗帜飘扬,卖花的汉子们笑着高声报价。灯色花光,一片锦绣。我约略计算了一下花的种类,今年总在一百种上下。望着那一片花海,端详着散发着香气、轻轻颤动和舒展着叶芽和花瓣的植物中的珍品,你会禁不住赞叹,人们选择和布置这么一个场面来作为迎春的高潮,真是匠心独运!那千千万万朵笑脸迎人的鲜花,仿佛正在用清脆细碎的声音在浅笑低语:“春来了!春来了!”买了花的人把花树举在头上,把盆花托在肩上,那人流仿佛又变成了一道奇特的花流。南国的人们也真懂得欣赏这些春天的使者。大伙不但欣赏花朵,还欣赏绿叶和鲜果。那象繁星似的金桔、四季桔、吉庆果之类的盆果,更是人们所欢迎的。但在这个特殊的、春节黎明即散的市集中,又仿佛一切事物都和花发生了联系。鱼摊上的金鱼,使人想起了水中的鲜花;海产摊上的贝壳和珊瑚,使人想起了海中的鲜花;至于古玩架上那些宝蓝均红、天青粉彩之类的瓷器和历代书画,又使人想起古代人们的巧手塑造出来的另一种永不凋谢的花朵了。 广州的花市上,吊钟、桃花、牡丹、水仙等是特别吸引人的花卉。尤其是这南方特有的吊钟,我觉得应该着重地提它一笔。这是一种先开花后发叶的多年生灌木。花蕾未开时被鳞状的厚壳包裹着,开花时鳞苞里就吊下了一个个粉红色的小钟状的花朵。通常一个鳞苞里有七八朵,也有个别多到十二朵的。听朝鲜的贵宾说,这种花在朝鲜也被认为珍品。牡丹被人誉为花王,但南国花市上的牡丹大抵光秃秃不见叶子,真是“卧丛无力含醉妆”。唯独这吊钟显示着异常旺盛的生命力,插在花瓶里不仅能够开花,还能够发叶,这些小钟儿状的花朵,一簇族迎风摇曳,使人就象听到了大地回春的铃铃铃的钟声似的。 花市盘桓,令人撩起一种对自己民族生活的深厚情感。我们和这一切古老而又青春的东西异常水乳交融。就正像北京人逛厂甸、上海人逛城隍庙、苏州人逛玄妙观所获得的那种特别亲切的感受一样。看着繁花锦绣,赏着姹紫嫣红,想起这种一日之间广州忽然变成了一座“花城”,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深夜赏花的情景,真是感到美妙。 在旧时代绵长的历史中,能够买花的只是少数的人,现在一个纺织女工从花市举一株桃花回家,一个钢铁工人买一盆金桔托在肩上,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听着卖花和买花的劳动者互相探询春讯,笑语声喧,令人深深体味到,亿万人的欢乐才是大地上真正的欢乐。 在这个花市里,也使人想到人类改造自然威力的巨大,牡丹本来是太行山的一种荒山小树,水仙本来是我国东南沼泽地带的一种野生植物,经过许多代人们的加工培养,竟使得它们变成了“国色天香”和“凌波仙子”!在野生状态时,菊花只能开着铜钱似的小花,鸡冠花更象是狗尾草似的,但是经过花农的悉心培养,人工的世代选择,它们竟变成这样丰腴艳丽了。“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如”。生活的真理不正是这样么! 在这个花市里,你也不禁会想到各地的劳动人民共同创造历史文明的丰功伟绩。这里有来自福建的水仙,来自山东的牡丹,来自全国各省各地的名花异卉,还有本源出自印度的大丽,出自法国的猩红玫瑰,出自马来亚的含笑,出自撒哈拉沙漠地区的许多仙人掌科植物。各方的溪涧汇成了河流,各地劳动人民的创造汇成了灿烂的文明,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市集中不也让人充分感受到这一点么! 你在这里也不能不惊叹群众审美的眼力。人们爱单托的水仙胜过双托的水仙,爱复瓣的桃花又胜过单瓣的桃花。为什么?因为单托水仙才显得更加清雅,复瓣红桃才显得更加艳丽。人们爱这种和谐的美!一盆花果,群众也大抵能够一致指出它们的优点和缺点。在这种品评中,你不也可以领略到好些美学的道理么! 总之,徜徉在这个花海中,常常使你思索起来,感受到许多寻常的道理中新鲜的涵义。十一年来我养成了一个癖好,年年都要到花市去挤一挤,这正是其中的一个理由了。 我们赞美英勇的斗争和艰苦的劳动,也赞美由此而获得的幸福生活。因此,花市归来,像喝酒微醉似的,我拉拉扯扯写下这么一些话。让远地的人们也来分享我们的欢乐。 □读书人语 《花城》一文,发表于1962年,后收入散文集内,并以此作为书名。广州在此之前人们一般称之为“穗城”或“羊城”,未有“花城”的说法。自秦牧此书出版后,人们逐渐普遍地美称广州为“花城”——是为志。 【紫 风】 单 复 1919— 单复,原名林景煌,福建泉州人,著名散文作家。早年就读于泉州中学,曾受教于巴金、丽尼、陆蠡、吴朗西诸师,中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散文集《金色的翅膀》、《玫魂香》、《多梭集》、《单复散文选》等。 “狗爬径”二杰 这里说的“狗爬径”,其实是“九华径”。这么雅致的一个村名,广东朋友叫起来,谐音就成了“狗爬径”,未免粗俗些。但我却喜欢这下里巴的粗俗味,所以当年(1948—1949)在香港卖文为生时,给《星岛日报》等报副刊写的一系列随笔,副题就叫“狗爬径随笔”,靠它,使我得以不喝东南风过活。 方成有篇散文《忆九华径》(收入《挤出集》),写的就是它。别看这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当年流落来港的内地文化人,毫不吹牛地说,真是群星闪烁。如鬼才黄永玉和他千金不换的妻子张梅溪,老诗人臧克家夫妇,老作家楼适夷、张天翼和巴波,老作家蒋天佐和他的诗人妻子陈敬容,多产作家兼多产父亲《金陵春梦》作者唐人,画家陆志庠、阳太阳,诗人考蒂克,京剧作家李岳南等位。还有东北作家群中的才子端木蕻良、漫画家方成和小的我“一家三口子”,都是这个小村子的无籍公民,或叫“外来户”。大家聚集到这里来,贪的是它空气比牛乳还新鲜,僻静如世外桃源,房租不用金条抵押,便宜;靠着蓝汪汪的大海,梦里可听到涛声,又有对我们来说的恩惠的不用花钱的天然游泳场。这样一块宝地,阿木林(傻子)才不来。 方成有这样一段甜蜜蜜的描写:“我们这三口子之家,生活很有规律。上午端木和单复写文章看书,我是作画看报,各干各样。午饭后,收拾停当,各就各位往床上一躺。一觉醒来,迎来了一天里的黄金时间。那正是盛夏天气,三人换上游泳衣,赤着脚奔向海滩,不必花钱进游泳场,到处都可下海。更妙的是有小艇出租,大概是村民的副业。租金不贵,记得每次是一两元钱。单复是浪里黑条,水性极好;我是好久没下水的游泳爱好者;端木乃“旱鸭子”,却喜欢划船。三人凑一起,可谓天然盟友。于是每天都来租船下海,两人在水里,一个划着船紧跟护卫,一出去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夕阳西下,回来交还小艇,便奔后山。我们知道那里有一股清泉,泉水从一人多高的岩石上流下来,落到一个沐盆那么大的沙底水坑里。我差点信奉上帝了,亏他老人家为我们做了这么周到的安排。下得山来,回家略事休息,开始准备晚饭。用的是置家时买的煤油炉,锅碗瓢盆都是齐备的,单复有下厨功夫,会做福建菜。我会炒鸡蛋,煮饭也还可以,端木洗碗刷锅也称职……” 轻轻巧巧地抄录了这一段,不用我劳神费力,“狗爬径”的无籍公民和我们“一家三口子”就都出台亮相了。 我们这“一家三口子”,方成是尽人皆知的著名漫画家,又是和侯宝林深交的相声、幽默、讽刺关于笑的论著的专家。他的《幽默·讽刺·漫画》、《笑的艺术》、《挤出集》等著作,得到读者、专家很大的欢迎。他的多种漫画集就不用说了。端木早年的长篇《大地的海》、《科尔沁旗草原》和近期的历史长篇小说《曹雪芹》,使他饮誉海内外。但他也是一个不打折扣的画家,他的人物速写和文人画就相当精彩。上海《文学报》就登过他为茅公(茅盾)画的速写,神形兼备,维妙维肖,不逊于行家里手。他的文人画,广州的大型文艺刑物《花城》也曾珍重地刊登过,就连岭南画家也颇为欣赏。只有我是门外汉,于画事一窍不通,真悔和他们在一块过日子时,不向他们学两手。 1982年夏天,我为《鸭绿江》去京组稿。特意买了一把素扇,准备去看方成和端木时,请他们一个为我画一扇面,一个题词。方成画的是《水浒传》的人物鲁提辖。他挥毫洒脱,不出十余分钟就完成了。在他笔下,花和尚怒睁大闹五台山的双眼,倒拔垂杨柳的浓眉紧竖,痛打镇关西的醋钵儿大小的双拳,紧紧横握一把浑铁大铁铲,大有敢把皇帝拉下马、铲尽人间不平之概。鼻直口方,脸圆耳大,腮边一部络腮胡须扎煞着,胸毛如荒郊野草。上穿一领鹦哥绿紵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紵褐色绦。双腿叉开,牢牢铆在大地上,俨然一座铁塔,活脱脱的一个花和尚跃然纸上。整幅画像,无论是人物造型,还是笔墨、色彩、构图等种种艺术技巧,都给人一种浑熟、和谐而又夸张的美感。左角上题:“单复兄请玩。方成”右角有意空缺,书法家植元教授作题:“有种的站出来……画家方成为单复兄作此并属书。壬戌植元” 端木在扇背的题词则别有一番韵致,诗曰:“彩线难收面上珠,智深情僧画模糊,窗前不见千竿竹,一条铁铲亦呜呼。”又写道:“单复不速而来,要我题词,顺口以潇湘妃子与鲁智深联而咏之,于赤条条无牵挂。稍有讽喻,想有唐突林妹妹之处,望单复兄谅之。端木蕻良,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 这把纸扇我一直舍不得使用,虽溽暑酷夏,仍屈尊珍藏于箧内。因既为墨宝,而“一家子”情谊尤足珍贵耶。 在我的书房粉壁上,挂着一幅端木为庆贺我乔迁之喜画的文人水墨画。画的是荷花,却只见三大片田田的荷叶,似三朵黑牡丹在微风里摇曳。叶面水墨的浓淡随着光线在变幻。叶脉纹络清晰,象不经意挥洒而就,浪漫潇洒,诗意盎然。仅有的一朵荷花,掩映于翠叶波光之间,亭亭玉立。虽是水墨渲染,淡淡几笔,不着一点颜色,素净淡雅。却使你觉得她开得正艳,娇红欲滴,微风吹来,似可闻到醉人芬芳。 更绝的是,在题款“单复兄博笑端木蕻良”时,不慎滴了两小滴墨汁,夫人耀群在一旁看了皱紧眉头,连称不好。端木却灵机一动,不慌不忙伸出食指,在墨汁上轻轻一按,立刻出现了二个清晰的指纹。他开玩笑幽默地说:我为朋友们题字作画,从来只盖图章,未盖过指纹。这一次是例外,居然为你按上指纹,可见是何等珍重了。 端木真不愧是才子,从这指纹上亦可窥其端倪,聪明人就是小事亦不含糊。 附记:方成要编一《人和画》集子,来信约稿。我因不懂画事,未敢命笔。近又来信催促,并讽我既为作家,为何笔墨如此羞涩。我知他乃有意激我,就硬着头皮作此文应之。 己巳年十一月中旬 □读书人语 读了这篇文章,不禁使我哑然失笑。1949年初夏,我和方成、单复、黄永玉四个野人,在香港九龙九华径生活了一段时光。对我来说,可以说这是我生活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在山光水影中,在精神向往上,都是最丰富的。因为我已回到大自然里来了。今单复信手写出这段生活,令我回味元穷。 我们这一家“三口”,像一切真正的家庭一样,虽然天各一方,但自家人总归是自家人、任谁也拆不散的。 单复的散文,一向平铺直叙,表面平淡无奇。这两个“平”字,也正是单复散文的风格。行文心平气和,清晰如画,也可以说,单复是以文作画,因而能给读者以最大的美感的享受。 【端木蕻良】
  1. “狗爬径”本应写“三杰”,除方成、端木外,还有一个黄永玉,但1989年时永玉正在香港,出于某种不方便,没有写上,只有俟日后专文了。——作者注。
黄 裳 1919—2012 黄裳,山东益都人,著名记者、散文作家。青年时代曾就学于天津南开中学、上海中学及上海交通大学。30年代末开始散文创作,集有《锦帆集》等,70年代后的写作主要以文史学术随笔为主,有《榆下说书》等专集多种。 谈“题跋” 一向喜欢读藏书题跋,买旧书时遇到书后有前人跋文的尤为高兴,辑录跋文的专集也搜罗得不少,好象对这个题目很有些话可说。可是稍稍过细一想,就感到要谈出些较有系统的意见还是很不容易的,例如题跋与后记之类应该怎样区分就不大说得清楚;又如“四库全书”的“提要”,事实上也是一些题跋的汇编,不过它是“钦定”的,过去的读书人一向对之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即使发现了其中有错误,也不敢指出;斗胆想提些意见,一开始也还是得先写上“伏读……”再进行声述,这可不是“百家争鸣”应有的气氛。因此,谁也不敢把《提要》当作题跋来考虑。此外,题跋本身也是五花八门,内容多样,有涉及考证、校勘的,有广告性的,有杂记琐事有如日记的,……总之,大别之不外两类,即学术性的与文学性的两大类。我所喜欢的则是后者。 题跋小文,是从宋人才开始注意并大量写作的。影响最大的应数苏轼和黄庭坚。他们所写也还不是书籍的跋文,过去一向被视为散文小品,这是与他们集中的大篇正宗文字对比而言的。此外,欧阳修、叶石林等也都写题跋,陆放翁更是此中名手。他们的流风余韵可以说一直延续到晚近也还不曾消歇。南北宋之交的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所写的《金石录后序》更是突出的作品。这并非小品,而是她为丈夫赵明诚的三十卷学术著作所写的跋文。《后序》详细记录了他们夫妇从青年时代起辛勤收集古文物书籍的经过,以及靖康之变转徙流离中藏物损失的过程。李清照是文学家,《后序》的文学性也特别强烈,是写尽了家国身世之感的名作。《后序》留下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影响主要不是表现在学术性,而是在文学性方面。 长夏理书,随手翻得一些实物例证,现在就依次引录,少加说明,也许可以对题跋这一品种,略窥涯略。 《陕西四镇军马数》一卷,后附《会兵御虏》,明嘉靖刻本。收藏有季振宜三印,又“姑苏吴岫家藏”印。这是一册官书,也就是当时官刻的一种内部文件,应该算是机密的。因此流传不多,好象只在“近古堂”、“绛云楼”、“传是楼”的书目中有记录,那名目也多少有些不同。这是难怪的。推想此书一定不只刻过一次,每换一任主管官员大约都要重刻几次。那些见于旧目的本子也都找不到了,无从对校。这本书是明代苏州著名藏书家吴方山(岫)的藏书。在吴岫看来,这并非古书,而是崭新的出版物。但他却在卷中留下了五行手跋: 陕西设总制,自石淙杨公始。嘉靖七年春召归。晋溪公王琼继之,撰为此书。公由谪所起用,一平吐蕃,再平套虏。实以兵马素练,钱粮敷足,根本已固故也。下有会御事宜,乃其经略,故并刊焉。继其政者,当珍藏检阅勿忽。姑苏末学吴岫题。 此书原不著撰人,从吴岫跋中可以知道作者是王琼。所谓陕西四镇是“陕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和“甘肃镇”。书中详记各镇所属卫、所、堡设官及兵马数量,陕西一省民屯夏粮秋粮数目,以及《会兵御虏图》等,后面所附贴、札付等文件则是嘉靖七年冬至八年夏所发出。吴蚰的跋算不上什么考据,这在他看来原不过是一本新书。但从他的看重此书,可以知道明朝中叶的藏书家还是重视当代文献的,并不象清初的常熟派藏书家,一味地追求古。其实也难怪,清初的政治气候已经不允许读书人留心当代政治、经济、军事等等事物,他们的一头钻进古书堆里,是应予原谅的。 《老子全抄》一册,竹纸绿格写本。版心上有“聊尔编”三字。书衣有墨笔跋: 此先夷度府君手自点阅之书也。计其时尚为诸生。先人手泽,子孙当世珍焉。不肖男骏佳谨识。时辛亥孟春,已七十八岁矣。 夷度是祁承?,明代浙江著名藏书家澹生堂的主人。祁骏佳是他的长子,彪佳的哥哥。辛亥是康熙十年。乙酉清兵下江南,祁彪佳自沉死。祁家诸子图谋兴复故国,组织抗敌力量,被人告发,破家。澹生堂的藏书就在此时散佚了。那详情在黄梨洲和全谢山等人的著作中都有记载。祁氏诸子佞佛,骏佳尤甚,常常把家藏书籍随意送给和尚。不过一些先世手泽还珍重保藏在家里。这一本《老子全抄》和另一本《易测》,就因为是承?少年时的读本,保存下来了。这两书写手都极精,不象是抄书人的手笔,应是万历以前写本。卷中有朱笔、蓝笔圈点,是出于祁承?之手的。八千卷楼曾有澹生堂抄本《蝶庵道人清梦录》一卷,卷首有“旷翁(承?)题,男骏佳书”的跋语,就都是这一类的“澹生堂抄本”书。 这两行跋语,中间隐藏着一段残酷的斗争故事,但跋文本身却一些都不曾透露,这是当时政治情势下必然的产物。祁骏佳不象李清照,虽然逃来逃去,到底还在南宋的版图之内,所以还能畅所欲言地发挥家国之痛;这在祁氏诸子就不可能,他们只能“寄沉痛于悠闲”,说两句“淡话”。 清代著名藏书家留下的题跋是很多的。如何义门、吴尺凫、鲍以文、黄荛圃、顾千里、吴兔床、陈仲鱼、钱竹汀……,这里只是随手拈来,自然还有很多漏略。不过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他们都已将兴趣集中在版本、校勘上面,学术性的成份在他们的跋文中空前增大了。他们的劳绩是值得重视的。至今,在涉及版本目录之学时还不能不时时求教于他们的著作。这中间自然也有一二位是别有特色的。如鲍以文,他平生收藏、刊刻了大量的古书,但他并非完全是书呆子,他爱刻宋元人集,如汪水云的诗,这中间并不是毫无用意的。他也是个有风趣的人物,我有他所校的元人集,不只是卷中朱墨杂下,在每卷之后,还记下了何时、何地校毕此卷,还随手记下了气候、风物、人事……,是很有文学意味的随笔,较早的严虞惇也喜欢这样做,他在川江舟中读苏诗,每卷后的跋文,几乎就是一篇小小的游记,集在一起,就是一卷很好的出蜀日录。 黄荛圃也喜欢在题跋里记琐事,买书经过,书肆、书估、书价、藏家……,包括日常生活,都随手记在跋文里。虽然有些学者很不以这样的作风为然,加以讥笑,但我却喜欢读这样的题跋。他的题跋已经被搜辑汇刻为厚厚一叠,他曾经跋过的书的身价也被抬高到不可思议的荒谬高度。不管是怎样的破书,只要有他一两行题跋,就会身价百倍(其实百倍也不止),这则是很没有道理的。 我记起了二十几年前偶然得到一部《王注苏诗》,是万历刻本,是很普通的书,印本也很不好。不过这是翁同龢的批校本,从常熟翁家散出的,书中有许多跋语特别有趣,曾随手抄下,也至今不忘。这书先有虞山钱简臣的批语,翁常熟又借得严思庵的评本,用紫笔过录下来。翁的题跋是这样的: 光绪庚子四月朔,邑子翁同龢获观。 评点极矜慎,而于鄙意未尽合者。余粗疏任气,老将至而未知所裁也。雍正辛亥距今百六十六年,展卷兴感。龢记。光绪庚子五月。 光绪庚子首夏,得此书于邑中书估。有雍正九年钱公简臣批点,丹黄烂然,颇极矜慎。是年六月汪柳门侍郎由吴门寄示严思庵先生手批本,前后数过,最后为康熙五十年辛卯,则又在此评本之前廿年矣。钱公于严先生为乡里后进,而手眼各别,因以紫色笔移写严评并圈点于册内,以证吾虞诗派之同异。 思庵先生古人之狷者也。其罢官居京师时,至于绝粮,得人馈青钱二千始济,非其人必不受也。余削籍归田,生计日迫,然犹有书画数箧、墓庐一区,仰愧先生多矣。龢记。 批本中题记,往往涂抹过半,意当日文字之禁严耶?卷末有味闲居士婆者,先生长子也。 庚子六月,北方有警,讹言纷然,回望神京,魂神飞越。此岂吾读书时耶?然舍读书又何为也。嗟乎,嗟乎!以庸流参大计,以华士谈诗书,以沾沾格律绳古仙之奇作,同一憾事!是月望,松禅。 自十六以后,无雨。几于流金烁石矣。余假箓卿侄舍以居,书室如斗,蚊雷轰然,临圈点毕,因记。六月廿九日。 在这十册书中,翁同龢用紫笔过录了严思庵的全部圈批,还在每一卷尾过录了有时长达数百千字的跋语,一色小行楷,这是翁氏晚年书法极好的代表作品。在这一切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几段题跋中透露出来他的内心活动。 翁同龢是光绪帝的师傅,人所共知的“帝党”。康有为就是经他的保荐得到重用的。一般都把他看做戊戌政变的重要人物。其实他在四月二十七日就被罢斥了,而变法的诏书是五月初一日才颁布的。翁罢相后并未出京,在西太后重新垂帘“训政”,杀了六君子以后,才来追究他保荐康有为的罪案,终于被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懿旨”中并有“毋许滋生事端”字样。据马叙伦记,“常熟循故事,月具文投地方官云,‘具禀奉旨驱逐回籍严加管束原任协办大学士翁同龢禀知:本月同标在籍并未滋生事端’云云,皆亲笔”(《石屋余渖》)。这大约就是“四人帮”横行时“思想汇报”之类花样的先河,不过比起清朝故事来,后者可是要严厉、紧张得多了。翁同龢幸而早生七十年,不但可以虚应故事地交差,还敢在旧书上白纸黑字大发牢骚,看样子他是并不担心抄家或追查“黑材料”的。翁同龢在乡下读苏东坡诗集时,正好是义和团起事的庚子年(1900)。他虽久已退归林下,可是还念念不忘“神京”,并痛骂“参大计”的“庸流”(我不相信这是他的自我批判),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自己是否就不是“庸流”,在当时却是有争论的。他的同乡曾孟朴就在《孽海花》里为他绘制了大体上颇为传神的画像。他和李鸿章是政敌,甲午之役,他是主战派的首领,与主和的李鸿章是对立的。不过他也并非什么值得佩服的政治家,并没有什么远见。充其量不过是平庸的“状元宰相”而已,不只是书生论政的典型,也是将派别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的人物。这在同时人的评论中是可以找到不少记录的。不过即使如此,他的那些题跋,依旧不失为有意义的文献。他的关心国事,自然也是不错的。 与翁同龢同时或少后,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题跋作者。如沈曾植,收入《海日楼题跋》中的藏书题跋,大半论及版本源流,应该归入学术性一类,不过他的文字写得好,有一些是可读的散文。他是“遗老”,文章中带有浓烈的遗老气与寒酸气,有时十分可笑。如后来成为“四部丛刊”底本的《中兴闲气集》和《河岳英灵集》,就是他的旧藏,但在影印时,他的题跋却被删去了。收入《海日楼札丛》的也不完整,查原书,在“甲寅三月……”之前是被灭去了“宣统”二字的。甲寅是1914,已在辛亥革命后三年了。沈曾植和其他一大群遗老,躲在上海的租界里,还在奉着“逊清”的正朔。又过了七年,许多遗老在“宣统辛酉正月万寿节”(按即溥仪的生日),又在沈的家里聚会,还在这两部书上写下了“观款”。遗老的名单是“冯煦、王秉恩、邹嘉来、余肇康、吴庆焘、朱祖谋、郑孝胥、王乃征、章梫、杨鍾羲、胡嗣瑗、陈曾寿、陈曾任、沈曾植”,共十四人之多。这些,在商务印书馆影印时,就都灭去了。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见原书,是不能发现这种有趣的差异的。从这里,我们又可以得到两条经验:一,一切影印本,不只是“四部丛刊”,都是靠不住的,多少总有些有意无意的删削、改动,作为历史资料,还不是可以完全凭信的。二,看来版本还是值得研究的,因为它有助于提供真实的历史资料。 最后,不能不提到郑振铎。西谛是有名的藏书家,也喜欢写题跋。从他的题跋文中人们可以接触到他对书籍爱好的真挚的心。他在题记中经常会写下“大喜欲狂”、“为之狂喜”、“惊喜过望”这样的词句,只要与西谛相熟的,都会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到一本满意的书以后真实心情的写照,不是做作出来的。他为《天一阁抄本录鬼簿》所写的长跋,可以算做标本,原文已收入《西谛题跋》与影印本《录鬼簿》了。我在这里想介绍的是他的另一篇题跋。这是他自己手书上板的《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后面的一篇手写跋。此书刻成于一九三七年秋,共二十二叶。刻成后只印了少量的蓝印本。那木板就寄存在上海的来青阁书店里。书店的老板怕这篇跋惹祸,就把刻了跋的那块木板毁掉了,剩下来的二十一块木板却还在。抗战胜利以后,来青阁又曾用这旧板印过少量的蓝印本,但已经没有原跋了。我的一册是书友郭石麒所赠,还是宣纸的最初印本,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书口处两行的蓝色都已退掉,但字迹还清晰,现在就转录在这里。 余性喜聚书。二十年来,节衣缩食所得,尽耗于斯。于宋元以来歌词戏曲小说,搜求尤力。间亦得秘册。唯一书之获,往往历尽苦辛。有得而复失,失而复于他时他地得之者;有失而终不可复得者;有始以为终不可得,而忽一旦得之者;有初仅获一二残帙,于数月数年后始得全书者。盖往往有可害之奇遇焉。人声静寂,一灯荧荧,据案披卷,每书几皆若能倾诉其被收藏之故事。尝读黄荛圃藏书题跋记,于其得书之艰,好书之切,深有同感。二十一年正月,丁上海之役,历年友好贻惠之著述,与清末以来之印本,胥尽于一炬,而所藏他书,以别庋北平,获免于难。收书之兴,亦未少衰。五年来所获滋多于前焉。前夏举室南迁,藏书亦捆载而南。以所寓湫狭,将非所日需之图籍万数千册移储东区。不意今乃复丁浩劫,其存其亡,渺不可知。连日烟焰冲天,炮声动地,前方将士正出生入死,为国捐躯,区区万册图籍之存亡,复何足萦念虑,而歌词戏曲小说诸书,以藏于蜗居,独得幸免。抗战方始,此区区之幸免者,又安能测其前途运命之何若耶。唯中不乏孤本稿本,历劫仅存者。先民精神所寄,必不忍听其泯没无闻。爱竭数日之力,先写定所藏善本曲目如右。通行刊本千余种,均摒去不录。呜呼!书生报国,不徒在抱残守阙。百宋千元之弘业,当待好驱寇功成之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郑振铎跋。 这是一篇文情并茂的跋文。可贵的是,在一般藏书家照例要感叹唏嘘的场合,作者却表现了十分昂扬的气概。而这就正象他的为人,他就是这样一位热爱祖国文化典籍,生气勃勃,努力工作至死不息的人。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读书人语 读来真是饶有兴味!但不知一般人是否有兴趣、有耐心读完全文?兴味在于,一篇题跋,有知识、有历史、有掌故、有文采,还有书法;而有的题跋,将当时当地风景气候人物时事写入,更是“书外记事”、“题外作文”,令读者所得更多。文章中所引翁同龢与郑振铎的题跋,便是很好的例证。这两篇中,不但有关于这些书的前前后后种种故实经历,而且有当时的“形势”、时代的风云,又有写题跋人的心情意态,真是文短情长意深。确实是很好的散文。 黄先生的这篇文章也显出一种充分的学术散文的风韵。它未必一下子就那么吸引人,但却叫人愿意仔细品味。 如果把所有古今人的题跋蒐集起来,汇编成册,那将是一部多么好的“散文集”,又是学术史、版本学、目录学的著作呵。如果影印出版,就更好了。 我也有写题跋的习惯,每购书,即在扉页乱写一通,纪事抒情写意,有友人偶然见到者,说:此可抄选发表。然而我知道这不现实。但是,我因此喜读题跋,也喜读黄先生这篇谈题跋的文章。 【彭定安】 郭 风 1919—2010 郭风,福建莆田人,散文家、儿童文学家。1939年开始散文创作。有散文、散文诗集、儿童故事、童话集等多种。现有《郭风散文选》、《郭风作品选》等各种版本专集及选集行世。 论老年 我所读有限。有关谈论老年的作品,印象较深者有西塞罗的《论老年》,施蛰存先生的《论老年》。西塞罗的《论老年》为梁实秋先生所译,收入《西塞罗文录》,其中尚有《论友谊》一文。这是四十年代,即我还在青年时期便喜欢读的两篇古罗马散文。至于施蛰存先生的《论老年》,是前数个月才读到的;我自己早已经老年了,对于是文也颇为喜欢。不知怎的,有时,我会念及《西塞罗文录》,且有一种愿望,即很想自己的书橱上有这一册书。八十年代初,某日,忽生一念:托熟人至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复印一册。与此同时复印一册者,有《陀螺》,这是周作人氏早年翻译的域外小品、小诗集,其中也有一些古希腊罗马的诗和散文篇章。古希腊罗马的散文,有的采用对话体,有的是一种演说辞。我个人以为这类散文文学的最大的感人之处,便是雄辩,文采斐然,还有便是易于读者直接发生感情交流。《陀螺》中的一些散文短章如此,《论老年》(以及西塞罗的其他散文作品)亦如此,以致我在青年时代竟能喜欢读《论老年》。再说上面还提及的施蛰存先生的《论老年》,则由于作品具有时代性格,某些嘲讽的笔致引人思考,我个人以为是当代一篇具有辛辣味的老人散文。而这种辛辣味,我个人又以为人生阅历至深的老年人始能写出来。 二 不觉在上面谈论了有关二篇《论老年》的个人感受。对此,看来我还有话要说。西塞罗的《论老年》看来是一篇赞美老年,为老人辩护的文章;是一篇绝唱,竟能使青年的我和老年的我读之都深感有味。据梁实秋先生的意见(这是三十年代他翻译此文时的意见),西塞罗不见得是一位有独创性的哲学家,他未必有自己的某种哲学思想体系,但他是一位哲学的“混和派”;他把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以及斯多亚派的某些精华,把希腊思想之最精湛的部份授给罗马,所以在哲学方面仍然具有崇高的、显著的地位。诚然,就《论老年》言,西塞罗不止在赞美老年,其实在提出有关老年的哲学。如果真的确认西塞罗在哲学上是“混和派”,那么,我个人以为《论老年》颇近伊比鸠的“花园派”(亦称“享乐派”)思想的积极部分,这便是视快乐为至善,免除无谓的恐惧。西塞罗说:“现在我决心要写一篇文章论老年,因为我愿减轻我们俩个共同感到老年的负担”(重点为引用者所加)。在我看来,西塞罗对此提出二个主要论点,—是,对于一切老年所可能带来的人生缺陷,以至“人生终点”的到来,——或者,简要地说,对于“老年的烦恼”如何消除,甚至使之变成一种舒适、幸福的境界?这中间有法可循,这便是“服从‘自然’”。西塞罗说:“人生的戏剧的各幕既经‘自然’妥为布置,最后一幕大概是不会被忽略的。……不过终点总是有的,如树上的果实田间的谷粒,总有成熟的时候,不免要萎缩下坠。此种境界,智慧的人便该心平气和的去接受。与‘自然’宣战,那不是和巨人一样的和上帝宣战么?”这些话说得透彻不过了,排除老年的烦恼或负担(包括面临“人生的终点”的负担),抱顺应“自然”的态度,烦恼或负担自能一扫无余。二是,要消除老年的烦恼或负担,其最适宜的武器便是“美德的实行”。西塞罗说:“一生中随时修养美德,在一生事业终了时便产生奇异的结果,不但在生命终点得到安慰——这一点固然重要——并且回想起一生的善行,也自有无限的快乐。”对此二点,我发现后来者蒙田,几乎持相同或相近的见解。蒙田没有写过专论老年的文章。中译本《蒙田随笔》(梁宗岱、黄建华译)的《热爱生命》,其实是专论老年的一篇散文。蒙田说:“我觉得它(按,指生命)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又说:“……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份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这两位哲人、散文家实在都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那种宣传乐观、奋进和坚持善行的精神,为我所赞同。只是按照他们的这种哲学思想(或见解)去办,有些人可能办到,有些人未必能办到。带有讽刺意味乃至悲剧色彩的是,西塞罗作《论老年》的次年(公元前43年),他竟被安东尼命人杀死。书至此,我不免为古人悲。 三 我已年逾古稀,也想谈论老年。我不可能从某种哲学高度来谈论老年,在我的笔下也不可能出现某种辛辣味。我想以较平和的笔致,从当代平常老年人的生活体验中,试谈有关老年的几个问题;譬如从爱情、结婚和家庭生活以及健康和物欲等方面来试谈老年。 老年的爱情,或许只能是一种逝去的爱情,一种只容追忆的爱情?在我国,奴隶制时代以及封建制时代出现的一夫多妻制,已从法律上消失。即使如此,一个人(当然包括男女)在人生经历中有过多次的爱情生活可能是不可避免的,或者说是很自然的。《红楼梦》中所描绘的有关贾宝玉的爱情生活,那当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和宗法家庭制度下始可能出现。贾宝玉生活在众多的女性,(女孩子)中间,他钟爱周围的众多的女性,但他似乎又只钟爱林黛玉一人?而他自己和林黛玉最后都成为爱情生活的悲剧人物。我再说一句,象贾宝玉、林黛玉那样的爱情生活,一般地说,在现当代是不可能发生的了。但在结婚之前,男女双方各有某些爱情生活,以及有情人未必成为眷属——诸如此等之事,我武断地说,在任何社会中仍然都可能存在。对此,我不必多加说明了。我只想说一点,即由于有上述情况在,某些爱情生活成为某些老年人的追忆中的美好景象。我有感于此,曾在晚年写了二篇微型小说似的小品文,分别题为《他和她》和《年轻时候》(已收入我的散文集《晴窗小札》,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书)。二者都是记述某种人在老年时对于早年爱情生活的追忆。请允许我引录一段: 他想,他一生爱过二位女子。一位是听父母之命而与之结婚的结发妻子。她坚毅、她贤淑,她具有旧中国女子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品德。她无条件地爱他。而他似乎不止爱她,而且感激她。她已经辞世六年了,他至今时或怀念自己的亡妇。但是,怎么说好呢?他在爱自己的妻子的同时,的确曾经暗自倾慕另一位女子。他写了一些书简,表达这种倾慕之情,但始终未发给这位他所倾慕的人。而把这些书简作为小品文,用一个化名在若干期刊上发表了。是的,他始终未曾向这位女子表达自己的心事。但情况的确如此:他至今有时还会暗自念及曾经和她一起散步过的山间草径,念及那座小山村、杉木林、小溪和溪上的浮桥以及散步尽处出现的一座小小土地庙。……看来,有一颗爱情的种子,仿佛被封起来,埋在他心中。…… 他想,人之一生中,可能有一些心事,以及悲伤,一些情感的克制和矛盾,会一直埋藏于心中,直至终老。 我所引录的上面这段文字,也许可以说明:老年人的爱情,往往是一种已逝的爱情,一种只合追忆的爱情,它也许有点美丽,但也有些悲伤,有些辛酸。 当然,我在上面所述的见解(或体验?),我自己也并不加以“绝对化”。如果能从已披露的若干历史人物的情况来看,陆游的爱情,如他在《钗头凤》一词中所表达的,近似我在上面引文所述的情况(说明一下,上引文字,是我记述一位现在已年逾七旬的友人的情况)。而老年的歌德,到了八十余岁,仍然过着某种爱情生活;邓肯在老年时也过着某种爱情生活。从这中间,我顺便说一下,由于东西方历史文化背景以及道德教养的差异,东方人的爱情生活(至少在古代)比较隐秘和自约,西方人的爱情生活很早便具有人文主义色彩,有时显得相当放纵。 四 就通常情况而言,我以为人到结婚以后,其个人生活渐向理智化方面发展;结婚以后的男女爱情,渐向理智化方面发展;幻想和所谓浪曼蒂克的色彩渐渐地清淡了,出于现实的思考的因素增加了。只要不是情感发生变异,只要不是恣情纵欲者,那么,不论是具有很高智慧的人,还是一般的居民,都不可避免地要过家庭生活。我国古代哲人早就看清这一点,因之,除提出个人的修身的课题外,进而与之相联系地提出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相互关系的论述。从中,我们可知古人便以为家庭是社会、国家的基础组织。即使在现代社会,家庭生活仍然是一个社会的基本组织,一种不可缺乏的组织。而夫妇在家庭生活中占主导地位。他们共同负担家庭生活的一切责任和履行应有的义务。这些责任和义务,概言之,我个人以为无非是繁衍后代,即生男育女以及教育子女的天职、责任和义务;无非是发挥对于个人事业的谋求和进取心,对于建立美好家庭的责任心,等等,等等。而夫妇(当然也应包括家庭的其他成员)在共同负担和履行所有这些责任和义务时,由于各种外在原因,包括政治、社会、经济、文化以及家庭各成员中某些内在原因,在家庭中居主导地位的夫妇,会共同面临各种挑战、各种困难、乃至各种挫折以至灾难(当然也会共同面临种种适意的、乃至欢乐的事宜),这就使夫妇之间需要感情的结合,也需要理性的结合。这种由情感和理性相结合并趋向理智化的夫妇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使二人间的感情结合更加深厚,以致中国有句古话,也是褒词,认为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妇,是在家庭中的一对“恩爱夫妻”。那么,我要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一对夫妇到了老年被誉为恩爱夫妻,那么,这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他们的结婚和家庭也可以说是幸福的。 当然,以上所述,也许是就纯然属于受儒家文化熏陶很深的我国某些家庭情况而言,是一种东方色彩很浓的有关家庭和夫妇关系的观念?这种情况和色彩渐趋淡薄,但影响仍然存在。我读过罗素的一些作品,譬如读过他的《婚姻》。在此文中,罗素说:“……如果有了孩子,那么巩固婚姻关系,在我看来,就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我的意见是,如果婚后生了孩子,而且夫妇对他们的婚姻关系的态度是合乎理性的和高尚的,那么我们就希望这种婚姻关系是终身的。……”我以为这位西方现代著名哲学家的见解,颇为明智,而又似乎具有东方色彩。百年偕老,举案齐眉,被我国古代某些人视为夫妇关系的一种值得追求的境界。这种追求,这种境界的提出,我个人以为就含有理性的因素,而且是“高尚”的。归结说来,我以为结婚后的男女生活趋向理智化,是一种顺乎自然的趋向,而且是达到“恩爱夫妻”这一境界以及老年的家庭生活、夫妇关系幸福的关键。 五 许多老年人看来比年轻人更加重视自己的健康问题。何以如此,我想不必多加深入的探讨。不过,对此我或且可以说一句话来说明,这便是老年人看来能够更加理解热爱生命之欢乐的深刻意义。每日早晨,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男女老人在公园里,或某一空地上乃至自己的门前或阳台上,打太极拳,做气功,舞剑或作老年迪斯科。经济情况较为宽裕的男女老人,常服补药,这中间主要是中药。现在药铺里各种健身的中药琳琅满目,若干古代宫廷秘方或古医药典籍中的有关验方,似乎多为发掘出来,制成成药;闻此等补药,行情看好。打太极拳,做气功等颇具东方哲学色彩,其养生之义主“内功”。但我总嫌其动作平缓、费时;虽然有人劝我学点此道,我都不愿把此等古老的、传统的养生术学到手。至于舞剑,乃是武功,我凭直感便知不宜为老者所用(当然,体壮者当在例外)。关于老年迪斯科,在我看来,具有某种外来民族的土风舞的欢乐情调,以一群体壮的男女老人一起跳起来(作为老年的群舞看待?),比较有趣,但就我个人来说,懒得去参加诸如此类的集体性老人活动,所以根本不想学这种舞蹈。我当然相信运动足以促进体力,增强健康。只是对此我主张适意而行,主张适度,又不主张把某种健身术成为“嗜好”,譬如把老年迪斯科跳个不停,跳得成瘾。与此同时,我以为要注意二个问题,一是睡眠和休息,此对于健康至关重要。二是重视人脑运动,即精神活动或精神运动。善于用脑者,如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往往健康长寿。恕我唠叨:仅仅重视人体运动而荒废人脑运动者,不可能取得良好健康状态,对于老人来说,难以延年益寿。 上面还提及补药。老年人进某些补药,或许对于健康有益。不过,对于某些医药商店铝合金玻璃柜内排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补药补品,我有时持怀疑态度。现在某些补药,似乎向“十补大全”方向发展,这不论是中药或西药。譬如,有一次我偶然看一份西药的补药处方说明,一片胶囊中,同时含多数维生素及微量元素达二十余种。譬如,偶然一次看见一份中药的处方说明,据称一片胶囊中能同时含什么牛鞭、驴肾、牛肾、人参、鹿茸、海马、当归、杜仲等超过三十种。不知怎的,我对于此等十补大全型的中西补药,未敢持深信不疑的态度。培根有一文题曰《论养生之道》,一开始此老就称:“人应当善于鉴别哪些物品食用有益,哪些物品食用有害。这种智慧,是一味最好的保健药。”又称无病时不要滥用药物。”我觉得培根氏所见甚是。 记得西塞罗也好,培根也好,对于老年人,都主张把老年人的持点和青年人的特点结合起来。培根未有专论老年之文,但发表《论青年与老年》一文,把二个不同的人生阶段结合起来加以谈论。培根认为“青年人富于‘直觉’,而老年人则长于‘沉思’”,应把此二特点在老年身上结合起来。依照我的理解,这所谓“直觉”,指感情;所谓“沉思”,指理性。至于西塞罗,他认为“少年老成是我所赞许的,但是老年而有少年气象亦是我所赞许的,凡是老年而有青年气象的人,身体虽老,精神不会老的。”我以为上举两位哲人所见相近,他们之见均甚是。不过,按我的想法,对于老年而言,除了保持“少年气象”而外,更应发挥其“长于‘沉思’”的一面;用我自己的话说,即是理智化的一面,使自己力求能以理性控制自己。人之一生,从幼到长以至到老,是一个自然发展过程,受一种自然法则所制约,这是尽人皆知的。但人在这个过程中,从“富于直觉”到“长于深思”(从“情感”到“理智”)乃是人在社会实践中必然出现的内在现象。老年者能充分“善于深思”即运用理性,这是人的精神世界趋向成熟的标志。智慧的人便凭着理性处理一切情欲、物欲,安度自己的老年,排解一切老年的人生负担。 □读书人语 对于郭风先生,虽然无缘识荆,却是闻名久矣,读他的文章,乃如见其人,如饮琼胶,被他引到文章中去了。 《论老年》从西塞罗的《论老年》、施蛰存的《论老年》谈起,谈两篇文章的异同,谈读两篇文章的感受,他认为“西塞罗不止在赞美老年,其实在提出有关老年的哲学”,他的哲学“便是视快乐为至善,免除无谓的恐惧。”郭先生又引用了《蒙田随笔》中《热爱生命》的见解,他说这两位哲人、散文家实在都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那种宣传乐观、奋世和坚持善行的精神,为我所赞同。”接着郭先生就从自己的角度,来读对老年的见解,他不主张把健身术当作“嗜好”,他认为老年人要“注意二个问题,一是睡眠和休息,此对于健康至关重要。二是重视人脑运动,即精神活动或精神运动。善于用脑者,如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往往健康长寿。恕我唠叨,仅仅重视人体运动而荒废人脑运动者,不可能取得良好的健康状态,对于老年人来说,难以延年益寿。” 西塞罗的《论老年》中谈到:“少年老成是我所赞许的,但是老年而有少年气象亦是我所赞许的,凡是老年而有少年气象的人,身体虽老,精神不会老的。”培根在《论青年与老年》一文中也谈到,“青年人富于直觉,而老年人则长于沉思,应把此特点在老年身上结合起来。”郭先生说:“我以为上举两位哲人所见相近,他们之见均甚是。不过,按我的想法,对于老年而言,除了保持‘少年气象’而外,更应当发挥‘长于深思’的一面;用我自己的话说,即是理智化的一面,使自己力求能以理性控制自己。 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郭先生这篇文章,说的是金子般的语言,受用不尽。老实说,我今年七十八岁了,当然也是一个老年,但是自己常常不知老之将至,缺乏那么一点深思精神,常常偶见不平,奋笔疾书,不计后果,读郭风先生的《论老年》,才是一种真正的收获,才也使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愿我们的读者,不要忽略了郭风先生的这篇散文。 【冯英子】 汪曾祺 1920—1997 汪曾祺,江苏高邮县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40年开始发表小说,并结集为《邂逅集》、《羊舍的夜晚》出版,被认为是“京派作家”新人。1949年后,从事民间文学与戏曲工作,著有京剧剧本《范进中举》、《芦荡火种》。1979 年后重新从事小说创作,《受戒》、《大淖记事》为其代表作。有散文集《蒲桥集》等。 花 园 茱萸小集二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青时建造的几进,是灰青色与褐色的。我自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报春花开放在这种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晒得那么多粉,固然报春花在我们那儿很少见,也许没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则几乎是黑色的,一种类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说它的青的),里面充满了影子。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龛前的花消失。晚间点上灯,我们常觉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无穷高处。神堂屋里总挂一只鸟笼,我相信即是现在也挂一只的。那只青裆子永远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个哲学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时将尽,它唱一会,洗个澡,抖下一团小雾在伸展到廓内片刻的夕阳光影里。 一下雨,甚么颜色都郁起来,屋顶,墙,壁上花纸的图案,甚至鸽子:铁青子,瓦灰,点子,霞白。宝石眼的好处这时才显出来。于是我们,等斑鸠叫单声,在我们那个园里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经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 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我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们的园里可没有菖蒲呵?它是哪儿来的,是那些草?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我此刻把它们没有理由的纠在一起。 “巴根草绿阴阴,唱个唱,把狗听。”每个小孩子都这么唱过吧。有时甚么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绕住它的根,用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拉,听顽强的根胡一处一处断了。这种声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听得见。当然我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无的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草被压倒了。有时我的头动一动,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来。我静静的注视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时,又把头枕上去,嘴里叫一声“嗯!”有时,不在意,怜惜它的苦心,就算了。这种性格呀!那些草有时会吓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发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难闻死人。沾上身了,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这种籽儿有带钩儿的毛,讨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记它:因为我急于要捉住那个“都溜”(一种蝉,叫得最好听),我举着我的网,蹑手蹑脚,抄近路过去,循它的声音找着时,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种臭玩意。想想我捉过多少“都溜”! 我觉得虎耳草有一种腥味。 紫苏的叶子上的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时一个,两个的时候更多。它们总像有一桩事情要做,六只脚不停的运动,有时停下来,那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我们以为天牛触须有一节它就有一岁。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难工作,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你等一个合适地点动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个有教养惜身分的绅士,行动从容不迫,虽有翅膀可从不想到飞;即是飞,也不远。一捉住,它便吱吱纽纽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极瑰丽颜色的。有一种还似乎带点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线扣在脖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说也好。蟋蟀已经变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兴趣在斗,而我们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过一本秋虫谱,上面除了苏东坡米南宫,还有许多济颠和尚说的话,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听,瞿瞿瞿瞿,哪里?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顾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扑,追着扑。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一捉蟋蟀,那就整个园子都得翻个身。我最怕翻出那种软软的鼻涕虫。可是堂弟有的是办法,撒一点盐,立刻它就化成一滩水了。 有的蝉不会叫,我们称之为哑巴。捉到哑巴比捉到“红娘”更坏。但哑巴也有一种玩法。用两个马齿苋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刚刚合适的,仿佛马齿苋的瓣子天生就为了这种用处才长成那么个小口袋样子,一放手,哑巴就一直向上飞,决不偏斜转弯。 晴蜻蜓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种通身铁色的蜻蜓,翅膀较窄,称“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飞在墙角花阴,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好些年不看到土蜂了。这种蠢头蠢脑的家伙,我觉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当作窠的。看它从洞里把个有绒毛的小脑袋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出去了,我便用一点点湿泥把那个洞封好,在原来的旁边给它重掘一个,等着,一会儿,它拖着肚子回来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个洞,钻进去,看看,不对,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气。我会看着它那副急样笑个半天。或者,干脆看它进了洞,用一根树枝塞起来,看它从别处开了洞再出来。好容易,可重见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点气,因为到这时已一声不响了。 祖母叫我们不要玩螳螂,说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脑子,肚里会生出一种铁线蛇,缠到马脚脚就断,甚么东西一穿就过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办? 它的眼睛如金甲虫,飞在花丛里五月的夜。 故乡的鸟呵。 我每天醒在鸟声里。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那个花厅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子,吆喝,拍手,用书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怜的东西这一来完全没了主意,只横冲直撞的乱飞,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最后大概都是从两椽之间空隙脱走。 园子里时时晒米粉,晒灶饭,晒碗儿糕。怕鸟来吃,都放一片红纸。为了这个警告鸟儿照例就不来。我有时把红纸拿掉让它们大吃一阵,到觉得它们太不知足时便大喝一声赶去。 我为一只鸟哭过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癞花。也不知从甚么人得来的,欢喜的了不得,把父亲不用的细篾笼子挑出一个最好的来给它住,配一个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个荸荠,安了两根风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正是花开的时候,我想是那全园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当当后,独自还欣赏了好半天,我上学去了。一放学,急急回来,带着书便去看我的鸟。笼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还有半碗水,“我的鸟,我的鸟呐!”父亲正在给碧桃花接枝,听见我的声音,忙走过来,把笼子拿起来看看,说“你挂得太低了,鸟在大伯的玳瑁猫肚子里了。”哇的一声,我哭了。父亲推着我的头回去,一面说“不害羞,这么大人了。” 有一年,园里忽然来了许多夜哇子。这是一种鹭鹜属的鸟,灰白色,据说它们头上那根毛能破天风。所以有那么一种名。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如此吧。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我见它们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诉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话。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袓母的脸。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须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的想着甚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我穿花时,服伺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回去,必是坐车。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甚么花开得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乐于干这项差事。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冒一点险,用一点力,总给办到。有时我也供献一点意见,以为某枝已经盛开,不两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虽不多,样子却好。有时我陪花跟她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有人看过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兴。碰到熟人同学,路上也会分一点给她们。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那时候我们在一处玩,从来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时写字条时如此称呼,而且写到这两个字时心里颇有种近于滑稽的感觉。我轻轻揭开门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这两样东西了。太阳照进来,令人明白感觉到花在吸着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乐。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便找一本书看看,找一张纸写点甚么,或有心无意的画一个枕头花样,把一切再恢复原来样子不留甚么痕迹,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发觉过谁来过了。那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说“还当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绷子上戳了两针,我要拆下重来了!”那自然是吓人的话。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在我看书作事时,它会无声的落两片在花梨木桌上。绣球花可由人工着色。在瓶里加一点颜色,它便会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红的之外,别种颜色看上去都极自然。我们常以骗人说是新得的异种。这只是一种游戏,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画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经嫁了,听说日子极不如意。绣球快开花了,昆明渐渐暖起来。 花园里旧有一间花房,由一个花匠管理。那个花匠仿佛姓夏。关于他的机伶促狭,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为旧日佣仆谈起,但我只看到他常来要钱,样子十分狼狈,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说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离去后,花房也跟着改造园内房屋而拆掉了。那时我认识花名极少,只记得黄昏时,夹竹桃特别红,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急急走回去。 我爱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的开张了,再猝然又来一下。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种。我们吃吃螺蛳,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户把马粪倒在几口大缸里盘上藕秧,再盖上河泥。我们在泥里找蚬子,小虾,觉得这些东西搬了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晒干了,便加点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赞美第一朵花。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会给我送去。 大雨忽然来了。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槐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的老桑树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我常看见的老猫。老猫又生了一群小猫了。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我看它们攒着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云从树叶间过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乌的藤爬上石笋了,石笋那么黑。蜘蛛网上一只苍蝇。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有点甜么,那么嫩。金雀花那儿好热闹,多少蜜蜂!波——,金鱼吐出一个泡,破了,下午我们去捞金鱼虫。香椽花蒂的黄色仿佛有点忧郁,别的花是飘下,香椽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叶上,草稍微低头又弹起。大伯母掐了枝珠兰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儿,堂姐姐看金鱼,看见了自己。石榴花开,玉兰花开,袓母来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来了,下来扶您。” 槐树种在土山上,坐在树上可看见隔壁佛院。看不见房子,看到的是关着的那两扇门,关在门外的一片田园。门里是甚么岁月呢?钟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单调。门开时,小尼姑来抱一捆草,打两桶水,随即又关上了。水东东的滴回井里。那边有人看我,我忙把书放在眼前。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厅和花厅有人吃酒打牌。(我记得有个人吹得极好的笛子。)灯光照到花上,树上,令人极欢喜也十分忧郁。点一个纱灯,从家里到园里,又从园里到家里,我一晚上总不知走了无数趟。有亲戚来去,多是我照路,说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坎。若是姑妈舅母,则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声都如在梦中。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平日夜晚园子是锁上的。 小时候胆小害怕,黑魆魆的,树影风声,令人却步。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子”,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的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极,夜气大凉。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便这样吧,日后再说。逝者如斯。 □读书人语 以儿童眼光看世界,是当年“京派作家”创作中一个常见的题材领域。《花园》似显出这一文学的流派特征。然而,这里突出的,却是儿童与自然的关系。虽然其中也有对成人世界背离自然的阴郁、压抑气氛的描写,但决不能夸大这种成份,以穿凿附会文章的社会意义。应当说,这篇文章所写,大多是花鸟草虫,其社会意义是稀薄的,可说是几近于无。然而,作者却叙述出一个儿童的生命流程,是人与自然贴近、默契、融合,于中获得令人一生难忘的生之乐趣的连轴风景画。作者采用的是工笔技法,凡所描述,真切、细腻得纤毫毕现。然而却不呆板、枯燥,一切都是流动的,充满了作者对人之初生命律动的体验与全部柔情。 【凌 宇】 金岳霖先生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去,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了,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象只有金先生一个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的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 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 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 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肖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象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课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王浩现在在美国。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我没有见到。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书,王浩常来玩。来了,常打篮球。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画的。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肖荻)。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领,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里看看,甚为得意。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 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读书人语 此文可说是哲学家金岳霖先生轶事之拾遗。作者采用的,是一种“解扣子”的写法。这“扣子”,便是“怪”——人物的怪貌怪言怪行。这扣子一旦解开,蕴含其中的人物极难得的性格、品德与器质便豁然自现。有时,作者也不全解,只是半解,似隐似显,挠得人心痒痒。如对“为何搞逻辑”的回答,应朋友之邀给学生谈“小说和哲学的关系”,竟大煞风景地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等等。初读实在觉得其人其行很好玩,仔细思想,不独人物的天真、诚实、 率直、自然之情状如在目前,且颇有玄学家之风。虽言不经意,却总使人觉得其中自有哲学在。然而,这哲学意蕴究竟是什么,作者并不道破,让读者自己咀嚼去。所谓文章留空白、言已尽而意未穷,大率如此。 【凌 宇】 张爱玲 1920—1995 张爱玲,现代著名女作家。笔名梁京。原籍河北丰润,生于上海。曾入英国伦敦大学和香港大学学习,1942年到上海,1952年重回香港,后旅居美国。成名作是中篇小说《倾城之恋》。主要作品有《金锁记》、《仕女图》、散文集《流言》等。张爱玲的作品多取材于上海和香港两地的生活,文笔细腻、流畅,跌宕多姿。 更衣记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旁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宫室里发掘出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这么迂缓,安静,齐整——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开国的时候,因为“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装还保留着显著的明代遗风。从十七世纪中叶直到十九世纪末,流行着极度宽大的衫袴,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领圈很低,有等于无。穿在外面的是“大袄”。在非正式的场合,宽了衣,便露出“中袄”。“中袄”里面有紧窄合身的“小袄”,上床也不脱去,多半是娇媚的桃红或水红。三件袄子之上又加着“云肩背心”,黑缎宽镶,盘着大云头。 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妇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通的赞叹,知识阶级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女人要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 出门时裤子上罩的裙子,其规律化更为彻底。通常都是黑色,逢着喜庆年节,太太穿红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雪青。裙上的细褶是女人的仪态最严格的试验。家教好的姑娘,莲步珊珊,百褶裙虽不至于纹丝不动,也只限于最轻微的摇头。不惯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来便予人以惊风骇浪的印象。更为苛刻的是新娘的红裙,裙腰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飘带,带端系着铃。行动时只许有一点隐约的叮当,像远山上宝塔上的风铃。晚至一九二〇年左右,比较潇洒自由的宽折裙入时了,这一类的裙子方才完全废除。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得季节而不能顾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 姑娘们的“昭君套”为阴森的冬月添上点色彩。根据历代的图画,昭君出塞所戴的风兜是爱斯基摩式的,简单大方,好莱坞明星仿制者颇多。中国十九世纪的“昭君套”却是颠狂冶艳的,——顶瓜皮帽,帽沿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 对于细节的过分的注意,为这一时期的服装的要点。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品未尝不花样多端,但是都有个目的——把眼睛的蓝色发扬光大起来,补助不发达的胸部,使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灭臀部过度的曲线——古中国衣衫上的点缀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罢,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呢?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漏脸的机会,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 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唤“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字样。 这样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唯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 古中国的时装设计家似乎不知道,一个女人到底不是大观园。太多的堆砌使兴趣不能集中。我们的时装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些点缀品的逐渐减去。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还有腰身大小的交替盈蚀。第一个严重的变化发在光绪三十二三年。铁路已经不那么稀罕了,火车开始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占一重要位置。诸大商港的时新款式迅速地传入内地。衣袴渐渐缩小,“阑干”与阔滚条过了时,单剩下一条极窄的。扁的是“韭菜边”,圆的是“灯草边”,又称“线香滚”。在政治动乱与社会不靖的时期一一譬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时髦的衣服永远是紧匝在身上,轻捷利落,容许剧烈的活动。在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因为衣袴过于紧小,肘弯膝盖,筋骨接笋处非得开缝不可。中国衣服在革命酝酿期间差一点就胀裂开来了。“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袄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长袄的直线延至膝盖为止,下面虚飘飘垂下两条窄窄的袴管,似脚非脚的金莲抱歉地轻轻踏在地上。铅笔一般瘦的袴脚妙在给人一种伶仃无靠的感觉。在中国诗里,“可怜”是“可爱”的代名词。男子向有保护异性的嗜好,而在青黄不接的过渡时代,颠连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动了这种倾向。宽袍大袖的,端凝的妇女现在发现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个薄命人,反倒于她们有利。 那又是一个各趋极端的时代。政治与家庭制度的缺点突然被揭穿。年青的知识阶级仇视着传统的一切,甚至于中国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为惊恐的缘故而增强了压力。神经质的论争无日不进行着,在家庭里,在报纸上,在娱乐场所。连涂脂抹粉的文明剧演员,姨太太们的理想恋人,也在戏台上向他的未婚妻借题发挥,讨论时事,声泪倶下。 一向心平气和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在那歇斯底里的气氛里,“元宝领”这东西产生了——高得与鼻尖平行的硬领,像缅甸的一层层叠至尺来高的金属项圈一般,副迫女人们伸长了脖子。这吓人的衣领与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称。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征了那个时代。 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曾成功。 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袴带,带端飘着排繐。 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份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丝袜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 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地千变万化。短袄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长袍。发源于满洲的旗装自从旗人入关之后一直是与中土的服装并行着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妇女嫌她们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较妩媚的袄袴,然而皇帝下诏,严厉禁止了。五族共和之后,全国妇女突然一致采用旗袍,倒不是为了效忠于满清,提倡复辟运动,而是因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在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截穿衣与两截穿衣是很细微的区别,似乎没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可是一九二〇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她们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男女平权之说,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人的根性斩尽杀绝。因此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风格。 政治上,对内对外陆续发生的不幸事件使民众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总有支持不了的一天。时装开始紧缩。喇叭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〇年,袖长及肘,衣领又高了起来。往年的元宝领的优点在它的适宜的角度,斜斜地切过两腮,不是瓜子脸也变了瓜子脸,这一次的高领却是圆筒式的,紧抵着下颔,肌肉尚未松驰的姑娘们也生了双下巴。这种衣领根本不可恕。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下面的丰柔的肉身。这儿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 当时欧美流行着的双排钮扣的军人式的外套正和中国人凄厉的心情一拍即合。然而恪守中庸之道的中国女人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着拂地的丝绒长袍,袍叉开到大腿上,露出同样质料的长袴子,袴脚上闪着银色花边。衣服的主人翁也是这样的奇异的配答,表面上无不激烈地唱高调,骨子里还是唯物主义者。 近年来最重要的变化是衣袖的废除。(那似乎是极其艰难危险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费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同时衣领矮了,袍身短了,装饰性质的镶滚也免了,改用盘花钮扣来代替,不久连钮扣也被捐弃了,改用揿钮。总之,这笔帐完全是减法——所有的点缀品,无论有用没有,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紧身背心,露出颈项,两臂与小腿。 现在要紧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实地将人体轮廓曲曲勾出。革命前的装束却反之,人属次要,单只注重诗意的线条,于是女人的体格公式化,不脱衣服不知道她与她有什么不同。 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不比在巴黎,几个规模宏大的时装公司如Lelong’s,Schiaparelli’s,垄断一切,影响及整个白种人的世界。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 究竟谁是时装的首创者,很难证明,因为中国人素不尊重版权,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既然抄袭是最隆重的赞美。最近入时的半长不短的袖子,又称“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说是香港发起的,而香港人又说是由上海传来的,互相推倭,不敢负责。 一双袖子翩翩归来,预兆形式主义的复兴。最新的发展是向传统的一方面走,细节虽不能恢复,轮廓却可尽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样能够适应现代环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围裙式,就是个好例子,很有点“三日入厨下”的风情,耐人寻味。 男装的近代史较为平淡。只有一个极短的时期,民国四年至八九年,男人的衣服也讲究花哨,滚上多道的如意头,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当其时的人都认为那是天下大乱的怪现状之一。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是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是中装也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滚,质地与图案也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 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纪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红着绿的权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现代文明的特征。不论这在心理上有没有不健康的影响,至少这是不必要的压抑。文明社会的集团生活里,必要的压抑有许多种,似乎小节上应当放纵些,作为补偿。有这么一种议论,说男性如果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份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了造就一己的声望,不惜祸国殃民。若说只消将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天下就太平了,那当然是笑话。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但是预言家威尔斯的合理化的乌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着最鲜艳的薄膜质的衣袴,斗篷,这倒也值得做我们参考的资料。 因为习惯上的关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序,的确看着不顺眼,中装上加大衣,就是一个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来得妥当,便臃肿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电车上看见一个年青人,也许是学生,也许是店伙,用米色绿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紧的袍,脚上穿着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别致的描花假象牙烟斗,烟斗里并没有烟。他吮了一会,拿下来把它一截截拆开了,又装上去,再送到嘴里去吮,面上颇有得色。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欢?——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读书人语 读张爱玲的散文,就像读张爱玲这个人,虽没有令人惊艳的美丽,却别有一番韵致。读罢《更衣记》,你会觉得一个个青春女子施施然,穿着不同时代的服装向你走来,你会情不自禁地走进亲昵的张爱玲的世界。她不说沉重,但作品却分明有一种沧桑感;她不话深厚,但你却会为它的纵深感所折服。一部中国服装的变迁史,毋宁说是一部时代类樊篱笼罩下的人性的历史。她用她多思的心、多情的笔,为你绘出了这一切。她的语言时而如大家闺秀,端庄雅致,时而又如小家碧玉,俏丽活泼,是清水芙蓉,却不乏秾丽和斑斓,这便是张爱玲的《更衣记》。有一天你会在众多的人中辩认出不俗的一个,你会说:“嘿,张爱玲!”相信你也会在众多的散文作品中体味出不俗的一篇:“噢,《更衣记》”。 【马晓虹】 牛 汉 1923—2013 牛汉,现当代著名诗人。原名史成汉,曾用笔名谷风。生于山西定襄县,远祖系蒙古族。1943年考入西北大学俄文专业。1945年初在西安主编文艺期刊《流火》。1955 年因胡风案被拘捕审查,70年代在湖北干校劳动,1980 年平反。40年代始发表诗作,出版《温泉》等多种诗集。 离别故乡 一向以为,童年活在心灵中,不管想不想它,绝不会弃离自己,它是属于自己的天地,随时可以全身心地融入它的境界。可是这一次,主意要好生写写自己的童年,却引起我无限的伤感。童年与我之间,竟然有了前所未有的茫茫的距离。这里说的距离,不是地理学上的可以丈量的含义,它近似疏远或淡化,是一种心灵上茫茫然的感觉。我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自己的影像,我向它走去,怀着虔诚和信任,可是,不是越走距离它越近,而是越走越远了,它远出了淡出了我的记忆。童年像一个灿烂的星座,黄昏(“黄昏”之前,我有意略去“生命”二字)之后,本该它出现,却无声地陨落了,就落在自己的心灵上。感到了它以往的重量和光芒,却很难从心灵上再升起那个完整而美丽的星座,照亮自己的生命。因此我至多只能写出童年在我心灵上留下的重量和一束束光芒。是的,连 1937年10月末,在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声中,离别家乡和亲人的情形,我都无法详尽而清晰地录写出来了,这还不令人伤感吗? 那个晚上,全家人只有我和两个弟弟跟平时一样睡觉,其他人都整夜没有合眼。祖母为父亲和我出远门准备干粮,用文火烙了七八个有油盐的厚厚的白面饼,有点像西北高原的“锅盔”,只是略小点薄点。走口外草地的人,上路都是带着这种经吃经饿的饼。祖父年青时走归化城(今呼和浩特),祖母也是烙的这种饼,够十天半月吃,我还从来没吃过这种干粮,它的特点就是“干”。揉进油盐才有点发酥,否则难以咬动。穷人家烙的饼,只有盐,没有油,怕咬不动,烙之前,就把生饼虚切得棋盘似的,吃时掰一块下来,正好塞满嘴巴,噙好一会,口水泡软才能嚼啐,因此十分耐吃。 祖母那天烙了一夜饼,十岁的妹妹帮着她。多少年后,妹妹告诉我,那天晚上,祖母一边烙饼,一边默默地流泪,可能想起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她已经有多少年没烙过这种干粮。那天祖母烙饼时,油用得很多,隔壁金祥大娘闻到了油香气。第二天上午,她来我家,—进院就嚷嚷:“哎呀,你家有甚喜事?”听说我母亲把她狠狠剋了—顿。两个不懂事的弟弟晓得家里烙了油盐饼,向祖母哭闹着要,但祖母没有留一张饼下来。 母亲为父亲和我准备行囊,她在我上路穿的棉裤裆里,一块一块地缝进十四块银元。听说我三舅父在太原坐牢时,母亲为他缝囚犯专用的带有脚镣能脱能穿的那号棉裤时,就絮进了几块银元,以备急用。 后半夜,祖母叩我的门,她用戴顶针的指头叩击门框的声音特别响(烙饼的同时,祖母还缝补一条狗皮褥子,所以戴着顶针)。上初中以后,我就住在与羊圈为邻的半间小屋,一向睡得很死,袓母喊我半天才醒过来,“成汉,快起来,你听,炮响得越来越近啦。”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听到过大炮声,坐起来,感到一种很闷的声音,像远方的雷朝这里滚动,炕有些颤动。 我走到院里,远方有密集的枪声,响得很脆,格外令人恐怖,仿佛老天在做噩梦咬牙。父亲正兀立在院子里听动静。他说:“还远着哩,多半在忻口一带,诗人元好问的老家离那儿不远。”不久之前,父亲为我讲过元好问的诗。 母亲让我换上远行的衣裳,恨不得四季衣服全让我一层层地穿上。穿棉裤时,母亲才对我说:“裤裆里絮了十四块银元,万一你和父亲被冲散了,你就一块一块拆下来花。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母亲这番话也是说给父亲听的。父亲嗜酒如命,花钱多。 父亲说天一亮就动身。晚了,村里人见到要问长问短。” 当时,全家人或许只有父亲一个人心里明白,这一走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在县立初中教史地和语文,天天看报,当然晓得这一次抵抗日本侵略的战争不同于以往的国内军阀混战,那最多不过几个月,这一回,谁也难以预测。父亲近来常常默不作声,主要由于心情的沉重。 当时,我的头脑简单,不理解人世间还有生离死别这种事。我心想,跟父亲出去走走,去大地方开开眼界,起码能进省城太原转转,到一个地方躲一阵子就可回来。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一个人怎么可能与自己的故乡和亲人永远地分离。 那几天天气晴朗,凌晨有点寒意,墙角的蟋蟀叫声开始沙哑。父亲没有穿平常穿的长袍,换成了对襟棉袄,看上去有些陌生,像公义生油盐店掌柜的老头。父亲右肩头背着包袱,挺大,我一只手拎着干粮。中秋节才过了一个多月,家里存的月饼全让我们带上了。隔着包袱都闻到“五油四糖”的月饼味,一斤面粉揉进五两油四两糖(当时一斤为十六两)。月饼是我母亲亲手制作的,她舍得多放油和糖。祖母可从不做这么贵重的吃食,她平时只想尽办法把活命的高粱面做得有滋有味,用油是一滴一滴用的。 全家人默默地把我们送到大门口。祖母走到我身边,摸摸我的棉裤,说薄了点。”母亲说等到穿厚棉裤那时,人还不回来?”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质问父亲和我。 父亲常出远门,一家人过去也就是在大门口分手的。什么祝福的美好的话都没说,全家人面对面地比平时多站了一会儿。父亲在前面走,我习惯地在他后面跟着。我憋不住回过头?了?眼睛,对妹妹说:“后天我可就在省城了!”要是平时,我这么说,妹妹总要回嘴:“臭闺女不值钱,你和爹是全家的命根子,谁能比!”今天,妹妹仿佛突然长大了,什么话没说,两眼泪汪汪的,她也许在心里还为我能出去走走高兴哩。 街巷里没有一个行人。远方的炮声还在闷闷地响着,仿佛不是从空中传来的,是从很深的地下鬼鬼祟祟地冒出来的。当父亲和我快拐弯走进另一条街时,听见妹妹飞快地跑到我跟前,对我说:“祖母让你回去一下。”我随着妹妹踅回到大门口,父亲立在街口等着,默默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我看见祖母眼里噙着满盈盈的泪,但并没有哭出声,她的眼窝很深,泪水聚着不易流下来。袓母的眼睛年轻时又大又亮。她用粗糙的手习惯地在我面颊上抚摩一下,说:“快到大屋去,把炕头上一个包袱带上。”我心里奇怪,为什么刚才不带?回到大屋,靠窗口的炕头,放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我一摸,知道包的是狗皮褥子。其实不用摸也闻得出来。如果是现在,我是绝不会拿的。当时我只觉得祖母生怕我们在路上睡在露天的地里受了风寒。我回到大门口,袓母指指狗皮褥子对我说:”出村之前,不要对你爹说。”她怕儿子不肯带。这张狗皮是我家前几年老死的那条狗的,让村里刘春毛家鞣制过,毛长绒厚。祖母腰腿患有严重的风湿痛,她每年的冬春秋三季都离不开这张狗皮褥子,只有暑热天才不用它。包袱提在手里觉得很沉,我感到了祖母的厚重的爱。 回到街口,父亲可能沉溺在悲伤之中,并没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拐弯时,父亲还是没有回头。他一回头,一定哭出声来,他怕伤了母亲与妻子的心。我可知道父亲的这个脾气,他的心不硬。要是母亲带我远行,将是另一番情形。我回过头,朝袓母和母亲大声地喊:“我走了,我走了!”声音里没有一点儿真正的悲伤,没有就是没有,我不会作假。半个世纪之后,我才深深悔恨自己那种今生不能原谅的愚稚的行为。袓母和母亲站在家门口,像平常一样,没有招手,没有祝福。母亲的嗓门大,用哭腔冲着父亲和我的背影喊一声,“过大年时一定回来!”我回过头喊了一声:“一定回来!”父亲不敢回头,只把头低低地垂下来,脚步放慢些。 然而自那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我再没有返回家乡。这原因,本来想不说,考虑再三,还是应当说几句。50 年代初,工作繁忙,抽不出工夫;1955年之后的二十五年间,由于成了“反革命”,还是不回去为妥;80年代,父母早故去,家乡几乎无亲人了,老屋成了废墟,不愿回去凭吊历史,今生只想在记忆中保持心灵的平衡。父亲建国以后从西北高原回去过两回,见到了不少亲朋好友,却没有能再见到他挚爱的母亲。祖母已于1943年病逝。 离开故乡后,父亲和狗皮褥子没有分开过,到1961年他逝世之前,一直铺在他的身子下面。绒毛早已磨损得很薄很薄了,可是在流寓他乡的极困难的日子里,它仍能给父亲以难以比拟的温暖。1959年,年近六旬的父亲被错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荒寒的陇山上背了两年石头,累得吐血不止。平反之后,人已瘦成一把骨头,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在刚离家那一年,每到一个住处,父亲总是把狗皮褥子横着铺上,这样两个人的腰部都能贴着暖暖的毛皮,不容易受风寒。从介休县到风陵渡,是坐的太原兵工厂拆迁机器的没篷的敞口火车,父亲和我夹在机器缝隙中间。父亲说:“天冷,千万不要把脸和手贴着机器,会把皮粘下来的。”我摸摸机器,的确有点粘手,不,简直是在咬人!感到异常恐怖。天黄昏时,火车正经过韩侯岭,行驶得慢,被一架敌机发现了,追着火车朝下不停地扫射。枪弹打在机器的响声格外地凄厉,四处溅着火星,我不敢睁眼,父亲死死搂着我。后来听说那是架侦察机,如扔下几颗炸弹,我们坐的火车必定遭到毁灭。那天后半夜里,下起大雪,冷得睡不着,也不敢入睡,时刻担心日本飞机来轰炸。人夹在机器中间无法活动,冻得脸腮木木的,父亲打开行李,把狗皮褥子取出来,裹着两个人的肩头,才感到一点暖意。就在那天夜里,在机器缝里真冻死了几个人。天亮了,我看见人们把几具尸体抬下列车,冻死的人是蜷曲的,脸和手被机器“舐”得血糊糊的。那个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祖母的狗皮褥子被枪弹(也许是四溅的火星)穿了一个洞,却奇迹似地没有伤着父亲和我。父亲说他当时闻到了一股燎毛的气味。 在风陵渡过黄河时,父亲和我没有能挤到同一条船上,我坐的船小一点,那天有风,滔滔东去的黄河浪很高,我坐的船快到岸时翻了。幸亏我自小会游泳,还能在浊浪中挣扎着。我被恶浪劈头盖脸地打入了浪的底层,穿着厚厚的棉衣,浑身动作不灵,几次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生命几乎永远地沉没了。后来,被一个老水手救上了岸。我一口气跑上了一个很陡的山坡,看见一个夯土的拱门,门眉上赫然有三个大字:第一关。恍惚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真的走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关口?!当时正是冰天雪地的十二月,正如艾青在《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那首诗里写的寒冷。(艾青的这首诗,正是写在我渡黄河的那个月的潼关。)上岸后,穿着湿透了的棉衣裳,走了几个钟头才找到了失魂落魄的父亲。他以为我多半被淹死了,父亲和我都哭了。结了冰的衣裳外面硬得嚓嚓作响,走起来十分困难。贴着身体的那一面,却又融化成水,顺着前胸后背和腿部不停地朝下流淌着。就这样不停地走了几十里路,父亲说不能停,一停下人要冻坏。到了潼关,住在一间民房里,我还是挺不过去,发高烧好几天,父亲日夜守护着我。最后出了一身汗才好了起来,身子下面的狗皮褥子被我的汗湿透了。我难过地说把祖母的狗皮褥子腌坏了……” 十四块银元还缝在棉裤裆里。 1938年春天,父亲去醴泉县做事,我一个人留在西安,叫卖报纸糊口,舍不得拆下一块银元花。有一天,看到街上贴着一个广告,说民众教育馆内办了一个漫画学习班,正在招收学员,我从裤裆里拆下了两块银元去报了名。后来听说教画的先生中有诗人艾青。我哪里晓得?那时我只迷画,还没有迷上诗。只记得老师中有一位叫段干青,因为他是山西老乡故记住了。不久我徒步到了天水上学. 又从裤裆里拆下两块银元配了一副近视眼镜。剩下的十块银元我全拆下来交给父亲收着。 没过黄河之前,总觉得脚下的地与家乡连着,每条路都能通到我家的大门口。渡过黄河,有一天与父亲坐在潼关积雪的城墙上,隐隐望见河北岸赭黄色的隆起的大地,才第一次感到真正地告别了自己的故乡,黄河把一切与故乡的真实的联系都隔断了。父亲哭了很久,热泪滴在积雪上,把雪烧出了密密的深深的黑洞,泪居然有那么大的重量和穿透的力量!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仍能听见父亲的热泪落在积雪上的沉重的响声。黄河虽然没有把我的生命吞没,可是我的童年从此结束了,黄河横隔在我面前,再也回不到童年的家乡。童年,永远隐没在遥远的彼岸了。 1991年6月初,于北京。 □读书人语 散文与回忆似乎有着一种多情的联系。一些人是假借散文之体“创迨”回忆,一些人则是借回忆的路子愚弄散文,于是引来某些批评者对回忆本身、对回忆性散文、对散文中的回忆泛泛地说东道西。其实,不卖弄风情、不故做多情、不虚意矫情的回忆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呢? 《离别故乡》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回忆,只是作者并没有津津乐道于回忆之中不能自拔,他不是“怀念在老祖母膝上吮手指的金黄色的童年”,也不是委婉动人地讲述清苦生活里的欢乐,他是在揣摸、省视自己那难以排遣的愁怅若失的心境! “离别故乡”,这一文题下面让我们读出了多重令人心颤的含义。 离别是空间的、物理意义上的:走出自己睡觉的半间小屋、走出自家的院子、走过与家人惜别的大门口、走出本村的街口、渡过黄河……故乡渐去渐远。诚然,作者当年根本没有对这种离别感到悲伤,甚至连悲伤状都做不出。但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是对外面的大世界向往已久的心情在作柽,那是他认为过不多久就能回来。真的,如果不是可恶的侵略,如果人们过着正常的生活,空间转换算得了什么呢?然而,那不是正常年代,离别注定不仅仅是空间的,离别更是时间意义上的:39年至91年,半个多世纪的光阴过去了,一次离别,竟几乎是终生离别,如此残酷的事实!难怪作者捶胸顿足,不原谅自己当年离别故乡时的轻松态度。 作者叙述在空间上、时间上离别故乡是告诉我们他害怕在心理上离别故乡。当他坐下来欲有意识地回忆童年的时候,感到茫然、遥远、不甚清晰,这在他心中凭添无限伤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真正的意义上与故乡疏离了。 其实,疑虑是多余的,你的文字是你最真实的心跳,故乡永远与你贴近。那毕竟是落在心上的星在,有实实在在沉重的份量,有挥之不去的束束光芒。不管你是有意识地去感受它,还是有意识地不去感受它,它都存在,它甚至是一种原型,在不经意中都能左右你。故乡永远属于你,与含在嘴里干散难咽的白面饼,与遮风祛寒的带着奶奶厚爱的狗皮褥子,与变成眼镜、变成诗心与画艺的银元,与落在积雪上发出沉重声响的父亲的热泪……一并穿透五十年的时间障壁,越过千山万水的空间阻隔召唤着你!启迪着你! 【木 华】 林斤澜 1923- 林斤澜,作家。浙江温州人。中学时代曾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5岁离家独立生活。1945年毕业于国立社会教育学院,1949年后到北京市文联创作组从事剧本创作,以后的作品多为小说。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春雷》、《山里红》、《石火》、《林斤澜小说选》、《满城飞花》,小说散文合集《飞筐》,还有理论集《小说说小》等。 癔 老版《辞源》没有“癔”这个字,新版《辞海》里有,解释做“病名”,“即歇斯底里”。 原来是老相识,少年时就和“蜜丝”“蜜丝脱”一起,认得“歇斯底里”。“浩劫”过后,大地回春,人心松快。却不时在旧知新交中,看见脸面一沉,声音一低:“我们那口子有点癔症。” 癔症就是歇斯底里吗?怎么给我的印象不一样,先前认得的歇斯底里是过分敏感,弄得哭笑无常。或是叨叨唠唠,表现自己没完。或是平白无事,和人抢天呼地……都是发之于外,是“开放型”。现在的癔症多是夜半惊梦,手足冰凉。斗室窸窸窣窣,眼光如耗子伏在洞口。若是哭笑,只关门暗对自己那口子。是“封闭型”。 患者十之七八是中老年。女性。起病于“浩劫”。职业则有工、 有干、有知识分子、有家庭妇女,也有老革命。这也是重要的不同,先前的歇斯底里,差不多是小资产阶级的象征。 癔症有什么药好吃?没有特效药。医者和患者,都把希望寄托在时间上。向来把时间比作流水,“似水流年”,和年月一起流走了吧,流不走的也“淡化”了吧。“淡化”不都不好。 今年是“浩劫”结束的第十年,是第一个整数。有的刊物打算略略发表点文章,究竟这一场劫数,都说是史无前例的啊!编辑部里不免说起劫中的某人某事,谈笑风生,凡有补充,都是噱头。也有亲见亲闻的当事人,听着也如听轶事,不生厌烦。 某夜,一位女编辑黑夜起床,她的那口子听着呼吸沉重,小心起见,打开床头小灯。只见女人双目紧闭,又行走如常,走出房门,走到厕所门前,没有拉门。走到大门口,转身回来,胸膛起落,嘴唇如咬牙又如呻吟。走到厨房门口,踢着放在地上的饭锅,蹲下来就撒尿,一撒就挣开眼睛,紧跟着是惊叫又倒缩回去…… 她的那口子一一看在眼里,个个细微动作都有联想,都能解释,但只当什么事也没有,起来帮着料理,还把具体“狼狈”升华为抽象的玩笑。等到再钻进被窝,女人家笑道: “几年没有发作了,又发作一回。” 说着全身嗦嗦颤抖,笑容还在,不过有些古怪起来。 大家都说是癔“症”,不说做癔“病”。“病”者,“疾也。患也。忧也。恨也。辱也。短也……”有这么多意思。“症”者,“病之徵验也。古皆作证。”只有一解。 细查起来,这难兄难弟各有一本经。还是“病”来得爽快,一字一个脚印。“症”那里的“徵”、“验”、“证”都若有若无,都黑洞洞,都具疑惑。 好比“癌”这个字,那一个个洞,下边那稀落落几个牙的下巴骨,是老祖宗照着骷髅画出来的。“癔”是什么时候制造的?是谁的发明?本来好好的一个“意”:“意思”、“写意”、“意境”都美,为什么扣上个“疒”壳?这不是穿上湿布衫?贴上蛤蟆皮?把个铅桶当高帽子戴?剃阴阳头?打“X”?黑不溜秋爬在细皮白肉上?美男子头上流脓?两头狗咬住个言论叫做“狱”?一个人叫群众?一个人叫万岁?一会儿驯服的工具,一会儿造反有理。都说把一个人当做人,叫做个人主义…… 我没有癔症,没有癔病,没有歇斯底里。 □读书人语 人说林斤澜的文字难懂,有时字句颠倒,有时拐弯太多。也正是有这些似乎磕磕碰碰的峰峦丘壑,才得悠长的回味。在一千篇文章中,一眼可以看出,哪篇瞩于林斤澜。 这样有个性的文章,不多。 《癔》似乎是给十年浩劫做了个小结。人由着别人摆弄,心情不舒畅,才得癔病。无论说“病”或“症”,总都是不正常。 文笔集中而又曲折,写癔的字义,癔的病相,背面透出病因。读文章时,心里祈求着,千万不要再出现制造癔病的环境。 读懂了吗?不敢说。 【宗 璞】 黄永玉 1924— 黄永玉,土家族,湖南凤凰县人,中国当代著名画家、 美术史家。四十年代始为书刊插图并发表诗作。五十年代初由香港返北京,现居住香港。著有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我的心,只有我的心》,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等。 乡梦不曾休 我为曾在那里念过书的凤凰县文昌阁小学写过一首歌词,用外国古老的名歌配在一起,于是孩子们就唱起来了。昨天听侄儿说,我家坡下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抱着弟弟唱催眠曲的时候,也哼着这支歌呢! 歌词有两句是: 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 这当然是我几十年来在外面生活对于故乡的心情。也希望孩子们长大到外头工作的时候,不要忘记养育过我们的深情的土地。 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井水?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故乡是祖国在观念和情感上最具体的表现。你是放在天上的风筝,线的另一端就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一切影子。惟愿是因为风而不是你自己把这根线割断了啊!…… 家乡的长辈和老师们大多不在了,小学的同学也已剩下不几个,我生活在陌生的河流里,河流的语言和温度却都是熟悉的。 我走在五十年前(半个世纪,天哪!)上学的石板路上,沿途嗅闻着曾经怀念过的气息,听一些温暖的声音。我来到文昌阁小学,我走进二年级的课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黄永玉,六乘六等于几?” 我慢慢站了起来。 课堂里空无一人。 □读书人语 黍离之思,乡土之恋,可说是文学创作中一个永恒的主题,有关篇什,几如恒河沙数。因此,凡可想见的相关意象、情绪、感觉,早已被咀嚼得稀烂。要在这类题材中见奇出新,实属不易。也许作者有见于此,索性放弃求奇求新,还其简单与平常。思恋乡土的歌声、 义正辞严的反诘与儿时情景的回忆,都是寻常之情,寻常之景。然而,文章却于寻常中见真情。尤其是文章的结尾,寥寥几笔,将作者故地重游时今与昔、现实与往事、成年与童年的瞬间错位的感觉及其身不由已、神魂颠倒的情状,写得活龙活现,为文章的画龙点睛之笔。  【凌 宇】 从华君武漫画想起的 拉拉杂杂的事情 漫画时常接触社会历史的神经末梢,一种最容易引起疼痛和奇痒的东西。有如捆起一个人的手脚呵他的痒,虽是狂笑却痛苦万分。 人的聪明才智不断在文化上发展。像天使翱翔云端,越过哲学的“范畴”,数学的“同类项”,科学的“属性”与“门、纲、目、科、属、 种”诸般条条框框,在想象的天空进行嫁接,杂交,作出新的突破。 文化的闭塞有如近亲结婚,终不免带来可怕的退化。 古人说的“讽谏”,倒好像在为漫画立论。有个把问题抓准,譬喻巧妙,充满好心善意,而又具备不怕打击报复的那一点胆略。 恶人是画不了漫画的。他不可能把庄严的使命对准自己。职业是终生的,而伪善却不能持久。这类人如果一定要画画,我看弄点速写玩玩倒还是可以的。 我虽然喜欢欣赏漫画,却害怕肉麻的漫画。它往往比被讽刺的对象还丑恶,至少在气质上一致。于是,一个父亲教训儿子说: “讲五讲四美了,你他妈的还满口他妈的!” 这种情况下,孰能知道是非? 我喜欢反映生活情趣的漫画,批评了,却把人的情感调得又浓又稠,培养着人们重要的品质——幽默感。 幽默感是判断一个伟大民族智慧和气质的尺度。是人类生活和道德的酒曲。 漫画家的生活时常为人误解。“既是漫画家,必定时常用画骂人”,以致与他接触时不免忐忑小心。或者,就是滑稽的代号,插科打诨是他的擅长,一见面就得开个玩笑。侯宝林教授平时待人接物往往特别严肃,这是生活中的防线,免得好事之徒油皮油脸凑拢来耍小聪明。虽然侯宝林教授越严肃就越发使人觉得可爱。真令人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世上就的确有这么一种烦恼,为了逃避别人的喜欢而疲于奔命。世上尽多的是矛盾,如“笑得肚子痛饱得难受”,“好得一塌糊涂”,“美死人了!”之类。这都是很不近人情的。 “嫉恶如仇”与“同情”实际上是表亲。嫉恶的源头还是善。有次我问侯宝林教授为什么不批评服务态度?他沉吟地说:“不忍心。三四十块钱一个月……” 对于老华的漫画作品,我是没有甚么好说的。说,不如看。何况在他的面前捧场,本身就是一幅绝妙的漫画。 我从没见他画过漫画,有如我从来没见过母鸡生蛋。他是个颇忙的人,骑车上班,要开会,要见许多不能不见的人,说一些不能不说的话。有人从办公室追到家里,谈到深夜,但是,他时不时有漫画出世。他什么时候画画呢?鬼才知道! 画别的画,有的只要精熟就可以了;因为重复原来的基础工夫靠的只是记忆力。漫画工作则不然,它永远在探索、窥视和发现,为思考所苦,是一个站在没有隐蔽的前哨的战士。是一只展着翅膀、 俯览大地的岩鹰。我也想到伏尔泰的雕像,这说不上与漫画创作有什么联系,只是一种感觉,那种凝视,瞄得准准地微笑…… 作为漫画家,老华有老华的烦恼。 我知道他作品中时常出现一个讨厌的人物:自命不凡,责任心迟钝,自私心却极敏感;懒惰,却残忍得常思报复;奢侈,浪费,却穿着一套旧蓝布制服,头上戴着顶缩了水的干部帽,大嘴小眼。于是,只要这人物一出现,一些同志们就会说这又是在讽刺某某。即使老华诚心诚意地解释说不过是一种典型,并不具体指的是谁,也无济于事。 后来在创作上老华就常常逃避这个人物。在脸上加两撇胡子,或是弄成个大长脸,或是画人的背影……不管怎样,长脸,方脸,跳跃的,打瞌睡的,仍然是那个灵魂。缠绕着追逐着他,有如魔鬼之于浮士德。有什么办法?那个典型代表着腐朽落后的思想,正是漫画家战斗的对手之一,一个战斗者能拒绝对手吗? 我自己有时候是失于检点的;表现在碰到落后状况不免的嘲笑尤其明显。知识分子有甚于老财显示阔绰而炫耀自己的文化,这是有历史根源的。觉着它的不应该,要改掉恶癖,还得费不少功夫。比如别人的认别字,不懂科学,城市和农村差距间的笑话之类…… 文明文化的修养是无止境的,层层嘲笑的因果关系事实上承认了更高明之士对自己的嘲笑的合法性。这点奴性表现不过只是五千年封建历史文化的“返祖现象”而已。 我以前读过一些清末人的笔记,就很觉得可笑,而且还能朗朗上口: 夫扇子者,扇风生凉之器物者也,扇之为器,而质之以草、羽、竹、木、绢、帛,非万木之灵匠其工,运其智,孰能得而成之耶?求诸鸡犬鱼虫乎? 风之运用在人而生发在天。酷暑之末,天风伏地,寒峭出于井梧,复有斤斤于扇器者乎?无有哉!然洞悉天地之奥秘而导引于机栝者,扇集大成矣! 扇之运用,有雅俗之别。贩夫走卒列坐于通衢廊庑,手握南粤破葵扇,运之如大斫杀,呼喝有声,汗酸四溢,虽有风,为俗人之风也。正当之法,当以左或右手之拇指为一方,食、中、无名、小指为一方,挟扇柄于掌心抵之不使脱落;运腕力于左右,使和风流荡于中怀,动作从容,面带微憩,仪态优扬,则雅人之风存焉! 扇之品类如春游仕女各得妍致。汉魏石刻上见有单面转扇,料为西域徙流所致,复有内宫麈尾扇,宫女之团扇诸品,美则美矣!然运转劳顿,颇不宜推广传习。 三百年来有折扇问世。佳:公子携此妙物秘千袖底如无物然,然忽于众目睽睽下突生端倪,畅开如伞盖,轻薄如鸟羽,飞动生风,开合适度,或有问曰此何物也?微笑而不答足矣。人之聪慧机巧至于斯极!夫复何言? 前日德庵大人得闻英夷进贡太极混元扇。扇为镔铁所铸,中空,藏阀门机栝如人之经络血脉,状若无物,实则冀此欺朦忠厚。幸得一中卫窥其诡秘,实乃圣上之宏福,国人之大幸也。所呈云无须人力或兽力启动者,皆欺世谎言。实乃另有粗如腿筋之软管二条自须弥座下出之,长二十丈,通至别室之怪异铁箱内,一虬髯绿晴之夷酋守之,手起,则箱案忽作雷鸣虎吼之声,且四周鬼火不止,则彼室之太极混元扇转动如旋风矣。此风之疾,千百倍于校场齐眉棍演习舞动,受之则气塞,阴森逼人,直透丹田骨髓。英夷之用心洞见,不察自明矣!实阿芙蓉一案后又一毒计也。凡我国人,不可复目之为恩物而任其摄取元气于不顾也。 …… 以上古人论点是颇有历史价值的。虽愚蠢,总还有点爱国主义的味道。我觉得不宜取笑得太厉害,当有一天认识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如我们今天对于空调机、录音机、录相机的认识一样。 在老华的漫画创作中是从不以这方面为题材的。这自然不仅仅是同情心的问题了。 我向漫画敬礼!我深深体会到漫画创作的玩笑中严峻的历史任务。 □读书人语 文章的主旨,是谈华君武其人其画。但于华君武其人其画本身,着墨实不多,确实写得有点“拉拉杂杂”;时而漫画的社会功能,时而侯宝林如何逃避别人的喜爱,时而伏尔泰式的洞悉幽微的微笑,时而自己炫耀文化的恶癖,时而令人解颐的清人笔记……,古今中外人我,随意牵扯。然而,于此正见出作者的“狡黠”。他是借他人之神态风采,为移花接木之计。或正托或反衬,无处不在为华君武其人其画那种准确、敏锐、犀利,讽刺却不欲伤“人”,有所为又有所不为的正大品质张本。 【凌 宇】 茹志鹃 1925— 茹志鹃,上海人,中国当代女作家。著有小说散文集《高高的白杨树》;短篇小说集《百合花》、《萆原上的小路》、《茹志鹃小说选》;中篇小说《剪辑错了的故事》以及散文集《惜花人已去》等。 故乡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它好象很巨大,又好象很琐细。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但要说它只是一撮土一滴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它又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然而它又非一般的天、地、山、水,它和民族,和祖先,和各人逝去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岁月,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联在一起的那个天、那个地、那个山、那个水,还有那种对别人毫无意味,对自己却无比亲切的乡音。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象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袓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坐着蚱蜢似的乌篷船,沿着小河,沙沙地擦着野生花草,经过—道一道圆拱的、半菱形的石头小桥,经过林边的埠头,那里,着青布衫的姑娘在洗衣裳,穿红球衣的小伙子在挑水。在一圈一圈的水晕里,他们好象飘动在纡青拖蓝的白云之间。 坐在船尾揺船的老倌,一面用脚蹬着桨,用手里的划子点拨着船的方向,一面嘴里热闹地说着话。说着路途如何的远,到的所在又是如何的偏僻,回程的生意又是如何难找,等等。当听到我们同意加他一点船钱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 “喔哊!啧啧,这位师母真是……啊!真是……”随着那汩汩而进的小船,那乡音在故乡的水上跳着,笑着,滑着,热热闹闹地送得老远老远…… 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但又觉很熟悉,是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说不出,也许是在梦里。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么? 我提着小竹篮,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土上了。沿着晚稻田畈当中的石板小道,浴着刚升起的太阳光,向小镇慢慢走去。在镇上一所校办的尼龙袜厂里做工的姑娘们,下了夜班回村来了。穿得山青水绿,手里提一个小竹篮,篮上盖一块新的花手帕,手帕边上伸出一双筷子,穿着布底鞋儿的脚,迈得轻轻地,迈得急急地,赶回家来了。家里的小鹅儿等她们回去切萝卜菜哩!那挑了一半的花边,也要赶紧完工;那河埠头正等她们去淘米;那太阳光也正等着她们去晒草呢!多少事啊!脚步儿更加匆匆起来。我站在路边让着道,目送走了三个,又迎来了五个,故乡的姑娘们走远了,苍黄的稻田上面增加了几只鲜艳的蝴蝶。稻篷上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脆松松的声音……懊煞哉!真当是顶了石臼做戏文……” “……伊屋里灶司菩萨,还是伊大……” 风把声音吹远了,剩下面前一条寂寂的石板路。两旁的田畈把它挤得窄窄的,细细的一条,迤逦地牵引着人向镇上而去。 这情这景,我觉得新颖,然而我熟悉,我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也许在梦里。……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掩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园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一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象这女孩这么大的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我走在那矻噔矻噔的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过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把这些就当作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霭,当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衔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涤确良。立冬刚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袄,背脊上的面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远看就象一件羊皮背心。一顶新的罗宋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象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干张合着嘴,我们自顾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那个校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完袜筒,就左一针右一针的挑袜跟,手是飞快的。挑完袜跟就“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袜,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我见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少了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锃亮发光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锃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三层楼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作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干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干净的新布鞋,脱下了山青水绿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罗罗”地唤着小鸡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淡水缸里,千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了起来。 故乡,这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故乡。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读书人语 读《故乡情》,扑面而来的,是淡雅的画,是浓烈的情,是用诗情连接起来的重重画意。在女作家笔下,这个对她并不熟稔,只是听说过的故乡的一切,包括那河、那船、那乡音、那门板、那姑娘、那女孩儿、那石板路、那石拱挢、那祙厂、那机器、那竹篮、那鲫鱼……都是那么亲切、怡人,仿佛早已经历、早已熟识一般。这便是对家乡、 对故土的那份深深的眷恋之情。作者用女性的细腻笔触,极为准确地将难以言表之情(是故乡,却又没有实在的家,没有在其地生活过)形象、真实地描述于笔端,并且用“梦”这个介乎于幻觉与现实之间的状态来联系这一幅幅画面与一重重情怀,使文章的境界陡然升华——这眼前的情景究竟是梦中的现实,还是现实中的梦?是过去曾有过的梦想,还是梦中之境的重现?是梦回家园,还是梦想成真?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庄周与蝴蝶。梦正是维系物质与精神世界的桥梁,用它来寄托作者对故乡向往、留恋却又元可归属的复杂心态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也许,这正是作家对心灵深处的精神家园的一种依傍与寄托。心目中属于自己的可称之为“家”的那一片领地是人在精神上的永恒归宿,它需要在现实中时时有所附丽,于是才有了这令人陶醉的魂牵梦萦。 【郑 宜】 文洁若 1927- 文洁若,北京人,中国当代著名编辑,文学翻译家。译有《天人五衰》、《高野圣僧》、《五重塔》等。著有《我与萧乾》等。 林徽因印象 我大舅父万勉之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在北平任职,娶了贵阳李家的一位姑娘。她和梁启超的正夫人李惠仙是堂姐妹:因此,我刚刚懂事就听大人们谈起过梁启超及其长子梁思成的名字。我大姐幼时聪明伶俐,四五岁上就能背诵上百首唐诗,深得大舅妈的宠爱。1925年左右,有一次,大舅妈和我母亲带她到梁家去串门。梁启超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递给她一只涂了黄油的嫩老玉米。 1915年,我五叔考入清华学堂,和梁思成同学。这位五叔是我父亲的幼弟,比他小十来岁。可惜他体质羸弱,未毕业就因患肺病而死。 我上初中后,有一次大姐拿一本北新书局出版的冰心短篇小说集《冬儿姑娘》给我看,说书里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公和诗人是以林徽因和徐志摩为原型而写的。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不幸遇难后,家里更是经常谈起他,也提到他和陆小曼之间的风流韵事。 光阴荏苒,1946年我考进了清华大学外语系。当时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女校的同班同学几乎全都报考了,而只有我和王君钰被录取,她学的是工科。 在静斋宿舍里,高班的同学们经常谈起梁思成和林徽因伉俪。原来这些同学都上过西南联大,抗战胜利后,才随校从昆明复员到北平。然后根据各人志原,分别插入清华、北大或南开。由于是战时,西南联大师生间的关系似乎格外亲密,学生对建筑系梁、林两教授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当时传为美谈的是这对夫妇多年来与哲学系金岳霖教授之间不平凡的友谊。据说金教授年轻时就爱上了林徽因,为了她的缘故,竟然终身未娶。不论战前在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还是战后迁回清华之后,两家总住紧邻。学问渊博、风趣幽默的金教授是梁家的常客。他把着手教梁家一对子女英语。那时,大学当局对多年来患有肺病的林徽因关怀备至,并在她那新林院八号的住宅前竖起一块木牌,嘱往来的行人及附近的孩子们不要吵闹,以免影响病人休息。 在静斋,我有个叫谢延泉的同屋同学。她跟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十分要好,曾到梁家去玩过几次。她说,尽管大夫严禁林徽因说话,好生静养,可病人见了来客总是说个不停。谢延泉还亲眼看见金教授体贴入微地给林徽因端来一盘蛋糕。那年头,蛋糕可是罕物!估计不是去哈达门的法国面包房就是去东安市场的吉士林买来的。 逻辑学是清华外文系的一门必修课。尽管我被分配到一位姓王的教授那一班,可我还是慕名去听过几次金岳霖的课。一个星期日下午,我在骑河楼上校车返回清华时,恰好和金教授同车。车上的金教授,一反平时在讲台上的学者派头,和身旁的两个孩子说说笑笑,指指点点——他们在数西四到西直门之间,马路旁到底有多少根电线杆子!我一下子就猜出,那必然是梁思成、林徽因的儿女梁再冰和梁从诫了。 我十分崇敬金教授这种完全无私的、柏拉图式的爱,也佩服梁思成那开阔的胸襟。他们二人都摆脱了凡夫俗子那种占有欲,共同爱护一位卓绝的才女。金认识林徽因时,她已同梁思成结了婚。但他对她的感情竟是那样地执着,就把林所生的子女都看成自己的孩子。这真是人间最真诚而美好的关系。当时,梁再冰正在北大外语系学习,梁从诫也在城里的中学住宿,金岳霖可能是进城陪这两个孩子逛了一天,再带他们回家去看望父母。 我还记起了那时的一个传闻:清华、北大、南开是联合招生,梁再冰填的第一志愿当然是清华,然而却被分数线略低于清华的北大录取了。林徽因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爱女的考分竟够不上清华的录取标准!后来校方把卷子调出来给她看,她这才服了。记得每个报考生都给个号,我拿到的号是350003——35指民国三十五年,即1946年。卷子上只写号,不许写名字。这样,作弊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连梁思成、林徽因这样一对名教授的女儿,在投考本校时也丝毫得不到特殊照顾。回想起来,当时的考试制度还是公正的。 1947年的清华校庆,由于是经过八年抗战,校友们第一次团聚,所以办得格外隆重。在大礼堂听了校长、来宾和校友的致辞后,我就溜到图书馆的小阅览室去翻阅旧校刊。林徽因的一张半身照把我吸引住了。她身着白衣,打着一把轻巧的薄纱旱伞,脸上是温馨的笑容。正当我对着照片上这位妙龄才女出神的时候,蓦地听见一片嘁嘁嚓嚓声,抬头一看,照片的主人竟然在阅览室门口出现了。按说经过抗日期间岁月的磨难,她的健康已受严重损害,但她那俊秀端丽的面容,姣好苗条的身材,尤其是那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依然充满了美感。至今我还是认为,林徽因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令人神往的东方美人。她的美在于神韵——天生丽质和超人的才智与后天良好高深的教育相得益彰。没想到已生了两个孩子、年过四十的林徽因,尚能如此打动同性的我,那么也难怪当年多情的诗人徐志摩会为风华正茂的她所倾倒了。她款款来到一张摊开在长桌上的一幅古画前面,热切地评论着。听说她经常对文学艺术作精辟的议论,可惜从未有人在旁速记,或用录音机把它录下来。由于她周围堵起了厚厚的人墙,我也仅仅依稀听见她在对那幅梅花图上的几个“墨点”发表意见。 我第二次看到林徽因,大约是1948年的事。在一个晚上,由学生剧团在大礼堂用英语演出《守望莱茵河》。我去得较早,坐在前面靠边的座位上。一会儿,林徽因出现了,坐在头排中间,和她一道进来的还有梁思成和金岳霖。开演前,梁从诫过来了,为了避免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他单膝跪在妈妈前面,低声和她说话。林徽因伸出一只纤柔的手,亲热地抚摩着爱子的头。林徽因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美感。我记起她是擅长演戏的,曾用英语在泰戈尔的著名诗剧《齐德拉》中扮演公主齐德拉。我在清华的那几年,那是唯一的一次演英文戏,说不定还请林徽因当过顾问,所以她才抱病来看演出呢。 1954年我和萧乾结缡后,他不止一次对我谈起1933年初次会见林徽因的往事。那年9月,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蚕》,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作品登在副刊最下端,为了挤篇幅,行与行之间甚至未加铅条,排得密密匝匝。林徽因非但仔细读了,还特地写信给编者沈从文,约还在燕京大学三年级念着书的萧乾到北总布胡同她家去,开了一次茶会,给予他热情的鼓励。使当时二十三的萧乾最感动的是,她反复说:“用感情写作的人不多,你就是一个。”萧乾还告诉我,1948年他从上海来北平时,曾去清华同林徽因谈了一整天。晚上在金岳霖家过的夜。1954年国庆,我陪萧乾到北大法国文学家陈占元教授家度假,我们还一道去拜访过我的美国老师温德老人。由于那时林徽因的身体已经衰竭,经常卧床。连她所担任的“中国建筑史”课程也是躺在床上讲授的。我们就没忍心去打搅她。 转年4月1日,噩耗传来,萧乾立即给梁思成去了一封慰问他并沉痛地悼念徽因的信。梁思成在病榻上回了他一信。“文革”浩劫之后,我还看到过那封信。1973年我们从干校回京后,由于全家人只有一间八平方米“门洞”,出版社和文物局陆续发还的百十来本残旧的书,我都堆放在办公室的一只底板脱落、门也关不严、已废置不用的破柜子里。一天,忽然发现其中一本书里夹着当年梁思成的那封来函。梁思成用秀丽挺拔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了两页。首先对萧乾的慰问表示感谢。接着说,林徽因病危时,他因肺结核病住在同仁医院林徽因隔壁的病房里,信中他还无限感慨地回顾了他从少年时代就结识、并共同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林徽因的往事,信是直写的,虽然是钢笔字,用的却是荣宝斋那种宣纸信笺。倘若是70年代末,我会把这封信看作无价之宝,赶紧保存下来。当时,经过“史无前例”的浩劫,整个人尚处在懵懵懂懂状态。我竟把这封信重新放回到那只根本不能上锁的破柜子里,甚至也没有向萧乾提起。记得大约同时,萧乾从出版社发还的一口旧牛皮箱子里发现了我母亲唯一的纪念物——周围嵌着一圈珍珠的一颗大翡翠。 1966年8月23日抄家后,出版社的革委会接到街道上的通知后,在把被批斗够了的萧乾押回出版社的时候,胡乱从家里抄了这么一箱子东西和书。接着就打派仗,也没顾得打开看看。几年后又原封不动地发还给我们了。萧乾紧张地对我说:“不要忘了最高指示——三五年再来一次,现在已七年了。趁早打发掉,免得又成为罪状!”我连看也没看它一眼,就听任他蹬上自行车。赶到王府井的珠宝店去把它三文不值两文地处理掉了。说实在的,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才相信头上悬的那把达摩克利斯剑总算消失了。我时常想,说不定哪一天,夹在某本旧书中的梁思成来信,会再一次露面。 1979年萧乾赴美参加衣阿华国际写作计划的活动,事后到各州去转了转。林徽因的二弟林桓当时正在俄亥俄大学任美术学院院长,他创作的陶瓷作品曾为欧美各大博物馆所收藏。林桓听说萧乾来美,就跑了好几个州才找到了萧乾——当时他正在几家大学作巡回演讲。1932年萧乾曾在福州英华中学教过林桓。阔别了近半个世纪的师生畅谈了一通。林桓表示很想回国讲学,为祖国的陶瓷事业出点力气。萧乾回京后,曾为此替他多方奔走过,但始终没有结果。 80年代初,萧乾从美国为梁从诫带来了一封费正清写给他的信。梁从诫住在干面胡同,离我所在的出版社不远,我顺路把信送去了。当年的英俊少年已成长为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我还看到了他那位在景山学校教英文的妻子和小女儿——她长得很漂亮,令人想起奶奶林徽因。告辞出来,忽然看见金岳霖教授独自坐在外屋玩纸牌。尽管那时他已八十开外了,腰背依然挺直。我告诉他,1946 至1947年,我曾旁听过他的逻辑课,而正式教我的是一位王教授。他不假思索地就把那位王教授的名字说了出来。林徽因和梁思成相继去世了,金岳霖居然能活到新时期,并在从诫夫妇的照拂下安度晚年,还是幸福的。 去年8月,我陪萧乾去看望冰心大姐。那是凌叔华去世后头一次见到大姐。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林徽因身上。我想起费正清送给萧乾的《五十年回忆录》中,有一章谈及徐志摩当年在英国怎样热烈追求过林徽因。我对大姐说:“我听说陆小曼抽大烟,挥霍成性。我总觉得徐志摩真正爱的是林徽因。他和陆小曼的那场热恋,很有点做作的味道。” 大姐回答说:“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十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 接着,大姐随手在案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十个字: 说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大姐回忆说: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事从北平去上海前,曾来看望过她。这两句话就是徐志摩当时写下来的。他用了“骷髅”、“磷光”这样一些字眼,说明他当时已心灰意冷。19日,徐志摩赶回北平来听林徽因用英文做的有关中国古建筑的报告。当天没有班机,他想方设法搭乘了一架运邮件的飞机。因雾太大,在鲁境失事,不幸遇难身亡。 正写到这里,梁从诫打来电话,由于萧乾适赴文史馆开会,是我接的。他说,15日晚上费慰梅给他挂来长途,告诉他费正清已于 14日逝世,委托梁从诫转告在北京的友人。我感到了岁月的无情: 又一位了解中国并曾支持过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美国朋友离开了人间。1987年1月我陪萧乾赴港时,曾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教授家里看到一部梁思成的英文遗著《中国建筑史图录》(据梁从诫说,其中“前言”部分,一半出自林徽因的手笔),那就是由于费正清夫妇的无私帮助,才得以在美国出版的。 1988年,萧乾的老友、马来西亚槟州首席部长林苍佑携夫人访华,我们到香格里拉饭店去看望他们。他指着周围像雨后春笋般冒起来的新型大厦对我们说:“这些跟任何西欧大城市有什么两样?还有什么民族特色?” 1985年1月我们访问槟州时,曾目睹马来西亚的华族从中国运木材石料,不惜工本盖起具有民族特色的祠堂庙宇和牌楼。在美国、日本、新加坡,凡是有华裔居民的地方,都能看到琉璃瓦、大屋顶的建筑。然而我们却好端端的把城墙、牌楼、三座门等历史悠久的文物群都毁掉了。在《大匠的困惑》一书中,林洙记述了梁思成、 林徽因伉俪在保存古迹方面所作的努力(尽管到头来在很大程度上归于徒劳),让后人进一步了解这两位中国知识分子的动人事迹。 放下此书,我不禁黯然想道:林徽因倘非死于1955年,而奇迹般地活到1966年8月,又当如何?红卫兵绝不会因为她已病危而轻饶了她。在红八月的冲击下,她很可能和梁思成同归于尽。从这一点来说,她的早逝竟是值得庆幸的。她的遗体得以安葬于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那里还为她竖起一块汉白玉墓碑。 美国汉学家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在《回忆林徽因》一文中说:“在她身上有着艺术家的全部气质。她能够以其精细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痕迹。”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曾出现过像达·芬奇那样的多面手。他既是大画家,又是大数学家、力学家和工程师。林徽因则是在中国的文艺复兴(五四运动)时期脱颖而出的一位多才多艺的人。她在建筑学方面的功绩,无疑是主要的,然而在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方面,也都有所建树。我衷心希望文学研究者在搜集、钻研五四以来的几位大师的鸿著之余,也来顾盼一下这位像彗星般闪现在五四文坛上的才女所留下的珍贵的痕迹,她是不应被遗忘的。 1991年9月16日 □读书人语 林徽因有“中国现代第一才女”的美誉,如费慰梅所说,“在她身上有着艺术家的全部气质。她能够以其精细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痕迹”。若把这篇散漫而凝重的叙述散文比成一幅画,它绝不是用西洋技法精心绘制的人物肖像,逼真传神,而是以散点透视展现形象的水墨写意,妙在笔画之外。作者以追忆的方式,粗线条地把一位美丽端庄、感情细腻、聪慧锐敏的才女,朦胧呈现在读者眼前,给人以隔雾看花的美感。 文章的节奏舒缓随意,语言朴素雅淡,淳静里涌动着一股内在的音韵,作者那份对已往时光的细腻探微,对情感的真切寻觅,完全凝结在质朴的叙事结构里。文之魅力,皆在平淡。 【傅光明】 忆明珠 1927- 忆明珠,原名赵俊瑞,山东菜阳人,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专业作家,中国当代著名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集《墨色花小集》、《荷上珠小集》、《小天地庐漫笔》。 石破天惊的诗句 石破天惊的两句诗,是李白的: 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 ——《拟古》其八 哪里有万古不朽的红太阳!连李白,连早我们一千数百余年的李白,都确认这一点。虽然直至今天太阳还高高地悬在天空,安然无恙,并未销毁,还很红呢!而且据说在天体中他还很年轻! 然而不要回避,它不会一成不变,它终究要销毁的。 人不能不死吗? 不可能! 日月星辰,都要死的。 我们脚下的大地,古人叫它做大块的。《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人,无不死在大地上,而以大地为最后的归宿。而大地,并非永不沉没的方舟,它也有不可避免的末日。 有生就有死! 大悲哀! 生无止息,死无止息,大悲哀亦无止息! 说是“换了人间”,我们是新社会了,还有什么大悲哀呢? 那是另一回事。社会的变革,可以把土葬该为火葬,可以把“祭文”改为“悼词”,但能无葬、能无悼吗?有葬有悼就有大悲哀。因为到了新社会,人,仍然总是要死的。有死,有死生之际,就有大悲哀。 文学中表现一点点这种大悲哀,怕什么呢?李白就敢于说: 日月终销毁, 天地同枯槁。 尖锐!一箭中的!什么英雄事业,壮丽江山,生花妙笔,绝代红颜!全被他一箭穿个粉碎! 一切的一切,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无不终销毁而同枯槁!看不到这一点,想不到这一点,那是自欺欺人。看到了,想到了,说是不生大悲哀,若非伪君子,必是伪圣人,——伪之集大成者也! 然而,大悲哀并不意味着大悲观。 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星球上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不知经过亿万斯年;从有生命到有人类生命,又不知经过亿万斯年;从有人类生命至有人类生命中之一的我的生命,至有我这样的一个人,我怎能不自视为生命史上的一支无比辉煌灿烂的生之凯歌!试想,从给我以生命的原始人远祖算起,为了种族的生存、发展,世世代代,经历了多少艰险!多少危难!多少多少回的饥馑冻馁!多少多少回的病魔追寻!多少多少回的刑戮相加,多少多少回的水火交侵!多少多少回的置之死地而复生!我怎可不惜之,敬之,珍之,爱之,而随便虚拋浪掷我难得享有的一生!又怎可不惜之,敬之,珍之,爱之,而随便虚拋浪掷我难得享有的一死!我的生命,我的理智,我的良心,绝不会容忍的。生而不免一死,死而不能复生,这法则本身,既给生死之际以大悲哀,又充分显示了生与死的崇高和伟大,一个人要敢于拥抱生,更敢于正视死! 李白的令人敬佩之处,在于他不自欺欺人,不伪善伪圣。他敢于正视并敢于说出无论人生和宇宙都有悲剧的结尾在那儿恭候着,却不自陷于虚无和悲观,反而创造出他那风流潇洒、光彩流丽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游戏天子,嘲弄权贵,不为利缰,不为名累。好山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八名山游”。好饮酒,“但教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赋诗,“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他好像活得比谁都快活!比谁都天真烂漫!对!看破红尘,看到了人生和宇宙的那个黑洞,但,并不跌进去,而是回过头来,重新走进红尘,有滋有味地有板有眼地好好过活。活着的时候,嘴边銜着一丝会心的微笑;死去的时候,眼角涌一颗晶亮的泪珠。这样的人,不论在古代,在当代,我不信他不热爱公众,不热爱人类和未来的! 前些时曾写过一首小诗,好像与这篇短文所说的有点相通的东西,且抄在这里,随人怎样理解吧—— 风景入目最佳处, 不在此岸,  不在彼岸。  向前走, 走过桥去,  再回头, 回到桥中间。 □读书人语 忆明珠渐渐的不爱叙述人生,“再现”也好,“表现”也好,仿佛都懒得去干了。他寻找焦点,以后又把焦点掰开揉碎给我们看,以后再让我们自己去想象整个画面。我疑心他以为画面都是用“傻瓜”机拍的,连同他自己柏出来的画面。疑心归疑心,不过我肯定的说,在寻找焦点,在掰开揉碎中间,见肋见骨似的见出了文章的个性。 忆明珠用“石破天惊”做一篇散文的题目,我想用这四个字可做他辛勤工作的总题。是不是文如其人呢?因不够熟悉,还不敢说。 他的这篇散文甶李白的两句诗起兴,诗曰:“日月终铕毁,天地同枯槁。”在李白传诵千年的诸多名句中,这两句的名气不算很大。可是忆明珠读出了宇宙生死的大悲哀,又大悲哀不意味着大悲观,又李白的敢于正视敢于说出来,足以见大无畏了,大无畏的热爱人类和未来 文章最后以他自己的短诗收尾,因为“好像与这茑短文所说的有点相通的东西”。 我又因此想到一些“有点相通的东西”,不怕丑,模仿几句如下: 人生入目最难处, 站在桥中间。 到得紧要关头,  脬敢走过桥去,  或此岸, 或彼岸, 又回头, 站在桥中间。  【林斤澜】 陆文夫 1928— 陆文夫,江苏泰兴人。当代著名小说家,主要作品集有《二遇周泰》、《特别法庭》、《小巷人物志》、《美食家》以及《小说门外谈》、《艺海入潜记》等。 快乐的死亡 作家有三种死法。一曰自然的死,二曰痛苦的死,三曰快乐的死。 自然的死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一种普遍的死亡形式,没有特色,可以略而不议。快乐的死和痛苦的死不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人还活着,作品已经、或几乎是没有了! 作家没有了作品,可以看作是个人艺术生命的死亡、职业的停顿。其中有些人是因为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这不是艺术的死亡,而是艺术的离休,他自己无可自责,社会也会尊重他在艺术上曾经作出的贡献。 痛苦的死亡却不然,即当一个作家的体力和脑力还能胜任创作的时候,作品已经没有了,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各种苦难和折磨(包括自我折磨)所造成。折磨毁了他的才华,苦难消沉了意志,作为人来说他还活着,作为作家来说却正在或已死去。这种死亡他自己感到很痛苦,别人看了心里也很难受。 快乐的死亡却很快乐,不仅他自己感到快乐,别人看来也很快乐。昨天看见他大会上做报告,下面掌声如雷;今天又看见他参加宴会,为这为那地频频举杯。昨天听见他在高朋中大发议论,语惊四座,今天又听见他在那些开不完的座谈会上重复昨天的意见。昨天看见他在北京的街头,今天又看见他飞到了广州……只是看不到或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 我不害怕自然的死,害怕也没用,人人不可避免。我也不太害怕痛苦的死,因为那时代已经过去。我最害怕的就是那快乐的死,毫无痛苦,十分热闹,甚至还有点轰轰烈烈。自己很难控制,即很难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因为我觉得喝酒不一定完全是坏事,少喝一点可以舒筋活力,据说对心血管也是有帮助的。作家不能当隐士,适当的社会活动和文学活动可以开阔眼界,活跃思想,对创作也是有帮助的。可是怎么才能不酗酒、不作酒鬼,这有益的定量究竟是多少呢?怕就怕三杯下肚,豪情大发,嘟嘟嘟,来个瓶底朝天,而且一顿喝不上便情绪不高,颇有怨言,甚至会到处去找酒喝。呜呼,快乐地死去! □读书人语 “痛苦死亡”的时代会有所变迁,“快乐死亡”的社会环境也许永远不会两样。那么以洞察与拯救社会与人生的灵魂为己任的作家们,又当如何谨存怎样的自知、自觉、自律与自醒呢? 不热衷于职业与抛弃职业同样是对职业的背叛。没有作品当然不是作家,这道理就像没生孩子的女人不能称为母亲一样简单; 失去了对创作的钟爱也不能算个作家,犹如没有母爱的“母亲”只能谓之女人。作家的冠冕实在是由作品和对创作的忠恋合铸而成。 其实,许多人本就谈不上是个作家,本就是扯着“作家”的大旗作为诈骗“快乐”的虎皮罢了。若此无耻之流何妨由他在“快乐”中自得,且由他在“快乐”中走向最后的“快乐”去罢;困惑的问题是,那些实实在在的作家们也在“热热闹闹”中麻麻木木,也在“快快乐乐”中走向幽幽暝暝。这才令人扼腕。作家们如此不自觉、不自悲地令其艺术生命在“快乐”、“热闲”,甚至“轰轰烈烈”中自戕自绝,实是作家们的最大悲哀! 不仅仅是一种清醒、冷静的自省、自律,更是对一个洞察与拯 救灵魂的群体的灵魂作严肃、冷竣的解剖与考察。这般惊警令人心悸!文不在长,有质则胜。从这篇小小的“论文”中,更令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般的豪迈与激壮!正是如此的“殉道”精神,点拨与维护着日益暗淡的文坛的星星之火。于是,也便有了一种绝非虚无缥缈的大憧憬在我们忠城的渴望与祈祝中冉冉而升! 【季 苗】 宗 璞 1928— 宗璞,当代女作家。著有小说、散文、童话多种,并有少量译作。散文集《丁香结》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 奖。现有《宗璞小说散文选》行世。近作有小说《南渡记》。

紫藤萝瀑布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

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开的花像是一个张满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舱,船舱鼓鼓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开似的。那里装的是什么仙露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关于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楚。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这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从来都稀落,东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挂在树梢,好像在察颜观色,试探什么。后来索性连那稀零的花串也没有了。园中别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种了果树。那时的说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曾遗憾地想: 这里再看不见藤萝花了。

过了这么多年,藤萝又开花了,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个一朵,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 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读书人语 无须被文中的童话情境暂时陶醉,作者所昭示的恰恰是大千世界的生命轮回运动。一种生命的完结与消失,毕竞会被另一种生命的复出与兴旺替代。这种生命的更生及超然沽力当然首先是物质的,但她又怎能不寄托着活泼泼的精神?这在作者充满主现意绪的描纶中尤其会得到印证。 【宁珍志】 燕园石寻 希望散文世界中不只有真情实感,美丽画图,还要有议论。 等待出色的议论文! 从燕园离去的人,可记得那些石头? 初看燕园景色,只见湖光塔影,秀树繁花,不会注意到石头,回想燕园风光,就会发现,无论水面山基,或是桥边草中,到处离不开石头。

燕园多水,堤岸都用大块石头依其自然形态堆砌而成。走进有点古迹意味的西校门,往右一转,可见一片荷田。夏日花大如臣碗。荷田周围,都是石头。有的横躺,有的斜倚,有的竖立如小山峰,有的平坦可以休憩。岸边垂柳,水面风荷,连成层叠的绿,涂抹在石的堤岸上。 最大的水面是未名湖,也用石做堤岸。比起原来杂草丛生的土岸,初觉太人工化。但仔细看,便可把石的姿态溶进水的边缘,水也增加了意味。西端湖水中有一小块不足以成为岛的土地,用大石与岸相连。连续的石块,像是逗号下的小尾巴。“岛”靠湖面一侧有一条石雕的鱼,鳞甲毕现,曾见它无数次的沉浮。它半张着嘴,有时似在依着水面吐泡儿,有时则高高地昂着头。不知从何时起,它的头不见了,只有向上翘着的尾巴,在测量湖面高低。每一个燕园长大的孩子,都在那石鱼背上坐过,把脚伸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幻想未来。等他们长大离开,这小小的鱼岛便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个逗号。 不只水边有石,山下也是石。从鱼岛往西,在绿萌中可见隆起的小山,土下都是大石。十几株大树的底座,也用大石围起。路边随时可见气象不一、成为景致的石头,几块石矗立桥边,便成了具有天然意趣的短栏。杂缀着野花的披拂的草中,随意躺卧着大石,那惬意样儿,似乎“嵇康晏眠”也不及它。

这些石块数以千万计,它们和山、水、路、桥一起,组成整体的美。燕园中还有些自成一家的石头可以一提。现在看到的七、八块,都是太湖石,不知入不入得石谱。 办公楼南两条路汇合处有一角草地,中间摆着一尊太湖石,不及一人高,宽宽的,是个矮胖子。石上许多纹路孔窍,让人联想到老人多皱纹和黑斑的脸,这似乎很丑,但也奇怪,看着看着,竟在丑中看出美来,那皱纹和黑斑都有一种自然的韵致,可以细细观玩。

北面有小路,达镜春园。两边树木郁郁葱葱,绕过楼房,随着曲径,寻石的人会忽然停住脚步。因为浓绿中站着两块大石,都带着湖水激荡的痕迹。两石相挨,似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路的另一边草丛中站着一块稍矮的石,斜身侧望,似在看着那两个伴侣。 再往里走,荷池在望,隔着卷舒开合任天真的碧叶红菡萏,赫然有一尊巨石,顶端有洞。转过池面通路,便见大石全貌。石下连着各种形状的较小的石块,显得格外高大。线条挺秀,洞孔诡秘;层峦叠障,都聚石上。还有爬上来的藤蔓,爬上来又静静地垂下。那鲜嫩的绿便滴在池水里,荷叶上。这是诸石中最辉煌的一尊。 不知不觉出境春园,到了朗润园。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弄清两园交界究竟在何处。经过一条小村镇般的街道,到得一座桥边,正对桥身立着一尊石。这石不似一般太湖石玲珑多孔。却是大起大落,上下突出,中间凹进,可容童子蹲卧,如同虎口大张,在等待什么。放在桥头,似有守卫之意。

再往北走,便是燕园北墙。又是一块草地上,有假山和太湖石。这尊石有一人多高,从北面看,宛如一只狼犬举着前腿站立,仰首向天,在大声吼叫。若要牵强附会,说它是二朗神的哮天犬,未尝不可。 原以为燕园太湖石尽于此了。晨间散步,又发现两块。一块在数学系办公室外草坪上。这是常看见的,却几乎忽略了。它中等个儿,下面似有底座,仔细看,才知还是它自己。石旁一株棣棠,多年与石为伴,以前依偎着石,现在已遮蔽着石了。还有一块在体育馆西,几条道路交叉处的绿地上,三面有较小的石烘托。回想起来,这石似少特色。但即是太湖石,便有太湖石的品质。孔窍中似乎随时会有云雾涌出,给这错综复杂的世界更添几分迷幻。

燕园若是没有这些石头,很难想象会是什么模样。石头在中国艺术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无论园林、绘画还是文学。有人画石入迷,有人爱石成癖,而《红楼梦》中那位至情公子,也原不过是一块石头。 很想在我的“风庐”庭院中,摆一尊出色的大石。可能因我写过《三生石》这小说,来访的友人也总在寻找那块峻峭的石。还有人说确实见到了。其实有的只是野草丛中的石块。这庭院屡遭破坏,又屡屡经营,现在多的是野草。野草丛中散有石块,是院墙拆了又修,修了又拆,然后又修时剩下的,在绿草中显出石的纹路,看着也很可爱。 □读书人语 不管作者赋予燕园的石头以多少风采与力度,它们始终是如一地保持着各自的态势,用静止的方式承受着人对它的塑造。可是,终究有动而不止的,那就是作者的目光、心神与意念,这一“静”一“动”的契合与交融,或者说是“动”与“静”在主客体的相互转化过程中,则真正体现出了宗璞创作的古典精神。那份雅致,那份清秀,那份意蕴,那份品格,使得默默以对相顾无言的石头们仿佛要说出话来。是呵,提及古典精神,由“石头”不能不想到“风骨”,于是着眼文章的结尾处:“在绿草中显出石的纹路,看着也很可爱”,竟读出了另外一种声音。 【宁珍志】 李泽厚 1930— 李泽厚,湖南长沙人。生于汉口,父早亡,家境贫寒。45年秋初中毕业后考上湖南第一师范,毕业后一度失业,后当上乡村小学教师。1950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专搞美学研究。二十世纪中后期中国重要美学家、思想史家。著有《批判哲学的批判》、《美学论集》、《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等。偶为散文,多收在《走我自己的路》一书中。 悼朱光潜先生 朱光潜先生逝世了,我应该写点什么,却不知道写什么才好。凌晨四点钟,我坐在屋里发呆,四周是那样的寂静。 我和朱先生是所谓“论敌”,五十年代激烈地相互批评过,直到朱先生暮年,我也不同意他的美学观点。这大概好些人知道。但是,我和朱先生两个人一块喝酒,朱先生私下称赞过我的文章……这些却不一定有许多人知道。那我就从这写起? 我那第一篇美学文章是在当时批朱先生的高潮中写成的。印出油印稿后,我寄了一份给贺麟先生看。贺先生认为不错,便转给了朱先生。朱回信给贺说,他认为这是批评他文章中最好的一篇。贺把这信给我看了。当时我二十几岁,虽已发了几篇文章,但毕竟是言辞凶厉而知识浅薄的“毛孩子”。这篇文章的口气调门便也不低,被批评者却如此豁达大度,这相当触动了我,虽未对人常说,却至今记得。贺先生也许早淡忘了,但不知那封信还在不?当然,朱先生在一些文章中也动过气,也说过重话,但与有些人写文章来罗织罪状,夸张其辞,总想一举搞垮别人,相去何止天壤?我想,学术风格与人品、人格以至人生态度,学术的客观性与个体的主观性,大概的确有些关系。朱先生勤勤恳恳,数十年如一日地写了特别是翻译了那么多的东西,造福于中国现代美学……,这是我非常敬佩而想努力学习的。朱先生那半弯的腰,盯着你看时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带着安徽口音的沉重有力的声调,现在异常清楚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因为自己懒于走动,我和朱先生来往不多。在“文革”中,去看过他几次。我们只叙友情,不谈美学。聊陈与义的诗词,谈恩斯特·卡西尔……,虽绝口不涉及政治,但我当时那股强列的愤懑之情总有意无意地表露了出来。我把当时填的一首词给朱先生看了,朱先生却以“牢骚太盛防肠断”来安慰、开导我。并告诉我,他虽然七十多岁,每天坚持运动,要散步很长一段路程,并劝我也搞些运动。朱先生还告诉我,他每天必喝白酒一小盅,多年如此。我也是喜欢喝酒的,于是朱先生便用酒招待我,我们边喝边聊。有一两次我带了点好酒到朱先生那里去聊天,我告诉他,以后当妻子再干涉我喝酒时,我将以高龄的他作为挡箭牌,朱先生听了,莞尔一笑。 “文革”后,朱先生更忙了,以耄耋之年,编文集、选集、全集,应各种访问,邀请、讲学、开会,还要翻译维柯……。于是我没再去朱先生那里了。最近两年,听说朱先生身体已不如前,但我消息既不灵通,传闻又时好时坏,加上自己一忙,也就没十分注意。 如今,一声惊雷,先生逝去。回想起当年情景,我真后悔这十年没能再去和朱先生喝酒聊天,那一定会痛快、高兴得多。但这已经没有办法了,生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复。只是记忆和感情将以更丰畜的形态活在人的心底。而这也就是死亡所不能吞噬的人类的有活力的生命和生命的活力。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学者的忆悼散文。 朱光潜是一代美学宗师。他的逝世使李泽厚这个学术“论敌”深感悲哀,痛失良友益师,故把笔为文,以寄哀思。 避热就生,专写“人所不知”者,是本文写法上一个突出特点。 这样,和朱先生一起开怀杨饮;朱先生私下称赞作者的文章; 朱先生劝慰作者“牢骚太盛防肠断”;朱先生建议作者“也搞些运动”等等,就十分引人注目了。这种“尽叙友情,不谈美学”的取材方法是极为适宜的。试想,若不是如此而是翻陈年旧帐,打笔墨官司,那该多么败兴,多么聒嗓! 朱先生的风采、神韵也得到了“画眼睛”般地勾勒。 像“朱先生那半弯的腰,盯着你看时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带着安徽口音的沉重有力的声调”;朱先生听完作者准备拿他来做喝酒的“挡箭牌”时的“莞尔一笑”等,都是相当传神的。 学术上可以是“论敌”,人格上却必须光明磊落,豁达大度!——这就是本文给予我们的最大教益。 【刘锚庆】 流沙河 1931—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四川金堂人,著名诗人。1948年开始创作,著名作品有诗歌《寄黄河》、《草木篇》等。现有《流沙河诗集》行世。 蟋蟀国 小鸡养一群又一群,到头来一只只果了芳邻饿狗之腹。心伤透了,烧掉竹编鸡笼,誓同羽族绝缘。这是批林批孔那年的事了。我家小园,鸡踪既灭,夏草秋花,次第丛生。金风一起,园中便有蟋蟀夜鸣。古语云:“蟋蟀鸣,懒妇惊。”惊什么?惊寒衣之犹未备也。明代文人记京师童谣云:“蟋蟀瞿瞿叫,宣德皇帝要。”蒲松龄据此写悲惨的蟋蟀故事入《聊斋志异》。《诗经》咏及蟋蟀,《豳风》、《唐风》两见。自此代代有之,不胜枚举。这小虫有资格竞选中华的国虫,惜乎虫格稍低于蝉,缺少蝉的高洁,而且好斗。不过好斗也属优秀品质,在那些年。倒是蝉因自高自洁,常被揪斗。有诗人回笔写那些年,说中国人被挑拨起来互相狠斗,斗得冤冤不解,如斗蟋蟀一般。妙!愈想愈妙! 蟋蟀一科,种类繁庶,最著名的当数油葫芦和棺材头。油葫芦长逾寸,圆头,遍体油亮,鸣声圆润如滚珠玉。棺材头短小些,方头,羽翅亦油亮,鸣声凌厉如削金属。油葫芦打架,互相抱头乱咬,咬颈,咬胸,咬腿,野蛮之至。棺材头打架,互相抵头角力,显得稍为文明,基本符合“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原则。不过遇着势均力敌,双方互不退让,也兴抱头乱咬。吾乡儿童特看重棺材头,瞧不起油葫芦,呼之曰和尚头。和尚头这名称已寓有嘲谑意。和尚头确实也傻头傻脑,乱跑乱爬,毫无威仪可睹。棺材头则不然,姿态庄重,步伐稳健,沉着迎敌,从容应战。吾乡儿童所捕所养所斗,皆限于棺材头,和尚头不与焉。所谓蟋蟀,在吾乡乃指棺材头而言。特此说明。 在我家小园,蟋蟀的天敌是鸡。鸡在墙边地角搜查缝隙,啄食一切昆虫,更凶的一着是用双爪扒垃圾,扒瓦砾,扒草荄与花根,扒出虫卵就啄。鸡有耐性,不厌其烦,天天搜查天天扒,害得蟋蟀难以安身立命,难以传宗接代。批林批孔那年的暮春,多亏最后一群天敌被芳邻饿狗吃绝了,蟋蟀得以复国,夜夜欢奏“虫的音乐”于清秋的小园。 夜凉如水。疲劳一天的我,此时独坐门前石凳,摇扇驱蚊,静听小园蟋蟀的歌。忽然想起我这四十年来唱了多少歌哟。且让我算算吧。记忆中最早的一支歌《空枝树》是偎在慈母膝下,跟着她唱会的。歌曰: 空枝树,不开花。  北风寒,夕阳西下。 一阵阵,叫喳喳。何处喧哗? 何处喧哗?原来是乌鸦。 乌鸦,乌鸦,你…… 人的一生用这样一首歌开了头,还能有什么好命运。混到中年,自己也成了空枝树。哦,不空不空,有树冠呢,一顶右派帽子。到五六岁,跟着堂兄七哥唱会《吹泡泡》、《渔光曲》。读小学,唱《满江红》,唱抗日救亡的歌。稍大些,唱《黄河大合唱》。入初中,莫名其妙,唱《山在虚无缥缈间》。上高中,唱四十年代电影的流行歌,唱美国的歌,后来又唱《古怪歌》、《山那边好地方》、《你是灯塔》、《走!跟着毛泽东走》这一类进步歌。解放后,成年了,唱五十年代光明的歌,唱朝鲜的歌,唱苏联的歌。自从有了《社会主义好》这支绝妙的歌,我就暗哑了,不再唱歌了。十多年以后,现在,我参加黑五类的夜学,奉命唱语录歌,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唱“你不打,他就不倒”。四十年来,人类的歌变了多少花样,蟋蟀的歌却同我小时候听见的一模一样。这太熟稔的歌,真能唤醒童年,使我惊愕四十年如一瞬。而使我更为惊愕的是忽然想起南宋叶绍翁的这一首七绝: 萧萧梧叶送寒声, 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 夜深篱落一灯明。 仿佛看见那个捉蟋蟀的儿童就是我哟!不但叶绍翁看见过我的“一灯明”,也是南宋的姜夔还看见过我本人呢。他不是在《齐天乐·蟋蟀》词内写过“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的名句吗。小时候我酷爱捉蟋蟀。捉蟋蟀,在我,其乐趣远胜过斗蟋蟀(我打架总吃亏)。童年秋天傍晚,只要侦听出庭院有蟋蟀在叫,我便像掉了魂似的,吃晚饭无心,做夜课无心,非把这只蟋蟀捉入笼中不可。 此时独坐门前石凳听蟋蟀的悲歌,徒生感慨罢了,倒不如去捉,或能捉回一瞬间的童年。兴趣来了,说干就干。我锯一截竹筒,径寸,长尺,一端留竹节,一端不留。然后用自制的小刀在竹筒上刻削出密密的五条平行窄缝。一具蟋蟀笼就这样做成了。不是吹牛,我做这玩艺儿真可谓驾轻就熟。我是沿着刀路走回童年去啊。 小儿余鲲七岁,深夜不归,在外面大院坝伙同别的小孩游戏。我去叫他回来,悄悄告诉他今夜捉蟋蟀。说是捉给他玩,其实是想让他看看爸爸捉蟋蟀的本领。此事无关父爱,读者明察。 夜既深矣,小园蟋蟀鸣声更响,更急,更繁。不过我很容易听出来,大多数是可笑的和尚头即油葫芦,只有三四只是我要捉的棺材头。那些和尚头求偶心太切,拼命振羽乱叫,呼唤卿卿,不肯稍歇,也不怕被人捉将笼里去。棺材头的警惕性高,闻人跫音渐近,便寂然敛了翅,保持沉默。枇杷林附近的那一只棺材头就是这样,只因我的泡沫塑料拖鞋踩响了一片枯叶,他便不肯再叫。难以判明他所踞的确切位置,我只得伫立在树荫下,作雕像状,岿然不动,屏息等待。鲲鲲远远站在我的后面,高擎一盏点煤油的瓶灯,等得不耐烦了,不小心弄出声音来。我乃勃然大怒,斥责鲲鲲,挥手以示失望,转身入室,读《史记》去。鲲鲲自知犯了错误,便替我蹲在小园内,继续侦听。过了一会,探头入室,向我比手势。 这次不穿拖鞋,赤脚走捉。鲲鲲仍然擎灯,远远站在后面。我以半分钟一步的慢速,轻轻轻轻逼近枇杷树下。这次那家伙的鸣声变得稀疏了,显然余悸尚在。我蹲下去,双手爬行如猫,愈逼愈近。近到下颏之下,伸手便可掩捕。我向后面比手势,接过鲲鲲手中的瓶灯,向地面一照,终于看见了。这家伙,好英武!似乎有所觉察,已经暂停振羽,但双翅仍然高张着,不肯收敛。它在想等一会再唱吧?我把瓶灯轻轻放在地上,又把蟋蟀笼轻轻放在它的前面,笼口距它头部不到一寸。做这一切,我都侧着脸,不让自己呼出的气惊动它。然后我用一根细微的竹丝去挑拨它那一对灵敏的触须,使它误认为前面有来敌。一挑一拨,它立刻敛了翅,悚然而惊。再挑再拨,它便筛抖躯体,警告来敌。三挑三拨,惹得它怒火起,勇猛向前,准备打架。就这样挑拨着,引它步步追赶不存在的来敌,一直追入笼口,终于“入吾彀中”。我用玉米轴心塞了笼口,长长舒一口气,好像拾得宝贝似的,快活之至。回到室内,在灯下细细看,果然英武。这家伙头部左右两侧各有一线黑纹如眉。我与鲲鲲约定,就叫它黑眉毛。此时黑眉毛似有所醒悟,用触须到处探索。鲲鲲用竹丝挑拨,它便避开,躲到笼底一端去了,不肯出来。我说:“不要去逗它了。它在反省。” 我去小园墙边,很快又捉一只。这次是用左手擎灯,用右手掩捕的。捉回关入笼中,让这倒霉的可怜虫去惹黑眉毛。这可怜虫惊魂甫定,弹一弹须,梳一梳翅,伸一伸腿,舔一舔脚,便一路试探着,向黑眉毛所踞的笼底一端踱去。黑眉毛正在独自生闷气,察觉后面有敌来犯,便猛地掉转身,冲杀出来。两雄相逢狭路,四条触须挥鞭乱舞,立刻抵头角力。这可怜虫哪是对手,两个回合,败下阵来,回头便逃。黑眉毛不解恨,一路猛追穷寇,不让那可怜虫喘息片刻。可怜虫向上爬,要钻缝,缝太窄,钻不出,只好仰悬在上,暂避锋芒。黑眉毛一边振羽鸣金,宣布胜利,一边继续搜寻逃敌,决不饶恕。来回搜寻两趟,发现逃敌高挂在上,便抬头去咬腿。好狠,这黑眉毛! 鲲鲲看得呆了。 “快半夜了。睡了。”我说。 翌晨,恍惚听见鲲鲲在骂:“林贼!林贼!你是林贼!”原来黑眉毛咬断了可怜虫一条腿,正在大啃大嚼,当吃早点。我赶快放两颗花生米入蟋蟀笼。这样或许能保住另一条腿吧? 于是黑眉毛改名为林贼。鲲鲲问:“爸,我们给断腿取个啥名字?”我信口答:“走资。” 白天我带着鲲鲲上班去,忙于钉包装箱糊口。近来黑五类夜学,有时候上面叫我去参加:有时候上面又叫我不要去参加了,莫名其妙。所以晚上多有闲睱在家重读《史记》,浮沉在遥远的兴亡里,忽喜忽悲。又想到历史上有那么多冤屈,动辄要命,弄不好还要杀全家,能苟活如我者已是万幸,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哟。 昨夜捉蟋蟀引动了鲲鲲的兴趣,他就夜夜擎灯,自己去捉。他的本领当然赶不上我。他总是用手掌掩捕太猛,往往压断或压伤蟋蟀的一条腿,弄成“走资”或“预备走资”。关它们入笼中,徒遭“林贼”欺侮。“你不要损阴德,快把它们放了。”我多次这样告诫他。这些伤残者结果是放了又被误捉,误捉了又被开释,唱了二进宫又唱三进宫,老是缠着我们。 有一夜鲲鲲捉住一只硕大惊人的。这位胖兄鸣声炸响,我早就侦听过多次了,只因为它深藏在石砌的墙脚缝内,不好下手。也是胖兄合该倒霉,放深跑到墙脚底下觅食。觅食你就觅食,不要闹嘛。它被佳肴美味(查系馊臭馒头半块)胀得憨了,乃大振其钢翅,拼命张扬,所以终被鲲鲲拿获,入我笼中。灯下一看,真是庞然大物。 “这回‘林贼’要挨打了!”我说。 胖兄舔了脚又揉了腿,歪着脖子出神。 “爸,它为啥偏着头?” “它在想。” “想啥?” “想馒头真好吃啊。” 鲲鲲用竹丝赶他向前走。赶一下,走两步。又赶一下,又走两步。不赶,它就不走。奇怪的是歪着脖子,老是歪着脖子。我已明白原因何在,深感惋惜,瞪了鲲鲲一眼,但又不愿点破。 恰好“林贼”出巡来了,大摇大摆,威风凛凛,一路挥鞭,东敲西打。几只被它咬怕了臣仆急忙让路,停摇触须,深怕发生误会。“林贼”用鞭梢一一检验了它们的忠实程度,然后走向歪脖子胖兄,双鞭一阵乱舞,似乎在问:“前面是何虫豸?”胖兄轻轻揺须作答,大有谦谦君子之风,虽然不亢,但也不卑,恪守中庸之道。“林贼”抢步上前,摇动着口器两侧的短白须,要求对手速来抵头角力,决一雌雄。胖兄立即克己复礼,掉转身去,拒绝抵头角力,似乎在说:“非礼勿动呀非礼勿动!”依旧可笑地歪着脖子出神。 鲲鲲大失所望。 “爸,它为啥不打架?” “孔老二嘛。” 鲲鲲不懂我的回答是什么意思,还要再问。我生气了,责备他说:“失损阴德!你用手去掩它,扭伤了它的颈项。它不是现在还歪着脖子吗!” “林贼”振羽鸣金,闹着要驱逐“孔老二”。“孔老二”不理它,等它逼近了,猛地弹腿向后踢它,踢得它近不了身。毕竟是个庞然大物,弹腿凌厉。 后来有同院的小孩带着余鲲到本镇食品厂去扒煤堆,捉回十五六只蟋蟀。笼太小了,养不下这么多好汉。我用两个洗干净的泡菜坛子接待它们一伙,连同接待“林贼”及其臣仆,当然还接待“孔老二”。每坛居住十只以上。两坛共有二十多只,放在室内。饲以花生、胡桃、辣椒,让它们吃得饱,养得肥,有广阔天地可跳可跑,又有受外面强光的影响。两坛音乐,通宵伴我,妙不可言。 不妙的是每隔几天总有一位好汉被咬成独腿的“走资”,赖我救出,抛入小园,自谋生路。蟋蟀国的虫口就这样暗中偷减。秋分以后,虫口减半,每坛只剩六七只了。我视察过,“林贼”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独腿的照例被我抛入小园去。 钉包装箱的活路愈来愈忙。每日早早出晚晚归,还要加夜班,哪有闲心逗弄蟋蟀。只要听见两坛尚有音乐,我就不想亲临坛口视察。不过我能猜到,被咬成“走资”的肯定很多。 有一夜我听出两坛总共只有三只在叫,估计情况严重。翌日中午,捧着坛子到阳光下面去视察,心都凉了。第一坛内,“林贼”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其余的四五只都死了。第二坛中,只有一只无名氏还活着,其余的五六只都死了。我用筷子拈出尸骸,一一观看。被咬掉腿的,被咬破腹,被咬断颈的,都有。坛内饲料还剩了许多,说明死者不是死于饥饿,而是活生生地被咬死的。国虫啊国虫! “林贼”。“孔老二”。无名氏。三只强者被我关入笼中,养在枕畔。无名氏论躯体并不比“林贼”大,但它头部黄亮,与众不同。我给他取名为金冠。金冠不惹“林贼”,专找“孔老二”打架。“孔老二”瘦多了,颈伤无法复原,已成终身憾事。看来“林贼”大有希望永远健康,“孔老二”则性命危殆。 某日偶然发现“孔老二”踯躅在蟋蟀笼的中段,前有金冠的威逼,后有“林贼”的偷咬,饱受两面夹攻之苦,远胜昔年陈蔡之厄。想不到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了。 有一次听见笼中在吵架,我去视察。原来是金冠与“林贼”正在争吃“孔老二”的遗骸,一边啃嚼一边对骂。我将“夫子”遗骸抢救出来,以礼葬之小园内的“夫子”故居——石砌墙脚的某一条缝内,顺便也替鲲鲲忏悔一番。 “孔老二”既然死了,金冠与“林贼”的攻守同盟也跟着瓦解了。一笼不容二雄,它俩遂成了生冤家死对头,常常打架。有一次打架被我目击,至今不忘。谨陈述该战役始末如次。 金冠住在笼口一端,以玉米轴心为靠山。“林贼”住在笼底一端,以竹节为靠山。它俩各有势力范围,绝不乱住。笼的中段堆放饲料,是为中立地区,谁都可以来的。不过不能够越过饲料堆。谁越过了,谁便是入侵者,将被对方驱逐。先是金冠走到中立地区进餐,绕过辣椒,又绕过胡桃,去啃花生。花生啃出声响,“林贼”听见,便也来啃。啃了几口,觉得乏味,想去尝尝金冠后面的胡桃和辣椒,便伸出触须去同金冠打招呼,请它让路。它只顾啃花生,不作回答。“林贼”以为金冠不作回答便是同意,就贸然走上去。金冠立刻停嚼,摇动口器两侧的短白须,向“林贼”挑战。“林贼”大怒,立刻应战,一头撞了上去,同金冠头抵头,互相角力。斗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忽然两雄直起身来,互相抱头乱咬,犹如疯狗一般。咬了一个回合,又忽然一齐低下头来,继续角力。“林贼”毕竟老了,体力渐渐不支,难敌金冠少年气盛,所以逐步后退。“林贼”退到笼底一端,但仍然不甘心示弱。这里是它日常盘踞之所,地形熟悉,背后又有竹节做靠山,可以用双腿向后蹬着靠山,增强推力,极有利于固守。金冠虽然勇锐,也难攻垮“林贼”。相反,“林贼”倒逐步反攻过来了。就在这时候,两雄又忽然直起身来,互相咬头,咬得嚓嚓有声。金冠最后使出绝招,咬紧“林贼”的下颚,用力向后一抛,抛了三四寸远,落在饲料堆间发懵。不等“林贼”清醒过来,金冠就转身去追击。“林贼”胆怯,不敢抵抗,一路溃逃。昔日威风,竟扫地以尽矣! “林贼”后来死了。察其遗骸,居然十分完整。不见一点啮痕,只是腹部瘪凹。以理推之,它很可能是饿死的。金冠独霸着饲料堆,不让它来进餐,它当然迟早要饿死了。 霜降以后,天气转寒。金冠从此不再夜鸣,日益憔悴。它的触须失去弹力,变卷曲了。用竹丝去挑拨,不见积极反应。它头部的黄亮已经黯然失色,不再有金冠之象了。最不妙的是它已经拒食,整天躲在玉米轴心一端,不想出巡。看来它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国虫啊国虫! 某日偶然瞥见芳邻的那一条饿狗在阶前晒太阳打瞌睡,我忽然想到,应该感谢它。多亏它吃绝了我的鸡群,才会有小园的那些蟋蟀。有了小园的那些蟋蟀,我才有可能去听,去捉,去养,去看他们打架,去受到启迪,去获得有趣的人生经验。到如今事隔十一年,我凭回忆写出这一篇蟋蟀国的《春秋》,如果能够骗得稿酬若干,老实说吧,也应该感谢那一条饿狗。遗憾的是它在那年冬天就已经被屠宰了,葬入芳邻肠胃中了。 □读书人语 不知道经过如何的修炼,才能写得这等妙文。崛起于本世纪五十年代而后又属“重放的鲜花”一族作家中,经营文章,并及谋略修养,有二人最可佩服,一是以小说起家的王蒙,再一便是诗人流沙河。王蒙的文章汪洋恣肆,纵横捭阖,一派豪气,要紧处,常常令人拍案叫绝;流沙河文基本上也是智者一路,开笔也是天上之水,左右逢源,似乎一无所虑,随心而就。这是总体感受,细处看去,二公之异,也极具戏剧性,颇值玩味。譬如同是悟性,王蒙文章,除有自由人格为基础之外,核心之处,都是属诗性的悟力;流沙河虽是诗人,但裹紧他的,却是一份学者的悟力;此一特点,想必读者也许会从《蟋蟀国》一文中心领神会。正是因了这种悟力,文中的蟋蟀不仅通体透明,宛然有一灵魂者,文章的语言,才脱去了交流这一层外衣而变成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情趣与思想的注脚。加缪曾经评说卡夫卡的最大优点就是在于让人反复去阅读他的作品,原因是他的作品有一种神秘,不是平面的单向度的。我以为这也是用来评价一切好文章的标准:好文章不是读一遍就可放弃的,好的文章不当只如一首好的诗,有所谓韵外之致,更应有思想的灵动与闪光,有生命的神秘之境象,《蟋蟀国》即是如此。 这篇《蟋蟀国》最初发表在广东的《随笔》上,当时读了就过目难忘,产生许多遥想。窃以为,流沙河之文章经营,似乎得之于其一副干痩的躯体,一副清癯的面容。一般来说,文人之瘦总比胖容易出精品,后者会更多地让人想到世俗的福祉和浮华之气。躯体的需要一旦多于精神的需要,其症候就会有累赘的臃肉从身休各器官上流露出来。一旦如此,文章也就“江河日下”了。这道理,只要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很难想象,鲁迅如果当年一天天胖起来会有如何的结果。 【北 河】

  1. 此文原名《蟋繂国里话春秋》,收入本书时经作者提议改为《蟋繂国》——编者注。
谢 冕 1932— 谢冕,福建福州人,中国当代著名诗歌理论家、教授。自1959年起一直任教于北大,对中国当代的新诗理论及运动,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永远的校园 这圣地绵延着不熄的火种 ——题记 一颗蒲公英小小的种子,被草地上那个小女孩轻轻一吹,神奇地落在这里便不再动了——这也许竟是夙缘。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那个八月末的午夜,车子在黑幽幽的校园里林丛中旋转终于停住的时候,我认定那是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个夜晚:命运安排我选择了燕园一片土。 燕园的美丽是大家都这么说的,湖光塔影和青春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益发充满了诗意的情趣。每个北大学生都会有和这个校园相联系的梦和记忆。尽管它因人而异,而且也并非一味的幸福欢愉,会有辛酸烦苦,也会有无可补偿的遗憾和愧疚。 我的校园是永远的。因偶然的机缘而落脚于此,终于造成决定一生命运的契机。青年时代未免有点虚幻和夸张的抱负,由于那个开始显得美丽,后来愈来愈显得严峻的时代,而变得实际起来。热情受到冷却,幻想落于地面,一个激情而有些飘浮的青年人,终于在这里开始了实在的人生。 匆匆五年寒暑的学生生活,如今确实变得遥远了,但师长那些各具风采但又同样严格的治学精神影响下的学业精进,那些由包括不同民族和不同国籍同学组成的存在着差异又充满了友爱精神的班级集体,以及战烟消失后渴望和平建设的要求促使下向科学进军的总体时代氛围,给当日的校园镀上一层光环。友谊的真醇、知识的切磋、严肃的思考、轻松的郊游,甚至失魂落魄的考试,均因它的不曾虚度而始终留下充实的记忆。 燕园其实不大,未名不过一勺水。水边一塔,并不可登;水中一岛,绕岛仅可百余步;另有楼台百十座,仅此而已。但这小小校园却让所有在这里住过的人终生梦绕魂牵。其实北大人说到校园,潜意识中并不单指眼下的西郊燕园,他们大都无意间扩展了北大特有的校园的观念:从未名湖到红楼,从蔡元培先生铜像到民主广场。或者说,北大人的校园观念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历史的和精神的存在。在北大人的心目中,校园既具体又抽象,他们似乎更乐于承认象征性的校园的精魂。 我同样拥有精神上的一座校园。我的校园回忆包蕴了一段不平常的记忆。时代曾给予我们那一代青年以特殊的际遇,及今思来,可说是痛苦多于欢愉。我们曾有个充满期待也充满困惑的春天。一个预示着解放的早春降临了,万物因严冬的解冻而萌动。北大校园内传染着悄悄的激动,年青的预感于富有历史性转折时期的可能到来而不安和兴奋。白天连着夜晚,关于中国前途和命运、关于人民的民主和自由的辩论,在课堂、在宿舍、在湖滨,也在大、小膳厅、广场上激烈地进行。 这里有向着习惯思维和因袭势力的勇敢抗争。那些富有历史预见和进取的思想,在那个迷蒙的时刻发出了动人的微光。作为时代的骄傲,它体现北大师生最敏感、也最有锐气的品质。与此同时,观念的束缚、疑惧的心态、处于矛盾的两难境地的彷徨,更有年轻的心因沉重的负荷而暗中流血。随后而来的狂热的夏季,多雨而湿闷。轰然而至的雷电袭击着这座校园,花木为风雨所摧折。激烈的呼喊静寂以后,蒙难的血泪默默唤醒沉睡的灵魂。他们在静默中迎接肃杀的秋季和苍白而漫长的冬日。 那颗偶然落下的种子不会长成树木,但因特殊的条件被催化而成熟。都过去了,湖畔走不到头的花荫曲径;都过去了,宿舍水房灯下午夜不眠的沉思。还有轻率的许诺,天真的轻信。告别青春,告别单纯,从此心甘情愿地跋涉于泥泞的长途而不怨尤。也许即在此时,忧患与我们同在,我们背上了沉重的人生十字架。曼妙的幻想,节日的狂欢,天真的虔诚,随着无可弥补的缺憾而远逝。我们有自己的青春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校园与我们青春的希望与失望相连,它永远。 燕园的魅力在于它的不单纯。就我们每个人说,我们把青春时代的痛苦和欢乐、追求和幻灭,投入并消融于燕园,它是我们永远的记忆。未名湖秀丽的波光与长鸣的钟声、民主广场上悲壮的呐喊,混成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校园记忆。一种眼前的柔美与历史的雄健的合成;一种朝朝夕夕的弦诵之声与岁岁年年的奋斗呐喊的合成;一种勤奋的充实自身与热情的参与意识的合成;这校园的魅力多半产生于上述那些复合丰富的精神气质的合成。 燕园有一种特殊的气氛:总是少有闲暇的急匆匆的脚步,总是思考着皱着眉宇,总是这样没完没了的严肃和沉郁。当然也不尽然,广告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招贴,间或也露出某些诙谐和轻松,时不时地出现一些令人震惊的举动,更体现出北大自由灵魂的机智和聪慧。北大又是洒脱的和充满了活力的。 这真是一块圣地。数十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这一切又与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相结合。这更是一种精神合成的魅力。科学与民主是未经确认却是事实上的北大校训。二者作为刚柔结合的象征,构成了北大的精神支柱。把这座校园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现象加以考察,便可发现科学民主作为北大精神支柱无所不在的影响。正是它,生发了北大恒久长存的对于人类自由境界和社会民主的渴望与追求。 这里是我的永远的校园,从未名湖曲折向西,有荷塘垂柳、江南烟景,从镜春园进入朗润园,从成府小街东迤,入燕东园林荫曲径,以燕园为中心向四面放射性扩张,那里有诸多这样的道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里行进着一些衣饰朴素的人。从青年到老年,他们步履稳健、仪态从容,一切都如这座北方古城那样质朴平常。但此刻与你默默交臂而过的,很可能就是科学和学术上的巨人。当然,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有更多他们的学生,作为自由思想的继承者,他们默默地接受并奔涌着前辈学者身上的血液——作为精神品质不可见却实际拥有的伟力。 这圣地绵延着不会熄灭的火种。它不同于父母的繁衍后代,但却较那种繁衍更为神妙,且不朽。它不是一种物质的遗传,而是灵魂的塑造和远播。生活在燕园里的人都会把握到这种恒远同时又是不具形的巨大的存在,那是一种北大特有的精神现象。这种存在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北大永存的灵魂。 北大学生以最高分录取,往往带来了优越感和才子气。与表层现象的骄傲和自负相联系的,往往是北大学生心理上潜在的社会精英意识:一旦佩上北大校徽,每个人顿时便具有被选择的庄严感。北大人具有一种外界人很难把握的共同气质,他们为一种深沉的使命感所笼罩。今日的精英与明日的栋梁,今日的思考与明日的奉献,被无形的力量维系在一起。青春曼妙的青年男女一旦进入这座校园,便因这种献身精神和使命感而变得沉稳起来。 这是一片自由的乡土。从上个世纪末叶到如今,近百年间中国社会的痛苦和追求,都在这里得到集聚和呈现。沉沉暗夜中的古大陆,这校园中青春的精魂曾为之点燃昭示理想的火炬。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学者,从这里眺望世界,用批判的目光审度漫漫的封建长夜,以坚毅的、顽强的、几乎是前仆后继的精神,在这片落后的国土上传播文明的种子。近百年来这种奋斗无一例外地受到阻扼。这里生生不息地爆发抗争。北大人的呐喊举世闻名。这呐喊代表了民众的心声。阻扼使北大人遗传了沉重的忧患。于是,你可以看到一代又一代人的沉思的面孔总有一种悲壮和忧愤。北大魂——中国魂在这里生长,这校园是永远的。 怀着神圣的皈依感,一颗偶然吹落的种子终于不再移动。它期待并期许一种奉献,以补偿青春的遗憾,并至诚期望冥冥之中不朽的中国魂永远绵延。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写“科学与民主”圣地的文章,它字里行间流淌着自然是圣地与生长于圣地的人所独具的使命意识和忧患情怀。它的凝重与高远在时下的散文界已不多见,它来自“生活在别处”的“别一世界”。近一个世纪来,世界发生了巨变,中国知识界的信仰与追求亦发生了巨变,但先生们固守于最初的神圣的选择,并时时为自己的选择所激励。显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选择,先生选择的是沉重的痛苦,同时他选择的也是宁静的幸福。作为他的学生并不敢说已深深了解了先生,因此重读这篇《永远的校园》,更依然为他永不衰朽的青春情怀而倍受感动和鼓舞。祝愿先生和先生身后的北大永远年轻,魅力与风范竟古永存! 【孟繁华】 潘旭澜 1932-2006 潘旭澜,福建南安人,文学理论家,复旦大学教授。著有《艺术断想》、《潘旭澜文学评论选》、《诗情与哲理》等。 小小的篝火 所有的衣服被盖中,我特别珍重的,只有一条黑白灰小方格相间的土布被里。它是母亲给的。 “文革”后期,“整人专业户”忙于各打各的算盘,无暇整治我,当然也不肯解放,就押送去干校,大约算是没戴帽的“牛鬼”。我在干校患了重病,有个工人宣传队员动了恻隐之心,说“就是犯人也可以保外就医嘛!”我才得以回福建治病。在妻子任教的中学住了几个月,病情逐渐好转。过年前夕,同妻子女儿一起翻山越岭,回老家去看望孤苦伶仃的母亲。 几年没见她,此时只有那眼睛和神态是我所熟悉的。上次见到时,行动还挺利索,现在已迟钝龙钟。她紧紧捏着我的双手,看了约莫一刻钟,嘴里一遍又一遍轻轻叨念:“可怜的儿,瘦成这样!”终于,憋不住流下两滴混浊的老泪,这才松开手,赶紧拿挂在襟前的破手帕揩去。七岁的女儿劝道:“祖母,别难过,爸爸病已好多了。”小孩说的一句话,竟比我和妻子好些劝慰要灵。母亲脸上掠过一丝欣幸的神采,颇为吃力地蹲下来,先摸女儿的头发,从头到脚端详了好一会,说:“阿黎仔真乖真懂事——长得好快,越来越像你爸爸了。” 夜里二、三点,几次听见母亲在隔壁木板床上翻身的声音。她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看见她已宰好了两只母鸡。我急得差点跳脚:“阿母,你怎么可以宰了母鸡呢?还一下子两只!”她一共养了三只母鸡,是三个“小金库”,下蛋换火柴油盐,应付额外摊派,用场多呢。“还留一只哪。”母亲说。 母亲当然十分希望我们多住几天。见一次面有多难哪!可她知道不宜多住,免得引起风波。次日吃了早饭,她从壁角一个破木桶里,变戏法似地拿出用红绳子捆好的方格子布,上面还有一看就知道是她所剪的红“喜”字。对我和淑荣说:“你们结婚时,我连送两条好手帕也没能,心里总很不安。现在孙女都这么大了,补送你们俩这段我自己织的土布——” 母亲的诸儿女中,数我长得最瘦弱最难看。可她一向特别疼爱我。不知啥时,她有一只“米斗箍”金戒指,从不曾戴。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她悄悄拿给我,说将来要送给我的对象。我那时在读高中,心想离找对象还早呢,告诉她不如去换点吃喝。几年后,有次我从上海回家,向她说起姐姐生孩子后日子艰难非常。她听了没说什么,摸索出那只“米斗箍”。啊——居然还留着,简直不可思议。她这才说,记心记肝,提心吊胆,总算保存下来,本是为有一天给我的对象,眼下顾不得了,“救命要紧”,让我送去给姐姐解急。决心虽下,但看得出十分心疼,她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了。我极力赞成,说现在办婚事已不需要什么金饰了,还请她千万别为我未来的事操心,莫再准备什么。 又过了几年。我回家头天,同她一起谈叙彼此近年境况之后,高高兴兴拿出一条新蚊帐,说是准备给我结婚用的。我知道这是她一把米、一口饭省下来买的,不忍拂她的意,“嗐”了几声,没说什么,当晚将新蚊帐给我挂上,说只用一个暑假不要紧,到我结婚时,“不认真看,看起来还是新的。况且,迟早也是要给你用的。” 临走那天大早,我被一片火光惊醒。原来是新蚊帐被烧了一小半。连忙喊母亲,一起用破衣扑打,脸盆泼水,才灭了。她说,谅必是油灯头碰着帐梢,烧起来的;她在灶口用柴草烧饭菜,竟没有发觉。说时神情凄然歉然,好像很对不起我。其实,还有一点她没说,就是在临别多看我一眼,不然又得好几年才能见到。我这才告诉她,城市里都不用这种老式蚊帐了。没引起火灾算运气。她还是连连责怪自己粗心,眼花,泪水在眼眶里打滚。我灵机一动,说了一通“破财消灾”的宽慰话,她有几分相信,才逐渐平静下来。我以为她从此不会操这份心了。 “……共二丈四。四幅拼起来,可做一条被里。借不到阔幅织布机,门面窄。虽说土布不如厂里出的好看,但是厚实,不易洗破。这是我一桩心愿。棉花是在门口菜园地挤种的。有空一点点纺起来。老了没力气,一次织几寸,手就不听使唤,怕不匀,不敢赶。从种棉到织成,前后三年多。看来,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好给你们了,就做我的‘手尾’(留作纪念的遗物)罢。”淡淡的说明,欣慰之意掩盖不住深沉的感伤。 三年多,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年过七旬的母亲,是凭什么力量,把它纺织起来的呢?她在每一根纱里,每一寸布里,捻织了多少悬挂,多少思念,多少悲苦,多少祝愿? 我差点要打颤,又像有股暖流通过。眼泪滴在心头,嘴唇变成千吨铁闸,木木地站着,呆呆地盯着母亲,默默对双手接着。好久好久,搞不清接过的究竟是什么。 次年,母亲就得到永远的解脱,离开人世。病危之时,神志清楚,却没有多向诸儿女说什么。也许不知从何说起,也许不愿加重我们心灵的创伤,也许觉得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爱用又唯恐损坏这捆土布做成的被里。当它盖在身上,我就像一、两岁时被母亲抱在怀里,有时还似乎听见她讲着金色的童话。但愿它温暖我曾经冻僵的心灵,激励我继续艰苦跋涉的勇气,一直到我走完人生旅程。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的母亲不是三春的阳光,也不曾想过要我报答。她只是寒夜荒漠的一堆小小篝火,燃烧完了剩下的灰烬。可是,它的火星将我的血液点燃起来。我便也成为后面旅人的篝火,无论这篝火多么渺小,多么容易烧尽。然而,我倒是渴望,篝火不再长久地作为艰苦旅人的需要,只为节假日野营,增添一点古老的情趣与欢乐。 □读书人语 一缕宁静温暖的情绪掠过白纸黑字,款款地飘进我的心田。真想在这温暖的沉静中慢慢踱过时间的长廓,直至死。既然世界如此冷漠单一又偏狭,既然生命如此卑微以至平淡到了无痕迹,那么,就让我们在母爱的暖流中再呆上一刻钟,趁此打开生命阡陌中所有的堤口,让母爱再从里至外地浸润一遍,让心跳更明晰,让血更纯净,让灵魂跳出结了茧的外壳。非常感谢潘旭澜先生在这里以朴素无华的至性至情纠正了我的执拗与片面:我一向以为,以审美化的文学的方式去触及母爱或父爱这种神圣的感情,不是苍白就是太虚伪,念及父母的最终极方式除了通过祈祷之外,好像已别无他途。今读此文,则稍感自己也许过于愚钝;只要是心之所想,手之所录,又何必计较方式与否呢?不同的是,不把她视作在作文章便是了,那样,才有真文章。 【北 河】 韩少华 1933-2010 韩少华,北京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晨光集》、《暖晴》、《韩少华散文选》、《古往今来话北京》及长篇小说《寒冬》等。 大弥撒之思 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是再度丧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 ——卡尔·马克思 只从维克多·雨果的或者丽莲·伏尼契的笔下,才依稀领略过的那种森严、凝重、深幽得近于神秘的气氛,正弥漫在这青灰色岩石砌就的穹顶下面。这气氛了无痕迹,却又触及着皮肤,隐约可觉地笼罩着我,浸渗着我,甚至要规范着我。——当然,在这同是青灰色岩石的四壁之内,在这一根根上接穹顶的大理石方柱之间,给这气氛赋予“圣灵”之感的,还是那北侧壁龛下面居中设置的圣坛,那圣坛上数不清的簇簇烛光,那烛光晃映中仿佛就要从壁龛里走下来的圣母马利亚的身形、步态、面影与眼神,以及在她的形神观照之中的那一团朦胧而沉重的光晕…… 这青灰色的建筑,坐落在北京宣武门内东顺城街西口路北,俗称“南堂”,其创建人,就其那位有名的意大利教士利玛窦。他在明朝万历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605年,在这里主持建造了京城内第一座天主教耶稣会讲经堂,以后又被命名为“无玷始胎圣母堂”,即南堂的前身。几经火焚地震,到了清朝光绪三十年,也就是公元1904年,重建此堂,至今也已八十一年了。 1985年4月28日星期日,正是天主教圣礼日程上可与耶稣圣诞节、耶稣复活节和圣母升天节相并列的四大瞻礼日之一的圣神降临节。按照教例,要举行隆重的弥撒大典。而我参加观礼的,就是这一天聚集着不同肤色、不同装束的信徒们的大弥撒。 前两天,准备着参加这次仪式,我找出个空白笔记本,抄录了并且几乎背诵了手边能够翻检到的著述于庄严典籍中的含有至理的名言: ——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宗教把人的本质变成了幻想的现实性; ——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 我记得,就在刚才,就在明朗的晨光里,我是微昂着自己的头颅,步入这圣堂的。我记得。 也就在我将跨入而未跨入这圣堂的门槛的片刻间,一位守门口的身着灰斜纹布中山装、胸前佩戴着大约是神职标志的人士,含笑递过几页印制精良的祷文。道过谢,接了过来,又同他交谈了一阵。正要跨进堂门,又见一个少年,正侧着身子,从胸襟上匆匆摘下一枚似乎是什么证章一类的小东西。就在他回过身来,发觉我正注视着他的时候,两颊微微一红,一个模糊的笑,凝在了他的嘴角上。 一阵短短的沉默。 “好像在哪儿见过您。”嗓音带着男孩子变声后期的微微的喑哑。 “对不起,我不大记得了。”我大概回报给他一个也并不明朗的笑。 “许是在一次文学咨询活动……”他的表情倒略开朗了些。 “哦,”顿了顿,我转而问他,“你对这儿的活动也感兴趣?” “您呢?” “我只是来做一些考察。” “我只想找个自己可呆一呆的地方。” “家里不可呆么?” “家里就有两个老‘布尔什维克’。一个内部的,一个外部的。” “学校呢?” “学校么,课上跟课下,好像两个世界。” “噢?课上像个什么世界?” “童话世界。” “哦……那,那为什么不去找找同学?” “我想找的,又不准我去找。” “到这儿来就准你么?” “反正不能说这儿是流氓团伙。” “你这是第几次来了?” “第……第四次了。” “这儿所讲的,你听得懂吗?” “我读过一个教徒写的一篇祷词,里头有这样的话:‘举目向天观大造,满心喜悦做祷告。思言行为履正道,善尽己职最重要。待人接物讲礼貌,慷慨助人不求报。恒心修德树善表,如光如盐传圣教’——这不是挺‘五讲四美’的么……” 我听着,一时无语。只想到三个多世纪以前的利玛窦,是曾试图把天主教义跟孔孟之道融会贯通起来的……我匆匆记下了少年人应我要求而再次口述的那几句祷文,道了谢,就一脚跨进圣堂的门槛。 此刻,“进堂礼”刚刚结束。身着绯红色法衣的主祭人念诵着的舒缓沉郁的《集祷经》,也渐近尾声。随后大概就该举行“圣言礼”了。果然,就在壁龛下那一轮光晕中,只见主祭人肃立在圣坛之前,微合二目,将抚拢在胸前的双手缓缓分开,轻轻放在一本似乎是麂皮封面,烫金饰纹的弥撒经文两侧,略显松弛的嘴唇吐露出沉重而顿挫的语音的流。那语音,如诉如歌,且祝且祷——这该是大弥撒进程中的“圣言”阶段了吧。据那位守在门口的神职人士告诉我,这“圣言礼”乃是整个弥撒大典的中心:其中包括着主祭人带领在场全体信徒重温天主的救世历程,启迪信众对天主感恩的良知良能,从而引导每一个信徒在内心响应天主圣言的至高召唤……哦,那主祭人语音微颤,眼睑低垂,以自己的音容神态,启示并感召着他的信众——让人只觉得他那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口应其心,身亦应其心;而言语举动之间,又都恍惚着他的心灵的律动,以致在他所面临着的每一信徒的内心深处正诱发着共鸣吧。而对于我,这个观礼者,尽管那经文是由主祭人以古拉丁语诵读着的,在我也真的如闻天语了,却不能不为出现在这穹顶下的心灵间的无声的共鸣而有所感,有所思…… 我不觉展开手上的一页汉译祷文: 我信全能的天主圣父,天地以及一切有形物与无形物的创造者。 我信唯一的主,耶稣基督,天主的独生子。万物因他而造。 他为我人类得救,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升了天,坐在圣父右侧。 他仍可光荣降临,审判生者与死者。 他的神国万世无疆。 我期待着死者的复活以及来世的生命。 阿门! 就在这浏览经文的间隙里,侧目向信徒席上瞥了一眼的时候,我望见了那个少年人。见他正跪在自己坐位前的拜垫上,俯首低眉,双唇嚅动,那全身心的虔诚神态,竟让我这个从旁斜视着他的人,顿生一种类似羞愧的情感…… “阿门!”就在此刻,圣堂内全体信徒随着主祭人的领诵,众口一音,发出这声据说是可达天界、可动圣听的祝语兼誓言般的呼吁。 也就在此刻,好像由大地深处升起的一股乐音,顿时占据了这青石穹顶下的整个空间。这该是大管风琴奏响了。莫扎特曾经赞誉它是“全人类的最完美的乐器”。也就是刚才进堂时候看到了的,那么高大的一组组金属簧管。乐音如海潮,如野雾,冲腾着,弥漫着。两个世纪以前,有个法兰西传教士,从中国带走一把笙,启发了一代又一代欧洲的乐器工艺大师,制造出“自由簧片”,才使得全世界的天主教堂里矗立起大管风琴。乐音继续弥漫着,冲腾着,那么深沉,浑厚,凝重,恢宏,似乎渐渐渗透出这四面的石壁去,直扩展到辽远的天空;这乐音又似乎正渐渐失去自身的旋律感,只剩下震撼性的搏动,化作了巨大的延展力和容纳力,真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以名状,也无以抗拒…… 乐音中,我再次瞥见那少年。就在见到他两眶泪光的一瞬间,借助自己心头猛地一阵痉挛,我的心神才摆脱开这乐音所施加给我的一种既已神圣化、又已母性化了的,既像拥抱、又像溶解般的力的制约,对这位新结识的少年朋友,做一番自己的想象,联想,推测,甚至演义…… 浑厚的大管风琴的乐音,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为一片鸿蒙的背景。一直肃立在这圣堂后侧高台上的唱诗班所呈献的一曲圣歌,正庄严升起,回荡于穹顶间;又缓缓降落,有如天音。这可是那首绵延千载、以四线谱传录下来的《格列戈里歌咏》,还是往复祝颂着“在天我等圣父”的《天主经》?……只觉得那歌词的语言面貌隐约在音乐的氛围中。此地此时,仿佛音乐就是一切,氛围就是一切。 歌乐声中,忽见从信徒席间跑出个小女孩儿来——瘦瘦的,矮矮的,皮肤如夜色,满头卷发如正在哺乳期的黑羊羔的胎毛,额头微微前突,眉睫隐在肤色里,一对眸子如夜空双星,鼻子娇小而微翘在额头落下的晕影里,厚敦敦的嘴唇红润如春花,浑身纯白纱衣——正捧着圣经,跑到圣坛前一个突出在信徒席最前端的拜垫旁。见她悄悄跪下,纱裙如云如雪,飘然拂地;又抬头向那烛影中的圣母呈献一瞬温驯的目光——那眼神,真如羊羔待哺般的柔顺、痴恋,乃至沉迷;随后就垂落眼睑,默祷着——哦,连这样幼小的一个生灵,也在追求一种“如光如盐”甚或如同母乳的东西么?那东西,也可以称之为“信仰”么? 歌乐声中,我忍不住又瞥了那少年一眼。他正双手合什、低眉长跪,且已泪流满面了。那神情,似比黑女孩复杂得多。可难道他也在追求那种“如光如盐”甚至“如乳”的“信仰”么?难道他的信仰不在广阔地平线上,却在这壁龛前的沉重而朦胧的烛光里?他本该到晴朗的长空下去奔跑,到汹涌的大海上去遨游,他的生命的“光”“盐”和“乳”本该从大地上的生活中去寻求;可他,却侧转身去,摘下那枚标志着自己某种可贵特征的证章——老实说,我怀疑那是一枚共青团团徽,眼睁睁地就要投身到来自“天国”的“圣灵之光”中去了么?恍惚间,我一时竟无从询问,也无以解答了。 圣歌仿佛接近尾声。我却迫于一种超“圣灵”的压力,顿感不能留久了;虽然,最后的领“圣体”,就是每个信徒跪接主祭人手上的一块块印制着耶稣形象的薄饼,含食而去的隆重仪式,就要举行。可我怕,怕见那少年真地含泪让“圣体”与他的灵肉同在……我匆匆退场,穿出圣堂一角的小门。艳阳重又朗照在我的头颅之上。我伫立着,直到目送信徒们离开这庭院,也在人流中发现了那少年,却又不忍,也许是不敢,再跟他交流一次目光。从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眼模糊着,如痴如醉:步子也只是随流而动的如经典物理学所说的那种“位移”——可那是一种怎样的“位移”啊!而我却似乎得到了解脱似的,只无端地忽然感到一阵别样的欣慰:此时此刻,毕竟早已不是天容如黑、夜气如磐时候:他,毕竟又在这朗照中了,而地平线,又正在他面前展开。 据说,地球同太阳的相对位移就是历史。可以想见,这少年人却诞生在一个地球同太阳“错位”的或直称之为悲剧性的历史背景之前。哦,难道,难道诞生的或曾生存在悲剧性时代中的人,就命定无以摆脱历史的巨大“错位”所投射下的阴影么?…… 我匆匆“位移”到家里。简直就是为了排除耳鼓里那大弥撒的余音,我随手翻开案头那本大书。那加了红杠杠的字迹,又奔入眼来: “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宗教把人的本质变成了幻想的现实性”…… 可今天偶遇的这少年人,竟也要变成“被压迫的”不能不“叹息”的“生灵”?他的“本质”竟也要“变成幻想的现实性”?难道他,这个还没有脱离变声期的少年,这个从晴光朗照中来、又已到晴光朗照中去了的少年,只不过是个仍处于历史的余音或投影中的徘徊者与畸零人? 大弥撒的余音仍不绝如缕,似作催人省悟状。我却如入烟尘,竟无所省,无所悟,更无所祝祷,只砰地推开窗子,或可临风如浴了吧…… □读书人语 标题五个字,点明了正文的全部内容:写观礼大弥撖的过程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心思考。全文按时间的流程顺序写来,正应为自然舒展的平铺直叙,读时却感到矛盾冲突的无处不在:作者与少年、与教堂、与教义、与庄严典藉中的至理名言,甚至与自身之间,各方都生出了许多不和谐与矛盾。加之作者用了转折,对比的写法,将原本单纯、平实的事件表现得曲折繁重、多彩多姿。这里有人物的转折、对比(少年在弥撒前后的不同表现;作者对少年看法的转变以及二人之间、各人前后心态的对比)有内心情绪与外部气氛的转折、对比。它不仅在叙事上起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更重要的是透过一系列外在与内在的冲突和明显与隐蔽的手法演化出全文的主题。人们为什么要骂信宗教?有人为什么不信宗教?宗教真有如此神力与感召力?宗教真是“人民的鸦片”?对这一切,作者由观礼前的确信不疑到开始怀疑,由对所闻见,所感知的怀疑到对怀疑的怀疑。什么宗教、信仰、名言、自身以致天地万物都成为怀疑的对象。连语录的引用方式也与以往大不相同。前后重复引用的效果,也使人感到怀疑的存在。可以这样说,作者借助这大弥撖之思,写出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人们的心理错位和交流困境。 【郑 宜】 王 蒙 1934— 王蒙,生于北京,汉族,当代著名作家。1955年开始发表小说,后以《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引起社会关注。创作间断20年后,1979年重新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青春万岁》、《相见时难》、《蝴蝶》、《活动变人形》等。 盛夏(外三题) 是不是夏天被钉子钉住了? 每天都是24°——32℃。不算太热,热得并不极端,但是没有喘息,没有变化,没有哪怕是短暂的缓解。不论翻多少次报,拨多少次“121”(气象预报台),看多少次屏幕上的“卫星云图”,都是一个公式:24°——32℃。 而且潮湿得不得了,闷得叫人喘不上气。被褥衣服都发出霉味,木质门窗关不上了。湿疹、脚癣都乘机肆虐。猫也长开了猫癣。坐在那里,一层汗油敷满了全身。不是早就立秋了么?不是三伏都快完了么?不是学校都快开学了么? 在湿热天气中,脑子开始发木。一个熟朋友家的电话号码,硬是想不起来了。刚读完的一本杂志,两分钟后就找不到了。约好了去看访一个病人,居然错过了探视时间。 而居然有了转机:天气预报,今晚有阵雨,转中到大雨。太好了,太好了,下场痛痛快快的大雨吧!虽然气温依旧,大雨下过后就将一切不同的吧? 便早早地收拾了晾在阳台上的难得一干的衣服。便把户外的东西一件件往室内搬。便抬头看西北方,有云吗?快来了吧? 等了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等到第三天晚上听完李瑞英同志与张宏民同志报告完的新闻,又从天气预报图板上看到了同样的预告:今晚夜间,阵雨转中到大雨…… 十点钟的时候果然来了一阵雨,轻描淡写,点点滴滴,来得麻利,去得轻巧,来得无声无响,不刮风,不打雷,不闪电,去得无痕无迹,几滴水早被干渴的地面吸收尽净。这样的阵雨好洒脱哟,它似乎代表着一种飘逸、自由、灵巧的风格。它简直是一个梦。这样的阵雨,好不负责任哟,它干脆只是走一走过场。它像一个骗局。 此夜星光灿烂,莫非预报了又预报,等待了又等待的中雨大雨又“黄”了? 便无奈地躺在床上,体味汗的流渗,体味汗与被褥特别是与枕头结合起来的陈年芳馨,体味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忘记了的大脑的废置。能梦见小溪里蹦跳的鳟鱼吗? 嗒。 嗒嗒。 嗒——嗒——嗒。 什么?有一本书落到地上了么? 是雨!是雨点声清晰可辨的雨,睁开眼睛看到了模糊的电光,有雷自远方滚滚而来。 猫儿发出了怪声,急促地召回她的孩子们,避雨。 嗒嗒嗒嗒嗒……听声音就是大雨点。雨点愈来愈密,雨点愈来愈混成一片一团,而且声音变得响亮和尖利起来,莫非雨声中有人吹响了哨子?莫非雨中青蛙叫了起来? 突然一道青绿色的强光,一声炸雷震响在屋顶上,大雨像敲击重物一样的砸在地上,没有节奏,没有间歇,没有轻重缓急,只有夹带着哗啦哗啦的乒乓叮咚。又是强光,又是雷暴,又是砸着重物的大雨,豪雨。好像开始了阵前的冲锋。 睡意全无了,只觉得高兴,觉得有趣,觉着老天爷还是有两下子。便光着脊梁去淋雨,去检查沟眼是否畅通,去检查各房间是否漏雨。眼前雨水暴涨,大声喊叫着以压过雨的喧嚣。便忽然想起洪水的可怕,天灾的试炼,灾民的痛苦,赈灾的必要。如果这样下去,大水不也要进房间了么?但仍庆幸这场雨终于下来了。 大雨终于停了,夜终于过去了。问一下“121”气象台,仍然是“24°——32℃”。 看电影 看坏电影(电视剧同)不要生气。 常常看到不合情理的,胡侃乱弹的,虚伪作假的,拖拖拉拉的,你抄我仿的,趣味低下的,狗屁不通的电影。 于是你生气:这样的电影,不是白痴做的给白痴看的么? 如果你生气,如果你评头论足,如果你认真分析批评……那你就比白痴还白痴。那电影是为了和你理论才拍摄的吗?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一定要自觉自愿地坚决彻底地把自己的智力降到编、导、演人员的智力之下。要张着嘴傻着,要抵着上腭边看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看到恐怖场面要龇牙咧嘴蒙上眼睛。看到好人受苦场面要叹息和抹眼泪。看到英雄骑着马奔来要拼命喝采。看到扑朔迷离(其实小儿科)的场面要发出狐疑的“嗯?嗯?”声,并且要问周围的观众(不管是否相识):“他是谁?好人还是坏人?他死了吗?”看到有了结局的场面要拍大腿而且大呼:“原来如此。” 请你试着这样做一做,你会获得不知道多少轻松,多少娱乐,多少天真活泼可爱趣味盎然,你会感到人生是多么美丽而电影艺术是多么灿烂辉煌。而不这样做,看一次电影生一次气,看一次电视剧生一次气,一直气出疙瘩(肿瘤)来,活该! 吸 烟 在某些社交场合,当一些朋友拿出一支“万宝路”或者“红塔山”向我让烟的时候,当我说到我不会吸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表示惊愕:搞写作还不吸烟? 其实我也吸过烟,不搞写作的时候,不能搞写作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我吸过的最差的烟是“航行”牌的,吸时不断灭火,不断爆响,吸完一个房间连一个楼道又辣又臭又呛。没吸烟的人闻到这个味比吸入这样的烟还要觉得可怕。丙级烟里“绿叶”就很不错了。乙级烟吸过的就多了:“青鸟”、“海河”、“烟斗”文(革中改为“战斗”)、“解放”、“古车”、“飞马”……介于甲乙级之间的有“前门”和“光荣”,特别是“光荣”,物美价廉,是抢手货。好烟嘛,“牡丹”、“凤凰”、“红山茶”、“彩蝶”直到“中华”、“熊猫”,咱们也都享用过。我的一位朋友主张换着各种牌子吸,这样才能突出那些质地最好的香烟,才能在吸好烟时产生有所不同的感觉。如果天天吸你最喜爱的一种好烟,好与不好的界限也就没了。我的实践完全证实了他的经验和哲学。 我还在一部苏联小说见到这样的描写: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点烟时从不用打火机,他认为打火机的汽油味会破坏最香的第一口烟的享受。我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位伟人的经验是正确的——如果小说的描写属实的话。所以,即使在我吸烟的全盛时期,我预备过烟斗、烟嘴、烟缸、莫莫合(俄语中译为“马合”)烟荷包、莫合烟低金属与塑料烟盒……从却未预备过打火机。 我还常考验自己的控制力,例如吸着吸着突然停吸一天,或一天只准吸一支,或两天吸一支。我给自己提的口号是:不做烟瘾的奴隶,也不做戒烟教条的奴隶! 确实一直没怎么让烟成瘾。为什么还要吸呢?给自己找点事干,给自己创造一个即不打搅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机会,给自己制造一个漫思遐想的气氛,给自己的感官与精神寻找一个对象,去注意烟的色、香、味,分散一下那种种的压抑、烦恼和虚空。 至于“促进文思”,从来没有的事。我吸烟的效益是促进消除文思而不是促进文思。一吸烟就恍惚,一吸烟就犯困,一吸烟就用夹烟替换了执笔,用吞云吐雾替换了推敲辞句,用一口一口吸烟的动作代替了一笔一划的写字,用自生自灭的思忖代替了文学构思。于是不再冲动,不再技痒,不再对文学恋恋依依,乃至不再对社会生活、对友情恋恋依依,也不再有什么疑难,有什么不平了。吸烟可真好啊! 所以,到1978年6月,当“文革”以后又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约我去北戴河改稿子的信函以后,我说戒就把烟戒了。刚戒时也略有失落感,吃完饭手指头老想揉搓点什么,嘴唇也想叼住点什么。那就找出一篇论述吸烟害处的科普文章看看,一看那些危言耸听的告诫,也就不想吸烟了。 我戒得很彻底,十余年了,再没吸过一支,有一次别人硬是递给我一支“555”,吸了一口,觉得不是味,扔了。不但自己不吸,而且很讨厌别人吸,呛人。(请吸烟的师友原谅!) 那次我说,我可能要恢复吸烟了。但毕竟没有恢复。也再不想恢复了。吸烟的历史,结束了。 写作与不写作 现在,时髦一点说,写作已经成为我的主要的生存方式啦。快乐和忧愁,信念和困惑,长进和挫折,经验和追忆……全都成了笔下的文稿啦。我也设想过假设我不写作,比如我搞数学,搞理论研究、当列车员(年轻时常幻想当列车员,随车走到各个角落),也都可能,但总不如写作“顺”。 回想过往,有相当长的年头,我不写作,而且每天体味着不写作的好处。我实心实意地给自己也给别人讲、反复讲不写作的好处。不写作有益身心健康。性癖耽佳句,这不纯粹是神经病吗?请问有哪个劳动者这么神神经经、浪费脑筋、浪费生命?不写作则是何等洒脱豁亮,吃得香,睡得甜! 不写作有利家庭和睦幸福,把写作的时间用来打家俱,粉刷墙壁,逗孩子,做几个小菜,看电影打麻将,这才体会到了人生的幸福。 不写作有利人际关系和谐。他不会怀疑你在讽刺他,他不会怀疑你在追求名利,他不会认为你思想“复杂”,他不会怀疑你在卖弄风骚,他不会怀疑你在逞能逞强、压他一头。他不会嫉妒你、排挤你、中伤你、视你为“劲敌”…… 不写作有利于自身修养,含而不露,晕而不眩,无欲无愠,不言不争,和众尚同,随波逐流,如智如愚,若存若殁,大肚能容,开口便笑,随天地而周旋,寄日月以消长……这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功夫,何等的太极阴阳八卦! 不写作有利于食欲。不写作有利于安全。不写作有利于教育第二代。不写作有利于提工资(一写作便是不安心本职工作的铁证)。不写作有利于评论与指责写作的人。不写作有利于治疗牛皮癣(脱敏嘛)。不写作有利于母鸡下蛋。不写作有利于防暑降温(心静自然凉)!不写作有利于节约纸张…… 不写作的好处如山、如海、如天。我那时真的这样认为。我那时听到朋友谈到“你王蒙将来还是要写点什么”,就觉得这人不但是痴人说梦而且是居心不善,形同戳我的伤疤,要我的小命……我会红着脸和他辩论,我其实什么也不会写,什么也写不了,压根就不想写,永远也不去写的…… 这也算一段心路历程。 □读书人语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杂态”我不知道。王蒙写《青春万岁》时不“杂”,写《访苏散记》时不“杂”。“杂态”不是表层内容的密度,描写的云集,是一种似是而非、多元多极多棱的心绪弥漫的艺术整体,就像唱出“田园将芜”的人其实心里纯得很才能发现“芜”一样。心不纯,不惑芜。这种心态和内容、描写是以相斥的方式连接的。透过表层的芜杂你完全可以感到它背后的纯净,就像我们也可以从美妙的诗篇看出作者如何正是因为苦难才渴望幸福光明一样。这是古典的、悠缓的社会生活节奏折射的真实。如今不同了。如今技术和信息日新月异,物质轰轰烈烈,正给心灵一种从前的、漫长的“人”的涵义在质变的预兆。在这样的时代,有过那样经历的王蒙变得“浑沌”了,内心深处有许多的意识、现象翻腾着,似乎有些吃不准了。好像什么都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似的。这样也对,那样也行; 一会儿明白,一会儿忘记,一会儿相信了的东西被怀疑,一会儿被否定的东西又冒出来扰人不安;有时往远处想,有时又心陷近景;一些事儿明确可慰(惯性的),一些事又才见端倪……黑白正负上下左右前后深浅,令人新鲜又躁动,烦乱又刺激。这似避似迎的姿态复杂而有活力。这和经历了沧桑而变得主题凿凿的长者迥然不同。这是还在吸收八面来风、林林总总,过去和现在,已有的和又来的思考还在撞击的一个不安分的生命。起点和目标好像都没了踪迹。杂的心绪、杂的内容和杂的手法“杂”在一起,重而不沉,飙而不空,密而不出,平常完整。它使你的理解你的阐述都不如你的感觉来得彻底。生命本来就只能感受,“杂态”就更如此。这感受比分析、判断更丰富更真切更有意思更蛮好更有感觉就足矣。它使你一旦从活生生的个人性的杂态深处模模糊糊抽象出什么时代性、社会性时,极明白只能把它们还给“这一个”的王蒙又可以留给人性做一次形而下的旁证。这旁证不用传唤,不知何时何地就会走出来说:我来了。在这里。 这组离社会的光泽远了许多(当然仍有痕迹)的《盛夏》亲切了他的大部头和讲话以及未来的传记。这真实是人生的而非作品的“这一个”。 【刘烨园】 王充闾 1935— 王充闾,辽宁盘山县人。毕业于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为中学教师,新闻记者,省委宣传部长,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柳荫絮语》、《人才诗话》、《清风白水》行世。 青天一缕霞 从小我就喜欢凝望碧空的云朵,像清代大诗人袁枚说的:“爱替青天管闲事,今朝几朵白云生?”尤其是七、八月间的巧云,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能连续几个小时眺望云空而不觉厌倦。虽然眺者自眺,飞者自飞,霄壤悬隔互不搭界,但在久久的深情谛视中,通过艺术的、精神的感应,往往彼此间能够取得某种默契。我习惯于把望中的流云霞彩同接触到的各种事物作类比式联想。比如,当我读了萧红的作品,并了解其行藏与身世后,便自然地把这个地上的人与天上的云联系起来。看到片云当空不动,我会想到一个解事颇早的小女孩,没有母爱,没有伙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后花园里,双手支颐,凝视着云空;而当一抹流云掉头不顾地疾驶着逸向远方,我想这宛如一个青年女子冲出封建家庭樊笼,逃婚出走,开始其痛苦、顽强的奋斗生涯。有时,两片浮游的云朵亲昵地叠合在一起,而后又各不相干地飘走,我会想到两颗叛逆的灵魂的契合——他们在荆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结伴跋涉,相濡以沫,后来却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当发现一缕云霞渐渐地融化在青空中,悄然泯没与消逝时,我便抑制不住悲怀,深情悼惜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离颠沛,忧病相煎,一缕香魂飘散在遥远的浅水湾,……这时会立即忆起她的挚友聂绀弩的诗句:“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 正是这种深深的忆念,和出于对萧红作品的热爱而希望了解其生活原型,即所谓“因蜜寻花”的心理,催动着我在观赏巧云的最佳时节——8月中旬,来到这神驰已久的呼兰,追寻女作家六十年前的岁月。 呵,呼兰河,这条流淌过血泪的河,充溢着欢乐的河,依然夹带着两岸泥土的芬芳,奔腾不息,跳动着诱人的生命之波。穿过大桥,满目青翠中,一条宽阔的马路把我们引入县城。东二道街,十字路口,茶庄,药店,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又都大大地变了样。但是,可能因为期望值过高,当我踏进萧红故居,却未免有些失望。寥寥几幅灰暗模糊的照片,一些作家用过的旧物,疏疏落落地摆在五间正房里。原有的两千平方米的后花园,这印满了萧红的履痕、泪痕和梦痕的旧游地,如今已盖上一列民宅。更为遗憾的是,留下百万字作品的女作家,陈列室中竟没有收藏一页手稿、一行手迹。联想到俄国大诗人普希金就读过的皇村学校——在现今的列宁格勒,虽然经过一百七十年沧桑变化,包括战乱和兵燹,但普希金当年的作业簿和创作诗稿,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相形之下,深感我们在搜集、保存作者的手稿、遗物方面没有完全尽到责任。当然,也可以顺着另一条思路考虑:这位叛逆的女儿的前尘梦影原本不在家里。在她自己看来,这块土地沦于敌手之前,“家”就已经化为乌有了。她像白云一样飘逝着,她的世界在天之涯地之角。“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此而已。云,是萧红作品中的风景线。手稿没有,何不去读窗外的云? “白云犹是汉时秋”。仰望云天,同女作家当年描述的没什么两样,天空依旧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大团大团的白云,像雪山,像羊群,像棉堆,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我想,如果赶上傍晚,也一定能看到那变化俄顷、令人目不暇接的“火烧云”。记得沈从文先生说过,云有地方性,各地的云颜色、形状各异,性格、风度不同。在浪迹天涯的十年间,萧红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且曾远涉东瀛。她不会看不到沈先生盛赞不已的青岛上空的彩云,肯定领略过那种云的“青青的嘘息”和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她也该注意到关中一带抓一把下来似乎可以团成窝窝头的朵朵黄云;透明、绮丽的南国浮云;素朴、单纯,仿佛用高山雪水洗涤过的热带晴云;樱花雨一般的东京湾上空的绮云,这些恐怕都能引发她的奇思玄想。然而也全没有记在笔下。当豪爽的江湖行、亢奋的浪游热宣告结束,“发着颤响、飘着光带”的胸境和“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渐次销磨,而难堪的寂寞、孤独与失落感袭来的时候,她便像《战争与和平》中曾是战斗主力的安德烈公爵,受伤倒在地下,深情地望着高远的苍穹,随着飘飞的白云,回到梦里家园去寻求慰藉。慢慢地咀嚼着童年的记忆——这人生旅途中受用不尽的财富。对萧红来说,尽管童年生涯是极端枯燥、寂寞的,家园并无温馨可言,但“人情恋故乡”,就像一首诗中描述的:“满纸深情怀仆妇,十年断梦绕呼兰”。一颗远悬的乡心,痴情缱绻,离开得越远,回音便越响。于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便在“永久的憧憬与追求”中孕育和诞生了。 时代造就了萧红。难能可贵的是,她不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冲破了封建枷锁,离家出走,成为中国北方的一个勇敢的娜拉,而且由于接触到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精神和得到一批革命作家及其作品的滋养,她在从事文学创作伊始,就显示了崭新的精神世界,以稚嫩的歌喉唱出了时代的强音和民众的愿望。她“以女性作者特有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通过散化情节、淡化戏剧性、浓化情致韵味的艺术手法,揭露帝国主义、封建势力造成的弥天灾难,展示病态的人生、病态社会心理的形成,以引起人们救治的注意。 同那些跨越时代的文坛巨匠相比,萧红算不上长河巨泊,不过是清流一束。她失去的很多,而所得有限;她的生命短暂,而且遭逢不幸。她像冷月、闲花一样悄然殒落,却长期活在人们心里;也似乎一无所有,却又赢得了许多许多,她以自己的传世之作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留下一串坚定而清晰的脚印。她是不幸的,但也可以说是很幸运的。 像萧红一样,呼兰河既没有长江的波澜浩荡,也不像黄河那样奔腾汹涌;呼兰县城更是普通至极的一个北方城镇。但是,地以人传,河以文传。由于这里出了一个著名女作家,它们又被镌刻在文学碑林上,因此名闻遐迩。这里的小桥流水、窄巷长街,便一一注入了生命,鲜活起来,充溢着灵性,吸引着无数中外游客。而前来寻访的客子、学人,又对照萧红的作品去“按图索骥”,探本溯源。这样,人文与自然相成,历史和现实交映,就益发强化了景观的魅力。 流光似水。如今,那被女作家诅咒过的岁月,远逝了;那没有人的尊严和独立人格的牛马般的生活,远逝了;女作家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血泪交迸的“生死场”,早已照彻了社会主义的阳光。十字街头拐弯处,当年萧红读书的小学校还在。微风摇曳中,几棵饱经风霜的老榆树似在发出岁月的絮语。下课铃声响起,一群闪着澄澈、亲切的目光的活泼可爱的女孩子,野马般地涌向了操场,有的竟至和来访的客人撞了个满怀。我蓦然想起,《呼兰河传》中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不也是这般年纪、这样天真吗?可是,只因为她太大方了,走起路来飞快,头天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一点也不知害羞,硬是被活活地“管教”死了。从“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话就是放肆”的死寂无声的黑暗年代,到能够在阳光照彻的新天地里自由地纵情谈笑,这条路竟走了几十年!我想,如果萧红有幸活到今天,故地重游,看看呼兰翻天覆地的变化,再赏鉴一番故乡的“火烧云”,也许会用她那珠玑般的文字写出一部《呼兰河新传》哩! □读书人语 仰望蓝天,随着白云的游动而浮想联翩,这是一般人都体验过的自发举动。而如本文作者由巧云而及才女,在云朵变幻中领会女作家萧红的身世、经历、命运以及性情、精神和人格,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种自发举动,表现的是一种审美化的、由衷的、深沉的自觉! 对萧红可以有各自相同或不同的理解,鲁迅笔下的萧红一样,丁玲笔下的萧红又一样,此篇“一缕霞”,又给人一个鲜明的诠释,对后人及读者说,萧红怎样也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面对萧红的态度,正是这个态度才决定了萧红不老,文学不老。实际上,此一篇工整隽秀的笔致所关乎的,不也是一次关于生命、时间、永恒的潜对话吗?不是一篇人文精神的宣言吗? 【木 华】 吴泰昌 1937— 吴泰昌,安徽省当涂县人。当代作家。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64年北大文艺理论研究生毕业。曾任《文艺报》副主编。著有《艺文轶话》、《文苑随笔》、《吴泰昌散文选》等,其中《艺文轶话》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 燕园的黄昏 记不清从何年月起,我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即便是白天,阳光满照的白天,我一回家,一走进零乱不堪的书房,一伏在杂乱的书桌前,就习惯地扭开了台灯。25瓦的灯泡就散发出昏黄的光圈,将我的身影笼罩在这昏黄的一片里。我喜爱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书、看校样、听音乐、抽烟沉思。我总感觉,这昏暗能给我带来什么,心绪宁静时能使我渐渐变得不宁静乃至微微地骚动,心绪烦躁时能使我渐渐宁静下来乃至忘掉了这昏黄。我说不清也不想去剖析这种心态。反正它给我带来了难求的益处。当我在苦苦地思考问题,或专心写作时,一个不愉快电话破坏了情绪,在这昏黄的光照下,抽一支烟,听一支曲,即刻能将这突如其来的不快驱散。这些年,我的许多文章就是就着昏黄的灯光写下的。 我的视力并不好。决不是我的视力太好而适应了这昏黄微弱的灯光。大学毕业体检,就有200度的近视,大夫劝我配眼镜,叮嘱我夜读时务必戴上。当时没有钱,也顾不上爱惜自己的身体。至今也没有戴上眼镜。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现在年岁大了,据说轻度的近视能自然变化成不近视。我在中学几年,晚上都是就着菜油灯复习功课做作业的,光线昏暗微弱,看书很吃力,眼睛发胀。怪不得那时,我常喜欢面对着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面对着中午的烈日骄阳,好补充储存些光线。 我第一次踏进燕园,被千百张老同学那亲切微笑的面容激动得忘了时辰。我被领到暂作宿舍的小饭厅中一张上铺,将行李稍稍安顿后,就有人来招呼我去大饭厅吃晚饭了。我去窗口端了一碟炸带鱼。我的家乡是鱼米之乡,几乎天天吃鱼,可海鱼我却是头一次吃。我先用筷子挟着吃,后来见到别的同学用手拿着吃,我也学着这种吃法。从乡下进京城,从一所县里的中学,来到这所被称为最高学府的名牌大学,一切都感到陌生新奇。记得临上火车时,班主任张老师一再关照我:到了那里,时时小心,多向老同学请教。我见到许多老同学将菜盖在饭上,一边吃,一边在饭厅周围橱窗看报,我也跟着走了过去。所不同的是,我一时还不善于边走边吃,边看报边吃。我只管看报,这个橱窗到那个橱窗,这张报到那张报。待想到碗里的饭和一块块焦黄的带鱼时,饭也凉了,鱼块也凉了。我感到有点冷。黄昏来临,秋意袭来。 我被一位高班同学带到未名湖畔。幽静的小道,秀丽的景色使我忘却了三天三夜旅途的辛劳。临湖轩一带一团团一簇簇的翠竹在微微地晃动,这一团团一簇簇模糊的黑影在神秘地引逗着我。有人去湖边散步,也有人急匆匆地行走,老同学告诉我,这些匆忙的人是去图书馆占位子。我抬头望去,在树丛的近处远处,星散似的大屋顶的建筑里灯亮了,昏黄的点点。一个黑影迎面迟缓地移动,接近时,我才辨出是一位老人,瘦小的老人,手里拎着一个书袋。待老人慢慢远去后,老同学说他是哲学系的一位名教授。似乎看出我不解为何这么晚他才回家,同学忙解释说,老教授也常跑图书馆,他准是下午去查资料,弄到现在才发现该回家吃晚饭了。我好奇地回头去看他,他已消失在黑阴之中,昏黄的路灯孤独地高悬着。 我熟悉了燕园的生活。八九年丰富而又单调的生活给我留下了无尽的记忆。记忆下都是愉快的,有些是不值得记忆的。但上千个黄昏急匆匆忙着去文史楼抢占座位那股认真劲和荡在心头的那点充实感却是我至今乐于重温的。 也许大自然黄昏的光线和阅览室昏黄的灯光浸漫了我最好的年华,在一个连接一个和谐的光圈里我吮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一九五七年燕园的不平静是世人皆知的。我们二十人的一个班,就有好几位遭难。一天我去阅览室前,到未名湖去走走,正巧遇上他。我和他平日是要好的,他不久要去农场改造了。我们默默地走着,好在周围昏暗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我的表情。我胆怯地没有对他多说几句宽慰的话,只劝他注意身体,提醒他多配一副眼镜带去。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去的农场在哪里,我猜想劳改农场一定是在风沙弥漫的处所,他高度近视眼,万一眼镜坏了,临时配不方便,摸着回住处多困难。他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分手了。依然是昏暗的灯光,我伏案看书,觉得灯光昏暗得实在看不下去。那天是个星期日。星期天有时和在京的家乡同学相约外出聚会,每次很晚回到学校,总有点莫名其妙的惆怅。事后多年,每当回想起他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在确是风沙弥漫的荒野,惆怅感更重了。 在授业的老师中,我和吴组湘教授的接近是最自然的。他也是安徽人,就凭这点,我主动请求他做我学年论文的辅导教师,他建议我研究一下艾芜的小说。我多次踏着黄昏走进他的四合院。学生晚饭早,我几次遇上他正在吃晚饭。起先他叫我在书房稍等,给我一小杯清茶。他很快吃完饭过来和我谈话。后来熟了,他叫我坐在饭桌边,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谈。师母是很热情好客的,每次都问我吃过饭没有。有回吴先生递给我一双筷子,叫我尝尝家乡名菜——霉干菜烧肉,我夹了满濡酱油的又肥又瘦的一大块,确实美味可口。我想起书房里那盏昏暗的台灯在亮着,老师的夜间工作要开始了,突然起身就走。“文革”后期,听说吴先生仍在接受审查。有天也是该吃晚饭的时候,我去看他。书房的门被封了,我绕进他的卧室,冷冷清清。是该亮灯的时候了,主人还没开灯。我站在门口,满屋全是书橱,书堆,突然有人从书橱后面发出声音:“谁?”我听出是他,忙叫吴先生,我是泰昌。灯亮了,见他一脸倦容。他低声问我怎么来了?同军宣队打过招呼没有?我摇摇头。我坐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又告我师母病了。他催我快走,自己小心。他说连茶也没顾上倒。我走出大门,回头见他探着身子在送我。 我迷恋燕园的黄昏,有次竟闹出个笑话。我跟研究生时期的导师杨晦教授几年,快毕业时,我忽然想起该和老师留张影作纪念。我好不容易借到一架苏联出产的老式相机,主人告我里面还有二张黑白胶卷。晚饭后,我拉着一位曾在校刊合作过的同学去燕东园,杨先生正在屋前花丛里散步,他听说我是来照相的,他笑着说:光线暗了,又没有闪光灯,不行。我说:试试看吧!他坐在藤椅上,我站在旁边,周围全是鲜花。虽然用了最大的光圈,冲出来仍是黑糊一片。这张照片我六九年下干校时丢失了。模糊中显现出来的老师亲切的笑容我还记忆清晰。 离开母校二十多年了。其间少不了回去,办完事就走。大约五年前,朱光潜老师请我为他编本集子。晚饭后他每天去未名湖一带散步,他叫我同行。我们走到湖边,落日的余晖尚未退尽,他一路在谈正在翻译的维柯的《新科学》。他望着未名塔笑着说:这里景色很美,可以入画,不过有时你感觉到这种意境,有时你感觉不到这种意境。我知道朱先生近来的心情很好,他借景抒情,又在发挥他的美学理论了。 我盼望有机会常在燕园度过黄昏。看来很难如意。前些天我在燕园围墙外的一家饭店开会住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这个机会。然而我毕竟已习惯于在昏暗的灯光下遐想,在悠思中重温那燕园黄昏留给我的一切…… □读书人语 如果说朝阳带给人们的多是希望,那么黄昏带给人们的多是回忆。这也许是黄昏的迷濛让人的心境也朦朦胧胧,黄昏的静谧让人的意绪也幽幽渺渺的吧?本篇由自己爱在昏黄的灯光下独处的习惯,忆及求学时对燕园黄昏的疾迷,抒写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在黄昏时分与即将去劳改农场的同学的话别,在黄昏时分探望吴组缃教授而未被留坐,在黄昏时分与导师杨晦教授合影……这一幕幕黄昏时分演出的人生悲喜剧,留下无尽的怅惘与遗憾。黄昏时分朱光潜教授在未名湖畔对燕园景色的评骘,则是充满哲理的点题之语:“这里景色很美,可以入画,不过有时你感觉到这种意境,有时你感觉不到这种意境。”作者对燕园的黄昏情有独钟,明显与作者个人的经历息息相关;一个莘莘学子对母校的深情,何尝不也是对人生的体验彻悟呢?燕园的黄昏对作者来说,已经不只是自然的景色,而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让读者也从纸上走入感动作者的黄昏暮色,进而走入作者的内心世界。 燕园,这个神圣的所在,多少年来一直也静静地蛰居在我心灵深处——她给予我的不仅是母校的温暖,不仅是精神殿堂的辉光……所以,多少年来我从不轻易地触及她,我怕自己一旦沉涉其中即再也抬不起脚来——对每一个北大学子如今又远离北大红墙的人来说,不提北大,可能是一种共同的爱护北大,珍视生命的策略,如今,不小心被吴泰昌先生弹着了心灵里那一根最敏感、纤细的弦,心情再也无法平静,好吧,那就彻夜地回想下去,让燕园的黄昏再从头到脚地将我浸润一遍!【张永芳】 张 洁 1937— 张洁,当代女作家,辽宁人。著有小说散文合集《爱,是不能忘记的》、及小说《方舟》、《沉重的翅膀》等;散文集《在那绿草地上》等。 拣 麦 穗 在农村长大的姑娘,谁不熟悉拣麦穗的事呢? 我要说的,却是几十年前拣麦穗的那段往事。 月残星疏的清晨,挎着一个空荡荡的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拣麦穗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蹚着沾着露水的青草,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破旧的窑洞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唉,她能想什么呢?! 假如你没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不能想象,从这一粒粒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地拣呐,拣呐,一个收麦子的季节能拣上一斗?她把这麦子换来的钱积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线,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也不见她戴。谁也没和谁合计过,谁也没找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新嫁娘的包裹里去。 不过当她们把拣麦穗时所伴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去的时候,她们会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部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拣呀、缝呀、绣呀实在是多么傻啊!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的拣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但是,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那种心情了。 这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一口气,表示同情。谁也不会关心她们还曾经有过幻想。连她们自己也甚至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像是丢失哪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个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梦呢?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出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拣麦穗了。 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子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野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蝴蝶和蚂蚱,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我的篮子里再掉到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说:“大雁,告诉姨,你拣麦穗做啥?”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婆们?了?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一样嗄嗄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娃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似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抖动着。 “你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烟锅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办呢?我急得要哭了。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带着眼泪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 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搭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搭,就歇在哪搭!”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搭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的这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一一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的都是让人害臊的话了。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不过他还是常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夫在山坳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因为我是一个贪吃的,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皱巴巴的像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读书人语 本文可谓新时期散文的经典之作,一问世便引进很大反响,多年后读来韵味不减,当为传世之作无疑。人在童年时难免有梦想,这不稀奇;梦想与现实纠葛在一起,尽管是那么虚幻,却难免让人追怀;待到真正明了现实与梦想的区别,梦的色彩淡了,当年与梦想有过纠葛的现实都似乎蒙上了梦的轻纱,于是,在人的心中又留下一个似梦非梦的甜蜜的忆念。人生多悲苦,若能多少有梦的彩虹永存于记忆该是多么的幸福!文章中拾麦穗的小女孩的大胆“狂言”,卖灶糖的老汉对童真的关怀,以及长大成人的女孩心中的想念,很有象征意义,能唤起每个人心中的童趣和真情,这怎能不格外引人入胜,耐人品味呢?【张永芳】 冯骥才 1942— 冯骥才,浙江慈溪人,二十世纪末中国著名作家,著有中篇小说《啊!》、《三寸金莲》等,现有《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选》结集行世;另著有散文集《雾里看伦敦》、《珍珠鸟》。 珍珠鸟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放在一个简易的竹条编成的笼子里,笼内还有一卷干草,那是小鸟舒适又温暖的巢。 有人说,这是一种怕人的鸟。 我把它挂在窗前。那儿还有一盆异常茂盛的法国吊兰。我便用吊兰长长的、串生着小绿叶的垂蔓蒙盖在鸟笼上,它们就像躲进深幽的丛林一样安全;从中传出的笛儿般又细又亮的叫声,也就格外轻松自在了。 阳光从窗外射入,透过这里,吊兰那些无数指甲状的小叶,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如同碧玉;斑斑驳驳,生意葱茏。小鸟的影子就在这中间隐约闪动,看不完整,有时连笼子也看不出,却见它们可爱的鲜红小嘴儿从绿叶中伸出来。 我很少扒开叶蔓瞧它们,它们便渐渐敢伸出小脑袋瞅瞅我。我们就这样一点点熟悉了。 三个月后,那一团愈发繁茂的绿蔓里边,发出一种尖细又娇嫩的鸣叫。我猜到,是它们,有了雏儿。我呢?决不掀开叶片往里看,连添食加水时也不睁大好奇的眼去惊动它们。过不多久,忽然有小脑袋从叶间探出来。更小哟,雏儿!正是这个小家伙! 它小,就能轻易地由疏格的笼子钻出身。瞧,多么像它的母亲;红嘴红脚,灰蓝色的毛,只是后背还没有生出珍珠似的圆圆的白点;它好肥,整个身子好像一个蓬松的球儿。 起先,这小家伙只在笼子四周活动,随后就在屋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柜顶上,一会儿神气十足地站在书架上,啄着书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会儿把灯绳撞的来回摇动,跟着跳到画框上去了。只要大鸟在笼里生气儿地叫一声,它立即飞回笼里去。 我不管它。这样久了,打开窗子,它最多只在窗框上站一会儿,决不飞出去。 渐渐它胆子大了,就落在我书桌上。 它先是离我较远,见我不去伤害它,便一点点挨近,然后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头来喝茶,再偏过脸瞧瞧我的反应。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写东西,它就放开胆子跑到稿纸上,绕着我的笔尖蹦来蹦去;跳动的小红爪子在纸上发出嚓嚓响。 我不动声色的写,默默享受着这小家伙亲近的情意。这样,它完全放心了。索性用那涂了蜡似的、角质的小红嘴,“嗒嗒”啄着我颤动的笔尖。我用手抚一抚它细腻的绒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两下我的手指。 白天,它这样淘气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唤声中,飞向笼子,扭动滚圆的身子,挤开那些绿叶钻进去。 有一天,我伏案写作时,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手中的笔不觉停了,生怕惊跑它。呆一会儿,扭头看,这小家伙竟扒在我的肩头睡着了,银灰色的的眼睑盖住眸子,小红脚刚好给胸脯上长长的绒毛盖住。我轻轻抬一抬肩,它没醒,睡得好熟!还呷呷嘴,难道在做梦? 我笔尖一动,流泻下一时的感受; 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已成极致的文字,任何关于它的评说都显得多余而且力不从心,因为这只鸟早己飞跃出自然与灵物的外壳,到达你生命中一个不可言传的神秘之点。这样的文字,恐一般作家所不能为,即使最具状绘能力的作家,使每一个文字都变成一片羽毛,但得出的却只是一个鸟,一篇关于鸟的文字,而非其性灵、其语言、其与人类共融共通的天性;这不是凭一颗善心或一双眼睛所能得到解决的问题,这是生命本体沉入世界过程中一次短暂的休憩,其灵魂与世界对话过程中的一段小小的静默,是连续不断的时间之布上剪下的一分钟。这样来理解这篇文字的意义,也许会更富有启示性,也更能解除若干所谓作家这一行当的人抓耳挠腮的劳顿之苦。来读一读这篇《珍珠鸟》吧,她会让你理解生命,理解作家,从而也理解文学。 【北 河】 余秋雨 1946— 余秋雨,浙江宁波人,艺术理论家、中国文化史学者、作家、教授。有多种艺术理论及中国文化史著作在海内外出版。有散文集《文化苦旅》著称于世。 道士塔 一 莫高窟大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几座僧人圆寂塔,塔呈圆形,状近葫芦,外敷白色。从几座坍弛的来看,塔心竖一木桩,四周以黄泥塑成,基座垒以青砖。历来住持莫高窟的僧侣都不富裕,从这里也可找见证明。夕阳西下,朔风凛冽,这个破落的塔群更显得悲凉。 有一座塔,由于修建年代较近,保存得较为完整。塔身有碑文,移步读去,猛然一惊,它的主人,竟然是就是那个王圆箓! 历史已有记载,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我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是那个时代到处可以遇见的一个中国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农民,逃荒到甘肃,做了道士。几经转折,不幸由他当了莫高窟的家,把持着中国古代最灿烂的文化。他从外国冒险家手里接过极少的钱财,让他们把难以计数的敦煌文物一箱箱运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只得一次次屈辱地从外国博物馆买取敦煌文献的微缩胶卷,叹息一声,走到放大机前。 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泄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让他这具无知的躯体全然肩起这笔文化重债,连我们也会觉得无聊。 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王道士只是这出悲剧中错步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轻诗人写道,那天傍晚,当冒险家斯坦因装满箱子的一队牛车正要启程,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二 真不知道一个堂堂佛教圣地,怎么会让一个道士来看管。中国的文官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滔滔的奏折怎么从不提一句敦煌的事由? 其时已是20世纪初年,欧美的艺术家正在酝酿着新世纪的突破。罗丹正在他的工作室里雕塑,雷诺阿、德加、塞尚已处于创作晚期,马奈早就展出过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们中有人已向东方艺术投来歆羡的目光,而敦煌艺术,正在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农,看看他的宅院。他对洞窟里的壁画有点不满,暗乎乎的,看着有点眼花。亮堂一点多好呢,他找了两个帮手,拎来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装上一个长把,在石灰桶里醮一醮,开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颜六色还隐隐显现,农民做事就讲个认真,他再细细刷上第二遍。这儿空气干燥,一会儿石灰已经干透。什么也没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净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顺便打听了一下石灰的市价。他算来算去,觉得暂时没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这几个吧,他达观地放下了刷把。 当几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塑雕就显得过分惹眼。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农舍里,她们婀娜的体态过于招摇,她们柔美的浅笑有点尴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道士,何不在这里搞上几个天师、灵官菩萨?他吩咐帮手去借几个铁锤,让原先几座塑雕委曲一下。事情干得不赖,才几下,婀娜的体态变成碎片,柔美的浅笑变成了泥巴。听说邻村有几个泥匠,请了来,拌点泥,开始堆塑他的天师和灵官。泥匠说从没干过这种活计,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点意思就成。于是,像顽童堆造雪人,这里是鼻子,这里是手脚,总算也能稳稳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它们刷白。画一双眼,还有胡子,像模像样。道士吐了一口气,谢过几个泥匠,再作下一步筹划。 今天我走进这几个洞窟,对着惨白的墙壁、惨白的怪像,脑中也是一片惨白。我几乎不会言动,眼前直晃动着那些刷把和铁锤。“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见王道士转过脸来,满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闲人何必喧哗?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声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脑中依然一片惨白。 三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着一个洞窟中的积沙。没想到墙壁一震,裂开一条缝,里边似乎还有一个隐藏的的洞穴。王道士有点奇怪,急忙把洞穴打开,嗬,满满实实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这天早晨,他打开了一扇轰动世界的门户。一门永久性的学问,将靠着这个洞穴建立。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个洞穴耗尽终生。中国的荣耀和耻辱,将由这个洞穴吞吐。 现在,他正衔着旱烟管,扒在洞窟里随手捡翻。他当然看不懂这些东西,只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为何正好我在这儿时墙壁裂缝了呢?或许是神对我的酬劳。趁下次到县城,捡了几个经卷给县长看看,顺便说说这桩奇事。 县长是个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份量。不久甘肃学台叶炽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学家,懂得洞窟的价值,建议藩台把这些文物运到省城保管。但是东西很多,运费不低,官僚们又犹豫了。只有王道士一次次随手取一点出来的文物,在官场上送来送去。 中国是穷。但只要看看这些官僚豪华的生活排场,就知道绝不会穷到筹不出这笔运费。中国官员也不是都没有学问,他们也已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翻动出土经卷,推测着书写朝代了。但他们没有那付赤肠,下个决心,把祖国的遗产好好保护一下。他们文雅地摸着胡须,吩咐手下:“什么时候,叫那个道士再送几件来!”已得的几件,包装一下,算是送给哪位京官的生日礼品。 就在这时,欧美的学者、汉学家、考古家、冒险家,却不远万里、风餐露宿,朝敦煌赶来。他们愿意变卖掉自己的全部财产,充作偷运一两件文物回去的路费。他们愿意吃苦,愿意冒着葬身沙漠的危险,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杀的准备,朝这个刚刚打开的洞窟赶来。他们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烟,而中国官员的客厅里,也正茶香缕缕。 没有任何关卡,没有任何手续,外国人直接走到了那个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砖、上了一把锁,钥匙挂在王道士的裤腰带上。外国人未免有点遗憾,他们万里冲刺的最后一站,没有遇到森严的文物保护官邸,没有碰见冷漠的博物馆馆长,甚至没有遇到看守和门卫,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个肮脏的土道士。他们只得幽默地耸耸肩。 略略交谈几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设想好的种种方案纯属多余,道士要的只是一笔最轻松的小买卖。就像用两枚针换一只鸡,一颗钮扣换一篮青菜。要详细地复述这笔交换帐,也许我的笔会不太沉稳,我只能简略地说:1905年10月,俄国人勃奥鲁切夫用一点点随身带着的俄国商品,换取了一大批文书经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叠子银元换取了24大箱经卷、5箱织绢和绘画;1908年7月,法国人伯希和又用少量银元换去了10大车、6000多卷写本和画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难以想象的低价换取了3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1914年,斯坦因第二次又来,仍用一点银元换去5大箱、600多卷经卷;…… 道士也有过犹豫,怕这样会得罪了神。解除这种犹豫十分简单,那个斯坦因就哄他说,自己十分崇拜唐僧,这次是倒溯着唐僧的脚印,从印度到中国取经来了。好,既然是洋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开了门。这里不用任何外交辞令,只需要几句现编的童话。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都装好了,扎紧了,吁——车队出发了。 没有走向省城,因为老爷早就说过,没有运费。好吧,那就运到伦敦,运到巴黎,运到彼得堡,运到东京。 王道士频频点头,深深鞠躬,还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称斯坦因为“司大人讳代诺”,称伯希和为“贝大人讳希和”。他的口袋里有了一些沉甸甸的银元,这是平常化缘时很难得到的。他依依惜别,感谢司大人、贝大人的“布施”。车队已经驶远,他还站在路口。沙漠上,两道深深的车辙。 斯坦因他们回到国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的学术报告和探险报告,时时激起如雷的掌声。他们在叙述中常常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让外国听众感到,从这么一个蠢人手中抢救出这笔遗产,是多么重要。他们不断暗示,是他们的长途跋涉,使敦煌文献从黑暗走向光明。 他们都是富有实干精神的学者,在学术上,我可以佩服他们。但是,他们的论述中遗忘了一些极基本的前提。出来辩驳为时已晚,我心头只是浮现出一个当代中国青年的几行诗句,那是他写给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 在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对于这批学者,这些诗句或许太硬。但我确实想用这种方式,拦住他们的车队。对视着,站立在沙漠里。他们会说,你们无力研究;那么好,先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比比学问高低。什么都成,就是不能这么悄悄地运走祖先给我们的遗赠。 我不禁又叹息了,要是车队果真被我拦下来了,然后怎么办呢?我只得送缴当时的京城,运费姑且不计。但当时,洞窟文献不是确也有一批送京的吗?其情景是,没装木箱,只用席子乱捆,沿途官员伸手进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儿歇脚又得留下几捆,结果,到京城时已零零落落,不成样子。 偌大的中国,竟存不下几卷经文!比之于被官员大量糟践的情景,我有时甚至想狠心说一句:宁肯存放在伦敦博物馆里!这句话终究说得不太舒心。被我拦住的车队,究竟应该驶向哪里?这里也难,那里也难,我只能让它停驻在沙漠里,然后大哭一场。 我好恨! 四 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比我恨得还狠。他们不愿意抒发感情,只是铁板着脸,一钻几十年,研究敦煌文献。文献的胶卷可以从外国买来,越是屈辱越是加紧钻研。 我去时,一次敦煌学国际学术讨论会正在莫高窟举行。几天会罢,一位日本学者用沉重的声调作了一个说明:“我想纠正一个过去的说法。这几年的成果已经表明,敦煌在中国,敦煌学也在中国!” 中国的专家没有太大的激动,他们默默地离开了会场,走过王道士的圆寂塔前。 □读书人语 中国文化的丰富积累举世惊叹,中国文化的劫难也举世罕见。中国人自然会为祖先文明历史的悠久博大而骄傲,却又难免会为文化遗产的大量流失而悲恸,同时又面临着另一个更加艰难的选择:是该让文化遗产留在国内默默地被忽略、挥霍乃至湮没,还是该让外国文化盗贼窃去祖国的瑰宝而让它在世上留存。想想中国文化遭到的劫难,想想那愚昧而又可怜、可怪罪又很值得怜悯的文化破坏者,想想中国文化乃至文化命运的缩影——敦煌石窟——的历史遭际,哪一个中国文人能不在心头滴血,能不回首反思历史的教训!读此文,仿佛同作者一道回顾了历史,参与了历史,评判了历史,升华了历史!记叙翔实而又感情充沛,文字凝重而又笔势夭矫,读来动人肺腑。 【张永芳】 周 涛 1946— 周涛,当代作家。出生于山西省潞城县。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新疆军区政治部创作员。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有诗集《八月的果园》、《牧人集》、《神山》、《鹰笛》等,有散文集《稀世之鸟》广为流传。 瓶中何物 瓶中何物——水乎火乎? 青诗曰:有水的形态、火的性格。水是怎样的一种阴柔优美,顺器随形,火又是何等的暴躁凶烈,因风就势,是谁使这对立的两种力量合而为一的呢? 瓶中何物——火乎水乎? 绿诗答:一滴酒是一汪水,它是大自然的血清;一滴酒是一朵火,它是这血清的自焚。倾出不过一汪,点燃不过一朵,可是它为什么无腿走千家,有嘴吻万人,愁深常至友、恨浅柜中缘,它为什么总能以涓涓细流突破、推倒理智的重重防线,从貌似干涸的感情深渊里掀起层层巨澜呢? 水火无情酒有情。 有情方饮酒,无聊才读书。 然而酒中的情是什么情啊?透过清澈的一杯薄酒,一眼望见的该是怎样一种一眼望不到底的虚空啊?杯中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壶里的乾坤尽是风霜雨雪。谁敢定睛凝视这高度概括、浓缩、酝酿、提炼的无物之物?君不见人间多少铁心肠、硬肝胆的所谓英雄男儿,哪个不是两眼一闭、仰颈吞下这杯苦药?谁都知道酒中的情只是两个字:浅薄,但是谁又能完全摆脱它呢?人间的至深至真的情,是被酒翻来复去捉弄、颠三倒四玩耍的,酒这流氓! 酒是情物,而酒却是最无情的。 记起,一个像井轱辘那样古旧的童话,它实在是意味儿太深长了:渔人从大海里打捞出一个瓶口封死的瓶子,他好奇,打开一一被封闭了五百年的巨大妖魔从瓶子里出来了……这个故事是酒的绝妙的象征,只有喝醉酒的人才懂得那个巨大的妖魔是怎样从长时间封闭的心灵的瓶口中被释放出来,它的躯体如烟似梦、庞大得顶天立地,它的面貌狰狞奇幻,比最奇特的想像的组合还要怪诞百倍,它一旦从现实主义的、唯物的人的心灵中被释放出来,竟能把产生它、压抑它的那个人惊骇得绝倒! 它是醉酒者的原欲和灵魂。 饮者呵,你目睹过自己放出的灵魂么?假如你目睹过,你是不是认识它是你的哪一部分?你是不是理解它?你是不是像那个渔人一样用小小的欺骗伎俩重又把它诱入瓶口,贴上封纸?你能够装得若无其事吗一一当那个令人惊骇的巨物装进心灵的瓷瓶之后,你能够获得真正的安稳么? 酒是人类古老的、寻求精神解脱的产物。它是以物质的精华诱发精神的灵物的一把钥匙。它还是医治人间一切苦闷情绪的一杯无效的、常服的苦药。它总是以欢乐开始以哭泣告终。 有一个悖论是令人奇怪的,那就是:我们这个古老的、近百年来衰落、饥饿、被人讥讽为“东亚病夫”的民族,所酿制的酒却是最烈的。我们的胃就这样在烈酒的燃烧、刺激下痉孪,妄图一夜之间呕吐尽全部传统,早晨醒来变成一个崭新的人……在醉眼朦胧中,我们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的自己,但是那个幻象不经召唤就重又回到了瓶子里,“杨柳岸”,依然只是“晓风残月”。 酒啊,你这骗子! 在酒的瓮边,经常站着的是两种人:名士和酒徒。而这两类人其实是难以明确划分的,名士是有名的酒徒,酒徒是无名的名士,他们是肃立于酒瓮边上的文武大臣,也是歪倒于酒旗之下的烈士祭品,酒是他们的帝王。 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是何等透彻!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像李白这样借着诗和酒的翅膀在精神的太空里恣意飞行的人了,他是一个奇迹,一个超越时空的天才!当你读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样的句子,你不能不相信他那双奇异的醉眼在千年以前的某一个夜晚,其实是真真切切地望见了一个外星人也没准儿! 另外,还有一位名叫辛弃疾的中国十二世纪诗人的醉态也是不朽的:“风动疑是松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位在十二世纪的某一天喝醉了酒的卸甲将军,浑然达到与万物相通的境地,他的醉态鲜活生动,微雕一般刻画栩栩传神,像留在化石上的鱼尾戛然而止时的一翘……直至二十世纪乃至三十世纪,人们仍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那种颐指气使的、招呼僮仆的呼叫声——“杯,汝来前。” 酒是灵魂的锋快无比的剃须刀,它割断的是心里逐年增长的杂乱无章的荒草,剃除清理的是日积月累的情绪中的积垢乱髭。它还你一个轻快,让你在内心里来一次删繁就简、领异标新! 酒是心灵的洗澡! 饮酒和人生一样,有着至少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豪侠饮”,此为摹仿。“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此类饮者,逞强斗勇,划拳猜令,大声喧哗,唯恐左右人不知我在喝酒也,是为不知酒味之徒。 第二阶段为“富贵饮”,此为夸耀。饮必高楼名馆,杯则夜光金盏;中国名茅台,外国人头马;玉盘珍馐,中西合璧,不伦不类,西装布履。酒为何物,其实不知。 第三阶段为“吝啬饮”,这才是酒知已。这类人为数寥寥,布衣芒鞋,或立于柜前不须菜食默然独举一瓶,中间反复观察再三、不得已,一倾而尽,抹抹嘴,稳步踱去;或饮酒三餐如饭,闭门独啜,唯恐人来,长年抱喝,咽如焦釜,家中酒有数,腹底量无涯。这种人,文有孔已己,抱残守缺,用手挪也要挪到酒香处去,其坚贞不移,可怜可敬,武则有豹子头,风雪夜归人,枪挑酒葫芦,漫天飞雪,一心如火。 饮到第三种地步,才算懂酒。饮到酒的这样一番深度,才算懂生活。这类人的心理,哪个不是压抑着千般不幸、万种凄凉?哪个不是心藏着浇不熄的怒火、熬煎着煮不干的泪水? 酒啊,一杯杯,一盏盏,尽是酸辛泪! 喝着的,饮着的,啜着的;微皱眉锋的,猛闭双目的、龇牙裂嘴的;哪一个不是勾扯出对于酸辛困顿的记忆?又有谁不是翻腾起对于屈辱遭遇的咀嚼?酒的力量总是从心灵水潭的深处挖掘并泛起苦痛的沉渣、悲辛的淤泥,它总是让醉酒者露出平时被理智掩藏得很难被人发现的表情,酒的力量从来就摧毁彬彬有礼的言词,虚假浮泛的微笑,它总是放弃平静的湖面,直掘向人性的深处! 在酒力的撞击下“失态”,其实正是凭借了酒的力量恢复了本性、摆脱了为维系世俗关系而做出的常态。 一个从来没醉过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心灵的彻底的解放!一个从未大醉过的一生谨慎的小公务员,不理解胸胆开张,硬语盘空这样的瞬间能给人的躯体注入怎样的生命活力! 酒使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露出傻相了,他坐在角落里傻笑,脸上挂着痴呆儿的表情。他需要傻一傻,他也有傻的一面。他之所以被认为聪明,是因为他平时格外注意把傻的一面藏好。 酒使一个刚强铁硬的好汉哇哇痛哭了,他用双手握住脸,泪水从指缝中迸溅出来,他哭得像个没人认领的孩子,可怜无助。这就对了,英雄,剥掉你的那些厚重的铠甲,你其实是一个嫩弱的孩子。没有什么“英雄”,所谓英雄是一种姿态或处境。 酒当然也使一个儒雅君子突然露出狞厉的表情。 呕吐、晕眩、兴奋、疯狂…… 语言像黄泛区的洪水一样泻泄出来; 思维碰撞、在混乱中闪射出蓝光! 精神的平衡被打乱了重新颠倒错位; 记忆中断——那是一段没有录上图像的空带; 酒就是这样摧毁了我们精心搭起来的积木建筑,我们的“文明”是多么不堪一击啊!它是脆弱的,但是我们的现实生存恰恰就是靠它来维系的。 请原谅一个醉者的失礼,因为他醉了。他不醉的时候其实是和你们一样的。微笑,甜言蜜语,绝对合乎尺寸的高帽子,握手,说“再见”,还有一点调剂气氛的小小的幽默感……他不醉的时候是一个绅士。但是,醉汉是危险的,他的危险不仅来自手舞足蹈和胡说八道,更来自一种精神束缚解脱者的引诱和他对现状的藐视,这是一种更可怕的精神上的危险!这时候,你立即就会领会一些发达国家所颁布的禁酒令,是一种何等管理层次上的高明! 恰恰也是这时候,你忽然懂得为什么有人吸毒了。 举起这魔瓶,让我们对着明亮的阳光重新审视它、观察它、研究它、看看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清纯的液体、透明、单纯,若是晃动,便从瓶底迅速升浮起一群美丽的气泡儿,宛如一泓清泉的明澈和活泼……它看起来是多么无害啊! 它是精灵,也是魔鬼。 □读书人语 有两种看风景的方式。慢慢踱去,倘佯其中,为每一细部驻足,把玩、品题,咂出许多滋味来,这是一种。是就着清茶将风景一口口咽下的方式。在风景中大步穿行,掠大风光尽眼底,在流连往返时,温温的酒依然暖热,是另一种。读周涛的文章,你只好用第二种方式,“喝酒览胜”的方式,一口气读完。因为周涛是个太热情的主人和太热情的向导。他总是一把扯住你,说,来来来,这里如何如何;说,来来来,那里如何如何。你可以看“南山”,却“悠然”不得。你不由得兴致勃勃。 周涛的文章,是一个活得比较透彻的人与你通话。 周涛可读。周涛从容。僧敲月下门是一种从容,大江东去也是一种从容,各自都是一番境界。周涛的随意和从容是后一种。 时下最行市的作品是那一类大手笔写的小文章。那类精粹文章,当然却有真见识,但是都琐琐道来,渺笔成趣,都冲淡平和。周涛不。周涛走的是刚猛一路。周涛的文章总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和不加掩饰的自信自得。天性难改。周涛天生就是挥长枪大戟写长篇大赋的主儿,就算他操起短家伙,弄些短章闲篇,也依然是大开大阖的招式。他注定就是“胸胆开张、硬语盘空”这一类随意和从容,是这种气象。 当然,用恬谈心境写下的文字更容易立于不败之地,而豪放一般文章则容易流于虚夸,假而空。但是,周涛文章以豪放气度而动人,那么必定是其中有真见识真性情是真激动了。那么豪放婉约本身都不是要紧处。周涛有一大部头,你听它名字,叫《游牧长城》,他就是这个。 【向 阳】 王小鹰 1947— 王小鹰,浙江省勤县人。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赴安徽黄山茶林场落户。1974年回上海机电设计院工作。1978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萌芽》编辑部工作。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金泉女与水溪妹》、《相思鸟》,中篇小说《星河》、《失重》、《春无踪迹》、《岁月悠悠》等。 关于墓地 说起墓地,便有苏东坡“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的词句浮现于脑际,一派凄迷悲凉的景象。少小时听外婆或奶奶讲鬼怪故事总也离不了坟墓,那又是另一种鬼火磷磷幽魂憧憧的恐怖。父亲去世后,骨灰盒放在龙华革命干部公墓内,想必是有亲人庇护的缘故,每年去那里祭奠,倒也不觉得阴森可怕。那大厅内排列着一行行骨灰架,每一格约一米长半米高光景,并排放两只骨灰盒,这类盒大都购自于公墓小卖部,故而大小式样几乎相同。每只盒上盖有一幅红布,盒前稍有空余处,一边竖一帧死者像或死者简历,一边放一盆塑制的青松或梅花。及至清明或某死者忌日,有亲人送来鲜花供果,放上一两日便由管理员清理去了,于是整个大厅总是保持统一的整齐,由于整齐而显得肃静、庄重、神圣。每每我去探望父亲时却常常为这般的整齐而感到遗憾,仿佛无以表达对父亲那份特殊的爱。于是我常想出些小花招来破坏这种整齐。父亲的骨灰盒是请人特制的,盒盖雕成一本摊开的书的页状,上面刻着父亲的诗句。我先将盖在骨灰盒上的红布垫到盒底下去,袒露出盒盖上的诗句以示与他人不同。数月后再去我发现此招徒然,没有人会将脑袋塞进骨灰架里去看那骨灰盒盖,反而引上了薄薄一层灰尘污了那诗句,我只得又将红布伏在盒上了。后来我又用金纸抓了五朵小小的金花插在那塑制的青松枝上,以示我五姐妹对父亲的挚爱,然而不久正值骨灰存放室翻修扩建,再开放时那五朵小金花已杳无踪影。无奈我只得将那段遗憾存在心底。 我奶奶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死后骨灰存放在火葬场附设的骨灰楼里,那里倒没有划一的规定,任家属爱往那格子里塞什么就塞什么。不过那格子似更狭窄,塞进两只骨灰盒后所余空间就很少了,而且外面花店烟纸店卖出的小花圈小花盆塑制水果什么的都大同小异,尽管亲人们总是想尽办法往格子里塞满东西,却没有哪处显得有什么特别,反而把整个骨灰存放室弄得芜杂且更分不清你我。有一年我们去探望奶奶时忘了带存放卡,记不清奶奶在第几室第几排第几格了,管理员并不为难我们,说:“自家去找吧。”这一举非同小可。四层楼八个存放室百十排骨灰架上千只骨灰盒,大小颜色式样基本相同甚至一模一样,非得凑近了看那嵌在盒前的小照方能辨清面容。我们姐妹几个分头寻将起来,将这幛骨灰寄放楼上下筛了一篇,竟然寻不到奶奶的遗骨。我们都气喘吁吁并且汗毛凛凛,满腹疑惑并且头晕目眩,那密密麻麻的骨灰盒上一张张遗照渐渐都眉目不清地相似起来。只好隔日再去,带了存放卡按图索骥,奶奶的骨灰盒却好端端地在那儿卧着呢! 我曾经到曲阜去瞻仰过孔林,孔子后裔及孔氏族人多葬于内,故称之圣林。林内古木森森,遮天蔽日,累累坟冢掩隐其间,一派森严肃杀的气氛。我欲拜谒孔尚任之墓,他的一出《桃花扇》曾叫我涕泪横流。在林间墓丛中转悠,那一座座的坟冢亦是十分相似,皆为穹隆状,墓前皆竖以厚重高大的石碑,墓四周碑碣林立,石仪成群,如陷八卦迷魂阵。古人没有照片,须一块块去念那碑上冠以许多头衔的题字,寻了许久,几经人指点,终于见着一碑上镌着:“奉直大夫户部广东清吏司员外郎东塘先生之墓”,孔尚任又号为东塘,方知是他了。我也曾去游览北京昌平县附近的明十三陵,参观了长陵 (明成祖朱棣)、永陵(明世宗朱厚熄)、定陵(明神宗朱翊钧)等处,发现各陵墓虽然面积大小、建筑繁简有些差异,然而就其建筑布局,规制等却基本一样:陵墓平面均呈长方形,后面均是圆形或椭圆形的室城,均有陵门、碑亭、祭祀用的享殿、明楼等建筑。皇家的坟墓尚且不得随意构造,由此看来,墓地的整齐划一而没有个性应是顺理成章的了。 然而这顺理成章的印象近日被彻底地打碎了,有幸在莫斯科参观了著名的新处女公墓,为着去拜谒长眠在那里的文学大师们:契诃夫、爱伦堡、果戈理、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舒克申等等,然而给予我巨大震撼的不仅是这些不朽的英灵,还有新处女公墓独特而别致的建筑,宛如闯进一座光采熠熠的艺术宫殿,我心驰神往并且有茅塞顿开的惊喜。深秋,密匝匝的树叶织成五彩锦缎,午后温煦的阳光穿透树叶,如五彩雨一般洒落在林间一座接一座的墓冢上。当我称它们为墓时,我感到墓的字义已经发生了变化,与其称它们为墓,不如称它们为雕塑或绘画。斯大林前妻的墓上立着她的白玉雕头像,那双忧郁而美丽的眼睛告诉世人她生前的几多痛苦。有一座墓碑是用黑大理石雕出的一双逼真的手,手中捧着一颗红水晶石雕成的心脏,于是人们一眼就看出了,这里葬着位卓越的心脏病医生。有一对夫妻合葬的墓,矩形墓碑的一角镌着他们依偎着的头像,让人感受着伟大的永不磨灭的爱情。还有一位舞蹈演员的墓,墓碑上是她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全身浮雕,纯白的,风姿绰约的,呼之欲出的。我们去时正有位老太太与一位少女在她的浮雕前静默,像是她的母亲和女儿,亦像是在与她细细地诉说着什么……如此艺术而准确地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怀念之情,那正是我对父亲、对奶奶极想做而又没有做成的事啊。赫鲁晓夫的遗骨也葬在新处女公墓内,那是一块漆黑的大理石与一块雪白的大理石相衔而立的墓碑,中间镌着赫鲁晓夫微笑的头颅,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是非功过似乎都在这墓碑中体现出来了。由于历史与政治的原因,赫鲁晓夫的遗骨被逐出红场,然而我以为他是幸运的,他虽然失去了一定规格的待遇,却因此而获得了一块艺术与哲学相融合的墓碑。这墓碑应该说是不朽的。 我无法十分准确地描绘一些微妙的感觉,只知道与平常去墓地大不相同。在龙华革命干部公墓,在火葬场的骨灰存放楼,以至在孔林,在十三陵,我总感觉出许多庄重、肃穆、神秘,因此感情压抑而沉重,透不过气甚至出不了声;而漫步在莫斯科的新处女公墓里,萦绕于怀的是温馨、缠绵、亲近,情感尽情的流淌而得到一种诗般的升华,仿佛人间与地府相距并不那么遥远……我不知道怎样的气氛对那些安息了的灵魂来说更合适,用唯物的观点来看,其实这些墓呀碑呀什么的都是表达活人的思想、活人的情感,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用文化的观点来看,墓地的格式规范建筑风格又体现了一个民族的传统习惯、美学修养、文化素质等等,而以我个人的兴趣爱好来看,我更喜欢新处女公墓,它比我们的那些墓地更富有人情味,因此,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它的价值就更高。 读书人语 自己写过几篇和坟墓有关的文章,看见别人也在文章里写坆墓,便特别留意。王小鹰这篇《关于墓地》写得不一般,给人很多回味。文章中的思绪和笔触自由自在,从父亲的骨灰盒,写到奶奶的骨灰盒,又写到孔林中的孔尚任墓,再写明朝皇帝们的墓,最后又走进了莫斯科的新处女公墓,在许多俄罗斯文化、政治名人的墓前流连忘返。如果仅仅是抒发对墓中人的感情,或者是介绍墓场的风景,那必定是一篇很一般的文章。王小鹰却通过对不同的墓地的描绘,引发出关于文化、道德和美学的许多思索,这种思索在古今中外的比较中自然地展开,一点也不生硬。对她在文章中的思索,我颇有共鸣,因为前不久,我也在俄罗斯参砚了几个公墓,在雕塑公园一般的墓地中徜徉时,我很自然地联想起很多中国的坆墓。中西文化的差异,在墓地可见一斑。《关于墓地》中写到的新处女公墓,我也去过,但是那天墓地关门,没能进去。读小鹰的文章,也算是补偿了我的遗憾。 【赵丽宏】 张承志 1948— 张承志,回族,二十世纪后期中国重要作家。原籍山东济南,出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后到内蒙插队4年。1972年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1978年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民族历史语言系学习,1981年获硕士学位,后主要进行北方民族史研究,同时写作。作品主要有中篇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长篇小说《金牧场》,散文集《绿风土》等。 生命如流 原来生命还会有这样的流程。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十二月的冬夜,我为自己的第一个小说集《老桥》写着后记——而此刻,环境就仿佛是凝固着一般丝毫未变,那一夜的寒风仿佛还照样在窗外呼啸,一股长达三年的生命却分明已经弃我而去。 这三年的生命化成了这本题为《北方的河》的小说集,它游离出了我的肉体,此刻正摆在你们的手中。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0_2. c_o_m 但是我没有变。如果你们还是那些偏爱过《老桥》的你们的话,那么我也还是你们的那个我。我此刻正抑制不住地渴望一倾一诉,我甚至想对你们胡说八道乱喊乱唱一场,因为此刻一一这千金一瞬的休憩时光转眼就要消逝,唯有此刻我正驻锚在你们温暖的宽容和理解之中。我已经嗅到了海浪的潮腥,我感到四周的空气正在绷紧。留恋休憩是危险的,黎明之前小船就要启航了。 我决不是在滥用感情。我并不向所有的人都敞开胸怀。在我懂得了“类”的概念之后,我知道若想尊重自己就必须尊重你们。你们和我是一类人。我们之前早有无数崇高的先行者;我们之后也必定会有承继的新人。我们这一类人在茫茫人世中默默无言但又深怀自尊,我知道我们中的每一个都盼着听见一响回声,都盼着发现一个给自己内心的证明。 人们之间的相知是困难的。尤其是当滚烫的真情找不到理解的时候,人们会感叹世间有如沙漠。但是,即使是深刻的孤独吧,也毕竟只属于私人。我还记得自己在呀呀学语般地写下第一行诗的时候,就已经厌恶那种鼻涕眼泪的伤疤展览。我喜爱的形象是一个荷戟的战士。为了寻求自由和真理,寻求表现和报答,寻求能够支撑自己的美好,寻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么的一个辉煌的终止;我提起笔来,如同切开了血管。 我不敢吹牛说这个集子里尽是优秀作品,但我敢说这里的每一篇都是心血之作。有人说我在小说中描写自己;其实,我不但不敢说自己是个完人甚至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我的小说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我盼望成为的形象。我感动地发现我用笔开拓了一个纯洁世界;当我感觉到了自己在这里被净化、被丰富的时候,我就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文学。写作的时候,我在激动的催促下不能自已,我尽情尽意地在笔下倾泻着内心的一切。在那时我总是深深地陷入了幻想,我幻想着这么干下去就会凿穿岩壁,找到那些珍宝般瑰丽的美文。在我起步时宣言过的“为人民”三个字,此刻变得又朦胧又亲近,似乎缥缈无定但又可摸可触。有时我独自无声地笑了,真的,所有的苦涩和牺牲在这样的理想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流血般的写作中我得到了快乐,在对梦境的偏执中我获得了意义——这就是所谓的写自己,这就是我的表现主义。 其实更应当提醒自己的是另一个方面。在一个辽阔广袤的北方,在许许多多人们中间,我已经快要被宠惯成一个骄子。我能一点活儿也不干地在乌珠穆沁草原的蒙古包里支着二郎腿一躺二十天;我能在六盘山下的回民庄院里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我习惯了在天山南北,在昌吉和焉耆的饱经沧桑的长者跟前发浑耍赖。我甚至——写到这里我感到恐怖——在烦躁的时候对妻子、对我最宝贵的母亲大发脾气……然而他们却神秘地对我宽容着。 为什么呢?难道我真的配做他们的“独生子女”么?难道真的会降临一个光彩灼灼的陨星,报答和平衡这巨大沉重的恩情和欠债么?谁敢说末日的结论不会揭穿这只是一种欺骗、一种背叛和一种可怕的榨取呢? 即使具体地说到这本小说集,我也同样感受着一种沉重。我的学业导师翁独健先生在他八十岁的垂暮之年,捉笔为我题下了“北方的河”这个年轻的书名。胡容、李江树、任建辉为这本书的编辑与封面竭尽全力,他们几乎视此书为自己人生的一份。他们的态度支撑了我的信念,使我仿佛听到了你们——我的读者们的热烈喊声。 世界又确实是温暖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许关键并不在于坎坷或顺利,而在于懂得珍惜。因此,尽管我对这样的幸福感到恐惧,尽管我真想扔下这两肩的重负去换个轻松的活法,我还是只能坚持下去。我已经说过,我喜爱一个荷戟战士的形象。 我出于对淘汰的畏惧,总想使自己的文学超越今天。我因为看见了一点历史还梦想使自己的文学超越明天和后天。但是我在冷静的时候很清楚:这个梦是决不可能实现的。我也许能够超越肤浅或潮流,但我不可能超越时代。我不可能变成预言家或巫神。 这里藏着我最深刻的悲哀:原来我和我的心血凝成的作品也会和它们一道,和那些我尽力与之区别的东西一道,与这个历史时代一块被未来超越。 文学仍然是严峻的孤旅。它不仅荆棘丛生前途未卜,对我来说,我的文学需要青春的鼓舞,而青春却正在残酷地步步舍我远去。 不过已经用不着来一套感时生悲。因为我首先想起了你们,我亲爱的朋友们。如果有个性的文学都应该拥有一批独特的读者的话;如果允许不高尚的作者也可能集中高尚的理解的话;那么我想说——我拥有的读者即你们,一定是人们当中最优秀的那一类人。 然后我又想起了我对画家梵·高(Van Gogh)的追踪以及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决定性的影响。平均地看待美术史的人是不会象我这样热爱他的;也没有一所美术学院能教出我自己找到的关于梵·高的知识和认识。这位孤独地毙命于三十七岁的伟大画家不可能知道,他还有一幅画就是我;虽然这只是一幅不成功的小品。 请容忍一次热情的胡思乱想吧: 也许在将来,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间和我不知道的地方,会有一个小伙子站出来并默默地起程。他虽然独自一人举步艰难,但他从我的书中找到了只有他一个人需要的启示和力量。他会干得比我更漂亮,在他的时代成为承继我们这一类人的一环。 那时,这样的一句话将会亮起光芒: 别人创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创造的是一个作家。 1985.12 □读书人语 这里呈现的是一位作家对读者坦诚的心灵独白。 生命在于创造,生命就是搏击。张承志如是说。那种高贵的人格尊严,那种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创造的是男子汉的精神。“我喜爱的形象是一个荷戟的战士”,他既孤独,又自尊,他有征服冰山和大坂的勇力。 生命就是时间的流衍,世代的接续。创造的辉煌,不仅体现在个体生命的自我实现之中,也体现在前赴后继的代代更替之中。“我们之前早有无数崇高的先行者;我们之后也必定会有承继的新人”。 张承志对生命的最先和最后的理解都是梵·高式的生命搏击的崇高与悲壮。 【李万庆】 北方女人的印象 从三年前初次闯入这条山沟,忽然一算已经不知来过几次了。这贫瘠绝地的红砂沟里,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了都会的我,在恍如磁场穿行身不由己的行动中,也一直没有仔细想过。但我并不在这里描写我感到的魅力。也许是人近中年就偏爱了苍凉萧杀的风景,这赤裸山沟里一望伤目的人事景物也许暗合了我内心中的什么吧。 这里是在一种命定的失败之下,辈辈不绝地掀起狼烟烽火的刚烈世界。只算清末民国,也有震骇中外的多少次大暴动大举义。每晚吃完了一碗浆水长面,在泥屋的树叶烧热的土坯炕上合盖着一条黑污棉被,我在昏黄摇曳的灯烛下总是暗自惊异——我正坐在同治农民战争的烈士后裔正中,我正被面对着国民党一个军前仆后继的英雄们敬着,坐在炕正中啊。 春去冬来,不知是偶然还是天意,只要我拐下斑白积雪的山崖,看见这熟悉的山沟正静静卧在一派茫茫雪海之间,仿佛在安详地等着我时,我总是悟到这又是一个冬日。 冬天里的回民山沟像一片峥嵘的海。连漫天大雪也遮挡不住穷窘寒怆,斑驳的村落像黑黑刺破雪层的杂树一祥,散布在这个人所不知的世界。像已绝望,但不沉没,它们载着那沉重得压陷了黄土的历史,随着阴晴巡化,随着雪浪积融,仿佛在海中不动地航行。 我的下乡方式简单。我来了;不像别人走了便不会回来。我又来了;他们看待我也不像看待别人。我只是天天和他们在昏黑的土炕上说到深夜,次日在泥屋里睡到日上三竿。我既不作考古研究也不搞文学访问。我在一群坐如黄土动则翻天的粗壮大汉中间呼吸几天,临别时骨子里便添了一分真正的硬气。 有一天我随口扯道:你们能行呢,在这么条干沟沟里住了硬是多少辈子呢,怕天下没谁治得你们这群男子。 不想他们嘿嘿笑了: 男人割韭菜的章程早割尽了呢。我们这搭早先只剩下妇人娃娃。 我忙问:这大山不是祖宗的家乡热土么? 他们解释说,老家籍在陕西哩,籍在甘肃哩,官家赶杀回民的时辰,男人杀的杀了,剩下的妇人娃娃给赶羊般赶进了这条沟。官家封上山再不理踩,想的怕是把女人娃们赶进了一座空坟。后来,妇人家争气,硬是把生下的娃一个一个喂大了,又把娃们的娃娃一个一个生下来喂上。 有人笑问:张老师,没听说过寡妇村么?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藏在灶房里门背后的那些主角。我听过的斩尽杀绝太多了。我听过的寡妇村无人村太多了。我因为已经走遍了这片山区所以我才能够震动:一些冥冥之中从不抛头露面的女人们,她们在不断制造着一个最强悍自尊的民族,靠着血的生殖和糠菜洋芋的乳水。 这样就能回忆蒙古了。在草原上当知识青年时我曾经那样地对我插包的额吉——感到兴趣。那真是一种吸引;直至十年里怀着对她的激动写得手酸,后来终于下决心在《金牧场》里写了她一遍,仍然觉得笔虽尽墨未浓——我为自己受到的这种吸引久久不能理解。 只有从宁夏归来,只有心里满盛着一个掩着脸面蒙尘沐土躲在灶房里煮着不见菜蔬的浆水长面的回族女人影子,心思倏地又变成蒙语的自问自答时,我才觉得品出了二十年前自己知识青年经历的一种意味。 一个知识青年插队的往事,到头来是该珍惜还是该诅咒、他的青春是失落了还是值得的,依我看只取决于他能否遇上一位母亲般的女性。 她们永远身怀着启示,就像她们能奇异地怀胎生育。 只要你有一颗承受启示的心,只要你天性能够感受——这样说对那些长恨自己没顶于插队浩劫的人是不是太轻巧了呢。可能是这样;但是我不关心他们的命运。我只关心我的感受,关心源源给我感受的,我远在草原的额吉。 用了二十年时间我总算搞清了,我眼前浮动着她一生中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十岁的她赤着脚,破袍子上系一根脏花布腰带。稚气未褪的她爬上太高的鞍子放羊去了。 二十岁的她有了第一个孩子。她把孩子裹在一块烂羊皮里听包外呼啸的风暴,她那时已经满脸冻疤神情憔悴了。 三十多岁她数数身边孩子闹成一团数不清楚;她怅惘地望着十岁的大女儿赤着脚,束住褴褛的小袍子爬上马背放羊去了。 四十来岁时她盼着再抱一个真正吃奶的孩子。儿女们大了使她孤单得恐惧,她对我痴痴地反复说着,口气使我感到她把我也当成了一个婴儿。 五十来岁,六十来岁,如今她差不多七十岁了,她把门前的车、 缸、毡片绳头把断腿的马失群的羊把烂醉的汉子都看成一种古怪可怜的小宝贝,她眼神里的不安和慈祥使人心醉。她突然接到通知说她当选了妇联代表和劳动模范,但她听不懂这通知,她蹒跚地晃动着白发走去劝那两条狗别打架。 我站在她的身边。一天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力士般站在她身边时,我突然忆起那年她在山坡上教我骑马;那时她就像此刻正一边爽声大笑一边高声嚷着的,她的儿媳妇一样。 我站在她的影子里看清了所有蒙古草原的女人。我深深地了解她们,我看见她们分别扮演着我额吉的十岁二十岁直至七十岁。 她们像一盘旋转不已的古老车轮,她们像循年枯荣的营盘印迹,在她们酷似的人生周始中,骑手和摔手们一代代纵马奔来了。 冬天快要逝尽时人心会惆怅。望着斑驳满地的残雪,人会觉得一年真地又过去了。雪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有了她的承浮或者覆盖,一切都是不易察觉的,而融雪时你会看见一种暴露的危险速度。大地在变黑时稳重地位移了一分,你在换装时筋骨肌肤都衰老了一寸。 这时启程去蒙古草地,那里的女人们笑容都疲惫了。 这时启程去回民山区,那里的女人们姿影都佝偻了。 海称儿她娘擦擦汗,她一说到回娘家总觉得是说一种开国盛典般的大事。咋个走法?走给就能行。我从娘家堡子嫁来这沟里,数数嘛娘家一共走给过两三次。都是走着,乘班车要花一个元。不远不远!只有两架山。抱个娃引个娃嚷着耍着就到咧。她说完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她说得笑起来时怀里的娃娃也嘻嘻笑了。说完笑完她就上山了,在斑驳残雪中她的影子像一页飘在海里的叶子。 额吉赶开了那两条狗,转过脸对着我时还是嗔嗔的表情。牧民轻淡土地只是牢牢盯着生命,我和她在一起时总意识到自己和狗呀羊的一样平凡。那个黄,它咳嗽,不是病,我早知道那天东山里跑来的那条狐狸有病。跑一跑停一停难道不是有病的狐狸吗?黄咬了它,那天夜里它咳嗽得我一夜没能睡。听说新来的女医生心肠好呢,你去给我求求那女医生行不行?哪怕只给两片药。我上马求医去了,踌躇着不知人家医生信不信我。我回头再望望额吉时,她点燃了包里的炊火,我觉得那烟雾弥漫的毡帐就像一条小船在草海里飘动。 二十年里我从北方的一角流浪到了另一角。我重复地看着一些女人的生涯,渐渐觉得自己习惯了北方的景色。无论是草地的不尽单调还是黄土的酷旱伤人,我已经从中读到了一种真正女人的最深美色。 没有比这更撼动人心的美了。 太阳从东升起,积雪向西消融。从蒙古草原到黄土高原,从稚气不退的青春到成年之后的孤旅,我也像搭着一条命中的船向西走。尽数途中这渡我浮世的女性已经很难了,说清她们那平凡得无从着笔的事迹已经根本不能。冷眼看着都会里俗红艳绿的喧骚,一个北方的男子有什么好说呢? 也许这片国土,也许这条笨大旧重的老船,也只是因为有了这无声无息的忍辱负重,才勉强维持了它的航程吧。 由于她们的生殖,十亿之中哪怕只有百万,也一定已经有了一支大军。他们会感铭着自己脚下的牺牲,在攻占了自己的彼岸时,涂掉英雄圣人的玷污,刻上她们无名的姓氏。 1988.3 □读书人语 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张承志往往选择历史。哪怕是对现实题材的处理,更是以其粗犷的表述文字贯通着一股回肠荡气的历史穿透力,仿佛张承志不是在表现现实,而是在撰写历史。无论是意象的择取还是语境的创造上,其历史感无处不在弥漫而令人无时不在品味着有一种品格与力度的往复出现。“这时启程去蒙古草地,那里的女人们笑容都疲惫了。”“这时启程去回民山区,那里的女人们姿影都佝偻了。”这是北方女人的肖像风貌展示吗?是,但同时又是北方女人的心灵速写。请注意,作者的话语之间有“空白”,这空白便是历史。着墨于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的背景与现状的临摹,其深意恰恰是对北方女人或者说是两个民族群体生存状态的揭示与思索。过去是凝固了的历史,现在是行进着的历史。而在如此艰难竭蹶的境地中所诞生的现实生活勇气与信念,又怎能不是历史的赠与和沿袭下来的呢?【宁珍志】
  1. 原题为《生命的流程——〈北方的河〉后记》,——编者注。
苏 叶 1949— 苏叶,女,湖南人,散文作家,现为南京电影制片厂编剧。 总是难忘 六二年夏天,我考中学。发榜的时候,知道自己被录取在南京四中。 四中在当时是一个三等学校,而我住的那个大院,教授、副教授的儿子们,女儿们,几乎都被市内各名牌中学点中。那几天,他们的脸陡然添了一重小大人的矜持神色,仿佛打过了金印,便要自尊自贵起来。当时,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红红白白,颤颤巍巍,一蓬一蓬的,热闹得不分贵贱好丑。和蔷薇一起长大的孩子,却从此有了高低间的距离。有少数几个没考上重点学院的千金,躲在家里哭,走在太阳底下,脸上也讪讪的。我可不。我觉得自己没刷去上“民办”已是幸运。我学习语文历史,吹点牛,可说轻松得如拣鸿毛;可是对于加减乘除开平方之类,实在感到重比泰山。从湖南迁来南京,我缺了半年的课。文不成问题,原先就不扎实的数学基础则彻底地崩溃下来。我又有一帮子院外的同学,她们是剃头匠、保姆、修钟表和卖咸菜的人家的女儿,天天和她们混在一起,我逃学,旷课,撒谎,闹课堂,偷毛桃桑椹挖野菜,抄作业……练就了全挂子本事,从中得到无穷的放肆与快乐,再不觉得天下“唯有读书高”,学业只是一日一日地混着,所以,我能上四中,已很知足。 我当时并不知道四中的可贵,只是诧异: 南京历来被称为龙蟠虎踞的帝王之地,而四中所在的那条巷子偏偏就叫龙蟠里,与龙蟠里对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竟叫虎踞关。窄小的街道,其实并无王气可言,但是在一两处高墙里,深院中,有褪了色的雕梁画栋。翘翘的飞檐,挂着一两个青绿色的风铃,使人觉得这里或许真有些古时候的来历。每次路过那紧闭的木门,忍不住要拍那锈了的铜环,再贴着门缝张了一只眼向里窥望。但见石板缝中寂寂青草,但见软软的蛛网,在朱颜剥落的廊柱间随风摆动。冷不防后面同学拍一下肩,鬼喊一声:“狐狸精出来罗!”我们便尖叫着飞奔而去,任凭书包里的铁壳铅笔盒,像一颗狂乱的心脏,一阵乱响。 进四中校门,迎面一座碧螺样的土坡,坡不高,遍植桑槐,取名叫菠萝。站在菠萝山上向前看,有一口乌龙潭,潭边杨柳依依,傍着四中礼堂的围墙。如果手搭桑树向左一望,发现清凉山扫叶楼劈面而站。清凉山五代十国时就有了名气。山上大树很多,一到夏季,碧荫侵入。据说南唐后主李煜一听蝉儿开叫,便要避到这里,遍拍栏杆。后来,清初著名画家龚贤在这里造了扫叶楼,隐居起来。至今楼台清俊、花木扶疏。清凉山上有尼姑,每日弄些素菜斋面供应游人。在一株古树上,吊着口大钟。我们放学以后,常常翻过菠萝山,直奔清凉寺,拽住那大钟的粗麻绳一顿乱撞,撞得人心惶乱,行人伫足,撞得树林沟壑荒、荒、荒、荒响起告急似的回声,直撞得老尼姑跳出山门拍起巴掌高声骂娘,连素带荤的脏话,一把一把地扯将出来,而我们早已笑弯了腰,四散奔逃了。站在远处,看着斜阳渐渐浸红了扫叶楼的粉墙,听着老尼沙哑的喉咙变成了一串模糊的余音,在鸟雀啾鸣的山林间悠悠回荡,心就静了。这时候,如果兴致好,我们便爬上更高的山头。只见眼下横着一列古老的城墙,几个打赤脚的孩子敞着衣襟在城墙上放风筝。云霞斑斓,辉耀着三国东吴时留下来的石头城。外秦淮河在这里温柔地转了一个弯,卸却了千百年的粉黛香脂,清清地,在夹岸的菜花和稻麦伴送下,缓缓流去。而长江卧在迷蒙的天际下,壮阔浊黄的江水,筛滤过千古风流人物,消磨了多少英雄豪杰?显得又浑重,又辽阔。 当天地间第一颗灯火跳亮了的时候,我们知道非走不可了,从地上拖起沾了草香的书包,在变得幽暗了的树林间,踩动碎石,结伴回家。下了清凉山就疯跑,怕那边火葬场的阴死鬼来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后那焚尸的巨大烟囱看不清了,才减缓了步子。然后在乌龙潭的垂柳边,向漆黑的潭水丢几块石子,听个响声,这才路过工人医院,肺结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尔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人的家属悲啼着走过,再穿过随家仓——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领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里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树影婆娑中,家家灯下坐着老老小小读书的人。我在家人的侧目中,尽量斯文地吃完饭,然后打开作文本,写:“四中,背靠清凉山,面临乌龙潭。右边,出汉中门,有凤凰街。李白一首写金陵的诗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写的这个地方……” 我的笔停了,眼前钻出几个住在凤凰街的同学,她们都长着极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前额很低,汗毛重。她们老跟我说汉中门外有个枪毙人的地方,她们都去看过枪毙人,枪子儿打出来,吱吱吱地有声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临刑,也不相信子弹会像老鼠叫,但是汉中门一带倒也走过。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阳光下,与同学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两一碗的单面,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补伞,如何炸炒米;一张插着纸笔信封的小桌后面,那戴一副瘸腿眼镜的老人,如何给人代写家书;打赤膊的搬运工,一个个汗流浃背,“嘿唷,杭唷……”把紫铜色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车上是圆木、方木、木板……,那一双双发出臭气的大脚狠狠地踩在地上; 我们还看流着热汗的汉子,用小板车拖着大肚子女人往工人医院飞跑;看挂着“奠”字花圈的门栏内那些香蜡和锡箔……看这样,瞧那样,嘴里吮着酸淹小杏子,摇摇摆摆走到学校,急急忙忙去趟厕所,下午的第一节课又开堂多时了。于是在初一(五)班后来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面,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搡的女孩,老师没奈何地瞪一眼,叹口气,放这忸忸怩怩的一行进去。听说一些男老师在背后赌咒发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 我们也不明白,怎么把我们编成个女生班。你从讲台上往下看,一溜溜的辫子,一排排的流海,名符其实的女儿国。没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个个变得胆大包天,无拘无束,再秀气的人都张狂了十分。 虽说前后两个教室都是男生,可见了我们也有些畏缩。只是每当上课铃一响,大家往教室里去的时候,他们就“嗷嗷”地喊着,把同伴往我们身上推,惹得我们红着脸骂“畜牲”,“不要脸”,他们并不回嘴,我们则凛凛然地进到教室,冲邻座得意地歪嘴一笑。 记得那天上英语课,班长叫“Stand up”(起立!) 大家七歪八倒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听见前后教室里的男生吼一样地说:“老师好!”“坐下!”一片板凳响。 但是我们用英语问了老师好,他却不叫我们坐下,几个自说自话落了座的人,只好再站起来,很不满意地盯着这个代课老师。“看看看,他头梳得多光欧!”“咦哟喂,看他严肃的!”“哎,没得胡子!他没得胡子!”嘁嘁喳喳的耳语在教室里嗡嗡地传染,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鬼头鬼脑的笑。代课老师的脸,耳朵,脖子,渐渐地红起来,年轻端正的脸上显出竭力克制的羞恼。他说:“站起来一个一个都不小了,考试成绩有百分之六十不及格!有的人至今连字母都搞不清,把b写成d,把d写成b,像什么话?自己的辫子倒蛮会梳的,可惜一辈子就去梳辫子吧!站好!”他怒喝一声,把严美琴的膀子一扯,没得个站相的严美琴顿时一声尖叫,一把掸开他的手:“男娃不要碰我哎!”说着连连拍打被拉过的地方,又吹吹自己的手指。哄!全班大笑起来,又急刹车似地顿住,老师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半天,憋出一串你你你你你你……,这下把我们开心得要死,笑声重新迸发,个个龇牙咧嘴,前仰后合,状如女鬼。直到这年轻的代课老师奔出教室,我们才长一声短一声地歇下来。 后来大家归了座,可老师再没回来。教室里闷闷的,谁也不说话。天阴下了,空气中有了雨腥味儿。走过我们教室的老师又回头看了看,诧异初三(五)今天安份得好奇怪。 于是校园里有歌谣说:初三(五),二百五。又说:女生班,两大怪,哭哭笑笑地上赖。我们听见了只当没听见一样。女儿国里也吵,也闹,可是哪个班有我们女儿国的芬芳? 歌咏比赛,文娱演出,连年拿头奖不说,最有趣的是临近端午节的时候,每个人抽屉里有小剪子,五彩丝线,各色珠子。我们用纸折成一系列大小不等的粽子,用彩色线裹出各色斑斓花纹,再用珠子串起来,玲珑夺目。有编鸭蛋网的。细巧一点的人,还会用零碎缎子做香袋。每当此时,语文老师又要讲屈原了。 语文老师姓刘,五十几岁的年纪。他古典文学的功底极好,特别偏重诗词,做派举止都有名士之风。他常常穿一套飘飘的纺绸裤褂,翘着小指头翻书,着青帮粉底千层布鞋,走起路来,必先抬脚停半拍,然后移步,和我们想象中的孔夫子一样。 我们都喜欢他,和他没大没小,跑到他在小操场的房间,指着满墙抖抖的毛笔字(都是他自作的诗词)问他: “这是什么体呀?” 他说:“人各一体,又何必竟仿前人之体?” 我们又指着那宣纸上的红印,问他“白下隽甫”是什么意思?他说是他的号。我们又问他,号是什么东西?他就不答了,拿扇柄点着我们说:“顽皮呀顽皮呀顽皮呀……”我们就大笑起来,同时就把他的镇纸塞到床下,毛笔挂上帐钩,拂床的大掸子插到漱口杯中,一边乱翻作文本,看那上面长长的红笔朱批又写了些什么好玩的话。 上他的课,大家总是很振奋。一篇篇中外佳作,今古妙文,在他的讲授下,带着声、色、形、味,悄悄地渗进了我们的骨肉。高兴起来,刘老师要吟一段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 茅??” 我们乱叫着:“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他抹抹脸,慈爱地笑着,说:“这是唱吗?这叫吟哦!” 更多的时候,是叫我们全班诵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我们摇头晃脑,一片女孩子清脆的琅琅书声,仿佛五十四台织布机,在木兰的家院中齐奏。刘老师微闭了双目,反绞双手,醺醺然徜徉于课桌之间,直到前后两个班的老师依次跑到窗口来打手势,我们的声音才渐渐小下去,小下去,不一会儿,又大起来,念到慷慨处,我们干脆手拍桌子以助铿锵。刹那间,书声如令,掌声如蹄,宛如花木兰盖世无双的骑兵队,乘雷挟电掠过了课堂。 校长也摇头:“今后,再也不招女生班了。”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张月素还记不记得?张月素还记不记得我? 她和我在小学同班,上了四中,她当了我们的班长,我做文娱委员。 张月素的家和我们大院隔一条马路。—条黑泥巴路的小巷,两边的屋顶多是茅草,伸手就能摸着。这里比肩住着裁缝,烧老虎灶的,炸油条的好些人家。张月素和她妈、妹妹的一间屋,光线很暗。墙上糊着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张月素的妈妈是小脚、 打绑腿,讲侉子话(徐州方言)。她梳个巴巴头,整天系一条半截子蓝布围裙(总是湿的),过马路这边,进一道密实的竹篱笆围墙,到我们大院来帮人烧饭洗衣服。她人很和气,大家叫她二嫂。 母亲不请二嫂给我们洗衣,母亲要我带张月素到家里来玩。她脾气很古怪,到我家不肯喝水,不肯吃东西,好一点的椅子也不肯坐。我教她下象棋,没有多久,我就再也下不赢她了。她借书,借《呐喊》、《唐诗三百首》…… 我常常跳过地上的黑水洼,走进那条小巷,走到她们家。坐在磨得光亮了的小板凳上,就着门口射进来的一方阳光,十分自在。关于银河,拿破仑,居里夫人,长安街,李大钊,都江堰……都有过讨论。有时争得“反目成仇”,可是过了一天,又是我先去找她。我在那矮小的茅屋里学会了区分马兰头和母鸡头,品尝了炒米粉冲开水是何等香甜。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遗腹子”这个词,这是指张月素的妹妹。她妹妹的眼睛很“猫”(近视),看起人来老远就成一条线。后来,张月素也越 阿 城 1949- 阿城,本名钟阿城,北京人,著有《棋王》、《遍地风流》等,现移居美国。 父 亲 1987年3月某晚我正在纽约夏阳的画室里,这个画室是仓库改建的,旧得好像随时要出危险,但实际上什么意外也不会发出,意外是绕了半个地球从电话里传来的:父亲病重,我立刻准备自美国离去。 从六十年代初,家里就笼罩在父亲病重的气氛里,记得夏天我们在院子里与邻居喧哗,母亲出来制止,我们还小,还不能随时将父亲的病重放在心上。 父亲的病是在唐山劳改时染上的肝炎,由急性而慢性而硬化之后,它将是父亲死亡的原因,在随时准备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是1957年的右派,是死老虎,批斗,陪斗,交待,劳动是象征主义的,表示侮辱,之后,去干校,一切都是当时的理所当然,但是,父亲在理所当然会死去的时代没有死,居然活到1979年。 这一年,对父亲来说是重要的一年,犹如1957年。我记得春节之前的某日,接到电话,晚上回到父亲家里,父亲背对着桌灯坐着,父亲工作时面向桌灯,累了就转过来,母亲说,组织部来人了,准备在春节前把全国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实,这当中有你父亲,你怎么看?我只想到,钟惦棐这三个字前将要没有形容词了,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知道这件事对母亲是非常重要的。 母亲在1957年以后,独自拉扯我们五个孩子,供养姥姥和还在上大学的舅舅,我成年之后还是不能计算出母亲全部的艰辛,我记得衣裤是依我们兄弟身量的变化而传递下去的,市料是耐磨的灯芯绒,走起路来腿当中吱吱响,中式剪裁,可以前后换穿,所以总有屁股磨成的四个白斑,实在不能穿了就撕开由姥姥糊成布嘎渣做鞋。姥姥总说膀子疼,一年二十多只鞋要一针一针地做。养鸡,目的是它们的蛋,冬日里,鸡们排在窗台上吸食窗纸上的糨糊,把窗户处理得像风雨后的庙,当时,全国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艰难,北京的槐树花暂时不是中药。营养的关系,小妹妹姗姗体弱多病;三弟大陆去和母亲拔红薯秧来家里吃,兴奋得脸上放光;四弟星座得了一次机会作客吃肉,差点成为全家第一个死去的亲人。难都难,但不知道父亲在劳改中怎么过,我坐在椅子上,思量怎么说我对平反这件事并不看重,我怕伤母亲心,可能父亲也会生气,这毕竟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事情。 而且父亲是右派这件事,也对我们很有影响,大哥里满不能上高中,因为我们这样的子弟是不能上大学的,而高中是为上大学做准备,大哥是读书的人,成绩总是很好,我至今不知道此事对当时十几岁的他在心理上有何影响,但父亲执意要大哥再考高中,我想,这是一种寄托,大哥1978年从插队的地方考上大学,父亲在给我的信中只陈述了这一事实,不知道父亲写信时于灯下还想到什么。 十八岁那年,父亲专门对我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因为这句话,我省出自己已经成人,中国古代的年轻人在辟雍受完成人礼之后,大约就是我当时的心情:自信,感激和突然之间心理上的力量,于是在这个晚上,我想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说出一个儿子的看法。 于是我说:如果我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你来说是残酷的。 父亲笑着说,我的党龄现在被确定为四十年,居然有一半时间不在党内,你妈妈今天炖了锅牛肉,你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切面卖,我们吃牛肉面,母亲也很高兴,叙说着今天的牛肉是托谁才买到的,父亲就问有没有蒜,牛肉面没有蒜怎么成! 1979年以后,父亲开始大量地写文章,发表在那年的《文学评论》上的《电影文学断想》,使很多人省悟到他还活着。中国电影出版社要将他1957年以前的文章结成集子,父亲于是让我去搜寻一下。北京图书馆的报和刊分两处借阅,我刚从乡下办回城里,没有工作,就终日跑了东城跑西城。国家图书馆是不做索引的,只能逐日翻所有报纸的所有版面,刊物好多了,可以查目录。父亲以一篇《电影的锣鼓》被毛泽东亲自点名,我当时八岁,回答不出老师的诘问,学舌说爸爸是坏人,不会讲敌人,因为不明白敌是什么意思,二十多年后,我才亲眼看到这篇文章,复印了拿回去给父亲看,父亲亦有他的感触。出版社怕得罪某某人,将书名定为《陆沉集》,父亲要用《电影的锣鼓》,最后只有妥协。一个搞地震的朋友,险些上当,我提醒,才没有买去作工具书。 父亲的家里,开始有许多人来了,母亲见到某些面孔,提醒他警惕,父亲明白,感慨门可罗雀和门庭若市的变化,但还是来了请坐,提供所需。父亲认识许多死去的人,他说起五十年代去看老舍的《青年突击队》首演,老舍在应酬之间,低声对父亲说:这样的戏你还来看!他讲过不少赵丹的事,但只写了一篇短文《赵丹绝笔》,与赵丹的《管的太具体,文艺没希望》同慨。我曾和父亲议论过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我认为应该是外行领导内行,内行做内行的事,擢其做领导,岂不使之成为外行?岂不浪费?古人说:无能故能使众能,无为故能使众为,父亲说,论起罗织罪名,显隐发微,还得内行,这样的内行当领导,最能伤筋动骨,而外行顶多闹些“关公战秦琼”的笑话,以求少伤害计,实在应该外行领导内行。我很少发宏论,但常说“我认为”,父亲就讲起他在干校每每作检查时说“我认为”,于是遭到批判:极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检查的时候还在说“我”认为!父亲很感谢一个在干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的人,这个人见父亲的交待总不能通过,便拿去修改一番,于是父亲的交待不但通过,而且还被示为其他各种分子的临时榜样,父亲询其故,这个人说,我从前在国民党的报纸做事,看家的本事就是这祥写文章呀,父亲又很可惜全国的交待材料都被销毁了,认为应该选出一套“交待文学”来,巴金建议成立文化大革命博物馆,父亲说,其中可以陈列各种交待材料,我附议必须编一本文化大革命辞典,否则后人会很难释读这些交待,例如“交待”;而且副词连用“最最最”会让后人认为祖先有一个时期都是结巴,于是给后世的古人类学,考古医学,训诂学的研究都造成困难,父亲大笑,父亲身上有两样令我羡慕,一是笑,二是鼻子,在我还不能从理论上辨别以父亲的判决时,只有从父亲的笑声里认定他不会是坏人,父亲的鼻子,从相术讲,不但隆中,而且悬胆,但父亲的际遇却总是不配合他的鼻子,我想,这和他与电影的关系不无影响。 每年总有几部影片出麻烦,我向父亲请教其中原因,父亲说,电影是唯一能进中南海的艺术,唯其能进,所以麻烦。我亦对电影剧本必须文学化不赞同,父亲说,那你叫只懂章回话本的审查者怎么明白你要拍什么呢?我于是明白父亲是知其难为而为者,再好的鼻子也救不了他。母亲常常愤怒于父亲的不休息,我想我理解父亲,某种人是不能休息的,休息对他们意味着放弃,于是,死亡就显出了。 纽约大雪,美国不大兴送人到门口的,所以夏阳在门外挥手,令我错觉,以为已身处北京,转头便可去医院看父亲,互相说笑话,于是父亲大笑,而且说:洗澡吧。 红楼梦结束于大雪,猩红的斗篷,两行脚印一个人,离去时留下的,不似曼哈顿街头如斯散乱。 父亲三月二十日去世,因为太平洋上那条人为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我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迟到了一天。 火化前,来人川流不息,其中有真正希望父亲消失者,这使得父亲像一个军人,但父亲只是一介连洗澡都不好解决的中国书生,夏天,用布围住院子的角,提水来洗,冬天,公共澡堂像医院,等叫到号才挤得进去,父亲年纪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晕倒,在热水里,父亲紧闭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这时想问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亲凡开会住可以洗澡的旅馆,必通知许多同命运者去洗澡,然后大家头发湿湿的坐下来谈洗澡以外的各种事,父亲住医院,也如此办,护士对湿头发的探视者并不奇怪,沐和浴在中国从上古就是与身体最密切的事,除了饮和食,而且严肃到与心有关,汉以后,日本学去不少沐浴的制式,愈洗愈有名堂,父亲访问日本回来后,我问观感,父亲说:随时可洗澡,再问观感,说:胜得好惨。虽然有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在主持料理父亲的后事,北京电影制片厂遣专人协助,各地电影制片厂仍欲来人,母亲说不出的感激,一一谢绝,吴天明还是从西安电影制片厂遣人助理,此时他环臂立于灵堂之外,不发一言,陕西人是自古见中国事最多的人之一,他明白这个书生生前做过什么,希望什么,遗憾什么。 我与大哥去捡拾父亲的骨殖,焚化炉前大厅空空荡荡,遍寻不着,工人指点了,才发现角落里摆一只铁箕,伏下身看,父亲已是灰白的了,笑声不再,鼻子不再,只有熔化的眼镜,滴落在额骨上。 父亲的像前无以祭,惟有《电影的锣鼓》、《陆沉集》、《起搏书》、《电影策》这几本他的心血文字。 □读书人语 历来怀念父亲的文章很多,几乎都同样地表达着难以割舍的人伦之情。阿城的《父亲》却有独到的魅力,这就在于父亲与文革、与政治的无可避免的关联中,展示出人格力量和历史厚度。父亲与历史的遭遇,上演了一出辛酸的戏剧;命运的苦痛与历史的滑稽呈现为一种张力。历史中的“父亲”单薄而飘忽,而“父亲”的历史却又厚实而坚定。当“父亲”在干校作检查因为写了“我认为”而挨批,人格受到历史的撞击;当“父亲”平反后讲到“牛肉面没有蒜怎么成”的时候,又是一种走出历史的轻松和畅快。“父亲”是个书生,与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相连结,他的希望和遗憾,所知和所行,皆有历史的整体感和丰富性。“我”怀念“父亲”因此而获得了某种来自历史的超越意义。 【尹超龙】 赵丽宏 1951- 赵丽宏,上海崇明人,中国当代散文作家、诗人。有《诗魂》、《爱在人间》、《人生遐想》等多种散文集行世。 死之余响 有些情绪,用文字是很难描绘出来的,即便是语言大师,恐怕也未必能随心所欲,把所有的情绪都真实而又形象地记录下来。我很钦佩作曲家,他们手中掌握的音符的表现力,远在文字之上,有时候文字只能状其皮毛,音乐却可以揭示内核,把复杂情绪的波动、回旋、变化、撞击奇妙地再现出来。这是由内而外的再现,有如泉水从曲折的岩洞中喷涌而出。当水花晶莹地四溅时,人们听到了水石相叩的丰富的音响,每个瞬间的音响都不会重复,它们由远而近,由微弱的呜咽发展成浊重的轰鸣,你可以从中想象水流的经历,想象那岩洞的逶迤窄暗,想象清澈的泉水在冲出幽禁黑暗之后的狂喜……这一切,你是听到的而不是看到的,是音乐给了你具体而又真切的联想。 譬如死,这是人人都必须经历的人生一课。这是一个休止符,生命的乐章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从此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只有谁也无法体会的无尽的黑暗和无底的深渊。很多作家写过死,描绘得很具体,渲染得有声有色,对于没有经历过死的读者们来说,大概也无所谓不真实。不过总会有疑问产生,我少年时代读小说时,便常常这样自问:“真是如此么?写书的人自己没有死过,怎么会知道死者死时的感受呢?”结论是:都是编出来的。后来听到了法国作曲家圣桑的《死之舞蹈》,我的灵魂却受到了震动。这位曾经写过许多优美的小夜曲的音乐大师,居然用音符为死神画了一幅活动的肖像。在沉重而怪诞的旋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飘然起舞的黑影,那舞姿僵硬拙笨,每一次摇晃都展示着凶兆。他也伏地扭动,痛苦万状地扭动,白骨和白骨在扭动中碰得格格作响。黑影愈舞愈疯狂,终于被一阵风暴撕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如同一群黑色的乌鸦,沉默着展翅朝天空飞去。它们占据了天空,并且放声歌唱了,歌声并不是世间乌鸦那种令人心烦的聒噪,而是优美平静的叹息,像深秋的寒雨,一滴一滴疏朗而又均匀地落下来,落在遍地黄叶的原野上,激起悠长无尽的,激动人心的回声…… 圣桑为我描绘的死神并不可怕,也不可憎,倒有点令人神往,其中有一种浪漫美妙的诗意。这和世人闻之色变的那个死神完全是两码事。唉,圣桑写《死之舞蹈》时毕竟也是个会说会笑的大活人,和作家们一样,他也未曾尝过死的滋味。也许,用一张黑纸或者一盘无声的磁带来描绘死神更好,在冥冥之中,无形的死神默默地跳着谁也看不见的舞,无法预料他将在哪一个男人或哪一个女人的身边停下脚步…… 愈是神秘莫测的东西,愈是吸引人的注意力,这大概也是人类高明于其他生物的特点之一。死,作为一种必然的生理归宿,使很多人望而生畏,没有多少人乐意把自己的名字和这个动词连在一起;然而作为一种话题,死,却总是受人欢迎的,用悲伤、哀悼、同情、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的语言谈论别人的死,可以消磨那些寂寞的时光。 我很难忘记我在旅途中的一次关于死的闲谈。那是几年前在南方某地的一个小旅馆中,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同室的四个人相对而坐,一起看着窗外寂寥的夜色默不作声,气氛很有些尴尬。中国的小旅馆习惯了把素不相识的人硬塞到一间屋子里作伴,于是那些生性腼腆孤僻的人便有罪可受了。好在同室的别外三位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小旅馆常客,很快便找到话题打破了尴尬的局面。话题是缤纷的,古今中外,天南海北,那几位似乎都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见识。但他们的话题引不起我的兴趣。这时,门外旅馆女服务员的一只半导体收音机里突然大声放起了音乐,正巧,是圣桑的《死之舞蹈》。音乐不客气地从门缝里钻出来,几乎淹没那几位兴致勃勃的声音。 “倒霉,放这种死人音乐!” 睡在我对面的一个中年人忿忿地嚷了一声。他的抱怨使我大感兴趣,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知道,是《死人跳舞》。”中年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后,又补充道,“那是听我的一个邻居说的,他是个医生,不知为什么老喜欢听这号小曲,知道这曲儿叫《死人跳舞》后,我一听见它心里就发毛,背心里直起鸡皮疙瘩。为啥?这曲儿让我想起‘文革’中那些个跳楼自杀的人。” “你见过跳楼的人?”另一位房客插进来问道。 “见过!离我家不远有一幢大楼,人称自杀大楼,‘文革’中有十几个人从这楼上跳下来。我亲眼就看见了四个。有一个老人摔折了腿骨,白花花的骨头从脚弯里戳出来,戳穿了裤腿,老人还没断气,手指还一颤一颤往地里抠。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人山人海,就是没有人来救他,眼看着他躺在地上死过去。看热闹的都说这老头准是畏罪自杀,可等收尸的把老人抬起来时,他的手心里飘下一张白纸来,纸上是三个血写的字:我无罪。听说这老人是个教师,教了一辈子书,真惨了。还有个年轻轻的女人,也不知道是干啥的,半夜里从楼上跳下来,摔破了脑壳,脑浆整个飞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中年人声音幽下来,再也不往下说。过好久,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唉,真作孽!‘文革’中自杀的人太多了,我也见过好几个,有服毒的,有投河的,有吸煤气的,也有吊死的。我们那里的一所医院里有个老中医,挺出名的,外省的人都来找他治病,‘文革’一开始,他就变成了特务,天天戴高帽子游街,老医生活不下去了,自杀啦……” “怎么自杀的?” “是服毒的吧?他是医生嘛!” “不,是用衬衫把自己勒死的。他被关起来隔离审查,哪里找得到毒药,连裤带也被收了去。夜深人静后,他脱下衬衫,撕成一条一条,搓成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在床架上,一头套在脖子上,两只脚也无法悬空,不知怎么就自己把自己勒死了。” “唉,说起上吊,我在‘文革’头一年见到过两个上吊自杀的人,那场面才叫壮观。也是老人,两个,一对老夫妻,男的八十三岁,是一位著名技术权威,从前一家老小都在美国和加拿大,解放后,他带着老婆回国参加建设来了,把儿女都撂在了国外。‘文革’一开始就搞到了他头上。抄家抄了三天三夜,财产家具整整运走了八大卡车。那帮抄家的爷儿们也实在缺德,从箱子里翻出儿女们从国外带给老两口的寿衣,硬逼他们穿上,大伏天,穿着厚厚的大袍大褂,人不人鬼不鬼的,满身大汗地被牵着游斗。小孩子跟在后面朝他们身上扔西红柿皮、煤球灰。几个钟点游斗下来,老夫妻俩全瘫了。你想,你们受的西方教育,一直被人敬重,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他们住宅的窗户面对着一条最热闹的大马路,第二天早晨,这条马路交通堵塞了,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拥到这条马路上来看热闹。看什么?看两个上吊自杀的人!这对老夫妻想得绝了,打开了窗户,把绳索系在窗框上,然后将绳索套在颈脖上往窗外跳,这样人就悬挂在窗外了。老夫妻俩身穿着宽大挺刮的寿衣,双双悬挂在大马路上空,就像两面迎风飘扬的黑旗。这场面,我死也忘不了。成千上万人站在下面抬头向上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听见一片轻轻的啧啧声……”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过一会,又有人开腔了: “这些自杀的人,真得有些勇气才行。我佩服他们。你们不把人当人看,我就死给你们看!有种!那些窝窝囊囊活着的人,真该向他们学学才对呢。” “你这话怎么讲?‘文革’中窝窝囊囊活过来的人太多啦,要是都去自杀,中国恐怕要死一大半人呢!我们那里有个京剧团,‘文革’开始后,团里有一半演员挨批挨斗,斗得可惨了,有的被剃光了头,有的被打折了腰,从前被人喝彩捧场,现在天天冲厕所扫马路,还时不时要低头下跪地请罪,你说窝囊不窝囊。可他们还是活过来了,现在一个个又都名气响当当了……” “不,也有例外的!我就听说过一个女演员自杀的事。也是个唱京剧的,才二十几岁,‘文革’前,刚开台唱得有点红,很多人捧她。后来被斗得一塌糊涂,还被关进了‘牛棚’。一天,看‘牛棚’的突然发现她越窗逃走了,到处找也找不到。第二天才在剧团的化妆室里找到了她。她换上了大红缎子的戏装,头上戴着凤冠,脸上还精心化了妆,就像从前上台之前一样。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死了,是用剪刀剪开了动脉,鲜血浓浓地流了一地……” 隔壁有人开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听起来惊心动魄。不言而喻,大家都从这声音中联想到那流了一地的女演员的血…… “哦,可怕,太可怕了。” “听说外国有专门介绍怎样自杀的书,我们中国大概没有翻译过。看来自杀并不需要指导的,只要你抱定心思想死,总会想出办法来。假使把‘文萆,中自杀的人死法写成一本书,大概比外国的《自杀指南》还要丰富。是不是啊,你们说呢?” 说这段话的那位想用他的幽默来冲淡屋子里肃穆的气氛,但是没有人被他的幽默感染。接他话碴儿的那一位语气依然肃穆:“说得不错,只要想死,总有办法。我老婆单位里有一个小青年,不知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审讯了两天两夜,不给吃也不给睡,把那小青年弄得精疲力竭。可那帮搞车轮大战的专案人员有吃有睡。一个个精力充沛,怎么也不放那小青年过门。好,想出了新花招,用麻绳把小青年两脚一捆,倒吊在房梁上,叫做‘倒挂金钟’,这倒挂的钟非响不可。可那小青年偏偏是个犟牛,硬是一声不吭,专案人员把门一关扬长而去,临走留下话来:什么时候招供,什么时候放你下来!过几个小时进门一看,那倒挂着的小青年死了,自杀了!他的死法谁也没有预料到——他的脚吊在房梁上,下垂的双手正好够得着地上的一张写字台,台面上有一块玻璃板,他把玻璃板砸碎了,用一块碎玻璃抹脖子,割断了气管……” 隔壁的水龙头依然在哗哗地流…… “是呵,那些想自杀的确实有办法。我们那里以前有个党支部书记……” “算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文革中屈死的魂今晚都要到这屋子里集会来了!” “说吧,这是最后一个,到此为止。” “那个党支部书记是个血气很盛的中年汉子,芝麻绿豆官,也算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又是斗,又是关。这老兄也绝了,随你怎么斗他批他打他折磨他,他就是不说一句话,只是用一双火冒冒的眼睛瞪你,结果苦头越吃越大。怕他自杀,那些看守他的人日日夜夜盯着他,不让他有片刻的自由,连上厕所也有人看着。可他还是自杀了,死了!那天送饭给他吃,看守站在他前面陪着,只见他拿起一双竹筷子,定定地看了几秒钟,突然抽出其中一根,用极快的速度塞进自己的鼻孔,然后猛地将头重重地向桌面上叩去,只听‘噗’地一声,长长的竹筷子整个儿戳进了他的鼻孔,戳到了脑子里!那党支部书记仰面翻倒在地上,当场就死了,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此后,谁也没有再开口。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遁了,只有深秋的风,哮喘一般在窗外游荡。夜幕下的世界和我们一起想着心事。 哦,那些勇敢而又可怜的人! 哦,那些本该灿烂地活下去却被凶暴无情的狂风吹折了的生命! 死神并没有点他们的名,他们却坚定地顽强地攀上了死神的囚车。 他们的生命停止在一个个多么可怕的符号上! 这些符号,至今想起来,依然使人的心灵颤抖。他们死了,含着冤屈,怀着愤怒,憋着满腔的疑问和哀怨。他们死了,他们冷却了的躯体曾经被无数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围着看着指点着议论着…… 也许,无数活着的人曾面对着他们的尸体这样默默地问过:“为什么他死了?为什么他们死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于是,在无声的黑夜里,便有了一些回响,一些闪烁着火星的回响。 这天夜里,我再也无法入睡。窗外的夜空上,几颗稀疏的寒星晶莹地亮着,应和着我的遐想。不知怎的,我的耳畔老是回旋着圣桑的《死之舞蹈》,音乐的形象,也一遍又一遍在我的眼前重现着—— 一群黑影飘然起舞,伏地扭动,舞姿痛苦万状。狂风撕裂了黑影,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如同一群黑色的乌鸦,沉默着展翅向天空飞去。它们占据了天空,并且放声歌唱了,歌声并不是世间乌鸦那种令人心烦的聒噪,而是优美平静的叹息,像深秋的寒雨,一滴一滴疏朗而又均匀地落下来,落在遍地黄叶的原野上,激起悠长无尽的、激动人心的回声…… 1986年10月7日于上海 □读书人语 读罢赵丽宏的《死之余响》,我沉默良久。如果要用最简捷的语言说出阅读的感受,我想到的是四个字:“惊心动魄”。一般说来,太过激烈的内容是不宜放入散文中的,不仅因为它会破坏和谐的美,而且其本身的美学价值本来就未必很高。美学界素有“忧愁大于惊讶”之说,即在于忧愁能引发更丰富的联想,而惊讶的效果反倒是短暂的。但奇怪的是,这篇作品中的“惊心动魄”的内容所引起联想却是丰富的,我们被深深地诱入一种悄怆幽邃的意境中,长久难以忘怀。这是由于作者处理好了“惊讶”与“忧愁”之间的转接关系,将有关死亡的故事和对话安排在夜幕深处的一个寂寥的小旅馆中,把昨天的死亡和今天的困惑交织在一起,并以圣桑的名曲与相关的幻象贯穿全文,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散文结构。这也是一种创新,作者在人们熟悉的审美氛围中加入了新的内容,从而开拓了散文创作的深度。 【刘绪源】 舒 婷 1952- 舒婷,女,原名龚佩瑜,福建夏门人。1979年开始崛起于诗坛,成为中国新时期“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1985年后,开始频频投笔散文领域。现有诗集《双栀船》、《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会唱歌的鸢尾花》行世。 笔下囚投诉 上 篇 常假借一句“民间谚语”和诗歌界的朋友自嘲,说是:如果你什么也干不成了,那么你还可以写写诗。 自沦为诗人之后,俯首甘为笔下囚。回想和笔初恋的那份颤栗,那份期待,那份默契,仍然是一种甜蜜的深愁。那时无论日常生活多么单调,工作多么劳累,环境多么孤独,都有一位忠实伴侣可以依靠。尤其是偶有所得,犹如街头万面之中突遇其容,那又惊又喜、欲泪还笑的心绪胜过天下无数情种。与笔成亲后,从此为其劳也受其荫,日日相守无需苦心设约。有时也怒其跋扈,怨其唠叨,嫌其年岁渐长,不复当年明眸皓齿,却自知再无一个法庭能判决这宗离婚案。甚至死亡。 更深一点自嘲,除了写诗,你还能干点什么? 于是,便写点散文,仍是和笔有关,算不上外遇。 最初卧于掌心的是一枚六毛三分的儿童钢笔。用它抄了一部又一部的《普希金诗选》、《海涅诗选》;抄整章的《奥勃洛摩夫》,整本的《飞鸟集》;还写了第一首成形的小诗《致杭城》。虽然也收集了当时流行的各种塑料小钢笔:热水瓶式、伞式、红灯式,仍为观赏而已。兵器十八般,得心应手不过是一把无名小匕首。直至这儿童钢笔鞠躬尽瘁,笔尖分岔,还请了同队知青代磨,写出来的文字到底音容全改,只好忍痛弃之,因此数月尽在徘徊之中。 在这其间有了一首《致大海》,用圆珠笔誊出来,字迹肥头胖脑,市侩气十足,真是恶心!从此恨极圆珠笔。非用它复写不可,便央人代劳。求不到人时,只好酽茶佐之,酽茶退浊气也。 老姨妈见我成日魂不守舍,将她一支老式派克笔赠我,叮嘱我不要遗失,说是笔尖含有黄金,价格昂贵。那时的我全无价值观念,只知道那金笔尖一试,果然倾城倾国。再说它永不会分叉,我们便可白头偕老了。 于是用它写《致橡树》,写《思念》,写《也许》,写了许多当时洋洋得意、过后惨不忍睹的文字。一九八一年去南昌参加庐山笔会,在火车上,有个独具慧眼的小偷将我的大提包拎走,我身无分文,颗粒未进,在异乡流浪两天,只有一个念头:但愿小偷不知那笔尖是金的,说不定随手抛在水沟、路边,正好让我捡着。 父亲先接电报,见是洋装钱粮全军覆没,笑骂一声糊涂,仍去泡他的功夫茶。数日后见我满脸丧气进家门,心中明白大半,追问:“夹子也丢了!”半晌相对嗒然无语。 我的夹子向来有三:稿纸、地址本、笔。 一九七九年我生日恰好《致橡树》在《诗刊》发表。老父特物色一株好笔镌几个字送我。时值有老派克在手,目不邪视,顺手贬入冷宫,久不问津。父亲提醒,找出来也不灌水,随便一蘸就写几个字:“曾经沧海”。不料这笔能通人性,一触手便摇头摆尾,写出的字迹该瘦的地方纤纤,该肥的地方盈盈。这时猛然听到蝉声逼人,天气炎热,又觉肌肠辘辘,还闻到花香淡淡拂面,原来父亲在我书桌上插了一朵红玫瑰。 这又写了《神女峰》,写了《会唱歌的鸢尾花》。红颜薄命,美笔难再。有次出访,外国同行和我交换礼品,我翻遍小提包,名片也都分赠干净,人家是须眉男子,否则我真愿意将个珠绣提包赠他,无奈只好拔出钢笔,强装笑容,眼睁睁任它闷在他人的衣袋里远去,呼救之声依稀可闻。呜乎! 这以后,舅舅从美国带给我一对精装笔盒,华贵则华贵矣,只作壁上观,不能操持日常家务。我家夫君因为种种微绩所奖之笔成打,团团围坐笔筒里,试一支便叹一口气,缘份未到呀。 这时写东西,不是突然摔下一大滴墨水来,便是屡屡划破稿纸。粗的笔划浑浊粗鄙,细的笔触小里小气。不得不回信便像喝醉了一般,写到末了,不耐烦到极点,竟恶言以对,活该朋友们倒霉。 还是我小妹,不过读五年半书便插队去,回来工作又考计院函授,成绩门门前列,单位奖一支金笔,拿来“进贡”,真是柳暗花明。 不过,再不携它出门,怕被窃,怕失落,怕被我自己当礼品送掉。 有时读某些好心的文章,真想告诉搞评论的朋友:倘若我的文字园地里长出什么奇花异草,全是我的笔玩的把戏。如果你在哪道坎摔了一个大跟斗,摸摸头上肿起的大包,别骂我。也许那时我的手中只有徒具笔形的塑料或钢铁片而已。 笔魂何在! 下 篇 一支好笔在手,香茗袅袅在侧,美诗美文并不即时瓜熟蒂落,还有不少旁枝末节呢。 过独身生活时,每日从高温操作的流水线下班,进家门先用抹布将桌椅床柜擦拭一遍,再双膝跪在地上,将方砖搓洗得赤红,虽然鼓浪屿向来以无飞尘无噪音闻名。接着便是冲凉,洗衣服,一件一件抖平晾在院子里,然后惬意地缩在我的宽背大藤椅里,面对我的书桌、我的台灯,甚至我的夜来香开始读书写作。别人院里的夜来香是否也这么安详馥郁呢? 成家之后不仅要闻厨房油烟,尚有幼儿不时以枪口顶住后腰突袭,自然不能像从前那么挑剔。一张书桌仍是要干干净净,容不得半点纸头。丈夫的书桌上却是纸山书海,偶尔还要繁衍到我的桌界,每次都毫不客气打扫过境。 结婚时买了一张当时挺流行的式样、价钱也不便宜的书桌,不知怎的总看不顺眼,用不顺手,照例归丈夫收容。只好拉出婆婆30年代结婚用的一张老式桌子,四支腿用塑料胶纸包扎固定,锁头全坏了,抽屉也关不紧,一用至今六年多。读陈若曦家常文章,说其“达令”段先生亲手做了一张大书桌,处处以金色铆钉加固,希望大文豪的太太能享用终生,一如他们的婚姻那般天长地久。回头便数落丈夫,大书呆一个罢。丈夫因此发奋,自己动手设计三座一套的大书橱,又自己找木匠。那几个月整天看他手执钢尺煞有介事在房间来回测量,我和小儿子颠前跑后出谋划策。计划常常改动,材料又总是接不上,然后又是装玻璃,配锁头,请朋友借车拉回家,沿墙一溜排开,果然辉煌无比。丈夫先要我拿相机,取各种角度,摆各种姿势,拍他和书橱的合影。又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小凳子上,心醉神迷地望着新情人。幸福够了,要将书放进去,才发现由于设计错误,所有的橱门都不能打开! 丈夫固然不尽善尽美,一开始认定他便不打算另谋出路。书桌却常常在梦想之中。 梦想有张古老的大书桌,墨黑,光可鉴人,四足撑地如巨兽般纹丝不动,且有秘屉可私藏情书遗嘱古玩珍奇。今年有幸住进长影厂作家写作楼,房间里有张豪华的大书桌。夜间无应酬,极静,坐在桌前想写点什么,谁知连写日记都不能。只好恹恹熄灯上床,听那蝈蝈叫得气促心跳,血涌如潮。 是啊,谁能对一张太陌生太严肃的面孔也娓娓抒情呢? 还收集和笔有关的东西,例如稿纸。每到一处,便贪婪地向编辑部索求稿纸,每式一本存档,渐贮存上花色品种二十余。每有作品,抄短诗择格子疏朗,抄组诗选行距细密,常常屡试数样方得称心,身后抛下纸团无数。草稿则喜大白纸,写诗要将纸裁成长条,越长越好,一气呵成,读时双手轮卷,犹如戏台上长长的状纸;写散文则要十六开大张白纸,小字如豆、大字如瓜,信缰跑马,不计字数,任它天涯海角。 丈夫写大块文章,所费稿纸之巨令我望尘。不管行距,只要质地挺刮,横线明媚,一律落入虎口。且应用极广,包装、防震、便条,信手撕去,不管普通稿纸或是珍品。结婚不过半年,有日检视宝藏,竟损失多半。心痛之极,将所余藏品尽数搬出,或草稿、或写信,挥霍殆尽。自此不当守纸奴。但是看到别人有好稿纸,眼睛终是不舍。 由于常和邮局打交道,用他们的话是每天都要上绿色邮窗去报到,混熟了,有纪念邮票总要给我留着。其实对于集邮我完全外行,我只是非常喜欢新颖的图案。给朋友选贴邮票也是乐趣之一:给自强不息者啸啸骏马;给缠绵多情的女友黛玉葬花;给目不邪视的老夫子却是全运会一位玲珑女操——开开玩笑! 丈夫图省事,手头一没有现成邮票,便到我私家小铁盒自然保护区偷猎,一抓一大把。与其斗争多次终是本性难移。为了不让那些美丽的邮票伴随他的枯燥无味的文章旅行,我的朋友们只好接受大众邮票了。 对于笔的伺奉是这样挑剔,这样仔细,其他方面却糊涂得出汁。有些文艺界同行大会小会见过,握过手,通过信,再见面时心里还要嘀咕这是张三或李四。钱包、钥匙圈更是常常遗失,幸而也常常有好人完璧送回。 外出参观某奶品厂,厂长极热情,泡奶茶招待,先问香不香?香!香得精神紧张,因为他接着就十分诚恳地请求为我们的奶粉写一首诗吧!”又到某养殖场,设鱼宴,举座称羡不已,待主人凑趣:“为我们的鱼宴写首诗吧。”筷子尚未搁下,一块炸得焦脆的凤尾鱼却鲠在喉中,滋味顿失。 也不认为诗是那么高雅,须焚香净手方能触摸。有人就写得洒脱。上意大利餐馆赴宴,临水览月游鱼历历可数,你还没醒过神来,那最后一道菜,对于他可能已是整整齐齐一首诗了。又如傅天琳,出访西德时她使劲睡,睡得她自己都啧啧称奇,让我们大把大把吞食安眠药的人恨得半夜频频挂电话吵她。但是回国来,她却整整写了一本《红草莓》。 这么一比,自己不免觉得十分沮丧。已是不断向周围打揖,承认才气不足,笔头笨拙,人们仍然以怀疑的目光围困。其实有一个很世俗很难出口的原因就是:纵然我冒险将我的笔带上,不畏行李沉重还带了各式稿纸,但谁又能把家中这张油漆斑驳的破书桌一起搬来呢? 但愿诗会笔会的未来主持者不要读到这篇文章。因为偌大中国,还有许多地方我没有去过呀。 □读书人语 迷恋诗的中青年读者记忆深处,都还会有一个呼之欲出的“以温柔的双唇熨贴”你心灵上“新伤旧创”的舒婷,一个在“叮当响的月光”下歌唱的舒婷。她那被温柔宁静的抒情形象所包裹着的崇高而痛苦的骚动,抚慰和温暖了无数受伤的灵魂,唤起了一代人的共鸣,她是新诗潮中当之无愧的一颗最璀 璨的明星。 自1982年起的三年辍笔之后,舒婷的创作兴趣,已明显地转向了散文,她的手正在努力创造一个“散文的舒婷”,而且正在以一种更加成熟和博大的姿态,把散文操作得才情盎然。最早的《随笔三则》其实已显示了舒婷的散文才情,只不过那时人们更多注意的是她的诗。直到那两篇谈及自己生活和创作的散文《生活、书籍和诗》与《以忧伤的明亮透彻沉默》问世之后,舒婷感情世界的另一个侧面才让人真切地触摸到。比起写诗的时代,现在的她经过时间沉淀,情思和哲蕴更加从容,叙述的轻灵与诗意的缠绵,交错在机敏、俏皮的语言风格中,使许多专于此道的散文家也大为兴叹。 《笔下囚投诉》中,舒婷一改以往为人们所熟悉的含蓄与伤感,甚至以一种自信的调侃把敝帚自珍的感情轻松俏皮地倾诉出来,读来既令人忍俊不禁,又切实感受到舒婷新的浪漫和智慧。 对于写作者来说,笔、书桌、稿纸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构筑了一个“囚室”,那里面放逐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灵,证明了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存在。而“笔下囚”似却不以为苦,精神的逍遥游就在这样一个天地里展开。在舒婷的世界里,一支得心应手的笔就是一位忠实的伴侣,所有思想的火花、灵感的捕捉都为笔魂左右,所以人与笔的缘分也如同爱情一样,可遇而不可求。这番衷肠“胜似天下无数情种”,令人倾倒,也使人不由得调动自己的经验发出会心的微笑。至于说情有独钟的书桌、稿纸、邮票,则烙上了作者活泼的心智,把原本枯燥、劳神劳力的“爬格子”运动,涂染上一层趣味的色彩,领略了那份乐在其中的愉悦,生活就会变得明亮和可爱。 这是我们惊讶地发现了舒婷机敏诙谐的另一性格侧面,她不再作激动人心的呼唤和控诉,也不再执着于优美的忧伤,她写零散的、平淡的生活细节和印象,明朗地咀嚼自己,平和坦然,仿佛一个洗尽铅华、返朴归真的智者,而人生的阅历流泻在笔端却变得隽永和意味深长,更显示出饱经生活磨砺的成熟和自信,透出某种浑然天成的大家之气。 舒婷永远是舒婷,她的翩然文风、她的感悟生活的功力、她的情调和韵味总是那样独特,那样令人瞩目再瞩目。 【耿 聆】 张辛欣 1953- 张辛欣,祖籍山东,生于南京,后随父母迁居北京。初中毕业后到黑龙江军垦农场当工人,不久即到湖南当兵,退伍后在北京某医院当了五年护士,197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后分至北京人艺工作。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以小说《在同一地平线上》成名。口述实录文学《北京人》(与桑晔合作)影响巨大。散文《回老家》、《辛欣随笔》等,以鲜明的个性、流丽的文笔受到广泛赞扬。 回老家 细细地思量起来,老家真是个奇怪的概念。父亲的家,打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给自己后补上一个根儿,而且非把父亲的出生地系在自己的腰眼上? 够得上老家的老家,必定是农村。不论衣锦还乡还是落魄归里,全是回到那老不改样的村子去。若有谁说自己祖籍北京、上海或者纽约,连我也觉着不踏实,便一定追溯到这人的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也是从土圪垃里爬出来的才心满意足。 说是老家,剩了一个叔,自然还有一个婶儿,扯着一群接接连连随意撒下的种,竟有七八个该我称兄道弟,呼姐唤妹的乡下孩子。早些年,叔有时来一趟,背一口袋红枣和煎饼来,扛一包我们穿不下的旧衣裳走。每年秋天,寄来一个大小总一样的包裹,装二斤花生米,再后来,来人,来信,次次为钱,并且那款数也越来越大。人小,私下里帮父亲算计,想起父亲讲的笑话。他小时候农民都说:皇上日子好哟,天天喝香油!老家人怕是想,你们在京城吃皇粮,那日子跟喝香油也差不多。小心眼儿里便不由嘀咕:连你们孩子娶媳妇、盖房子也该我们管?这老家呀!给了钱,还添生分,一个觉得不少,一个嫌不多。再往后,房盖上了,信渐稀了。听说老家在变样儿,自个儿能顾自个儿了,自个儿就顾自个儿了。到城里也能随便买到鲜花生,能存上一口袋花生米时,忽然发现,咦,花生米也不见寄来了。 就这远远、淡淡,又叫人有点怕沾的老家,人生使命似的,早晚必定得回一趟。于是,十几年前,我从北大荒挪到湘南,从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变成正规军的小当兵的时候,回过一趟老家。照风俗,提盒点心,拎两瓶酒。除了叔和婶子,啥人也不想拜见,啥地方也不想参观,有什么可看的呢!穷,还是穷。蹲了半个月,忍一忍厕所、用水的艰难,干一干农活儿——参加劳动,那时是自然,是必须,还必须是自愿,心里可真干得烦!天天,顿顿,啃一啃白薯面的煎饼。走人。 只有父亲才打心眼儿里认定那是他的根儿。总不能回去看,于是总说,用嘴勾出一幅幅乡间图景,拿着对,对不上我也见着过一回的模样。他说的,是再往前几十年的事! 今年夏初,他总算回了老家。 半夜下车,依稀摸到门前,拍门半晌,一个小伙子在里面睡朦朦地叫:“谁呀?谁?”估计是侄儿,父亲更不解谜:“开门!开门!”里面迟迟捱捱、疑疑惑惑,又半晌,那侄儿突然大叫:“俺大爷!俺大爷回来了!”满院子喊,忘了开门。拉开门拴,点上灯,比父亲还见老的叔摸着父亲的手哇哇哭。婶子忙拉风箱,烧水,惦着做点啥吃的,却还没想出该做啥。发现小女儿凤鸾迟迟不起来,叔叫:“鸾,大爷来了!”里屋不吱声,再叫,还不应,光听吃吃笑。于是大家一齐叫:“出来,出来见见大爷。”连我父亲也说:“出来,让我看看你呀。”“不,俺丑。”第二天,父亲到村里转,看沟,沟变小了,看井,水也不深了。年轻人笑嘻嘻地打量:“首长,打哪儿来的呀?”四、五十岁的人只管瞪眼瞧,一说姓名,个个叫,吔,是张家老二呀!不是在外边做了大官儿吆。赶集路上,遇上一个赶头驴、扛把杈子的老汉儿,唯一的熟人!是跟他一块从家跑出去当八路,又嫌苦跑回家的旧相识。去赶集,只为找一碗酸辣汤。旧时,老农民在家生儿女的气,一跺脚:“不过了,到集上吃肉去,吃光了这个家!”上了集,转半天,一咬牙,再跺脚,喝一碗三个大子儿的、洗面筋的酸辣汤。父亲小时候,向往酸辣汤。酸辣汤仍然在,七分钱一碗,转半天,不能下决心尝尝。看四周尘土飞扬,看摊下边的刷碗水是那么一盆总不换的黄酱汤儿,又怕喝不下去人家说浪费影响不好。带了个侄孙子,坐在长板凳上,左看右看碗口,想出个喝汤的法子来。把嘴伸到碗中央,埋下头,吸一口。“怎么样?是不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听故事的我紧追问。 “还跟从前一个样儿,好喝!” 于是,我想回老家,去捉新生活。像赶集?心里说自己。赶集十里八里,一趟集也赶不上一样的货。况且,父亲比的是几十年,我比十几年。只有一个愿望最实在:也去喝一碗酸辣汤。 婶子在门洞里的灶前拉风箱。 “娘,看谁来了?” 婶子扭过脸,背着院子里的光。 我站在门口,背着巷子里的光。 婶子站起来,拉拉我的手,端详一会儿,便说: “我儿,咋长得这么赖啦!” 赖是方言,就是瘦。 “老了,婶儿。” “吔!” 一个细溜溜儿的小青年正推着车往外走,俩人都发怔,是小弟延伟,可谁也不敢认谁。我上次来,他还小的说不出个整话呢。 “干什么去?” “姐,我去厂里上班。”他怕生,红着脸笑。 “不是说你们厂停产大半年了吗?”我听爸说过。 “又开工了,姐。” “那半年你干什么来着?呆着?”我成心逗他。爸来家时,他正干在公路上查机动车执照的差事。一帮人,一大早就等着罚司机的钱。 “断路去啦,”婶子实心,替他说,“咱家不让他干那行了,那成个啥?不是把左右的乡亲都得罪下啦!” 他光笑。 从院里另一个灶屋里钻出一个年青女子,脆生生地叫:“是我姐来了吧?刚到家呀?”二弟延平的媳妇。 “延平呢?” “上集上去卖鲜花生儿去了。姐,屋里坐,怎么事先也不写个信来,好去车站接你呀!壮壮,叫大姑。” 那个一点儿也不壮的小儿子,脸口顿时皱起点怕见人的苦纹纹儿,直缩到他娘的腿缝缝里。 “静静,叫大姑。” 五六岁的女儿立刻仰起脸大声叫,“大姑!” 我们张家女孩子都比男孩儿能说会道,连我们叔家娶来的儿媳妇和儿媳妇的女儿也不例外。奇不奇! 婶子忙不迭进正屋去洗杯子,又从里屋什么地方,翻出个纸包包,打开来,哗哗地往杯子里倒,白生生的,是糖。冲上水,端到眼前。糖水立刻招来苍绳,大胆点儿的蝇子钻到杯子里边去舔舔尝尝。我赶快把糖水一口喝下去,不让苍蝇沾便宜。婶子紧着又拿起白糖包往杯子里下。不好直说,只说我不爱吃糖。差不多情恳词切地央告了,婶子审视审视我的脸,不知是怕我在替她节省,还是盼我这瘦兮兮的赖样儿快快补起来。“少搁点儿,啊?”说着,又下了小半杯白生生的糖。或许,在婶子眼里,不论眼下糖已经怎样地遍地都是,不论它会落到什么价儿,不论别的东西怎么新奇,怎么可口,怎么贵重,怎么大张旗鼓地做些个益寿延年的广告,糖,永远是个靠得住,老牌子的好东西。 张罗完喝水,就张罗叫你洗脸,这是待城里客添的项目。第三件事儿,必定该是吃饭,不论是个啥时候,上午还是半夜。 叔来了。 边支车边说:“咋长得这么赖啊?穿的也怪寒碜,你那半长的裤子,叫咱乡里人看着,以为是布不够呢。” 说着,又推起车走。 “忙啥?” “赶集去。” 我想起我的秘密——酸辣汤。 村边有人盖房,村中间也有人盖房。村边起了一溜溜老式样的新农舍。外路来的明白人一看就明白,盖平顶房的更富有本事,用钢筋、水泥,全是议价货,议价比平价贵着十倍,有钱还得有大门路。老式样的新农舍也不含糊,青砖到顶,顶铺全瓦。这地方石头不如砖价儿,砖又不如瓦价儿。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全砖全瓦是白薯煎饼换了白面煎饼,是这二年的事。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整天吃白面做的煎饼,那,二年前,敢想?! 只有这地方的人才觉着煎饼那东西好吃。 垫三块小瓦片,在地上支一个大大、扁扁的鏊子,鏊子下边是一堆黄澄澄的烧火的麦秸,鏊子上边薄薄,匀匀地摊一层白白的面糊糊,剩了一圈黑黑的鏊子边。做煎饼的妇女蹲在鏊子前,在轻烟中,眯着眼,两手忙活,一会儿,手边的秫秸盖帘上就摞起高高一摞煎饼。做一回,吃上三、五天。吃的时候,拿一张,叠了又叠,用筷子一顺,一折,夹上菜,厚厚的,一口得咬十几层!刚做的煎饼脆,放上半天回了软,搁上一两天,吃着就拉嗓儿!然而这地方的人只是认煎饼。夸媳妇的能干,那准是说煎饼摊得薄又匀;伤了和气,结上伙去砸人家,进门先奔鏊子去,那就是要人命呢!吃上麦子煎饼,就代表着富裕。活到七老八十,耳聋眼花,指指仅剩的两颗牙,说:行,还能吃煎饼呢。 爸小时候,见教书先生吃饭,顿顿炒个鸡蛋辣椒卷在煎饼里,便立了大志:我长大也要当教书先生! 旧日里,老太太要给在外边混事的儿子传个话儿,就拐着小脚去找私塾先生打信。 先生洗净手,铺好原书纸的“八行书”,问: “他大婶子,写啥?” 老太太把一条腿搬到另一条腿上:“你告诉他,我骂他!不孝顺的东西,混出人样儿,忘了娘老子!你写,咱家那驴下了,可打春时候喂下的羊蛋子,闹疫症,死啦。你一句句都给我写上啦?我怕他衣裳扯啦,没人补,怕他叫火车碰啦,怕他饿了不知道吃,盼得眼巴巴的,他就不知道打信回来!还有,告他甭惹事!你都给我写得真着的……” 老先生低着头,一笔一划: “吾儿见字如面,此书非为别事,惟因家中平安无事,思儿心切。衣食诸般……;诚信修睦……;今获一驹……” 写完信封,反过来,在信封背面写上“平安家信”,用红笔圈了圈。 老太太接过信,溜溜地揣走了,求在临城火车站有差事的亲戚邮走,掏钱买印花的时候,嘱咐: “贴结实喽!” 叔家的人平日里也难得吃上这样的“大锅饭”呢。 分了家的,嫁出去的,能来的全来了。小桌坐不下,小凳也不够使,挤着,蹲着,站着。“哼,都沾我妹的光呢!”凤姐脆声叫。还真的呢!老家还是老例,来客,妇的不上桌。这回,叔家的女的,不管婶还是嫂、姐、妹,全都和男的一块儿上桌吃饭,造一回反!会喝不会喝,一人一碗酒,甜的;自然,大人、孩子,一人手里攥一个煎饼。 大嫂的儿子偷偷把鱼丢给桌子底下的狗吃,二弟的儿子大壮呢,把不爱吃的肥肉片举着叫燕儿!燕儿!……” “别惊那燕儿,别惊那燕儿,”婶子一边说积善的人家燕才肯建窝,一边呢,就把鱼呀,鸡呀,往我碗里堆,“唉,明儿早起吃饭,又剩我一个人了……” “哎呀!”我大叫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要走了,还没喝上那碗酸辣汤呢!竟给忘了! “今儿有集吗?” “有,天天有。” “集上有酸辣汤吗?” “有,到处有。干啥?” “想去喝一碗酸辣汤呢。” “不早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走到集上,集都散了。要不给你现做一碗?” “会做?!” “会,简单,谁都会。” “嗯,算了,算了,我瞎说呢,肚子都吃撑了,什么也喝不下了。”真不好意思再叫家人忙,可又惦着舍不下。 “……嗯那酸辣汤是什么味呀?” “酸辣汤味儿呗。” “你跟俺大爷都挺怪,如今啥好吃的东西没有,要吃那酸辣汤!” “那东西,还真是好吃呢……”大家纷纷说。 心里又惦着酸辣汤,肚子又确实撑得没地方了,于是就想,反正就是酸辣汤味儿,假装已经喝了吧。比方,刚下火车,坐在车站外边的小摊上吃了点啥,抹抹嘴去了。到最后一问,原来那就是酸辣汤呀!编一个喝酸辣汤比喝到嘴里不更有想象的乐子吗?可不管怎么说,瞎编一段也好,真喝上一回也好,反正喝不出爸嘴里那味儿…… 小伟从厂子里赶回来,站着,吃着煎饼含含糊糊说谁谁把村里的电承包了。 “真的吗?!”我问。 “可不是真的咋的!我进村的时候,瞧见人家把那个坏变压器拆了,正往拖拉机上装呢。说是送临城修,修好了就送电。瞧人家这致富路子,想得还挺聪明的。包电!” “真是,咋又叫他给想着了!”二弟眼巴巴地赞叹。 “嗳,听说,李小文儿前两天回来了。”大嫂突然说。 “是吗?”这么巧!“我等会儿看看他去。” “你看他做啥?”大家都笑。 “就是想看看嘛。” 真的,我真不知干嘛想去看看这个人。 “李小文儿走了。”二弟说,“他从来不在家久呆。那是他女儿的家了。听说人家李小文儿现在在外边混得可好呢,在好几个地方都开了小铺……”二弟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样儿。 叔不议论,守着他的太师椅喝酒。哪怕够不着地桌上的菜也不离那窝儿。我带来的汾酒,一瓶已经见了底,他又伸手去摸第二瓶,开了盖,倒在从来也不兴洗涮一下的小酒盅里,喝水似地喝。土褐色的脸透出红来,脑门子上有汗水。 我叔就是我叔。 一辈子干活,一天不歇,什么活儿都干。不论什么潮流,叫干什么,就能学会干什么。他不偷、不抢,公家便宜不占,他就是本份的农民。连他的儿女也不出他的大辙。解放时是个中农,现在呢,是个中溜儿,难道,中农真有个中农的性格? 本份是我叔的美德,也是他今后的难得大发家的障碍吧?我想,可像他这样的农民,要比那赵广玉、李小文多得多……也许,是我这城里人,把致富的事听得太易了…… 景全说:“那汾酒是名酒呢”。叔听了,忙把酒瓶盖盖上,用手砸死:“留着,留着,等来了客再喝,说说是我侄女带来的。” 我有点儿心疼,我就愿让我叔自个儿喝! …… 吃了饭,照相。妇女们都紧忙着换衣服,婶又梳一回她那扁扁的,光溜溜的纂儿,打扮齐了,站出来一看,我连声嚷嚷:“不行!不行!我这是彩色卷儿呢,这样子都浪费啦!”平日里穿得花花绿绿,挺时兴的,到要照相的时候,个个全是兰制服! 谁也不肯去换衣服,都希望别人穿花的,自己穿得板板正正、严严肃肃。照相,总是个正事。于是,我说:“我这个相机呀,不一般呢,照完了,立刻就出人,穿得越漂亮,笑得越自然,越好看。不信,你们马上看!” 说着,把小孩子们拉到一堆儿。孩子们穿得花,站一块儿,我手里一按,“哗”,从相机后面出来一张胶片。 “你这是什么行子?”“这上边什么都没有呀?”…… “别急,别急。”一次成相的胶片出相也需要一分钟的时间;不过,我故意把胶片在身上擦了擦,然后,拿出来看,注意看,看见一点儿影儿没有,怎么样?怎么样?……”人影儿渐渐清晰起来,五个五彩的小孩儿! 全家人立刻热闹起来,你争我抢地看。 “快换衣服,太阳就要下山啦!” 姐、嫂都跟妹妹借花衣服,婶呢,又换了一件衣服,还是兰的。 小弟穿他染料厂的劳动布工作服,领口是敞着呢,还是扣上,老人和年轻人意见不一致。凤鸾穿得花,还背上个塑料小书包,穿上双高跟鞋,我不敢打击她,不告诉她那鞋后跟照不上。景全死活不肯往一块儿站:“我笑不好,憋了镜头……”“那好,你来按!”“快快,站好,笑!” 有影儿了,出色儿了,清晰了,一张全家福。 —家人送我出门。 “给你爸捎好儿。” “儿,再来呀。” “妹,慢走。” “姐……” 一些临分手的老话。 我回头应着,看见黄昏中的门口。夕阳从门洞那边透过来,洒亮了半个门洞,抹金了一溜草门檐,点透玲玲珑珑的榆树尖;这半边全在长长的影子里,门板,地面,榆树干和老黄牛…… 心突然受不住了,赶紧走到最前头,把所有的话收在耳中,只管脸朝前一个劲儿走,一个劲儿点头。习惯了的,冷静的那半个心问自己:怎么了?究竟为什么?出了什么事?难道,从这里上路,真是去流浪?难道前边那么远,不知有什么在等你? 不知为什么。 只是管不住流泪,哭得好伤心,想站下,把所有的泪都流个干净,真想!还是只管往前走。 走到巷头,擦着眼回下头,一家人默默地跟着我走。拐过弯,走到村口,再回头,全家都站在那儿。天暗了,能从蓝的、白的、花的衣服上辨出人,看不清脸。 走到村外,再回头,看不见脸,看不清人,蓝的、白的、花的,隐隐约约,一动不动。 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里在变着。连那个门口,那头老牛,那棵榆树也要消失,终要变成另外的样子。然而,我确确实实地知道,那黄昏时分的老家门口将永远在什么地方牵系着我。 □读书人语 张辛欣写过不少散文,最好的当属《回老家》,张辛欣真挚朴素地叙述了自己在漫长的归乡路上所滋生的人生感悟,在较深的层次上渲染出某种悠远绵长的文化韵味,文字的技巧反而在其次了。 中国人最善于乡愁。在中国,故乡不仅仅具有某种情感的象征意义,更是一种深层意义的文化风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袭击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远远、淡淡,又叫人有点怕沾的老家,人生使命似的,早晚必定得回去一趟。”所以哲学家说,哲学是人们怀着无尽的乡愁寻找人类心灵家园的冲动。 当代也有许多作家理智地审视了对故乡的温情,刘宸云坦率地认为:“故乡在我脑子里的整体印象,是黑压压的一片繁重和杂乱。从目前来讲,我对故乡的感情是拒绝多于接受。我不理解那些歌颂故乡或把故乡当作温情和情感发源地的文章或歌曲。因为这种重温旧情本身就是一种贵族式的回首当年和居高临下的同情感的表露。”张辛欣也冷静,也客观,却也不动声色地激动。所以她在《回老家》中主要铺展了原生态的故乡和它的魅力:远远近近、温和而又拥挤的村落,质朴淳厚、带有农民式狡黠的亲人,藏着无尽故事的神秘、土地……。似乎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个故乡,贫穷苍凉却留下了我们最温柔的怀想,类似于生命的根,寻到了,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心安、也记挂。 张辛欣在这篇朴素得看不出技巧的散文里,唤醒了我们记忆深处渐已朦胧的情愫,好像有什么平时很难触摸的东西被深深搅动了,这也许就是那个能沟通人类共同情结的切点吧,真正是“情到深处人孤独”“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那么,故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的心中它的实体已经淡化、虚化,它的存在只是一种形式、精神、文化和有关生命的秘想。当人们为实现现实目的而活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会确确实实知道,那黄昏时分的老家门口将永远在什么地方牵系着我。”有老家,真好,回不回倒不重要了,只要精神漫游有了出发地,只要情感找到了寄托,只要归属的愿望有所附着! 阅读张辛欣的《回老家》,我们也让乡愁淋漓尽致地浇透了全身。 【耿 聆】
  1. 原文较长,收入本书时有删节。——编者注。
贾平凹 1952- 贾平凹,陕西丹凤人,散文作家、小说家。著有小说《鸡窝洼的人家》等中短篇小说多篇;散文集《月迹》、《心迹》、《爱的踪迹》、《商州散记》、《平凹游记选》、《抱散集》、《贾平凹散文自选集》等。 秦 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抹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白杨,苦楝,紫槐,枝杆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的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地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个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是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台了。演员们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家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熏蚊草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斗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号,演员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积款,买上好的木石,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扛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杆子”人物来。这类人物是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此时便拿了树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稭积上,夏天四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扒个草洞,将身了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天,戏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了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鼓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乡,到这些人家去作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既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嗄地停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使他们获得了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1983年5月2日草于五味村 □读书人语 贾平凹散文,其文挥洒自如,韵味醇厚,深得传统文化滋养,又富有乡土气息,尤以《秦腔》这类描写乡土风情的散文作品脍炙人口。它似笔记,却又不像笔记那样零散;似随笔,却又不象随笔那样流走;它既忠于现实,却又笔势矫夭,富有主观感情;它既东涂西抹,却又连贯严谨,一气呵成。行文有张有弛有浓有淡,刻划有粗有细有俗有雅,读来令你随作者的感情喜怒哀乐,或唏嘘啜泣,或开怀大笑。人生有如此感受,笔下有如许功力,怎能不令人拍案叫绝! 【张永芳】 王安忆 1954— 王安忆,上海人,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著有《本次列车终点》、《流逝》、《小鲍庄》、《荒山之恋》、《兄弟》、《69届初中生》等短、中、长篇小说,集有《雨,沙沙沙》、《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等。 父亲的书 人们都知道我的母亲茹志鹃,而我的父亲王啸平却极少有人知道,包括我自己,从来对父亲是不了解的。小时候,我常常为父亲感到难为情,觉得他缺乏常识,且不合时宜。比如有邻家的男孩送我两条蝌蚪,我很珍贵地放在一个瓶子里,父亲看见却惊恐地叫道:脏死了!脏死了!从此,邻家的孩子看见我,就叫“脏死了”。他的口音还很古怪,是一种福建音很重的普通话,可一旦要他真正说福建话,他却又不会说了,他不会说也不会听上海话,这也使我为他并为我自己感到自卑,觉得因此我们都被排除于正常人群之外了。父亲离休以后,偶尔也写一些回忆过去的短文,比如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在南洋与郁达夫、任光等人的接触;还有关于他童年的生活与变迁。我渐渐地知道,祖父本是南洋一家大橡胶厂的经理。因为与厂主意见不合辞职而家道中落,父亲便从少爷变成了学徒。我还渐渐地知道,父亲是在“五四”养育的一代启蒙者影响之下觉醒的青年,后来走上了归国的道路。父亲在这些年里,先后还写作有两部自传体长篇,前一部叫作《南洋悲歌》,后一部叫作《客自南洋来》。前一部写的是他在南洋参加救亡运动的故事;后一部写的则是他来到新四军根据地参加革命的经历。在这一部书里,我又一次领会到我童年时所感觉到的父亲的不合时宜。然而,在我已是一个成年人的今天,所感悟到的父亲的不合时宜,却包含有一种沉重的悲喜剧色彩。我仿佛看见一个纯洁积极的青年,如何努力地要与一个陌生的巨大人群溶合,这个巨大人群与青年格格不入,尤如铜墙铁壁。而青年所以要全身心地去做这样一个痛苦的溶合,则是因为这人群负着苦难中国的希望,负着使中国得救于是也使青年得救的力量。这人群在浴血奋战,他们必须将战斗者的思想与情感作一次彻底的简化,好轻装上阵;这人群还来自于一个几千年的陈旧的中国,阴影笼罩在他们的头顶,在那个万众一心向着敌人的炮火的日子里,若要前进,就只要加入这人群,筑起血肉的长城。这是那一个时代里,一名热血青年别无选择的道路。我看见父亲做一名青年的时候,是如何克服着他的性情,去适应一个人事复杂且纪律严格的环境;他的交响曲式的革命图画在现实中如何一步一步得到修正;他对中国这一个梦寐以求的回归之地是如何真实地开拓他的痛苦与感动的经验。 小时候,我听父亲的老战友戏谑地叫他作“马来哨”,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父亲走到哪里,总会留下一些笑话与别称,我从不深究。现在,我从父亲的书里知道了“马来哨”的来由。原来是他上岗时忘了给枪上子弹,人们便这样叫他了。我想象年轻的父亲扛了一杆没有子弹的枪,神情庄严地在深夜里站岗的情景,心里总觉着好笑,却又有一种感动。由此我想起父亲的许多别样的笑话,关于这些,父亲曾经任职导演的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调皮的演员们,经过收集加工,载入了人艺的口头文学大系。我还想起父亲另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文革”中,他有一天说:开大会时,先唱“国际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然后唱“东方红”:“他是人民大救星”,这是多么矛盾的事情呀!父亲的思路总是与这个社会里大多数的人群不同,好像天外来客。我过去从没有认真地去想,父亲走到我们这条道路上来的困难。以前也听父亲说过他到达根据地所目睹的第一个场面,便是枪毙逃兵。父亲非常震惊:一旦投身于革命,除去战斗与逃跑,就再没有第三条路了。我过去没有认真地想象过这个几乎类似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的困境。因为我过去也认为:世界上是不存在苟且的第三条道路的。而如今我也会惊异:一个人是如何会逼上不做英雄就做狗熊的选择面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 我想象着父亲乘着轮船,越过茫茫太平洋,船离码头时,千万条彩带纷纷飘落的景象,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离家去插队之前,父亲告诉我的,使我增添了豪迈的激情。而我很少知道,父亲离家之后经历了什么。由于是太熟悉的人,所以很少想到要去了解什么,交谈也常常被盐咸茶淡的琐细淹没,于是,最近处的人有时倒会成为最隔膜的人。父亲的书,为我找到了一个了解的方式。我生出了好奇心,这是犹如寻根一样的好奇。就是说,继“我从哪里来”的问题之后,我又有了“父亲从哪里来”的问题。“客自南洋来”的这个“客”字,总觉用得不妥。因我父亲早已不再是个“客”了,他和中国的知识分子一起,经历了日本投降,全国解放,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有的年轻调皮的同事开玩笑说:王导,你回来得太早啦,应当晚几十年回来,行情就走俏了。父亲对于这种问题,总是认真地回答:那时候不回来不行,政府在抓我。不过,父亲虽是早回来了几十年,如今倒还有一点点走俏,那就是当他以他那种怪异的样子走在街上,有些青年会走上前问:“有外汇券吗?”我父亲就严肃地回答:“没有。” □读书人语 王安忆的父亲王啸平我也见过,印象中是一位谦和的老先生,也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他是南洋归侨,有过可以使他们这一辈人为之骄傲的革命经历。王安忆的这篇散文,非常生动地刻画了她的父亲,从外表,到内心,都刻画得很生动。几个小小的细节,便把王啸平正直可爱又有些天真的书生气写出来了。女儿写父亲,其实很难,因为太熟,太亲密,故事太多,写了什么好?安忆却在千余字的短文中写了父亲的几乎是全部的人生经历,却没有使人感觉粗疏。更可贵的是,读这篇短文,可以使人陷入深思。王啸平所经历的痛苦和迷惘,可能是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命运和经验。安忆淡淡的写来,却能让人感悟其中的深切。 文章的题目是《父亲的书》,内容并不是对王啸平的著作的评价,而是写父辈的人生体验,写我们这一辈人眼光中的历史,这当然不是走题,人生和历史本来就是一部最丰富的大书。 【赵丽宏】 李 辉 1956— 李辉,湖北随县人。1982年初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已出版《巴金论稿》(与人合作)、《浪迹天涯-萧乾传》、《迷雾生涯-刘尊棋传》、《人、地、书》、《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以及翻译小说《一间可以看见风景的房间》等百余万字的作品。 云与火的景象 ——我所理解的巴金 每次和冰心老人闲谈之后,我都会带回一些轻松而有趣的话题与友人分享。我很佩服老人的睿智幽默,几乎每一次她都会随意之间挥洒出一两句让你觉得够得上列入“警句格言”的话来。而且在仔细琢磨之后更会感到,这样的表述,大概只有由她这样身份这样高寿这样性情的人说出来,才能具备它的幽默愉快的意味。 譬如有一次我和萧乾先生、洁若老师一道去看她,谈到她正在写作的“关于男人”系列文章。她指指萧乾对我说:“他们我都要写的,你不知道,他们可都是我的财源。”她没有笑,我们大家却自然感到一种诙谐而笑了。还有好几次,不管是我还是别人问到她的近况,她总是平静地说:“我是坐以待bì。”和她不太熟悉的来访者,起始以为老人是谈到命运,便会得体地安慰她几句。其实,对死亡看得透彻的她,是借用“毙”的谐音,表达的本意是“坐以待币”,是说她每日坐在那里等待着稿费的来临。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感到老人的淡然、豁达、有趣。 但是,有一次她谈到巴金的一句话,却使我在当时乃至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久久感到语词背后的复杂和沉重。她对我说:“我写信告诉巴金,你干吗那么忧郁。我看他痛苦的时候也就是快乐的时候。” 忧郁。痛苦。……对于冰心,这些表述该如何界定,是否准确,并不重要,因为那是在经历几十年的人生风雨之后她对巴金性格的一种感悟。它深深触动我,则是在于这句平淡却又耐人寻味的话,竟和我对巴金的印象相吻合。于是,在我还未动手写作这篇印象素描之前,首先闯入我的思绪的不是巴金本人,而是冰心,而是这两个有份量、难把握的词汇:忧郁,痛苦。 在我所熟悉的老人中,除了巴金,我大概都能在记忆中轻易地勾画出一个两个轻松的画面,一个两个轻松的话题。冰心自不必说。萧乾谈到羊羔谈到猫谈到乌龟以及花,可以抖出一串有趣的故事。沈从文在患半身不遂之后练习走路时,会因为在房间是否该多走一圈少走一圈而像小孩般斤斤计较,或者在听家乡戏时一边笑一边落泪。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幽默。那是一阵清风,几缕活泼跳动的阳光,或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 巴金则不然。与他同时代的友人谈到他时,几乎无一例外地说他常常是沉默着坐在众人之间,听别人侃侃而谈,只是在回答别人的问题时,他可以一口气讲讲许多话,但话一讲完,便又归于沉默。在未见过他之前,我便是首先根据这样一些文字,来设想与人谈话时巴金的模样。十年前,还在复旦大学念书的时候,我和陈思和第一次走进他的客厅,坐在他的面前,谈了一些有关他的研究方面的话题。那天,有没有阳光从窗外漂洒进来,有没有落叶铺在庭院,我已经记不确切了,只记得我是带着敬意带着紧张走进他的会客厅,老老实实提问,然后仔仔细细地记录。他呢,似乎也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临场发挥,没有妙语连珠,如此而已,虽然那时他的身体远比现在要好。我顾不上捕捉当时的感觉,只是留下这样一个淡淡的印象:他并非言语不多,但决不是那种很会谈话的人。他的表情一点儿也不丰富,甚至可以说显得过于严肃,也许这是因为他面对的几个陌生人,他得集中思路向提问者解答与他有关的历史或现实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问题。 后来见到他、同他交谈的机会多了,每一次过后,我都觉得仿佛对他的理解又加深了一些,虽然实际上并非如此。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对他的印象更深切了。我发现,虽然时而他也会开心地一笑,但总体来说他的严肃是一贯的,不管是讲话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沉思好像是他的表情的主要色调。那些年,正是他一篇篇发表《随想录》的时候,作品中所表露出来的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带着浓重的挥之难去的忧郁。每当读到那些文字时,我总要假设地去体会体会他内心的痛苦。这些从文字中感受出来的忧郁和痛苦,当坐在他面前时,我觉得完全可以从他的表情、他的声调,甚至目光那里得到印证。在他的客厅里,我见过一尊他的雕塑头像,从那上面我感觉到有一种痛苦沉思的美。我认为那尊头像捕捉住了巴金的精神形象的特征。1982年,思和与我合作写的《巴金论稿》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我请丁聪先生为封面画过一幅巴金的肖像画,在丁聪的笔下,巴金也是一种痛苦地沉思的神情,我以为它也准确地突出了我所理解的巴金的特点。 我的印象中,就表情的严肃和凝重而言,唯一和巴金有所相似的是胡风。一些年过去了,胡风的影子在我的脑子里依然清晰,我和他散步谈话时的一个个场景也依然清晰,但他那时的生命中同样决然没有清风或鸟鸣。他总是严肃着,满脸凝重和倦容,似在思考,又有些像是茫然。如果不是回答问题,他几乎总是保持着沉默。我想,那是因为他是一个理论家,一个痛苦的思想者,受了太多的灵与肉的折磨。几近垮掉的身体和神经,已经使他来不及也不可能对历史对人生作深刻的思索了。 巴金应该说是幸运的。他赶上了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时代,他能够思考历史和人生,能够把一段段业已遥远的流逝的岁月重新铺开在记忆中,用他那经历过文革的精神磨难而变得成熟的目光来加以审视,来无情反思,从而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又矗立起一座令世人仰视的高峰——《随想录》。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随想录》,后人该会怎样评说巴金?有一点大概可以设想,那时人们心目中的巴金,决不会是现在我印象中的这一个巴金。《家》和《寒夜》等固然重要,可以在文学史上光彩夺目,但是,若没有《随想录》,那该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一个残缺的“巴金”!以我的理解,只是因为有了《随想录》,巴金才完成了他的人生追求,一个丰富而独特的人格才最后以这种方式得以定型,并且与他早年希望成为思想家、社会活动家而做出的那些未能实现的努力,无意有意之中形成一个完美的连接。他影响读者影响社会的,不再仅仅限于文学人物或委婉动人的故事或强烈的感情共鸣,《随想录》的存在,以它的思想性社会性历史性而早已超出了文学本身的意义。 一次,我收到他寄来的《随想录》,现在我仍能记得当时的心情。看着他的签名,我想象千里之外的他如何颤巍巍地拿着钢笔的样子。那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得很远。这样虚弱的老人,这样发颤的手,却写出了几乎可以令许多人汗颜的巨作。我很珍爱地一页页翻开它,感到跳跃在字里行间的形象,不是一位老人,而是当年那个对生活对社会对理想充满热情的年轻的李芾甘。是的,他没有老,他对祖国对人民的爱依然那么强烈,他的思想依然年轻依然充满活力。这时,我更多的是将他视为一个思想者,而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感情极其丰富极其敏感的人,这种丰富和敏感,决定了他不可能具备类似于大多数思想家所具有的那种必不可少的冷静甚至超然于外的态度。更何况他有那么多的忧郁,那么多的痛苦。 忧郁和痛苦,巴金给我们带来多少话题。 按照我的理解,忧郁和痛苦应该属于两种不同范畴的概念。前者是性格的,后者是精神的。前者受先天遗传童年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后者则更多的是因抽象与形象、理想与现实、接受与摈弃之间种种矛盾的碰撞而产生。或者说,忧郁是可以从文字从表情上看出来,痛苦则需要从它们的深处感觉到认识到。一个形而下,一个形而上。但是二者又是紧紧糅在一起,密不可分。没有忧郁的性格,对生活的思考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没有精神矛盾的折磨,性格也许就少去许多忧郁的阴影。对于巴金,这两者恰恰构成了他的文学生命的核心,构成了他的情感、思想的基调。 我愿意作出这样的比喻:忧郁和痛苦,是云,是火。在巴金漫长的一生中,云或火从未消失过,哪怕有时它们似乎失去了踪影。 云,永远飘动着,在他的灵魂上投下浓重的影子,使他的作品中总是一方面对未来充满信心,另一方面又流露出感伤、忧虑、惶惑。云的形状随着时间消长而变幻,他的心境也随之变化。但是,如果忧郁和痛苦对于巴金只是云,那么,他留给我们的可能只是愁,是怨,是言情小说一类的感叹。 忧郁和痛苦也是火。这是永远燃烧于他的灵魂之中的火。过去人们(包括我自己)常常谈到热情是巴金心中不灭的火,有热情,才有巴金的创作,才有巴金的风格。我现在觉得,这种表述未必准确,或者说,可能只是一种着眼于外在形态的概括。不错,热情是一团火,巴金自己也一再强调他在创作时,心中总是充满着激情,而且有的作品,完全是受某时某事激发出来的热情而创作的。但是,热情这把火的燃料是什么?或者说他的热情不同于他人的热情的原因是什么?这就是他的忧郁,他的痛苦。他的热情往往因忧郁和痛苦的相拥抱而产生,而发泄。热情的形态,本来就应该是千姿百态。忧郁和痛苦,未必一定是消沉冷寂,在巴金那里,恰恰形成他胸中炽烈的情感。正是这由忧郁和痛苦形成的火,使他注定不可能按照少年立下的意愿去成为理论家思想家,而是不得不受它们的驱使,将思想、将心中的矛盾、将生活赐予的一切转换成文学的形式。 巴金性格中的忧郁来自何处?父母的遗传?童年环境的影响?走入社会后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的折磨?他本人并没有清晰地叙述过;另外,根据我的看法,一个作家对自己往事的回忆或性格的解剖,有时不一定准确,不一定完整。性格,与生活中呈现出的丰富多彩一样,会有许许多多的话题。在我看来,过早地失去父爱母爱,应该是巴金的忧郁产生的主要原因。年幼的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充满矛盾的旧式大家庭里,种种不期而至的感觉,如孤独、寂寞、恐惧等等,会一日日一夜夜地侵袭他的心灵,走进他的梦,这种心境,这样的环境,自然会给一个开始形成的性格,蒙上了阴影。 我见过一些巴金早年的照片,特别是有两幅他和大哥尧枚和三哥尧林的合影,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两张照片拍摄的时间一是 1925年,一是1929年,从照片上看,他们弟兄三个的目光给我的感觉都是忧郁的,他们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他们似在思考着什么。从巴金的回忆文章中,我们也能得知他的大哥和三哥的性格,和他有相似的地方。这更证明了父爱母爱的过早失去,对他们忧郁性格的影响。我不止一次地凝望过这两幅照片,写这篇文章时,我又一次将它们放在我的面前。 巴金也曾经有过没有忧郁没有痛苦的时候。五四运动在四川掀起浪潮之后,十五、六岁的他,接受了无政府主义的信仰。他走上街头撒传单,坐进阁楼编杂志,或者参加集会。孤独寂寞消融在年轻人的友爱之中,忧郁也被参与政治参与社会的急切愿望和热情所代替。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随处散发我的热情,我没有矛盾,没有痛苦。”(《片段的记录》) 没有矛盾,没有痛苦,假如真能永远如此,该是多么美好的梦!忧郁也好,痛苦也好,是不该属于一个刚刚走进社会的对信仰对未来充满浪漫情感的年轻人。可是,在我看来,没有了忧郁,没有了痛苦,一颗透明的心,一种单纯的感情,又怎能去感受丰富复杂的现实呢? 巴金后来未能像早年那样继续全身心投入政治活动,而是转而走上了文学之路。于是,他为此感到痛苦,于是,他几乎无休止地自责。自创作第一部小说《灭亡》起,他就陷入了极度矛盾的痛苦之中。理想与现实、爱与恨、思想与行为、理智与感情,等等,一对对冲突折磨着他的灵魂,他又将它们化为文学形象,他自责,抱怨,他把当一个文学家视为自己人生的一个失败。他甚至将这一切归于他的忧郁性格。1933年他便说过这样的话: “我的一生也许就是一个悲剧,但这是由性格上来的 (我自小就带了忧郁性),我的性格毁坏了我一生的幸福,使我在苦痛中得到满足。有人说过革命者是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不配做一个革命者,但我却做了一个寻求痛苦的人。我的孤独,我的黑暗,我的恐怖是我自己找寻来的。对于这我不能有什么抱怨。”(《新年试笔》) 每次见到巴金,我都会想起他对自己的这种自责,我真想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错了。你的忧郁性,你的性格并没有毁坏你的幸福。”我觉得,他自己可能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性格这种痛苦对他本人,对中国文学和社会意味着什么。他也没有自觉地去比较,这种痛苦与早年那种热情、单纯、幸福,哪一种更有意义。我看正是有了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他的小说,他的文字,才会那样深深打动读者的心。因为生活中,人们原本就有着各种各样精神上的痛苦。读《爱情三部曲》,读《家》,读《随想录》,不同时代的读者,都会从中找到感情的、思想的共鸣。如果说一个人的幸福不只限于个体,而是应将之置放于更为广泛的范围来理解,那么对于巴金,有那么多的人能从他的作品中得到启迪,得到安慰,也包括得到美的享受,并且因这些文字,人们而敬仰他的人格,这不就是真正的幸福吗?他没有实现成为理论家政治家的愿望,但却完成了一个文学家、一个思想者的跋涉,通过由忧郁和痛苦而升华的思想情感,获得了一种他未能预料到的、永恒的精神幸福,冰心所说的“他痛苦的时候也就是快乐的时候”,是否就是我所理解的这种含意呢?我没有问过她,但想必有相通之处。 不过,我自己也时常陷入一种理性的感情的矛盾。从理性上说,我信服上面那些我对巴金的幸福的表述。可是,当坐在巴金面前看着他苍老的面孔时,我又深深同情起这位老人。我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活得太累,太不潇洒,太不超然。 从年龄来说,文革之后他本可以早早将忧郁和痛苦忘掉,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完全可以由别人来做。他也不必做那么多的恶梦,在梦中,在梦醒后揪住自己的灵魂询问,做那么多忏悔和解剖。小小文坛有多少丑的恶的卑鄙的无聊的人与事在人们眼前表演过,人们怎么会去在乎他这个并没有失去善良和正直的老人,曾经有过的那些小小过失。他那种身体,那种在文革中失去妻子之后的心境,本该让清风、阳光、鸟鸣来慰藉,安度一个平稳轻松的晚年,何必再让许许多多的从未间断过的误解和歪曲来折磨他的心灵。可是,性格就是这样顽固,它使巴金不能不在忧郁和痛苦的驱使下,重又走文学的路,思想的路。有这祥的性格,有这样的思想,人只能活得如此之累。 我最近一次到上海,是在1991年的10月,北方已是深秋,每天早上起床走到窗前,都能看到一夜间地上又洒满了落叶。上海还没有这种萧瑟,巴金的庭院里,小草依然青青,阳光照在身上,尚觉得有些暖融融的。在上海的那些天里,虽然见到他好几次,但基本上没有像过去那样采访他,与他长谈。在见到他之前,我刚刚读过他写给在四川举行的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他又一次强调说真话。他这样说: “我不是文学家,也不懂艺术,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对我的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我用我的作品来表达我的感情。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我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还不清的债。我讲的只是我自己相信的,我要是发现错误,可以改正。不坚持错误,骗人骗己。所以我说:‘把心交给读者’。读者是最好的评判员,也可以说没有读者就没有我。因为病,以后我很难发表作品了,但是我不甘心沉默。我最后还是要用行动来证明我所写的和我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说明我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句话,我要用行动来补写我用笔没有写出的一切。” 我感动了,从字里行间,我又一次感受到他的人格的力量。我惊讶面前如此衰惫的老人,瘦小的身躯里却依然有着如此令人钦佩的活力。他没有停止思索从而我相信,他的思考与他的生命同在。 谈话中,我向他提到了这封信,这时他只缓慢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人总得说真话。” 简单到极点朴素到极点的一句话,但对于巴金,他是在用全身心拥抱它。它的所有内涵,已经包容在他的全部的思想全部情感之中了。 如果把这句话看作一个世界,我看到那片云,看到了那团火。我知道,这个世界也是巴金的忧郁和痛苦所升华出来的。看到了这样的人生风景,我感到充实,我感到满足。于是,我把云与火构成的景象,我把我所敬重的老人的这句话,一并装进了我的记忆我的思想中: “人总得说真话”。 □读书人语 这是巴金的一幅极生动的肖像画。感觉与思考,形象与抽象,学者意识与散文心态,相互碰撞着,在这里呈现出色彩地斓的图景。用“忧郁”、“痛苦”形容巴金的气质与精神,是准确的,而用“云”与“火”来比喻巴金内心的角斗、自省的过程,也极为贴切。李辉抓住了巴金世界核心的东西,文章优美而深沉,犹如思想者的充满理性直觉的独白,将这位老作家的心灵过程富有寓义地表述出来。学者型散文的特点在于,它不停留在现象界的表层,而往往把你带到一个很有诱惑力的世界,并把你未所领略的理趣告诉给你。李辉的美文做到了这一点。读后,巴金的形象更清晰了,仿佛让人看到了一个痛苦而沉重的灵魂,在我们的面前游荡着…… 【孙 郁】 原 野 1958-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科尔沁左翼后旗人。现在沈阳某杂志社任编辑,著有《脱口而出》、《百变人生》等随笔著作。 烟酒生涯 友人问及业余爱好。我一听便心慌,忙自问:我业余爱好些甚? 竟茫然。 业余之“余”,是对照“业”来说的,仿佛老大老二这路次序。我对“业”的感受模糊,唯谋生而已;而与其“余”的界分也就不明朗了。自忖不如换一种说法带劲,即黑天白天。白天是业,黑天便是余了,可生出若干爱好。 从许多情形看,人们最广泛的业余爱好大约是与情人联系,不管已婚未婚。有人总结,高级的游戏须有简单与复杂两极特点,找情人正是如此,简单处:一男一女已够,勿用再添人手。复杂时,云诡波谲,悲喜交加。有了这爱好,身心焉能不受大锻炼大陶冶耶? 桥牌、麻将等爱好属竞技类,最可以暴露人的优点弱点。方寸战场,局局翻新,十分值得操练。 这两类大众化的节目,我均不在行,对前者尤怀畏惧。我等虽不会掐算某行星何时撞击地球,但仍知自己远非好莱坞式的俊男,因而也就不敢上前较量。又念:当初由恋而婚,历练沧桑,无非拉手拥抱一类勾当,何劳重演再现呢?对后一类爱好半生不熟的原因,在乎智力混沌。下棋玩牌,只计较种种利害。我之愚钝,却令对方索然,我素仰慕下一盘五虎也如夺天下般急眼的汉子,这是一种艺术化的人生,真假相间,我却进不了戏,是为钝根。 我的业余生活乃同一碗白水。 爱好也是有的。一,静坐冥想。这么说把自己整的挺玄,如大气功师然。其实平凡,静坐便一直坐着,冥想便信马由缰地想。这行径看上去有些无聊。项莲生云:“不为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很有些禅味。冥想一番,也有舒泰身体的功效。虽然未悟出什么大道理,但也可体味何谓存在,即明白自己一如既往地活着。这不是什么玩世不恭的说法,人老是忙碌,就很难洞悉生命的流向,以及操持何种活法。若无事可想,坐着一呼一吸也自然得体。 爱好二,读书。这爱好又使人局促。时下出来说读书者,多是名流大家逆境成才若干奖章获得者和“我的朋友胡适之”等等。旨在指导青年朋友,可谓点铁成金,抑或点金成铁也不好说。我等谈书,便有些“你也配姓赵?”之嫌了。不过,吾人读书只在读,而不在书。无功利,无系统,因而也无目的。我一直以为让眼睛在字纸之间扫来扫去,是件很好的动作。至于看的懂与不懂,记的牢与不牢,则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当我读据说是人类最重要的20本书之一的《血液循环论》(哈维)时,所懂无几,所记也无几,只记住了书名那层意思,即血液乃是循环的。其实,我在插队时便已知道,不然用镰刀把脚趾割破那会儿,血何以竞流个没完呢?读书时,喜铺排满桌。如《婚床》、《生活窍门1000个》、《乐府诗选》、《资本主义史》。还有《怎样吃才有营养?》、《缘缘堂随笔》及颜真卿草书帖《裴将军诗》。弄一桌子以后,交叉翻阅,眼随心到。无论什么书,我读时都视为诗集,翻开便看,不拘前后。这样,作家精心策划的铺垫便落空了,不过好文字搭一眼就知道是好文字。也不拘前后。如啖鳜鱼,其头其脊其尾,不亦鲜美乎?革命不分先后,尽管滋味不同。 朋友斥这种读书方式为:暴殄天物。我诺诺。又窃想,将满汉全席与萝卜白菜一并吞下,或可消化不了,仍有嚓嚓的咀嚼之声自慰。 书读杂了,脑子便不可救药。又入冥想。唐人诗中“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是情场失恋抑或官场失意之如何?发达国家将工业污染移至不发达国家又带来经济起飞之如何?猫科动物中有酷似鼠者(猫鼬),而鼬科动物中又有酷似猫者(貂鼠),敌我交融又如何?二次大战鬼子战略上倘能北上则如何?生四胞胎之父亲每天要洗26块尿布之又将如何? 我不是在寻找答案,只当消磨时间。有时骑车上班时,冥想一二,亦胜过引颈展望穿裙少妇浑圆之腿肚子。 读了些书,若遇智力竞赛,我每每瞠目,或是张冠李戴弄出一些笑话娱乐别人。朋友说我是无知有识之辈,大喜。又自谓:昂藏汉子,怎能为知识所累?知识太多,必如喝酒串皮,岂不“误了哥哥的大事”? 实在无书可看之际,精读一册《计划生育问答》也能大开眼界,并且切实可行。记得幼年初识汉字,读过一本《结扎以及有关措施》,文图并茂,想此书目前已成善本了。劈头看到一幅图画,不知何物。将球衣晾于绳上耶?蝙幅夜行于天耶?若干年后,知是子宫。又过若干年忝为人父时,觉得这词造得极好。以往只把帝王居所称之为宫,每人生命之起点亦可曰宫。这是所有土地中最圣洁的土地,只生长人,诗意存焉。 日前出差,忘记携书。在老乡家炕席底下翻出一本《批林批孔材料汇编》,彻夜通读,欲哭欲笑的感受都有了。 书读得久了(不是多了),也留意序跋文字、检阅版本目录。对时下新书,亦观其封面环衬、扉页目录、覆膜烫金以至定价。将洋人著作不同译本相互对照(如弗洛姆《爱的艺术》的若干译本)也是有趣的事。因不懂外文,便赞扬各臻其妙。 或问经史子集,最喜那类?我期期然说不上来。倘一定要说,答曰:连环画(小人书)。 那位梦游奇境的小姑娘艾丽丝尝言:一本没有图画的书,还算什么书呢?此言正合吾意。 连环画文字简约,绘图明白,读来不费脑子,是书之上品。 近年黄书大炽,我亦找来几本开眼。读过几页,便倦了。这并非故作圣人状,也不是因为没插图而恼怒。实因这类书端的没劲。我一直认为此类事只可做而不可说,无须埋汰纸笔,又污人眼目。文人之中确有许多要钱不要脸的“灵魂工程师”。我想,涂写诲淫小说者,无论品格勇气,尚不及妓女行状。 吾人读书尽管漫无条理,也有不读之书。那些硬唬别人的文艺评论不读,阿谀文章不读,靠赞助求乞出版的文集不读。其它不读的还有交响乐总谱、工程设计图纸和一切外文书籍。 读书是正道,但没有实践辅佐也嫌死板。我读书时起而动作的配套项目乃吸烟饮酒,全系不洁之物,属邪道。正邪相倚,可中庸矣。 将脚垫高,置书于膝上,嘴里烟雾进出,亦是大观。若遇好书,如聆先贤耳语,便备白酒侍候,嗞啦一口,火辣全肠,神色因此一振,双眼为之炯炯。至此,书人合一,夫复何求?古人有联:“清谈有晋人足矣,浊酒以汉书对之。”这真是“说的何等好啊”,如大字报一般。 筵宴待客,我均不善饮。读书时才斟酌自如,使内容边读边忘。若要谈饮酒之道,我只好闭嘴。因为无数仁人志士对此谈论极多极精,吾曹只配做追随者。末将能够坦诚相告的有三:对酒的鉴赏力可达副高程度,酒德能执中级,酒量滞留初级阶段。台湾诗人洛夫称“一仰成秋,再仰已是深冬了”,能说出这话,可为大饮者,精通酒与时空之玄机。又如俗联“醉里乾坤小,壶中日月长”,更加奥妙,可与爱因斯坦比肩。相对论曾讲到“把一尺之物投于太空,以每秒 16.1万里的速度行进时,它只有半尺。”酒与人的契合庶几近之。 不知爱老喝不喝酒。 吸烟事更令人赧然。世界内科学会已将吸烟确认为吸毒,因而吸烟者已具道德缺陷。美国精神病学会的年刊中,把吸烟者的心理机制归于“变态”之列。简直成了吸烟犯。国人对此说的简单,只称做“恶习”。又说“恶习难改。”真是一针见血,善习才容易改。我等吸烟除戕害自身外,还常遇经济困难。好烟吸不起,赖烟又不屑吸。这全不似书,《普希金诗选》与其它书在价格上并无高下,可以择善购之。烟则不同,价格和价值一致。 如此生涯,我曾借前人之句补成一联,曰:“好读书不求甚解,喜饮酒只取微醺。”可作存照;又拟一联,说的是“读书烟茶酒,作文手眼心。”说明材料与工艺流程。 除读书与烟酒外,业余也写点诗文,因无成绩,便不提。 □读书人语 智慧洋溢,是我对这篇散文的看法。 妙语叠出、笑料从头贯注到尾,靠一种才气,而在这种冒昧唐突的写法与东拉西扯的琐事之外,分明看得清作者那双悠闲的冷眼。冷眼底层,俨然蛰伏一付淳挚的心肠。 幽默家使别人感到偷悦,多数人认为幽默家都是快乐的人。 从哪种角度审度这种快乐呢?幽默家比别人更多看出了天地间的悲悯,看清人生的乖张错讹,但他们并不优裕,否则洛克菲勒当是第一幽默家了,他们索性把错讹充为一只钩子,于浮世的垃圾堆里拣拾一两样或许有用的本西。 这种本西恰恰是被别人看作是可以捧复然而却百无一用之物。 在如今这么热闹的世间,持一双冷眼已不容易,滋养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也很难。但在文章中注入智慧,则需要才气与悲悯的契合。 于是我想起原野那本多次重印的书——《脱口而出》,常为两类人所爱。即包括初谙世事,喜欢调笑的少男少女,还有洞悉人心的沧桑人。 这几乎构成了一种幽默。不是吗? 【赵健雄】 罗强烈 1960— 罗强烈,四川古蔺人。1982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青年报》编辑。已结集出版有评论集《星期日评论》、《原型的意义群》及散文集《寻找格林先生》。 映山红 我妈给我取名“强利”,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我不知怎么顺手就改成了“强烈”。当我把“强烈”填写在高考卷子上,一离开我们那个遥远的边城,就再也改不回去了。大概,暗中支配形成“强烈”这个“话语”的“权力意愿”,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性格了,有暗示我的人说道:“你为人真像你的名字。”大学毕业,一位老大哥干脆在题词上挑明了 :“太刚则易折!”如今我早已为此吃够了苦头,但是却别无选择,只好把其中的酸甜苦辣付之一笑;有什么办法呢!爹妈给的。 处京城多年,仍然难改潜意识中的野性,比方我搞过外事工作,又经常出席各种文学和准文学的“饱餐会议”,大小饭店进出不少,但是,说实话,我还是感到在贵阳、成都、重庆的街头吃小吃来得痛快。在场面很大的宴会上,人被“文明”束缚得太规矩了,而在山城,夜幕刚降,无数的灯光就从街头出现,小吃摊便如雨后春笋。有一次在重庆,我又馋开了街头小吃,一位女友连娇带嗔地警告我:“不卫生,不准吃!”迫于种种原因,我暂时表示听话,但当我们刚一分手,我就扑进了小吃摊中,一个一个地边挑边吃,我想吃的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弄得我第二天肚子真的痛了起来,一漏嘴告诉她真情,讨得一顿“没有耳性”的奚落。但我心里并不后悔。 绕了这么大个弯子,现在我该说到映山红身上来了。我之喜爱映山红,也体现了我的这种“强烈性格”。比方我对全国各地公园花会里的映山红绝对不屑一顾,我喜欢的是生长在我们大娄山山坡野地中的映山红,崇山峻岭,如火如荼,犹如漫山遍野“燃烧的灵魂”。又比方我很少也很不愿把映山红和杜鹃联系在一起。因为我讨厌映山红有杜鹃这样一个落泪伤春的学名,在我的心目中,我们大娄山开放在南方骄阳下的映山红,绝对是大自然跳颤着的春心,与那个声声啼血化为杜鹃的古代帝王有什么相干! 我最喜欢的是徜徉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中的那种活蹦乱跳的思绪,那种花映山、花映人的感觉。 “文革”里上中学的时候,在那部演遍城乡的电影《决裂》一声“啊呀唻哎——”的歌声中学朝农,耽误了学业是后来才觉出的事,当时在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中办起来的学校农场,确实把我们带进了一种童话式的生活境界。和《决裂》把大学搬到农村一样,我们学校的农场自然就要建立在大娄山深处开满映山红的山顶上,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人烟。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家出走,家长还要给带上各种各样好吃的干粮,而且在这样的山岭能住上几天,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实在是极为兴奋的事情。 我们在学校农场的任务是开荒种菜,“半工半读”,但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是早晨、中午、晚上在春深似海的映山红丛中玩耍。我们都是一些情窦初开、似懂非懂的少男少女,一隐进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中,在外边的老师就只能看见映山红晃动、听见映山红丛中飘溢出来的欢笑声了。我们先是男男女女分成两帮——男女比例大致是一对一,然后在这山岭树丛中捉迷藏。起先大家能把对方找出来,又聚在一起交换隐藏,后来,干脆就是一个男生找一个女生,掀动着各自头顶的映山红,像一朵朵散开的浪花一样,漫向山山岭岭的花海树丛中去了。我追逐的小华,是我们班最漂亮、学习最好的女孩,在小学时我曾和她一起登台背诵过毛主席的“老三篇”。她在树丛中一面跑一面洒下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红头巾闪现在簇簇花朵中。等到觉得已经跑得离同学们很远很远了的时候,我加快速度很快就追上了小华,然后,我们就相扭着从一片小坡地滚了下去。我们坐在一片青草坪上,看着头顶的映山红,还有那树丛中星星点点的蓝天,都气喘吁吁的。突然,我看见从一朵硕大的映山红花上滴下一滴带着朝阳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露珠,正好滴在小华的脸上。映山红把她的鹅蛋脸映得绯红。她那一对盯着我的大眼像泉水一样跳闪着光波。猛一种悸动从我的心上闪过,我连忙放开她的双手,借口给她采花而拉开了距离。当然,我不知道其他的男生,追着各自的女孩,在他们各自选中的映山红花下,是否都像我和小华这样古典而规矩?其中是否有人已经过早地知道,还有着和映山红一样春深似海的地方? 后来,我就踏着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从赤水河北岸的故乡,流落到黔北高原上的又一个边城去了。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我又要从黔北高原像候鸟一样飞回我的故乡。此时,我们大娄山的映山红,又在赤水河两岸空空荡荡的山路中与我相伴相随,给我这个孤独的流浪者以灵魂的慰藉。 崇山峻岭,绵延100多华里。一个早熟的少年,独行在这样的大山丛中,充分体会了一种立体的人生。此时,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得正烈,硕大如月,幼小如星,铺天盖地,造成一派壮观的气势。太阳射在映山红上,使绿树丛中的花朵红得发暗,使你觉得它不是红在皮,而是红在心。群鸟在山谷飞鸣,仿佛使映山红从谷底漫上了山岭,像火焰一样一直呐喊着燃烧到天边!赤水河两岸的这条山路,曾经演出过中国近代史上两次悲壮的战争,一次是石达开的太平军,一次是毛泽东的红军。历史虽然结束了,但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却仿佛是成千上万将士洒下的鲜血,一朵朵映山红花,又像一颗颗如今仍在不屈呐喊和燃烧的灵魂。一种生命的力量,不禁从这山山岭岭中涌起,托着我走完一段一段山路,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 离开赤水河两岸多年了,但是,每一次回去,我仍旧要为故乡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激动不已。世界各民族都流行着两大神话,一是创世神话,一是再生神话。再生神话模拟的就是冬天的死亡,春天的再生。只有望见大娄山中的映山红,我才能强烈地感到再生神话的意义。冬天来了,那山山岭岭的映山红便归隐进大地的深处,无影无踪;然而,一到春天,它们却又从大地深处绽放开来,铺天盖地地漫涌和燃烧。你简直觉得这些映山红本身,就是无数生命的符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了我们大娄山中的映山红,我对其它的映山红几乎都没有兴趣,哪怕就是黔西南闻名中外的百里杜鹃。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无论什么地方的映山红,要么没有我们大娄山的气势,要么就没有我们大娄山的意义。 1988. 8. 16于北京 □读书人语 罗强烈的《映山红》打开了一个由文本通向人心深处的世界,在那里,我们体味到了作者优美的文笔和深刻的思想,不仅如此,我们还体味到了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境界:灵魂被那称做“映山红”的花所震撼所感动。 作者家乡的映山红绝不是都市公园花卉里的点缀品,而是生长得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犹如“燃烧的灵魂”的大自然杰作。这花不仅让一个善感早熟的少年切实体会到了春深似海的强烈美感;而且它似使一颗“为了生存,不愿幼小的生命像一片秋叶一样凋零在阒无人迹的群山之中”苦苦抗挣命运的孤独心灵的慰安。“崇山峻岭,绵延100多华里。…独行在这样的大山丛中,充分体会了一种立体的人生”,此时,花非花,而是“燃烧的灵魂”。作者展示给我们的这一幅“开得正烈,硕大如月,幼小如星,铺天盖地,迨成一派壮观的气势。太阳射在映山红上,使绿树丛中的花朵红得发暗,使你觉得它不是红在皮,而是红在心。”映山红就这样“像火焰一样一直吶喊着燃烧到天边!”的油画,透出一种生命的质感和力度,令人油然而生类似作者抒发的“映山红本身,就是无数生命的符号”“强烈感受到再生神话的意义”的慨叹,暗暗为这本来毫不起眼的小花喝彩! 这的确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经验,因此,映山红才寄托了作者那么多美好的感情和纯洁的记忆。在日益快捷和紧张的城市节奏里,在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的权衡中,我们常感到心灵的空间也日渐狭小,感情的触须亦无法自由伸张,于是更加渴望在文学的天地里寻到寄托、铺展愿望,罗择烈的散文,充满原始的古朴与宁静,唤醒我们某种遥远的文化记忆,使人觉得温暖明亮而又激情澎湃。 【耿 聆】 肖伯纳 1856-1950 肖伯纳,英国著名剧作家。主要作品有《鳏夫的房子》、《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伤心之家》等。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贝多芬百年祭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五十七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地,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一架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做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汉德尔 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哈 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 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地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 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 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 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青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怖。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 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地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像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汉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做为英雄。汉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汉德尔的《弥赛亚》 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欧》 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贝多芬同时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和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了。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帕凡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小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哈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的欢乐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 听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而从头到尾又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又自始至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做一个疯人。不得不把他当做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作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地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干燥无味的旋律,把它们展开得那样引人,使你听上一百次也每回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症,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贝里奥滋 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了能使我入睡的音乐”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一个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18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一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的最有深度的音乐了。 周珏良 译 □读书人语 肖伯纳是个多面手。他写小说,写戏,写散文、政论,有一个时期还是报纸的音乐评论专栏的撰稿人。 我是个乐盲,尤其是对于西洋音乐。我不知道肖伯纳文章是不是说得有道理,也许音乐家认为他只是个三脚猫。但是我觉得他的文章很有特点,就是他写出了性格,贝多芬的性格和他的音乐的性格。这使贝多芬能够为普通人理解,接受。这是专业的音乐评论家、乐队指挥办不到的。 不能指出《贝多芬百年祭》和《华伦夫人的职业》、《魔鬼的门徒》有什么关联。但是这篇论文显然是一个小说家、戏剧家写的,它的力量在于它的文学性。 【汪曾褀】
  1. 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George Friedrich H?ndel)德国出生的英国作曲家,生卒于1685-1759年。
  2.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德国作曲家,生卒于1685-1750年。
  3. 采用切分音(Syncopation)的节奏是爵士乐最明显的特点,肖伯纳写本文的二十年代,正是爵士乐开始大为风行的时候。
  4. 彭巴杜女侯爵(1721-1764)是法皇路易十五的情妇,权势炙手可热几乎达二十年。
  5. 克里斯托弗·威利巴尔德·里特·冯·格鲁克(Christoph Willibald Ritter von Gluck),奥地利作曲家,生卒于1714-1787年。
  6. 弗朗茨·约瑟夫·海顿(Franz Joseph Haydn),奥地利作曲家,生卒于1732—1809年。
  7. 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的一个代表真理和光明的人物。
  8. 汉德尔谱写的宗教咏叹曲。
  9. 格鲁克的歌剧,主题是奥菲尤斯下地狱去寻找死去的赛子尤里底西的故事。
  10. 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交织着悲剧和喜剧成份,结局是唐璜被送入了地狱。
  11. 埃克托·路易·柏辽兹(Hector Louis Berlioz),法国作曲家,生卒于1803—1869年。
叶 芝 1865-1939 威廉·勃脱勒·叶芝,爱尔兰著名诗人,散文家、剧作家,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现代象征主义诗歌运动的领袖人物。所作诗篇中,《梦幻》、《塔》等最为著名。 人的灵魂 我们和别人的争论时,产生的是雄辩,和自己争论时,产生的是诗。我们和雄辩家不同,他们一想起已经争取到或可能争取到的群众,说话的语气中就充满信心。我们却是在疑惑不定之中歌唱。而且,即使面对最高境界的美,由于我们知道自己处于孤寂之中,因此我们的韵律会震震颤颤。我还认为,没有哪一个出色的诗人——不管他的生活如何纷扰不安——曾经把享乐作为他的生活目标。 我年轻时的两个挚友约翰逊和道生就是生活放荡的人。一个是酒鬼,另一个既好酒又好色,然而他们却具有那种充分理解生活,从梦中惊醒过来的人的严肃态度。他们两人,一个在生活上和艺术上,另一个在艺术上、同时也较少地在生活上,都经常对宗教怀有强烈的向往。在我所读过的、听到过的、遇见过的诗人中,从来没有一个多情善感的人。另一个自我,即反自我,或者有谁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正相对立的自我,只有那些不再受蒙蔽的人,那些以激情为现实的人才能感受。感伤主义者是些讲求实际的人,他们相信金钱、地位、婚礼时的钟声,他们的幸福观就是不管工作还是游玩,都要忙到把一切全抛在脑后,只记得眼下的目标,他从注满忘河 之水的杯盏里找到自己的快乐。 至于醒悟、想象、揭示现实等等,传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词——忘形情境。一个老艺术家写信告诉我,他在纽约的码头上闲逛时,看见一个女人在给病孩喂奶,于是从她身上得到了一个故事。她还对他谈起了其余几个已经死了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长的悲惨故事。“我想给她画一张画。”他写道,“如果我不去经受这一切痛苦,我就不可能相信自己感受到忘形情境。”我们不能靠掩盖思想中的怀疑因素来建立一种虚伪的信仰,因为信仰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成就,是人能贡献给上帝的唯一礼物,所以在贡献时必须是诚心诚意的。我们也不能靠掩藏起丑恶来为世人制造一种虚假的美。只有经受过一切想象得到的苦痛的人,才能创造至高无上的完美,因为只有当我们看到和预见到我们所恐惧的东西,我们才会得到那令人目眩的、无法预见的、行动迅捷的漫游者的奖赏。假如他不是在某种意义属于我们存在的一部分,我们和他就毫无缘分可言,然而他与我们存在的关系却像是火与水,像是寂静与喧闹一般。在一切不是不可能的事物中,他是最为难能可贵的,因为那些只需轻而易举就可到手之物永远不会成为我们存在的一部分,正如谚语所说:“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我明白我一无所有时,当我明白塔楼鸣钟人以一瞬即逝的钟声作为灵魂的婚礼之歌时,我将看到黑暗变为光明,虚空变为丰实。 心情动荡不安的人常常是最快地感受到转虚为实这一点,而且有那么一阵子心情会更为烦忧。当生活把她的幻术一个个收起时,那么欺瞒我们为时最长的很可能就是美酒和肉欲的亲吻。我们的商会和下议院里并没有人体那样的神圣的结构,他们的狂乱也没有因太阳照晒而成熟。而诗人呢?他不是站在神圣的庙堂里,而是生活在包围庙堂大门的旋风之中,因此他有可能受到宽恕。 林骧华 译 □读书人语 出于某种方便,人们久已习惯于从“象征主义”的角度和高度去打量叶芝,于是叶芝不幸成了一枚古老的标本或者一只原地打转儿的陀螺。作为人类思维惰性与虚荣心之结晶的诸如“象征主义”这样该死的概念,把具有辉熏生命活力的一切统统禁锢了,在这样的语义范畴里,传统与历史不是被经常地复述就是被凝固成一块硬土,包括叶芝的诗,当然也包括这篇凝聚了某种终极辉煌的《人的灵魂》。其实,这篇心血班驳,充满智慧、充满了自我审视与辩论精神的文字早已超越了“象征主义”宣言的语义局限,它是一篇真正的诗的宣言,诗人的宣言:它指出了诗之所以为诗的最根本最核心的所在,也标明了诗的内核与外壳的有机联系。在生命体验这一内在的意义上,叶芝对诗与诗人的秘密做了一次最成功最真理性的破译。不仅如此,这篇关于诗与诗人灵魂的文字更积极更富于暗示性的思想似乎更在于:谁不能理智地判定自己,谁不能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心灵,谁不能清晰地富于批判精神地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一切,谁就不配做一名诗人,其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生活在与自我进行艰难地商略与战斗之中,生活在对世界及世界上一切生命现象所知甚少的痛苦里,生活在思想的清苦与孤寂之中。我想,面对叶芝,面对这篇《人的灵魂》,全世界特别是中国的所谓“诗人”们应该成批地自觉地倒下:因为他写了一辈子诗,成百上千的诗,但是他不知道诗是什么,不清楚他制造的是垃圾还是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 【北 河】
  1. 希腊神话中的一条河,人饮其水则忘记过去的一切。
高尔斯华绥 1967-1933 英国著名作家,著有《福尔赛世家》等多部小说和剧作。193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远处的青山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如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嘀嗒,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氛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下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持续了这么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1914年8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上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 关于忒俄克里特托斯 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 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可能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于再随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间。 和平之感在我们头脑中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里而赞美造物主。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作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一切也就消失了。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注着那么澄澈而蔚蓝的晴空,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潋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让我很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的晨露还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音,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令人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充满着欢欣,一切都完美无瑕。这时举目四望,不管你是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它雕缕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是凝视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你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愁云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和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是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唯以作画赏花自娱——只是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种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的花朵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挪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作文、筑工事以及不计其数的其他各个方面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有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 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吹响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部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里也打过仗。根据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推测,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新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这样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从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 高 健 译 □读书人语 自从好事的潘多拉打开那只神秘的匣子,瘟疫、仇恨与流血的厮杀便弥漫于整个世界。中世纪的十字军东征,近代的滑铁卢大战,而现代的两次世界大战更是空前的惨烈,人类在血海中呻吟,他们在向苍天祈祷……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基于这种仁爱之心,高尔斯华绥在他的全部作品中讴歌爱,赞颂美,处处流淌着一股涤荡人们灵魂的清流。高尔斯华绥在他的中篇小说《苹果树》里引用古希腊诗人的一段歌词: “那里的姑娘们守护着金苹果树,唱着歌;那里的红色大海自古以来风平浪静,航行到此必须暂停行程,流连观光;那里比巨人阿特拉斯守着天柱的地方还远;那里的海边,在上帝安静的范围里,潺潺活水永流不逝,而生命的赐予者大地像一颗大树,使草地倍增欢乐的气氛”。这个和平美丽的地方,我想一定就是高尔斯华绥心目中的“青山”了。 【佐 禹】
  1. 出自古希腊诗人忒俄克里托斯之作。
  2. 古希腊诗人(310?—245?B.C)。
  3. 意大利高僧。
  4. 朱利安·克伦菲尔,英国第一次欧战期间著名诗人,与查理·索莱、罗伯特·尼古拉斯、吉尔伯特·弗兰考等人同为一时之隽,他们起初多是吉卜林的模仿者,对欧战颇多讴歌之作,继而又对之充满绝望,在战争这个问题上表现了十足的矛盾心理与糊涂认识。
罗 素 1872—1970 伯特朗·罗素,英国著名哲学家,195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威尔士,在剑桥受过良好教育,后在数学及哲学方面成就显著。他还是一名积极的社会活动家,第一次大战期间因主张不妥协而入狱;九十岁高龄时还为呼吁裁减核武器参加在白宫前的静坐示威。他热情宣传一种新的教育方式,主张不约束学生。 罗素较重要的著述有《数学原理》、《哲学论文》、《神秘主义与逻辑学》、《论教育》、《西方哲学史》、散文选《记忆中的画面及其它》等多部,还写作了三卷本的《自传》。 论老之将至 虽然有这样一个标题,这篇文章真正要谈的却是怎样才能不老。在我这个年纪,这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的第一个忠告是,要仔细选择你的祖先。尽管我的双亲皆属早逝,但是考虑到我的其他祖先,我的选择还是很不错的。是的,我的外祖父六十七岁时去世,正值盛年,可是另外三位祖父辈的亲人都活到八十岁以上。至于稍远些的亲戚,我只发现一位没能长寿的,他死于一种现已罕见的病症:被杀头。我的一位曾祖母是吉本 的朋友,她活到九十二岁高龄,一直到死,她始终是让子孙们全都感到敬畏的人。我的外祖母,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活了九个,还有一个早年夭折,此外还有过多次流产。可是守寡以后,她马上就致力于妇女的高等教育事业。她是格顿学院 的创办人之一,力图使妇女进入医疗行业。她总好讲起她在意大利遇到过的一位面容悲哀的老年绅士。她询问他忧郁的缘故,他说他刚刚同两个孙儿女分手。“天哪!”她叫道,“我有七十二个孙儿孙女,如果我每次分手就要悲伤不已,那我早就没法活了!”“奇怪的母亲。” 他回答说。但是,作为她的七十二个孙儿孙女的一员,我却要说我更喜欢她的见地。上了八十岁,她开始感到有些难以入睡,她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至凌晨三时这段时间里阅读科普方面的书籍。我想她根本就没有功夫去留意她在衰老。我认为,这就是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如果你的兴趣和活动既广泛又浓烈,而且你又能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就不必去考虑你已经活了多少年这种纯粹的统计学情况,更不必去考虑你那也许不很长久的未来。 至于健康,由于我这一生几乎从未患过病,也就没有什么有益的忠告。我吃喝均随心所欲,醒不了的时候就睡觉。我做事情从不以它是否有益健康为依据,尽管实际上我喜欢做的事情通常都是有益健康的。 从心理角度讲,老年需防止两种危险。一是过分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在回忆当中,不能生活在对美好往昔的怀念或对去世的友人的哀念之中。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要做到这一点并非轻而易举,往事的影响总是在不断增加。人们总好认为自己过去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头脑也比现在敏锐。假如真的如此,就该忘掉它;而如果可以忘掉它,那你自以为是的情况就可能并不是真的。 另一件应当避免的事是依恋年轻人,期望从他们的勃勃生气中获取力量。子女们长大成人以后,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你还想象她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你就会成为他们的包袱,除非她们是异常迟钝的人。我不是说不应该关心子女,而是说这种关心应该是含蓄的,假如可能的话,还应是宽厚的,而不应该过分地感情用事。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人类则因其幼年时期较长而难于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对于那些具有强烈的爱好,其活动又都恰当适宜、并且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人们,成功地度过老年决非难事。只有在这个范围里,长寿才真正有益;只有在这个范围里,源于经验的智慧才能得到运用而不令人感到压抑。告诫已经成人的孩子别犯错误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一来他们不会相信你,二来错误原本就是教育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但是,如果你是那种受个人情感支配的人,你就会感到,不把心思都放在子女和孙儿女身上,你就会觉得生活很空虚。假如事实确是如此,那么你必须明白,虽然你还能为他们提供物质上的帮助,比如支持他们一笔钱或者为他们编织毛线外套的时候,决不要期望他们会因为你的陪伴而感到快乐。 有些老人因害怕死亡而苦恼。年轻人害怕死亡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年轻人担心他们会在战斗中丧身。一想到会失去生活能够给予他们的种种美好事务,他们就感到痛苦。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对于一位经历了人世的悲欢、履行了个人职责的老人,害怕死亡就有些可怜且可耻了。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至少我是这样看的——逐渐扩大你的兴趣范围并使其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直至包围自我的围墙一点一点地离开你,而你的生活则越来越融合于大家的生活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能够这样理解自己一生的老人,将不会因害怕死亡而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如果随着精力的衰退,疲倦之感日渐增加,长眠并非是不受欢迎的念头。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之时,同时知道他人将继续我所未竟的事业,我大可因为已经尽了自己之所能而感到安慰。 申慧辉 译 □读书人语 一个人,除了少小夭亡和中道崩殂之外,大抵都会老的,虽然穷通得失,各人的境遇不同,而生老病死,却谁也逃不了这个历史的规律,怎样去对待这个历史的规律,恐怕是每一个老年人应当考虑的问题。 伯特朗·罗素先生是一个哲学家,他从哲学的角度,告诉我们怎样去对待老的问题,他认为老年需要防止两种危险,一是过份沉湎于往事;一是应当避免依恋年轻人。这两件事情,其实是人在进入老年之后,至关重要的事情。《三国演义》中的关二爷,他只记得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的往事,傲视万物,不可一世,终于招致了走麦城的结果。现在也有一些老同志,总是想着过草地,爬雪山,南泥湾的故事,对年轻的一代横挑鼻子,竖挑嘴巴,这也不入眼,那也不称心,这就是沉湎于往事的危险。人类的特点就在不断进步,不断发展,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固然英雄无敌,但是恐怕也抵抗不了今天的机关枪,至于原子弹和核弹,当然无须论矣。过草地,爬雪山,南泥湾的大生产,小米加步枪,二万里真功夫,自然是不朽的历史,但历史毕竟是过去的东西,人的追求却在创造未来,而未来毕竟是年轻人的天下。罗素先生说:“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对于每一个老年人来说,都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当然,勿“过份沉湎于往事”,也不等于完全不想往事,想想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不足,想想自己在“往事”中犯下的错误,也未始不是在有生之年中继续上进的动力,我们不是也有句话叫“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么?几十年来,我们在上山下乡中,埋没了多少人才,在与人斗争中,糟踏了多少人才!为什么我们踌躇不前,落在亚洲四小龙的后面?这些“往事”,不是我们可以“沉湎”一下的么? 至于说到“依恋年轻人”,罗素先生也说到了问题的节骨眼上。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有些老同志常常对年轻一代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关怀,比如说讲“接班人”问题上,有些老同志总是非常关心,但是讲归讲,关心归关心,自己占着那个位子,却不肯移动半步。其实,老是牵着“接班人”的手走路,“接班人”是不会独立起来的,老是把“接班人”放在真空管里,不让他去经风雨,见世面,他怎么能够成长呢?罗素先生说:“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你就会成为他们的包袱。”“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这里既是生活的经验,也含有高度的哲理。 罗素先生的《论老之将至》,正是包涵了林则徐先生“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的思想,他深含哲理的语言,对我们每个老年同志都富于意义,这碲实是散文中的精品。不过,我想找出一点,文章中说“我的第一个忠告是,要仔细选择你的祖先”,我不知道原文是怎样写的,但按照我们中国人的理解,穷通得失,同一个人的奋斗和努力有关,而生老病死,则是生理的规律,人是不可能去选择祖先的。 【冯英子】 约瑟夫·康拉德 1913年9月,通过既认识我、也认识康拉德的奥托琳·莫雷尔夫人,我结识了约瑟夫·康拉德。多年来我一直钦佩他的作品,但是却不敢未经介绍贸然求识。在某种焦虑与期待的心态中,我向他在肯特郡阿什福德附近的家走去。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惊讶。他带着很浓的外国腔讲英文,他的举止丝毫也不能使人联想起大海。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波兰贵族绅士。他对大海的感情、对英国的感情,属于浪漫的爱情,即保持某种距离的爱,这个距离足以使这种浪漫的感情不受玷污。他对大海的热爱始于很小的年纪。当他告诉他的父母他想选择海员作为职业的时候,他们极力劝说他加入奥地利海军,可是他渴望冒险、热带海洋和四周围绕着漆黑森林的奇异河流,而奥地利海军不能为他提供实现这些愿望的机会。他想在英国商船队中找个职业,这使他的家人大为惊恐,然而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任何人都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出,他是一个十分刻板的道德家,在政治上对革命者完全没有好感。我和他在多数观点上意见不一致,但是在某种极为根本的事情上,我们的观点却异乎寻常地统一。 我和约瑟夫·康拉德的关系同我和任何人曾经有过的关系都不一样。我极少见到他,好几年也见不上一面。就我们两人生活中表面工作那一面而言,我们几乎是陌生人,但是对于人生及人类的命运,我们却有着共同的看法,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将我们极其有力地联系在一起。也许我能得到允许,从我们刚刚相识后他写给我的一封信里引用一句话,事实是,这句话非常确切地表达了我对他的感情。他的言语所表达的他的想法和我的同感是:“这是一种深深的钦佩之情,即使你我从此不再相见,即使你明天就会忘记我的存在,我对你的这种感情仍将永远不变,直至生命的终结”。 在他所写的全部作品里,我最欣赏的是那个题为《黑暗的中心》 的可怕故事。故事中有一个较为软弱的理想主义者,热带森林的恐怖以及生活在土著人中间的孤独感使他发了疯。我认为这个故事最为完整地表达了他的生活哲学。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比喻,不过我感到,他认为文明的、在道德上还说得过去的人类生活就如同在尚未凉透的熔岩的薄层上行走,这层薄薄的外壳随时都会裂开,将毫无警惕的人抛入燃烧着的深渊。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人们易于染上的种种形式的疯狂情感,正是这一点使他深深地相信纪律的重要。也许可以这样说,他的观点与卢梭的这一观点截然对立:“人类带着枷锁出世,但人类能够自由。”我认为康拉德会这样说,人的自由并非来自对其冲动的放纵,并非来自随随便便、不受约束,而是来自用占统治地位的意志来克制反复无常的冲动。他对政治制度不大感兴趣,但是他也有一些强烈的政治情感,其中最强烈的是对英国的热爱和对俄国的仇恨,这两种感情都在《特务》 书中有所表达。对沙皇俄国和革命 后的俄国的仇恨,则在《在西方的眼睛下》 一书中得到有力的表述。他对俄国的反感在波兰是有传统的。这种反感强烈得使他不承认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就。有一次他对我说,屠格涅夫是他唯一钦佩的俄国小说家。 除了对英国的热爱和对俄国的仇恨,政治与他几乎无关。他所感兴趣的是面对大自然的冷漠、人们常有的敌意、以及受内心中将人引向毁灭的善与恶两种感情的搏斗所支配的单个人的灵魂。孤独的悲剧占据了他的思想和感情中的一大部分。他的最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之一是《台风》。在这个短篇小说中,思想单纯的船长以不可动摇的勇气和坚定的决心使他的船战胜了台风。暴风过去之后,他给妻子写了一封长信,讲述战胜台风的经过。在他的叙述中,他个人的作用被他说得极为简单。当然,他只是履行了船长的职责,就像每个人都会期待的那样。然而,通过他的叙述,读者了解了他所做的、所承受的、乃至所忍耐的一切。在他把信发出之前,船上的管事偷偷地读了这封信,此外就再也没有人读过它了,因为船长的妻子觉得它枯燥无味,还没有读就把它扔掉了。 占据康拉德想象力最多的两件事似乎是孤独和对陌生事物的恐惧。《群岛流放者》 和《黑暗的中心》相似,也是关于对陌生事物的恐惧的。这两个故事在名为《艾米·福斯特》的极为动人的短篇小说中联系起来。在这个故事中,一个斯拉夫南部的农民乘船去美国,轮船失事后,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流落到肯特郡一个村庄里。全村居民都害怕他、虐待他,只有那个又呆又笨、相貌平平的姑娘艾米·福斯特为饿着肚子的他送面包,并且后来同他结了婚。然而,当她的丈夫发烧、用母语说话时,就连她也被他身上的陌生气质所吓倒,她抱走他们的孩子,抛弃了他。他孤零零地在绝望中死去。我有时曾猜测:康拉德在英国人中间曾经感受到多少这个人的孤独感,又是怎样以坚定的意志力克制了这种感觉的。 康拉德的观点一点也不时髦。现代世界存在两种哲学,一种源于卢梭,将纪律视为不必要的东西抛到一旁,另一种则认为极权主义是其最充分的表现形式,这种哲学认为,从本质上讲,纪律是从外部强加于人的。康拉德追随古老的传统,即纪律应该来自内部。他鄙视无纪律,但也憎恨纯粹来自外部的纪律。 我发现,在所有这些观点上,我和他极为一致。就在我们首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越谈越亲近。我们好像穿过一层层的表象,直至逐渐到达了热情的中心。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感受。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半是吃惊、半是陶醉地突然发现,我们两人同处在这样一个领域里。这种感情就像热恋一样强烈,而同时又是无所不包的。我在迷惑中离去,在日常事物中几乎找不到该走的路了。 在第一次大战期间、在战后、以及我于1921年从中国回国之前,我始终没有见到他。同年,当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后,我对康拉德提出了一个愿望,这几乎等于请他当我儿子的教父,尽管是未举行正式仪式的。我在给康拉德的信中写道:“我希望得到允许,给我的儿子取名为约翰·康拉德。我的父亲叫约翰,我的祖父叫约翰,我的曾祖父也叫约翰,而康拉德则是一个我认为颇有价值的名字。”他接受了这个身份,并正式地送给我的儿子一个圣餐杯,这是在这种场合通常要送的礼物。 由于我长年住在康沃尔,而他的健康状况日益下降,所以我不常见到他。可是我收到一些他写来的极好的信件,尤其是那封关于我写中国的那本书的信,他写道:“我一向喜欢中国人,甚至包括那些在昌德班 的一家私人宅第的院子里企图杀死我(和其他数人)的人,以及一天夜里在曼谷偷走我的全部钱财的那个家伙(但不特别喜爱),他把我的衣服刷净叠好,以备我第二天早上穿,然后就消失在暹罗国 的深处了。我还从各种各样的中国人那里接受到善意的款待。除此之外,我还在一个旅馆的阳台上,和曾大人的一位秘书有过一个晚上的长谈,并且马马虎虎地研读过一首题为‘不信教的中国人’的诗,这些是我关于中国人的全部知识。但是,在读了你就中国问题所谈的极为有趣的观点之后,我对他们的国家前途抱有悲观的看法。”他继续说,我对中国的未来的看法“使人极为沮丧”,他说由于我把希望寄托在全世界的社会主义之上,事情就愈加令人沮丧。他解释说:“我不能把这类事物与任何确切的意义联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能够在任何人的书中或谈话里,发现足以说服我——哪怕只是一会儿功夫——的观点,使我放弃对统治着这个居住着人类的世界的宿命论观念”。他还说,人类尽管能够飞行了,可“他不能像雄鹰那样飞翔,却飞得像一只甲虫。你一定注意过甲虫的飞翔是多么丑陋、可笑和愚蠢”。我感到,比起我在对中国的乐观结局上的那些一厢情愿的希望中所表现的,他的这些悲观主义的言词体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智慧。必须说一句,迄今为止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 这封信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联系。我再也没有遇上与他见面说话的机会。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街的对面,站在过去是我祖母的房子、她死后改为艺术俱乐部的门前,正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认真地谈话。我不愿意打断那场看上去挺严肃的谈话,便走开了。不久以后,他去世了,这时候我为自己当时不够大胆而遗憾。那幢房子也不复存在,被希特勒炸毁了。我猜想康拉德正在被逐渐遗忘。但是,他的强烈而热情的崇高精神就像在井底所看到的一颗星星,在我的记忆中闪着光芒。我希望我能使他的光芒像它为我闪光那样,也为他人闪光。 申慧辉 译 □读书人语 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家中,数罗素最没有大哲学家的派头儿,譬如他最喜欢管闲事,最喜欢唠叨,挥舞着礼帽,走到哪儿讲到哪等等,不仅在哲学领域,而且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充满了他的声音。在我这样一个没有耐性儿的读者听来,他的声音多半不动人,没有诱惑力,没有刺激性,像一团棉花,射到墙壁上没有反弹的回响。所以,读罗素,最好避开他的那些正儿八经的著作而去读那些更充分的散文性的东西,譬如包括本文在内的《人物杂忆》、《记忆中的画面及其它》,还有那部平易近人的《西方哲学史》。当然啦,这样说只是针对像我一样,喜欢哲学但是又是门外汉的读者而言,真正有哲学神经的人当然还是要去读《哲学论文》或是《神秘主义与逻辑学》。不过,事物也都是相辅相成,对于罗素有兴趣的人当然喜欢知道他的全部,愿意知道罗素睁着双眼盯着实证逻辑时的模样,也愿意知道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哲学以外事情的模样,譬如谈婚姻、谈女人、谈他生活中杂七杂八的一些新鲜事。罗素最感人之处在于他是一个智力精力绝对过剩的小老头儿,要是他也像维特根思坦或海德格尔那样喜欢孤独、喜欢皱眉头的话,我们对他除了敬畏之外就没有和他开玩笑的机会啦。 这一次罗素又把康拉德拉上来陪他聊天,陪他过思想与话语的瘾。关键在于罗素认识到康拉德之于自己不同于其他人之于自己,两个对于人生及人类的命运有着相同看法的人,之间的交流与感情是深刻的、永恒的。康拉德死了,交流在罗素心中进行,罗素死后,这种交流在后人的心中延伸。 【北 河】
  1. 爱德华·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等著作。
  2. 格顿学院是剑桥大学的第一所女子学院,建于1869年。
  3. 原文为拉丁文。
  4. 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原籍波兰的英国小说家。
  5. 这个短语的原文是拉丁文。
  6. 作于1899年。
  7. 作于1907年。
  8. 估计是指1905年革命。
  9. 作于1911年。
  10. 作于1902年。
  11. 作于1896年。
  12. 英格兰西南部地名。
  13. 泰国地名。
  14. 即今泰国。
毛 姆 1874-1965 威·骚姆塞特·毛姆,英国作家、文艺评论家。生于巴黎,曾在法、英、德等国受教育,1929年起定居法国。创作丰富,题材多样。著名作品有自传体小说《人类枷锁》,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寻欢作乐》、《剃刀边缘》 等,还有多部剧本和短篇小说等。 总 结 一 这本书不是自传,也不是回忆录。我已经把我一生中所遇到的一切事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写进我的作品中了。有时候,我把我的某次经验作为主题,并创造出一系列偶然事件来说明这主题;有更多的时候,我用了一些我略有所知或我所熟知的人来当我创造人物的基础。在我的作品中,事实和虚构混在一起,现在当我回头来看,已经难以把事实和虚构分别开来了。我一向对于记录事实不感兴趣,即使我能记住那些事实,并把那些东西做了较好的利用。而且事实总是显得沉闷的。我经历过多种多样、常常是有趣的、但并非惊险的生活。我记忆力不佳。我从来记不住一个好的故事,除非人家对我重复一遍,可是,还不等我把那故事对别人重讲时,我就又把故事忘记了。我从来记不住甚至我自己讲过的笑话,因此,我只得不断编造新的。我知道,我这种毛病使得我当一个同伴不如当个别的角色令人愉快。 我从来不记日记。现在我倒希望,在我作为一个戏剧家初次成功那年就记日记。因为那时我认识了许多重要人物,我当时的日记可能成为一份有趣的材料。那时,由于贵族和豪绅在南非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人民对他们失去了信任,但是贵族和豪绅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仍然保持着他们以前的自信。在我常去的带政治色彩的家庭里,他们谈论起治理英帝国来还像处理他们自已的私事一样。当大选还没有揭晓时,人们谈论汤姆是否将出任内政部,狄克是否满足于管理爱尔兰。听到这种谈论我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我想,现在已没有人要读汉弗莱·沃德夫人 的长篇小说了。虽然那些小说可能很沉闷,但是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些小说对当时的统治阶级作了很好的描写。那时候,小说家对于贵族阶级还是很关心的,一个甚至连一位贵族都不认识的作家却认为有必要大量描写显贵的人。现在,如果有人还在当天剧场节目单上找有多少角色是带头衔的贵族,就会令人感到吃惊。可是过去的剧院老板认为,贵族可以吸引观众,演员也喜欢演贵族。但是随着贵族阶级的政治重要性减弱,观众对贵族的兴趣也降低了。戏院观众开始喜欢看他们本阶级人的戏,这些人是当时已在管理国家事务的富裕商人和各类专业人员;虽然没有过明文规定,但是人们已经普遍接受了。作家在剧本中不应描写拥有头衔的人物,除非这些角色对他的主题是必要的,但是这种戏自然不能引起下层观众的兴趣。描写下层人的小说和戏剧也被普遍认为是可鄙的。如果这些阶层的人取得了政治权力,使广大观众对他们的生活也发生兴趣,就像过去一直对贵族的生活感到兴趣以及对于那些富裕的资产阶级一时感到兴趣那样,这将会让人觉得挺新鲜。 在这时期,我遇到了一些人,他们由于身份、名誉和地位可能自认为他们注定将成为历史人物。我发现那些人并不如我在想象中见到的那么才气焕发。英国人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民族,我常常应邀去一些对政治很有兴趣的家庭作客,在那儿遇到了一些著名的政治家,我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出有什么显著的才能。我得出也许是轻率的结论:统治一个国家并不需要高度的才智。在那以后,我在各国结识了许多身居高位的政治家。我对那些人智力的平庸不断感到困惑不解。我发现他们对于生活中的普通事情无知,我在他们身上常常看不到敏锐的智力和生动的想象力。有时候我想他们是靠说话的才能而居显位的,因为在一个民主社会里,除非你能使公众注意听你讲话,否则你几乎不可能升到权力的高位,而据我所知,说话的才能并不和思想的才能同时并存。但是,由于我看到那些我觉得并不很聪明的政治家都相当成功地处理好了公共事务,我不得不认为我是错误的:一定是这样,治理国家需要的是一种特殊才能,这样才能可以和一般能力的缺乏并存不悖。我同样认识一些企业家,他们发了大财,使他的巨大企业繁荣兴旺,但是在和他们事务无关的一切领域里,他们甚至表现出缺乏常识。 我当时听到的谈话也不如我指望的那样聪明。那些谈话很少能给你以值得思考的东西。那种谈话是随便的(虽然不常常是)、轻快的、亲切的和肤浅的。他们从来不谈严肃的事情,因为他们感到,公开谈论严肃的事是令人为难的,怕人家认为他们“三句话不离本行”,便不去谈论他们最感兴趣的事。根据我的判断看来,谈话除了礼貌性的玩笑话以外便没有什么更多的内容;你很少听到一句值得去重复的俏皮话。人们也许认为文化的唯一用处就是使一个人能够有本事与众不同地说废话。总的看来,我认为我认识的最有趣、一贯令人高兴的谈话人是埃德蒙·戈斯。他读书很多,虽然似乎读得不很仔细,他的谈话却极端聪明。他博闻强记,有尖锐的幽默感,而且恶毒。他和斯温伯尔尼 交往甚密,他谈起那个诗人来令人听着入迷,但是他也能像谈论一个密友一样谈论雪莱,尽管雪莱是他不可能认识的。多年来,他结识了许多名流。我认为他为人自负,他以满意的口吻评论了那些名人的种种荒唐事。我相信,他把那些名人说得比他们的真相更为可笑。 二 我一向对许多人对于会见名人的热情感到不解。你能告诉你的朋友你认识一些名人,你所得到的不过是恰好证明你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名人养成了一种对付他们所遇到的人们的技巧。他们把一副假面具显示给世人,而把他们的真面目小心地隐藏起来。他们扮演人家指望他表现的角色,而且靠实际经验,把角色演得很好,但是如果你认为这种在公众面前的表演和藏在表演下面的真人相一致,那你就傻了。 我曾对少数人有过感情,深厚的感情;但是我之所以对一般的人感到兴趣,不是为了他们本身的缘故,而是为了我的作品。我不像康德教训的那样,把每一个人自身当成一个目的,而是把每个人当成我这个作家可以利用的材料。比起名人来,我一向更多地关心一般无名的人。他们更多时间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们没有必要装模作样地在人前保护自己,也没必要给人以深刻印象。他们的癖性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有更多的机会表现出来;因为他们很少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从不想隐藏什么。他们表现出各种怪癖来,因为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怪癖。我们作家要写的毕竟是一些普通人;国王、大亨、独裁者,从我们的观点看来是很不令人满意的对象。去描写那样一些人对作家来说是有吸引力的,但是随着他们努力而来的失败表明,那些人太特殊了,不能成为一件艺术作品的合适基础。作家们不可能把那些人写得很真实,而普通人却是作家写作的广大领域。普通人的意外之处、奇特之点和无限的丰富性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材料。伟大人物大都千篇一律;表现各种矛盾的集合体的乃是小人物。小人物的性格是没有穷尽的。存在于小人物身上的可惊可愕的事情你看也看不完。就我来说,我宁愿和一个兽医而不愿和一个首相在一个荒岛过上一个月。 三 在这本书里,我将试着把我生活过程中我最感兴趣的事情和思想挑选出来。但是我得出来的一些结论在我心上萦回,有如一只沉船的残骸在不平静的海上飘浮。我觉得,如果我按照某种次序把这些结论记载下来,我自己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些结论的真实样子,因而也许在其中能看出某种一致性来。我早就想作一番努力,而且不止一次,当我开始一次将要持续几个月的旅行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去着手进行这件事。这似乎是个理想的机会。但是我总是发现有许多印象在向我袭来,我看到很多新奇的事,遇到许多唤起我的想象力的人,我就没有时间去回忆了。旅途的经历十分生动,使我无心去内省。 我还因为用自己的身份把我的思想写下来感到为难而废然中止。虽然我用这些观点写了很多作品,但是我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来写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一向把自己看成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长期的习惯使我感到,通过我所创造的人物之口来说话更轻松自在。决定我的人物要想些什么,比决定我自己要想些什么更为容易。让人物去说话对于我向来是一种快乐,而让自己来说话却不是我愿意马上去干的一件事。可是现在我不能再推迟了。在年轻的时候,岁月漫漫在人面前展开,使人很少认识到时光会流逝,甚至到中年时期,带着人们常有的对人生的期待,也容易原谅自己,把自己原来想做而现在还不愿去做的事情拖延下来;但是,必须考虑死亡的时刻毕竟来到了。我们的同时代人在这儿或那儿去世了。我们懂得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也是个人,因此他死了——如此等等,照此类推),到了我们最终认识到,在事物的普遍过程中,我们的终点不会远了,这句话对于我们就不再只是一个逻辑命题。偶然看一眼《泰晤士报》的讣告栏,我们就想到六十岁是个危险的年龄;我早就想到过,如果在离开人间之前我没有写完这本书,死亡一定会令我很痛苦,因此,我觉得最好马上就开始去写。到我完成这本书时,我就能宁静地面对未来,因为那时我就完成了我一生的工作。如果再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写这本书,那就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了,因为这件事很重要,如果现在还没有下决心去做,我就很少有可能去做了。我很高兴我终于把那些杂乱无章地飘浮在我意识不同层次的一切思想收集起来了。当我写下了这些思想,我就将和它们分手,我的心思又可以随便用在别的事情上。因为,我并不希望这将是我写的最后一本书。一个人立完了遗嘱并不马上就死去;一个人是出于谨慎而立遗嘱的。把一个人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是个很好的准备,从此不必在担忧未来中度过余生。当我写完了这本书,我将会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样的。然后,我就能够在我的余生里去做我喜欢去做的工作了。 四 在这本书里,我将不可避免地说许多我以前已经说过的东西,这就是我把这本书叫做《总结》的原因。当一个法官总结一个案件时,他扼要说明一下已经提交给陪审团的事实,并对辩护人发言作一些评论。他并不提出新的证据。因为我已经把我整个生命都写进我的书里面去了,很多我要说的话在我的书里自然都会占一席之地。在我兴趣范围之内的东西,没有什么是我不曾约略地或认真地涉及过的。现在我能试图去做的一切就是描画一幅我的感情和意见的连贯的图画,也许在某些地方对某些思想做一番更详尽的阐述,那些思想,在我的长篇小说和剧本所允许的范围内是只能略微暗示一下的。 这本书必定是自我中心的,它写的是一些我认为重要的问题,是一本关于我自己的书,因为我只能写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问题。但是这本书不是关于我的种种活动的书。我无意揭示我的心曲,我对希望读者和我保持的亲密程度作了限制。有某些事情我愿意保守秘密。没有人能把他自己的全部真相说出来。人们不愿把自己的一切公诸于世,不把整个真相说出来的原因,不仅是因为虚荣心,还因为对这方面没有兴趣,因为他们对自己不满,而且因为他奇怪自己能做出那样不正常的事情,他们竟能把一些本来很普通的事情强调得那么厉害。卢梭在他的《忏悔录》里面描写了一些深深震动人类感情的事件。因为写得很直率,他对自己的行为作了错误的估价,从而在他的书里把这些行为看得比实际更重大。生活中有成千上万的事情,其中有一些事情是道德的,或者至少是不好不坏的。卢梭把这些事情略去了,认为这些事情太平常,似乎不值得记录。有一种人对自己好的行为不加注意,却受到自己坏的行为折磨。这种类型的人常常在作品里描写自己。这种人把那些足以弥补自己缺点的品格略去不提,所以他就显得只是意志薄弱、无原则和堕落了。 五 有某些观念在我灵魂中萦回太久,使我感到不好受,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摆脱我灵魂的这些苦恼。我不求说服任何人。我生性不爱教育别人,而且当我知道某件事情时,我从不想要把这件事吿诉别人。我不太在乎人们是否赞成我。当然,我认为自己是对的,否则我就不会那样想,而且我认为他们是错的,但是人们错了并不伤害我的感情。如果发现我的意见和大多数人的有分歧,这也不会太扰乱我的心。我生来就有某种自信。 我必须像个重要人物那样来进行写作,而且对我自己来说,我的确是个重要人物。对我自己来说,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虽然我没有忘记,即使不去考虑“绝对”这个崇高的概念,而是从常识角度来看,我也并非重要人物。即使没有我这个人存在,宇宙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虽然,在我写作起来时,我的某些作品必须具有重要性,但是我的意思只是说,为了讨论而提到的我那些作品才是重要的。我认为很少有严肃的作家(我这里指的不仅是写严肃事情的作家)会完全不在意百年之后他们的作品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的(在任何情况下,文学作品只能存在几百年,极少有作品能比这个数字存在得更长),不是想到一个人能得到不朽,而是想到一个人的作品能被人们有兴趣地阅读数百年之久,而且他能在本国的文学史上占一个不论如何小的地位,也是令人愉快的事。至于我,我是带着怀疑的眼光来看我这个微小的可能性的。甚至在我一生中,我曾经看到过一些作家在文学界引过比我大得多的轰动,后来他们却被人遗忘了。当我年轻的时候,乔治·梅瑞狄斯 和托马斯·哈代似乎是肯定可以流传下来的。但是在今天青年们看来,这两位作家却都算不了什么。无疑,将来时不时地会有某个评论家找个题目来写篇评论他们的文章,引起一些读者从什么图书馆里借出他们的某本书来;但是这两位作家没有写出任何一本像《格列佛游记》、《项狄传》、《弃儿汤姆·琼斯的故事》那样让人爱读的书。 如果我在下面的文章里写得似乎很武断,那是因为我觉得在每句话前面都加上一句“我认为”或者“我觉得”这样的话是令人腻烦的。我说的每一件事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意见而已。读者可以接受,也可以不予理会。如果读者有耐性接下去读后面的文章,他会看到,只有一件事情我是肯定的,这就是,一个人能够肯定的东西是很少的。 赵隆勷 译 □读书人语 单凭这篇短文的内容,无法知道毛姆要“总结”的内容是些什么,只可以作些模糊的猜测,因为作家在这里表明某种原则,或者说是态度也行。 “我们懂得凡人皆有死……这句话对于我就不再只是一个逻辑命题。”毫无疑问,作家开始“总结”之初,已经面临着世人谁都无法逃脱的命题。真实的情况是,这部书出版成书后,作家又活了近三十年才去世,这是不是对作家开始“总结”之初,便弥漫本文中的某种悲哀,构成一种嘲讽? 其实,即使构成嘲讽,也不能就肯定它因此失去了光彩。好的作家与死亡命题似乎是天地造就的孪生兄弟。当毛姆先生坚信自己是一个重要人物,可以死而复生以后,肯定能提供给读者亘古不变的灵魂深处的东西。灵魂深处又有些什么? 谁都无法准确表述出来。灵魂与世间的关系是圆周率π中,小数点以后那些毫无规律无法言尽的数字。毛姆先生开篇又说因为写小说的缘故,他已经将生平经历过的真实事件与虚构事件混淆了,所以,在他即将写出的后面的所有事件中——只有这点可以肯定——事件已远不如灵魂的动荡重要。 【鲁一玮】
  1. 校对者注:上海译文出版社之周煦良译本作《刀锋》。
  2. 此处指1899—1902年英国发动的英布战争,最后使布尔人成为英国的臣民。但是英军暴行使英国人民对统治阶级深感不满。毛姆把“英布战争”视为英帝国崩溃的开始。(参考特得·摩根《毛姆传》英文版第73页起)。
  3. 汉弗莱·沃德夫人,玛丽·奥古斯塔·阿诺德·沃德(Mrs. Humphry Ward,1851—1920)的笔名,写过很多本小说。她的长篇小说《罗伯特·埃尔斯梅尔(Robert Elsmere)》(1888)体现了她的观点,即靠加强基督教的社会使命并丢弃它宣扬奇迹的成分,基詧教是可以得到复兴的。
  4. 艾·戈斯(Edmund Gosse,1849—1928),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
  5. 阿尔加侬·查尔斯·斯温伯尔尼(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他主张无神论,同情意大利民族独立运动和法国大革命。诗作有唯美主义倾向。
  6. 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诗人、小说家。他写有二十多部小说和七本诗集。他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利己主义者》(1879),以心理分析见长。
林 德 1879-1949 罗伯特·林德,爱尔兰散文家。出生于贝尔法斯特,就学于女王学院,后去伦敦生活。曾多年担任《新闻年鉴》的文学编辑,并以笔名“YY”给《新政治家》周刊撰写散文。他在恢复查尔斯·兰姆风格的散文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在英国散文界颇有影响。较著名的散文集有《无知的乐趣》、《蓝色的狮子》、《我战栗地想》、《生活中可爱的怪东西》等。 无知的乐趣 同一个普通城里人到乡下散步,特别是在四、五月里,不为他对事事无知感到惊奇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到乡下散步,不为自己对事事无知吃惊也是不可能的。成千上万的人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生,分不出哪是頞树 哪是榆树,也听不出画眉和山鸟的鸣声有什么不同。住在现代城市里的人能够分辨这两种啼声大概是极其罕见的。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见过这两种鸟,而是因为我们从不去注意它们。我们同各种小鸟毗邻而居,但我们的观察力却极其迟钝;很少人能说出苍头燕雀是否鸣啭,布谷鸟是什么颜色。有时候我们会像小孩儿似的争论不休:布谷鸟是不是总是在飞翔的时候,还是有时也栖在树枝上唱歌;查浦曼 是凭借对大自然的观察,还是根据自己的想象写出下面两行诗句: 布谷在橡树的嫩枝上歌唱, 带给人们第一束明媚春光。 但我们的这种无知也决不完全是坏事。从无知中我们就会不断获得发现的喜悦。只要我们本来是懵懵懂懂的,每年春天大自然的各种现象就会带着清新的露珠呈现在我们眼前。如果我们活了半辈子还从未看见过布谷鸟,只知道它是一个飘逸游荡的声音,那么当我们第一次看见它由于自己干了坏事,急匆匆地从一个树丛逃到另一个树丛,或者当我们看见它在鼓足勇气、准备飞落到长满杉树、可能埋伏着复仇的敌人的山坡之前,像鹰隼一样悬在空中,长尾巴索索抖动着,我们一定会产生一种又惊又喜的感觉。不要认为生物学家在观察鸟类时就没有这种喜悦心情。两者的不同是:生物学家的欣喜是持续不断的,或许他的一生就是在这种恬静的孜孜探索中度过;而一个普通人某天早晨初次见到一只布谷鸟却喜出望外,仿佛天地都为之一新! 讲到喜悦之情如何产生,就连生物学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有赖于无知,使他得以不断发现新大陆。书本上的知识他可能已经从A读到了Z,但他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印证一下每一个色彩绚烂的事实,不然他就仍然感到自己的知识只是半吊子。他要亲眼看一下雌布谷鸟——罕见的景象!——如何在地面上生蛋,然后再把蛋衔到巢中,哺育出一个杀婴犯。生物学家会手执一副望远镜日复一日地进行观察,为了证实或否定布谷鸟确实是把蛋生在地面上而不是窝里。而且即使他的运气好,碰巧看到了这种行踪极其诡秘的小鸟在下蛋,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有争议的问题有待他去克服。譬如说,布谷鸟的蛋同它投放在某个巢内的其他鸟儿的蛋颜色是否相同呢?科学家们显然不必为他们失去的无知悲叹。如果说他们似乎已经无所不知,那也只是因为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在他们揭露出的每个现象后面,永远都有一个神秘的无知的宝库等待着他们去挖掘。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赛壬海妖唱给尤利西斯听的是什么歌;在这一点上,他们同托马斯·布朗爵士 没有什么两样。 我举了布谷鸟的例子来说明一般人的无知,决不是因为我对这种鸟可以发表权威性的见解,只是因为有一次我走过一个教区,见到那里几乎簇集了非洲的所有布谷鸟。我突然发现自己,或者我随便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对这种鸟是多么孤陋寡闻。但你我的愚昧无知决不仅限于布谷鸟一件事上。宇宙万物,从太阳、月亮直到各种花卉的名字,我们都不甚了了。有一次我听到一个聪明的女人问别人,新月是不是总在每周的同一天出现。后来她又添了一句:不知道也好,因为如果弄不清月亮什么时候出现在天空的某个方位,抬头望到,就会给人一种惊喜的感觉。但是我却认为,就是对那些熟悉月亮升落时间表的人来说,新月也总令人感到惊异。春天的来临,百花争艳,情况也与此相同。我们非常熟悉花卉每年开放的时间,知道樱草总是在三、四月开花,而不是十月,因此,当我们看到一株季节未到就开花的樱草,也会有喜出望外之感。我们还都知道,苹果树开花总在结果之前,但如果我们在五月里一天晴朗的假日到一个果园去走一遭,还是会惊奇不已的。 每年春天重新熟悉一下各种花草的名字也会给人以特殊的乐趣,这就像重读一本印象已经模糊的书一样。蒙田曾说,他的记忆力极坏,读旧书也总像读新书一样津津有味。我自己的记忆力也很不可靠,任什么都记不牢,所以我可以反复读《哈姆雷特》、《匹克威克外传》,就像读一个作家的带着油墨气味的新着一样。我读完任何一本书,都有许多事再也记不起来,只好下次再重读,记忆力不好有时候会叫人非常痛苦,特别是对一个事事都讲求精确的人。但这是就那些生活除消闲自娱尚有重大目标的人而言。如果单从享受乐趣的观点看,认为记忆力不佳就一定不如记忆力强,实在是很可怀疑的。记忆力欠佳,一个人就可以翻来覆去读一辈子薄鲁塔克或者《一千零一夜》。一些细枝末节当然也可能留在最为健忘的人的脑子里,正像一群羊钻出篱笆不可能不留下几撮羊毛一样。可是整只整只羊却跑得一干二净。大作家也就是像羊这样跳出了一个记忆失灵的头脑,只留下点点滴滴的遗痕。 如果说连书读过了都会忘记,那么一年中的某个月份、这一月份曾经呈现给我们什么,一旦事过境迁就更容易遗忘了。在某个短暂时刻,我可以对自己说,我对五月了如指掌,就像能背熟九九表一样。五月份开什么花,花的形状、开放顺序……什么都考不住我。今天我还非常有把握地认为毛茛长着五个花瓣(也许是六个吧?上星期我还记得很清楚呢!),但明年我的计算就都生疏了。为了不把毛茛同白屈菜弄混,我可能不得不重新温习一遍。我将再一次用一个陌生人的眼睛重新观察一下外部世界这个大花园,五颜六色的大地会叫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我将犹疑不决,认为揭雨燕(一种形状像燕子但个子更大的黑色小鸟,它是蜂鸟的近亲)从来不在巢中栖息,夜间只飞到高空中,究竟是根据科学呢,还是出于无知?我还会再一次惊奇地发现,会唱歌的是雄性,而不是雌性的布谷鸟。我甚至还要再学习一次,不要把剪秋罗误认为野天竺葵,再重新发现在众多树木中,梣树发芽迟还是发芽早。一个外国人有一次问一位英国当代作家,英国主要的粮食作物是什么。这位作家毫不犹豫地回答:“稞麦。”这种惯愦然的态度似乎不无某种不拘小节的宽宏豁达,但没有文化修养的人其无知程度更不堪说了。使用电话的人很少知道电话机的原理。电话也罢,火车也罢,活字印刷、飞机也罢,人们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物,正像我们的祖父对福音上记载的奇迹从不怀疑一样。人们对日常事物既不深究,也不理解。仿佛是每个人都只活动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他所熟悉的也只是限于这个小圈子里的东西。日常工作之外的知识,大多数人都看作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但尽管这样,无知还是经常刺激了我们,叫我们有所反应。我们有时候会悚然一惊,开始对某一事物思索起来,对不论是什么事进行思索,都会使我们心醉神驰。我们思考的可能是死后的归宿,也可能是一个据说曾经叫亚里士多德为难的问题:“为什么从中午到午夜打喷嚏是件好事,而从午夜到正午打喷嚏却预兆不幸?”我们所知道的人生最大乐趣之一,就是这样逃遁到无知中去寻找知识。无知的乐趣,归根结底,就在于探索问题的答案。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这种乐趣,或者以武断的乐趣取代了它,也就是说,以能解答问题而沾沾自喜,他也就开始僵化了。像乔义特 这种充满好奇心的人是很令人羡慕的,他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坐下来孜孜研究动物生理学。我们大多数人早在他那个岁数之前就已失去无知的感觉了。甚至还为我们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知识自鸣得意,认为年纪增长本身就意味着饱学博识。我们忘记了一件事:苏格拉底之所以被看作是个智者,并不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而是因为他在七十岁的时候领悟到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傅惟慈 译 □读书人语 因为无知,人们便孜孜不倦地求知。 一个人如果停止了求知的过程,他的生命实际上便也停止了。就说孩子吧,从呀呀学语始,问天问地问树问草,问白天为什么有太阳,问夜间为什么出星星。问得大人心烦。无知使他求知,求知使他乐趣越来越浓,他长大了,甚至成为一个巨人,一个让人景仰的人。若他仍以为自己无知而继续求知,他的生命之山便还会上升。若他以为自己有知而不再求知,他的生命之山便不再上升,渐渐,在众多的生命之山中,他会沧为一座普通的土丘。这似乎是车轱辘话,大白话,却又是实话,是真理。林公则徐有名句传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其道理即缘于此。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要领悟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凡人也罢,名人也罢。大千世界,你怎么可能穷尽一切呢! 因为无知而去求知,乐趣无穷。这乐趣可以支撑生命。你信么?我信。 【程步涛】
  1. 乔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1559—1634),英国诗人、戏剧家。
  2. 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1602—1682),英国医生及作家,研究古代巫术。
  3. 本杰明·乔义特(1817—1893),英国古典学者。
  4. 校对者注:原文是beech,译为山毛榉。
伍尔芙 1882-1941 弗吉妮亚·伍尔芙·英国现代杰出女作家,小说《达罗威太太》和《到灯塔去》及理论随笔集《自己的一间小屋》享誉全世界。 飞蛾之死 白天飞着的蛾子不应该叫作蛾子;它们不像那种在窗帘的隐敝处沉睡的、最常见的、后翅发黄色的灯蛾那样,不会给予我们黯沉沉的秋夜和常春藤花朵那样的愉快之感。它们是杂交产下的生物,既不像蝴蝶那样鲜艳,也不像它们自己的同类那样昏暗。不过目前这个品种的蛾子,长着窄小的、干草颜色的翅膀,周围沿上一圈同样颜色的穗状边,倒似乎生活得心满意足。这是一个愉快的早晨,九月中旬天气,温暖,和煦,但比起夏天那儿个月来,又微微带着一丝寒意。窗子对面的犁已经在耕种,犁头到处,土地被压平,并因潮湿而微微发亮。从田野和那边高地卷来的蓬勃生气,使眼睛很难牢牢盯住在书上。白嘴鸦们也在举行它们一年一度的喜庆佳节;在绕着树顶翱翔,好像一张装着千百个黑疙瘩的巨网,被抛到空中;经过没有几分钟之后,又徐徐降落在树上,使每根枝条的末梢似乎都有一个黑疙瘩。然后突然见网子又被扔到空中,这次包括的范围更大,喧闹和嘈杂声达到了顶点,好像被扔到空中、又徐徐落在树顶上是一种非常值得激动的经历。 鼓舞了白嘴鸦、犁地者、马匹,甚至似乎鼓舞了那些精瘦光着背脊的丘陵地带的同一力量也使得那个蛾子在它的那方玻璃窗上,从这边飞扑到那边。人们不禁守望着它。说真的,人们意识到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它很可怜。那天早晨享有愉快之感的可能性似乎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多种多样,因而在生活中只起了一只蛾子的作用,而且还只是一只白天的蛾子的作用时,就显得它命运多乖。它那尽全力享受它的绝少机会的那股热劲也实在可怜。它精力充沛地飞到它那舱位的一个角落,在那里等了一秒钟之后又横贯飞到另一个角落。它还能作些什么呢?无非是飞到第三个角落,再飞到第四个。不管丘陵地带有多大,天空有多宽阔,房子送出的黑烟有多远,海上一只汽艇时或发出的声音有多迷人,它能作到的只能是如此。能作到的它已经作了。望着它就像是世界上巨大力量的一根细丝,很纤瘦,但是很纯洁,已经进入它那孱弱而渺小的身躯。看它一次又一次飞过玻璃窗,我能想象这是一丝富有生命力的光进入我的视线。不管它是多小,甚至什么也不是,但仍是生命。 然而,正因为它是这样小,这样简单的一种力量,正卷进开着的窗子,正取道穿过我自己的头脑和一些别人的头脑的许多狭窄而错综复杂的通道,也就显得它相当神奇,也很可悲。这就像有什么人拿住了小小一颗纯洁的生命,用尽可能轻巧的柔绒与羽毛把它装饰起来,让它舞蹈、左右穿行,给我们着一看生命的真实性质。把它这样摆在我们面前,人们就不可避免地深深感到它的奇异。人们很容易把生命完全忘记掉,望着它弓着背隆然突起、有装饰品也有累赘,使它必须以最大的谨慎和尊严行动。又想到如果它生来是另一种形状,它的全部生命又会怎么样。这使得人们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来观察它的简单动作。 过了一忽儿,它显然是飞得累了,于是停留在晒在太阳里的窗台上。这种奇异的景象既已停止,我也就把它忘了。不久我抬起头来时,又看到了它。它正在试图重新继续它的舞蹈,但是似乎由于僵硬或笨拙,它只能飞扑到玻璃窗的底部;它又想横飞过去的时候,却失败了。由于我全神贯注在别的事物上,所以我望了一忽儿,见它的尝试多次失败,也就没有动脑筋,只是不知不觉地等着它重新起飞,正像人们等候一架暂停的机器重新发动起来一样,没有考虑到失败的原因何在。也许是在第七次尝试之后,它从木质的窗台上滑下来,跌倒了,扑着翅膀,仰卧在窗台的下层。它那毫无办法的神态触动了我。我忽然想到它遇到了困难;它自己已站不起来;它的腿正在没奈何地挣扎着。但是,我伸出一枝铅笔想要帮助它翻过身来的时候,我才想到这种失败与笨拙意味着死的来临。我又把铅笔搁下了。 腿子又竭力挣扎了一次。我寻找它正在挣扎着要对付的敌人。我望望门外。那里在发生什么事情?大概是正午时分,田地里的工作已经停止。寂静和沉默代替了以前的活跃。鸟儿们已飞到溪水里去找饮食。马匹静静地站着。但是能量还是在那里,在外面聚集在一起,冷漠,无动于衷,没有在进行任何特殊的活动。这一切似乎和那小小、干草色的飞蛾是对立的。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眼望着这些小腿在进行惊人的努力以对抗即将来临的末日。这种努力,假如愿意的话,本可颠覆整个城市,不仅是一个城市,还有成堆的人群;我知道没有任何努力能够抗拒死亡。但是经过短时期的力量枯竭以后,腿子又在扑动了。这种最后的反抗非常伟大,而且是这样剧烈,致使它终于翻过身来。人们的同情当然完全在生命的这一边。而且,在没有人关心或知晓的情况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飞蛾用出这样巨大的力量来抗拒这样强大的权威,为的是保全某种无人重视、无人愿意存留的东西,使人难言地深受感动。不管怎么样,人们又看到了生命,一颗纯洁的圆珠。我又拿起那枝铅笔,虽然我知道完全无用。但是即使在这样做的时候,那无可怀疑的死亡的标记又表现无遗。身子放松了,而且立刻变得僵硬。奋斗已告终。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物现在知道了死亡。我看着那个已经死去了的蛾子。这样巨大的力量在这样渺小的一个对手身上取得的微小的、随手拈来的胜利,使我十分惊奇。正像几分钟前生命显得离奇,现在死亡也同样显得离奇。飞蛾已翻过身来,现在非常体面毫无怨言,镇静地躺在那里。是啊,它似乎在说,死亡的力量比我强大。 赵萝蕤 译 □读书人语 在夜与昼相交的一点,面向窗外由远及近的田野,敞开她的心灵、打开她的感官、流动她的意识、书写她的美文(bells-lettres),这就是伍尔芙了。有人说她的小说是“心理诗”,则她的散文便不妨称为精神诗。遂想起她的散文名篇《在果园里》,二者相较,《在果园里》当然更纯净,更灵动有致,但这篇则更深切,更能传达一种生命的关怀。 《飞蛾之死》初看平常,但施以细读,即可见出这位钟爱尔兰天地之灵秀的文学才女的非凡颖悟。仅仅一枚“干草色的飞蛾”,它的存在,却体现着生命的创造原则。飞蛾生命的“绵延”在此与作者意识的“绵延”达成同构,一起书写了生命记忆的不朽瞬间。飞蛾或是一个纯粹的记忆,一个直觉的真理。它在以“惊人的努力”反抗死亡的权威之前,首先反抗的是物质,是窗外大自然的物质主义诱惑。而且它也有自己的生命史,并以一线纯洁的细丝串通世界的某种“巨大力量”。 世界很大很大,飞蛾很小很小。或许,飞蛾也是一个思想。伍尔芙在《异想天开》中说:“一个思想与二十打事迹等值”。无论在小说、评论还是散文中,她都是一个追逐思想或念头的艺术家。“飞蛾之死”就是她像宝钗捕蝶一样抓住的一个念头,一个“使人难言地深受感动”的念头。飞蛾生命的一瞬长于百年,它让我们想到了哲学家博格森,也让我们和作者一道,随普鲁斯特去“追忆似水年华”。 【高海涛】 普里斯特利 1894-1984 约·布·普里斯特利,英国小说家、批评家、戏剧家。出身于教师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服役,后入剑桥大学。1918年开始创作,作品丰厚。著名小说有《好伙伴》、《天使人行道》,剧作有《危险的角落》、《我曾来过这里》等。 论无所事事 我曾经随同一位美术家朋友到他的农舍去住过一阵子,他是个讨人喜欢的懒家伙。那所房子坐落在约克郡的丘陵地带,离一个火车站约有十英里远;我们赶巧碰上连日忽然变得挺暖和的天气,于是每天一清早就抄最近的荒野小道,悠闲自在地爬到海拔两千英尺的地方去,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儿,消磨那漫长而金光灿烂的午后良辰——任什么事也不干。要找个地方偷闲休息休息,哪儿也比不上荒野高原。那里像是一个洁净而空旷的露天大厅。那种显然单调的环境,既不提供当场叫人神魂颠倒的娱乐,也无引人入胜而声色俱全的大戏可看,却有浮云阴影和色彩斑斓的地平线慢慢变幻出来的千姿百态,微妙绝伦,足以使您心荡神移,情趣丛生。高原上一块块客厅地毯般大小的草地,美好柔软得像丝绒,诱您躺在上面养神歇息。那儿远离尘世喧嚣,超脱人间利害得失,万古长存,使人头脑得以休息,杂念涤净。世上的噪音全都淹没在麻鹬一片单调的啾啾声中。 我们连日舒坦地躺在高原草地上,不是仰望苍穹就是梦幻般地凝视远方的地平线。当然,说我们什么事都没干,也绝非事实,因为我们抽掉大量烟叶,吃了许多三明治和小块的巧克力,喝了不少冰凉冒汽的溪水,那水也不知道从哪儿涌出来的,汩汩流了几码就消失了。我们俩偶尔也交换一两句话。不过,我们也许达到了人类两名成员尽可能近乎什么事也不干的程度。我们闲呆着,什么计划也不制订,头脑里连个想法都没有;我们甚至没有像两个男伙伴聚在一起往往一味地对着吹牛那样消磨时光。在远方某地,我们的亲友正在乱哄哄地忙忙碌碌,动用心计啦,图谋策划啦,争辩啦,挣钱啦,挥霍啦;可我们就像成了仙一样,实实在在地无所事事,头脑清净,一片空白。但是,我们结束那段短暂的赋闲时刻,脸色晒得晚霞那样红喷喷,从高原下来,回到凡人和报馆老板盘踞的尘世,却发现我们刚刚受到戈登·瑟夫里奇先生的指责。 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指责我们的,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是一群什么样嘻嘻哈哈欢闹的家伙居然招致并取得了他的信任。怪事就发生在这稀罕的阳光助长我们那种怪癖的季节里。去年还是前年刚有那么一位富有创业精神的家伙组织了一次欧洲大陆导游旅行,为了招徕更有学问的人参加度假,还特地在途中各站给他们安排一系列知名作家的演讲。那群愉快的游客上路了,他们的向导也确实信守诺言,因为你瞧——第一站就有英季教长 给他们作了一次畅论现代享乐的演讲。不过,瑟夫里奇先生是不是也向一群度假者发表宏论,或是在那帮商场大老板召开的严肃会议上致词,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确实知道他说了他最痛恨懒散,认为那是天字第一号罪恶。我也相信他批评了一些浪费时间的人,可我把他举出的理由和例子忘了,说实话,再去细究,我会认为那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丢脸事儿。瑟夫里奇先生虽然没点我们的名,却在攻击懒散那一过程中,脑子里自始至终想着我们俩,这一点是根本用不着怀疑的。也许他的脑海里出现这样一种使他震怒的景象,那就是我们俩平躺在荒野高原上,堂而皇之地浪费时间,而世间却有许多活儿急待去做,顺便提一句,急待完成后由瑟夫里奇的店铺买进再卖出。我真希望他能看到我们俩,因为那想必会对他大有好处;我们俩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叫人瞧着痛快,即使我们什么事也不做的时候,谁要是看看我们,哪怕只看到并不完整而难以理解的形象,也会对他的身心有所裨益。不幸的是,瑟夫里奇先生大概对他所谓的懒散之罪已经下了断语,所以不愿意接受别人的看法,连态度也不肯软化一些。这实在可惜,更糟糕的是他的观点在我看来并不对,而且肯定相当有害。 在这人世间,万恶其实都是那些一向忙忙碌碌的人造成的,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忙,也不晓得什么事情该做。我认为魔鬼仍然是宇宙间最忙碌的家伙,我也蛮有把握地想象到他在谴责懒散,而且对那种浪费一丁点时间的现象大发雷霆。我敢打赌,在他统治的王国里,谁也不许闲着,即使偷闲一个下午也不行。我们大家都坦率承认这个世界一团糟。可我跟有些人一样,认为并非是悠闲懒散把它弄到这步田地的。人间缺少的不是有为,而是无为;它无所不能,唯独缺少友善和些许理智。世界上仍然有大量的精力(以往从来也没有这样多瞎忙的人),只不过大部分都给浪费在不该用的地方了。比如说,要是1914年7月里,天气好得叫人懒洋洋,所有的人,皇帝啦,国王啦,大公爵啦,政治家啦,将军啦,记者啦,都一下子极想什么事也不干,而只希望在阳光下闲荡,消耗烟叶,那么我们的境况也许就会比现在强多了。可是不行,那种生活必须紧张的说教仍然是无可争辩的;任何时间都不许浪费,总得想法干点什么。于是,众所周知,真就干出了什么名堂。再说,假如咱们那些政治家,与其带着一大堆还没考虑成熟的想法和大量可以消耗的精力匆匆赶到凡尔赛去,还不如暂时撇下一切书信来往和接见等等事务,干脆都去度假两周,只在这个或那个山坡上闲逛,破题儿第一遭在他们精力旺盛的生活当中显然什么事都不干,然后嘛,再回到他们那个所谓的和平大会去,这样也就可以在散会后,声誉没被玷污,世界大事也给处理得挺好。其实就在目前,如果欧洲有一半政治家都放弃那种视懒散为罪恶的想法,离开政坛一阵子,什么事也不干,那么我们肯定会从中获益匪浅。其他例子也都涌上心头。例如,某些宗教教派时而召开会议,尽管外面罪恶堆成山,人类文明的前景仍然难卜,那些与会代表却在谴责女人裙子的长度和伴舞乐队的嘈声,净在这些小是小非上瞎浪费时间。他们还不如找个地方躺躺,凝视天空,休息休息他们的脑筋更好些。 懒散为万恶之首的想法,伴以生活必须紧张的说教,在美国十分流行;我们也没法回避美国是个令人惊异的昌盛国家这一事实。可我们也没法回避另一事实:在那样一个社会里,所有最卓越的当代作家竟然全是讽刺家。说也奇怪,大多数伟大的美国作家都毫不迟疑地歌颂悠闲自在,他们的才能往往就是无所事事,为此还自夸呢,这就是他们救世的办法。因此,梭罗 如果没有他那种什么事也不干而只欣赏银河的本领,就只会是个冷冰冰的道学先生;还有惠特曼,如果剥夺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闲荡的习惯以及这样消遣时所流露出来的天真喜悦,就只会是个大号笨蛋。任何一个蠢货都会小题大做瞎忙乎,到处消耗他的精力,而一个人想安顿下来无所事事,却得有点真本事。他必须存有可以汲取的精力,必须能够浸沉于缓缓流淌的沉思奇想的河流,必须内心深处是位诗人。往往其他诗人叫我们失望的时候,我们便会想到华兹华斯,因为他深知无所事事的奥妙,你可以说,没有谁比他做得更好了;你也可以从他的作品中发现有关这方面最好的叙述。他活得够长的,足可以把他年轻时的大多数见解收回,司我认为他绝不会对其中一个想法反悔,那就是世间再也没什么比无所事事地凝视大自然更能使人心灵净化,更能使人健康了(他在一首诗中真的对一些吉卜赛人表示过愤慨,因为他有一次从那些人身旁走过,十二个小时之后再从他们身旁经过,竟然发现他们一直什么事也没干。我怀疑这是种族偏见,还带点忌妒,因为他本人虽然干得不多,那些人却干得更少)。他要是仍然在世,肯定会比以往更加热情而经常地宣讲他的信条;他或许还会攻击瑟夫里奇先生,用一连串了不起的十四行诗(开首是“上周他俩漫步在荒野高原上”)来维护我们俩,顺便说一句,这些诗一点儿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会告诫我们,如果人人在未来十年里,一有机会就尽可能仰面朝天地躺在荒野高原上,无所事事,那么全世界的情况就会好得多。这他可就说对了。 梅绍武 译 □读书人语 以小说、戏剧创作蜚声世界文坛的英国作家约·希·普里斯特利,散文也写得极具特色。《论无所事事》是一篇极富思辩色彩的随感式的散文。文笔细腻隽永,情感旷达纯真,叙事轻声细语,写景明丽柔美,议论精辟深邃。 作家从身边琐事娓娓述说远离尘嚣和功名利禄,到荒野上领略大自然风光足以使人涤净杂念、超凡脱俗的种种乐趣,进而以幽默的笔触深刻嘲讽了在他所赖以生存的环境中“罪恶堆成山”,而罪恶“都是那些一向忙忙碌碌的人造成的”。他断言,“麾鬼仍然是宇宙间最忙碌的家伙”。他希望,“所有的人……什么事也不干……那么我们的境况也许就会比现在强多了”。在机智平静的叙述中,孕含着深湛的哲思和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读来耐人寻味。 英国林德的《无私的乐趣》和德国伯尔的《懒悄哲学趣话》,与《论无所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什么事也不干使人懒惰、懒惰是无知的温床,无知又使人安适,过惯了安适的日子又会无所事了。不同国家的作家,虽然生存环境有所差异,通过各自的观察知对民众心态的剖析,竟得出惊人相似的认识,这就是超凡作家的不同凡响之处。 【唐耀华】
  1. 威廉·拉尔夫·英季(1860—1954)。英国牧师和作家,著有《柏拉图哲学的传统》(1926)、《基督教的神秘主义》(1899)、《基督教伦理与现代间题》(1930)等论着。
  2.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美国诗人和自然主义者,著有《瓦尔登湖》(Walden,1854)。
贝 慈 1905-1974 赫伯特·欧内斯特·贝慈,英国小说家。生于诺萨姆普顿郡。就学于凯特林文法学校。早年在村镇当书记员,对农村生活有所了解,后做记者和职员。1926年开始写小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任皇家空军队长,以“空军中尉人X”的笔名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偷猎者》、《女人的房子》、《一路顺风飞法国》、《紫色的早原》、《兰花楹》,短篇小说《世界最伟大的人民》、《勇士是怎祥安眠的》,短篇小说集《死者的美》,还有自传体小说《消失了的世界》和《百花盛开的世界》。 十月湖上 十月的木叶已经簌簌落满湖上。在晴朗无风的日子里,它们成千上万地停留在此刻已色泽转暗的水面;这无数黄色小舟般的落叶大多为白杨树叶,纷纷不停地从那些即使在无风天气也颤动不已的高树之上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但是遇上雨天或是雨后,它们便又被飘得无影无踪。于是,除了那在盛夏时节宛如翡翠似的盏盏瓷盆把个湖面盖个满当而如今色作橄榄黄的睡莲残叶之外,这时湖上是一片利落。就连不少睡莲也已不在;那在蓓蕾时期有如浪里金蛇似的一种色黄头细的水草以及茂密的芦苇也都稀疏起来,它们被风霜编织成了许多凌乱的篮篓似的汀渚,这里的大鷭松鸡一听到什么陌生者的响动便溜到那底下去躲藏。 长夏之际,在这片到处莲叶田田的世界里,大鷭与松鸡往往过着一种不胜其困惑迷惘的日子。它们找不到可以自由游泳的地方,于是整天整天可以看见它们在这片睡莲深藏的水面空隙之间小心翼翼地徐图前进,不时把头歪歪低低,对这片绿叶世界深感惶恐,正如在冬天时候对于冰天雪地感到的那样。这时偶尔遇到稍清净的水面,它们马上就活跃多了。湖面很长,除其中两处小岛外,大体连成一片。湖上的鸟儿兴致来时往往发狂似地参差其羽,翻飞水上,那起飞降落恍若无数细小而激动的水上飞机。相比之下,那些野鸭的步伐——而且速度也迅速得多,便几乎颇形威武。它们着陆时——一些雄鸭脖颈处闪耀着色如浓绿锦缎般的光泽,那神气大有哪个飞机中队于其长期在外飞行之后初次胜利归来之势。 钓鱼一事则只有等到时序进入夏末才有可能。久旱之后,水面清而且浅,黑黝黝的游鱼可以成批看见,这是出来晒太阳的,但羞怯易惊,不易捕捉。只有等到晚间,当天气已经转凉,水色变暗,湖面也为露水鱼群的银色舞蹈不断划破时,这当儿,才有可能钓着几条,也许一条初生的鲈鱼,或比沙丁还小的石斑会噙上了钩,这整个时期,特别是在晴朗炎燠的早晨,个大的梭子鱼往往会露出湖心,一二十个一群,状若黑色电鯆,着迷般的呆在那里,偶尔才大动一下,在水面上漾起丝丝涟漪。 说来奇怪,这里一切水上的与水周围的生物几乎都和这湖水有关。除了那在湖畔赤杨树下踧踖不安的一只孤零的鹪鹩,或在十月午后从岛上横掠湖面引颈长鸣的鸥鸲以外,这里的一切鸟类生活大都属于水鸟生活。白嘴鸭似乎很少到这里来,燕八哥也是如此;偶尔可以瞥见一只鸽子从水上鼓翼而过,飞入树林;甚至连海鸥也属于田畴上的禽类。但是野天鹅春天时却常到淡黄色的芦苇丛中来筑巢,另外有两只高大的苍鹭每天好在这表面有水的草地上往来踱着,一遇声响则奋力地把头翘起,鹬鸟常翩跹于附近沼泽中色状如棕色翎羽的苔丛之间,有时一只翠鸟也以魔术闪电般的快速啄着横过最狭窄水面的赤杨影下的阴暗树篱。但有时,而且在很长的工夫之内,这里又既无生命也无声息。湖面慢慢寂静下来,再没有鱼跃来打破这种沉默,大鷭不再啼叫,连树叶在这死寂的十月空气中也停止了颤动飘落。猩红色的浮子开始呈现在这看上去滑腻如脂的水面之上。 在这种宁静晴和的日子,这里的色泽真是绚烂之极。湖的南岸,白杨、赤杨、槐木以及七叶树等迤逦不绝、氤氲溟蒙,完全是一片橄榄黄和青铜色的漠漠水帘。樱桃梨子繁茂的果园一团火红,它那低垂的橙黄光焰早已颖颖透出一带几乎光净的秋柳之外。橡树依然苍绿,但挺立在远处的山毛榉却赪如赤峰。至于湖面上的种种奇颜异彩,更是姿媚跃出;岛上生满榅桲,虽仍郁郁青青,但树间嘉实累累,恍如千万盏金灯,只是无人前来采撷罢了。 高 健 译 □读书人语 这是一幅“十月湖上”的水彩画。时空交错,动静、虚实相映,既有湖面上的秋色景观,又有湖岸上的绚烂风光和垂钓者的临湖情趣。作者以画家的彩笔,诗人的灵智,博物家的赏识,为我们描绘了这幅“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精美画卷。 白杨树叶“簌簌落满湖上”,像小舟浮游荡去,使人想起“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诗情画意。作者神思驰骋,想到夏末秋初,垂钓者观察鱼情的精细和垂钓的情趣。平静湖面被鱼群的“银色舞蹈不断划破时”,漾起丝丝涟漪的美丽画面。湖畔孤零的鹪鹩、横掠湖面引颈长鸣的鸥鸲,以及各类水鸟:白嘴鸭、燕八哥、野天鹅、苍鹭、鹬鸟、翠鸟……以各自不同的恣态和生活习性,给湖上增添了无限生机和灵韵,昭示了作者观察的敏锐和学识的渊博,不愧大家手笔。 【单 复】 卡内蒂 1905-1994 埃利亚斯·卡内蒂,以德语写作的英国著名作家。生于保加利亚,二次世界大战时移居伦敦。著有长篇小说《迷惘》,政治理论集《群众与权力》等。198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不可捉摸 黄昏,我朝着市中心的大广场走去。我去那儿,并非为了观赏繁华热闹、生气勃勃的景象。对于那些我早就司空见惯了。我是去那儿寻找地上一小堆褐色的东西。它发出的甚至不是声音,而只是一个单独的音素。这是一个拖得很长、嗡嗡作响的低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音量不降低,也不升高,然而它却持续不断地响着,甚至从广场上各种嘈杂的呼叫声中也总能让人辨别出来。这是杰马—埃尔—夫那广场发出的固定不变的声音,它通宵达旦地响着,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离得很远我就竖起了耳朵。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驱使我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其实即使没有这声音,我也会到广场上去的,那儿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吸引着我。我并不怀疑能够重新找到它,找到所有属于它的东西。唯独这种被压缩成单音素的声音使我惶惑不安。这个由接近于生物的东西发出的声音,它所体现的生命,只是由这个音素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构成的。一路上我充满渴望却又心惊胆战地侧耳谛听。每当我走到一个地方,而且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我会突然听到那种像昆虫发出的嗡嗡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顿时,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宁感在我全身扩散开来。在这之前我的脚步还有些犹豫,而眼下我朝那声音迈去的步伐突然坚定了起来。我知道它在哪儿。我熟悉地上那一小堆褐色的东西。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块深色的、粗糙的布料。我从未看到过那张发出“啊—啊—啊—啊—啊”声音的嘴,从未看到过它的眼睛、面颊和脸上的任何部分。我不能断定这是不是一张瞎子的脸,或者说,它能不能看见东西。那块褐色的、龌龊的布料就像一块头巾从上到下遮盖了一切。这生物——它肯定是生物——蹲伏在地上,在布料下躬起了脊背。它看上去很轻很弱,又不大像生物。这就是人们所能猜测到的一切。我不知道它有多高因为从未见过它直起身来。从它蹲伏在地上的姿势看,它是那么的低。倘若它发出的声音一旦停止,人们很可能会不知不觉地绊倒在它身上。我没有看见过它走来,也未曾见过它离去。我不知道是有人把它带来放在这里地上,还是它自己用双脚走来的。 它为自己寻找的这个栖身处一点也不隐蔽,这是广场上最暴露的地方。在它四周,来往的行人终日川流不息。在热闹的夜晚,它声息微弱地蛰伏在人们的脚下。尽管我知道它在哪儿,也一直听到它的声音,却要花很大的劲才能找到它。随后人们从广场上散去了,它的周围变得空空如也,然而它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它躺在黑暗中,就像一件被搁在一边的、龌龊的旧衣裳。这景象如同有人打算扔掉它,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混在人群中悄悄地把它丢在一边似的。现在人们都走开了,只剩下那堆东西孤零零地蹲伏在那儿。我从来没有能等到它自己站起身来或者被人取走,而总是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软弱而又骄傲的感情悄悄离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软弱是针对我自已而言的。我觉得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去揭开这堆东西的秘密,我害怕它的形象。因为我无法改变它的形象,所以就让它蹲伏在那儿的地上。每当走近它的时候,我竭力不去碰它,好象一碰它就会伤害它,损坏它似的。每天晚上它都在那儿。每天晚上当我从嘈杂的人声中一辨出它的声音,心脏就会停止搏动;当我一看到它的形象,心脏又会再一次停止跳动。对我来说,它来去的道路比我自己往返的道路更为神圣。我从未秘密地跟踪过它。我不知道夜里余下的时晚以及翌日清晨它栖身在哪儿。它是一种非同寻常的造物,或许它自己也这么认为。有时候我很想试着用一个手指轻轻地碰一下那块褐色的头巾。它肯定会感觉到我的触动,或许它对此作出反应,还会发出第二种声音。然而由于软弱,我总是很快又打消了想尝试一下的念头。 我说过,在我悄然离去的时候还有另一种感情使我感到窒息,那就是骄傲。我为这堆东西而感到骄傲,因为它活着。至于它在人海的底部呼吸时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却无从知晓。它的呼唤声所表达的意义同它的整个存在一样,对我来说,永远是个难解的谜。然而它活着,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重新出现在那儿。我从未看见它捡过人们扔给它的硬币。扔给它的硬币少得可怜,至多不过两三个。也许它没有胳膊,不能去拾那些硬币;也许它没有舌头,不会发“Allah” 中l这个音,缩短为“啊—啊—啊—啊—啊”。然而它活着,并以无与伦比的勤奋精神、顽强不屈的毅力发着那个单调的音素。它一小时又一小时连续不断地呼唤着,直到整个广场上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为止。万籁倶寂,只有它的声音在延续…… 王佩莉 译 □读书人语 艺术所以荒诞,是因了社会生活的荒谬。卡内蒂的暮色广场上,便有一个深褐色的,发着“啊—啊—啊”单音素的神秘物向我们逼来。你无力躲开,亦无法抗拒。它持续不断的、执拗的声音和你某些生命的体验相共振,在灵魂的四壁溅起愈来愈强烈的回声,最终充塞了你的躯体。破烂——神圣,单纯——神秘,吸引——恐惧,软弱——骄傲,这个因为我们自我迷失,生存尴尬而产生的象征物,带着荒诞的巨大穿透立逼近真实,产生了撼人心魄的力量。不曾见它走来,也不曾见它走来。我们命中注定要与它永相厮守,难解难分,甘苦与共。它“啊啊”地叫着,这来自生命底处的声音,是一种血脉深处的召唤吗?是世界本体的呼吸吗?是被我们自身遗弃的一种光芒吗?也许深怀恐惧的我们永远也无法揭开这个神秘之谜,但,毕竟它活着,我们也活着。 活着,是荒谬的。活着,也是美丽的。 【王鸣久】 虚构女子 虚构女子从未活过,但她还是存在而且令人有所感觉。她十分美丽,但对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关于她有令人销魂的描绘。有的强调她的头发,有的强调她的眼睛。不过关于颜色有着相互矛盾的陈述,从闪烁的金蓝色到最深沉的黑色都有,而且这也适用于头发。 虚构女子个子好多个,体重极多份。富有希望的是她的牙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展露它们。她的胸脯时而收缩时而膨胀。她缓缓而行,她平平而躺。她赤裸着身体,她穿着美妙的衣服。单单关于她的鞋子的种类就收集有一百个不同的报告。 虚构女子可望不可即,虚构女子举止大方。她许诺多于兑现并兑现多于许诺。她飞舞,她停留。她不说话,她说的话是不可忘却的。她爱挑剔,她关注任何人。她大地那般重,她薄雾那般轻。 虚构女子是否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似乎还成问题。她的崇拜者连这点儿也互相争吵不休。她究竟是怎么弄得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她呢?当然,虚构女子的日子过得很容易,不过,她是否一开始就过得怎么容易呢?还有,是谁把她虚构得知道不可忘却的程度?又是谁把她播散到人类居住的世界?又是谁神化和商品化了她?又是谁在月球出现旗帜之前就把她撒在了月球的沙漠上?又是谁把一颗行星笼罩在浓密的云层中,原因是它用了她的名字作命名? 虚构女子睁开眼睛并且再也不合上它们了。战争中的双方的近死者都属于她。昔日有战争为她而爆发,今天可就不同了,今天她去访问战争中的男人并微笑着留给他们一张画儿。 沙儒彬 罗丹霞 译 □读书人语 缪斯微笑不语。在她的裙边,总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孩子在摆弄着语言积木。语言积木五光十色,变幻万千,这些迷的孩子都是多幻愁的人 他们思维的羽毛在蓝色天空无羁地瓢游,手掌上有意象的珠玑熠熠闪烁;智慧的曲线漂移而饱满,诗化的浪漫情调构造出深邃而广阔的审美空间;使人不能不在一种朦胧态的大美中流连,悱恻徘徊,遐思悠悠。 宇宙有大美?宇宙无大美?大美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是虚幻的,为什么人人心中都有真切的影像?是真实的,为什么个人与个人的影像都不相同?她藏在心中,垂首可握吗?她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吗?流血不流血的战争为她而爆发,她为每个战争中的男人留下一幅无字画,是美异化了人还是美被人异化了呢?……这些多幻想的孩子,他们是天然的哲学家。信手而来,随意而去,他们用灵巧的十指摆弄着巨大的哲学、美学和社会学的命题。弯曲、飘逸的语言便有了巨大的艺术张力。 他们思索其中,超然物上。 他们美丽简洁,举重若轻。 虚构女子亦或永远是一种虚构,而在这描述虚构女子的语言里,却让世界闻到了大慧大美那青草般的气息,让人看到了一种真实。 【王鸣久】
  1. 安拉(Allāh),是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中宇宙最高的独一实在、应受崇拜的主宰名称。
法朗士 1844-1924 阿那托尔·法朗士,近代法国卓越的小说家,他的最初文学创作以诗集《镀金的诗》和诗剧《戈兰特的婚礼》开始,以后主要从事小说创作,以《瘦猫》和《波纳尔之罪》引起文学界重视,尔后出版了30多部长篇小说及短篇小说集。代表作有《现代史话》、《企鹅岛》、《诸神渴了》等。192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塞纳河岸的早晨 在给景物披上无限温情的淡灰色的清晨,我喜欢从窗口眺望塞纳河和它的两岸。 我见过那不勒斯海湾的明净的蓝天,但我们巴黎的天空更加活跃、更加亲切、更加蕴蓄。它像人们的眼睛,懂得微笑、愤慨、悲伤和欢乐。此刻的阳光照耀着城内为生计忙碌的居民和牲畜。 对岸,圣尼古拉港的强者 忙着从船上卸下牛角,而站在跳板上的搬运工轻快地传递着糖块,把货物装进船舱里。北岸,梧桐树下排列着出租马车和马匹,它们把头埋在饲料袋里,平静地咀嚼着燕麦;而车夫们站在酒店的柜台前喝酒,一面用眼角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早起的顾客。 旧书商把他们的书箱安放在岸边的护墙上。这些善良的精神商人长年累月生活在露天里,任风儿吹拂他们的长衫。经过风雨、霜雪、烟雾和烈日的磨练,他们变得好像大教堂的古老雕像。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每当我从他们的书箱前走过,都能发现一两本我需要的书,一两本我在别处找不到的书。 一阵风刮起了街心的尘土、有叶翼的梧桐籽和从马嘴里漏下的干草末。别人对这飞扬的尘土可能毫无感触,可是它使我忆起了我在童年时代凝视过的同样的情景,使我这个老巴黎人的灵魂为之激动。我面前是何等宏伟的图景:状如顶针的凯旋门、光荣的塞纳河和河上的桥梁、蒂伊勒里宫的椴树、好像雕镂的珍品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卢浮宫、最远处的夏约岗;右边新桥方向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古老的巴黎,它的塔楼和高耸的尖屋顶。这一切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自己。要是没有这些以我的思想的无数细微变化反映在我身上、激励我、赐我活力的东西,我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以无限的深情热爱巴黎。 然而,我厌倦了。我觉得生活在一座思想如此活跃、并且教会我思想和敦促我不断思想的城市里,人们是无法休息的。在这些不断撩拨我的好奇心、使它疲惫但又永远不能使它满足的书堆里,怎么能够不亢奋、激动呢? □读书人语 作为法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之一,法朗士是维系从佐拉到罗曼·罗兰的法国民主主义传统的纽带。他的生活信仰和战斗精神,在短小的《塞纳河岸的早晨》中都可窥其一块的。毫无疑问,这是法朗士晚年精神世界的生动写照,尽管它只是一个侧面。作者显然是在明晰自己赖以生存和灵魂为之激动的生命过程。巴黎的一切依旧,如今却颇具新鲜感,不仅流连童年往事,更热衷于现实生态的观察,莫非这是生命的“回光返照”,厌倦情绪的滋生,既是人的生理程序也是心理上的突然感悟,终于能从自己的全部生活经验中觉醒出来,虽属矛盾心境的再度复现,却为双重性格的重新组合,让我们认识了更为起初的法朗士。就像认识晚年的列夫·托尔斯泰“良心发现式”的道德自我完善一样。 【宁珍志】
  1. 指装卸工人。
罗曼·罗兰 1866-1944 罗曼·罗兰.法国作家,出身于勃艮第一个信仰新教的富有家庭。1886年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习。本世纪初发表了长篇多卷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从此一举成名,19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大致可分为音乐和文学两大类。七卷《贝多芬的伟大创怍时期》(1928—1943)是音乐理论和音乐史的重要著作。小说尚有《母与子》等,传记有《贝多芬传》、《米开朗基罗传》、《托尔斯泰传》 等。 伏尔泰的居处 我童年是在一个愉快而友爱的家乡度过的,以后我在《科拉·勃吕农》里将描述并赞美那儿温馨的气息。甚至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地方能这样满足我身体上的各种需要。我是说那乡村,而不是那些居民,虽然我很喜次尼埃弗 人,他们大都坦朗而快活,生着端正而粗线条的外形和淡蓝色的眼睛,譬如在各方面都很典型的我的父亲,或创办《尼埃弗杂志》的可怜的高努。可是我必须承认:在文化上来说,外省生活对于我已经是太沉闷了,要是长期住在那儿一定会感到厌倦的。 如果和三个柏莱弗来的朋友围坐着,座上有教士家酿的美酒,那我会乐此不倦地沉醉在那十分和谐的景色中:那些丘陵与河流、丛林和草地、水面上飘游的倒影、淡红而金黄的土地,就像一个美丽的袒腹,上面覆盖着茂密的灌木丛。现在我还屡次想起在祖父家度过的那些时刻,并且心爱地体味这可喜的回忆。那时我祖父住在奥克赛 附近的蒙特波朗,我们照例在夏天上那儿去——一路上蜜蜂在嗡鸣,含有脂汁的枞树在灿烂的阳光下传出庄严的乐声,使人听了昏昏欲睡。或者,我们在溪边行走,田里有几只花斑牛在吃草,发出富于节奏的咀嚼声,和潺潺的水声溶合了。我也在舌尖上感到了草地的气息。青草、树脂、蜂蜜、金合欢与温暖湿润的泥土仿佛组成了低鸣的乐队,它们的质地和气味渗入我的鼻孔中、手掌中和耳朵上的皱纹中。它们已经永远充塞在我躯体里了。我直到生命的末日都会沉浸在那宁静的星空中,它展开夏夜的羽翼,投下阴影,掩护着我;那时(我还不到十二岁),我的小腿载着我,我搀着父亲的手,从克拉麦西到柏莱弗去,要穿过十公里的树林和田野,去给祖母一次出其不意的访问。如果我现在试一下,还可以隐约地回忆起那夜曲演奏会上精微的弦声,一株孤立田间的胡桃树在月色蟾照中现出可怕的黑影,一只田鼠的吱吱声和幻灯似的萤火虫…… 可是只有到了今天我才能欣赏所有那些音乐。那时我甚至没感觉到;我像一块海绵,那音乐流到了我身体里,我却没有感受。我让自己在那大自然底层飘浮,犹如海绵在水中荡漾。事实上,我几乎不知道自然界的存在。或许,我一生都会停留在那模糊地吸取一切和茫然梦游的状态中——有些人像田间的牛羊那样老是被系在草地里,给圈紧着,不能越出雷池一步,我确信他们中间好多始终停留在这状态中——可是我却被一次突然的刺激惊醒了。 我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越过了法国边境。说真的,我们只作了一次短暂的旅行。那是在一八八二年夏天,母亲和妹妹为了治疗我柔弱的肺部,陪我一起到陶芬纳 的亚利华 去。初次跟阿尔卑斯一带大自然的接触使我很兴奋,深深地激动了我的性灵,虽然我由于年幼无知和缺乏经验,不能了解我心头正在积聚的骚乱,那时我的心仿佛暴风雨前夕的乌云,酝酿着闪烁的电光。到我们该回巴黎的时候,母亲想请我们玩一下——她在这次游览中和我们一样高兴,因为面对大自然时,她始终是我们三人中最年青的。总是她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起床,为了不错过这光华璀璨的夏夜。她赤着脚走到窗口,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向窗外眺望,吸饮着清凉的夜气,凝视着太空中缓移的星斗,直到晨曦使她惺忪的眼睑垂下,遮住那永远明亮的蓝眼睛。母亲在九月一日请我们到瑞士去旅行。我们走得并不远,因为假期很有限,我们的钱更有限——我父亲还留在热得受不了的巴黎,挥着汗挣钱,得不到假期呢。我们没逛出日内瓦湖边,而且只到洛桑 为止。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听着要微笑吧,如今你们可以乘飞机或火车,在午饭和晚饭之间毫不动弹地、并不挨饿地吞下一大块土地。可是那时,我得到的那些粒屑已经和迦南的婚宴上那唯一的小鱼一样,足以喂一大群人哩!—— 然而,我并没有在日内瓦湖边(那儿,我能在罗尔和诺扬两地之间追溯我曾祖父波尼亚的小白马的踪迹)受到这次精神迸发的震动,也不是在瑞士,而是在它最遥远的边界上——在弗尔尼的平台上。为什么偏要选中这个地点呢?那时伏尔泰想把什么传达给我?或许是使我并不感动的《扎伊耳》 中的几行。我好久不能解决那问题。一直要到三十年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我才把那尽情讥笑的魔王供奉在我的万神庙中。可是那一次,我在向他那不常开放的屋子告别时,到花园里走了一遭,沿着面对一片风景、架着葡萄藤的小径走去,就在那里,霹雳一声,只一分钟——也许更少,只二十秒——我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 我看见了什么?那原野,很美,但并不突出,极目望去,崔嵬嵯峨的远山并不凛然逼人。广阔的地平线、一望无际的长空、欢乐的大地上密布着果实累累的花园和农田,柔波似地逶迤而下,伸向蓝色湖水的岸边。在这画面的背景上,在润湿而轻柔的、使人脸颊鲜红的九月里清晨的朝气中,宏伟的阿尔卑斯峰峦像古希腊殿堂飞檐下的屋盘,在天边汹涌地蔓延,仿佛《田园交响乐》 中暴风雨渐次消逝。没有丝毫浪漫主义风味。这是卢梭以前伟大的古典景色:犹如丰满而宁静的和声,配着和弦,超绝的编曲,没有无用的铜乐器,惟有管弦乐;清明的幻觉、完美的配乐、富于感性的理智——那么,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在这里受到启示,而不在别处呢?我不知道。可是这仿佛揭去了一层纱幕。心灵好像被亵渎的处女,在拥抱中苞放了,觉得活力充沛的大自然的狂欢在身体里流荡。于是初次怀孕了。过去种种的抚爱——尼埃弗田野中富于诗意和感性的情感、灿烂夏日中的蜂蜜和树脂、星夜里爱与恐惧的困倦忽然一切都充满意义了,一切都明白了。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当我看到赤裸裸的大自然而渗入它内部时,我悟到我过去一直是爱它的,因为我那时就认识了它。我知道我一直是属于它的,我的心灵将怀孕了—— 尔后纱幕又垂下,我回到巴黎去了。 □读书人语 罗曼·罗兰在该文中以光彩流丽之笔,状写了在伏尔泰自然神论精神启迪下的一次思想飞跃:性灵的苏醒。 当我们的躯体为大自然的各种光色、声音、气息的和声所充满,我们便感到有一种诗意在栖居。不过那时自然的音乐虽然已流到身体里,却对自然界的存在浑然不觉。这种模糊、茫然的梦游状态,还不是人性的真正觉醒,因此性灵仍在昏昧之中。 可是一旦借了仗尔泰的点醒,那些充满和声的自然界事物立刻都具有了意义,霹雳一声,豁然中开,性灵被激活了,心灵开放了。“我”不仅认识到自然的和声在全身渗透、应和,而且感到“我”一直是属于它的。这种顿悟虽是刹那间的事,却是意义最丰富,影响最深远的一刹那,因此,刹那即成永恒。就似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这是一种对自然,对人生的大发现,大觉悟。 罗受·罗兰的性灵觉醒,即自然界全体生命弥漫,天地万物合道为一,大化流衍,运转无穷。人则是自然生命的参赞化育的共同创造者。因此,人与自然可以互函互摄,交感默契。这是东西方艺术家和智者的一种共识。 【李万庆】
  1. 翻译家傅雷将此三部传记亦合译为《巨人三传》,也称《名人传》。
  2. 法国中部省名,作者的故乡。
  3. “我这是说我童年时的情况,从那时起,那小城已变得有生气了”。——罗兰。
  4. 法国县名,离巴黎东南175公里。
  5. 法国东南部古省名,跟阿尔卑斯山接壤。
  6. 法国东南部地名。
  7. 瑞上西南部日内瓦湖滨城市。
  8. 见《新约·约翰福音》第2章及第6章:耶稣在迦南显示神灵,变水为酒,后又将五个大麦饼和两条小鱼分给五千多人吃。
  9. 伏尔泰所作悲剧,以爱情为题材。
  10. 伏尔泰擅于谑笑并讽刺统治者及教会,故罗兰如此说。
  11. 伏尔泰倡言自然神论(Deism),故有“原野哲学家”之称;这一段暗示罗兰早年倍奉以原野为象征的、伏尔泰式的自然神论。
  12. 贝多芬作《第六交响乐》。
阿 兰 1868-1951 阿兰,法国现代著名哲学家,散文作家。原名埃·奥·沙蒂耶。著有《海岸上的谈话》、《思想》、《巴尔扎克》等。1951年获法国首次颁发的国家文学大奖。 读书之乐 读书与做梦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呢?有时候我们感觉做梦是愉快的,于是乎就不去读书。而当做梦的可能性被某种原因破坏时,读书便成了补救的良药。当年,我的父亲由于债务累累,心中烦闷,于是便一头钻进书堆里以寻求解脱,嗜书如命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他的行为使我受到了感染,这“感染”如今看来使得我比那些一味苦学的书呆子们有出息得多。对我来说,如果我有意想学些什么,那一定是什么也学不进去的。即便是数学题,也只有等我像读小说一样漫不经心地去理会它的时候,才能悟出其中的名堂。总之,读是最重要的。不过,像这样懒洋洋地读书必须有充足的时间,而且手头也得有书才行。我所谓“手头有书”是说那书的位置一定要近在咫尺,如果隔了两米远,我也就不会想起去读它了。所以也难怪图书馆对我毫无裨益,它毕竟不属于我呀!我于是拼命通读手头的书,而且做了不少笔记,尽管事后从不去翻检。对我来说,了解荷马意味着手头得有荷马的书。眼下我手头就有几本斯宾诺莎的书。过去我一向不知世界上还有梅恩·德·比兰,直到有一天一位相识将他的全集抱来放在我的案头,我这才晓得梅恩·德·比兰是何许人。而且,说句实话,我发现读他的书真好比啜饮琼浆玉液,百读不厌。我对孔德的了解也是通过同样的途径,很久以前我就已将他的十卷代表作买来放在案头了。我读孔德似乎同读巴尔扎克一样,从不去追究书中的道理。不过,我更喜欢巴尔扎克,而且也只满足于做巴尔扎克不倦的读者而已。 什么叫读书呢?读书就是一行一行地读书上的字。当然也还要约略琢磨一下整体的,也就是一页当中的内容。这不是我个人的经验。我发现有不少读者跟我一样,读前一页的时候总要附带地偷眼看一看下一页讲的什么,甚至也顺便浏览一下后边的情节,好像饥饿的乞丐觊觎一块馅饼。我想大概可以这样断言——不过也许为时过早——读者的想象力恰似笼中之鸟,永远无法摆脱书中字词以及作品原义的束缚。当然,熟练的读者用不着咬文嚼字,不过我还做不到这一步,我虽不至于嚼字,句子总还须咂一咂的。我读书就好像骑一匹马,时而纵马狂奔,时而拨马回头,不敢神驰遐想,惟恐偏离作者指出的道路。有趣的是,我仅以这种方式去读体面的出版物,也就是书籍。至于日记之类,我以为价值不大,不必认真去读。手稿就更不必说,它总使人觉得不可靠,因为它只不过是书的雏形而已,可以随意增删改动。一本书的分量就不同了,特别是巴尔扎克的小说就更不允许你去怀疑。甚至可以说,巴尔扎克写书的目的就是为了禁锢你的想象力。真的,读他的书谁也不用胡思乱想,为所欲为,只有规规矩矩,按他的路子走……这便是优秀叙述体小说的风格:作者预设圈套让读者去钻。巴尔扎克历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反复阅读比只读一遍收敛更大的原因。由于我对自己的经验十分自信,所以很想在这方面做些探讨。 引起读者的猜疑、好奇和惊叹,这就是巴尔扎克小说的效果吗?一点儿不假,甚至当你读了几遍之后,这种效果竟毫无衰减。比如说,我知道乡村医生必死无疑,然而也正因为我料到结局,乡村医生的死才如迅雷一般使我感到震惊。这效果就在昨天我还体验过一次。戏迷们往往也有同感吧。我还注意到,一首好诗的艺术魅力是永存的,不会使你熟而生厌,只有这样的诗才是真正的诗。可以这样说,一切时间艺术的魅力正是来源于读者的预知。当我们读一本小说时,总觉得后头的情节最牵扯我们的兴趣;不过,我们也懂得如何克制自己,大概具体的方式就是聚精会神于眼下正在进行的情节吧。而且像这样吊一吊胃口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孩子们做游戏时不是经常要藏起来,然后吓唬对方,而对方也会真的感到害怕吗?读小说也是如此。前不久我又重读了《驴皮记》的前几页,真够繁琐的!我心里虽这么想,却仍然悉心地琢磨着拉斐尔 的幻梦和那位老商贩的大段独白,甚至不放过任何细节。而那些一目十行的读者口头里虽说着“我都知道”,实际上正是由于他们“不知道”,所以才那样风风火火地读。我之所以能够不紧不慢悠着性子,正是因为我了解这本书,而且我对它的了解不是零散的、只言片语的,而是全面的。我不想一下子就读到书中那不可挽回的结局,总希望这结局能够在我的第一个愿望得到满足之后再开始,因为到那时将会觉得总算完成了什么。不过最好还是由着作者的构想,让这结局在老商贩的叹息声中、在他利欲熏心、沉湎于新的梦幻的时候再开场为好。同样,无论是幸运还是灾难——如大家常说的那样——也应伴随着拉斐尔的沉浮而渐次呈现在我们眼前。为了耽于幻想而不愿过早获得,这正是读者的心理,它促使我们随着作者一道在共同的情感领域里尽情漫步,观赏珍奇。我用了"尽情"两个字,实则我们的兴致未必能随心所欲地膨胀,我们是无权随意增补幻想的,因为作品的内容是和谐严谨的,词句是有限的,凭空幻想纯属徒劳无益。你熟悉翻动书页时所发出的声音吗?如果你无法从中辨析出命运的颤音和结局的征兆,这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读书人。要知道,一场音乐会、一场戏或一段朗诵是不能任意中断的,但作为读者却有这个自由。只不过读者往往不是利用这种自由去回味读过的内容,或臆测未来的情节,而是中断小说情节的发展,以腾出时间来咀嚼自己的人生经历。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每当我重新回到作品中来的时候总是要略微复习一遍前面的内容,仿佛想要再度积蓄起自己的兴致。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觉得若有所失,觉得失掉了前面的内容,的确,优秀小说是不容许随意抽取片断的,不论手段多么巧妙,即便是配以分析也总不能被人接受。不是吗?优秀小说本身就杜绝了任何形式的简化或综述。相反,劣等小说却恰恰像被阉割过似的,只剩下事件和线索的罗列,一切似乎是为了向读者解释,惟恐读者理解不了下文。其实,我读书的目的倒并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了追索。要想追索,光凭精神准备还是不够的。我发现侦探小说的情节总是发展飞快,然而这类小说的迷人之处并不单单在于它的神秘性。我的理由是,倘若写得好,人们同样愿意反复阅读。《一桩无头公案》就是一本这样的书。似乎可以说,小说遵循的原则之一就是时间原则。要知道,应当发生的事不必顷刻间就发生。"您的第一个欲望是平庸的,"那位老商人道,"我可以使它变成现实;不过,我还是先省了这道麻烦,以便为您今后生活中的事操心吧。"这位老商贩俨然像一尊隔岸观火的神,任事态平淡无奇地发展,就像拉斐尔每次遇到他的三个朋友必然同去吃夜宵一样,毫无例外,毫无变化。不过,这些琐事看似平淡,却正代表了生活中严肃的一面。巴尔扎克的思想永远是那样正确,实在令人为之折服。这也正是他的天才在创作中的体现,他善于将平凡的生活真实地反映出来。《驴皮记》所反映的同样是真实的生活,在这一点上它与《幽谷百合》和《欧也妮·葛朗台》没有什么两样,尽管当我们叙述书中大意时免不了会引人发笑,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世上还会发生如此荒诞的奇遇,而且每个人的故事都如此离奇。不过,说到这儿,我们又不期而然地遇到了另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这个问题,我看放到以后再讨论吧。 施康强 译 □读书人语 有人说读书苦,又有人说读书乐。魏晋时代的嵇康写文章说人是天生不好读书的,是否太武断且不去管它。然而更进一步,我们要问,读什么样的书苦,读什么样的书乐? 读自己喜欢的书乐。阿兰先生崇拜小说家巴尔扎克,他捧读《驴皮记》、《乡村医生》之类的书、津津有味、忘怀得失。我们钦羡他有这么好的福气。仔细想来,是因为他也写小说,读巴尔扎克是在丰富自己。整篇文字可以改名为《读巴尔扎克小说感想》。读书经验因人而异,但有一点是普遍的,要达合自己的性情。读阿兰先生的文幸,我们自必能得到这样的启发。扩大言之,一切的文章都要培植理性、增广见闻,陶冶情操。 阿兰先生的文章不辩论,他不是要说服你,他谈自己。我们读书,须要既关心书也关心自我,否则如过眼烟云,了无兴味,杀时间而已。 【黄乔生】
  1. 梅恩·德·比兰(1766—1824),法国哲学家。
  2. 《驴皮记》的主人公。
纪 德 1869-1951 安德烈·纪德,法国作家,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出身于巴黎一个清教徒的家庭。随着阅历、经历的增加,与家庭的清教传统决裂。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加过救护伤兵的工作。1932年参加了国际反法西斯运动。一生到过非洲、德国、苏联等很多地方。著作丰厚,小说、散文诗、文学评论兼有。 创作日记七则 —九二九年二月十日 我同王尔德一样认为,与其说最伟大的艺术家抄袭自然,不如说他们超越自然。结果相反,似乎自然在模仿这些艺术家。我还认为,真正的感情极为罕见,绝大多数人的感情不过是俗套;他们自以为确有感受,实际上不过是移花接木,而毫不考虑这些感情是否确实存在。人们自以为感受爱情、欲望、厌恶、妒嫉,但事实上不过将人类通常的模式当榜样生活,而这种模式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灌输给我们了。感觉和思想是多少任意的结合,我们给它们取的名称赋予它们一种确有其实的外表。罗什福高 说过:“有些人如果不曾听人讲过爱情,可能永远不懂爱是怎么回事”,这句精辟的格言也适用于其它许多感情,也许一切感情。必须头脑非常敏锐才能看到这一点。那种认为最没有文化的人最憨直、最真诚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相反,这些人常常毫无主见,最容易为人左右:他们出于懦弱或者懒惰,最易于接受那些俗套的感情,并且用现成的句子表达出来,而不必费神去寻找其它更为确切的句子。他们的感情钻进那些现成的句子,好歹适应这个借来的贝壳的形式。 一九〇九年十二月三日 “真诚”一词对于我是最费解的词之一。我认识多少以真诚自诩的青年!……有的自命不凡,令人厌恶;有的粗暴无礼;甚至他们讲起话来都装腔作势……总的来说,所有没有主见、没有批评能力的青年都认为自己是真诚的。 人们把“真诚”和“放肆”混为一谈了!在艺术上,只有历尽艰辛达到的真诚才有价值。只有那些十分平庸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真诚地表达自己的个性。因为新的个性只能用新的形式表达。表达我们个性的句子同朱得叶斯 的弓一样,应当是很难张开的。 —九〇五年八月二四日 我生命中没有任何联贯、持续或者稳定的东西。我时而同自己相似,时而迥异;不存在我发誓不接近的奇特的创造物。我现年三十六岁,还不知道自己是吝啬还是挥霍,是淡泊还是贪婪……更确切地说,我觉得自己突然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而正是在这种摇摆中体现着我的命运。我何必矫揉造作地模仿自己而造成我生命的人为的统一正是在运动中我才能够得到平衡。 遗传使我身上混杂着两种不同的生命体系,我为之痛苦的这种复杂性和矛盾从中可以得到解释。 一九〇九年九月-十月 《窄门》的批评者无法理解这几本不同的书曾经并且现在仍然在我头脑中共存。这些书仅仅在纸面上有先后之分,因为绝对无法写在一块。无论写什么,我从来不会全部置身进去;瞬刻之后动笔的题材是在我本人的另一端展开的。 我思想的轨迹是不易描绘的;它的曲线显露在我的文笔中,但不易察觉。如果有人在我最新的著作中以为终于找到了我的影子,那他就错了。我同我最新的著作迥然不同。 一九一四年七月十二日 如果您同意,我利用这个机会向你介绍我为《地窖》写的、但后来从清样上删掉的前言。 我在其中告诉读者,《背德者》在我头脑中酝酿了十五年以上的时间,《窄门》也酝酿了十五年以上,最先出版的《梵蒂冈的地窖》也经过了同样长时间的准备。 所有这些题材都同时平行展开,相辅相成;我之所以先动笔写第一部而不是另一部,那是因为这本书的题材对于我来说像英国人所讲的更加“athand?”如果可能,我本来会两本书一齐写的。如果我不知道我将写《窄门》,我本来不会写《背德者》的,而且只是在写完这两本书之后,我才有可能写《地窖》。犹如写完《地窖》我才能写其它东西一样。 为什么我将这本书称为“傻剧”为什么称前面三部为“故事”?为了标明这几本书都不是小说,我的前言是这样结尾的:无论“傻剧”或者“故事”,我迄今只写过几本旨在讽刺的书,或者说批判的书——而这是其中最后的一本。 后来,我觉得这些知心话于读者并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取消了前言。 —九一二年二月七日 如果我现在离开人世,谁也不能根据我过去写的东西猜度我还没有写出来的、最精彩的东西是什么。出于何等的轻率,出于认为自己必将长寿的何等的自信,我把最重要的东西保留在最后?或者完全相反,出于何等的胆怯,出于对题材的何等的尊重,惟恐自己力不从心的担忧!……这样,我年复一年推迟了《窄门》的写作。 我怎么能够使别人相信这本书是《背德者》的姊妹篇,这两个题材是同时在我头脑中酝酿成熟的,两本书是互相协调、互相平衡的呢? —九二七年二月八日 我不应该写任何旨在自我解释、为自己开脱、为自己辩解的东西。我常常设想我可能为《背德者》、《伪币》、《交响乐》写怎样的前言;尤其在其中一篇中,我要陈述自己对小说的客观性的理解,区别两种小说,或者两种观察和描绘生活的方式;在某些小说里(如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这两种方式汇合在一起了。一种是外部方式,人们通常称之为客观方式,它首先看到的是旁人的动作、事件,然后予以说明。另一种方式专注于情感、思想,几乎不描绘任何不是作者亲自体贴过的东西。作者的丰富、复杂性及其过于繁多的可能性之间的对立,使采用这种方式创作的作品极其丰富多彩。但是,一切都来源于作者。作者是其所揭示的真理的唯一依据、唯一鉴定者。他的人物的全部地狱和天堂都在他身上。他描绘的不是他本人;但如果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本来可以变成他所描绘的那个样子的。正是为了能够写出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没有让自己变成奥赛罗。 ……是的,本来我可以把这此话讲出来的。但是,在我谈论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时候,这些话不是都已经讲过或者已经充分暗示过了吗?何必再去重复?不如对读者说:请你更仔细阅读我的著作吧,反复读我的著作吧。 □读书人语 创作日记,多少作家写过创作日记.但难得的却是真诚。纪德说真诚不是“放肆”,即不是装腔作势的“玩”,而是历尽艰辛所达到的一种价值。这样的真诚才是艺术在本性上的游戏精神之所在。 安德烈·纪德也许算不上是统领一代风骚的作家,却无疑是一个重要作家.至少对创作他有自己的真知约见。他把创作看成是一种生命的体验,从语言之累、词语对人的遮蔽到创造和创新的意义,而更多的则是展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展现了隐含在他作品之后的生命形式。案头成景,纸上歌吟,在这些日记里,我们不仅可以了解纪德写出他传世之作的心理背景资料,也能瞥见那个时代艺术思潮的吉光片羽,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能体认出作家面对语言和文本的犹豫,这些犹豫的话语可以视为一个作家真诚的自我解构,用保尔·德曼的话说,既是“盲视”,也是不可多得的“洞见”。 【高海涛】
  1. 王尔德(1854—1900),英国诗人。曾因生活放荡被捕入狱。纪德写过一本小册子为他辨护。
  2. 指某些习语、嫌言等。
  3. 拉·罗什福高(1613——1680),法国物理学家。
  4. 有一种甲壳动物寄生在空贝壳中。作者将某些习语同这种动物相比,说明它们4并不表达切身的体验。
  5.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6. 英语,意为是“就在手头”。
  7. 傻剧:法国十四——十五世纪流行的一个剧种,剧中人物被认为是傻子。这种剧常常以社会讽剌为主拯》。
瓦莱里 1871-1945 保尔·瓦莱里。法国现代著名诗人,随笔作家,法兰西学院终身院士。抒情诗《年轻的命运女神》被全世界所吟咏。著有文化随笔集《达·芬奇方法引论》、《与台斯特先生夜叙》、《杂文集》等。 纯 诗 社会上(我指的是那些最讲究吃喝、但是吃最无补于身体的食品的人)议论纷纷,围绕着纯诗 这个词掀起了热烈的争论。对此我在一定程度要负责任。几年以前,我曾在为一个朋友的一本书所写的前言中,用了这个词,但当时我并没有赋予这个词以什么特别的意义,也没有预见到各种各样的关切诗歌的学者们会从中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当然知道,我赋予这个词的意义,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会在文学爱好者中引起这么多的评论和这么大的反响。 我只想提醒对某种事实的注意,但绝不想提出什么理论,更不用说下一个什么武断的定义,从而把每一个不同意这个定义的人都视为异端。我认为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任何一部语言艺术作品,都含有一些独特的方面或独特的成分,它们的特点,在我还没有对它们进行仔细研究之前,姑且称之为诗情。每当话语中表现出有些偏离最直接的,因而也是最没有实体感的表达思想的言词时,每当这些偏离使我们好像觉察到一个不同于纯粹的实际世界的关系世界时,我们就多少明确地省悟到有扩大这个特殊领域的可能性,明显地感觉到一个生动优美的实体的某个部分,这个实体大概是可以加工和进一步完善的,如果将它加以精制和利用的话,它就能变成作为艺术产品的诗。是否可以用那些与我所称做没有实体感的言词那么明显和绝然不同的成分,来创作一部完整的作品呢?那么是否可以借助于这样的作品,无论是诗歌或别类作品,把我们的思想、形象与我们的语言手段之间两方面联系的完整体系表现出来呢?这个体系首先应该能够产生某种充满激情的心境,纯诗问题大体上就是这样。我说的“纯”与物理学家说的纯水的“纯”是一个意思。我想说,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创作一部完全排除非诗情成分的作品。我过去一直认为,并且现在也仍然认为这个目标是达不到的,任何诗歌只是一种企图接近这一纯理想境界的尝试。简言之,我们所谓的叙事长诗实际上是由已变成有某种含意的材料的纯诗片断构成的.一行最美的诗是纯诗的一个因子。人们常常把一行美妙的诗比作一颗钻石,这说明这种纯洁性是大家都公认的。 “纯诗”这个术语并不妥当,因为在人的头脑中,它是与道德的纯洁性的概念联系着的,而我们在这里并不涉及这个问题。相反,我认为纯诗的思想完全是一种分析性的思想。总之一句话,纯诗是从观察中得到的一种想法,它当然有助于我们弄清楚诗歌作品的一般原则,引导我们去进行非常艰巨和非常重要的研究,研究语言与它对人的感化作用之间的各种各样的和多方面的关系。不提纯诗,而用绝对的诗的说法也许更正确。绝对的诗在这里应当理解为:对于由词的关系,或者不如说由词的相互共鸣关系而形成的效果,进行某种探索。实际上它首先要求研究受语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对这种研究现在只能进行一些摸索。通常也正是这样进行的。但这绝不排除有一天人们会系统地去进行研究。 我曾试图获得——现在我想在这里说一下——对诗的问题的一个明确的认识,或者至少是我自己认为是比较明确的认识。这些问题现在引起了极其广泛的兴趣,这是非常好的现象。对诗的兴趣,尤其是对诗的理论的兴趣,大概还从未吸引过这么多的群众。我们注视着讨论的情况,我们是试验的目睹者,这些试验决不像以往那样仅仅局限于某些鉴赏家和试验者的极其孤立、极其狭隘的小圈子,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令人吃惊的现象,我们甚至发现,广大读者对这种近乎神学性质的学术辩论,也有一种特殊的,有时甚至是狂热般的兴趣。(有什么能比关于灵感和劳动,或者关于艺术创作直觉的长处的争论(人们常把这种长处与艺术手法的长处相比拟)与神学更相近呢?难道这些问题不是与天惠、人的行为等这些大家都知道的神学问题非常类似吗?在诗中存在着一系列由传统所形成和固定的准则与直接的个人经验和内心感受的情况相对立的问题;同样,在神学上也存在着对宗教的本质的个人感受和直接认识与宗教的训戒、经文和教律相矛盾的问题,上述这两类问题的性质是完全相同的……) 现在我们言归正传,我只打算单纯地确认一些事实,或者作一些简单的推论。我们来看一下“诗”这个词,首先我们要说这个优美的词与两种不同范畴的概念有联系。我们可以把这个词用于一般的意义,也可用于具体的意义。“诗的”这个形容词我们可以用来修饰景色,环境,有时甚至可以形容人的个性;另一方面,我们可以说诗的艺术,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首美妙的诗”。在第一种情况中它明显地是指一种感受,每个人都体验过这种特殊的内心激动,这仿佛是我们在某些情况的影响下,突然产生一种兴奋和迷醉的心情。这种心情完全不依赖于某一个具体的对象,它是自然地和自发地产生的,它是由于我们的某些内在的情绪,肉体上的和心理的,与某些引起我们激动的环境(物质的或者理想的),在某种程度上的吻合而引起的。但是,在第二种情况中,当我们谈到诗的艺术或者具体的诗歌时,当然是指引起类似的心情和人为地促进这种感情的一些手段。但是这还不是一切。此外还必须使激起我们这种心情的手段具备有声语言的属性,是语言结构的一部分。我说的感受可能由物体引起的,但它可能是由某些完全与语言没有关系的手段引起的——如建筑术、音乐等等,然而诗歌按其本意来说应该完全用言语手段来创作。至于谈到纯诗情的感受,应当着重指出,它与人的其他情感不同,具有一种特殊的性质,一种令人惊奇的特征:这种感受总是力图激起我们的某种幻觉或者对某种世界的幻想,——在这个幻想世界里,事件、形象、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都仍然像我们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所见的一样,但同时它们与我们的整个感觉领域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内在联系。我们所熟悉的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东西,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好像都配上了音乐;它们相互协调形成了一种好像完全适应我们的感觉的共鸣关系。从这点上来说,诗情的世界显得同梦境或者至少同有时候的梦境极其相似。当我们回忆起梦的时候,它表明,能使我们的内心激动、陶醉和满足的全部构成物,就其内在的规律性来说,是与通常的知觉产物惊人地不同。至于谈到感情世界,那么只有梦有时才能使我们了解它,而我们的意志既无权擅自干涉它,也无力自行离弃它。这个世界被封闭在我们的内心,有如我们被封闭于其中一般,因此,我们绝不可能影响它,以便改变它,就这方面说,它不能在我们身上与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强大影响共处。它任性地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在这种情况下人却找到了办法,这种办法是他们在想要保存一切有重要意义的短暂现象时,曾经找到过或企图找到的。人们寻找并发现了一些方法,它们能够使人在任何时候恢复这种心绪,随意拥有这种心绪,并直至人工地培养这些感觉官能的自然产物。人仿佛能够从大自然中吸取、在盲目流逝的时间长河中汲取这些非常不稳定的构成物或结构;他们为此而利用大量我在上面提到过的手段。在所有这些能够创造诗情世界的手段中,最古老的,可能是最珍贵和最复杂的,也是最不顺从的手段就是语言。 现在,我应该指出并说明,在我们这个时代诗人的工作中多么复杂,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中会遇到多么大困难(幸而诗人并不能经常意识到这一点)。语言是一种日常的实践的自发现象,因而它不可避免地是一种粗糙的工具,因为每个人都使用它,使它适合自己的需要,力求照自己需要的样式改造它。无论语言与我们的联系如何紧密,无论思维通过词语在我们的心里如何深深扎根,然而语言仍然是统计结构的产物,是纯粹供实践之用的工具。因此,诗人的任务就需要在这种实践的工具中找到某些手段,去创造一种没有实践意义的现实。正如我前面所说过的那样,诗人的使命就是创造与实际制度绝对无关的一个世界或者一种秩序、一种关系体系。 为了说明这个任务的全部复杂性,我想把诗人所拥有的原始资产,原材料和手段,同具有同样目的的艺术家所拥有的这一切作一比较。让我们比较一下诗人的手段与作曲家的手段吧!作曲家是多么幸运呀!音乐艺术的发展保证了他们在许多世纪中都处于特别优越的地位。音乐是如何形成的呢?听觉使我们能感知噪音界。耳朵接受无数的感觉,把它们随便用什么方式记下来,并从中找到了四种不同的性能。其实古代的观察和最早的实验者已经能从噪音界中分析出音响的体系或音界,即一些最简单、因而也是最容易辨别的、并且是最易于构成复合音和音组的声音,这种声音一发出来,耳朵或者正确一点说是知觉立刻就能把它们的结构和联系,不同和相似之处,判断出来。这是纯粹的音素或是纯粹的组合,因此也是最易于分辨出音素来的组合。它们表现得非常清楚,而特别重要的是人们找到了一种方法,它借助于乐器可以一成不变地发出同样的音素来。这种器具实质上是一种真正的量器。乐器是一种可以在上面标上记号,定好音阶,这样就能使一定的动作始终不变地产生一定的音响效果。既然音界和噪音界有明显的区别,并且我们的耳朵也已经习惯于分清这两种不同的音界,这种听觉特点的形成产生了非常良好的效果:当我们听到一种纯音,即在某种程度上是稀有的声音时,就立即会感到一种异常的气氛,我们觉得充满着一种不寻常的期待心情,这种期待仿佛是渴望产生一种同听到的纯音所引起的感觉在性质上一样纯正的感觉。如果在音乐厅里传出一种纯音,我们身上的一切就立即都改变了:我们期待着音乐的出现。相反,譬如说,如果在音乐会的演奏过程中,在大厅里忽然听到了噪音(例如:椅子倒下的声音,某人大声讲话或者咳嗽的声音等),我们就会感到我们身上的什么东西突然断裂了,某种物质结构被破坏了,某种联想的规律被扰乱,某种世界正在解体,某种魅力消失了。 因此,当作曲家开始作曲之前,已为其创作构思能够很快并准确无误地找到必要的材料和手段,准备好了一切条件。这些材料和这些手段不需要他再进行加工,他只须把含意清楚的、现成的部件加以调配和组合即可。 但是诗人所遇到的情况确实是多么的不同啊!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全部广泛的日常语言——所有这些手段既不符合他的要求,也不是为诗人而创造的。他还没发现有哪个物理学家能把这些手段之间的关系确定下来。这里没有音阶的体系,诗人既没有音叉,也没有节奏器,他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他的唯一的帮手是两样极不完备的工具:词汇和语法。而且他需要诉诸的对象不是听觉,(这是一种作曲家可以随意强使它感受的唯一的一种特殊感觉,听觉器官主要是一种注意力非常集中而预感性很强的器官)而是分散的抽象的预感,因为他是运用语言的手段来达到的。语言乃是一种感觉的各种杂乱刺激物和触动器的最不可思议的混合物。很难想象有什么东西,比我们在语言中所见到的各种特性的古怪大杂烩,更加五光十色和更令人伤脑筋的了。大家都很清楚,音响和意思相符是非常少见的;大家也都知道,语言的特性是各种各样的,一种说法突出了某些特性,却往往会损害到另一些特性:言语可能是符合逻辑的,但是却毫无和声;它可能是富有和声的,但是却没有内容;它可能意思是明确的,但是却完全不美;它可能是散文,也可能是诗,总之一句话,即使把已经建立的广泛深入研究语言多样性的所有学科都列举出来,也未必能概括出所有这些互不相关的语言现象。语言可以从语音学的角度来研究,与此同时还可以从格律学或韵律学的角度来研究;语言中的逻辑学和词义学方面的问题;它同样是讲演术和句法学研究的对象。我们知道这些不同的科目,使我们有可能对同一篇文章从许多角度出发单独进行分析……因此,诗人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五光十色的,特别庞杂的基本特性的综合体,它实在太庞杂了,以至最终不能不成为一个杂乱无章的大杂烩,但诗人正是要从这里找到艺术的物象——产生诗情的语言结构。换句话说,诗人应当使这种实践的工具(一种粗糙的工具,天晓得是谁创造出来的日常用具,它供人们日常需要之用,同时人们每时每刻都在使它不断发生变化),在诗的构思过程中变成一种独特心情的实体,这种心情与构成我们日常内心感情生活的那种偶然的、变化不定的心情是明显不同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日常所用的语言仍是杂乱无章的人类共同生活产物,因为各种不同气质的人们,根据无数的条件和需要,继承了语言,并为了相互交际——尤其是为了自己的爱好和需要——而使用语言。相反,诗人的语言,虽然其中使用了从这个杂乱无章的混合体中吸取的成分,但却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他用最平常的材料创造出一种虚构的理想秩序。 假如这个不合常情的问题能够彻底解决,换句话说,假如诗人学会了创作完全不含散文成份的诗作——在这种诗中,旋律毫不间断地贯穿始终,语意关系始终符合于和声关系,思想的相互过渡好像比任何思想都更为重要,主题完全溶化在巧妙的辞采之中,——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把纯诗作为一种现实的东西来谈论。但是情况并非如此:上面所说的一切,语言的实践的或者实用的功能,逻辑的习惯和结构,以及词汇的无秩序和非理性(这是语言成分的大量不词来源和千差万长年积累的结果),所有这一切都使这种绝对诗歌的创作无法实现。然而关于这种理想的或者想象情况的概念,对于评价任何实际存在的诗歌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也是非常明显的。 纯诗的思想,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典范的思想,是诗人的趋向、努力和希望的绝对境界的思想…… 王忠琪 译 □读书人语 《纯诗》是诗人瓦莱里著名的诗论之一。它是一个伟大诗人的心灵的倾诉,是一篇对诗的生命追寻的文字,它希望阐明的是通过诗的存在的基础语言去超越限度,使诗脱离具体的意义而成为纯诗的道路。诗人在这里始终以音乐为比,十分生动具体地阐明了这一观点。也就是说诗人试图以语言超越语言,使语言自由地飞翔起来,成为改变我们生命的纯粹之美。 我们可以发现,瓦雷里不是用学者式的谨严和逻辑力量来打动我们,而是用感情和体验,用真实的感情与我们交流和沟通。你可以不同意它的观点,但你不能不被他打动,这就是诗人的力量,诗的力量。 【张颐武】
  1. “纯诗”这个概念是瓦莱里在1920年为柳西恩·法布尔(1889-1953)的诗集《认识女神》所写的前言中提出来的。后来,瓦莱里进一步丰富了这个思想。
局兰特 1873—1954 法国著名女作家,龚古尔文学院院士,著有《西多》、《破晓》、《流浪女》、《动物对话》等。作品大多带有自传性质,充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她善于以细腻的文笔发掘那些永留心头的往事中的诗意。 最后一次的炉火 点着吧,你在灶里点起一年最后的一次火吧!阳光和火焰一起把你的脸照亮。你手一挥,一捆柴火点着了,烟袅袅上升,由于不断添进干柴和树根,火势旺盛,劈啪作响。它像一颗明亮的星,今天早晨从窗外直飞进来,落在我们的房里,像主人一样留了下来。 你瞧,太阳不可能关心别的花园像关心我们的花园那样。你好好地瞧瞧,因为这里的一切一点也不像我们去年园子里的东西了。今年这一年才开始,尽管春寒料峭,但是她已经开始着手改变我们那安闲幽静的生活环境了。她使我们梨树的每根树枝上长出饱满而光泽的花骨朵,她使丁香树丛长出一簇簇新的尖叶子…… 啊!特别是丁香,你看看它们究竟怎样在生长!去年你从旁边经过时,你亲得着它们的花朵,但是今年五月,你只好踮着脚尖,用手把它们一串串花朵勾到你的嘴边来。你好好地瞧瞧那小路上红柳树枯瘦的阴影吧,明年,你会认不出它来了。 说到紫罗兰,它好像着了魔似的,今天晚上它们在草地上突然全都开放了。你还认得出它们来吗?你弯下身子,像我一样你很惊奇,在春天的时候它们的蓝颜色不是显得还要重一些吗?不,不,你搞错了,去年我看到它们的时候颜色还没那么深,那时是蓝紫色,你难道想不起来了吗?你不同意,你摇着头,笑得很认真,嫩草的碧色使你那闪着紫色光彩的眼神也相形失色了。得!别在这上面兜圈子了。你还不如去闻闻这些变化多端、仪态万方的紫罗兰特有的香气吧!闻闻那使你入迷的忘却一切的香气。你瞧瞧,像我一样地去瞧瞧,那在你眼前重新苏醒复活过来的你那童年的春天吧! 我仿佛又重新看到了草地,看到了深深的树林,林里新发的嫩叶使整个林子蒙上了一层绿色的烟雾,一种很难形容的绿色。寒冷的小溪,溪水刚冒出来又马上被砂子吸没了。还有复活节时候的报春花,黄色的水仙花,花心的颜色像藏红花一样。其他的……仍然是紫罗兰,紫罗兰,永远是紫罗兰……我又重新看到一个非常安静的女孩子,春的气息已经使她心荡神迷,那种粗犷的野性的气息使她感到很幸福,她也感到很快乐,然而又夹杂着一丝神秘和凄凉的情绪。这是一个白天被关在学校里的孩子,她用玩具图片来和附近农场放羊的小姑娘交换她从树林里带来的一束束紫罗兰,这些花都用一根红棉线扎起来,有短茎的紫罗兰,有白色的紫罗兰和蓝色的紫罗兰,还有白里透蓝,有着淡紫螺钿光彩的紫罗兰——报春紫罗兰,它纤弱而窄长,长长的茎上挂着些没有香气的花瓣,还有二月在雪地里开花的紫罗兰,它经常被霜打落,变成红黄色,很难看,散发着一丁点香味。啊,我童年时代的紫罗兰,你们一朵朵都在我的面前再现了,在这四月的乳白色的天空里,到处都是你们那数不清的小脸,不断地飘舞着,使我晕眩,使我如痴如醉。 你把头向后一仰,在想些什么呀?你抬起你那安静的眼睛勇敢地朝着太阳,哦,这只是为了去看一只今年第一次看到的蜜蜂,它飞得不太灵活,迷了路,在寻找带蜜的桃花。追它去,它要去吸栗子花的蜜了,不,她消失了,消失在蓝色的像常春花那样颜色的空气中。你也许会对这一块蓝色的天空感到满意,这块被我们狭小的园子围墙局限的天空。你去幻想吧,去想象在世界上某个地方,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你会发现整个天空!想吧,你去遐想吧!就像你在向往到一个无法接近的王国去一样!你去想去,在那遥远的天边,在接近大地边缘的地方,那种微妙的发白的颜色……在这迟迟而来的春天里,有一天,在那边,越过墙,我在捉摸一条微微起伏的有边的线条,那条被孩提时期的我称做大地边缘的线,它先是粉色,一会儿又变蓝了,变成一种像水果心里那种汁的颜色,一种柔和的金色。太可怜了,你那美丽的眼睛,别对我露出抱怨的目光!你那么强烈地勾起我去想我要得到的东西!而我愿望又总是那么多,那么使我入迷,我总在想一些我所有的东西。对了,我是在笑,带着一番好心,笑你那闲着的、没有拿花的手。太早了,太早了!蜜蜂和我们,还有那朵桃花,我们都过早地去寻找春天…… 菖蒲睡着了,她在三层发绿的绸子里把自己卷成喇叭形。而牡丹呢?她用她那像珊瑚样硬的树枝使劲地顶土而出。不过玫瑰还只敢长出一点点粉色的像栗子那样大小的蓓蕾,一种像蚯蚓那样的颜色。现在到处可以采到棕色的香丁,它在马兰花之前开放,这种花颜色很深,土里土气,穿了一件很结实的绒衣,好像一个乡巴佬。但是现在还先别去找铃兰,它像淡菜的壳一样,长在两瓣叶子中间,它那东方绿的珍珠般的花苞,在慢慢地很神秘地鼓起来,发出一种强烈的香味。 阳光在砂地上移动,从东方刮来了一阵冷风,使你感到雹雨就要来临。桃花被刮得到处都是,飘在空中,啊呀,我都觉得有点冷了。那只暹罗猫,它的脸像一块深色的丝绒,刚才还很安静很自在地躺在温暖的墙边,突然睁开了它那蓝宝石样的眼睛。它匍匐着,肚子久久地贴着地,把它那怕冷的耳朵贴着脖子,向家里走去。我怕这朵紫色的云,它镶了一条古铜色的边,在威胁着落日。你刚才点着的火现在在房里蹦跳着,真像一只关在家里的动物,很高兴地看到我们的归来…… 啊,一年里最后一次的炉火,最后的火,也是最美的火!它像一束粉色的牡丹,在炉子里零乱地不停地开放着。我们弯下身来,向它伸出我们的手,火花照亮了它,看起来通红通红的,我们园子里没有一朵花能比它更美丽,没有一棵树的枝叶能比它更茂盛,没有一株草园能比它更随风飘荡,也没有一根藤像它那样专横,那样地出其不意把人缠住!让我们呆在这里吧!我们要照顾好我们这位变化无常的神。它使你那忧郁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微笑,再过一会儿,当我脱下连衣裙的时候,你会看到我也是红红的,像一尊彩绘的塑像一样。我站在炉火前,一动也不动,在那一明一暗的微光下,我的皮肤也显得很有生气,炉火颤抖着,就像那无法摆脱的爱神,用他那爱的翅翼,直向我扑来。让我们呆在这里吧!一年里最后一次的炉火使我们沉静下来,懒洋洋地,使我们得到了一种非常宁静的休息!我倾听着,头倚在它的胸前。这时,在黝黑的玻璃窗外,一枝粉色的桃树枝却在轻轻地敲打着窗户。它既苍白又消瘦,叶子已经大半脱落,显得非常可怕的样子,活像一只在暴风雨里的鸟儿一样。 □读书人语 《最后一次的炉火》实在美极了,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嬉戏过的池塘边,草地上、林荫里,我们仿佛又找到了用童年的眼光看世界那无尽的快乐。 高兰特部迷人的想象力照亮了文中的每一个话语。炉火是一年中的最后一次,它在冬的尽头、春的开始。依偎在冬天最后的一次炉火旁,我们就在想象春天吧。于是我们随高兰特来到了春天的花园、春天的草地、春天的树林、见到了春天的紫罗兰、见到了春天的蜜蜂,春天的栗子花的蜜……无论怎样,我们算是在高兰特的《最后一次的炉火》中饱尝了想象的天幕。 高兰特编织的春天的图画,描绘的炉火实在太美了。这使我们自然想到她必然是个泛神论者。只有将自然的每一客体都奉若神明,才能那样地眷恋它们,才能那样充分地发现它们的美,才能那样淋漓尽致地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对于用自己的笔去发掘自然的美的艺术家来说,热爱自然、用情感去与自然交流,进而重新发现自然,却是必须的。 就文章学而言,本文看似散漫,实则细密精巧。起于最后一次的炉火又终于最后一次的炉火,大开大合。而甜蜜温馨的想象,使得这样的开合浑然天成,显示了结构的魅力。 【臧永清】 巴比塞 1873—1915 亨利·巴比塞,法国著名左翼小说家。早年兴趣在诗歌,后转入小说创作。以亲身经历为素材描写一次世界大战的小说《火线》,为他赢得了1917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大奖。 红色的圣女 从前有个辛勤照料一小窝孩子的小小的乡村女教师。她长得像线一般纤细,头发眼睛都是乌黑的。 在这双眼睛里,往日曾闪掠过天堂和天使的光辉,说不定她还听见过上帝的召唤呢。 从学校里可以望见欧德隆古赫的洛林教堂的钟楼,再过去不太远就是顿莱米教堂的钟楼。有个牧羊女曾经在那钟楼的阴影里生活过,她和这位儿童的守牧人有点相象,不同的只是贞德生活在五百年前查理第七的时代,而这个露易丝却生活在拿破仑第三的统治时期。 由于受到正直人的教养,更由于她自己天性秉直,她终于摆脱了迷信,赶走了她一度信仰过的精灵。她从此只信仰那些神奇可怕的真实事物。她的梦想,她的同情心,她的清澈锐利的目光都用来对待人类的苦难,这一切都再不能使她拜倒在古老的宗教用以迷哄无知的人的神话面前了。她信仰的对象改变了。她圣洁的心灵和现实生活交接在一起了。 她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不仅献给了人生的小灾小难,而且献给了大灾大难,献给了人民的自由。她热爱被压迫者,这一点在她对当时奴役法国的暴君所怀的仇恨里最先表现出来。 每天早晚,她总要叫学生唱马赛曲。有个星期日,在村子的教堂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教堂静穆无声,念弥撒的神父在金光闪闪的高坛上照例地唱:“愿神保佑拿破仑!”可是他刚一唱出,教堂就哄闹起来:小木屐在砖石上跺跺地响f这全是女教师的学生,他们厌恶惊恐地逃出教堂,因为女教师曾经告诉他们说为皇帝祈祷就是犯罪。 视察和督学先生们怒冲冲地翻着眼珠,把她叫去,威胁一番。可是,她小时候听过很多传奇故事,所以毫不惧怕鬼怪,即使他们装扮成活人的模样也不在乎。 她还照样一丝不苟地教育新的一代。可是她想去巴黎,想扩大规模继续干下去。 她去巴黎了,她就是这种人:想到要干什么就去干,事情办得到的时候要干,事情不大办得到的时候也要干。 她到达了光明之城,当时正是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大工业刚刚兴起,资本大量集中,人们热衷于大规模的金钱战争。巴黎是一团荒淫,享乐,腐化,和加以美化的低级趣味混杂而成的放肆的旋风;证券交易所是它巨大的心脏,而它的主人就是财政家(这是些血统皇族),逢迎献媚的臣婢,以及逗笑拍马的艺术家。 在这个浮华的阶层下面,是一个比较不为人所注意的阶层,在那儿工作的是些严肃认真的艺术家和学者。再往下,就是一个更不为人所注意的,怀着希望和计谋的阶层:共和主义者。他们对帝国和皇帝深恶痛绝。他们之中有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政治家和理想家,甚至还有道地道地的资产者,可是他们结成统一战线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反对皇帝这个魔鬼。 和这群被放逐到国家心脏来的人在一起,我们这位软心肠的唯理主义者,这位笃信逻辑的神秘论者,在心里激起和培育了斗争反抗的本能。他们组织了一种小型的,秘密的,热情昂扬的同志会。当基督教在罗马压迫下还为人民大众所拥护的时候,在古代墓穴里也曾举行过这种类似的同志会。在她后来谈到这段时期生活的时候,她说:“我们的生活很先进,非常先进。”她过着穷教师的严谨苦修的生活,穿的都是从卖旧衣的寺院市场或是从小旧货店里买的旧衣旧靴子。她欠下了债,因为她买了书,更主要是因为她对于任何穷困痛苦都不能漠然处之,她这个完全献身革命的人,她只知道把手里的,脑子里的,和心里的东西全都给旁人。她除了对母亲的爱恋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私情——某些她在女人的生涯中所独有的东西——这一点,从来就没有人知道——虽然在这方面有过一些谣传——而她自己呢,必定也不愿意知道这一点。 普法战争爆发了,接着是战败,帝国的崩溃,再随后就是受杀戮的人民伟大的兴起:公社。这时候人们才感到那些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是要叛变的,因为他们只有在敌视拿破仑第一的那位滑稽可笑的后裔这一点上才是“民主主义者”。这时候人们才看出只是用来对付皇位的“统一战线”会使多少幻想破灭,会引起多少叛逆的事件。人们面对着既仇恨人民又害怕人民的资产阶级,这个阶级一旦代替帝国登上了宝座,就一心盘算要摆脱人民。 这位长着黑眼睛,穿着黑衣服的瘦小的女教师把全副精力献给了公社。她演讲,她进行组织工作。她拿起枪,换上男装,走到战壕、稀泥、枪林弹雨里去。自从她看透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谎言,识破了有名的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儒勒·法弗尔的丑恶伪善的行径以后,她就就成了革命的化身。她明白,儒勒·法弗尔之所以当着群众,装模作样地把她和费赫搂在胸前,无非是想借这个犹大的拥抱好随后把他们两个掐死,把支持他们的人都掐死。 她也分担了人民的失败和所遭受的压制,而且不仅仅分担了自己的一份。可以说是奇迹,她居然从政府军队的枪,机关枪和刺刀下面,从成群的“复仇者”手中逃出来了。这些被遣送到巴黎的醉醺醺的“复仇者”侮辱人,殴打人,折磨人,还在大街上随意杀人。有些群众也受了政府无耻宣传的毒害,就连他们有时也对失败者加以嘲弄。 她怜悯这些可怜的被剥削者,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也怜悯为残暴的制度执行命令的人。这是一种由智慧所产生的、真正的、宽大的怜悯。当她看见面色苍白的不列颠兵士向公社社员开枪的时候,她说这些人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人家骗他们说向人民开枪是应该的,他们也就相信了。这是些盲从的人。但他们总还不是用金钱收买得了的。有一天,只要我们能使他们相信正义,我们就能把他们争取过来。我们特别需要不出卖自己灵魂的人。” 她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为了使她母亲获得释放,她又自首投案,成为凡尔赛人的俘虏。象她许多同伴一样,她也看到了沙多里地狱,这个杀戮公社社员的屠场。她和一群人同时被抛进了这个地狱。在她等待死亡的小囚室中,虱子成群地蠕动,连它们在地上繁殖的声音都听得见。她发热口渴,可是要解渴就只好喝屠夫兵士们用来洗手的那个血腥水洼里的水。从天窗望出去是一片旷野;她的目光透过黑夜和川流如注的雨水瞧见了朦朦胧胧的人群,在一阵闪光和枪声以后,他们一片片纷纷倒下,和别的堆——死尸堆——混杂起来。 她被送交凡尔赛的军事裁判所——刽子手的法庭——她竭力想使人家判处她死刑。她这样考虑过了:我活着会对事业有利,可是我要是被枪杀了,对事业就会更有利,因为枪决一个女人将会使公众对凡尔赛人不满。 她没有做一番夸张喧闹的演说。她安详而富有启示性地、简短地表白了自己的信仰,最后对审判官说我说完了。你们要不是胆小鬼就判我死刑吧。”这个为了明确目的而甘愿自我牺牲的壮举使某些人,其中特别是维克多·雨果,不禁惊佩感叹一番。这些置身在街垒这边的人刹那间突然看到了革命那超人的、英勇的、然而却朴直的面貌。明白了革命的奥秘。可是他们随后就都转过头去。军事审判官果然不敢判她死刑,而是把她流放到新加莱多尼岛去。 她被囚禁在这些对称地分布在赤道南北的小岛上,在那儿渡过的悠长岁月是她事业中很特殊的一段时期。她下功夫学会了当地“野人”的方言,然后向这些吃人肉的,处于奴隶状态的加那克人传播道义、尊严和自由的理想。与此同时,在这难以忍受的整日无所事事的流放期间,她还把自己富有创造性的活跃的精神贯注在自然科学方面——甚至还做出了新奇而卓越的发现。 后来她回到法国。那时工人社会主义和阶级工团主义正在萌芽。她参加了无政府主义者的队伍,然而却一刻也没有忘记必须实现真正的革命。在谈到真正的革命时,她说:“只要它还没有把旧社会连根拔掉,我们就总是从头干起。” 在几次激奋人心的政治集会上,她对无产者喊道你们要想取得阳光下的位置,那就别祈求,别请求,去把它夺过来!”在这以后,她就被囚禁起来,从一个监牢被送另一个监牢,受尽了虐待和侮辱。她一直拒绝接受赦免,最后只是为了去看望病危的母亲才接受释放。 她去伦敦向被剥削被压迫者传播真理,在那儿,有一个狂热者向她开了枪,但只打伤了她的头部。她替这位笨拙的杀人犯辩护,在法庭上替他开脱,她说他这些不良的念头都是卑鄙的宣传和害人的制度向他灌输的,因此不能由他个人负责。 这一次,她的举动又使某些人诧异,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依稀看到了革命事业的深刻内容,可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最简单最巧妙的态度还是装傻。 而且,没有谁比这个女人更不被人了解。她太伟大了,以至人们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如果说能够接近她的人都崇拜她,尊敬她,了解她的话,那么这些人也早已无影无踪了——因为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人——这样一来,关于这个很有意义的真实人物就只剩下传说了。 只有在今天人们才给予这个人物应得的地位,只有今天人们才看出她在各种情势和悲剧里是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无产阶级和革命的基本思想,体现了浴血的人民要求平等的呼声,是她曾经号召人民警惕资产阶级和假民主主义者的迷药,是她曾经理智而热情地宣称:要想粉碎枷锁,就只有使用暴力。 人们将用雪白的大理石来雕塑她那闪耀着智慧和毅力的光辉的殉道者的容貌。人们将用黑色大理石来雕塑她一直穿在身上的黑衣服。人们这样纪念她,是因为她在绝望中没有失去希望,是因为她从未怀疑未来,而始终对它无限信赖,是因为她从1905年——她逝世那年革命中就已预见到俄国人民的解放。 就当人民群众和某些先进人士向她呈献真诚觉悟的心灵的时候,另外一种献礼也使她万世不朽,那就是统治者对她野蛮的.疯狂的,卑劣的仇恨;泼妇,纵火犯,人面魔鬼:世世代代的资产阶级就是用这些字眼来亵渎她的名字:露易丝·米歇尔。 桂裕芳 译 □读书人语 尽管露易丝·米歇尔真的就是巴黎公社最杰出的女革命者,尽管文中所写无一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红色的圣女》依旧是一篇童话,是一篇由作者为我们营造的通体透明的关于革命者的美妙童话。作为叙述者,巴比塞像个童话大王以的浪漫而充满激情地诉说着哪些著名的女革命者、女殉道者的故事。悲壮与悲切,崇高与崇敬始终萦绕着整个故事,并使故事始终笼罩在神圣的光环中。巴比塞机智地实现了自己的意图。 不过,巴比塞并不让自己的激情随地流泄,他成功地节制着感情的弘扬。他将美妙的概念统统转化成平静的形象,从而使得本文更有弹性,更有艺术的张显然,巴比塞无限崇敬米歇尔,但他却不正面称颂她的伟大。却将敌人对她的最恶毒约漫骂呈现给读者:“泼妇”、“纵火犯”、“人面魔鬼”。这反而让正面称颂更有力,也更有艺术的“意味”。 《红色的圣女》是一篇小说家的散文。人物性格的成功刻画是这篇散文一大魅力所在。圣女的底调是文章一开始便由生动形象的描述确定下来的,而随着文章的展开,圣女的性格不断地向前展,最后成了红色的圣女。性格确实在不断发展,而这中间又没有不可接受的突变、一切似乎都像文章那样平静自然。这使本文又增强了真实感。 【臧永清】 莫里亚克 1885—1970 莫里亚克,法国文学家,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波尔多附近富裕的资产者家庭。接受教会教育,上过大学文科。一生发表多部小说,代表作有《和麻疯病人亲吻》、《黛累丝》、《蝮蛇结》等。 为《卡门》辩护 有虚假的通俗,犹如有虚假的高雅。《卡门》 堪称虚假的通俗作品的典型。对于自命高雅者这是一个圈套,一个所有音乐家都能觉察的圈套:在我认识的音乐家中,谁也不否认《卡门》的真正价值。 但是,从来没有一部杰作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当我还是大学生,在波尔多大剧院看这出戏时,听见那些“棕发烟厂女工” 和那些“青年卫兵”所唱的可怕的腔调,我认为演出是可笑的。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认识到面对这些惯于在夏日炎炎的星期天向那些穿着鲜艳闪光的服装,乘着维多利亚式敞篷大马车驶向竞技场的斗牛士喝采的观众,波尔多的《卡门》演得恰到好处,台上有一种欢快的狂热气氛,散发着茉莉花和屠宰场的气味。在第二幕,一名叫雷吉娜·巴代的年轻舞女,在群众角色和观众的掌声中,在客栈的一张桌子上旋舞。 我们对卡门是熟悉的:她耳鬓垂着油光可鉴的鬈发,头上插着康乃馨花,在圣卡特琳街 卖沙丁鱼,身边围着一群轻浮而面目凶煞的流氓。舞台是街道的延伸:对于我们来说,艾斯卡苗 名叫盖里塔、马扎蒂尼、雷韦尔特、阿尔加贝诺、富居代斯、邦比塔 这些人都是斗牛场上我们崇敬的英雄。 而那位茨冈女人 正是我们善意的中学教师要我们提防的情欲的化身:为了这个坏女人,这个该死的女子,士兵们开小差,犯罪杀人。我们毕业那年,传教士为她描绘了一幅真实的图画: “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是我把她杀了, 卡门,我心爱的卡门” 走出剧场,我在柱廊下沉思了片刻。从西班牙吹来的凄凄的风刮起了图尔尼大街的尘土,大滴的雨点撒落在路面上。 脑中翻腾着这些往事,我对我的孩子们说:“你们应该去听听《卡门》!”这样,我们在一个星期六傍晚朝歌喜剧院进发了。我相信孩子们一定会喜欢这出戏,而我事先就因此感到高兴。我为他们描绘了熙熙攘攘的第一幕:阳光照耀下的西班牙广场,跨坐在椅子上的警卫队士兵,卷烟厂,接班的哨兵和唱着歌鱼贯而过的儿童,还有抓着头发扭打在一起的烟厂女工,而卡门袒露着肩膀,穿着撕烂的衬衣,茶花般白净的肩膀上血迹斑斑。我向孩子们预言,观众们一定会兴致勃勃,顶层楼座对所有的歌唱都喝采叫好。 我们大失所望!我们对法兰西喜剧院是过于苛求了,因为我们终究有时去那儿看戏的。可是,谁会想到星期六晚上到歌喜剧院订一个包厢看《卡门》呢?观众是不伦不类的,其中有戴夹鼻眼镜的理工学院学生,稚气十足的圣西尔军校学生……所以,如人们所说的,演员们“漫不经心”。开始演得随随便便,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氛,好像在一间二流咖啡馆里似的。帷幕升起时,广场上没有人走过,台上凄凄惨惨,被那些无精打采的公务员 占据着,他们坐在邮局窗口后面,懒洋洋地唱着。 可是,古老的杰作终于显出它的威力,慢慢激发了那些昏昏欲睡的公务员的热情。开场时直着嗓门叫“你扔给我的那朵花”的那位大腹便便的唐·若瑟,在最后一幕唱出了风格。虽然扮演者不过尔尔,魅力终于表现出来了,最后一幕是出色的!首先,在斗牛之前,怀着对悲惨结局的期待,粗犷而急促的乐曲使我们热血沸腾……在手摇扇子的仕女之中,卡门披着雪白的纱巾,手挽艾斯卡苗的胳赙走过来了;她胀着脖子,用沙哑的嗓门温情脉脉地唱道:“是的,我爱你,艾斯卡苗。”可是,在这一片节日的喧闹中,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之下,传来一位女友焦虑的声音,仿佛是即将爆发的雷霆的预兆:“卡门,别待在这儿呀!唐·若瑟在那边……他躲在那边……你当心呀!” 《斗牛士之歌》的音乐停止了。唐·若瑟从墙边走过来。这时,永恒的哀怨爆发了:“我不恐吓,我恳求,我哀求……”还有在这爱情的转折,在所有国家、所有地方无数次重复过的话:“我会忘记一切的……我们将重新开始生活……”还有那个一再重复的单调的警告,可是这微小的绝望的波浪并不能打动女人的铁石心肠“卡门,现在还来得及……”这些话使我们感慨命运的乖谬,最后是那血泪的哽咽:“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伴随着小提琴令人荡气回肠的乐句……剧情继续发展,一直到唐·若瑟的叫唤触动我们心灵最深处的隐私,因为我们蓦然发现了一个众所周知、但如果人们希望忍受生活便必须遮掩的真理:“斗争是爱情的手段,而两性之间誓不两立的仇恨是爱情的基础……”(尼采评《卡门》语)。 □读书人语 《卡门序曲》的音乐几乎人所共知,但未必有许多人熟悉梅里美和他的《嘉尔曼》,而对莫里亚克这位被称为“最后一朵传统之花”的法国作家,了解的人可能就更少了。 爱与恨、生与死、异域的风光、血腥的搏斗、放浪的调情、悲剧的震撼,这些应足以概括小说《嘉尔曼》和歌刷《卡门》的情节了。但莫里亚克并无情节的分析,他只说“散发着茉莉花和屠宰场的气味”;《卡门》是自由的悲剧,也是通俗的喜剧,而他的“辩护”不过是指“通俗”为“高雅”,从而捍卫了悲剧,捍卫了一种“真正价值”。 就这篇随笔的散文性来说,即便不多,却也不少于评论的成分。我们从中不仅能窥见法兰西剧场文化的一地,也能看到自蒙田以降法国散文的一个侧面,即华丽放诞的风格。莫里亚克是一个老式的现代作家,他的小说世界是狭小和忧郁的,有点像福克纳。这篇散文也同样并不开阔,而且散乱,但正如评论者所说,他的“语言无可匹敌,简洁而富于表现力,他的散文能以暗示性的短短几行,说清楚最复杂和最困难的事情。” 确实,要说清《卡门》的魅力不容易,而要说清人性的堕落与美好(舞台上下、书本内外)则更困难,但莫里亚克却以简洁的语言和暗示的才华做到了。他说:“古老的杰作终于显出它的威力”,这大约也适用于他自己吧。 【高海涛】
  1. 《卡门》是梅哈尔和阿莱维根据梅里美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歌喜剧,比泽作曲(1875年)。
  2. 《卡门》的剧中人物。
  3. 波尔多最繁华的街道。
  4. 唐·若瑟的情敌。
  5. 都是当时著名的斗牛士。
  6. 指卡门。
  7. 唐·若瑟在剧末的唱词。
  8. 剧团是国营的,所以作者称演员为公务员,这句话同下句一样,都含有讽刺意。
蓬 热 1899—1988 蓬热,法国当代诗人、评论家。作品有《抒情序曲》、《诗集》3卷、《新诗集》、《短文十二篇》、《对事物的成见》等。 贝壳小记 一枚贝壳是一件小东西,我把它放回到沙滩上。然后我抓一把沙子,在这些沙子从我的指缝里几乎漏光了的时候,观察留在我手里的那一点点。我看到几粒沙,然后每一粒沙,那时,再也没有一粒沙对我来说是一件小东西了,而那具有形式的贝壳,那牡蛎或是赝造的冠冕或是竹蛏的壳,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座宏伟的纪念碑,既巨大又珍贵,有如吴哥的庙宇、圣马克罗或是金字塔,而且比这些过于明显的人类创造物具有奇特得多的意义。 我想:要是这枚贝壳中(一阵海浪无疑会重新把它淹没)有一只动物在蜗居,并想象它被放回到几厘米深的水下,我的印象将会发生变化,变得不同于此刻我用想象描绘的最出众的纪念碑所能引起的印象。 人类的纪念碑类似他的巨大的无肉的骨骼:它们不能使人想起适合于它们的寓居者,最巨大的教堂只是听任一群蝼蚁出来,即使是为一个人建造的别墅或是最豪华的府邸,与其说可与有着众多小室的蜂窝或蚁巢相比拟,不如说可与一枚贝壳相比拟。主人离开住宅时他所造成的印象一定不如寄居蟹中并将它奇异的钳露出壮丽的角口时所造成的印象。 我乐于把罗马或尼姆 看作是散在的骨骼——这儿是胫骨,那儿是头骨——一个古代的热闹的城市的骨骼,一个古代人的骨骼。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祝愿那个人,祝愿那些巨大的纪念碑,它们仅仅证明那个人的想象和他的躯体之间的可笑的不相称(或者证明他在社会或群体中的卑劣的习性),那些纪念碑并不是一些和他大小相仿或稍稍大些的雕像(我想到的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人类应该雕刻各种洞穴、适合于他自己的甲壳(从这个观点看来,黑人的棚屋完全使我感到满意),他应该把他的才华用于调整,而不是用于不相称,至少,才华应该识别维持它的躯体的界限。 我甚至不赞赏那些人,像埃及的法老,他们使大众为一个人去建造纪念碑。我希望他让这些大众去从事一项不大于或不太大于他自己的躯体的工程,或者更值得加以赞美的是,他用自己的工作的持色来证明他比别人优越。 从这一观点看来,我首先赞美某些有节制的作家和音乐家:巴赫 、拉摩 、马莱卜 、贺拉斯、马拉美——这些作家超过所有其他的人,因为他们的纪念碑是用软体动物的真正平凡的分泌物,是用和他的躯体最相称最适合的东西造成的,我想说的是言词。 啊,图书的罗浮宫。在我们的种族灭绝之后,在地球居住的可能是另一些客人,例如一些猴子,或是一些鸟类,或是一些优越的生物,如同甲壳动物在赝造的冠冕中代替软体动物。 然后,在整个动物界灭绝之后,空气和微粒的沙子仍将在地面上闪耀着和磨灭着,并将在光彩中分解。啊,不孕的微尘,啊,闪耀的残屑,虽则无穷无尽地在空气和海的轧机中搅拌和研磨,然而最后人们不再在那儿,用沙子再也不能组成什么,连一棵草也没有,而这就是结束! 罗洛 译 □读书人语 重新审视现代文明是当今艺术家所普遍热衷的。现代文明使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极大的丰富,然而,人却在这极为丰富的物质生活中渐渐失去其自然属性,人的自然生命力也前所未有的干瘪了。这究竟是进步还是倒退?人与自然应该处于怎样的关系中?这样的题目不只显示在文学作品中,而且显示在所有现代艺术的创造中。 《贝壳小记》是一篇诗情与理性结合得浑然天成的散文妙品。精短的文中藴含着蓬热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在人的创造和自然天成之间,蓬热更倾心于后者。人本自然并最终归于自然是一条简单而伟大的真理,至于人个体,不过是自然的一分子,是永恒时间中最最微小的一个纽结,一个匆匆的过客,这样看来,我们真的悲哀极了。可蓬热并不是那种绝对的悲观主义者,他提醒人们找到自己合适的生存方式、创造方式。而究竟什么样的生存方式和创造方式适合于我们?他提供了一个线索,他心中那些伟大的人,“他们的纪念碑是用软体动物的真正平凡的分泌物,是用他们的躯体最相称最合适的东西造成的。”这当然只能是他心中的伟大人物,并不是别人都会认同的。 【佐 禹】
  1. 尼姆(N?mes),法国南部城市。
  2. 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
  3. 拉摩(1683—1764),法国作曲家。
  4. 马莱卜G555—1628),法国诗人。
尤奈斯库 1909—1994 欧仁·尤奈斯库,法国现代著名剧作家。父亲为罗马尼亚人,在法国度过童年时期,1925年去罗马尼亚,1938年重返法国定居。1949年后,著有剧作40多部,著名作品有《秃头歌女》、《椅子》、《犀牛》等。 我越来越困难了 我感到工作越来越困难了。所谓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讲话,我的意思是说我感到写作越来越困难了。然而,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总得要干些事情。但是,我已经写了一辈子,现在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过,我还远远没有枯竭。我觉得受到压抑。我还要叙述的一些事情是那样地使人感到痛苦和难受,以致我觉得要写下去,非尽一切可能不可。“写了到底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在始终折磨着我。但是,如果我不写,那就要比写还要坏。表面上,我应有尽有。实际上,我已经没有什么目标了。我总是在干这样的事,那就是沉浸在我的苦恼之中。酒精可以使我摆脱,但为时很短,而且它只会更加使我觉得悲剧的普遍性。我的朋友C.对我说生活就是一场恶梦。恶梦所做的一切是残忍而平凡的:出生和死亡,杀戮和灭族,地球和宇宙的灾难,苦役犯监狱和压迫,暴力和恐怖——对所有这一切,我们早就知道了。然而,人们还生活着。几千年以来,我们好像屈从于这样的条件;对于这个条件,我们也许不应当再忍受了。但是,越来越认识到世界难以生活下去的人类,难道不应该自杀吗?即使人们生活在安静之中,难道衰老不也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吗?当C.断言说一切只不过是场恶梦的时候,他是带着高兴的心情说的。他是一个科学家,一位客观的智者。他清醒而理智地发表了所有这些观察意见。他并没有什么体验。至于我呢,远远超过了观察,我是感觉到的。不仅如此,而且我是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对于C.,一切都是可言的,他一旦讲了,就继续生活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而对于我来说,一切则是不可言的。我所使用的词语都是简单而平庸的,它们不能表达出这个深刻的、真正的苦恼。令人觉得有些反常的是,这种苦恼是只有文学中诡谲的、纯化的技巧才能给以表达。我陷入了不可表达之中。 确实,人类是想要自杀的,但是它不是真正地想自杀,它只是一半地这样想,——这就是为什么会发生战争、轰炸、一些人迫害另一些人的原因。人类是又想自杀,又不想自杀。但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是拥有毁灭一切的手段的。由于错误,由于神智清醒的错误,由于失手,或者在集体失望的时候,这种毁灭也许是会发生的。 我曾经一直追求着虚假的目标。青少年时期,我追求的是绝对,我不知道是什么启蒙的力量,我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隐藏着的、令人鼓舞的、非常明显的东西,使我一头扎进了文学。为了弥补才智的不足,我追求并取得了较为容易的东西,那就是一种荣誉,一种名声。我一直知道那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是徒劳的,知道“真正的生活是在别的方面”,——如果存在一种生活的话,那么真正的生活也许是在别的方面。我在文学上的成功,从来也没有填补过我的期待,消除过我的失望。成功只是把它们隐藏起来罢了。可是,我是那样地期待着取得被人们称之为徒劳的文学上的成功。如果我取得了,我蔑视它。如果我没有取得,我为之感到痛苦。 人们说我拥有使我能够幸福的一切:一位妻子,她非常忠诚、优雅,她为我的幸福可能会献出她的一生;一个女儿,她比我更有学问、更加聪明;舒适的生活条件。然而,我有着一种强烈的情感的欲望。这种强烈的情感的欲望,爱情的欲望,它当然也是隐藏着对另一个人爱情的欲望的东西。在我的生活中,如果有太阳的话,那么我的妻子和女儿就是阳光。如果一位朋友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也会使我在一些时间里感到精神振作。同样地,如果电话中传来一位青年女子的声音,也会使我产生上面的情况,因为如果一个女子给您打电话,那就说明您还没有老,说明一切都还没有完结。 我无法协调我的想法,无法把我的情感概括出来。在动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是能够更多地讲一些东西的。然而,一切突然停了下来。如果我没有能把一切都讲出来,那么主要是为了不想使我的亲人们感到痛苦。现在,我是很想把一切都讲出来的。但是许多年以来,我养成了一种自我审查的习惯,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对一些事情只能缄默不语。对所有的事情缄默不语,——或许以后我也是能够做到的,是能够以一种直接的或者间接的方式做到的。 早晨是很难过的。每天早晨总是不想爬起来,我得不断去强制自己。对于这种社会生活,再没有别的要求了。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什么愿望了吗?要有点优美,如果生活中没有点优美,那是不能接受的。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在生活着。为了活着,他们在怎样干呢?我是想说,为了死掉,他们在怎样干呢?然而,在我的周围,并没有许多愉快的面孔。但是他们在工作,而我呢,却只是在写作,只是在自寻烦恼。那些工作的人,晚上幸福地回到屋里,幸福地休息去了。但是,我总是在休息,却又从来没有休息。我从早到晚,除了有些时候稍许和缓些以外,一种厌烦始终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为此,我得在白纸上涂来涂去。我也不知道哪一种到底更好些:是写作,还是自我烦恼? 我经历过一些时刻,那时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有时,我到一些人的家里去,人们在谈所有那些我一生都在关心的东西,所有那些我直到昨天都还在关心的东西:绘画、文学、戏剧(但是我对戏剧从来也没有真正感兴趣过),甚至对政治也是如此。但是,这种无动于衷远远不是智者的无动于衷,智者的无动于衷是冷静的。而我呢,我对一切事情、对人们所说的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这种无动于衷是忧郁的,是阴暗的。这不是无动于衷,这是一种冰冷的、苦恼的厌烦心情,它比深渊还要深。可是去年,我在动了手术之后,有两个月是过得很幸福的,我觉得活着就是一个奇迹。我觉得不受苦就是一个最高的奖赏,世界是透明的、澄清的。我肯定是度过了一些像人们说的消沉,或者像人们过去说的萎靡的时刻。我记得去年夏天,我曾站在一只船的甲板上,看着以前经常使我觉得赏心悦目的蓝色的大海,但那时在我看来,它只像是一潭泥浆和黑水。 为了排遣这种致命的苦恼,我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应当怎么做。要年轻些,要有情感。总之,使我恼火的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不活下去。 或者,要不然就回到童年的时代。 过去,有一天夜里我做过一个梦,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梦中,我到了机场。我要乘飞机到另一个机场去,它在城市的另外一边。要到那里去,不仅自己没有汽车,而且既没有地铁,也没有出租汽车,我得徒步去。我走过一条条通道和地道,顺着城市边上的沿河公路走着,总是沿着一条河——也许它就是塞纳河吧——和一些铁轨走着。不时,来到一个个十字路口,那里的房子高而阴暗,不过都是些死胡同。要穿过一些工厂,一些类似工厂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很匆忙,一副工作的样子。我得越过一堆堆的大桶,一堆堆奇怪的机器。它们好像是些轮转印刷机。我时而发现一条走廊,它把我引向一扇门,但当我把门打开时,却看到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堵墙。我折回来,走到了另一些门的前面,不是这些门只通向没有出口的房间,就是我又撞上了另外一堵墙。有一阵子,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我对自己说应该醒醒,不要继续做恶梦了。“人们”对我说:您没有必要醒来,那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醒来仍将是那么回事。您现在应当另找一条出路,您无论如何要从头开始。确实,在攀登了一些梯子之后,我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我暗自说道: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啊!这些看守者不会让我出去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向出口跑过去。因为我发现了出口,看守者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了。我奔跑着。看守们看着我,他们一动也不动,只是摇晃着胳膊。我出来了。来到了一片田野,一条大路,空间好开阔啊。我听到了有人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声:“尤奈斯库走上一条宽广的大道了,他走上宽广的大道了。” 我醒了。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它是我在清醒的睡意中重新推敲过的我的愿望的表示呢,抑或是某种显示?这几个星期,我就等待着答案。 我陷进了黑暗里。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些微弱的光线。如果我经过大街,如果我看着人们行走,我就觉得他们只是些影子。在我的周围,只是一些游走的幽灵。这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觉得生存是不真实的,乌有不是比生存更为实在吗?我总是期待着优美,多么漫长的期待啊。但也可以说是短暂的,因为我们生下来还没有那么长久嘛。只有优美可以使人觉得、使人确信世界是实在的,是具体的。我倒是觉得,日常的现实是没有实在意义的,是悬吊在虚无之中的,而只有超感觉的现实才有着丰富的内容。 是的,我溜达着,我看着这些景色,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些幻觉,只是些光线的痕迹,只是些随时都会解体的形态。 还有些活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请求,但是向谁请求呢?我请求让我重新得到已经去世的双亲和朋友。不久以前,我有几位朋友死得很突然,两个自杀了;第三个睡下去,就没有再醒过来。另外,我还有三位朋友得了可怕的疾病。我单独一人去过一片巨大的墓地,踯躅于陵墓之间。我是一个人吗?不,R.拉着我的手。她是有力的,勇敢的。没有她,我会变成什么呢?我的衰弱倒使她产生了一种力量。 人们可以,人们定将把这种阴郁的气氛归因于消沉。但是,消沉是有道理的。一个“智力”健全的人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他不想这个,把它忘掉,没有意识到……除非他不大明白,除非他没有感到受着支撑,没有感到世界是被用一种超现实的神圣的柱子支撑着的。这就是优美:感到从根本上、精神上和超感觉上来说,世界是实在的和充实的。对于超感觉的现实,如果没有、或者连一半也没有意识到,那么一切就都是渐趋消失的,世界就不是物质的,就不是具体化的。 可是,这个世界既然是使人感到抑郁的,那么它就是现实的。继而,我又觉得它蒙着一层薄纱,隐约闪现着一线颤动的微光。 我的思想并非总是处在这样的状态的。但应当说,我常常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处在我的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深处的,是空虚。 过去我所干的一切,今天我的一切活动,都是建立在乌有的基础之上的。爱情可能会使您活下去。但是,它会不会是一种麻醉剂呢? 当我们向人们提出比较严肃的问题,当我们真正地问到他们本质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一个人要为人人活着,那是很困难的。我碰到了M,我对他叙说,我几个朋友的死是在何等程度上使我面对了真正的现实:非现实。当他们一个个在我们身边倒下去的时候,我们怎样还能站得住呢?“应该尽量做到不要在乎这些,”他对我说。“或者,如果还有些事可干的话,那就去工作。要不然,就去画画。”这真是些令人沮丧的办法,因为我觉得工作更加痛苦,还不如让自己在闷闷不乐中化为乌有呢。严肃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啊。我反对一切的禁欲,只有这样,我对生存才能忍受。J. J.刚刚动过一次困难的手术,但他却显出异常的幸福。在等待做手术时,他想他能够有过一次生命,而且不管怎样还是生存过的,那就是很幸福的了。他曾经生活过。至于人们是否将会忘掉他,那关系不大。对他来说,曾经生活过就心满意足了…… 我得去参加一次会议,同法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和东欧国家的一些持不同政见者在一起。这是一次讨论意识自由的代表大会,我要在会上发言。意识的自由?有什么用呢?今天,我对一切都已经无动于衷了。 这些老的学者,这些对文化充满兴趣、在法兰西语文学院里讨论给一个词汇下定义的学识渊博的人,可那是法国,是法国文化使他们活下去的。知识,思想,——这是一副还相当结实的骨骼。在智力上,法国有一副结实的骨骼。酒精和色情可以说是最后的屏障,它们掩盖了我的虚无。但是这些学者们,他们有文化,文化使他们活下去,他们有这个就觉得够了。他们要活下去,不再需要其他的东西,不需要酒精,不需要情妇,只需要严肃的科学。这完全像修道般的。当然,还需要友谊。 自1850年至上一次战争以后,除了有几个例外,比如波德莱尔,他就害怕腐败甚过虚无,可以说在法国文学中是不“存在”死亡的。然而,佐拉是被死亡搞得不得安宁的,比如娜娜的垂危就突出地表现了萦绕在他脑际的念头。但是大家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社会作家。如果没有社会,那么法国文学就全是爱情的心理分析了。人们偶然地死于爱情,死于随便任何一种疾病,在战争中也不是战死的。可以说,人们过去仅仅研究死亡的社会方面,死亡是外部的。只是到了将近1945年时,死亡才开始内在化,它是不可逃避的、本质的明显事实,并非是偶然性的。普鲁斯特想到了死亡,所有大的作家都明显地想到了死亡,但是他们——普鲁斯特也是一样——只注意到生存的戏剧性的一个方面,只注意到它的豪壮的性质;如果您是一个社会主义作家的话,那还会发现它的可鄙的性质。色情和政治要明显得多,它们比死亡显得更加真实。确实,现在还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是搞政治的,是吃政治饭的。但是,对于死亡、历史和人类的末日的看法,已经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子里,它们变成了真正的、本质的明显事实。 R.和我,我们俩互为依靠,也互为苦恼。夜里,我们蜷缩在一起。这就叫保护。 尽管如此,虽然我苦恼,但是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继续写作,我每天早上就要重新开始,我仍然要干我认为是我的义务的一切。 既然我是无知的,我就不能、我也不应当去对一切加以评论。我也许是有一切理由高兴的。我只能充满信心。 李 化 译 □读书人语 尤奈斯库说:“我陷入了不可表达之中。”知其不可表达却又在表达,这本身即是一种饽论或吊诡。故此,整篇散文可以看作是罗兰·巴特式的写作,是语言的吊诡游戏。而这很可能是自觉的,他的代表作《秃头歌女》,副题便是“语言的悲剧”。 从存在主义、卡夫卡和初级英语会话中引发的灵感,永远是尤奈斯库的宝贵财富。他感受到语言的荒诞统治,遂以不懈的努力消解语言的命名力量。由此文我们看到,语言的上下文不断处在相互质疑、矛盾、推翻和解构的过程中,从而形成一种特别的文体意味,用巴特的话说就是“胜过父法”,能指胜过了所指。仿佛一切都在别处,非但生活,写作本身也在别处,语言阻隔着我对世界的“在场”,我只能在生活与冥想之间优柔寡断,我焦虑、优美、绝望而深刻。 现代派作家难以散文传世,这无疑是因为现代主义的神话思维和象征模式不适于散文的载体,尤其是自述性的、能见出本真话语的散文。在此意义上,尤奈斯库这篇写自己的散文是难能可责的,它以现代乃至后现代作家的经典句法,写出了朴实、亲切和平凡的坦诚,精英之态的矫揉甚少。或许,这也是一种现象学的还原吧。 【高海涛】 加 缪 1913—1960 阿尔法·加缪,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哲学家。著有小说《局外人》、《鼠疫》,哲学随笔集《西西弗斯的神话》等。 西西弗斯的神话 神祇们处罚薛西弗斯,叫他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去,由于它本身的重量,巨石又从山顶上滚下来。他们是有一些理由认为没有更可怕的处罚赛过从事徒劳无功和毫无希望的工作。 假使我们相信荷马,薛西弗斯就是一个最聪明和最谨慎的凡人了。然而,根据另一个传说,他却喜欢干强盗这一行业。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矛盾。意见的分歧却在于他为什么被罚在冥间做这种徒劳无功的工作。先是,他冒犯了神祇,他偷去了他们的秘密。河神伊索柏斯的女儿爱琴娜被天神丘必得掳去了,她的父亲焦急万分,就把这事向薛西弗斯述说。薛西弗斯知道内情,愿意说出爱琴娜失踪的真实情形,但是,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请求伊索柏斯给柯林斯城堡一个水源。他宁愿要取水的恩惠而不要天上的雷霆。因此,他就在下界受罚。荷马说薛西弗斯曾用铁链锁住了死神,冥王普罗图无法忍受他王国中这种寂寞的景象,就派战神去把死神从她征服者的手中解放出来。 又据说,薛西弗斯行将断气的时候,他轻率地去考验他妻子的爱情。他叫她把他的尸体抛弃在公共广场的中央。薛西弗斯在冥间醒来,他对如此不合人情的顺从感到非常的懊恼。于是,他在获得了普罗图的允许之后,就回到人间来惩罚他的妻子。但是当他重新见到这地面的景象,享用了水和阳光,温暖的石头和海洋,他就不愿再回到冥府的阴暗里去。冥王的召唤,愤怒的警告都归于无效。面对着海湾的曲线,闪烁的海洋和微笑的大地,他又活了几年。神祇们不得不予以处罚。使神麦丘利来了,抓住这胆大妄为者的衣领,攫去他的欢乐,强迫他回到下界,那里他的石头已经给准备妥当了。 你已经领会出薛西弗斯是一个荒谬的英雄,他的热情之多一如他的苦难之大。他对神祇的轻视,对死亡的憎恶,以及对生命的热爱,使他赢得这种不可言喻的处罚;他必须拼命做一件无所成就的事情。这就是对人世热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没有听到薛西弗斯去下界的情形。神话就是靠想象来赋予生命的。至于这个神话,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人使劲全身推动着石头,把它推向一个斜坡,我们看见扭曲了的脸,紧贴着石头的面颊,肩膀顶着全是泥巴的石头,插入石头下面的脚,张开的臂,沾着尘土的手。经过他那用无天际的空间和无深度的时间来衡量的漫长的努力,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但他转顺就看到那石头朝山下滚去,他要从那里把它重新推到山顶。他又回到平原。 于是他回来,他停顿的那一刻,使我发生了兴趣。紧贴着石头的把张脸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我看着他踏着沉重而匀整的步伐走向永远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磨难。供他喘息的这一刻,就像他的苦难一样确定地会回来,这是他具有意识的一刻。在他每一次从山顶上下来,渐渐地走向神祇的住所,他胜过了他的命运。他比他的石头更为坚强。 如果这个神话是悲剧性的,只因为他的英雄是具有意识的。的确,如果他每跨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在鼓励他,那么他的苦刑又算得了甚么呢?今天的工人,在他的一生中,每日都做着同样的工作,这种命运也是同样的荒谬的。但是只有当它偶然成为一种意识的行为时,它才具有悲剧的性质。薛西弗斯是神祇的贱民,没有权力,却有反叛性格,他十分了解他那悲惨的境况:当他下山的时刻他就思索着这种境况。这种清明的心智构成了他的痛苦,同时也使他赢得了胜利。没有什么命运能不被轻篾所克服。 如果薛西弗斯下山有时会感到悲伤,他也能感到快乐。这样说并不算过分。我再一次想象薛西弗斯从山上下来,走向他的巨石,他的悲愁正在开始。当世间的情景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当幸福的召唤频频不断,这时,忧愁的情绪自心中涌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了。无边的悲苦,沉重得无法忍受。这就是我们的蒙难之夜。但是一旦认清楚之后,沉重的真象就消失了。所以,奥狄柏斯(Oedipus)毫无所觉地服从命运。但是当他自决的刹那,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他眼睛瞎了,心灰意懒,这时他发现唯一使他和这世界还有联系的是一双少女冰冷的手。于是他惊人地宣称:“不管这么多的磨难,我的晚年和我崇高的灵魂,使我得到一个结论:一切都很好。”索福克利斯的奥狄柏斯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克离洛夫(Kirilov),提出了荒谬的制胜方法。古代的智慧肯定了现代的英雄思想。 一个人不会发现了这种荒谬的情况而不去写一部寻求快乐的手册。“什么!由这样狭窄的途径——?”然而,世界只有一个。快乐和荒谬是同属大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的。如果说快乐必然由荒谬的发现而产生,则是错误的。荒谬的感觉也能因快乐而产生。“我的结论是一切都很好。”奥狄柏斯说,这个宣说是神圣的。它的声音在人的狂野和受限制的宇宙中回响着。它告诉我们,我们并不会走上绝境。它把神祇赶出了这个世界。它使命运成为人的事务,必须由人自己来解决。 薛西弗斯所有沉默的欢乐都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归于他。此外,当荒谬的人体味了他的苦难时,他会使得一切偶像都沉默下来。宇宙突然恢复了它的沉静,大地上无数诧异的小小的声音就会升起。无意识的,秘密的呼唤,从所有的脸上发出邀请,这些都是胜利的必然的回转和必须付的代价。没有太阳就没有阴影,而且有其必要去认识夜晚。当荒谬的人肯定时,他的努力就永不停止了。如果有个人的命运,就没有更高一层的命运,或者只有一个他认作不可避免和应予轻蔑的命运。关于其余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是他生命的主宰。当人在回顾他一生中那微妙的瞬间,薛西弗斯从山上走向他的巨石,在这微小的枢轴上,他想着一连串不相关连的行为,它们由他构成,成为他的命运,在他记忆的眼中结合,不久就由他的死亡加以封锁。因此,凡是相信人的一切故事都是属于人的本身,一个瞎子很想看得见,他知道黑夜是没有完结的时候,他还是继续努力。巨石还在滚动。 我让薛西弗斯留在山下!一个人永远会一再发现他的重负。但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诚,这真诚举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结论说一切都很好。此后,这没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来,即非有益的,也不是徒劳的。这石头的每一颗原子,在这充满了夜色山上的每一片矿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挣扎着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实人们的心灵。人们必须想象薛西弗斯是快乐的。 陈鼓应等 译 □读书人语 西西弗斯受到神祇们的处罚,终日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滚下之后再重新往上推,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从这个神话,折射出我们人类在残酷命运面前的尴尬,在琐碎事物面前的无奈,在与环境抗争与痛苦搏斗过程中的荒谬。与其说加缪从古希腊这则神话中,发现了荒谬,不如说他从现存世界中发现了人类处境的一种荒谬。然而,比这更重要、更有意味的是,加谬不仅仅发现了荒谬,同时也发现了荒谬的英雄。这荒谬的英雄是神,也是人,是具有某种神性的人,而不是非人性的神。发现我们生存现状的荒谬的人堪称智者;发现我们生活中荒谬的英雄的人他本身就是英雄。正所谓惺惺惜惺惺,古今中外皆然。大多数人但知西西弗斯的痛苦与艰辛,很少有明了西西弗的欢乐与幸福。对生命而言,幸福永远是一种高贵的付出,而不是廉价的占有,在此感悟的前提下,方可谈到自己做自己生活的主人,方可谈到对大地对生活的无限热爱,方可谈到真正意义上的人。加缪从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发现了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产儿,那么,我们在拥抱人间幸福的同时,又怎么能忍心割爱荒谬?!因为这篇《西西弗的神话》,作为读者,我多想提议所有的读者捐款,为加缪建一座纪念碑,不为死者,而为生人。 【彭 俐】
  1. 校者注:又译作“西西弗斯”,这里正文仍用原译“薛西弗斯”。
反与正 这是一个古怪而孤独的女人,她和各种精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参与它们的争吵,拒绝见家里的某些人,因为他们在她藏身的那个世界里名声不好。 她从姐姐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这五千法郎到了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颇使人有困扰之感。应该把这笔钱投在什么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使用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当这笔财富很小的时候,困难就来了。这女人始终不变。她快死了。想使自己那一把老骨头日后有个遮蔽。这时有个真正的机会送上门来。她那个城的公墓里,有一块出租墓地刚刚到期,土地的所有者们在那里起了一座壮观的地下墓室,线条简洁,砌有黑色的大理石,一句话,的确是一件珍宝,他们四千法郎就让给她了。她于是买了这座墓室。这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证券,不受金融波动和政治事件的影响。她让人整理了墓坑,随时都可接待她的躯体。一切就绪,她让人用金色的大写字母刻上她的名字。 这件事使她感到很满意,竟对这墓产生了一股真情。开头,她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后来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必到了。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唯一的消遣。快到下午2点钟的时候,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门,那里就是公墓了。她进了墓室,仔细地关好门,跪在跪凳上。就这样,她面对着自己,比较着过去的她和将来的她。她找到了那一条断链的环,不费力看破了上帝隐秘的意图。通过一种奇特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恍然大悟: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然死了。万圣节那天,她比往日到得晚了些,发现门下虔诚地铺满了紫色堇。原来是一些不相识的同情者,他们非常细心,看到墓前竟没有鲜花,就分担了家人的痛苦一起来怀念这被遗忘的死者。 现在,我还得再谈谈这些事情。窗户的另一头有一座花园,我只能看见它的围墙。还有光影流动的几丛树叶。往上,仍旧是树叶。再往上,就是太阳了。人们感到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世界一片欢乐,然而我却只看见枝叶的影子在我的白色窗帘上晃动。五束阳光耐心地在房间里撒下一股干草的香味儿。一阵微风吹过,窗帘上的影子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随即又飘走,从阴影中射出了那一瓶金合欢花的灿烂的黄色。这就足够了:只一缕微露的光亮,我的心头就充满了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正是那个1月的午后使我面对世界的反面。空气中还透着寒冷。到处是一片片似可捏碎的阳光,但已蕴含着永恒微笑的种种迹象了。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投入这枝叶和阳光的游戏之中。化作这一片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化作这一股温柔和激情,它们在空气中呼吸。倘若我想认识我自己,那就是在这光的深外。倘若我想理解和享受这种交出了世界的奥秘的滋味,那就是我在宇宙的深处所发现的我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使我从环境中解脱出来的这种极度的感动。 在此之前,我说的是另一些事情,说的是人和他们所购买的坟墓。现在,让我从时间之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吧。有些人在书页中夹一朵花,藏起一次使他们动情的散步。我也散步,但那是一位神祗在抚爱我。生命是短暂的。虚掷光阴就是犯罪。有人说,我是活跃的。然而活跃仍旧是虚掷光阴,因为人在消耗自己。今日乃是一次暂停,我的心前去迎会它自己。如果说那种焦虑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感觉到了这不可能知的瞬间正像水银珠一样地从我指间流走。有些人愿意对着世界转过背去,那就由他们吧。我不抱怨,因为我看着我长大。此时此刻,我的全部王国在这世界上。这阳光,这阴影,这炎热,这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一切都写在这窗口之中,我透过它看见天空撒下它的完满去迎会我的怜悯,我还会去问某种东西是否正在死去,人是否在受苦吗?我可以说,我一会儿就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朴实单纯。不,重要的是真,于是一切尽在其中,例如人情和纯朴。那么当我活在这世界上,我什么时候更真呢?动欲之前我已被满足。永恒在彼,我希望着。现在我所希望的已不再是幸福,而仅仅是自觉。 一个人在观照,另一个人在掘墓,如何将他们分开?如何将人及其荒诞分开?看哪,天微笑了。光在膨胀,夏天快到了吗?这就是那些应该爱的人的眼睛和声音啊。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激眷恋着人。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是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这种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出来。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吧,就像……”尽管多方求索,我的全部学问尽在此了。 无论如何,我并不能肯定我说的对。我是否想到人们讲给我听的那个女人,这并无关紧要。她要死了。她还没有咽气,女儿就给她穿衣服入殓。实际上,四肢还没有变硬时,事情似乎更容易些。不过,我们生活在匆匆忙忙的人们中间,这究竟是很可奇怪的。 郭宏安 译 □读书人语 我至今无法说清加缪方式所给予我们的全部感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加缪的方式是一种折磨人的方式——快乐的折磨人的方式。围烧加缪的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中似乎都充满了上帝的眼睛,加缪给予我们的每一分钟,似乎都连续了一种思想觉解的过程。加缪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有关我们自已及世界的真正意图,生与死、光明与黑暗、正与反、前与后等等的一切,他从来没有抛过来一束稳定可靠的答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这一切都已经使我们丰富,使我们一遍又一遍地从时间之流上抬起头来聆听神的声音。和加缪比起来,笛卡尔是一位蹩脚的思想家,因为他习惯于论证这一近于静止的方式,他喜欢把思想当作一种固定的宠物,放在案头上,然后静静地打量。加缪则悲壮得多,他从世界的每一束阳光,每一滴水,每一片树叶中汲取精神的养份,他在生命之流的每一秒钟里想把天地参悟个水落石出,这样,他必然地悲剧性地永远处在一种觉解的状态中。他的姿态、他的方式、他的全部的跋涉与努力最终接近于一种不可知的状态,他的巨大的思想体系形成的巨大的回流裹挟着他,沿着天与地的缝隙,泥沙俱下地走下去。这种状态可能更接近东方的禅,思想的觉解被无始无终地连续起来。对此,加缪本人明白元误,有禅与无禅的人的区别可能就在这里,请看他对写作这一职业的解释:“……他脆弱但也固执,他不公正却又醉心于正义,他在众目睽睽下既无羞愧又无骄傲地构筑他的作品,永远处在痛苦与美的分割之中,并且一心一意要从他的双重存在中提取他固执地试图在历史的破坏运动中建立起来的作品。如此说来,谁能够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现成的解决办法和如所的道德教训?”我想,这应该是加缪对他本人及这篇《反与正》的最好注解了。 【北 河】 罗布-格里耶 1922—2008 罗布-格里耶,法国作家。生于布雷斯特,原为农艺师。1955年后任巴黎子夜出版社的文学顾问,并从事写作和摄制电影。作品有小说《橡皮》、《窥视者》、《嫉妒》、 《快照》等,电影剧本《去年在玛丽亚温泉》。他编导的影片《不朽的女人》(1963)获德路克电影奖。 克洛德·西蒙 克洛德·西蒙其人,与所有伟大小说家所显示的风貌一样,自始就表现为一种双重性的形象:作为人的一面和作为作家的一面。作为人的一面,即作为知名人士那样的面貌,或作为朋友那样的面貌,或者,某一次晚间电视“作家答问”节目小小屏幕上人们看到摄像机威逼下被弄得手足失措的一位先生那样的形象;作为作家,也就是人们从阅读他写的书所再现出来的形象。即便是这样两种形象,也都不是单义的:如作为朋友,他的真正面目也与贝尔纳·皮沃导演下作为一个平庸演员表现出来的形貌大不相同。至于他那模糊不清的侧影——或者有时相反,他刻划得比较清晰的面影,即阅读他的作品后在我们想象中形成的形象,也是复杂多变,自相矛盾的:人们读他同一本书可以通过一百种方式去理解,并可以赋予写这本书的人以一百种面目。 在布莱希特戏剧大为盛行之时,对于布莱希特人们纷纷谈论他的马克思主义戏剧,说他是主张阶级斗争的辩证理论家,或者相反,说他是为雇主作鼓吹的传道士,这时,罗朗·巴特却宣布说:“关于贝托尔·布莱希特,他喜欢抽优质雪茄这一项,人们谈得很不充分,”罗朗·巴特这一说法使得人们大为惊奇。对于克洛德·西蒙,有关于此,似乎也是谈得很不充分的。 在五十年代末期,批评界对克洛德·西蒙总算青睐有加,开始重视他了,但是,那也无非将他看作是制造恐怖感的知识分子团体中之一员,这个团体其实并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这就是后来文学史上称之为“新小说”的便是。这个团体,与一个文学流派,不可同日而语。团体内部每一成员各自走各自的道路,他们选定的方向看来也应当是彼此相距甚远的,甚至互有分歧,如果不说是对立的话。大学的理论批评家很快就把他们当作别有新鲜滋味的上选食品抓住不放,并且在精神才智方面那也是最适宜于作出各种激动人心的解释的(如梅尔洛—蓬蒂生前在法国学院开讲关于克洛德·西蒙的课程),与此同时,广大报刊出版界也卷入关于新小说的论争;巴黎文学界也对之议论纷纷,很快就超出我们各自原有的分界线,倾向于(难道我本人也曾促进这种演变?)将这许多彼此相异的作家拉在一起混而成为一体。 克洛德·西蒙所特有的抒情性激情,娜塔利·萨罗特对形成人类关系组织中种种细微的攻守运动所进行的精细的活体解剖,以及关于描写人似乎被排除在外的那个冷酷世界加之于我的所谓“客观主义”,其间都有许多显著的区别,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出来的,毋需多说。但是居于统治地位的批评界加于我们所有的人(反对我们?)“新小说”这个命名本身,也只能有助于公分母的缩小。这样一来,如果有哪一位专栏作家对团体内部透露出某种对立现象加以强调的话,那么,按照那个分而治之的奇妙的老办法,这就有了赞扬一个打击一个的口实了。这样一来,也就可以一举将文学复兴的大趋势一笔勾销,而这种复兴无可置疑是本世纪中期法国小说十分突出的标志。 我们的敌人(他们并没有死绝,远非如此!)到处散布新小说的小说家的标准像,但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对于克洛德·西蒙都是用不上的,这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我们几乎都被说成是抽象的、冷冰冰的、教条式的、没有躯壳的一帮理论家,我们写出的作品是任意胡来,我们写的文本,晦涩艰深,或者根本看不懂,完全不具备可感性,是与生活完全隔绝的。必须等待三十年,这样一个荒谬的形象才开始渐渐消退。有一些所谓阅读我的书的读者,在外出旅行途中,遇到我本人,看到我也热爱大自然、美酒或美丽的少女,大为惊奇,这样的事谁知发生过多少次?只有在八十年代开始之时,公众对我们新发表的作品看来感到有某种热情的亲近感了,如克洛德·西蒙的《归营田园的人们》(Les Georgiques〉,娜塔利·萨罗特的《童年》(Enfance),玛格丽特·杜拉的《情人》(L’Amant),或我自己的《重现的明镜》(Miroir qui revient)。 所以,十分明显,克洛德·西蒙同那种在四分之一世纪时间内虚构出来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新小说派小说家完全相反。不过,就我而言,我倒十分愿意把他看作是我所理解的新小说的典范。一种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力,是这样强烈,又是这样富于个性,以致屈从于小说传统形式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还有那种直接的感觉,不仅引向人,也延伸到物,同样也深入到词语与语句的内容实质;还有一种决不妥协的忠诚,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将各自的努力进行到底,一本书又一本书地逐步推进,对于学院派批评的抗议置于不顾,学院派批评妄图强行将富有生命力的文学纳入令人放心的陈规旧套之中,那是注定要失望的;还有对于读者群众的信任,这种信任有时出于不得已对读者略有怠慢,但决不愿把可厌的、标准化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他们。诺贝尔奖金所褒扬的正是这样的激情,这种对于现实世界,对活生生的人以及自由表现的激情。 我是在1956年认识西蒙的,也就是说,热罗姆·兰东 和我正在寻求具有强烈个性的小说革新者以组织在子夜出版社周围——正是在这样一个时期,我们相结识了。我们那样做的目的是要开展共同的战斗,以求有益于各不相同、未加入任何一派、有才能的作家,因此与流派问题完全无关。当时,完全出于偶然,我拿到一部小说原稿,这部小说我看过之后,兴奋异常。这就是克洛德·西蒙的《风》。克洛德·西蒙十年之间在人马星座出版社(Sagitta-ire)出版过两本书,在卡尔曼—莱维出版社(CalmannLevy)出版了另外两本,没有取得公众的注意,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我想尽早见到这位作者,我觉得他是有伟大前途的。我曾经问过他,他的小说自始至终叙事之强劲有力如同飓风那样猛烈,为什么中间或此或彼被一些奇怪的语调断裂分割开来(我以为这是使力量削弱了),并伴之以突如其来的强度的衰减:即在叙述的整体之中插入一些章节,并在写法上写得比较更为审慎而且循规蹈矩,更加传统式的,目的很明显,是向落后的批评界表明此时此刻事件发展以更加猛烈的气势更加坚定的信念跨入暴风雨那样的境界了。 克洛德·西蒙当即回答我说,他同意我的意见,同意这些灵气尽除的章节写得空空洞洞,形同废话,同意这些章节从文学角度看只能取得否定性的反效果。他以一种感人的谦逊态度补充说,这种情况出现的唯一理由是为了让卡尔曼接受全部作品,否则,卡尔曼一定会认为那本书写得艰涩难解,不够“合理”,予以拒绝。 宁可在他的酒里掺水,他心中无比珍视的原有文本一点也不改变,所以他在其中兑上几杯淡而无味的汽水!兰东和我,我们当时就建议把那些谦恭的添加物都给删掉,按他最初的样子恢复全书,如果卡尔曼—莱维拒不接受,我们请他把书稿转给我们。就这样,《风》在子夜出版社出版了,此后,克洛德·西蒙所有的作品都在子夜出版社出版,由此开始,他的天才得以自由驰骋,出版方面的任何限制宣告解除。在这一事件中,有一条教训:现存秩序的守门犬尽管老大不高兴,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声名鹊起,很快他又取得世界范围的声望,因此法国现在才得以取得来自瑞典的荣誉。 “在他的酒里掺水”这一说法出现在我笔下并非偶然,因为西蒙本人在这个时期就是葡萄种植者。在这里,作为一个人的风貌,以及他个人的全部历史,正好是作为作家的风貌的印证。投身于西班牙战争的战士,1940年在佛兰德地区服役的骑兵,葡萄种植者,滑雪运动员,所有这些形象,对我来说,都可以在这深深根植于有血有肉生动活跃的生活中的作品里面找到,这种作品与因打乱了我们的习惯一厢情愿加之于先锋派文学那种抽象化和枯竭的绞脑汁作法的“象牙之塔”,真是相去十万八千里。 说到这里,让我们看看亨利·德·科林斯 这样的证明吧。亨利·德·科林斯在那灾难性的佛兰德战役中,曾与骑兵西蒙并肩作战,在我们这部获诺贝尔奖的小说中,人们多次看到骑兵西蒙那种徒劳无谓的英勇气概;其实,他是怀着索谬尔军校骑兵教官中处在特权地位的顽固军官那种残忍的温情对之加以嘲笑的,德·科林斯很可能就是这类具有贵族身份的骑兵军官的原型,如果不是范型,至少可说是人物生成的始因。骑兵部队这位军官在他出征日记中经常提到与其坐骑融为一体的军人西蒙,仿佛有一种自然力量把他们全体推向他们的终局,既悲壮又荒谬的命运:在溃败途中,面对敌人的坦克,全副武装,高举战刀,冲向死亡。孤独的骑兵克洛德·西蒙,他有他的风格,如同被骑兵大队不可抗拒的潮涌所裹挟,引向一种今非昔比的浪漫主义,于是回忆、想象、幻觉随着大潮一涌而起,克洛德·西蒙的文笔立刻就把热情的读者激动起来了,把他们引向世界,有时甚至将读者推向某种具有同一性的奇异现象之中:有些青年沿着这位大师的轨迹亦步亦趋,也拿起笔来写作,不仅使用他的词汇用语,行文中也浮现出与他笔下语句同样独特的节奏,不仅这样,他们还写他曾经写过的人物,他们创造出一种虚幻的性格,既闪耀着赞美的光彩,也带有嘲讽的色调,对此西蒙是颔首微笑的第一人。有些专家可能还记得十五年前出现过一部篇幅不长的小说《公共汽车》(Omnibus),是一位名叫伯努瓦·彼得斯(Benoit Peeters)的人写的(最近获得昂古列姆连环画大奖的人就是他)。他的文笔是对西蒙式笔法意味隽永的模仿。小说的主人公就叫克洛德·西蒙,是一位大作家,而且还是一位神经错乱的作家,嗜酒成癖,时刻以为诺贝尔奖即将归属于自己!但是那位真克洛德·西蒙在那个时期对于获奖一事根本想也不曾想及,竟怀着诙谐殷勤心意给他的书写了一篇序言。 王道乾 译 □读书人语 从最后一节往前读,不知道是不是“新小说”派作家们构思上的一种幽默,但读这篇介绍西蒙的短文,读到通篇唯一可以称作故事的最后儿句话,回头再想一想西蒙这个人及其心态,我们该会有所收获啦!短文撰写者格里耶也是“新小说”派中的头面人物,文中他没忘记介绍自己。 西蒙沿着弗兰德公路溜溜达达在干什么?二战期间这里曾炮火连天,战刀飞杨,那时间的西蒙当然没有这份悠然自得的闲心,也许他的这份闲心也是得天独厚:“于是回忆、想象、幻觉随着大潮一涌而起”,西蒙把他所有的激情都隐遁在溜达的后面。必须承认西蒙这个人独具慧眼——绝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原来:这条公路,通往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领奖台。 西蒙可指责和可赞杨之处都在这里,他以悠闲的心情面对别人的指责甚至是带有嘲讽意味的模仿,他不去辩解他在这条路上发现了什么,至多是玩一些“酒里加水”的把戏,换取旁人的一点理解。这可能是高手下棋的漏步被误以为是假招式,也可能是棋力还没有达到却被人误以为达到了某种境界。要了解这一点,单凭短文永远无法理解。还是更多地去读西蒙的作品吧!这决不是忠告。 【鲁一玮】
  1. 热罗姆·兰东,子夜出版社出版家,新小说作家的作品基本上都在子夜出版社出版。
  2. 《风》,1957年出版。
  3. 1940年与克洛徳·西蒙同时在法军骑兵团服役的一位贵族,后来在西蒙的小说中屡次出现的骑兵队长德·雷谢克,据说就是以他为原型。
  4. 指克洛德·西蒙的代表作《弗兰德公路》。
桑塔耶纳 1863—1952 乔治·桑塔耶纳,美国现代著名哲学家、作家。原籍西班牙,九岁时入美,长于波士顿。1886年哈佛大学毕业后曾赴英德等国留学,1889—1912年间受聘于母校哈佛任哲学教授。1914年后迁居法、英与意大利诸国。著有《论美感》、《理性的生命》、《存在三领域》及理论随笔集《最后的传教徒》。其中《论美感》一书广为中国读者所熟悉。 云 雀 每一个善良的英国人的身上都有着几分诗人气质;在他的性格深处总是储藏着那么一团富裕精力,这些他平日的一般事务既用不着,他身上的艺术才能又不足以使之获得明白表现。他的确能汲取到它,而且以一种发之于自由自在的欢欣怡悦的心境去掬饮着它,但也仅限于少数清净或虔敬的时刻而已。他常常觉得,除非他的全部日常冗务能够暂时彻底脱身,他便一切总不自在。这正是为什么他的宗教总是那么淡薄而又(按他自己说法)那么纯洁:这个宗教与任何具体激情或事件无干;纯是一片虚无之境,它寥寂而藐远,宛如那缥渺的晴空。这也是为什么他热爱大自然,热爱乡间生活,但却不爱城居和厌烦俗人;而他自己喜欢的那些,又难免觉得失之孱弱,伤感甚至过于美化。其实他心底的那副诗才正是一种抒情之才。一旦当他掬饮了这精纯的幸福醇醪,而再返回到人世,他便会感到,这时他对人对己又将变得格格不入,难道他过去对人对己不都是透过那世俗与假冒的纱幕去窥视的吗?这时他已不再能够心安理得和保持自尊;他不能在洞悉人的一切之后而仍对人保持友善。但是尽量对人友善和对己忠实却又是他心底的深刻愿望;因为即使人生在其不加掩饰的情况下难免是一团乱麻和一场混战,然而灵魂的完美却又不时映动辉耀其间,因此仍然不失为某种补偿。哈姆雷特便是这受禁锢心灵的一曲经典表达,而天端的云雀则似乎是心灵在其对自由的追求上的一个活的形象。 说起这些云雀,我很怀疑它们体躯之中那些不够轻快飘逸的部分,按比例讲,便一定要比我们少得许多。难道这些云中之物便无需去寻觅食物和养育子女了吗?难道它们便不必按其特有的方式去操劳、防护和担惊受怕了吗?很有可能,饥寒疾病对它们袭击的频仍与厉害程度远远超过我们。但是我们对它们的种种却往往未能设身处地想想,而是仿佛看戏那样,只把它们看作所扮演的那个动人角色,而再想不到其它。我们路过田野时,倒也经常驻足去听听它们的高空歌唱,但却可曾想到它们的家庭苦恼;当然这时连它们自己也似乎全都忘掉,至少它们还有足够的余闲精力去纵情欢唱一番。正是这种辉煌的(虽说短暂的)解脱,这种以极大柔情对内心生活的带反抗性的异样重视,才使得每个有着诗心的英国人氏都喜爱云雀;云雀此时在他心目中的观念无异是一种欣幸的兄弟情谊,甚至即是一名导师或者向导形象。 云雀甚至使雪莱都羡慕起它,至于我们常人对其才情就更无不去羡慕之理,而这点既见之于其狂烈,也见之于其空灵。即使说到雪莱,他平生的许多外界环境对他灵感的发挥也不可不谓有利,因而曾使他得以那般自由而热烈地去纵情咏唱;当然也有可能他误以为那邈远的地域会有更多的感人事物,因而幻想在那白云布谷之乡 里面恶鸟与窳俗或许不致像议会制的英国那么专横跋扈。他似乎认为人性的目的决非在于酒食征逐,游猎竞选等等,不是在大学里优游岁月,或念点希腊文之谓,而是应当进入那天真的、抒情诗般的狂喜境界和形成烈焰似的理想信念,但同时却又不可使人变得贪婪妒嫉和刻薄用情,也不可强迫之,禁锢之,使人尽失其率性任情之自由。说实在,牛津回廊与伦敦市街对于天性所能进行的翔驰之有利程度并不亚于英国郊野之于云雀;那里有足够的事物可供思考。但是雪莱对于人的天性太不耐烦;他感到惊骇不置的是,社会这个罗网里面装的净是一些冷酷无情,野心嫉妒,其中善良的东西实在太少。他忘记了人类生活本来便是这样渺茫不定,因而对付那些逆境劲敌的唯一武器便是善于行动和善于斗争。这一情况对于云雀也不例外,如果单就其生存的基本物质方面而言;然而正因为它们的飞翔有形可睹,正因为这种飞翔乃是来自生物精力欢畅的迸发流溢,而绝无半点人工或思虑成分,因此这种飞翔遂使人觉得那内在的自我获得了彻底的解脱,一种在人来说不可能实现的解脱。 然而云雀的飞翔,却由于命运某种罕有的惠顾,一切仿佛尽是天机、果敢与信赖的流露,俨然超越了物质的界限;其中见不出半点经营与拘谨的痕迹。它们空中的生涯,在宇宙万有的盲目的悸动之中,纯然是天机活泼,一片沉酣。它们是黎明时分的爽籁,是探寻经验而又忘却的童稚心灵;当它们似乎在啜泣抽噎时,它们只不过在屏息敛气。当它们从地面腾空而起的时候,其急骤有如焰火的猝发或飞瀑的奔迸,简直是一天花雨,彩焕缤纷;它们一路盘旋而上,层层升入清溟,又节节降至低空。它们的歌声宛如清溪的潺潺,婉转多姿,令人难忘,但又起伏低昂,因风变幻。它们的欢畅在我们看来真是天使一般,这不仅因为这种喜悦降自那辉耀的天宇高处,仰首翘企,仍然无影无踪——这本身就有几分崇高意味——而主要因为那云雀竟为唱而唱而狂歌如此。显然它们是在欢庆自己的佳节,倾注其全力于一种永恒的而又全然无用的东西,一种俄顷间的销魂般的快乐(唯其是无用的与永恒的),正象一般祀典与祭献的举动那样。整个生命在它的躯体之中完全得到净化。这正是我们所艳羡的;正是这个,才使我们于倾听之际,难免会哽咽起来,不觉涕之无从。它们似乎那么辉煌卓越地取得了我们穷尽一切努力而终无所获的那些东西(然而也是唯一不负它们一番苦辛的东西):幸福、无私与活在精神之中的片刻瞬息。这时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啊,但愿我也能把一切忘却,但愿我也能不再那么瞻前顾后,但愿那思想的苍白范型不要把我变成一个奴隶,一个懦夫! 其实象云雀这类纯属体躯性的欢畅即使在人来说也都不算什么希奇,而它们所唤起的种种联想对于英人则是一种强烈诱惑,原因是,就其现状而言,他们在道德上还很年轻,仍然比较贪图嬉戏游乐,仍然自信能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携入到某种天国里去,不论在爱情还是在政治宗教方面,而还不到听天由命之年,既无需将那属于自然的归还自然,也无需把属于上帝的瞒哄上帝。唉,只可惜等待在他们前面的不过是一番悲惨道理,只须他再添几岁,这事不愁他不能明白。除非由于长年修养,积之有素,或者天降奇迹,百能顺应,因而上述欢欣已与大自然的全部音籁节奏息息相通,融而为一,这种体躯方面的欢欣必然只会遇到不幸结局。歌舞也好,爱情、嬉戏乃至宗教热情也好,都无疑是一些强大酵素催剂;诚能用不违时,自是人生佳事。然而一旦当这一切或因迫于外力,转为肩上职责,或因出于需要,变成严肃问题,例如成了伦理或科学的研究对象等等,这时同样会弄得乐不抵苦。这时前此曾经仿佛彩云似的驰骤于梦魂之际的那股灵感狂飙早巳无影无踪。灵感这事乃是体躯性的,这点我们从柏拉图的书中便不难隐约看出。灵感来自幽谷深渊,来自那地母赫希亚 的炉灶,因而异教徒自不免要钦崇不置,敬如神祇。然而唯有艺术和理性才是(就其伦理意义而言)更神圣的,这一节倒并非因为它们不及灵感那样更多本诸自然(那贮有不少物种与精气的地母乃是万物之源),而是因为它们能攀登到那秩序、美与智慧的无极高天,那永恒尊荣的最终显现。在这个溥博无垠的广域之中,即使这个身无羽翼的两足动物 也尽可以凌霄翔翥,纵声高唱。不过广阔太空尚不是艺术与理性的唯一活动天地;现在飞行人员不也一样能够做到(他们不过是一种新型的水手)。他们的升空入地一是为去冒险,二是能挣高薪;那只是一种年轻人的玩艺儿,它的浪漫魅力很快便会消失;他们的全部技巧与辛苦所能换回的无非是一点物质报酬。人的真正光辉只在他的智力;如果他在任何别的方面也有什么光辉,那只能是愚蠢昏庸与虚张声势而已。一个人只要智力并不缺乏,那么凭藉着它,自能不为事物的表象所蔽,不为一己的官能与欲念所囿,不为一时一地的偶然际遇所束缚,而是挺拔超绝,卓然于尘俗的藩笼之外,这时未来的一切在他看来不过尽是些过去的旧事,而过去的旧事又时刻如在目前;至于对己对人,则是既能谴责,又能原谅,既能弃绝,又能热爱。一旦当他在内心深处可以无拘无碍,上通神灵,空中云雀的那种颠狂激越又有什么值得特别歆羡? 他的心智即是他的翅翼。这并非是说,有了这个,世间的一切功名荣耀在他的动物性方面便能充分得遂,这事是只会失败的;而是至少能将他的失败高高携入到那笑与光明的世界当中,那里才是他的真正幸福所在。他并不能真的像云雀一样,在某个天之将晓,以它那青春般的激切狂热,和以那无拘无束、喷溢磅礴的无限活力,在云天之上振翮翱翔,仿佛生命的开始已经急不可待:这种事体乃是一只笼中雀的扑打挣扎,一种对现实环境与凡俗平庸的叛逆举动,它的自身虽然显示出某种预兆与某种精神,但也仅是一种失去其自制的精神,尚不足语于幸福,更谈不上能产生幸福。思维才能做到这样,那足为人生的极致之冠冕的思维往往能伴随我们历尽生命的全部行程,且使我们能安于它的结局。心智的焕发更是灿烂耀目,光华四溢,精彩有如荷马。它对天性中的一切都能追本溯源,穷其底蕴,不为所制而又不加干扰,事实上心智往往能使天性变得更加惬意可爱,并能将其从虚荣浮夸之中拯救出来。 感觉好比是紧贴我们身边的一个活泼儿童,总是叫喊,你瞧,你瞧,那是什么?意志好比是一名唠叨家伙,总是怒气冲冲地指责我们不该这样那样。至于历史、故事与宗教则都好像诗人,他们总是不断地在把许多事实拿来改编,以便重新赋予它们以其自身并不存在的某种悲剧的统一。心智的这种种表现形式都是精神方面的,因而从物质上讲,乃是多余之事和不大受到拘牵;但它们的精神则是虔诚的,极好对心智寻根追源,因而常不免显得忧心忡忡,不似云雀的音乐乃至人的音乐那般辉煌灿烂,洒脱不羁;然而思维就其本性来讲乃是更纯粹的音乐,仅是其题材内容带有追溯性质和较好操心具体事实。其实这种操心也是少不得的,因为精神在人的身上不可能只是悠闲自在,行若无事,仿佛云雀那样,而是要将其劳动与智慧成果认真着录下来。人的负担向来沉重,长期无所事事会使他活不下去。他未尝不想一味沉缅于他的语言文字、金字塔与神话传说之中;但是他的安全范围原很有限,因而不可能将其偌大精力心地轻快和气派豪雄地随意浪置虚抛在他的游乐嬉戏上面,仿佛云雀那样。人的音乐乃是有其歌词可寻的;他给事物样样起了名字;他对自身的一部历史也要尽量抽绎出其内在旋律,并自信它比那实际情形更加富丽壮观。他的喜庆节日浸透着沉重悲哀;这些往往即是他生命当中种种重大转折的标志记录——收获、殡葬、补赎、恋爱与战争,等等。而如果他真的将这种种烦心的事都一概不管不顾,那他不是放浪即是颠狂。对他来说,唯一的解脱之道即是一篇清醒哲学——但也是评论性的而非梦幻性的,此外再无其它。他的心智最为风发踔厉、飞扬激越之际即是当着他的生命最少消耗之时;因为如果说艰苦的思维有时令人感到头痛,那乃是思维来得艰苦,而不是由于思维本身;我们的糊涂头脑所以常是碰碰撞撞,反反复复,主要因为我们不善思考。但是如果你的东西井井有条,那时理解起来就不会过于辛苦。心智既是战争之花,也是爱情之花。然而不论战争爱情,关键仍在一个理解。试想,当着那灵感到来情与境会的快意时刻,我们对于事物的领悟曾是何等的神奇惊人,我们曾经怎样地海阔天空,一跃万里,我们曾经怎样把那百千事物一眼抓住!这时哪里还有什么辛苦,这时是既无龃龉,也无踌躇,也无对所需弄清之事的苦心焦虑,曲折困难,而有的只是对这个复杂精巧、方而广阔的有趣世界的一番喜悦,一番陶醉,其空灵要眇有如云雀,但比它更富于细节性状。如其说云雀的歌之能够偶然超迈绝尘是由于它的酣畅恣肆与空虚欢乐,我们之能够如此却主要来自我们的歌的包罗广阔。瞻前而顾后原也是人的情理中事;对于来日的种种毫不考虑,对于已逝的一切也毫不惋惜,那就未免既欠诚实也太无勇气了。我们必须从这个基础出发,以我们人的弥漫精力(亦即人的艺术)去代替百含花的宁静祈祷,以我们人的广阔领域(亦即外界知识)去代替云雀的热情倾诉。 在这个全然不同的高度之上,我们就真的不难变得“像云雀一样的快乐”,只要我们也能像它们那样对于其游乐不加限制,甚至愿意象猫咪那样到处活蹦乱跳,然而奇怪的是,至少在现代社会当中,一些人对于思想总是那么态度粗暴和很少宽容。他们对思想好像对瀑布那样,总是想把它驾驭控制起来,或者像对曤了眼睛的参孙,硬要他踩着他们的利益或正统的踏车来为他们日夜辛劳!他们的这份愚蠢,这份奴性真是可恶之极!他们认识不到,当那自然在经历绝大坐蓐之苦,终于把某种新的生命降生下来,那不可免的思想早已就在那里,而且不索分毫,另外不到此时绝不早来片刻。其实头脑的激扬沸荡也正像歌唱与飞翔那样,同样具有实用性质,而一开始时确曾帮助云雀生存下来,那情形正与百合花的洁白可能得自它引来的蜂蝶的虫媒作用这事并无不同;退一步讲,即便就是生理感官,它们与实用之间也还存在着不小距离。大自然对于她身上许多巴洛克式的装饰玩艺,甚至她的某些缺点,往往过于耽爱,非到再不可留之时,绝不肯轻易抛弃。某桩显属有益的发明,某个刻不容缓的改革,她也很少关心,而只是到了后来,万不得已,这才不得不去胡乱作点尝试。大自然既本无实利目的,也就无需特别重视节俭、匆忙与简朴作风。对于精神她尤无吝啬之必要,这在她说既非负担,又无消耗,只不过听听它的笑声而已,不过在她内心深处,倒也始终是个奇迹,是桩奥秘。全部动物性的官能,也不论其为有益无益,在精神的领域之中(即其中可能觅到的一切喜乐痛苦与美之类)都可说享有这第四度空间。精神会把它自己生活于其间的那些飞逝时刻缀以抒情诗般的炽烈感情。精神真的会给百合花去着色,为紫罗兰去添香 ;它会把万千形影化成活跃的现实,而这些,在精神的光焰将其点燃之前,只是纷纷溶溶在万汇的消极的秩序与真实之中,正如鸽泉之畔的露西 的妩媚在未邀得华滋华斯的清眷之前那样。自然的微笑并不总是意义足称的;它那充满着变化的和谐,而这个正是精神之所自出——正象星球的会合与食蚀等现象,就其对官觉上的似乎简易一点来说,虽是明显不过的事实,但在物质上讲,对于那些运中注定必然各走各路的旅行者却只是他们行程当中的一些临时驻足之处。云雀的歌声恍如流星一般,势必陨落与消失;人的聪明才智才是那星体之间钧天广乐 的一个永恒乐部。 高 健 译 □读书人语 乔治·桑塔耶纳作为新实在论的哲学家,他的哲学充满了诗一样优美的梦幻。因为他把自己的哲学解说为“获得自甶与幸福的艺术”,而成为“非宗教性的宗教”。 《云雀》是一篇优美的哲理散文,也是一篇以抒情笔触阐释他的哲学观点的妙文。甶于对非理性的直觉的重视,使作者以诗人的气质,借助一连串得自大自然之印象的优美比喻,状写出人的种种精神状态与一己的内心感受。云雀是一个自由的象征,也是英国如雪莱之类浪漫主义诗人托物咏志的传统意象。作者由这个意象,对善良英国人的气质,乃至人类所有受到禁锢的心灵所进行的挣扎与抗争,都进行了细致而准确的状写。然而,他笔锋一转,指出云雀的欢畅纯属体躯性的欢杨,对人也并不算什么稀奇。将其比之于人类稍纵即逝的灵感,指出只有艺术和理性才是更神圣的。“云雀的歌声恍为流星一般,势必陨落与消失,人的聪明才智才是那星体之间钧天广乐的一个永恒乐部”。 逻辑是有魅力的。作者以严谨舒展的思辩,一环紧扣一环,层层推进,终于达到主题的高峰。同时,又贯注以激情、广饰文采,以一连串抒情的诗句,作为逻辑的血肉,使通篇肌理滋润鲜活,从而成为一首颂诗,一首人的精神的优美颂诗。 【季红真】
  1. 本文出自作者第一次寓居英国时所著的散文集《旅英漫语》,出版于1912年。显然有感于雪莱的《致云雀》而写,但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雪莱诗的一篇翻案文章。
  2. 典出希腊大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的名剧《鸟》中。在这部剧作中,一群鸟在两名雅典人的建议下,竟在天地之间建立了一个理想社会,那里没有贫富,没有剥削,也没哲来自诸神那里的种种干涉,它们管这个理想国叫“白云布谷之乡”。
  3. 这里的“瞻前顾后”一语见于雪莱的《致云雀》一诗,而雪莱的这个用语又进一步转借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4. 在这句话以及后面的几句话里流露了本文作者对于英人以及英国社会与文化的极大景慕心理。
  5. 这句以及下面一句均出自对《新约》中一处经文的模仿。法律赛人为了陷害耶稣,就拿该不该给该撒(罗马皇帝)纳税的问题去难他。耶稣看出他们的恶意,就让他们拿一个上税的钱给他看,然后问他们,那钱上的像是谁的?他们说,是该撤的。耶稣遂道,“这样,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神的物当归给神。”见《新约·马太福音》22章15—22节。
  6. 希腊神活中灶神,有时也与地母等神混在一起,另外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威斯塔女灶神。
  7. 这里指人类。
  8. 给百合花着色与为紫罗兰添香二语均为英语中之习语,意为做多余无益的事(百合花已很美丽,何需再为敷色;紫罗兰已很芬芳,何需再为添香)。
  9. 这个词来自英诗人华滋华斯1899年寓居德国时所作《露西》组诗中的一者,诗歌颂了鸽河(英国中部河流名)之滨的一个娴静少女的可爱形象。
  10. 指天际乐声。古希腊毕达格拉斯等早期数学家曾认为,天体的运行能产生出一种只有神祇才能听到的至高的妙乐。
德莱塞 1871-1945 西奥多·德莱塞,美国现代著名作家,印第安纳州人。著有《嘉莉妹妹》、《珍妮姑娘》、《美国的悲剧》等长篇小说及政治随笔集《悲剧在美国》、《向艺术家呼吁》、《美国曰记》等。 我的梦中城市 它是沉默的,我的梦中城市,清冷的、静穆的,大概由于我实际上对于群众、贫穷及像灰砂一般刮过人生道途的那些缺憾的风波风暴都一无所知的缘故。这是一个可惊可愕的城市,这么的大气魄,这么的美丽,这么的死寂。有跨过高空的铁轨,有像峡谷的街道,有大规模升上壮伟广市的楼梯,有下通深处的踏道,而那里所有的,却奇怪得很,是下界的沉默。又有公园、花卉、河流。而过了二十年之后,它竟然在这里了,和我的梦差不多一般可惊可愕,只不过当我醒时,它是罩在生活的骚动底下的。它具有角逐、梦想、热情、欢乐、恐怖、失望等等的哗鸣。通过它的道路、峡谷、广场、地道,是奔跑着、沸腾着、闪烁着、朦胧着,一大堆的存在,都是我的梦中城市从来不知道的。 关于纽约,——其实也可说关于任何大城市,不过说纽约更加确切,因为它曾经是而且仍旧是大到这么与众不同的,——在从前也如在现在,那使我感着兴味的东西,就是它显示于迟钝和乖巧,强壮和薄弱,富有和贫穷,聪明和愚昧之间的那种十分鲜明而同时又无限广泛的对照。这之中,大概数量和机会上的理由比任何别的理由都占得多些,因为别处地方的人类当然也并无两样。不过在这里,所得从中挑选的人类是这么的多,因而强壮的或那种根本支配着人的,是这么这么的强壮,而薄弱的是那么那么的薄弱——又那么那么的多。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可怜的、一半失了神的而且打皱得很厉害的小小缝衣妇,住在冷街上一所分租房子厅堂角落的夹板房里,用着一个放在柜子上的火酒炉子在做饭。在那间房的四周,她有着充分空间可以大大地跨三步。 “我宁可住在纽约这种夹板房里,不情愿住乡下那种十五间房的屋子。”她有一次发过这样的议论,当时她那双可怜的没有颜色的小眼睛,包含着那么的光彩和活气,是我在她身上从来不曾看见过,也从来不再见到的。她有一种方法贴补她的缝纫的收入,就是替那些和她自己一般下等的人在纸牌、茶叶、咖啡渣之类里面望运气,告诉许多人说要有恋爱和财气了,其实这两项东西都是他们永远不会见到的。原来那个城市的色彩、声音和光耀,就只叫她见识见识,也就足够赔补她一切的不幸了。 而我自己也不曾感觉到过那种炫耀吗?现在不也还是感觉到吗?百老汇路,当四十二条街口,在这些始终如一的夜晚,城市是被从西部来的如云的游览闲人所拥挤。所有的店门都开着,差不多所有酒店的窗户都张得大大,让那种太没事干的过路人可以看望。这里就是这个大城市,而它是醉态的,梦态的。一个五月或是六月的月亮将要像擦亮的银盘一般高高挂在高墙间。一百乃至一千面电灯招牌将在那里霎眼。穿着夏衣戴着漂亮帽子的市民和游人的潮水;载着无穷货品震荡着去尽无足重轻的使命的街车;像嵌宝石的苍蝇一般飞来飞去的出租汽车和私人汽车。就是那轧士林也贡献了一种特异的香气。生活在发泡,在闪耀;漂亮的言谈,散漫的材料。百老汇路就是这样的。 还有那五马路,那条歌唱的水晶的街,在一个有市面的下午,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般热闹。当正二三月间,春来欢迎你的时候,那条街的窗口都拥塞着精美无遮的薄绸以及各色各样缥缈玲珑的饰品,还再有什么能一样分明地报告你春的到来吗?十一月一开头,它便歌唱起棕榈机、新开港以及热带和暖海的大大小小的快乐。及到十二月,那么同是这条马路上又将皮货、地毯,跳舞和宴会的时装,陈列得多么傲慢,对你大喊着风雪快要来了,其实你那时从山上或海边回来还不到十天哩。你看见这么一幅图画,看见那些划开了上层的住宅,总以为全世界都是非常的繁荣、独出而快乐的了。然而,你倘使知道那个俗艳的社会的矮丛,那个介于成功的高树之间的徒然生长的乱莽和丛簇,你就觉得这些无边的巨厦里面并没有一桩社会的事件是完美而沉默的了! 我常常想到那庞大数量的下层人,那些除开自己的青春和志向之外再没有东西推荐他们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日日时时将他们的面孔朝着纽约,侦察着那个城市能够给他们怎样的财富或名誉,不然就是未来的位置和舒适,再不然就是他们将可收获的无论什么。啊,他们的青春的眼睛是沉醉在它的希望里了!于是,我又想到全世界一切有力的和半有力的男男女女们,在纽约以外的什么地方勤劳着这样那样的工作——一丬店铺,一个矿场,一家银行,一种职业,——唯一的志向就是要去达到一个地位,可以靠他们的财富进入而留居纽约,支配着大众,而在他们认为是奢侈的里面奢侈着。 你就想想这里面的幻觉吧,真是深刻而动人的催眠术哩!强者和弱者,聪明人和愚蠢人,心的贪馋者和眼的贪馋者,都怎样的向那庞大的东西寻求忘忧草,寻求迷魂汤。我每次看见人似乎愿意拿出任何的代价——拿出那样的代价——去求一啜这口毒酒,总觉得十分惊奇。他们是展示着怎样一种刺人的颤抖的热心。怎样的,美愿意出卖它的花,德性出卖它的最后的残片,力量出卖它所能支配的范围里面一个几乎是高利贷的部分,名誉和权力出卖它们的尊严和存在,老年出卖它的疲乏的时间,以求获得这一切之中的不过一个小部分,以求赏一赏它的颤动的存在和它造成的图画。你几乎不能听见他们唱它的赞美歌吗? 傅东华 译 □读书人语 德莱塞无疑是一位最具穿透力的现代都市写作者。作为一名左翼作家,他对自己时代文化的批判,最集中地体现在对资本高度集中的金融事业,以及由此所营造出的大都市迷宫,对人生与人性毁灭的掲示。《珍妮姑娘》和《嘉莉妹妹》,都是这方面的精典之作。而《我的梦中城市》,则以极短的篇幅,揭示出大都市的物质空间,所诱发出的普遍欲望,与造成的梦幻式精神状态。这种状态超越阶级的对立,比贫穷的差异,更深刻地注释着光怪陆离的“美国梦”的本质。 作为一个以新闻体开始写作的作家,这篇散文首先让人惊叹的是德莱塞运用语言的精练、简洁与概括性。无论是对大都市空间特征的把握,还是对都市人精神状态的摹写,无论是对浮华街道的渲染,还是对贫穷人众的描述,作家都极尽简约与凝聚。一组组排比句式,对比出一幅幅反差极强烈的画面,显示了作家概括生活诗一样的整合能力。而关于缝衣老妇的一则小故事,则是全篇的眼。明喻出这篇散文的主题。这是作为小说家的德莱塞独具特点的写作技巧,使那些林林总总的排比和渲染,都归结到一个耗尽人们生命而无望的梦想中。 于是,这篇短小的散文,便有了与宏篇巨制的叙事作品一样,展现人的生存根本处境与精神命运的重要主题。犹如但丁《神曲》缩写的现代翻版,而使人振撼不已。 【季红真】 爱因斯坦 1879—1955 爱因斯坦,德国出生的美籍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哲学家,20世纪人类历史上最具创造才智的人物之一。1879年3月14日生于德国马尔姆镇,青少年时在慕尼黑接受教育。1900年毕业于瑞士苏黎世理工学院。1914年任职柏林普鲁士科学院。1916年发表著名的“广义相对论基础”。1933年希特勒执政后赴美并入美国国籍。 我的世界观 我们这些总有一死的人的命运是多少奇特呀!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作一个短暂的逗留;目的何在,却无所知,尽管有时自以为对此若有所感。但是,不必深思,只要从日常生活就可以明白: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首先是为那样一些人,他们的喜悦和健康关系着我们自己的全部幸福;然后是为许多我们所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命运通过同情的纽带同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着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着的东西。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时常为发觉自己占用了同胞的过多劳动而难以忍受。我认为阶级的区分是不合理的,它最后所凭借的是以暴力为根据。我也相信,简单淳朴的生活,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对每个人都是有益的。 我完全不相信人类会有那种在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每一个人的行为,不仅受着外界的强迫,而且还要适应内心的必然。叔本华(Schopenhauer)说:“人虽然能够做他所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所想要的。”这句话从我青年时代起,就对我是一个真正的启示;在我自己和别人生活面临困难的时候,它总是使我们得到安慰,并且永远是宽容的泉源。这种体会可以宽大为怀地减轻那种容易使人气馁的责任感,也可以防止我们过于严肃地对待自己和别人;它还导致一种特别给幽默以应有地位的人生观。 要追究一个人自己或一切生物生存的意义或目的,从客观的观点看来,我总觉得是愚蠢可笑的。可是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理想,这种理想决定着他的努力和判断的方向。就在这个意义上,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它猪栏的理想。照亮我的道路,并且不断地给我新的勇气去愉快地正视生活的理想,是善、美和真。要是没有志同道合者之间的亲切感情,要不是全神贯注于客观世界——那个在艺术和科学工作领域里永远达不到的对象,那末在我看来,生活就会是空虚的。人们所努力追求的庸俗的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我总觉得都是可鄙的。 我对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的强烈感觉,同我显然的对别人和社会直接接触的淡漠,两者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我未曾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接近的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总是感觉到有一定距离并且需要保持孤独——而这种感受正与年倶增。人们会清楚地发觉,同别人的相互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不足惋惜。这样的人无疑有点失去他的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的心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能够不受诱惑要去把他的内心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主义。让每一个人都作为个人而受到尊重,而不让任何人成为崇拜的偶像。我自己受到了人们过分的赞扬和尊敬,这不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也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功劳,而实在是一种命运的嘲弄。其原因大概在于人们有一种愿望,想理解我以自己的微薄绵力通过不断的斗争所获得的少数几个观念,而这种愿望有很多人却未能实现。我完全明白,一个组织要实现它的目的,就必须有一个人去思考,去指挥,并且全面担负起责任来。但是被领导的人不应当受到强迫,他们必须有可能来选择自己的领袖。在我看来,强迫的专制制度很快就会腐化堕落。因为暴力所招引来的总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而且我相信,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这是一条千古不易的规律。就是这个缘故,我总是强烈地反对今天我们在意大利和俄国所见到的那种制度。像欧洲今天所存在的情况,使得民主形势受到了怀疑,这不能归咎于民主原则本身,而是由于政府的不稳定和选举制度中与个人无关的特征。我相信美国在这方面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们选出了一个任期足够长的总统,他有充分的权力来真正履行他的职责。另一方面,在德国的政治制度中,我所重视的是,它为救济患病或贫困的人作出了比较广泛的规定。在人生的丰富多彩的表演中,我觉得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只有个人才能创造出高尚的和卓越的东西,而群众本身在思想上总是迟钝的,在感觉上也总是迟钝的。 讲到这里,我想起了群众生活中最坏的一种表现,那就是使我厌恶的军事制度。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地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他轻视。他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单单一根脊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了。文明国家的这种罪恶的渊薮,应当尽快加以消灭。由命令而产生的勇敢行为,毫无意义的暴行,以及在爱国主义名义下一切可恶的胡闹,所有这些都使我深恶痛绝!在我看来,战争是多么卑鄙、下流!我宁愿被千刀万剐,也不愿参预这种可憎的勾当。尽管如此,我对人类的评价还是十分高的,我相信,要是人民的健康感情没有被那些通过学校和报纸而起作用的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蓄意进行败坏,那末战争这个妖魔早就该绝迹了。 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是奥秘的经验。它是坚守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发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谁要是体验不到它,谁要是不再有好奇心也不再有惊讶的感觉,他就无异于行尸走肉,他的眼睛是迷糊不清的。就是这样奥秘的经验——虽然掺杂着恐怖——产生了宗教。我们认识到有某种为我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为我们感受到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正是这种认识和这种情感构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这个意义上,而且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具有深挚的宗教感情的人。我无法想象一个会对自己的创造物加以赏罚的上帝,也无法想象它会有像在我们自己身上所体验到的那样一种意志。我不能也不愿去想象一个人在肉体死亡以后还会继续活着;让那些脆弱的灵魂,由于恐惧或者由于可笑的唯我论,去拿这种思想当宝贝吧!我自己只求满足于生命永恒的奥秘,满足于觉察现存世界的神奇的结构,窥见它的一鳞半爪,并且以诚挚的努力去领悟在自然界中显示出来的那个理性的一部分,即使只是其极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许良英 范贷年 译 □读书人语 李政道先生曾痛切地说,他在美国讲学多年所见到的最不讲道德的学生,就是从大陆去美国的中国留学生。我们不能把个别留学生素质不高的原因完全归咎于他们本人,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们长期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主义祖国,但却不能不承认我们在宣传教育上的曾有过的失误:我们总是强调为共产主义理想、为人民利益而牺牲个人的一切,而没有想到能真正为理想献身的人在个人品格上应具备的起码修养;总是强调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是损人利己的,社会主义的道德才是高尚的,而对现实社会中多数群众的实际道德水准并无确切的了解。这样,个别留学生按他们心目中的所谓西方没落道德去盲目追求个人利益时,突然陷入格格不入的境地,原来人家也并不崇尚卑劣的利己主义,反倒是原以为高尚的自己实际上道德浅薄。看起来,真永远是善与美的基石。要真正批判西方道德,首先必须知道人家究竟有着怎样的道德。读爱因斯坦的自白,长于批判的革命群众不难发现其思想的谬误和局限(这些其实也还应仔细追索其由来和实质),但恐怕将难以理解这位西方学者竟也会认为“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竟也有“对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的强烈感觉”,竟也感到“人们所努力追求的庸俗的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我总觉得都是可鄙的”,大概会本能地斥其为虚伪吧?这种批判才能和认识习惯,尽管从本质来说是那样可笑幼稚,但实在让人笑不起来。我个人也曾受过此种训练,也曾将这种才能和习惯看作天经地义的合理存在。那么,从改变这点入手,不要以大批判开路,怕是真实地观察世界、认识人生的开端吧?这也许不仅能使我们与西方哲人沟通心灵,也能帮助我们真正树立起自己的世界观来。 【张永芳】 门 肯 1880—1956 亨·路·门肯,美国现代著名编辑、散文作家、批评家兼语言学家。因编辑《时髦人物》和《美国水星》二种杂志而驰名于美国文化界。主要著作有《偏见集》和《美国语言》。 致威·杜兰特书 你所问我的话,扼要地说,是我从人生得到什么满足以及我为什么要继续工作。我之所以要继续工作,正与母鸡继续生蛋的理由相同。每一个活的生灵里都潜藏着一种朦胧而强大的、要积极行动的冲力。生命要求你积极地生活。无所作为对于一个健康的生物体来说既痛苦又有害,事实上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作为一次次迸发出来的积极行动之间的恢复过程。唯有垂死的人才能真正地懈怠。 一个人确切的活动方式当然是由他与生倶来的机能所决定的。换句话说,他的活动方式取决于他的遗传。我不能像母鸡一样生蛋是因为我生来完全没有这样的机能。由于同样的道理,我不能当选为国会议员,不能拉大提琴,不能在大学里讲授形而上学,也不能进钢铁厂做工。我只能做我得心应手的工作。我恰好生来就对思想具有非常强烈、永不餍足的兴趣,因此我喜欢玩思想游戏。此外,我恰好生来就比一般人更善于把思想化为文词。结果我就成了作家兼编辑,也就是说,成了一个贩卖和编造思想的人。 在这一切之中,几乎没有我的自觉意志。我做的事并不出于我的选择,而是由不可思议的命运所决定的。我童年时由于对精确的事实怀有强大的、然而还是次要的兴趣,我曾想当化学家;与此同时,我那可怜的父亲想让我当商人。又有些时候,我像一般家境比较贫寒的人一样,很想靠什么轻巧的欺骗手段发财致富。但我还是成了作家,并且将保持这个身份直到我写完人生的篇章,这就像一头母牛终生只得不断产奶一样——尽管按它自己的心愿,它是宁肯生产杜松子酒的。 我远比大多数人幸运,因为我从童年起就能靠工作谋得优裕的生活,我所做的恰恰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要是不给我报酬,我照样会干的,而且还很乐意。我相信像我这样幸运的人不会很多。千百万人不得不为了生活而从事他们其实是不感兴趣的工作。至于我,除了也曾遭逢人生难免的不幸之外,一直过着非常愉快的生活。因为我在不幸中仍享受到自由行动所带来的巨大满足。总的说来,我所做的恰好是自己想做的事。我对自己所做的事可能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影响不感兴趣。我写文章、出书并不是为了取悦于人,而是为了自己的满足,正如一头母牛产奶不是为了使牛奶商获利而是为了自己的满足一样。我希望自己的大部分思想是健全的,但我其实并不在乎。世人可以对它任意取舍。反正我在构思时已经得到了乐趣。 我认为,获取幸福的手段除满意的工作以外,就要数赫胥黎所谓的家庭感情了,那是指与家人、朋友的日常交往。我的家庭曾遭受过重大的痛苦,但从未发生过严重的争执,也没有经历过贫困。我和母亲和姐妹在一起感到完全幸福;我和妻子在一起也感到完全幸福。经常和我交往的人大多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和其中一些人已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我很少把结识不到十年的人视为知己。这些老朋友使我愉快。当工作完成时,我总是怀着永不消歇的渴望去找他们。我们有着共同的情趣,对世事的看法也颇为相似。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我一样爱好音乐。在我的一生中,音乐比任何其他外界事物给我带来更多的欢愉。我对它的爱与年俱增。 至于宗教,我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我成年以后从未有过任何堪称宗教冲动的经历。我的父亲和袓父在我面前都是不可知论者,虽然我小时候也曾被送进主日学校,接触基督教神学,但他们从没有教我信仰宗教。我父亲认为我应该学习宗教知识,但他显然从未想到过要我信教。他真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家。我在主日学校的收获——除熟悉了大量的基督教赞美诗以外——就是建立了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念:基督教信仰充满着明显的荒谬之处,基督教的上帝是反常、悖理的。从那时以后,我读了大量的神学著作——也许远比一般的牧师读得更多——,但我从未发现有任何理由要我改变自己的想法。 在我看来,基督教徒所奉行的礼拜式只能贬低基督教而不是使它变得崇高。它让人们在上帝面前顶礼膜拜,要是那个上帝确实存在,他非但不应当受到尊敬,而且还应当遭到谴责。在这个世界上,我几乎看不到有所谓上帝的善行的证据。相反,在我看来,根据他平日的所作所为,我们就得把他看作是一个愚蠢、残忍和邪恶的家伙。这么说,我可以问心无愧,因为他一直待我很好——事实上简直太客气了。但我还是不得不想到他对其他大多数人的肆意折磨。我简直不能想象怎么能尊敬那个战争与政治、神学与癌症的上帝。 我不相信有什么永生,也不想得到它。这种信念来自低能儿们的幼稚的自我。这仅是他们以基督教的形式对于在世上享受较好生活的人们的一种报复手段而已。我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倾向于认为人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甚至人生的困苦确实也可以是有趣的。再者,困苦将有助于培育起我最敬慕的人类美德——勇敢和其他类似的品质。我想,最高贵的人就是与上帝作战并战胜他的人。我从来还没有这样做过。在我死的时候,我将满意地归于寂灭。一场再好的戏也不能指望它好得没有尽期。 薛鸿时 译 □读书人语 1931年,《哲学的故事》一书作者威尔·杜兰特曾写信给许多名人,请他们回答“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封信就是门肯的答复。门肯的结论竟然是“人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看法似乎根本难以为我国读者所接受。然而,奇怪的是,这封信仍对我们有吸引力。这是为什么?我想,除了它气势逼人、言词锋利以外,它的吸引力主要来自门肯鲜明的个性和精神的自由。门肯不相信有什么永生,更蔑视任何形式的宗教迷信。然而,他热爱生活,生命中充满积极行动的冲力。他热爱自己的写作事业,但并不把写作看得比其他行业高多少,只是他更适合干这一行而已。他写文章并不取悦于人,对他说来,构思时的乐趣就是对他的酬赏。在精神自由的现代,写作应是直抒胸臆充分表现个性的事业,套话和假话是一切文学创作的大敌。 【薛鸿时】 艾略特 1888—1965 T·S·艾略特,美国现代著名诗人,现代诗歌运动的领袖和代表人物。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所著《荒原》扭转了整个世界的诗歌倾向,因而成为现代主义诗歌的开山之作。在诗歌理论上同样有别人不可企及的建树与创见。 传统与个人才能 一 在英语写作中我们很少提到传统,尽管我们有时倒也从反面用它,抱怨缺乏这种东西。我们无法追踪这种传统或者某个传统;至多我们只是使用它的形容词形式去说明某某的诗是“传统式的”,甚至“过于传统式的”。很有可能,除了用于谴责语外,传统一词便很少出现。但在其它场合,这个词倒也微具褒义。可使受赞许的作品产生某种古物复现似的可喜联想。真的,除非你能将这事与那门可敬的考古学问安然结之一处,传统这词在英人的耳中听来便不舒服。 显然传统一词在我们对当今或已故作家的鉴赏评介当中并不是很常见的。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不仅具有着它自己的创作思想,而且具有着它各自的批评思想;另外他们对自己在创作才能上的不足与局限虽能记得,但对他们批评习惯上的这方面问题却每每忘记。看过法语当中刊出的大量批评文字,我们于是懂得了,至少自认为懂得了法国人的批评方法及其习惯;而我们的结论(按我们的自觉意识便向来不强)也无非是法国人的批评精神比我们强,甚至这点反而使我们得意起来,仿佛法国人不如我们来得天真自然。或许他们就是这样;不过我们不应忘记批评这事实在是和我们的呼吸一样少不得的,再有我们也决不会因为将我们读某书时的一些观感道了出来,或者因为读其批评文字时对自己的看法作了一点批评便将使自己变得没有价值。在这件事上至少有一点必将得到阐明,这即是每当我们赞美某位诗人时,我们往往流露出这样一种倾向,即撇开其它方面不论,而专门强调他与别人的特异之处。在他作品的这些方面我们仿佛觅到了一些具有个性的东西,一些足以代表他本人的特殊品质。于是我们便自鸣得意地在这类地方大作文章,指出这位诗人在哪里哪里与他的前人不同,特别是与他较近的前人不同;我们费尽心力去寻觅这类东西,将其孤立起来,以供人欣赏。殊不知,如其我们在对待一位诗家时不抱这类成见,我们必将不时发现,不仅他作品当中的那些最好地方,亦即他的最有个性的部分,也往往恰是他的已故前贤们赖以成就其不朽声名的得意笔墨。况且这里我指的决非是一个人可塑性强时期的少年试笔,而是他鼎盛之年的真正力作。 不过,如其说传统的唯一形式即在盲目追摹步趋前一代人的业绩,而且小心翼翼,惟恐不及,那么这种传统也就显然不值得提倡。我们便亲眼见过不少这类简单潮流很快消失在沙漠之中;而创新总比重复更好。事实上传统一词具有着异常宽广的涵意。传统无法简单继承,你如要想保存传统就必须付出绝大辛劳,传统首先牵涉到一种历史感,而这种历史感对于一位已经年过二十五岁而仍想继续写诗的人几乎可说是绝对不可缺少;这种历史感还意味着对过去事物的一种了解,即不仅了解过去之已经过去,而且过去之仍然存在;这一观念迫使那写作的人于其濡墨伸纸之际不仅必须将其同代的事物熟烂于胸,而且必须另有一副宽广见识,即仿佛自荷马以降的全部世界文学,乃至包括他自己所属国家的那一部分文学此时此刻全都具有着一种同时性的存在,并构成着一种同时性的秩序。正是这种史的观念,实亦即是一种既是永远的又是当日的,以及永久的与当日的兼而有之的观念,才使得一位作家具有传统意义。同时也正是这个才使得他对他自己的历史地位,对他的当代性等获得某种清醒意识。 任何一位诗人、画家或其他艺术家,单独来看,都不具有多大意义。他的重要性,他的艺术价值,都只能在他与已故诗人与画家的相互关系中方能见出。你无法单独对他估价;你只能将他放置在已故者中,以便进行比较对比。这点我以为乃是美学批评(不仅是历史批评)的一项原则。在这事上,哪些他必须加以遵循,必须求得一致等等都不是单方面的问题;真正的情形是,每当一件艺术品新被创制出来,这件东西便立即与在它之前的全部艺术制作都同时发生关系。那现有的许多制作本身之间存在着一种理想的秩序,这个秩序却要受到这个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的修正。原有的秩序在新作到来之前是完整的,但是为了秩序的延续,一经新的成份进入之后,这全部秩序便多少有必要加以小量改变,这样每一艺术品之于全部艺术之间的种种关系、比例与价值等也就再度得到协调;而这个也即是旧与新的融合。谁如果赞同这个秩序理论,赞同欧洲文学以及英语文学形式的这个秩序理论,那么他对古之必然受今改动与今之必然受古指导这一现象便会心平气和,不以为怪。再有诗人如能看到这点,他对自己的巨大困难与严重责任也就不难有所认识。 说来不无奇怪,他还将认识到他无可避免地会要受到过去旧标准的裁判。不过也只是受裁判,而不是被肢解;不是裁判它与以往的作品孰高孰低,孰长孰短;当然更加不是依照已故批评家的义法规章去加以评断。它是这样一种评断,一种比较,即由两个事物彼此互相衡量。对于一部新作来说,仅仅求得与传统符合即是完全未能符合;因为这样就会了无新意,因而也就算不得一件艺术制品。我们倒也并不完全认为新的作品只要能够符合传统便是具有价值;但是能否符合传统则也是它所具价的一项检验标准——当然这标准在应用时必须小心谨慎从事,因为我们对是否符合传统这事有时谁也无确切把握。在这点上我们最多只能够说:某个作品似乎符合传统,因而也许具有个人特色,或者某个作品似乎具有个人特色,因而也许符合传统;但是我们很难处处那么准确,仿佛某件事物一定是非此即彼。 关于诗人与过去的关系如果表达得更加浅近一些便是:首先,对于过去的一切不可全盘接受,囫囵一团,不加区分;其次,不可只按一二心爱作家去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最后,不可只将某一个人偏爱的时期奉为自己的写作标准。这第一点是行不通的,第二点是人年轻时的不成熟作法,而第三点也只能作为一种可喜甚至有益的补充。一位诗人必须时刻不忘当前主流,但这主流却未必一概出自名家之笔。他必须充分了解这一明显事实,即艺术从无所谓进步,但艺术所用材料则可不尽相同。他必须清楚,那欧洲的思想,他本国的思想——这个思想他终有一天会认识到远比他一己的思想要重要得多——总是要不断发生变化,但是这种变化亦即发展在其过程当中却从不对过去事物采取简单抛弃作法,既不认为荷马与莎士比亚老悖无用,也不认为梅达里恩匠人的石画原始过时。另外这种发展,尽管如何精致,甚至肯定更加复杂,但从艺术的眼光来看却说不上是什么进步。即使从心理学的角度观察也与进步关系不大,至少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巨大;说穿了不过是因为利用了某种经济与技术成就而显赫得稍形复杂一些罢了。但是这今与昔的区别则在于,真正有意识的今乃是对于昔的一种知觉,而且那知觉的方式之妙与程序之深都是昔对其自身的知觉所难以比拟的。 有人讲了,“那些已故作家已经和我们相隔过远,因为今天我们懂得的东西早已大大超过他们。”一点不假,他们正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 我非常清楚,对于一般显然归在了我的名下的那一部分作诗主张往往有着这样一种反对说法。那说法是,那套主张对于淹博(亦即迂腐)的要求实在达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而这种要求一经拿到任何文学殿堂去检验一下许多诗人的生平,便将立见其妄。甚至只须看到学问过大必将窒息和破坏诗典一点,这事也就不难明白。不过我们虽也一再强调一位诗人总是学问愈大愈好,仅仅是不可大到使他变得无法也无暇感受,但是我们却不赞成将知识学问只局限于单纯实用一途,即只能用以去应付考试、应付客人和应付那更其糟糕的虚假宣传。有些人确实能求到学问,另一些欠机敏的便只好去下苦功,莎士比亚曾经从一部普鲁塔克中学到不少历史,但许多人即使读遍英国博物馆的藏书也未必便胜过他。这里特别需要一提的是,一位诗人必须尽量培养和获取他对过去的意识,并在自己的全部生涯中去不断发展这种意识。 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即是一位作家使他的目前种种向着那更有价值的事物不断屈从的过程。一位艺术家的进步表现在一种不绝的自我牺牲之中,一种不绝的个性消亡之中。 这个非个性化的过程及其与传统感之间的关系等都有待于进一步去加以说明。但正是因为存在着这一过程,艺术才可以说是有条件向着科学靠拢。因此,为了说明问题,我认为这里不妨为你打个比方,即那效果将不下于把一段铂丝引入到一个盛有氧与二氧化硫的器皿当中。 二 严正批评与明敏鉴赏的对象只应是诗作而非诗人。如果我们所注意的不过是报章评论家的纷乱喧嚣以及一般人的随声附和,那么进入我们耳际的只会是成串的诗人姓名;但是如果我们所追求的并非是蓝皮书上的知识,而是诗的鉴赏,因而要去寻找一首具体的诗时,我们却未必轻易能觅到它。上文我已就一首诗与其他人的那些诗作之间的关系的重要意义稍加说明,提出诗这一概念应当视作历来全部诗作的一个活的整体。这样我的非个性化诗论的另一方面便将是诗与诗作者之间的关系。而且通过上面譬喻,这点已经初步讲到,即是一位成熟诗人与一位不成熟诗人在心智方面的差别主要并不在谁的个性更强,谁的趣味更丰富,或者谁比谁更“有话说”,而是要看谁是一副更为精良完善的媒介,因而在它里面一切独特或复杂多样的感受都能够自由如意地形成种种新的化合。 这个譬喻即是说去起催化作用。当上述两种气体与一段铂丝相遇后,便将产生出亚硫酸。这种化合只有在铂出现时才会发生;然而这新形成的酸中却无铂的痕迹,另外铂本身也显然并未受到影响,仍然保持其隋性、中性与无变化的特点。诗人的心灵即是这种铂丝。这副心灵可能部分地甚至全部地对一个人的经验起着作用;但是一位艺术家愈是高明,他身上所体现的那个善感的人与创作的心灵也就愈加超脱;这副心灵对作为其素材的激情的一番消化与转化也就愈加彻底。 你必将注意到,进入到这种具有转化作用的催化剂中的经验或元素不外两种:情感与感受。一部艺术品对其欣赏者所发生的作用乃是一种特殊的经验,与其它非艺术性的经验在性质上很不相同。这种经验可以由一种情感构成,也可以由多种情感构成;再有借助于某个词语或形象以表现其作者意向的一些感受还可以增添进去,藉以造成那最终效果。另外伟大诗篇也完全可以并不直接使用任何情感,而是单凭感受着成。《地狱篇》的第十五章(也即描写布鲁奈托·拉蒂尼的那章)即是一个着例,这里作者只不过将情节本身可能提供的情感作了充分发挥;然而这章诗的效果,虽与其它艺术品同样纯正,却是凭藉大量细节方才取得。诗的最后四行完全是一个形象,一个近乎于形象的感受,而它的出现绝非出于一般的发展敷演,而是“突如其来”,不求而自至。然而细揣作者心理,这一形象也有可能本在诗人心中,只是蓄而未发而已,直到后来一切齐备,这才适时抛出。实际上诗人的一颗心灵正是这样一副容器,其中所储感受、词语与形象乃是何等丰富,然而非待足以形成某一新事物的各种因素全都齐备,便决不轻言创作。 我们只须从那些最伟大的诗篇当中取出若干典型诗行进行一番比较,便不难看出那里面种种结合的类型曾是何等繁富多样,另外许多半带伦理性的“崇高”标准又是何等迂阔不着边际。因为归根结底,并不是那些情感,那些组成部分的强度与“伟大”,而是那艺术过程,那在熔化发生时所出现的压力等的强度,这才是那最主要的。波罗与弗朗西加的对话一节的确使用了某种明确情感,但是那节诗里的强度则与一般经验所给予人们的那类强度印象绝不相同。再有这章诗也并不比第二十六章,亦即攸里西斯的水行的那章更加强烈,尽管这后者没有凭藉任何情感。实际上情感的炼制转化过程中往往会出现多种多样的类型;阿伽门侬的遭弑或奥赛罗的剧痛所造成的艺术效果较之但丁诗中的一些场景显然更为逼似原型。在《阿迦门侬》中,那艺术情感与一名目睹者的情绪几无区别,至于在《奥赛罗》中,那艺术情感简直就是那主角自己的情感。但是艺术与现实的区别往往是绝对的;在艺术的结合上,阿迦门侬的遇弑与攸里西斯的航行几乎会是同样复杂。不拘哪种情形,这里都有着一个诸元素的融合问题。济慈那首颂歌中所包含的许多感受实际上与夜莺并无多大关系,但是不知由于夜莺这个名字动人,还是它的名声响亮,那里的种种情感还是被很好地归到了一起。 上面我极力攻击的那个观点也许即是所谓的灵魂本体统一说一类的玄学理论:而我的意思也无非要说,一位诗家并不存在着什么“个性”须待表达,他所具有的只是一种特殊工具,亦即仅是媒介而非个性,在它里面种种印象经验往往会以不同于一般,甚至意想不到的方式去进行着新的结合。一些印象经验对其本人可能非常重要,但在诗中却无地位,另方面一些在诗里变得很重要的印象经验,但对某个个人,对他的个性也许只起微弱作用。 为了加强上面业已阐明(还是弄糊涂了?)的观点,我将引诗一节作为佐证,这诗故意取得偏僻一些,以便更好引人注意: 我想我该狠狠责备自己,  因为我对于她过于迷恋,  虽然我必釆取非常手段 为她报仇雪冤。难道春蚕  也是为了你才不辞辛苦?  为了你竟不惜毁掉自身?  难道许多爵爷宁可爵爷 不当,也要用钱供养美妇, 也要去贪求那片晌之欢?  为何你要故意歪曲正道,  使人一命悬于法官一句 判词?说得好听些吧,为何 不让养马聚众,为她报仇? 在这一节诗中,那积极的情感与消极的情感全都结合到了一起(这点从它的上下文来看极为明显):一方面是美的强烈的吸引,另方面是丑的同样强烈的诱惑,而丑又不但与美对比,而且破坏着美。这种对比情感的平衡便出现在与这段讲话相协调的那个戏剧场景之中,而仅仅场景本身则与那平衡不够相称。这个我们不妨称之为戏剧提供的一种结构性情感。但是那整个效果,那主导情调的取得则是来自这样一个情况,即一些飘浮感受与那剧中不很明显的情感具有着某种天然联系,因而一拍即合,共同构成了一种新的艺术情感。 因此个人的种种情感,生活当中具体事件引起的那些情感并不能使一位诗人写出出众或精彩的作品。一个人的具体情感可能相当单纯、粗糙、甚至平淡无奇。但是他诗作中的情感则异常复杂,只不过不是一个人日常生活中那些复杂情感的复杂。造成诗作怪诞这种错误的原则之一便是企图寻索新的情感去加以表达;结果新的不曾寻来,只找见了一些乖谬东西。诗人的职责并不在于去发现新的情感,而主要在利用一般情感,将其提炼成诗,藉以表达在实际情感中很少存在的种种感受。一些他不曾体验过的情感将与他熟悉的那些一样可以供他使用。因此我们不能不认为“在平静中追忆起的情感”这一公式实在有失确切。因为诗既非是情感,也非是追忆,也非是按其原义所谓的平静。诗乃是一种凝聚专注,一种得自凝聚专注的崭新事物,它来源于那计数不清的广阔经验,这些对忙于实际事务的人几乎完全不是经验;另外这种专注的发生既很少是自觉行为,也很少是熟虑结果。这些经验并不是靠“追忆”得来,它们在最后的聚合过程当中虽也可能出现所谓“平静”,但也仅是一种附带现象。当然这决非是问题的全部。在诗的写作上,确有相当一部分是有意识的和要熟虑的。事实上那不高明的诗人正是在该有意识时他无意识,而在该无意识时他却意识十足。这两种错误都容易使得他太“个人化”。诗并不在渲泄情感,而恰是要逃避情感;不在表露个性,而在逃避个性,当然这里所说的需要逃避的真正含意也只有那有个性与情感的人才会懂得。 三 显然心灵是个神圣事物,不受外界印象控制。 这篇短论不拟涉入玄学与神秘主义领域,而仅希望得出一些对爱诗的人有所裨益的实际性结论。将人们对诗人的兴趣引向诗篇本身乃是一项值得嘉奖的举动:这将有助于对实际诗作得出更为公正的评价,不管是好诗坏诗。有不少人对诗中所表现的真实情感颇表赞许,也有一部分人对它的技巧长处很有眼力。但是真正读得出哪里表达了重要情感(这种情感的生命力只在诗的本身,而不在它作者的身世)的人则为数不多。艺术的情感乃是非个人的。这种非个人化的获取只有当诗人将其自身全部交付给他所致力的作品才有可能。另外也只有当他不仅生活在当前,而且生活在过去的当前,只有当他不是知道哪些是陈旧事物,而是知道哪些已经具有着新的生命,只有这样他才能懂得如何去做。 高健 译 □读书人语 艾略特以其长诗《荒原》,而荣登现代派诗歌的宗师宝座。其诗论《传统与个人才能》则以逃避个性与情感,整合传统与创新而显赫。 作为一篇创作的经验之谈,作者尽量避免情绪色彩,以冷静的理智平静地阐述诗歌创作与鉴赏的要肯,这使全文观点明确。因为是诗人,艾略特得以避免生涩、冗长、繁琐的概念堆砌,对每一个旧有的概念,都加以自己独到的理解与诠释。同时逆辑简洁,构成一种明快的思维节奏。也因为是诗人,他不太思辩,而是以对生动的诗歌例证的分析,精到而富有说服力地阐述观点。这使这篇文章,立论扎实骨肉丰满。作为一个诗人,作者在这篇文章中一改诗歌修辞的习惯。语言平白晓畅,比喻贴切自然,显示出一种朴素而活泼的文风。这在理论文章中是尤为难得的。 正如他对诗歌的理解:“诗不在渲泄感情,而恰是要逃避感情;不在表露个性,而在逃避个性。”他的这篇创作谈,也以情感的节制,对个性的超越,而成为诗论的经典之作。 【季红真】 莫 利 1890-1957 克·莫利,美国作家,生于宾夕法尼亚洲哈佛福市。他具有多方面的写作才能,文风轻灵机智而又刚健雅正。著有小品文集《桑迪加夫酒》、小说《特洛伊木马》和《基蒂·福伊尔》、诗集《老官吏》等。 门 开门和关门是人生中含意最深的动作。在一扇扇门内,隐藏着何等样的奥秘! 没有人知道,当他打开一扇门时,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即使那是最熟悉的屋子。时钟滴答响着,天已傍晚,炉火正旺,也可能隐藏着令人惊讶的事情。修管子的工人也许已经来过(就在你外出之时),把漏水的龙头修好了。也许是女厨的忧郁症突然发作,向你要求得到保障。聪明的人总是怀着谦逊和容忍的精神来打开他的前门。 我们之中,有谁不曾坐在某一个接待室里,注视着一扇门的谜一般意味深长的镶板?或许你在等待申请一份工作,或许你有一些你渴望做成的“交易”。你望着那机要速记员轻快地走出走进,漠然地转动着那与你的命运休威相关的门。然后那年轻的女郎说:“克兰伯利先生现在要见你。”当你抓住门的把手,你就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当我再一次打开这扇门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有各种各样的门。有旅馆、商店和公共建筑的转门。它们是活泼喧闹的现代生活方式的象征。难道你能想象密尔顿或潘恩 急匆匆地穿过一扇转门么?还有古怪的吱吱作响的小门,它们依然在变相的酒吧间外面晃动,只有从肩膀到膝盖那样高低。更有活板门、滑门、双层门、后台门、监狱门、玻璃门。然而一扇门的象征和奥秘存在于它那隐秘的性质。玻璃门根本不是门,而是一扇窗户。门的意义就是把隐藏在它内部的事物加以掩盖,给心儿造成悬念。 开门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当侍者端给你晚餐的托盘,他欢快地用肘推开厨房的门。当你面对倒霉的书商或者小贩时,你把门打开了,但又带着猜疑和犹豫退回了门内。彬彬有礼、小心翼翼的仆役向后退着,敞开了属于大人物的壁垒般的橡木门。富于同情心然而深深沉默的牙医的女助手,打开通往手术室的门,不说一句话,只是暗示你医生已为你作好了准备。一大清早,一扇门猛然打开,护士走了进来——“是个男孩!” 门是隐秘、回避的象征,是心灵躲进极乐的静谧或悲伤的秘密搏斗的象征。没有门的屋子不是屋子,而是走廊。无论一个人在哪儿,只要他在一扇关着的门的后面,他就能使自己不受拘束。在关着的门内,头脑的工作最为有效。人不是在一起牧放的马群。狗也知道门的意义和痛楚。你可曾注意过一只小狗依恋在一扇关闭的门边?这是人生的一个象征。 开门是一个神秘的动作,它包容着某种未知的情趣,某种进入新的时刻的感知和人类烦琐仪式的一种新的形式。它包含着人间至乐的最高闪现;重聚,和解,久别的恋人们的极大喜悦。即使在悲伤之际,一扇门的开启也许会带来安慰;它改变并重新分配人类的力量。然而,门的关闭要可怕得多,它是最终判决的表白。每一扇门的关闭就意味着一个结束。在门的关闭中有着不同程度的悲伤。一扇猛然关上的门是一种软弱的自白。一扇轻轻关上的门常常是生活中最具悲剧性的动作。每一个人都知道把门关上之后接踵而来的揪心之痛,尤其当所爱的人仍在左右,音声可闻,而人已远去之时。 开门和关门是生命之严峻流动的一部分。生命不会静止不动并听任我们孤寂无为。我们总是不断地怀着希望开门,又绝望地把门关上。生命并不像一斗烟丝那样持续很久,而命运却把我们像烟灰一样敲落。 一扇门的关闭是无可挽回的。它像突然扯断了系在你心上的绳索。重新打开它,是徒劳的。至于另一扇门是不存在的。门一关上,就永远关上了。通往消逝了的时间脉搏的另一个入口是不存在的。 夏 月 译 □读书人语 一幢建筑物如果没有门,我们会把它当成怪物,会认为荒谬绝伦。然而,面对有门的建筑物,我们注意的又往往不是它的门。这一篇《门》使我们猛然意识到:原来,是那看似极其平常的一扇扇、一重重的门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赋予了建筑物以生命! 没错,门是造了供人进出的,正是门的这一实用性,让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生活、命运乃至思想与精神都与其貌不扬、默默无声的门有着密切关联。能够每天出入住宅门,就证明一个人没有流浪街头,不是无家可归;能够每天与办公场所的门打交道则起码说明一个人有事可做,没有失业。秉持着家庭的温暖、事业的信心,——有门可开、有门可关,原来这也是一种幸福。因心事而失声痛哭、与文学作品或电视剧中的人物一同流泪、与情人切切私语……,这一切,只有在关着门的房间里发生才不致被看作疯狂,——门,为我们提供的不恰恰是一种自由吗?开门与关门,也许是一个人一生中做得最多的动作,这看似简单的动作,也许是对于我们生命的最直接的注解,一个人的生命不就是在无数次的开门与关门之间流动着吗?每一次开门都是新奇的,每一次开门都是一次新的开始;每一扇门都包蕴并讲述着无穷的人间故事。真该感谢莫利先生,他既形象地描述了门与人的各种联系,也形而上地揭示了门的深刻寓义,从而激发了我们重新审视门的兴趣,激活了我们处处体验人生的情愫。 有趣的是,钱钟书先生有一文名为《窗》,文中用对比的手法,历数了窗之于门的高妙之处,其见地很得读者激赏。或许有人受累于此而不能提高对门的认识,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任何对比都是相对的,任何结论都是以不同的态度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事物所获得的,钱先生的文章意在揭示窗子的审美意义,自然相应地谈及门的实用性。确实,从需要层次上看,审美高于实用,但是,当我们换个角度换一种态度来对待对象时,很多实用品本身就是毫不逊色的审美对象。如果说窗更多地具有审美意义,门更多地具有实用意义的话,而门给予我们的感受、赋予我们的联想和认识则远不止于实用。 【木 华】
  1. 潘恩(Wi Uiam,1644-1718),英国基督教会领导人,社会哲学家。
福克纳 1897—1962 威廉·福克纳,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新阿尔巴尼,不久随家迁至密州大学所在地牛津镇。成为小说家前曾做过银行职员、军人、木匠、邮政局长及其他一些零碎工作。主要作品有“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包括《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堂》、《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斯诺普斯》三部曲及《去吧,摩西》、《寓言》等。他的卓越工作使他成为二十世纪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并于一九四九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谈谈私人生活 ——美国的梦想,它的遭遇如何? 曾经有过一个美国的梦想:为离群索居的人准备的一座尘世的殿堂和境遇,这种境遇使他不仅能够摆脱由压迫他这个平民大众的一员的专制政权规定的森严的等级制度,而且能够摆脱由把他本人牢牢地控制在附属地位和软弱无力状态的教会和国家的等级制度而造成的平民大众本身。 这个梦想使彼此隔绝,没有什么联系的每个孤单的人(他们还保留着在依靠服从的思想,而不是文明的思想以维持其存在,仅仅靠人口的数量和平民大众的唯命是从以保持其稳定性的旧大陆各国中流传甚广的,含糊不清的志向和希望)都受到鼓舞;这个梦想把各个个人,不分男女,融合在一致的呼声中:“我们将建立一片新的土地,在这里每一个个人(不是大众,而是个人)将获得个人尊严和自由的不可让渡的权利,其基础是个人的勇敢、诚实的劳动和互相负责。” 这不单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境遇,一种实际的人的地位,它应当随同美国本身的诞生而出现,它肇端,建立而且包含在空气之中,在“美国”这个词本身之中。这种境遇就象空气和阳光一样,顷刻之间就能使整个大地充满生机。事情也正是这样:它远远地传播出去,连那些精力衰竭了的、老朽的、以至未老先衰的民族都被它吸引住了,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们一听到“美国”这个词,甚至还弄不清楚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就对它做出反应,不仅心花怒放,而且怀着他们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或者是不敢设想的希望向它迎来。 这种境遇不只是不容许一个人当上国王,而且不容许一个人想当国王。他甚至不会梦想去同国王一比高低,因为他摆脱了国王及其同类,不仅摆脱了象征的标志,而且摆脱了由这些玩具似的象征标志——法院和咨议院,教会和学校——所代表的旧的专制等级制度本身,在等级制看来,一个人的价值不决定于他个人的特性,而决定于他属于一个整体,决定于他在缺乏意识的人群中固定不变的百分数,决定于他身上积累了多少软弱、俯首贴耳、人云亦云的成分。 我们的先辈并没有把这种梦想、希望和境遇遗留给我们这些后辈和合法的继承人,而是把我们这些后代人遗留给了梦想和希望。我们甚至没有选择的余地来决定接受还是拒绝这种梦想,因为从我们出世时起,这种梦想就牢牢地控制了我们。它不是我们的遗产,因为我们是它获得的遗产。我们自己世世代代都被梦想所继承。而且不仅是我们这些美国的子孙后代,还有在受压迫的古老的异族土地上出生和受教育的人也感受到这种气息、这股拂面的微风,也听到保证获得希望的余音。那些古老的民族,那些执着于自己关于人的陈旧观念,以至对任何改变都不抱希望的古老民族也十分尊重关于人的新命运的这个新梦想,为它建立纪念碑,在人的不可让渡的权利和希望的正门上写上:“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你这个无地容身、受人压迫、被剥夺了个性的人也可以找到位置。” 那些为了建立自由而一起工作,但却孤单地经受痛苦的人遗赠给我们的自由,我们这些后人甚至无须去赚取它,赢得它,更不用说为它而战斗。我们甚至用不着为它浇水施肥,培育它成长。我们只要记住,自由是有生命的,因而也是会死亡的,所以在危机到来的时候,应该去捍卫它。有些人,也许是大多数人,不能确切地给自由下一个定义。可是我们也无需给它下定义,我们用不着给自由下定义,犹如我们无需给我们呼吸着的空气或者空气这个词下定义一样;空气用它存在这一事实(创造了美国的美国空气的吹拂)就在出现美国的第一天开创了,而且建立了梦想的大厦,就像空气和运动在创世的第一天就创造了温度和大气层一样。 由于这个梦想并不是人的企求(在确切意义上的企求)目标,因此它不单纯是人的心灵的盲目的、难以名状的希望,它是他肺部的活动,他的光明,他身体内部不断进行的新陈代谢过程,总之,我们是靠这个梦想活着的。我们不是生活在这个梦想之中,而是以这个梦想为生,犹如我们不是生活在空气和大气之中,而是赖空气和大气为生一样。我们自己就是这个梦想的体现,而这个梦想靠无拘无束的强有力的声音传播开去,这些声音敢于用最强音宣扬一些平庸的公式,如“不自由,毋宁死” 、“我们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 ;这些声音使这种娓娓动听的平凡论调(它们永远是真理,因为希望和尊严永远是真理)显得煞有介事和刻不容缓,甚至使人不觉得它们陈腐而平淡。 曾经有过这种梦想:一个人能和跟他一样的另一个人平等,并不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黑种人,或是白种人,或是棕种人,或是黄种人,因此他注定了终身都是平等的,——确切些说,他不是注定享有,而是被赐予了平等的权利,因为他自己昏昏然蜷伏在暖烘烘的真空状态里,就象母腹中的胚胎一样,并没有为赢得平等权利而动过一下手指。梦想,这就是获得同其他人平等的自由,这就是使人们有义务用个人的勇敢、诚实的工作和相互的责任感来保卫,来维护平等权利的自由。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这个梦想。它抛弃了我们,在我国人民创立了一种关于人的生存的新观念,力求获得一个坚固的支撑点,以便昂首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时候,这个梦想支持过我们,维护过我们,保卫过我们;这个梦想不要求我们付出任何代价作为交换,而只要求我们时刻记住,它是有生命的,因而也是会死亡的,它必需经常获得勇气、忠诚、自尊和谦恭的责任感和警觉性的支持。现在它离我们而去了。我们睡意朦胧了,我们沉入梦乡了,于是它就离开了我们。现在,在真空里再也听不到那种无所畏惧,甚至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强有力的声音,听不到同希望和意志融为一体的声音了。因为我们现在听到的是恐惧、和解和妥协的一派嘈杂声,是夸大其词的窃窃私语,是我们不再赋予任何意义的大话和空话——“自由”、“民主”、“爱国主义”,我们这些终于从沉睡中被吵醒的人,企图用这些话来极力掩饰自己的损失。 梦想一定是有了变化。变化还不少呢。我以为,下面的例子就是一个征候。 大约十年以前,我的一位老朋友,一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和专论文章作者,告诉我说,一家财源充足又颇有销路的新画报愿意出高稿酬请他写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不是请他评论我的小说,而是请他写我本人,写我私人。我说:“不行。”而且说明了原因:我认为,只有作家的作品才归社会所有,才能作为讨论、研究、评论的对象;作家本人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的,把它们提供给公众,并因而收取报酬;所以,他不仅能够,而且应该接受公众对他作品的议论和态度:从赞扬直到付之一炬。然而,只要一个作家没有犯罪或是出任公职,他的私生活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不仅他本人有权保卫自己的孤独,而且公众也应该这样做,因为一个人的自由正是在另一个人的自由开始的地方宣告结束的。我还说,我认为任何一个有鉴别力和责任感的人都会同意我的看法。 可是我的朋友却说:“不对。”他说:“你错了。如果由我来写这篇特写,我一定是本着鉴别力和责任感来写的。但是,如果你不准我写的话,那么迟早会有完全不顾什么鉴别力和责任感的另外一个人来写的。他既不会考虑你本人,也不会照顾你作为作家和艺术家的名声,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件消费品,一件商品,只要把这件商品推销出去,就能增加画报的发行量,可以赚一笔钱。” “我不信,”我说:“只要我没有犯罪或者出任公职,别人就不能闯进我的私生活里来,如果我请他们不要闯进来的话。” 他说:“他们不仅能够闯进来,而且一旦你在欧洲赢得的名声也传到了美国,使你成为一个有点经济价值的人物的话,他们就会这么干的,不信你就等着瞧。” 我就照他说的做了。我等着,也就瞧见了。两年以前,在同出版我的书的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谈话时,我偶然得知那家画报已经拟定了八年前被我拒绝了的那个方案,我不知道我的出版人是得到了正式通知,还是像我一样偶然得知这事的。我又说了一遍:“不行。”而且又举了我已经说过的那些理由,我仍旧认为,这些理由对任何一个在新闻界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来说都是必须遵循的,因为鉴别力和责任感同他的工作是不可分割的,是保证他的地位稳固可靠的。那位编辑打断了我的话头,他说: “您说的我都同意,而且您也无需向我论证。您不愿意,有这一条就足够了。是不是让我来管管这件事?”他就管了,也许至少是打算管一下。因为我的朋友评论家说对了。于是我说请您再试试看。请您告诉他们:‘我请求你们不要这样做。’”后来我又亲自对这篇特写拟议中的作者说:“我请求您不要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他是编内的工作人员,所以交给他这份差事呢,还是他自告奋勇要当这份差,抑或是他给自己的老板出的这个主意。不过,我记得他的回答大概是这样的:“我必须这样做,如果我拒绝,他们就会把我解雇。”这倒像是句实话,因为我向另一家杂志的工作人员提出过同一个问题,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但是既然一个编内的新闻从业人员也是把我作为牺牲品的那种力量,也就是不负责任地使用权力,或者叫滥施淫威,而这正是对人的尊严和权利最强有力、最无与伦比的保护者,即被称为新闻自由制度的背叛的牺牲品,既然事情确实是这样,那么我剩下的唯一防卫手段就是拒绝合作,拒绝同编辑部的方案发生任何关系。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对我毫无用处,我无法制止他们。 也许,他们——作者及其雇主——不相信,也不能相信我的话。也可能是不敢相信。也许,没有一个美国人会相信,如果一个人并不害怕警察局,他居然会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刊登,而且是完全免费刊登在任何一本新闻刊物上,不论是庸俗的,还是体面的刊物,也不论它的发行量有多大。不过,事情大约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因为他们两个人——作者和出版人——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不管我是否了解这一点,我们三个都是我们美国文化的异常现象(地质学家使用这个术语的意义上的异常)的牺牲品,这种现象每天都在向我们呼喊:“小心点!”我们三个人不是在同一种思想打交道,不是在做一种抉择,在好的和坏的鉴别力之间、责任感和不负责任之间进行抉择,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事实,是我们美国生活的状态,在它面前我们三个人,就当时而言,都是无能为力的,是注定要失败的。 于是作者带着一个小组,或者说带着他的一队人马来了,从他能获得材料的地方,用他能用的种种办法得到了材料,然后回去发表了一篇文章。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作者并没有错,因为他如果空手而回,就会(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丢掉那份剥夺了他在好的和坏的鉴别力之间进行抉择的权利的差事。雇主也没有错,因为要保住在总行业中自己(雇主的)并不稳固的那点地盘,连他,总行业的一个分支的主人,也只好赶赶时髦来战胜对手的竞争。 问题不在于作者写了些什么,问题在于他不能不写,在于他(他们)把这些东西发表在某家新闻刊物上,这家刊物为了赢得、维持自己的声望,就必须按照一些不可更改的标准行事;他们发表这些东西时,不仅不顾特写的主人公的反对,而且对他的抗议漠然置之;这种冷漠不单纯是这家刊物的工作原则——它已经由公众的订费得到证实,说明杂志的产品可以推销出去而获得利润。最可怕的(不是可恼的,我们不能对此感到恼怒,因为是我们自己促成而且发展了这种情况,是我们自己宽容了过错,使它具有了合法性,甚至在必要时利用过它为自己谋私利)是类似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得以发生,是这类事还可能发生,而当事人在事前毫不知情。如果受害人在事先偶然得知呢,——即使如此,他也根本无能为力。甚至在事后,受害人除了咒骂几句,诅咒上帝之外,也没有其它的办法表示抗议,因为我们没有追究拙劣的鉴别力的法律。这或许是因为在民主的条件下,决定法律的大多数人即使遇到了拙劣的鉴别力的征兆,也不能认清它们,还因为在我国的民主制度下,制造市场和制造充斥市场的商品(不是需求,需求无须制造,它只要满足)的贸易公司把拙劣的鉴别力变成了消费品,这种消费品可以被投放到市场上,因此可以课税,从而可以预先大做广告;而拙劣的鉴别力一旦获得了支付能力,就洗刷了自己的污垢而被证明是正确的了。即使作家有向法院控告的依据,他反正也得输掉这场官司,因为出版商总是会把诉讼费用列入生产开支,而由于闹得满城风雨,销路增加而带来的利润却可以扩大出版商本人的投资。问题在于今天的美国,任何一个组织或者集团,仅仅由于它打着新闻自由,或者是国家安全,或者是反颠覆分子联盟的旗号,就有绝对的权利不把任何一个不属于某个组织或集团的个人,或者是其富有程度还不足以吓倒它们的个人放在眼里。而没有足够的个人自由,人就丧失了个性;一个人一旦丧失了个性,他也就失去了值得拥有或者保持的一切东西。这个组织自然不是由作家和艺术家组成的。 艺术家都是单独的个人,连两个艺术家都不可能结成联盟,更不用说许许多多的艺术家了。何况美国的艺术家无须享有过私生活的权利,因为只要涉及美国,他们就不是什么艺术家了。美国不需要艺木家,因为在美国他们是一钱不值的。艺术家在美国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不会大于画报撰稿人的雇主在密西西比州作家的私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可是美国生活中还有两种为美国所需要,而它们也需要美国的职业,它们需要私生活的自由才能生存下去。这就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科学家和人文学者,就是需要耐心的科学和工程技术的探索者,自律学说和词章之学的探索者。像林白上校,他最终被迫放弃了这门科学,迫使他这样做的是民族和文化,其道德原则之一不是把保护他的私生活看成是自己不容推卸的义务,而认为自己有破坏他的私生活的不可让渡的权利。这个民族享有窃据他的荣誉的不可让渡的权利,可是既无力保护他的子女,又不认为自己在他遭到不幸时有庇护他的义务;拯救民族的简单科学的探索者如奥本海默博士 也遭到种种折磨和迫害,其根据也是同样的道德原则,直到他私生活的层层帷幔统统被扯下,只剩下我们历来炫耀的那些个人品质,因为只有这些品质才使我们有别于禽兽,也就是以德报德、忠于友谊、对妇女的骑士风度和爱的能力,见到这些品质时,连官方指派的迫害者们也感到无能为力,只好羞愧地(但愿如此)住手。看来事情同是否忠诚、同国家安全问题毫无关系,只不过是硬要攻击他,把他的私生活公之于世,(可是如果被剥夺了私人生活,他就永远也不会成为在别人都不能为袓国效力的时候却能够为国出力的少数人物中的一个。)从而把他也变成没有名字、没有个性、没有特色的芸芸众生的一员,看来,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就连这些也还只是端倪,因为病根要深远得多。病根应该追溯到我们认为靠鉴别力和责任感来调节、控制的那些旧道德原则已经过时而应该抛弃的那个历史时刻。追溯到我们不再承认我们祖先赋予“自由”、“独立”的含义,不再承认这种含义是我们的立国之本,不再承认祖先遗留给我国民族的这种含义而在我们的时代把它变成一句空话的历史时刻。追溯到我们用专利特许证来代替自由的那个时刻,而专利特许证允许在特许证的创造者和物质财富的占有者们制定的法律范围内采取任何行动。追溯到我们用对任何抗议都无动于衷来代替自由,而且宣布允许在被阉割了的“自由”一词的掩护下采取任何行动的那个时刻。 真理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我们没有废除真理,这是我们做不到的。真理扭转身去,不带一丝嘲讽,不带一丝轻蔑,甚至不带一丝绝望(但愿如此),就此离我们而去了。它就这样走了,或许,当我们遭到某种变故(不幸、民族灾难,如果这些还无济于事的话,还有军事上的失败)的时候,它还会回来,回来教会我们尊重真理并且迫使我们付出任何代价,做出任何牺牲(要知道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和刚毅,只不过我们想尽量不运用这些品质而已),以便重新获得真理,保护真理,按照它自身不容妥协的条件(鉴别力和责任感)来保护它,使它永远不再离开我们。真理是一条长长的、干干净净的、明确的、不容置辩的、闪闪发光的笔直的准绳,在它的一边是黑色,另一边是白色;而在我们的时代,它成了一种角度,一种观点,某种不仅同真理,而且同简单的事实毫不相干的东西,某种完全取决于你的观察角度、你的立场的东西。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成了某种取决于你是否能够迫使你想欺骗或蒙蔽的人在观察时采取一定立场的东西。 赌博下的注,打赌的金额是真理、自由和独立三者的统一体。过去是无限的自由王国的美国天空,过去散发着独立的活力的美国空气,现在变成了一团封闭的气层,它既压制自由,又压制独立,它剥夺每个人的个性,剥夺(下一步)他的最后一个庇护所——私生活,没有私生活,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我国住房的构造本身就是一种预告。过去住房的墙壁是不透光的,既不让人看见屋内发生的事情,也不让人看见外面发生的事情,而且墙壁结实到足以遮盖屋内发生的事情。总有一天,人们会对屋内和屋外的事情都洞若观火。到那时,私生活就真的消失了。如果一个人那怕是只有背着人换件衬衣或是洗个澡这样的个人感情,他也会受到美国异口同声的唾骂,被指责是破坏美国生活方式、威胁美国国旗的独立的人。 自然,这是说如果(到那时)墙壁本身,不论其透明与否,还能经受住这疯狂的爆炸、这股象雷霆一样滚滚轰鸣直达美国式顶点的强大力量的冲击的话。这股力量有许多面孔,但是合为一体,通过那些疯狂而冷酷无情的预言家之口喷吐出那些早已被我们抽去了意义和除去工具的职能外,不起任何作用的词语,那些用来进一步压制精神上的个人自由的词语:“安全”、“颠覆”、“反共主义”、“基督教”、“繁荣”、“美国生活方式”、“国旗”。 每一个人都有大致相等的可能(自然是在不断作出某种努力的条件下)在另一个人的自由面前保护自己的自由,可是当一些强有力的联合会、组织、联合体,像出版康采恩和宗教教派、政党和法院,允许哪怕是一个分支机构利用象“自由”、“救国”、“安全”和“民主”这些假定的标记而不受道义责任感的约束,而为公司效力的个别人在这种允许的庇护下也不受个人责任感和限制的约束的时候,那就的确应该敲起警钟了。那时,即使是象奥本海默博士、林白上校和我(还有画报的编内工作人员,如果别人确实强迫他在好的鉴别力和行乞之间进行抉择的话)这样的人也应该联合起来,保卫私生活的权利,因为只有私生活才能保证艺术家、自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的生存。 或者说是保卫生命本身,保卫自己的呼吸,而且不只是艺术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的生命,还有外科医生的父母和亲戚的生命。我指的是前不久因残忍地杀害妻子而受审的克利夫兰的那个医生,他的三位亲人:岳父、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活过这次审判。据在美国大多数报纸的头条位置一再报道这次悲惨事件的新闻界自己承认,对这次审判的报道是不实事求是的。我关心的是这三名受害者,而不是受审的人,因为他毫无疑问还能活很久,我关心的是他的三位亲人,其中的两个,至少是一个,据报纸报道,之所以死去是因为“对生活感到太疲倦了”,而第三个人(母亲)自杀了,她仿佛是以此表明:“我再也受不住了。”也许,他们的死仅仅是因为对这桩罪行感到震惊,然而奇怪的是他们不是死在罪行发生的时间,而是死在公开审判的时期。再者,受害者之一,按他自己的说法,“对生活感到太疲倦了”,而另一个则明显地表示:“我再也受不住了。”如果他们这样说的原因不单单是悲剧事件本身呢?如果他们寻死的原因有好几个呢?那么,被称为新闻自由的机器,它在任何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里都应该是一个忠诚的骑士,用它的刚直不阿来帮助真理、公正和善良取得胜利;然而,它又纵容了多么令人发指的中世纪驱妖活动,以至罪犯的亲属用自己的死亡来衍赎他的罪恶?!而如果医生象他本人说的那样,是无罪的,那么这位骑士,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人的保护者,又参与了一桩甚么样的罪行呢? 我再说一遍,美国不需要艺术家。美国还没有为他找到立足之地,因为他只关心人的精神问题,却不会利用自己的声望去推销肥皂、香烟或者自来水笔,或者去给汽车、海上旅游、休养胜地的旅馆做广告,或者是(自然,如果他易于接受指导,而且能很快符合标准的话)在电台发表讲话、拍电影,那样他就会带来利润,从而不辜负别人对他的关注。不过,自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还有科学的人道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科学性还可以拯救这份文明,而那些靠人的卑鄙情欲和愚蠢养得脑满肠肥,却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职业救世主,那些靠人的贪婪和愚昧捞取资本,却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政客,那些利用人的恐惧心情和偏见投机取巧,却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教会人士,已经不能拯救这份文明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证明这一点。 赵永穆 译 □读书人语 私人生活不是一个简单随意的话题,作家认为它关系到美国梦想的遭遇。 美国梦想包含了个人的尊严和自由、个人之间的平等及人们对于真理的尊重与渴求等等蛊惑人心的内容。这些权利像空气与光一样,构成人的生存基础之一。然而,曾几何时,这迷梦已被悄悄篡改。“安全”、“基督教”、“美国生活方式”等美丽词语,已成空洞能指,成了压抑人的自由的工具。人们只关注广告、利润,热衷于推销。专利特许证代替了自由。而最富于灾难性的事实是私人生活的被剥夺。在“出版康乐恩和宗教教派、政党和法院”等强大机构的自由面前,个人的自由丧失立足之地。而人一旦失去了自由,就丧失个性。而没有个性的人,值得拥有什么呢?就这样人们失去了美国梦想,并不可避免地为真理所弃。美国文明面临危机。 作家在这里表达了他对旧梦消逝的惆怅,对生活现状的愤怒和控诉,对自己回天乏力的无奈,对美国文明的忧虑,并代表人类深自忏悔。美国式梦想属于全人类,因而美国文明的危机具有世界意义。应该说,福克纳先生几十年前的这些控诉,忏悔和忧虑,迄今仍有深刘的现实意义 【林筱芳】 阿尔贝·加缪 加缪说过,诞生到一个荒谬的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说过,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路迹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尽止地忍受寒冷。 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无尽止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着一条仅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条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们遵循的道路通向阳光,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是我们把它造出来之后才有的。 他说过:“我不愿相信死亡能通向另一个生命。对我来说,那是一扇关闭的门。”那就是说,他努力要做到相信这一点。可是他失败了。像一切艺术家那样,他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抛掷在寻求自己和让自己回答只有上帝能解答的问题上;当他成为他那一年的诺贝尔奖得主时,我打电报给他说“向永恒地自我追求、自我寻找答案的灵魂致敬”;如果他不想相信上帝,那他当时为什么不中止追求呢? 就在他撞到树上去的那一刻,他仍然在自我追求与自我寻找答案;我不相信在那光明一瞬间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给找到。我相信它们只能被寻求,被永恒地寻求,而且总是由人类荒谬的某个脆弱的成员。这样的成员从来也不会很多,但总是至少有一个存在于某处,而这样的人有一个也就够了。 人们会说,他太年轻了;他没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不是“多久”的问题,也不是“多少”的问题,而仅仅是“什么”的问题。当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已经在门的这边写出了与他一起生活过、对死亡有着共同的预感与憎恨的每一个艺术家所希望做的事:我曾在世界上生活过。当时,他正在做这件事,也许在光明灿烂的那一瞬间他甚至都明白他已经成功了。他还能有何求呢? □读书人语 两个伟大心灵的共通,常常令人感动而振奋。如果说加缪对于福克纳多少有些知遇之恩,那么后者在本文中对加缪的肯定和赞赏,也是相当诚挚和中肯的。福克纳巧妙地用加缪自己追求的一生证明了加缪式的神话——一个现代哲学的著名命题: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加缪不倦地自我追求,自我寻找答案,可是没有结果就横死途中。他热爱生命,向往自由与阳光,但终未能战胜死亡。但是死亡也没能战胜他,因为他已向人们证明:“我曾在世界上生活过。”这种肯定和赞赏固然体现出福克纳识见卓越,但更表明了这两个一样承担人类痛苦、寻求人类出路的伟大灵魂精神上深刻的共鸣。福克纳以如此的热情扣诚挚赞赏加缪的人生和思想,惋惜他工作的中断,加缪天堂有知,夫复何求? 【林筱芳】
  1. 这是1775年4月23日帕特里克·亨利(1736—1799)在弗吉尼亚州议会中说的话,后来成为美国革命的口号之一。——俄译本注。
  2. 这是美国《独立宣言》中的一句话。俄译本注。
  3. 指马尔科姆·考莱(1898年生),文艺批评家,有多部评论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著作:《继承精细的传统:1910年以来的美国作家》(1937),《文坛形势》,(1954)等,出版过海明威、福克纳、霍桑和惠特曼的文集并写了序言。——俄译本注。
  4. 查理·林白(1902年生),美国飞行员,1927年5月20—21日完成自纽约横越大西洋至巴黎的不着陆飞行。——俄译本注。
  5. 罗伯特·奥本海默(1904年生),美国物理学家,领导过洛斯一阿拉谋斯的美国制造原子弹的主要核子实验室的工作。由于他反对制造氢弹,在1953年被解除涉及机密工作的各项政府职务并被控对美国不忠诚。——俄译本注。
海明威 1898-1961 欧内斯特·海明威,著名美国作家,著有《太阳照样升起》、《告别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等书。1952年出版的《老人与海》为他赢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死后出版的《不散的筵席》一书是对二十年代期间在巴黎的美国作家们的生活的怀念。《塞纳河畔人》一文即选自此书,文字朴素而优美。 塞纳河畔人 从勒莫安主教路的顶端到塞纳河边,有好几条路可走。最近的走法就是径直沿这条街而下,但路很陡,而且当你到达平地,穿过圣日曼大街尽头处不息的车流后,来到的这段河岸萧索无味,是一片荒凉的风口地。右手是“葡萄酒市”,这可跟巴黎的其他市场不一样,它是个关栈,就是纳税以前存货的仓库,外观像军火库或者俘虏营一样的死气沉沉。 这里塞纳河支流的对岸是圣路易岛,岛上街巷窄小,高高的房子古老而漂亮。你可以去那里看看,或者左转弯,沿着岸一直走,走完了圣路易岛,对面就是巴黎圣母院和市心岛了。 在沿岸的那些书摊上,有时候你可以找到一些美国书,这些书刚刚出版不久,价钱都很便宜。那个时候,银楼饭店楼上有几个房间出租,房客在饭店吃饭可以打折扣。如果住客留下了什么书,服务员就拿去卖给岸边不远处的一个书摊,而你花很少几个法郎,就可以从女摊主手中买得。女摊主对英文书没有多少信心,收购时花的钱极少,赶紧脱手得点薄利。 我们交上朋友以后,她问我:“这些书还有点价值吗?” “有时候有一两本好的。” “怎么知道呢?”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零_2.c_o_m “我读了就知道。” “可这等于是押宝。再说,有多少人能读英文呢?” “给我留着,让我帮你挑。” “不行。我不能把书留着。你又不常来。你隔好久才来一次。我得把它们尽快卖出去。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有价值。要是知道它们没价值,我就永远卖不出去了。” “可你怎样识别一本法文书有没有价值呢?” “先看有没有插图,然后看插图的质量怎么样。再就是装订,如果是一本好书,书主就会将它装订得很好。所有的英文书都是硬面的,可装订很差。没有法子识别它们。” 过了银楼饭店附近的那个书摊以后,别的书摊都不卖美国书和英文书。一直要到大奥古斯坦码头才再有,从那里一直到了伏尔泰码头,这一段岸边有几家书摊卖英文书。这些书摊上的书是从左岸那些旅馆,特别是伏尔泰旅馆的服务员那里买来的。伏尔泰旅馆的顾客比旁的旅馆的顾客更有钱。有一天我问另外一个女摊主——她是我的朋友——书主卖不卖书。 她说:“不,全是扔掉的书。所以知道这些书没有价值。” “这些书是朋友送给他们在船上看的。” 她说:“没错,船上肯定也扔了好多。” 我说:“对,轮船公司收着,把它们装订起来,就成了船上的图书馆了。” 她说:“聪明的办法,至少它们好好装订起来了。像这样的书就有价值了。” 我在工作做完或是思考什么问题的时候,总是沿河岸走走。一边走着路,手里做着什么,或是瞧人家做着他们内行的事情时,我的思路就要容易些。在市心岛头上,新桥下边,是亨利四世的雕像。这里,岛的头尖尖的象个船头,水边有个小公园,长了些挺好看的栗树,干粗叶茂,树冠极大。塞纳河在这里流过时形成急流和平静的洄流区,这是钓鱼的好去处。你可以从台阶走下去,到公园里大桥底下看人钓鱼。钓鱼的好地点随着河水的高度变换。钓鱼的人用的是一节一节接起来的很长的藤杆,钓丝很细,转轮和浮子很轻巧,他们熟练地在下钩的那块水面上布饵。他们总是有所获的,时常能钓到不少和鲦鱼相仿的鮈鱼。这些鱼整条地煎了,味道极好,我可以吃一盘。这些鱼肥且肉味鲜,甚至比新鲜的沙丁鱼味道还要好。而且一点都不油,我们连刺带肉全吃下去。 吃这种鱼最好的一个地方,是在巴莫东河边的那家水上露天餐厅,我们有了钱的时候,就离开住区出游到那里去。那家餐厅名字叫“神奇渔夫”,供应一种上品的白葡萄酒,那是一种麝香葡萄酒。这个地方就象莫泊桑短篇小说描写过的,河上的景色正如西斯里的一幅画,不过要吃鮈鱼,你没必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在圣路易岛上你就可以吃上一客很好的油炸鱼。 从圣路易岛到“绿林广场”这一段塞纳河上鱼很多,在这里钓鱼的人我认得几个。有时,碰上风和日丽,我会买上一升葡萄酒、一块面包、一些香肠,坐在太阳底下,一边读着一本刚买的书,一边看他们钓鱼。 在游记作家们写来,似乎在塞纳河畔钓鱼的人有些神经不正常,而且什么也钓不到。实际上他们钓鱼是认真的,而且总有所获。大多数钓鱼的都是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的人,那时他们不知道随着通货膨胀,他们的退休金会变得一文不值;也有的是钓鱼爱好者,他们用工作之余的一天半天来此垂钓。在马纳河流入塞纳河的夏朗东,更是钓鱼的好地方,巴黎城的两边郊外也一样,不过就是在巴黎境内也有很好的钓鱼处所。我不钓鱼,因为我没有渔具,而且我宁可省下钱来到西班牙去钓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干完工作,也不知道何时就得开路,我也不愿陷入钓鱼的习惯,而钓鱼是有它的旺季和淡季的。但我总是注意着钓鱼的情况,能够知道这方面的情况总是好的,也挺有趣。我总感到很高兴。想到在巴黎城区有人在钓鱼,在正经而认真地钓,而且能带些供油炸的小鱼回家。 我在河畔从来不感到寂寞,因为河畔有钓鱼的人;有活泼的生活;有美丽的平底货船及其船户的生活,有拖船和它们能够向后折起以便从桥下驶过的烟囱,后面拖一串货船;有沿河石岸上高大的榆树;有法国梧桐;有些地方还有白杨。巴黎城里有那么多树,你可以看着春天一天天临近,直到某一天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夜来刮的暖风已经将春天送到。有时候,连绵的冷雨也会将春天打回去,似乎春天再也不会回来,生活中就要缺掉一个季节了。那是巴黎唯一真正凄凉的时候,因为这不正常。秋天凄凉才是意料之中的事。每年树叶飘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和薄日中抖索的时候,我们中的有些人就会死去。但是你知道,春天总是会有的,就像你知道河水解冻以后又会流淌一样。当冷雨连绵,要扼死春天的时候,就像一个年轻人无故夭折一样。 不过,在那种时候,最后春天总还是会来的,但它几乎不来,确实让人害怕。 刘继华 译 □读书人语 《塞纳河畔人》描写了塞纳河畔的人物、景色与风情。作者像一个平易亲切的导游,带领我们游历塞纳河畔,并且用朴素的语言,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向我们娓娓道来。叙述得从容不迫,雍容大度,而又洗尽铅华,不事雕琢。海明威曾提出过“冰山”原则:“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在这篇散文中,作者记叙了他和女摊主之间关于鉴别书是否有价值的对话。对于女摊主的“书装订的好,就有价值”的言论,作者未置一字可否。然而我们却从剩下的“八分之七”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作者倾向性的隐秘。作品含蓄简约,意境优美,情景交融,托讽于有意与无意之间。海明威不愧是开一代文风的语言艺术大师。 【王逢振】 纳博科夫 1899-1977 弗·纳博科夫,美国小说家,生于俄国圣彼得堡一个富有的俄国人家庭。1919年离开俄国,先后在英国、德国和法国居住了二十畲年,1940年去美国教书,1945年加入美国国籍,晚年直到逝世,住在瑞士,他是一位同时能操俄、英两个语种写作的作家。 关于《洛莉塔》 在我模仿书中的人物之一,和蔼的约翰·雷为《洛莉塔》写完引言时,那些直接来源于我的评论也许会打动什么人——事实上也许会打动我自己——像是模仿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谈论他自己的书一样。然而,有几个问题仍必须予以讨论,因为自传体的叙述会使原型与临摹之间变得混然难分。 文学教师们喜欢思考这类问题,如你“作者的目的何在?”或者更甚一步“这家伙想说些什么?”现在,我刚好成了这类作者,他在开始写一部书时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摆脱掉这部书,当他被要求解释该书的缘起与写作过程时,不得不借助诸如“灵感的内在感应和结构合成”这样古老的题目。我承认,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魔术师用一个戏法去解释另一个一样。 最早萌生写作《洛莉塔》的冲动是在一九三九年末或一九四O年初,那时我正苦于严重的脉间神经痛而卧在巴黎的病榻之上,我记得灵感的最初内动多少受到了报上一篇故事的启发,它讲的是“绿色公园”中的一只类人猿在一个科学家的精心调驯下,创作了一幅动物界前所未有的炭笔画;这幅素描照亮了可怜的兽笼。我记下的这些冲动与此后的思绪没有更直接的联系,然而,它却成就了我目前这部小说的前身,一个三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我是用俄语写成那个短篇的,从一九二四年以来我一直用这种语言创作小说(其中最好的作品尚未译成英文,而且它们在俄国国内也由于政治原因而统统被查禁)。男主角是个欧洲中部人,那个无名的宁芙是法国人,地点是巴黎和普罗旺斯。我让那男人娶了小姑娘病入膏肓不久即死的母亲。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他想对孤儿图谋不轨。事情败露后,亚瑟(这是他的名字)把自己送进了一辆卡车的轮下。在一个忧郁恐怖的战时之夜里我把这故事读给了一群朋友听——他们是马克·阿尔达诺夫、两个社会革命党人、一位女大夫,不过我并不喜欢它。一九四O年我到达美国后不久就把它毁掉了。 大约在一九四九年,在纽约州北部的伊萨卡,那从未消失的写作冲动又开始折磨起我,一种新的兴趣注入到了灵感之中,使我对这个题目有了新的看法。这次我用的是英语——我最早使用这种语言写作大概是一九O三年在圣·彼德堡的理查德小姐家里。这次的宁芙掺入了爱尔兰血统,同样是个娇小玲珑的小女。那个基本的“娶母”情节仍保留了下来,但其他部分都是全新的,而且不知不觉中七伸八长成了一部长篇小说。 书写得很慢,中间不时被打断和搁置。创造俄国和西欧花了我大约四十年光景,现在我面临的任务是创造一个美国。获得这种地域色彩也许会使我能够把少许平凡的“真实”(这是少数几个不加引文就毫无意义的词之一)注入到个人想象力的酿造器中。和我在欧洲的年轻时代时接受力与记忆力都处于最佳状态的情况相比,五十岁的年纪从事这一切实在是一个十分艰巨的工作。因为还有其他几本书介于其间,有一两次我几乎要把这未完成的手稿付之一炬,并拿着它走到了那块纯洁的草坪上倾斜的焚烧炉的阴影之下,这时我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意识到这本夭折之书的魂灵将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住我的余生。 每年夏天我都和妻子一道去捕捉蝴蝶,标本被存放在一些科研机构,如哈佛的比较动物学博物馆或康奈尔大学的收藏馆。发现地点的标签用别针钉在这些蝴蝶身下,以方便那些有着深奥难解的传记兴趣的二十一世纪的学者。在我们捕蝶所到的特鲁里达、科罗拉多、阿夫顿、维俄明、波塔尔、阿里佐纳、阿什兰德和奥莱根,每逢夜晚和阴天,我又重新精力充沛地投入到《洛莉塔》的写作中。一九五四年春天,我在长岛抄完了全部手稿,随即就开始为它寻找出版商。 开始,在一个谨小慎微的老朋友的忠告下,我有些缺乏勇气,曾想匿名出版此书。但当我意识到这样的伪装很可能是违背了我自己的目标时,我想我马上就后悔了,于是,我决定在《洛莉塔》上署上我的名字。四家美国出版商——W、X、Y、Z,依次得到了本书的打印稿,他们也找人浏览了此书。而《洛莉塔》给他们带来的震惊程度甚至连我那位谨小慎微的老朋友F·P也始料未及。 的的确确,在古代欧洲,直到十八世纪(明显的例子可以举出法国),在喜剧,生机贯注的讽刺文学,甚至一个优秀诗人在俏皮嬉戏的心情下表现出的神韵与气势中,故意的淫荡内容也并非是一种离题的虚饰;同样,现代社会中,“色情描写”也确实包含着平庸陈腐,拜金主义以及叙述的某些严格的法则。淫秽猥亵必然与平庸无奇相伴,因为任何审美愉悦必然完全被简单的性欲刺激所取代,而后者要求用最传统的词汇向读者描述那些动作。那些陈旧刻板的法则必然为色情文学家所继承,以使他的主顾们感到同样满足的安逸。比如说,就像那些侦探小说所迷惑人的那样,如果你不读完小说就弄不清凶手的身分,这些小说迷就会厌恶这种艺术的独创(试想想谁会读一篇不含任何对话的侦探小说?)因此,在色情小说中,动作必然只限于那些陈词滥调的交媾;风格、结构和意象永远不应该去分散读者那温吞水似的淫欲。小说中必须包含有性场面的交替,其中间的段落要尽力压缩,只需保证有感觉的连缀、最简单设计的逻辑桥梁、主要的阐述与解释即可,以便读者能跳过这些而同时又明白大致的情况,这样他们就不会有被耍弄的感觉(一种源于儿童时代千篇一律的“真正的”动人故事而形成的心理)。此外,书中的色情场面还必须循序渐进,逐级增强,并配以新的变化,新的组合,新的性内容,参与者的人数也要稳步增加(在一场塞德游戏中他们引进了一个园丁),这样一来,到书的结尾时,形形色色的淫邪经验已经比前几章要充实了许多。 《洛莉塔》开头部分的某些技巧(比如汉勃特的日记)把我最初的一些读者引入了歧途,使他们误以为这将会是一部色情小说。他们渴望不断出现那些撩人情欲的场景,当这些断绝时,阅读也就中止了。他们感到厌烦,遂把书扔到了一边。我想这也是那四家出版公司都没把我的打印稿看完的原因之一。他们是否认为此书应当归入色情之列我并不感兴趣,他们拒绝买我的书并非基于我对待题材的方法,而是针对这题材本身。那时,至少有三个题材对大多数美国出版商来说还是完全的禁区,另外两个是:黑人和白人相互通婚,并且和谐美满、子孙满堂;彻底的无神论者生活幸福充实,活满一百零六岁后才安然逝世。 有几种反应十分有趣;一位读者向我建议说,他的公司可以考虑为我出版,条件是我要把洛莉塔换成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被农夫汉勃特在谷仓里诱奸,周围的环境贫瘠荒凉。这一切都要用简短有力的“真实”句子加以陈述(“他干得如癫似狂。也许我都会干得如癫似狂,我想上帝干起来也会这样。”诸如此类)。尽管任何人都该知道我讨厌象征和讽喻(这部分因为我和弗洛伊德学派早有旧怨,部分因为我对制造文字神话的人和社会学家们作出的那些判断感到厌恶),可还是有一个自作聪明的读者在翻过《洛莉塔》的第一部后就把它描述成“古老的欧洲诱奸了年轻的美国”,而另一个人则从中发现了“年轻的美国诱奸了古老的欧洲”。出版商X的智囊团被汉勃特搞得大光其火,连书的一百八十八页尚未读到,就天真地给我写信说书的第二部似乎太长。出版商Y另有意见,他对书中没有一个好人而感到遗憾。出版商Z则说,如果他出版了《洛莉塔》,我们俩都将被送进监。 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作家不应该为准确地区分肉感与美感而烦恼,这样未免太荒谬愚蠢。我只能赞赏却无法仿效那些为杂志封面拍摄年轻貌美的哺乳动物的人,他们的处理准确之极,可以把普通的领口开得低到足以让一个情场老手会心暗笑,同时又高得不至让一个邮电局长 皱眉摇头。我假定存在这样的读者,他们在下流的墙壁文字中寻找乐趣,这些文字皆出自泛滥成灾的庸俗小说,而这些小说不仅被那些紧张忙碌的凡夫俗子们举手称誉,而且被御用文人们评为“有力”与“健全”很多高雅体面的人会说《洛莉塔》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没有从中学到任何东西u但我既不是那种说教小说的读者,也不是它们的作者,除了约翰·雷的那些断言之外,《洛莉塔》并不包含任何道德教训。对我而言,写小说的唯一目的就是借此提供给我那种被我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审美狂喜的东西。这是一种与其他艺术范畴内的存在状态(好奇、温柔、善良、迷醉)或多或少相互关联的感觉,这样的书并不很多。剩下的要么是能触及时事的劣等货,要么是所谓“理想文学”。这些反映现实的次品常常被束之高阁,精心相传,世代流芳。终于有一天,人们携锤带斧把这些巴尔扎克、高尔基、托马斯·曼都统统砸烂。 另一些读者指控《洛莉塔》为反美小说,这比那种所谓道德败坏的愚蠢谴责更让我痛苦得多。出于对层次和环境的考虑(一块郊外草地、一片山影),我造出了--系列北美的背景。我需要某些引人入胜的场面。没什么东西比低级庸俗的粗话更引人入胜了,对这些低级庸俗的粗语,欧洲人和美洲人——一个来自芝加哥的无产者,也可以是一个有产者(一种福楼拜式的感觉)乃至一个公爵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选择了美国的汽车旅馆而非瑞士的旅店或英国的客栈仅仅因为我想成为一名美国作家,并要求享有其他美国作家具有的同等权利。此外,我创造的汉勃特是一个外国人和无政府主义者,除了对宁芙的态度之外,我与他在许多方面并不—致。我那些俄国读者都知道,我笔下的旧世界——俄国、英国、法国和德国——和我这新的世界一样奇异诡谲、独特异常。 为避免我在此番陈述中表现出任何恶意的嫌疑,我必须及时补充说明,除了带着“他为什么非要写这么一本书?”或“我为什么要读这疯子的作品?”的心情去读《洛莉塔》的打印稿或者奥林匹亚版的那些任人哄骗的读者之外,还有许多聪明睿智、情感丰富、忠诚可靠的人们理解了我的书,而且比我在这里所能解释的还要好得多。 我敢说,每一个严肃作家都把他出版的这本或那本书作为一个永恒慰藉的存在。它的导向之火在底层平稳地燃烧着,只需在人们隐秘的恒温状态里轻轻一触,即刻就会在习以为常的温和中产生一阵小小的平静的爆发。这种慰藉的存在,这种在可以理解的疏远隔阂中本书所燃放的光辉乃是最友好的感情。书与预想的轮廓与色彩越协调一致,它燃放的光辉就越灿烂辉煌。尽管如此,书中还是有一些特定的场面与情景比其他部分更能使人热切地回忆与温情地享受。在我经历了一九五四年冬天的诸多考验后我没再重读过《洛莉塔》,但现在我发现,它如同一个可爱的存在一直安详地徘徊在我身边,就像人们熟悉的夏日里那雾霾遮掩的光明一样。每当我想到《洛莉塔》,我好像总是记起了那些特别愉悦的画面,比如塔克索维奇先生,拉姆斯戴尔中学的同学录,夏洛特轻声说“是防水表”,洛莉塔动作缓慢地走向汉勃特赠予的礼物,装饰加斯顿·戈丁那间颇有风格的阁楼的那些图片,卡斯比姆的理发师(他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洛莉塔打网球,艾尔芬斯通的那家医院,那个苍白、可爱、腆着肚子、不可救药的多莉·席勒在格雷斯达奄奄一息(格雷斯达乃是书中的死亡之城),山谷小城传向山中小径的丁当声……。这一切正是小说的筋腱。这些神秘的要点和潜在的对应构成了本书情节结构的关节尽管我非常清楚地明了这些画面将被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或者未被注意,甚至干脆没被读及。因为这些人在读书伊始时就有这样的印象,书中的内容大抵是什么《快乐女人的传记》或《绅士的热恋》之类。的确,我的小说中包含着对一个走火入魔的堕落者的生理冲动的种种暗示,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是孩子,不是大字不识的幼稚的违法少年,也不是英国公学里的那些小伙子,他们在玩了一夜的同性恋游戏之后不得不忍受着阅读古典作家被删削的译本中那些自相矛盾的奇闻轶事。 研究一部虚构作品以获取关于一个国家、一个阶级或一个作者的信息是十分幼稚的。我为数不多的亲密朋友之一在读过《洛莉塔》之后非常真诚地为我担心,认为我(我!)正生活在这些“忧郁的人们”中间——而当时我真正经历的唯一不快就是生活在我工作间中那些被遗弃的四肢和未完成的躯体之间。 在巴黎的奥林匹亚公司出版了此书之后,一位美国批评家认为《洛莉塔》乃是我和浪漫小说间风流韵事的记录,其实,用“英语”代替“浪漫小说”会使这精美的处方更为准确。可这时我感到自己的音量已经高得过于刺耳。我的美国朋友们没有一人读过我那些俄语著作,因此,对我的英语小说的任何估价都必然有失精密。我个人的悲剧——它不能也的确该牵扯到其他的人——乃是我不得不抛弃我的母语,我那毫无束缚、丰富而又可以任意驾驭的俄国语言,而去使用英语中的二流材料,缺乏任何注释——如令人迷惑的镜子,黑天鹅绒般的背景,隐含的联想与习语——这一切对一个本乡本土穿着飘飞的燕尾服的魔术师来说,他可以神奇地运用这份遗产,自行其是,无所羁束。 申慧辉 译 □读书人语 一部《洛莉塔》使纳博科夫声誉雀起,又使他声名狼藉。该如何理解这部“淫书”,作者时而以激情的叙述语调来追念《洛莉塔》从坐胎到临盆所经历的生命阵痛,时而又以嘲讽的调侃来刺那些庸俗出版商们迎合读者低级趣味的蠢行。 怎样来阅读一部虚构作品,是作者提出的核心问题。读者可以有阅读期待,但却不应有预设的阅读目的。那种视《洛莉塔》为“色情”、为“道德败坏”、为“反美”之作的人,不是别具用心就是“自作聪明”。作者明确声言:写小说的唯一目的就是借此提供读者被称之为“审美狂喜的东西”。一部严肃文学被误读,就是因为读者不懂得,作品的“导向之火”只在作品的底层平稳燃烧。只需读者在“隐秘的恒温状态里轻轻一触”,即刻就会在看似温和的描写中,“产生一阵小小的平静的爆发”。创作在无意识状态进行,阅读最好也应从无意识的欣赏开始,这应是作者的一个结论。 【李万庆】
  1. Past master老手、行家,post master邮电局长,两词音近而意思不同,作者的文字技巧实在难以言传。
怀 特 1899-1985 E·B·怀特,原名爱勒文·布鲁克斯,因他不喜父亲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即自称E·B·怀特作为代替。1899年生于纽约州佛农山镇一个中上等家庭。母亲是个艺术爱好者。1917年进入康乃尔大学;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曾任合众社记者、《西雅图时报》记者。1927年加入《纽约人》杂志。他和杰·瑟伯的隽永文风曾影响了《纽约人》的风格,迄今仍为编辑部奉为圭臬。出版有散文集《我的罗盘上的方位》、《角落上的第二棵树》、《随笔选集》,儿童故事《夏洛特的蜘蛛网》、《天鹅的喇叭》等,并与瑟伯合着幽默文集《性是必需的吗?》1973年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五十名永久院士之一,1978年得普利策特别文艺奖。 再到湖上 大概在1904年的夏天,父亲在缅因州的某湖上租了一间露营小屋,带了我们去消磨整个八月。我们从一批小猫那儿染上了金钱癣,不得不在臂腿间日日夜夜涂上旁氏浸膏,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是除了这些,假期过得很愉快。自此之后,我们中无人不认为世上再没有比缅因州这个湖更好的去处了。一年年夏季我们都回到这里来——总是从八月一起,逗留一个月时光。我这样一来,竟成了个水手了。夏季里有时候湖里也会兴风作浪,湖水冰凉,阵阵寒风从下午刮到黄昏,使我宁愿在林间能另有一处宁静的小湖。就在几星期前,这种想望越来越强烈,我便去买了一对钓鲈鱼的钩子,一只能旋转的盛鱼饵器,启程回到我们经常去的那个湖上,预备在那儿垂钓一个星期,还再去看看那些梦魂萦绕的老地方。 我把我的孩子带了去,他从来没有让水没过鼻梁过,他也只有从列车的车窗里,才看到过莲花池。在去湖边的路上,我不禁想象这次旅行将是怎样的一次。我缅想时光的流逝会如何毁损这个独特的神圣的地方——险阻的海角和潺潺的小溪,在落日掩映中的群山,露营小屋丛和小屋后面的小路。我缅想那条容易辨认的沥青路,我又缅想那些已显荒凉的其它景色。一旦让你的思绪回到旧时的轨迹时,简直太奇特了,你居然可以记忆起这么多的去处。你记起这件事,瞬间又记起了另一件事。我想我对于那些清晨的记忆是最清楚的,彼时湖上清凉,水波不兴,记起木屋的卧室里可以嗅到圆木的香味,这些味道发自小屋的木材,和从纱门透进来的树林的潮味混为一气。木屋里的间隔板很薄,也不是一直伸到顶上的,由于我总是第一个起身,便轻轻穿戴以免惊醒了别人,然后偷偷溜出小屋而到清爽的气氛中,驾起一只小划子,沿着湖岸上一长列松林的荫影里航行。我记得自己十分小心不让划桨在船舷上碰撞,唯恐打搅了湖上大教堂似的宁静。 这处湖水从来不该被称为渺无人迹的。湖岸上处处点缀着零星小屋,这里是一片耕地,而湖岸四周树林密布。有些小屋为邻近的农人所有,你可以住在湖边而到农家去就餐,那就是我们家的办法。虽然湖面很宽广,但湖水平静,没有什么风涛,而且,至少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去处看来是无穷遥远和原始的。 我谈到沥青路是对的,就离湖岸不到半英里。但是当我和我的孩子回到这里,住进一间离农舍不远的小屋,就进入我所稔熟的夏季了,我还能说它与旧日了无差异——我知道,次晨一早躺在床上,一股卧室的气味,还听到孩子悄悄地溜出小屋,沿着湖岸去找一条小船。我开始幻觉到他就是小时的我,而且,由于换了位置,我也就成了我的父亲。这一感觉久久不散,在我们留居湖边的时候,不断显现出来。这并不是种全盘新的感情,但是在这种场景里越来越强烈。我好似生活在两个并存的世界里。在一些简单的行动中,在我拿起鱼饵盒子或是放下一只餐叉,或者我在谈到另外的事情时,突然发现这不是我自己在说话,而是我的父亲在说话或是摆弄他的手势。这给我一种悚然的感觉。 次晨我们去钓鱼。我感到鱼饵盒子里的蚯蚓同样披着一层苔藓,看到蜻蜓落在我的钓竿上,在水面几英寸处飞翔,蜻蜓的到来使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流逝的年月不过是海市蜃楼,一无岁月的间隔。水上的涟漪如旧,在我们停船垂钓时,水波拍击着我们船舷有如窃窃私语,而这只船也就像是昔日的划子,一如过去那样漆着绿色,折断的船骨还在旧处,舱底更有陈年的水迹和碎屑——死掉的翅虫蛹,几片苔藓,锈了的废鱼钩和昨日捞鱼时的干血迹。我们沉默地注视着钓竿的尖端,那里蜻蜓飞来飞去。我把我的钓竿伸向水中,短暂而又悄悄避过蜻蜓,蜻蜓已飞出二英尺开外,平衡了一下又栖息在钓竿的梢端。今日戏水的蜻蜓与昨日的并无年限的区别——不过两者之一仅是回忆而已。我看看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视着蜻蜓,而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着钓竿,我的眼睛在注视一样。我不禁目眩起来,不知道哪一根是我握着的钓竿。 我们钓到了两尾鲈鱼,轻快地提了起来,好象钓的是鲭鱼,把鱼从船边提出水面完全像是理所当然,而不用什么抄网,接着就在鱼头后部打上一拳。午餐前当我们再回到这里来游泳时,湖面正是我们离去时的老地方,连码头的距离都未改分厘,不过这时却已刮起一阵微风。这地方看来完全是使人入迷的海湖。这个湖你可以离开几个钟点,听凭湖里风云多变,而再次回来时,仍能见到它平静如故,这正是湖水的经常可靠之处。在水浅的地方,如水浸透的黑色枝枝桠桠,陈旧又光滑,在清晰起伏的沙底上成丛摇晃,而蛤贝的爬行踪迹也历历可见。一群小鱼游了过去,游鱼的影子分外触目,在阳光下是那样清晰和明显。另外还有来宿营的人在游泳,沿着湖岸,其中一人拿着一块肥皂,水便显得模糊和非现实的了。多少年来总有这样的人拿着一块肥皂,这个有洁癖的人,现在就在眼前。年份的界限也跟着模糊了。 上岸后到农家去吃饭,穿过丰饶的满是尘土的田野,在我们橡胶鞋脚下踩着的只是条两股车辙的道路,原来中间那一股不见了,本来这里布满了牛马的蹄印和薄薄一层干透了的粪土。那里过去是三股道,任你选择步行的;如今这个选择已经减缩到只剩两股了。有一刹那我深深怀念这可供选择的中间道。小路引我们走过网球场,蜿蜒在阳光下再次给我信心。球网的长绳放松着,小道上长满了各种绿色植物和野草,球网(从六月挂上到九月才取下)这时在干燥的午间松弛下垂,日中的大地热气蒸腾,既饥渴又空荡。农家进餐时有两道点心可资选择,一是紫黑浆果做的馅饼,另一种是苹果馅饼;女侍还是过去的普通农家女,那里没有时间的间隔,只给人一种幕布落下的幻象——女侍依旧是十五岁,只是秀发刚洗过,这是唯一的不同之处——她们一定看过电影,见过一头秀发的漂亮女郎。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湖,那不能摧毁的树林,牧场上永远永远散发着香蕨木和红松的芬芳,夏天是没有终了的,这只是背景,而湖岸上的生活才正是一幅画图,带着单纯恬静的农舍,小小的停船处,旗杆上的美国国旗衬着飘浮着白云的蓝天在拂动,沿着树根的小路从一处小屋通向另一处,小路还通向室外厕所,放着那铺洒用的石灰,而在小店出售纪念品的一角里,陈列着仿制的桦树皮独木舟和与实景相比稍有失真的明信片。这是美国家庭在游乐,逃避城市里的闷热,想一想住在小湖湾那头的新来者是“一般人”呢还是“有教养的”人,想一想星期日开车来农家的客人会不会因为小鸡不够供应而吃了闭门羹。 对我说来,因为我不断回忆往昔的一切,那些时光那些夏日是无穷宝贵而永远值得怀念的。这里有欢乐、恬静和美满。到达(在八月的开始)本身就是件大事情,农家的大篷车一直驶到火车站,第一次闻到空气中松树的清香,第一眼看到农人的笑脸,还有那些重要的大箱子和你父亲对这一切的指手画脚,然后是你座下的大车在十里路上的颠簸不停,在最后一重山顶上看到湖面的第一眼,梦魂萦绕的这汪湖水,已经有十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其他宿营人看见你去时的欢呼和喧哗,箱子要打开,把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今天抵达已经较少兴奋了,你一声不响地把汽车停在树下近小屋的地方,下车取了几个行李袋,只要五分钟一切就都收拾停当,一点没有骚动,没有搬大箱子时的高声叫唤了。) 恬静、美满和愉快。这儿现在唯一不同于往日的,是这地方的声音,真的,就是那不平常的使人心神不宁的舱外推进器的声音。这种刺耳的声音,有时候会粉碎我的幻想而使年华飞逝。在那些旧时的夏季里,所有马达是装在舱里的,当船在远处航行时,发出的喧嚣是一种镇静剂,一种催人入睡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些单汽缸或双汽缸的发动机,有的用通断开关,有的是电花跳跃式的,但是都产生一种在湖上回荡的一种催眠声调。单汽缸噗噗震动,双汽缸则咕咕噜噜,这些也都是平静而单调的音响。但是现在宿营人都用的是舱外推进器了。在白天,在闷热的早上,这些马达发出急躁刺耳的声音。夜间,在静静的黄昏里,落日余晖照亮了湖面,这声音在耳边像蚊子那样哀诉。我的孩子钟爱我们租来使用舱外推进器的小艇,他最大的愿望是独自操纵,成为小艇的权威,他要不了多久就学会稍稍关闭一下开关(但并不关得太紧),然后调整针阀的诀窍。注视着他使我记起在那种单汽缸而有沉重飞轮的马达上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能摸熟它的脾性,你就可以应付自如,那时的马达船没有离合器,你登岸就得在恰当的时候关闭马达,熄了火用方向舵滑行到岸边。但也有一种方法可以使机器开倒车,如果你学到这个诀窍,先关一下开关然后再在飞轮停止转动前,再开一下,这样船就会承受压力而倒退过来。在风力强时要接近码头,若用普通靠岸的方法使船慢下来就很困难了,如果孩子认为他已能完全主宰马达,他应该使马达继续发动下去,然后退后几英尺,靠上码头,这需要镇定和沉着的操作,因为你如很快把速度开到一秒钟二十次,你的飞轮还会有力量超过中度而跳起来像斗牛样地冲向码头。 我们过了整整一星期的露营生活,鲈鱼上钩,阳光照耀大地,永无止境,日复一日。晚上我们疲倦了,就躺在为炎热所蒸晒了一天而显得闷热的湫溢卧室里,小屋外微风吹拂使人嗅到从生锈了的纱门透进的一股潮湿味道。瞌睡总是很快来临,每天早晨红松鼠一定在小屋顶上嬉戏,招到伴侣。清晨躺在床上——那个汽船像非洲乌班吉人嘴唇那样有着圆圆的船尾,她在月夜里又是怎样平静航行,当青年们弹着曼陀铃姑娘们跟着唱歌时,我们则吃着撒着糖末的多福饼,而在这到处发亮的水上夜晚乐声传来又多么甜蜜,使人想起姑娘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早饭过后,我们到商店去,一切陈设如旧——瓶里装着鲦鱼,塞子和钓鱼的旋转器混在牛顿牌无花果和皮姆牌口香糖中间,被宿营的孩子们移动得杂乱无章。店外大路已铺上沥青,汽车就停在商店门前。店里,与往常一样,不过可口可乐更多了,而莫克西水、药草根水、桦树水和菝葜水不多了,有时汽水会冲了我们一鼻子,而使我们难受。我们在山间小溪探索,悄悄地,在那儿乌龟在太阳曝晒的圆木间爬行,一直钻到松散的土地下,我们则躺在小镇的码头上,用虫子喂食游乐自如的鲈鱼。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分辨不清当家作主的我,和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有天下午我们在湖上,雷电来临了,又重演了一出为我儿时所畏惧的闹剧。这出戏第二幕的高潮,在美国湖上的电闪雷鸣下所有重要的细节一无改变。这是个宏伟的场景,至今还是幅宏伟的场景。一切都显得那么熟稔,首先感到透不过气来,接着是闷热,小屋四周的大气好象凝滞了。过了下午的傍晚之前(一切都是一模一样),天际垂下古怪的黑色,一切都凝住不动,生命好象夹在一卷布里,接着从另一处来了一阵风,那些停泊的船突然向湖外漂去,还有那作为警告的隆隆声。以后铜鼓响了,接着是小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再以后乌云里露出一道闪光,霹雳跟着响了,诸神在山间咧嘴而笑,舔着他们的腮帮子。之后是一片安静,雨丝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作声。光明、希望和心情的奋发,宿营人带着欢笑跑出小屋,平静地在雨中游泳,他们爽朗的笑声,关于他们遭雨淋的永无止尽的笑语,孩子们愉快地尖叫着在雨里嬉戏,有了新的感觉而遭受雨淋的笑话,用强大的不可毁的力量把几代人连接在一起。遭人嘲笑的人却撑着一把雨伞趟水而来。 当其他人去游泳时,我的孩子也说要去。他把水淋淋的游泳裤从绳子上拿下来,这条裤子在雷雨时就一直在外面淋着,孩子把水拧干了。我无神打采一点也没有要去游泳的心情,只注视着他,他的硬朗的小身子,瘦骨嶙峋,看到他皱皱眉头,穿上那条又小又潮湿和冰凉的裤子,当他扣上泡涨了的腰带时,我的下腹为他打了一阵死一样的寒颤。 冯亦代 译 □读书人语 有各种大手笔。E·B·怀特是那种啬于文字却篇篇珠玑的大写家。《再到湖上》创造了一种回忆与现实的蒙太奇叠合,一种流动的意识与自然景物的叠合。儿时的我跟着父亲嬉戏于湖上,现时的儿子跟着作为父亲的我再来湖畔,为父之奇就在于总有两个“我”。在同时体验这眼下的湖畔之旅,以至于作者搞不清楚:我是当年的还是现在的儿子?我是当年的还是现在的父亲?这是当年的还是现在的鲈鱼?这是当年的还是现在的侍女?一切宛若梦中,一切又尽在眼底。情感与回忆的朦胧幻景中重叠着真切如触的自然美景,于是那种“庄生梦蝶”抑或“蝶梦庄生”的人生高逸飘渺便从字句中氤氲而现。生命的体验由于角色的不同而历久弥新,而超越时间的人生逸趣恰在过去与现在之外。 人永远不能体验到他人如何体验自己,唯有生活帮你再蹈心理之谷。 【金元甫】 霍普特曼 1862-1946 格哈特·霍普特曼,德国剧作家。出生于一个旅馆老板家庭。先后在耶拿、德累斯顿和柏林学习。1885年定居柏林郊区,从事文学创作。在政治上他不介入党派之争。1933年他留在德国,保持沉默态度。他是德国自然主义戏剧的代表人物。其第一部剧作《日出之前》(1889),及以纺织工人起义为题材的《织工》(1892),都是具有极大影响的名著。霍普特曼于19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上学的第一天 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学第一天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浓厚。那是圣诞节后的一天,我母亲对我说:等春天来了,你就该上学了。这是必须迈出的严肃的一步。你得学会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总之你必须学习,学习,因为不然的话你就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因此你必须得上学!必须! 自从向我宣布了这件事,我大为震惊。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已经是个这样的人?对此我真不理解。我的过去可跟我完全是一回事呀,就永远这样生存,活下去,是我过去唯一的、也几乎是本能的愿望,我就安于此。自由,太平,欢乐,独立自主,为什么人就应该想成为另一个样子?父母的各种管教都没打破这种状态。难道他们想要夺去我的这种生活,而代之以“应该”和“必须”吗?难道他们想要我违反一个尽善尽美的、完全适合我的生存形式吗? 我简直弄不懂这件事。 用别的方式而不是按照我所常用的有意无意的方法去学习,我既不感兴趣,又不实用,我过去可完全是精力充沛的、生气勃勃的。我掌握市井上的土话,就如我掌握父母所说的标准德语一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当中有着多么了不起的智慧的成果,它是无法估量的,一个孩子更难看到这点。在玩耍中,在没有意识到已经学过什么的时候,我就在使用一部包罗万象的词典中的所有语汇概念,以及与此有关想象世界中的一切语汇与概念。 不进学校我是不是也许真的能成长得更快、更好和更充实呢? 但是最糟糕的也许是我所感受到的灵魂上的痛楚。我父母一定知道他们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曾经相信他们那无限的爱,而现在他们把我交到一个陌生的、令我恐惧的地方去。这难道不是像把我驱逐一样吗?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一个只能在自由自在的氛围里,在自由的行动中才能生存的人——关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交给一个凶老头儿,已经有人跟我讲起这老头儿,并且说以后有我受的:他用手打孩子的脸,用棍子打手心,以致留下红红的印记,或者是扒下裤子打屁股! 上学的第一天临近了。第一次上学的路,我已记不得是拉着谁的手,我是怀着又害怕又畏缩的心情走过这段路的。当时我觉得那是一条长得无尽头的路,当我半个世纪后去寻访那古老的校舍,只是由于它从古老的“普鲁士皇冠”的窗口一眼就可望及的缘故却反而没找到它时,我确实感到很惊讶。 途中我曾几度绝望,送我上学的女人说了许多好话,当她在学校门口把我一个人留在集合在那里的孩子们中间之后,昏昏沉沉的顺从就取代了绝望。 有短短的一段等候时间,在这期间同甘共苦的小伙伴们相互探询着彼此认识了。当我们拥在学校前厅里的时候,一个小东西向我靠近,并且试图增强我的恐惧感而后快,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害怕心理。这个肮脏的蛆虫和坏蛋选中了我作为他暴虐狂本能的牺牲品。他向我描述了学校里的情况,这一点他知道得并不比我更多,他把老师描绘成一个专门对学生进行刑罚的差役,当他看到我充满恐惧的哭丧的脸上流露出相信他的神情时,他高兴了。这个捣蛋鬼说:你说话,他打你。你沉默不语,你打喷嚏,他也打你。你擦鼻涕,他也打你。他大声叫你时,就是要打你了。你要注意,你跨进屋里去,他也打你。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就用老百姓在街头巷尾所说的方言叨唠个不停。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中,高高兴兴地一边和父母一起吃饭,一边吹牛,然后比往日更加高兴地冲向室外,奔向那童年时代无拘无束的、尚未失去的世界。 不,这所乡村学校,连同那位年老的、脾气总是很不好的老师布伦德尔,都没把我毁坏。我的生活空间没有被夺走,我的自由、我的生活乐趣依然如旧。 姚保琮 译 □读书人语 上学的第一天,是作为“阴影”笼罩在格哈特·霍普特曼的“童年情结”上的。对于已经流逝的孩提岁月(不妨称一般过去式),作家撷取的是现代成年人的视角(不妨称现在进行时)进行观照的,所以就使得童年阶段某些带有恶作剧性质的话语有了质量上的意义,这是一种存在价值的重新裁定。霍普特曼的提示很有力度,选择“上学”与“非上学”,实标是选择童年的“生存方式”问题。当儿童按照自己的眼光与心灵感受与塑造世界时,父母的过早过多参与无疑会助长其叛逆性格的形成。诚然,这里面又有一个“传达方式”与“接受方式”的问题。瞧,霍普特曼短暂的关于童年生活的一段记忆,竟让我们再三在他的境界中流连,甚至会与自己的经历两相对照,我们究竟缺少什么?所有的领悟都是对童年的提炼。 【程卓】 黑 塞 1877-1962 赫尔曼·黑塞,德国现代著名作家,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毕生经历丰富,1923年起移居瑞士。著有诗集《浪漫主义之歌》,散文集《午夜后一小时》、小说《荒原之狼》、《玻璃球游戏》等。 童年轶事 几天以来,远处棕色的树林就已经闪烁着一种明朗的翠绿光彩;今天我在莱顿斯维格的小路上发现了第一批微绽的樱草花花蕾;湿润晴朗的天空中梦幻似的飘浮着轻柔的四月云;那片广阔的、尚未播种的棕色田地晶莹闪烁,在温煦的空气中有所期待地向远处伸展,好似在渴求创造,让它那沉默的力量在成千上万个绿色的萌芽中、在繁茂的禾杆中得到检验、有所感受并得到繁衍。在这温润和煦、刚刚开始变暖的气候里,万物都在期待萌芽,充满了梦幻和希望——幼芽向着太阳,云彩向着田野,嫩草向着和风。 年复一年,我总是满怀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这个季节的来临,好似我必须解开万物苏生这一特殊瞬间的奇迹的谜,好似必须出现这样的情况,使我有一个钟点的时间得以极其清晰地目睹、理解、体会力量和美的启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欢笑着跃出大地,年轻的生命如何向着光亮睁开它们的大眼睛。 年复一年,奇迹总是带着音响和香味从我身边经过,我爱着、祈求着这种奇迹——却始终没有理解;现在,奇迹已在眼前,但我却没有看见它是如何来临的,我看不到幼芽的外衣如何裂开,看不到第一道温柔的泉水如何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突然间,到处是一片繁花似锦,树木上点缀着明晃晃的叶子,或者是一朵朵泡沫般的白花,鸟儿欢唱着在温暖的蓝天上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形。虽然我不曾亲眼目睹奇迹是如何来临的,但是奇迹确实已经变成了现实。枝叶繁茂的树林形成了拱形,远处的山峰在发出召唤,到时候了,快快准备好靴子、行李袋、钓杆和船桨,去尽情享受新一年的春天吧,我觉得,每一个新的春天总比上一个更为美丽,但是也总比上一个消逝得更为迅速。——从前,我还是一个孩子时,那时的春天多么的漫长,简直是没有尽头! 一旦我有了数小时的闲暇,就会觉得满心的欢喜,我就会久久地躺卧在湿润的草地上,或者爬到附近的树上,攀着树枝摇荡,一面闻着花苞的香气和新鲜的树脂味,一面观望着眼前盘绕交错所形成的蓝绿相间的枝叶网,我像一个梦游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正在极乐的花园里当一个安静的客人。但是要再度回到过去,呼吸早年青春时代的明净的清晨空气,或者能够看一看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就像我们在童年时期所曾看见过的那样——当时我们曾目睹某种奇迹是如何施展它美丽的魅力的——,这一点目前来说,无疑很难做到,而且简直是太诱人了。 树林逐渐往上延伸,十分快乐而顽强地耸立在空气中,花园里,水仙花和风信子艳丽多彩;那时我们认识的人还很少,而我们遇见的人对我们都是又温柔又亲切,因为他们看见我们光滑的额头上还保留着上帝的神圣气息,对此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后来我们在匆匆忙忙的成长过程中,便逐渐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丢失了这种气息。 我曾是一个十分顽皮而任性的顽童,从小就让父亲为我大伤脑筋,还让母亲为我担惊害怕,操心叹气!——尽管如此,我的额头也仍然闪烁着上帝的光辉,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生动的,而在我的思想和梦境中,即或并非以十分虔诚的形式出现,但天使、奇迹和童话却总像同胞兄妹般在其中来来去去。 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总是让自己的回顾同新开垦的田地的气息和树林里嫩绿的新芽联结在一起,让自己回到春天的故乡,让自己觉得有必要再回到那些时刻去,那些我已淡忘、并且不理解的时刻去。目前我又这么想着,而且还尽可能地试图把它们叙述清楚。 我们卧室的窗户都已关闭,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静听身边酣睡着的小弟节奏均匀的呼吸声,我很惊讶,因为尽管我闭着眼睛,眼中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看见了各种色彩,先是紫色和暗红色的圆圈,它们持续不断地扩大,然后汇入黑暗之中,接着又从黑暗深处持续不断地重新往外涌出,而在每一个圆圈边缘都镶上了一道窄窄的黄边。我同时还倾听窗外的风声,从山那边吹来的懒洋洋的暖风,轻轻吹拂着高大的白杨树,树叶簌簌作响,屋顶也不时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呻吟声。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不允许孩子们夜里不睡觉,不允许他们夜里出去,甚至不允许待在窗前,而我想起的那个夜晚,母亲恰恰忘了关闭我们卧室的窗户。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我惊醒过来,悄悄地起了床,胆怯地走向窗户,我看见窗户外面罕见的明亮,完全不是像我原先所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和黝暗。窗外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巨大的云块叹息着掠过天空,那些灰蒙蒙的山峦也似乎是惴惴不安,充满了恐惧,正竭尽努力以躲避一场逐渐逼近的灾难。白杨树正在沉睡,它看上去十分瘦弱,几乎就要死去或者消亡,只有庭园里的石凳、井边的水池以及那棵年轻的栗子树仍还是老样子,不过也略显疲惫和阴暗。 我坐在窗户前,眺望着窗外变得苍白的夜世界,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附近响起一只野兽的嗥叫,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哭声。那也许是一只狗,也许是一只羊,或者是一头牛犊,叫声使我完全清醒过来,并在黑暗中感到恐惧。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回到卧室,钻进被窝,心里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哭一场。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哭泣,便已沉沉入睡了。 如今外界的一切大概仍然充满神秘地守候在关闭的窗户之外吧,倘若再能够向外面眺望眺望,那该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怕啊!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黝暗的树木,那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清清的庭园,那些和云朵一起奔驰的山峦、天空中那些苍白的光带,以及在苍茫的远处隐约可见的乡村道路。于是我想象着,有一个贼,也许是一个杀人犯,披着一件巨大的黑斗篷正在那里潜行;或者有一个什么人由于害怕黑夜,由于野兽追逐而神经错乱地在那里东奔西跑。也许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那里迷路了,或者是离家出走,或者是被人拐了,或者干脆就没有父母,而即使他非常勇敢,但也仍然会被即将到来的夜的鬼怪杀死,或者被狼群所攫走,也许他只是被森林里的强盗抓去而已,于是他自己也变成了强盗,他分得了一柄剑,或者是一把双响手枪,一顶大帽子和一双高筒马靴。 我只要从这里往外走出一步,无意识的一步,我就可以进入幻想王国,就可以亲眼看清这一切,亲手抓到这一切,所有目前仅存在于我的记忆、思想和幻想中的一切。 但是我却没法入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道从我父母的卧室射出的淡红色的光芒,透过房门上的钥匙孔向我照来,颤动的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那闪烁着微光的衣橱门上也继而出现了一道锯齿形的黄色光点。我知道父亲正回房来睡觉。我还听见他穿着袜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轻轻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他那低沉的说话声。他在和母亲说着什么。 “孩子们都睡了吧?”我听见他问。 “啊,早就睡了。”母亲回答说,我感到害羞,因为我还醒着。然后静默了片刻,可是灯光仍然亮着。我觉得这段时间特别长,渐渐地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母亲又开始说话了。 “你听说布洛西的情况了么?” “我已经去探望过他,”父亲回答说,“黄昏时我去了一下,那孩子真是受尽了折磨。” “情况很严重吗?” “坏极了。你看着吧,春天来临时,他就要离开人世。死神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 “要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去看望看望他?也许会对他有些好处。”母亲问。 “随你的便吧,”父亲回答说,“不过我看也没有必要。这么点儿大的小孩懂得什么呢?” “那么我们休息吧。” “嗯,晚安。” 灯光熄灭了。空气也停止了颤动。地板上和衣橱门上又归于黑暗。可是我一闭上眼睛便重又看见许多镶着黄边的紫色和深红色圆圈在旋转翻滚,并且在越转越大。 双亲都已入睡,周围一片寂静,而我的心灵在这漆黑的深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父母所说的言语,我虽然似懂非懂,却像一枚果子落进水池而荡起的涟漪,于是那些圆圈急速而可怕地越转越大,我这不安的好奇心也为之颤动不已。 我父母谈到的那个布洛西,原来已经在我的视界内几乎完全消失,至多也只是一个淡薄的、几近消逝的记忆而已。我本来已忘记这个名字,苦苦思索后终于想起了他,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出他那生动的形象。最初我只是想起,过去有一度常常听到这个名字,自己也常常喊叫这个名字的。我好像记得,有一年秋天,曾经有一个人送给我一个大苹果,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布洛西的父亲,猛然间,我便把一切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于是,我面前浮现出一个漂亮的孩子,他比我大一岁,个儿却比我矮小,他名叫布洛西。大概一年前他父亲成了我们的邻居,而布洛西也成了我们的伙伴,然而,我的追溯并非由此开始。他的形象又清楚地在我眼前重现:他经常戴一顶凸出两只奇怪尖角的手织的蓝色绒线帽,口袋里经常装着苹果或面包片,只要大家开始感到有点儿无聊时,他常常会想出新点子、新游戏和新建议。他即使在工作日也总穿一件背心,这使我十分羡慕。从前我猜想他力气不会很大,直到他有一次揍了村里铁匠家的儿子巴兹尔,因为巴兹尔竟敢嘲笑他母亲亲手织的那顶尖角帽,揍得狠极了,以致我很长一段时期看见他就害怕。他有一只驯养的乌鸦,秋天时由于喂了过量新收获的土豆而撑死了,我们为它举行了葬礼,棺材是一只盒子,因为盒子太小,总也盖不严。我致了一遍悼词,活像一个牧师,当布洛西听得哭泣出声时,我那小弟竟乐得哈哈大笑,布洛西便动手揍我的小弟,我当即又回揍了他。小弟弟吓得在旁边大声哭嚎,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后来布洛西的母亲来到我们家,说布洛西对这事很后悔,希望我们明天下午去他家,准备了咖啡和点心,点心都已烘烤好了。喝咖啡时布洛西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讲到一半又开始从头讲起,这个故事我虽然已完全忘记,但想起当时的情景却常常忍俊不禁。 这仅仅是开始而已。我当即又想起了上千件我和伙伴布洛西在那个夏天和秋天里的共同经历,而这一切在他和我们中断来往的几个月中竟然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又从四面八方向我拥来,如同人们在冬天时抛出谷粒,鸟群云集而至一般。 我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上午,木匠家的鹰从停车棚里逃走了。它那剪短的翅膀已经重新长出,终于挣脱锁住双脚的黄铜链子,飞离了黝暗狭窄的车棚。如今它悠闲自在地停在木匠家对面的苹果树枝上,共有十来个人站在大街上仰头望着它,一面议论纷纷地商量着对策。我们这群小孩子,包括布洛西和我,也都挤在人堆里,心里特别担心害怕,战战兢兢望着那只依然安坐在树枝上的大鸟,而这只鹰也威武凶悍地俯视着底下的人群。 “它不会飞回来了。”有一个人说。可是雇工高特洛普说:“倘若它能够高飞,早就飞过山峰和峡谷了。”那只鹰一面仍用爪子紧紧抓住树干,一面好几次扇动翅膀试图飞起来,我们都紧张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更喜欢它被人们重新捉住呢,还是喜欢它远走高飞,最后,高特洛普搬来了一架梯子,木匠亲自登上梯子,伸手去抓他的鹰。那只鹰松开树枝,猛烈地鼓动双翼。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冬冬冬地直跳,几乎都要窒息了。我们着魔似的瞪着那只美丽的、不断振动翅膀的老鹰,于是最精采的时刻来临了,那只鹰猛烈扇动几下翅膀后,好似发现自己尚有飞翔能力,然后慢慢往上飞去,傲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形,便越飞越高直至小得好似一只云雀,无声无息地飞向闪烁的蓝天,终于在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早已走散,而我们这些孩子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伸着脖子搜索着天空,突然间,布洛西朝空中发出一声欢呼,向那鹰飞走的方向叫道:“飞吧,飞吧,现在你又得到自由啦!” 我还必须提一下邻居家手推车棚里的事。每当天上下起倾盆大雨的时候,我们总蹲在那里避雨,两个人在半明半暗的车棚里挤在一起,谛听滂沱大雨的咆哮轰鸣,凝视着庭园里雨水形成的泉水、河流和湖泊,看着它们不断溢出,不断交叉,又不断变换着形状。有一回,当我们这么蹲着、倾听着的时候,布洛西开口说道:“你瞧,快要闹水灾了,我们怎么办?整个村子都已遭到水淹,大水已经流进了森林。”于是我们便绞尽脑汁设法拯救自己,我们窥探着庭园四周,倾听着震耳的雨声以及较远处洪水和波浪激起的轰隆声。我建议用四根或者五根木头捆扎一只木筏,肯定可以负载我们两人。而布洛西却冲我叫道“哼,你的父亲母亲呢,我的父亲母亲呢,还有猫咪,还有你的小弟弟,怎么办呢?不带他们走么?”当然,我当时一时冲动和害怕,根本来不及考虑周全,于是我为自己辩解而撒谎道:“是的,我这么想的,因为我考虑到他们都已经淹死。”布洛西听后露出了沉思和悲哀的神情,因为他真切地想象出那副景象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现在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当时,他那只可怜的乌鸦还活着,到处欢蹦乱跳的,我们有一次把它带到我们家花园的小亭子里,放在横梁上,它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没法下来。我向它伸出食指,开玩笑地说“喂,约可波,咬吧!”于是它便啄了我的指头。虽然啄得并不很痛,我却火了,想揍它一顿以示惩罚。布洛西却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不让我动,直至那乌鸦提心吊胆地走下横梁,逃到外面。“让我走,”我叫道,“它咬了我。”并且和布洛西扭打起来。 “你自己亲口对它说的:约可波,咬吧!”布洛西嚷嚷着,并向我说明,那鸟儿丝毫也没有错处。我有点怕他那教训人的口气,只好说,“算了”,可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另找机会再惩罚那只鸟儿。 事后,布洛西已经走出我家花园,半路上又折转身子,他叫住了我,一边往回走,我站着等他。他走到我身边说道“喂,行啦,你肯真心向我保证,以后不对约可波施加报复吗?”见我不予答复,态度僵硬,他便答应送我两只大苹果,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他这才回家去了。 不久,他家园子里的苹果树第一批果子成熟了,他遵守诺言送我两只最大最红的苹果。这时我又觉得不好意思,犹豫着不想拿,直到他说“收下吧,并不是因为约可波的事,我是诚心送你的,还送一个给你的小弟。”我这才接受下来。 有一段时期我们经常整日下午都在草地上跳跳蹦蹦,随后跑进树林里去,树下长满了柔软的苔藓。我们跑累了,便坐下休息。几只苍绳围着一只蘑菇嗡嗡营营地飞舞不止,到处都有鸟儿的踪影,我们能认出其中的少数几种,大多数都说不上名儿来。我们还听见一只啄木鸟正在努力敲击树木,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又愉快又舒适,因而我们之间几乎不交谈,只是在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时,才向另一个人指点着让对方也加以注意。我们坐在绿树成荫的拱形下的空地里,柔和的绿光从空隙间洒下,远处的树林消失在一片充满不祥之兆的褐色的苍茫之中。这一切和沙沙响的树叶及扑棱棱的鸟儿相映成趣,好似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童话世界,四周回荡着一片神秘莫测的陌生的音响,似乎蕴含着无数的意义。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着太热了,便脱去上装,接着又脱下了西装背心,躺卧在苔藓地上休息。后来当他侧转身子时,衬衫翻落到脖颈后面,我看见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吓了一跳。我当即就想问清楚伤痕的来历。过去,我一向喜欢打听别人的倒霉亊来取乐。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我却不想打听,并且居然还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然而布洛西那个巨大的伤疤让我非常难过,当初那伤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对他的怜悯之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那天我们很晚才一起离开树林回家,后来一到家我就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结实的接骨木树干做的手枪,这是我们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赶忙下楼把它送给布洛西。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又推辞不肯接受,甚至把双手藏在背后,我只好把手枪硬插到他衣袋里。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统统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们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里的情景。我有一度很愿意和小伙伴们到那里去玩,因为我们都很希望看见小鹿。我们踏进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在那些笔直的参天大树间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小鹿的踪迹。我们只见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枞树的根边躺着许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几乎每块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长着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绿苔藓,好象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颜料。我想把这些还没有巴掌大的苔藓揭下一块来。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说“别,别动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这是天使走过森林时留下的足迹,天使的足迹到过哪儿,哪儿的石头上便会立即长出苔藓来。”于是我们把找寻小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痴痴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位天使恰巧来到跟前。我们呆呆地伫立着,注意观看着。整个森林死一般地寂静,褐色的土地上洒落着明晃晃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些挺拔的树干好似一堵堵红色柱子排成的高墙;抬头仰望,在浓密的树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蓝。凉风习习,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我们两人都惴惴不安和紧张起来,因为四周太寂静了,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暗自想,也许天使很快就会来临,就又等候了一会儿,过后,我们便默默地迅速走过那许许多多的岩石和树干,走出了树林。当我们重又来到草地上,越过小河后,我们还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了。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桔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化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场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这才想起了他。 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时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应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层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 一忽儿工夫,她就拉着我的手站在二层楼一扇白色的门前了。这一双正在把我导向幽暗神秘而又充满恐怖的奇异环境中去的手,在我看来,不是一双天使的手,就是一双魔鬼的手。我的心吓得猛跳不已,好似在向我报警。我犹豫不定,尽力向后退缩,布洛西的母亲几乎是硬把我拉进了房间里去的。房间很大,光线充足,又干净又舒适;我踌躇不安地、恐惧地站在门边,眼睛望着白得发亮的床铺,她正拉着我往那边走去。这时布洛西向我们转过脸来。 我细细瞧着他的脸,这脸膛儿狭长尖瘦,不过我没能看出那上面的死神,只见他脸上有一层柔和的光彩,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陌生的,既善良又顺从的神色,他的目光让我产生了类似那次在寂静的枞树林中伫立倾听时的心情,那时我怀着强烈的欲望屏息静气地期待着天使走过自己身旁。 布洛西点点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那只手发烫、干燥,瘦骨嶙峋。他母亲轻轻抚摩着他,朝我点点头后便走出了房间。我独自一人站在他那张高高的小床边,凝望着他,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吱声。 “怎么样,又见到你啦?”布洛西终于打破了僵局。 我说“我很好,你还好么?” 他接着问“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吧?” 我点点头。 他似乎疲倦了,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得一个劲儿啮咬着帽子上的穗儿,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后来他朝我诙谐地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略略向旁边侧转身子,他转身时我忽然透过纽扣洞看见一丝红色的痕迹,这就是肩上那块大伤疤,我一看见它便忍不住大声啼哭起来。 “嗳呀,你怎么啦?”他急忙问。 我无法回答,继续大哭着,一边用那顶粗呢帽子擦着脸颊,直擦得脸颊发痛。 “你说呀,为什么哭呢?” “就因为你病得太重。”我回答道。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是那股强烈而又充满温情的怜悯的浪潮,也就是那曾一度袭击过我的浪潮又突然向我涌来的缘故,而我又没有其他办法加以发泄。 “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布洛西劝慰我。 “你很快会复原吗?” “嗯,可能的。” “究竟还要多长时间呢?” “我不知道,总还要拖一段时期。”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已经睡着,就又待了片刻,然后便径直下楼回家去了。回到家后母亲居然没有盘问我,这使我非常高兴。她肯定发现我的神色有所改变,也断定我已经体会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于是她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面点着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儿,那一天我还是整日地任性放纵,胡作非为,不是和小弟弟吵架,就是去捉弄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仆,再不然就是在潮湿的草地上打滚,回到家里脏得像泥猴。总之,我肯定干了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因为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母亲特别亲切而又严肃地看着我——也许母亲想让我在默默无言中专心回忆早晨的事情。我很理解她的心意,感到非常后悔。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后悔心情,便做了一桩令我十分奇怪的事。她从窗台上端下一只陶器花盆递给我,装满泥土的花盆里种着一颗黑色的球状形的植物根,上面已经冒出两瓣尖尖的、淡绿色的、生气勃勃的嫩芽。这是一盆风信子。她边把花盆递给我,边说“小心点儿,从现在起它归你管了。以后会开出大红花的。花盆就放在那里,你得细心照料它,别让人碰坏了,也不要搬来搬去,每天必须浇两回水。倘若你忘记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它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你就给布洛西送去,他会高兴的。你说好不好?” 母亲催我上床休息,我躺在床上还一直自豪地想着这盆花,似乎花朵盛开与否将是关系到我声誉的头等重要大事,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就忘了浇水,直到母亲提醒我。“布洛西的花怎么样啦?”她问道。以后很多日子里她也必须这样一次次提醒我。尽管如此,当时并没有任何东西像这盆花似的强烈地占据着我的心,给予我幸福的感觉。当时家里还养着其它许多花,有很多比它更大更美,不论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父母亲也常常指点我欣赏和照料。 但是这盆花却破天荒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一小生命的成长,精心照料着它,并充满了期望和忧虑。 最初几天这棵小花看上去萎靡不振,好象有什么地方受了伤,没能健康地成长。我先是为此担忧,后来就焦急不安起来,这时母亲对我说“你瞧,这盆花现在正和布洛西一样,病得很重。因此要加倍爱护和照料它。” 我理解了母亲的比喻,如今有一种全新的思想彻底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感到这棵半死不活的小植物和我那病重的布洛西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最后我甚至坚定地相信,只要风信子鲜花怒放,我那伙伴也就必然会恢复健康。倘若情况相反,那么我的朋友也必死无疑,因此我若稍有疏忽,也就要承担罪责。这种思想形成以后,我便像看守一个只有我才知道底细的、具有魔力的宝藏似的又担心又热情地看守着我的小花盆。 在我初次探病后三、四天——那棵小植物看上去仍然是气息奄奄的样子——我又去了邻居家。布洛西仍然必须静卧,因而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只是站在床边,瞧着病人仰天躺卧着的面容,布洛西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显得温顺而安谧。他眼睛时睁时闭,身子则一动也不动,一个比较年长而聪明的人也许会看出小布洛西的灵魂已经很不安宁,很乐意考虑回天堂去了。正当我由于屋子里一片死寂而觉得恐怖时,布洛西的母亲进来了,她温和地拉起我的手蹑着脚走出房间。 我再次去看他时心情要开朗得多了,因为家里我那盆小花带着新的喜悦和生气萌出了尖尖的嫩芽。这回我的小病人也十分活泼。 “你还记得约可波活着时的情景吗?”他问我。 我们便回忆着那只乌鸦,讲到它的种种轶事,又模仿着它仅仅会说的三句短话,然后又热切地讲起了从前曾经在这里迷路的那只灰红相间的鹦鹉。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没有发觉布洛西早已疲倦,因为我忘乎所以,一时竟完全忘记了布洛西的病。我讲述着那只迷路鹦鹉的事,它是我们家的传奇。故事最精彩之处是:一个老仆人看见那只美丽的鸟儿停在我们家仓房的屋顶上时,便立即搬来一张梯子打算抓住它。他爬上屋顶,正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时,那只鹦鹉却开口说话了“早安!”于是我们家的那位老仆人脱下帽子,回答道“真对不起,我刚才几乎把你当成一只鸟了。” 我讲述着,心里想,布洛西一定会大笑出声的。但他并没有立即发笑,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见他非常文雅而又亲切地微微一笑,脸颊比方才略略红润些,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更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迷惑和不安,因为我这才明白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互相间变得陌生、隔阂了。 一只大冬蝇在屋子里嗡嗡营营地飞舞不停,我询问,要不要逮住它。 “不要,让它飞吧!”布洛西说。 在我听来连这句话也像是大人的口吻。我非常拘束地离开了他们家。 归家途中,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早春的美,它好似蒙着薄纱,让人充满幻想。后来,数年之后,直到我童年时代结束时,我才重新有这种体会。 这是什么感情,又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有一股微风迎面吹来,田垄的边缘高耸着湿润的褐色泥土,在一块块田地间闪着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风的特殊气息,我还记得自己想哼唱几支歌曲,但又立即中断了这种欲望,因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压迫着我,促使我保持沉默。 这次访问邻人的短短归途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于当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细微的东西,我确实难以记清了:不过有时候只要我闭上眼睛回溯过去,便能够再度以儿童似的眼睛观看大自然——这点是上帝的赠与和创造,仿佛看到了在朦胧而炽热的幻境中的无与伦比的美,而这些我们成年人只能在艺术家和诗人的作品中见到。这条归途大概不到二百步,但是我所体会到的,我所经历到的,不论是天上的事还是地下的事,全都比我后来的许多次旅行中所体验的要丰富得多。 光秃秃的果树上,那些盘绕交错的树枝梢已萌出了褐红色的细柔的新芽和带有松香味的花蕾,和风以及一堆堆云块掠过果树上空,树下则是洋溢着春天气息的赤裸裸的大地。雨水溢出水沟流到路上,形成一条细长肮脏的小河,河上飘浮着枯黄的梨树叶和褐色的碎木片,这一片片枯叶和木片都像是一叶叶小舟,一忽儿向前急驶,一忽儿被堵住搁了浅,它们经历着喜悦、痛苦和种种变幻莫测的命运,而我的经历正是和它们一样。 一只乌黑的鸟儿猝然从我眼前飞过,在空中盘旋飞翔,它摇摇摆摆地扑打着翅膀,突然间发出一声长长的洪亮的颤音,接着猛地向高处冲去,闪烁着变成了一个小点,我的心也令人惊讶地跟随它飞向高处。 一辆空的运货车由一匹马拉着驶过我身边,我的目光跟随着隆隆作响的车辆,一直到它在附近的拐弯处消失为止,那车辆连同那匹强壮的烈马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又消失在陌生世界之中,它勾起我许多美丽的遐想,这些遐想又随它而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回忆,或者说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但是谁能要求一个孩子在一个钟点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内,把自己从石块、田地、鸟儿、空气、色彩以及阴影处获得的体会、激情和欢乐叙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后来我很快就把它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再说它们难道就没有影响我后来生活的命运和转变吗? 地平线上那一丝特别的色彩:屋里、花园里或者森林里那一种极细微的声音;一只蝴蝶的美丽外表或者不知何处飘来的香味,这些常常在瞬间引起我对早年的全部回忆。它们虽然模模糊糊,一些细枝末节也难以辨别,但却全都具有和当时同样媚人的香味,因而在我和那些石头、鸟类以及溪流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热切地去探索它们的痕迹。 我那盆小花开始往上长,叶片越来越大,看上去十分茁壮。我内心的喜悦以及我对小伙伴必定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有一天,在那些肥厚的叶片之间终于长出了圆圆的红色花蕾,花蕾日益见大,不几天就开出了一朵充满神秘的镶着白边的美丽的卷瓣红花。那天我高兴得不得了,把原来打算小心翼翼地、自豪地把花盆捧到邻居家送给布洛西的事,也居然忘记得干干净净。 接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黑黝黝的田地里已经冒出碧绿的嫩芽,天上的云朵都镶着金边,在潮湿的大街上、庭园里和广场上都映着一片片澄净柔和的蓝天。布洛西的小床移到了窗户边,窗台上鲜红的风信子花正朝着太阳,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布洛西请我帮他略略坐直身子,让他斜倚在枕头上。他说的话比往常多些,温暖的阳光令人高兴地照在他蓬松的金发上,金发熠熠生辉,把他的耳朵也映得通红。我感到很欣慰,因为布洛西显然很快便可完全康复。他的母亲坐在我们旁边,等她觉得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时,便送给我一只她冬天储藏的大黄梨,并打发我回家。我刚走下台阶就把梨子咬了一口,熟透的梨很软,像蜜一般甜,汁水顺着腮帮一直流到了手上。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用力一扔,梨核从高空中落进了田地里。 第二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我只能待在家里,大人允许我洗干净手后随意翻阅有插图的《圣经》,其中有许多我心爱的故事,而我最喜欢的是《天堂里的狮子》、《艾利沙的胳驼》和《摩西的孩子们在芦苇中》。但是第二天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大雨,下得我火冒三丈。大半个上午我呆呆地瞪视着窗外瓢泼大雨下的庭院和栗子树。接着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玩具一样样依次玩了一遍,等到一切都玩过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又和弟弟打了一架。还是老花样:我们先是闹着玩,后来小家伙骂了我一句脏话,我便揍了他,他就嚎叫着逃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和起居室,来到母亲身边,扑进她的怀里,母亲叹着气让我走开。后来父亲回家了,她便把打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述说了,他惩罚了我,训斥一通后即刻打发我上床睡觉,我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幸,泪汪汪的,却倒也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又到布洛西家去了,站在他的床前,他母亲总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向我示意别出声,布洛西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我胆怯地望着他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由于痛苦而歪扭着。他母亲拿着我的手放在他手里,布洛西张开眼睛,默默地凝视了我片刻。他的眼睛大大的,已经变了样,当他看着我时,那目光显得陌生而又冷淡,好似从很远处看过来,好似他根本不认识我,为看到我而吃惊,又好像正在思考某些更为重要得多的事情。我逗留片刻后便踮起脚尖走出去了。 当天下午,他母亲在他的央求下,给他讲起故事来,他听着听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傍晚,这段时间里他那微弱的心跳动得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了。 夜里我上床安睡时,我母亲已得知这个消息。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后,她才把事情告诉我。那天我整日像梦游神似的到处转悠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布洛西,他已经升入天堂,会不会也变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有着大伤疤的瘦瘠的身躯是否还躺在隔壁房子里,我丝毫也没有听说埋葬的事,也没有看到埋葬他。 很长一段时期内,我脑子里尽想着这件事,直至已故者的身形在我的记忆里逐渐遥远、逐渐消失。后来,春天突然早早降临了,黄色、绿色的鸟儿飞过山头,花园里散发出草木的香味,栗树正在慢慢地发芽、探出柔软卷曲的嫩叶。一道道水沟边,金黄色的花朵在肥壮的茎杆上展现着灿烂的笑容。 张佩芬 译 □读书人语 黑塞被称为欧洲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在日趋异化和物质化的现代,黑塞始终以古典艺术家的情怀关切和倾听着宇宙人生的奥秘。黑塞的世界充满着生命的神秘和喜悦。《童年轶事》是他早年的作品,它以童年为视角,描写德国南部乡村风光和童年的经历,表达了作者对宇宙人生的启悟。作品一开始以田园诗般的抒情风格表现作者对春天里宇宙生命之美的感受,这是被诗化了的幻想王国,接着作者在这种背景下表现了两个儿童的友情和生命的死亡。被淡化和诗化了的死亡与春天生命的温馨与幻美一起吟唱,多彩多姿的生命谐和着淡淡的丧亡与哀伤,“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怕啊!”在作品旋律般的叙述中隐藏着沉思,因此,形成了黑塞作品清纯而又深远、忧郁却又明亮的抒情风格。 【旷新年】 德布尔 1878-1957 阿尔夫莱德·德布尔,德国小说家。出身犹太商人。德国表现主义杂志《风暴》的创办人之一。1933年流亡巴黎,后取得法国国籍。1945年后在法占领区从事文化工作。1949年任美茵茨科学院副院长。长篇小说《柏林,亚历山大广场》(1929),对德国社会作了深刻批判,应用了超现实主义方法,影响甚为深远。重要作品还有《不予赦免》(1935)、长篇《哈姆雷特或漫漫长夜有尽头》(1956)等。 当我归来时 在斯特拉斯堡的车站广场,正如在国内一样,我所看到的是一片废墟:废墟,是这个时代的象征。 接着看到的是莱茵河。在我脑子里出现了什么呢?我对莱茵河向往已久,它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字。我追寻过这些内涵,想到的是战争和战略疆界,想到的是些苦涩的事件。毁坏了的铁路桥横在河面上就像一只摔倒的大象。我想到尼亚加拉大瀑布,上次在大洋彼岸,我在辽阔无际的美洲看到了它,看到了它那壮观的翻腾着的巨大洪流——静静地,孤独地我坐在车辆里驰过莱茵河。 现在你看到的是一片片田野,排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块整修得井井有条的土地。人们是勤劳的,过去也一直这样。他们修剪草地,轧平路面。至于德国的森林,曾被那么多地歌颂过的森林,现在却是光秃的,只有少数几棵,树干上还挂着色彩缤纷的秋叶(你们这些加利福尼亚人,好好看看它们吧,在大洋洲海边的棕榈树下,你们曾梦想着山毛榉和栗子树,现在你们怎样想呢?它们就在你们眼前)。 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一堆堆瓦砾,许许多多窟窿,无数榴弹和炸弹留下的炸坑。后边是一些残留的房屋。然后又是相间种植的一排排果树,光秃秃地,用木棍支撑着。有一座完整的木工厂,但它旁边的房屋却被毁坏了。 一些孩子站在田间,向火车招手。天空飘着云块。我们从一堆堆破碎的、烧毁了的车辆旁边驰过,它们的表壳被压皱扭成一团一团。前方出现了一缕阴影,那是山脉,是黑森林,我们远远地从它的山脚下经过。 那边是成堆成堆的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青色土豆,还有已拔出的萝卜。这个地区名叫“阿黑”。这里有一些没有受到毁坏的工厂,烟囱林立,但却没有一个冒烟,一切都给人以一种阴暗的、死气沉沉的印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幢幢漂亮的小屋带有红色的屋顶。火车头的蒸气在我的窗前凝聚成一团团白色的烟雾,它们变成飞絮,随风飘逝。我们经过名叫“屋探斯威厄”的地方,一块金属牌上写着:“皇帝奶糖”,这还是和平时期人们用它来止咳嗽的。现在看到了一些大房子,还有第一批人群,一队法国士兵,一面三色旗子在迎风飘扬。我看到写着:“斯坦恩巴赫,巴登”、“秦茨海姆”、“巴登一屋斯”的牌子。车站被毁得面目全非。许多人在换车:巴登一巴登;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到达目的地;到达的是什么目的地呢?我提着箱子徘徊在一条德国的街道上(流亡期间我经常做这样的噩梦:通过魔法我来到了这块土地上,我看到了纳粹分子,他们向我迎面走来,对我再三地盘问)。 我惊了一跳:在我身旁有人在讲德语。是的,在这街道上人们讲的的确是德语! 孙凤城 译 □读书人语 战争的刻痕,战争的创伤,当它布满归来者那无声的双眸时,那些普普通通的一草一木,便都饱含了沉重如铅的语言并具有了某种黑色象征意味。 战争的舞台上,兵甲散去,旗鼓凋零,血火硝烟缓缓消失,唯留下一片片废墟的布景,一帧帧近似特写般闪过车窗和眼帘。美丽和丑陋,完整和残缺,明亮与暗淡,那等不协调地组合成每一个画面,却不约而同地弥漫着一种死亡气息。笔墨是极写实的,每一细部都逼真而沉重地呈现在那里;笔墨又是简约的,留下大片飞白和联想空间,使你不愿也不敢向昨天回首。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并渐次加深了对心灵的穿透与震颤。 战争是人类为了争夺美梦而制造的噩梦。废墟之上,被戕毁的仅仅是物质和肉体吗?批判的锋芒含而不露却直指人的精神末梢,所以,当远归者走在战后的街头,竟产生恐怖的惊悸和幻觉,便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王鸣久】 卡罗萨 1837-1916 汉斯·卡罗萨,德国作家。笔名“湖边的汉斯”。生于哈斯拉赫一面包店老板家庭。曾在拉斯塔特和弗赖堡学习神学及古典文学,1864年获神学博士学位。当过教员、天主教神甫、中学校长、巴登邦议会议员。作品多反映家乡的风俗民情,赞美山区的自然风光。主要作品有小说《野樱桃》、《雪球》、《在城堡上》,游记《在法国》、《在意大利》、《带刺的阿尔卑斯山玫瑰》等。 会见里尔克 在我走上通往欧洲战场之路以前,我感到很幸福: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将与我会晤。年轻的蕾吉娜·乌尔曼 那沁透力量的诗篇与短篇小说当时已经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她曾经鼓励我,要我到工作室去探望这位诗人,他大多是在工作室度过下午的;他已经有准备,无需再通知。当我来到房前时,正好他也向这屋子走来。他用一种敏锐的但同时又十分心不在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这使我觉得推迟这次访问是不得体的,因为我本是想这样做的。这位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人,身材瘦削,穿着深蓝色西装,戴着一顶黑色软帽,脚登灰色鞋套,倒背双手,正在横穿马路,他使我觉得,他正处于这样一种心境:好像不容他与别人攀谈。倘若素不相识的人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朴实的玄想者,带着对生活的厌倦,正慢悠悠地向他那可怜的住所走去。我走得越近,他脸上的幻灭之情就越发引起我的注意,我曾经看见森林中的一只大鸟死去,那只将死的鸟曾经给我留下相似的印象。一个献身于非凡工作的人,也会有时显得非常疲倦,对此我绝不会感到惊讶,如果当时我知道,那时他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鸣响那胜利的哀叹,那后来作为“杜伊诺哀歌”而闻名的哀叹,我就会更深地理解他的观点,谁要是从事这种诗文的写作,他就得像采珠者那样潜入自己的心灵深处,在那里,他要历经艰险,屈服于上层来的压力,并且迷失归途。 现在我们俩相对而立。再也无法避开了,我带着一种仿佛做了错事的心情向他做了自我介绍。当我摘下帽子时,里尔克的确做了一个不安的、不太乐意的动作,可是当我说出我的名字时,又使得他平静了下来,我很高兴看到,他此时已不再有什么困难从采珠的深海里返回家乡。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很蓝;他的双睛射出明亮的目光,那目光一下子变得充满稚气与欢乐,是那么温柔,简直难以形容。他把手伸给我,并且说,他觉得认识我好像有一辈子了。可是当我现在和他一起走上通向工作室的四级台阶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他的诗还没有完全理解,而我是理应理解它们的。是的,我得承认,我曾经由于某些人错误地一味模仿他的诗,而且拒绝接受其它的一切诗作,因而有过一段时期,我甚至回避他的诗作。我做中学生时,除了许多新的东西之外,我总是不断重复阅读荷马、莎士比亚和歌德,偶尔读读卡尔·维特翻译的但丁。歌德的金玉良言滋养了我的青年时代,像迷娘这个形象曾解救了我的绝望;我坚持忠于这位伟人,把当代的要求与他那个时代的要求相比较。但是多次发生这样的事,许多被里尔克的诗迷住了的朋友后来不仅乐于放弃歌德,并且贬低他和抵制他。对这事我觉得,就像一座花园里,那里盛开着美丽而新奇的玫瑰花朵,从此,人人就只顾栽培和赞赏这一种花朵,而再也不去修剪整修结满葡萄的名贵的葡萄树了,它们伸展开,沐浴着阳光越出了支撑棚,就是《祈祷书》 也没能完全征服我那默默的抵抗,就连他年青时代最最美好的、最具勇气的著作《图画集》,我都一直不曾拜读。还有两首精彩的安魂曲,是它们让我认识到里尔克到底是谁。这两首伟大的对去世者的哀怨的诗作,对我讲来,最初一瞬间,我觉得它们一忽儿像哈姆雷特,有时又觉得像霍夫曼斯塔尔的阿尔开斯蒂斯,但是从感人的诗行之间我听到的是些别的什么东西,特别的东西,即通过放弃伟大的幸福去克服死亡的哀伤,这是一种新人类的悲剧语言。而今我已打算接受“马尔特·劳利德斯·布里格”,它的最重要的篇章打动了我,它们帮助我克服了困难的日子。出人意料的音响,一忽儿令人陶醉,一忽儿由于比较而发出令人痛楚的异乎寻常的光彩。毫不退让的思考到底和观察到底,这只有孤独的人,摆脱了一切资产阶级羁绊的人才敢于如此,而对我来说这种种的羁绊仿佛是不可少的,这一切更能强烈地打动我。后来霍夫曼斯塔尔劝我去读《新诗集》,因此现在当我在这间充满阳光和松节油气味的画家的工作室里面对诗人而坐的时候,在我面前浮现出那些在任何方面看都是创新的诗句,这是可以理解的。就是在这里露露·阿尔伯特·拉查特刻苦努力地工作过,这个房间过去就是她的,墙上挂满了已经画完的和尚未完成的油画,有几幅画神秘地朝墙挂着。但是仿佛没有一幅画能对这位现代诗人产生作用;这些画看来只是用来在客人心中唤起对那些色彩斑斓的诗句的深刻感受。每当我想更仔细地看看这些杰出的肖像画和风景画时,画布和我的眼睛之间就会油然升起宠妃的挖墓人、豹子、旋转木马或是伟大的圣母颂等令人难忘的幻觉。 许多与里尔克谈过话的人,都赞颂他那无法仿效的方式,他甘愿站在阴处,而让阳光照在不为人注意的事物上,照在比他更少获得阳光的人身上。当他谈起他的旅行时,总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人们喜欢他那用来描绘西班牙、俄国或埃及风光的安静的亮度,而且过后会想,是否这些出众的描绘就是用来隐藏心灵的深谷,而在这深谷里生长出他的诗歌。 可是一旦真谈起他的书,充满旧观念的外行人才会真地感到惊讶,因为里尔克谈起他的诗作总是像谈一种手艺,仿佛努力工作就是一切,灵感是没有的,的确,这有一部分表明他是诚挚的,流露出他那高贵的谦逊美德,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仿佛他把听众内心深处的音乐设想为他自己的似的;可是不久人们就会发现,他是多么的严肃,他总是把他的创作仅仅当成一项劳动来看,并且他谈起语言成就时是那么谦虚,犹如塞尚 谈起他作画的过程。我有幸终于能够理解了他,虽然为时晚了一些。在那伟大而放射出神性的早晨,品达 演唱了几百首出自希腊人心灵深处的赞美诗,这样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当荷尔德林 在德国人当中唱起类似的诗歌时,他受到了精神错乱的打击。在不多几个朋友的伴同下,今天诗人度过了极其清醒的日日夜夜,不再有一线微光能保护他的梦想,到处有追随他的英才,他们想把他从一个慧眼者变成一个耀眼的人物。他不仅需要有英雄般的耐心,而且需要有神圣的手段,以完成他由灵魂发出的使命,也许他会在一开始使用一种神秘的语言,以便不过早地被人识破。测泉杖在他手中拨动着:可是在习以为常的生活和产生歌曲的内心深处之间却是辽阔而又板结的地层。正像人们要找到水源,一定要在某些地方长期挖掘一样,今天只有在进行了一系列的尝试之后才能发掘到被掩埋的泉源。里尔克年轻时极其容易地、成功地写下了他的诗篇;他曾一度认为,他可以用《祈祷书》的方式长期地继续写下去。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自己的艺术提出更高的要求;他想探究得更深,观察得更深一些。他从罗丹 那里学会观察一棵树、一只动物、一尊雕像、一个人或是历史上流传的一个人物,学会进行长期的、深入的观察,一直观察到在他心里显出事物的本质,对这一种工作方法我并不是全然不知,我手头有篇关于人智学的短文就用的类似的方法;可是我认为这类精神上的训练太难了,也太乏味,以至于我认为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我认为这仅适于静止的物件,不大适于剧烈运动的物件,尤其不适用于人。命运必然会袭击人,使他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这种状况会迫使他做出令人难忘的举止,说出迫切的话,露出深藏而敏感的情绪,把他最秘密的东西全盘托出。而我根本认为那是令人不安的,为了使一部作品问世就得截住自己的生命的源流。我认为来自东方的一些陌生的东西已经闯进德国的梦境,那就是瑜珈精神,这种精神已经不再天真烂漫地具有吟咏的性质,相反,而是更多地以意志的力量将它的光芒透过灵魂的凸透镜集中到一点上,直到这点发出声音,燃烧起来——“观看一样东西是美妙的,可成为它却是可怕的了”,佛教创始人的这句非同凡响的话也已经在西方流行了起来;我还不能理解它的全部含义;可是在我读老年歌德的作品时,我就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他早就知道了这句话似的,只是他保留了那神圣的不断的平静,而不过度疲劳。 一旦在一位天才人物的指导下能达到这样全神贯注忘却一切的境界,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奇迹呢,我们在里尔克的诗歌中体验到了这种单纯的喜悦。但这些诗都是独一无二的作品,珍贵的精华,只有他能成功地写下这些诗,这也就是所有模仿他的作品使他产生如此不快的原因。只有他个人知道,这些作品曾经花费了他许多精力,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些创作是不可能再重复的每个天资较差的人都想如此不加爱护地利用他自己精神上的观察能力,并且像做高等数学一样,去从事诗的创作,不久他就会陷入被宇宙间汹涌奔腾的力量毁坏的危险境地!至于《杜伊诺哀歌》本身是不是以一个生命攸关的感觉器官为代价而产生的,有时这是一个有着医学意义的问题。 对每一句名言,重要的是看它由谁说出,你只需在里尔克身边呆上一刻钟,就能察觉,正是他心地善良地指出了他走过的路,并且提到了所付出的辛劳。你之所以在他身边感到无拘无束,是与此有关的;他不教训人,不向人提什么要求,不强加于人;一切的斗争都是在他孤独的时刻进行的,坐在他桌旁的客人看到的只是被征服领域里的光辉与充实。 对这样一位为人们高度赞誉的人,身体上又无残疾的人来说,吟诗作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也许是符合一条深刻的规律的。从生命的胚胎,而不是从纯粹由天赋中产生的事物大多是成长较慢的;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会教你懂得这个道理。我和其他人一样在上小学的时候,用一个晚上就足以写出一首庆祝婚礼的应景诗歌,同时紧接着再交上一篇悼词。可是自从由于老一代诗人与新一代诗人的提醒,我尝试着用心灵去写什么,情况却是另一个样子了。小诗么,现在也还可以一挥而就,可是所有篇幅较长的诗篇,都是最初完成了一半就搁置起来了,直到几周或几个月以后,这首或那首诗重新拿到眼前;这时候才不费劲儿地补全那些未完成的诗句。散文的情况则不然。一位目光敏锐的朋友,他继承了一所离此遥远的、却很漂亮的房子,成了这所房子的主人,他跟我说,早在几年前,他就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看到过这处庄园,但是从来不曾把整个庄园看全,每次总是只看到它的一部分,最初只是看到屋顶上的一些瓦,后来看到两堵长满铁线莲的墙,尔后又看到房子的大门、阳台和花园,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像摆积木一样,最后看到了产业的全貌。这种无法预计的一步步显露出形象的情况与我最近几年的写作状况很像,我认为是良好开端的地方,后来却证明是唯一可能结束的地方,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在这一过程中,我常看到一些违背规则的事,但对此缄口不谈,就像缄口不谈隐疾。当里尔克很谦逊地把他新近开始的事业当作一件艰巨、成功希望不大的工作谈起时,这时我更准确、更清醒、更加完善地去设想别人写诗的过程,我稍稍地舒了一口气。但“工作”这个有千万斤重的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多么随便,又多么隆重,谁要是听到这些,纵使他已经很疲惫了,也会产生一股清新的信赖自己力量的信心。 当我请求里尔克为我朗诵些什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拿起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开始朗读那一段用散文写成的美妙的经历,后来他把这段经历发表在海岛出版社的出版年鉴上。此后他又第二次小量地把它出版了,这段文字在他的作品集里是找不到的。他的声音洪亮,在空中回荡,他从容不迫地朗读了全部重新润色过的语句,并且刚好读到那个描写神秘转折的地方:树神悠悠荡荡地飘到依在树干上的读者的灵魂中去,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色衣裙的女孩,腰系白色围裙,端茶进来,她在镶木地板上滑倒,托盘、茶壶、茶杯和茶匙洒了一地,茶具一定是摔得叮叮当当作响,可是很奇怪,我听到了这声音,却又没有听到这声音。朗诵的声音平静地降低了,可是没有片刻中断过;来自外界的干扰并未影响那神秘的气氛。就好像诗人那不太高的声音碰上了特殊的、埋藏很深的听觉神经——心灵的天线,它根本不接收平常的喧闹之声;当里尔克朗诵完时,他所朗诵的音节却并没有消失。那女仆好像也感到了这一点,她毫不在乎就好像是她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似的,她把一切收拾整理就绪,拿来新的杯盘用具,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今天每当谈到里尔克,我就会想起这件小事,有些平常颇为聪明的朋友无法理解,这位诗人以轻松且嬉戏般写下的诗句逐渐表明竟比别的某些诗人的诗句更强烈,而那些诗人开始时也许气势更为巨大,来势更猛,犹如狂风暴雨。有些人总是责怪夜莺不是一只鹰,并且有人妄图借此贬低里尔克,他们说他的诗缺乏最起码的男子气概,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写过一首真正的情诗的缘故。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显示男子气的方式,若使一位艺术家不满足于跟一位女性生活在伟大的形而上学的关系中,这时我们就得允许他在精神上真挚地和世上一切美好的不引人注目的东西结合,正如他的天赋所许可的那样。但是,即使最起码的东西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认识清楚的,今天大多数人都把这种诗说成是最基本的,而人在这种诗里被暴露得像头放纵不羁的野兽,把别人慢慢建成的基础推翻。其间他们却没有看到那摆脱羁绊的人根本什么也没做;也许他可以略施残暴,杀人放火,可是他没有任何行动,也没有办成什么事,一无建树,这个基本的东西表现得多么精巧,多么像音乐,这一点莎士比亚是知道的,所以他创造了爱里尔,这个轻如浮云的空中精灵,这个精灵和暴风雨一起玩耍,并且歌唱着安排命运。正如所有生活在灾难世界边缘的人一样,里尔克忍受着不断遭到威胁的痛苦,他极其敏感。身体不十分好,他不得不像对待一把在坏天气时容易走调的小提琴一样,对待他的艺术。有时他内心产生巨大的恐惧,害怕他会偏离自己的中心,这时他就停下来,听凭规律的支配。这就是休息,若干年后我们听说,他用练习充实了这休息的间歇。从日记里,还有从书信里——这些信很少是写给收信人的,多半是写给他自己的——他取得了对他本人本性和使命的启示。那些接近里尔克的人常常谈起他的信;它们在表现力与优美方面有时可以跟诗相提并论。人们有时可以听到朗诵他的这封或那封信,尽管人们对它们的数量一无所知——这些信是后来才公诸于世的——可那少量的信函已经以其多种形式显示出独立的狂热的精神:一会儿作为教育者、培养自己的耐心,他等待着诗兴到来时刻,在此期间他潜心钻研,用不多几句话把一处风光、一角花园或一件衣裳令人惊异地形象地呈现出来,或者作为深怀感激之情的人,他充分利用每寸光阴的黄金时刻,并且以令人难忘的创新之语言使得这黄金时刻永远生辉;一会儿作为满怀忧伤的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无辜地被排除在一切人生享受之外,然后又作为喜欢作弄人的人,他用形象的幽默去仔细地观察人与事,有时甚至作为精打细算的作家,他非常谦虚地估计他工作可能取得的成果,但是总是作为坚强的谙熟自己使命的艺术家,他不依恋令人愉快的一切家庭幸福,为的是不疏漏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在众多烦恼与厄运中的这种帝王般的威仪所放射出的光芒从未如此引人注目、钦佩,就仿佛他使一个向他求教的年轻人,使他认识了最后的奥秘。或是出自内心地严肃地向他指出了他自身的力量。无论是在这位经常是忧心忡忡的,并且常常承认自身弱点的人的诗作里,还是在他的信函中,我们都看不到一个流露疲倦、胆怯或动摇的词句;透过最短小的报道,我们看到一位把他的一生置于他的工作之中的人,为了这一工作他保留了最大的人的自由。难道这样一位诗人不是一位英雄般的男子汉么? 姚保琮 译 □读书人语 我历来对两种人怀着深深的敬意,一种是创造物质财富的人,一种是创造精神财富的人。他们是虔诚的,尊重土地、火焰和水,崇拜劳动,具有强烈的殉道意识,温柔而细致地浇灌自己的所爱,怀着幸福的忧伤看它们成长。他们是朴素的,朴素如一片泥土,如一川静水,如一首民歌,呈现着哲人的安详和童真的纯净。 一位象征主义诗人,他周身洋溢着丰富而透明的人性精神,怀抱人道主义的深邃、谦逊和体恤,站在我们面前,使我们终于懂得:艺术本身是平凡的,微不足道的,使艺术和人伟大的是浸透在艺术里的精神。唯这种精神,能使人超越时空、思维和价值观念的界限与障碍,达到一种共通、共融和永恒的净化与升华,不再迷茫于社会也不再沉沦自己。 伟大的,都是朴素的。 最朴素的,也最深邃。 最朴素的,也便最有魅力。 为人,为文,皆如此。 【王鸣久】
  1. 即雷纳·马利亚·里尔克。
  2. 蕾吉嫌·乌尔曼(1884—1961),瑞士女作家。
  3. 里尔克于1905年发表的抒情祈祷书。
  4. 里尔克于1902年发表的诗集。
  5. 霍夫曼斯塔尔同名剧作中的主尺公。
  6. 《马尔持·劳利德斯·布里格记事》中的主人公姓名,该书为里尔克的长篇日记体小说。
  7. 塞尚(1839—1906),法国后期印象主义画家。
  8. 品达(约公元前518?约446),古希腊诗人。
  9. 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抒情诗人。
  10. 罗丹(1840—1917),法国雕刻家,里尔克一度曾任罗丹的秘书。
  11. 爱里尔,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小精灵的名字。
西 堡 1893-1964 弗里德里希·西堡,德国现代作家,曾先后在慕尼黑、弗赖堡、海德堡等地学习哲学、历史及经济学。1923年成为职业作家。曾任《法兰克福报》驻外记者。善写文化评论及随笔,主要随笔集有《上帝在法国吗?》、《透过窗户看去》等。 谁来喂这些鸽子? 我们怎么能拿柏林跟巴黎或伦敦来比呢!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柏林那种结实的、不同于别的传统的建筑风格,甚至包括它的难看的部分,都永远这样令我陶醉。这是很难说得清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感情问题吧。这座城市的奇怪的光秃秃的景象,不管它是屹立在阴冷的雾霭里,还是耸立在寒光之中,都以一种青春的气息感动着我。那曾是一座多么充满生机的城市啊,它使每个呼吸它空气的人都富于活力、充满希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我在这里生活过四年,戏剧性的四年,充满了内战、饥馑和不安的四年。可那不是狭隘、困苦的年代,不是的,在这许多灰色和黄色的房屋之间的生活是继续保持自我的一幕。不屈服,反抗,活下去!远不止这些——竭尽全力,不停留,前进,不断前进;这是这座城市向那些与他们那个时代的重负进行搏斗的人们发出的庄严通告。一个看来嘲笑形式的民族,它的形式为人们所感受到的却像一阵寒战。几乎一切像是未加过工的石块,为寒冷的空气所笼罩,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在什么地方曾经下过凿子,什么地方坚硬的石屑已经剥落。人们相信用双手可以把握住未来,因此不能完全丧失勇气。 前进,继续前进!难道我们真的就找不到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吗?甚至在自家的门槛上,在自家的灶旁,都永远达不到目的吗?如果这些问题真正要得到答复的话,我想,那就首先会是来自柏林,在这里无休止的劳动已经化为石头,化为建筑物,可无休止的劳动依然不变。劳动虽然已化为砖砌的房基,却还是在不停地继续下去。是的,我终于领会到,时间长短不是我们的事,时间长短不是我们的理想。我们已经把它换成了我们的时间感了,如此彻底地替换过来,以致所有最后定局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几乎都像死神一样。那时我感受到我对柏林的忠诚,这忠诚我一直保留至今。它就是永不疲惫地将种子撒进那块由于苦难和破坏已经干涸的土地,可是看起来这块土地好像并未因此就有什么可庆贺的东西。流沙形成的方石,这就是柏林。 现在我又重新看到这座城市,这是世界城市中被翻腾得最厉害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一块砖石是放在另一块上边的,看起来不曾有过什么变化。不错,可以说一切都变了样,根本分辨不出各个市区间的界限,另外也是更糟糕的是由一条政治警戒线把它跟其它城市分隔开了。有关这问题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曾千百次读过这方面的文章,听人说起过此事,最后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占领区的分界线、司令部前四根旗杆、货币兑换所、当地铁驶进东区,所引起的温度的变换、废墟瓦块以及幽默,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世界紧张局势这幅布满阴郁的画面上我们所熟悉的彩斑而已。这是极为单调的、直观的印象主义的一个方面,不过并不因此而减弱国际形势的危险性。要是没有柏林热心地向我们提供各式各样的报道的话,在这种世界性的痛苦中,纵使有人把刀架在我们的咽喉上,我们根本无法设想有什么正义。在这一点上柏林做了不少奉献,因此它的人民只需把画笔渍足画彩。但是你们真的知道它以前是什么样子吗?否则一切比较都是无济于事的。 回来的人都会感受到还是旧有的那一种动力,一如既往,还是要求不满足,要求继续进取,这点我们是预料到的。干劲就像电流那样流经我们全身——不过它是否来自那古老的源泉呢?不确切地说,是否昔日产生于这座城市本质的东西,今天却是源出于政治领域呢?没有一座城市是由于它的建筑遭到破坏而毁灭的,只有陷于平庸才会没落,而这和城市的遭破坏又是紧密相关的。柏林经历了那场浩劫,因为正在它的火焰熄灭的顷刻,出现了一种政治形势,这迫使柏林重又振兴起来。经过这场灾祸,这座城市再度变成它往日的模样。只有当这场危机过去,或者一切都变得正常之后,那时我们也许才能真正看到它的本质是否遭到破坏。如果人们支持他们幻想去恢复“旧日的生活”,柏林人是不会感到满意的。选帝候大堤和施特格利茨皇宫大道是其光彩夺目的外表,但在这外表的背后隐藏着的劳顿却多于富庶。一座城市的经济刚刚开始重新走上正轨,它在所有参与建设的人怀着更美好的意愿的情况下,还没有摆脱掉临时过渡的性质,这样一座城市怎么能变成另一个样儿呢!它的潜力就在它的人民之中,比起我们来,他们是这个时代更真实的儿女,他们的“冷漠”并不带有麻木不仁或无动于衷的性质。和我们在联邦共和国所代表的那一类人相比较,他们显示出是更灵巧、更有教养的一类人。不幸的只是这座城市不能提供足够的使用他们的机会,他们处于局势的顶点,但紧挨着旁边的就是万丈深渊。我们一半是由于旧德国的划分不得不很快地回避他们,如果没有这道封锁的话,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再跟他们会合了。我们是怎样漫不经心地观看了普鲁士的葬礼呀!就仿佛那些产生于德意志本性的普鲁士精神的疑难问题随着普鲁士的埋葬一起烟消云散了!想偷偷地逃避全体德国人所应承受的命运,这种企图是可悲的。摆脱普鲁士多少就意味着是疏远柏林。我们来自己检验一下自己。莱茵地区的居民、汉萨同盟的居民,南部德国的德国人,我们是不是在内心里曾经否认昔日的帝国首都,希望借此减轻我们对已发生的事件应承担的责任。这是一种幼稚的、大胆妄为的行径,因为如果德意志民族是不可分割的,那么荣誉、功绩、罪责和赔偿也是不可分割的。 动物园造了林,波茨坦大街也重新种上了树和动人的矮小的植物。日后柏林将听到它们树梢头发出的刷刷声,那时的柏林会是什么样子呢?杂乱无章的地区突然丘陵起伏,一片绿草如茵。原来是瓦块堆起来的山,它们慢慢地成了这里的一部分景物。过去外围的城区移近了,因为内城的市区已经毁坏。众多政府机关、办公厅和编辑部现在都设立在这座城市的边缘。达雷姆·策林道夫和葛卢内瓦尔特都为古树夏日绿色的浓荫所掩映。人们舒心地在这浓郁的树荫下漫步,就仿佛一切如故,直到在一片废墟前突然停下来。谁能克制住这股带有苦涩的、寻找往日生活印记的渴望呢,如果他什么也找不到,那几乎就是一种恩赐!我就这样在汉萨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过去我曾想把它全部忘掉,把它从我的生活中抹掉,可现在又在寻觅那旧日的街道。但是那毁灭曾经使我喜欢,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宽广的地面让人们看到过去从未看到过的这座城市的旧日的轮廓。放得整整齐齐的砖石沿着昔日街道的走向,只剩下一小部分街灯,还挺立在那里,过去我曾在它们下边停放过我的汽车。令人难以置信,人生阶段的舞台会变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怕,令人惊叹。一些死去的东西曾漂浮在我生活的表层,现在它们终于下沉了,再也不会浮上来了。柏林夏日的天空晴朗而美丽。那是黄昏的时刻,那里又出现了冷静的光亮,那是明洁又宁静的光,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城市会有同样这样的光。菩提树的花朵盛开。 动物园车站旁一条窄窄的小路从几株未遭劫难的街树中间穿过,在短暂的一瞬间使人重又产生古树梢头一片吉祥安宁的幻想。在撒满绿色的碎石堆上,有人推着婴儿车在散步,旧日司令部所在的地堡只剩下断壁残垣,它们就像倾覆了的战舰潜伏在野生的树丛间。架在船闸上的一座小桥上人群云集,他们是来共享孩子们欢呼跳跃的欣喜之情的,一伙小学生分乘三艘游艇,要从船闸穿过,他们发出了一片欢呼声。穿过船闸需要很长时间,船闸间的水槽缓缓地充满水,那慢劲儿就像是无尽无休似的,可孩子们并不觉得时间长。他们是旅行回来,回到施潘道,他们的喊叫声,欢呼声充满日暮的夜空。他们都是些干干净净的孩子,有几个还挂着小小的挎包,这些挎包现在已空空如也。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旁观的人高呼,可是现在船闸开了,小小的游艇缓缓地顺流滑去。孩子们静了下来,好像他们已经意识到那阴影慢慢地变得长了。他们唱起一只歌,尽情享受它的凄切动人之情: 我多么想停下来, 可是车子滚滚向前…… 就这样他们的小船渐渐离去,不一会儿就在昔日动物园杂乱的地区中不见了,但是很久还能听得见他们嘹亮的歌声。 在柏林所有令人厌恶的、极其可悲的和荒诞古怪的现象都集中在波茨坦广场。波茨坦广场是一种非理性的一年一度的集市的场所,因为在此地两个对立的世界互相示威。由于占领区的边界线就在这边的交通线上,这样从波茨坦大街就无法去贝莱威大街,尽管只有不多几步路,你也不能不离开西方占领区。这种含有敌意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气氛——这存在于每一处边界线上——在这里是如此地明显,以致你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这种气氛中去:双目偷眼斜视,走起路来蹑手蹑脚,讨价还价时唧唧哝哝含糊不清。几个可怜的售货摊向走进苏联占领区的人摆出横格的信纸和胶水浆糊之类的商品。穷困潦倒的人影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举止迟疑。差劲儿的黑市大多是老年人在干,一些不起眼儿的小玩意儿用报纸裹着,从这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可是在那边,在另一侧,在烧毁了的废墟上,在生了锈的钢筋骨架上挂着德国统一社会党的宣传招贴画,画的都是他们那个区在建设上所取得的进步,有的是对“破坏分子”和“入侵者”的警告。有一只大喇叭在报道国家剧院重建的计划。几个人民警察,都是很年轻的人,他们歪戴着的帽子下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百无聊赖地看着熙来攘往的行人。在那边,离“空地”边缘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西方占领区的官员正在忙碌,他带着一个红白色的圆板,上边写着“止步,海关!”这里的世界是一场噩梦,疲惫和沮丧的人们试图从这场噩梦的坚韧的包围中挣脱出来。两个世界的边界线吗?上帝啊,那只是被贬低的人性的漫无尽头的斜坡上的一层台阶。不断有人跟我搭讪,可是我听不懂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他们言不成声。当我请他们把他们的话再重复一遍时,这个被问的人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在木板钉的木栅上,在断壁残垣上贴着的净是招贴布告。这不是什么广告,因此它们很容易就贴出来,它们是些字迹不流畅的纸条子,有新闻消息,有出售东西的,有查询地址的,在一小块纸上我看到生硬的钢笔字迹:“谁来喂养我的鸽子?”一个在马林道出生的男人再也不能回到他那坐落在小马赫诺区的小果园里去了。他的那块地产在苏占区的边境城市,苏联占领区现在封锁得很严密,这个男人现在不能喂养的鸽子会是怎样了呢?他在寻找一位乐于助人心眼儿又好的人,他住在那边,可以为他代劳,一直到……是呀,一直到什么时候呢?把这些鸽子卖掉,或是干脆把它们放弃不管,这不是更好吗?紧张的国际形势也许会持续很久,很难找到一个人,在这危机持续时期精心照管这些被遗弃的鸟儿。住在东区的德国人肯定是不乏助人为乐的精神的,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大概已经学会了对这类事儿不动声色,不予理睬。 另外也没有人看这张纸条,我在附近逗留了很久,但没有目光停留在那不熟练的钢笔字上。这些鸽子的情况不妙。但是它们是有翅膀的呀。 姚保琮 译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以城市作为表现对象的散文,写的是柏林,欧洲的伟大的城市之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的柏林,一个被人,被政治分成两半的城市。作者好像在城中漫步,带着我们走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思索,他困惑,感慨着一个民族的命运。 这篇文章中始终存在着美与丑、光与暗之间的尖锐的对比。他写了毁灭与痛苦,更写了新生与挣扎,而这一切在紧张的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分裂与对立中显示出某种超然的特征,一种在分裂中新生的诗意,作者好像着迷于写街景,但每一个街景在这里都是生命不竭的力量在涌动。黑暗和恐惧挡不住“明洁又宁静”的光和“嘹亮的歌声”。在那“令人厌恶、极其可悲”的波茨坦广场上,也有“谁来喂养我的鸽子”的呼唤。文章的最后一句“它们是有翅膀的呀”是一个乞满诗意的结束,是一个最好的结束,因为生命飞翔的渴望是不可压抑的。 【张颐武】 伯 尔 1917-1985 海因里希·伯尔,战后德国的文学大师,197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曾担任德国笔会主席和国际笔会主席。主要作品有《火车正点》(1949)、《流浪者,请来斯巴……》 (1950)、《亚当,你在哪里?》(1951)、《九点半钟的台球》(1959)、《小丑之见》(1963)、《和一个妇女的合影》(1971)和《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等。 莱茵河 莱茵河这个名词是阳性的,它是凯尔特语。莱茵河两岸的城市最早要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古罗马人运来了石头,用石块铺路,营造宫殿、兵营、庙宇和别墅。随着石头他们还带来了对长治久安的梦想,石头成了他们过去的统治的标志。罗马人给各个德意志皇帝留下的遗训就是:统治意味着建筑与颁布法律。罗马人乘机顺莱茵河而下,沿支流河谷而上运来了大理石块,造好了柱子与柱顶,还带来了法律。莱茵河既是通道,又是边境。但它,不是德国的边境,也不是语言的界线;它分离的不是民族与语言,而是其它的东西。莱茵河并不像俗语所谎称的那样和蔼可亲。直到并不把这条六百米宽的大河看作障碍的近代,莱茵河才证明了自己是一条分界线。1945年解放德国时,从此岸冲向彼岸的冒险并不亚于罗马时代的惊人之举。 罗马人,这些富有经验的征服者,他们知道如何驯服这条狂野的、奔腾不息的大河;那就是通过桥,于是他们就造桥。他们建起了桥梁和桥头堡,然而就在莱茵河右岸、在美茵河注入莱茵河之口的北部他们从未站稳过脚跟。桥梁造价昂贵,而且容易摧毁,用斧子与火,炸弹和炸药包很快就能把两岸重新分开。获胜的军队,建造了新桥,并且开始无情地征税:桥关堡宛如针孔,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逐个地从其中穿行。六百米宽的一泻千里的灰色大河隔开了众多的家庭与情侣。从前有两个国王的孩子,在历史的进程中假修女披上了许多外罩——罗马雇佣兵,墨洛温王朝 的强盗、科隆选帝侯的上尉,拿破仑的下士、德国国防军的走狗和美军少尉。“证件,证件,许可证!”浅黄色的粉末滴滴涕撒到了衣服上。连一只跳蚤也不许活着渡过莱茵河,尽管它坚韧不拔,历尽艰辛来到了莱茵河边。但这里是分界线,渡口和浮桥在技术上几乎不能与罗马时代同日而语,可是它们却成了权力的工具,财富的源泉。人们渴慕地瞩望着此岸和彼岸。河水太深了。 大河冷酷无情。在莱茵河流域,除了巴塞尔以外,没有一个城市跨越了大河一分为二,这与塞纳河、台伯河 、泰晤士河完全不同。布拉格不是华沙、不是布达佩斯,就是最现代化的行政机构也不能完全消除科隆和多伊茨(即罗马时代的桥头堡迪维蒂阿)之间的界限。走过连接科隆和多伊茨的先锋桥得冒很大的风险,而就是在这儿,罗马人建成了他们的第一座桥。1945年秋天,莱茵河这条古老的大河携带着泥土流过了惨遭毁灭的科隆城,朝西北方向奔去,与此同时,我们揣着证件和滴滴涕,挤在装甲车与吉普车之间穿过又湿又滑的没有栏杆的大桥,朝着渴慕已久的左岸涌去,大桥的厚木板发出沉闷的吼叫声,这声音与夏特人、克鲁斯刻人,布鲁克特勒人和苏伽姆布勒人 脚下的大桥发出的隆隆声毫无二致。 莱茵河并不是穿过都市,而是从它们旁边流过,它流经斯特拉斯堡、美茵茨、科布伦茨、波恩、科隆和杜塞尔多夫;由罗马人兴建的古城的中心大多在莱茵河左岸,在这里,罗马人建起了石制房屋,铺着石子的道路和带有围墙的兵营,这使得日耳曼人惊恐万状。罗马人还带来了法律以严惩那些侵占私有财产和篡夺国家领导权的罪人,而日耳曼人对这些东西则视若敝屣。在右岸,最重的罪行就是胆怯;胆小鬼要判处死刑,历经千年的沼泽地里的尸体至今还是日耳曼人判决的见证。1945年德军撤退渡过莱茵河时,野蛮的行为终于确定不疑;在右岸,沃丹神 君临天下;沼泽地里的污水早已排干,进步战胜了泥沼,然而沃丹神还在统治着德国人;树上和电话线杆上悬挂着逃兵及其支持者的尸体。在中学一年级的拉丁文教科书中写着:把懒惰的日耳曼人的头朝下扔进野生动物园里去。1944年冬天,从法国退回的德国国防军的洪流就是在莱茵河边被挡住的;为数不多的桥梁要比成千上万的村庄、小街和林区要容易控制。联军冒着敌人的炸弹渡过了莱茵河,这次进军就是以一座桥梁“雷马根”来命名的。 哥萨克人、西班牙人、瑞典人、罗马人和匈奴人伫立在莱茵河的左岸或右岸,望着这条浩浩荡荡的阻止了他们前进的大江徒唤奈何。拿破仑再次试图使莱茵河成为两个民族的分界线,沿着河的左岸,他清清楚楚地划了一条边境线,由巴塞尔往上直至克累弗。拿破仑的努力注定要失败。民族这个概念太虚弱了,它不能分开被莱茵河分隔的两岸。科隆人、多伊茨人、波恩人和波伊尔人说的是德语,而且当诞生在左岸的人驱车由东往西驶过一座大桥时,他就会百感交集,这些情感要比一个人的年龄更长久。莱茵河是很难作为界线的,这使得拿破仑的企图变得十分愚蠢,也使得莱茵区的分裂主义不受欢迎。莱茵河自南向北奔流不息,它隔开了许多事物,然而仍有许多神秘的连线横贯东西。莱茵河是语言分布区的界线,面包形状的界线和教派的界线,甚至常常是每个教派内部的界线;这儿是特里尔风味,那儿则是科隆风味;这一种天主教是带有田园色彩的,忠顺的,它几乎具有巴罗克风格,相形之下,另一种天主教则散发着都市和更加自由的气息。只要莱茵河被宣布为民族的边界,古老的情感就会复活,这些情感不是纵向,而是横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如果人们要解开纵向和横向上究竟有哪些事物被隔开了这个谜,那么所有的文献也不够用。在波恩以北巴罗克风格只是一个梦,它十分陌生,从未作为建筑风格或者生活感情存在过。 默默无闻的莱茵河下游,从波恩直至鹿特丹,是按公里来计算的,它也不是微不足道的。这儿的语言、生活感情和幽默不知不觉地带有尼德兰的色彩;啤酒和白酒是这些对雨和雾了如指掌的民族的饮料,它们在酒馆中比比皆是。这听起来没有多少“莱茵风味”,那些建有布罗伊格尔 教学的静谧的下莱茵乡村也是如此。巴塞尔的狂欢节不是和科隆的嘉年华会 一样在莱茵河畔举行的吗?前者千奇百怪,戴的面具是野兽与恶魔,舞蹈的旋律僵硬呆板,后者粗俗不堪,跳的舞蹈十分时髦,讲的笑话带有政治色彩,总具有现实意义然而又十分古老:粗人使上层人物在这个笑料伤人的地区丢人现眼,可是他又以诚实无欺的本能使教会这个官方机构免遭嘲笑。科隆的嘉年华会与巴塞尔的狂欢节迥然不同,然而二者都具有莱茵风味。 今天,判决对左岸和右岸同样有效;稳固的桥梁好像永远把两岸连接了起来;运货驳船欢快而勤勉地、不知疲倦地逆流而上,抑或顺流而下,从巴塞尔开往鹿特丹。再没有海关大炮朝船首发射炮弹以示警告,贪婪的市参议员和破产的选帝侯不再实施堆货法了;拦路抢劫的骑士的城堡已成废墟,尼伯龙根人只是一个伟大的梦幻:被占领成了一种持续的状态,每支军队——即使它说着自己的语言,都被当地人视为占领军,经常有三、四支军队说着相同的语言,说着自己的语言,先是他们并肩作战,然后又彼此搏斗,改换阵线,这种情况谁又应付得了呢? 十九世纪才带来了莱茵河的挚友与死敌——游客。莱茵河成了商品,风景变成了叮当作响的银币。莱茵河风景的特征是不可取代的:它是不可磨灭的。千百万人伫立在龙岩上俯视莱茵河谷,莱茵河的面貌依然如故。千百万人站在汽船上仰望骑士城堡的废墟,这些稍加修理的废墟仍然耸立在那儿。诗人们赋诗歌颂这片独一无二的风光。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使是乘坐汽船从波恩开往吕德斯海姆,穿过由莱茵河造成和永远存在的广袤阴郁的荒原,僵硬的心,漠然的头脑,坚强的男人,都会变得柔顺和蔼和软弱。莱茵河浩浩荡荡,使两岸发生的一切都成过眼烟云。如果携带泥浆的洪水漫过码头和林荫道冲进了游览地的饭店,如果登岸桥不再往下与舒适的汽船相接而是向上直通淡蓝色的天穹,那么就能听到河水哗哗的威胁声。在波恩的北部,莱茵河从狭窄的群山奔向平原,江面宽阔,它流经战战兢兢的村庄,甚至威胁到了它的秘密女王科隆城。在莱茵河两岸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像一个才延续两千年之久的笑话,就像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连续的梦;这儿工业区举目皆是,它们构成了莱茵河的背景,密密麻麻,纠缠不休,愚蠢而乐观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然而也只不过是一个黄粱美梦。工厂里排出的污物使莱茵河成了欧洲最脏的河流,却从来没有夺走这条大河的威严;莱茵河是一条既肮脏又雄壮的大河。 很久以来诗人们就确定了什么是莱茵河精神;对于他们来说,莱茵河起于吕德斯海姆,终止于波恩。这段距离还不到莱茵河的十分之一。斯推芳·格奥尔格这个严厉的天才就具有莱茵河的气质,而像伊莉沙白·朗盖瑟尔 这样一位柔弱、忧郁、富有幽默感而熟识天使与魔鬼的女诗人也具有莱茵河精神。莱茵河上游烟草种植农的静静的村庄具有莱茵河风味,那些彼此迥异的城市,譬如科隆和杜伊斯堡、杜塞尔多夫和美茵茨也具有莱茵河风味;诗人们所说的“莱茵河精神”从来不是他们歌颂的这段流程的典型特征:种植葡萄得付出艰苦的劳动,而且旅游季节也十分短暂;一年中的大半光阴人们是在狭窄阴凉的村子里度过的,这些村庄以前是城堡封建主的役夫居住点。如果这些村庄爬满了葡萄藤而变得像酒神一般地迷狂,那么莱茵河的眼睛就总是瞟着钱匣子和收支平衡表,而且幽默也早已成了商品。莱茵河流域作过圣母,像模特儿的美丽的少女们,嘴边一定透出一丝冷漠之情,眼中一定射出嘲讽的无情之光。在那些美女的委身相许和缱绻柔情之中还留有一点理智,这理智是随着石头与法律在莱茵河左岸被带到北方的。葡萄酒和歌舞都不能完全洗去这种理智,穿过莱茵河谷的所有军队的士兵都曾体验到了莱茵河畔少女的理智:理智主宰着婚姻,并且贯穿了婚姻的始终。将莱茵河作为爱情的界线,这也许是一种大胆的理论;官方的鸳鸯楼的界线一直沿着莱茵河延伸,这肯定是种偶然(在这种情形下要特别提到的是作为界线的美茵河和属于例外的港口城市)在莱茵河畔,爱情中的不理智行为受到了理智的约束。就是其它各地所没有的嘉年华会也不能抹掉这些界线。圣母最高贵的品性也有一个拉丁文名称。那就是Ratio(理性)。 贺 骥 译 □读书人语 《莱菌河》是一篇难得的写景散文,难得就难得在对大自然风光的描写和赞美中溶合了作者对人事沧桑的感慨,对欧洲文化、历史和命运的关切。名为写河,实是写与河有关的“人”。正是这一点,使这篇文章成了对欧洲命运的探索。 作者在这里将古今变迁作了精妙的描述。也点出了欧洲历史的许多大关节、大事件都与这条神秘而古老的河流有关。作者多次提及这条河是一个“分界线”,但它分开了什么,又未作明确的描述,它变成了文中的一个悬念。但它看似散乱地写出了莱茵河人们的历史之后,我们可以悟到的却是欧洲文化神秘的共通性,以及在历史和文化中的河流的不可抑制的生机。这是这位“通古今之变”的欧洲作家的思考与探索。 【张颐武】
  1. 凯尔特语,印度日耳曼民族的一支凯尔特人的语言。
  2. 墨洛温王朝,481年,克洛维成为法兰克人的国王,485年,他统一了日耳曼各部落,在西罗马帝国的废墟上建立了法兰克王国,开始了墨洛温王朝的统治。
  3. 台伯河,意大利的河流。
  4. 夏特人与克鲁斯刻人、布鲁克特勒人、苏伽姆布勒人属于古日耳曼部落,曾联合起来抗击罗马人的入侵。
  5. 沃丹神,北欧神话中的主神。在殿堂专门接待战死者英灵。
  6. 布罗伊格尔,比利时北部佛兰德的绘画世家。
  7. 嘉年华会(Carnival),即狂欢节。
  8. 伊莉沙白·朗盖瑟尔(1899—1950),德国现代女诗人。
布吕克纳 1921-1996 克·布吕克纳,德国女作家。著有畅销小说《约亨与莱夫科叶》和《波埃尼欣失踪记》。曾任联邦德国笔会副主席。 你们不要忘记翠鸟的名字 ————萨福在累斯博斯山上致别离的姑娘们 你们真美呀,姑娘们!我教会了你们编织花环,它们今天装饰着你们的发辫。你们轻盈地舞蹈着,向女神致意。你们的声音清脆得像云雀的晨歌。莫回首!我教你们成为幸福的人并使别人幸福。我站在阴影里,让全部阳光都照射到你们身上。你们是我的作品,现在,我把你们献给了女神阿芙罗狄特。我没有使你们做好怎样当女人的准备,原谅我吧。就在今天晚上,一只男人的手将会伸进迪卡 的头发。今天,你们的男人将要解开我教给你们用巧妙的方法结成的带子,你们将会满足他们未受过约束的欲望,并听从他们发号施令。 让那些把你们称为自己人的人们幸福吧,让那些将离开你们的人们倒霉吧! 我爱你们大家。我通过一个人爱你们大家,我通过你们爱并尊敬阿芙罗狄特这位爱情、青春和美的女神。你们再一次聚集在我跟前来吧!把我围在你们中间,在女神面前遮住我那已经变得苍老的身躯。不要哭泣,姑娘们!我看见你们的手臂正向以后将属于你们的男人伸去。但是,你们不要忘记米蒂利尼 的花园,不要忘记萨福!你们已经习惯了自由,你们的白天在嬉戏与跳舞中逝去。有人告诉你们,今天是你们一生中最美、最伟大的一天。因为人人都相信了,所以你们也不怀疑。我对你们所期望的东西保持沉默。我没有教给你们忍受痛苦的艺术。然而,忧虑正等待着你们。这是义务啊!夜里,你们将再也听不到小鸡的叽叽声,因为有一个男人睡在你们身旁,他喝得酩酊大醉、鼾声如雷。早晨,唤醒你们的不再是小鸟的鸣啭,而是正长出第一颗牙齿的小孩的哭声。我忘了告诉你们关于孩子长牙的事情。你们将不得不省吃俭用,再也不能乱花钱;你们将谈论变味的油,而不会再谈什么荫影浓密的油棕榈树。你们将为水缸里是否有水而操心。当你们打发使女去泉边取水时,可别忘了你们曾怎样对着泉水梳妆打扮,怎样在水里沐浴嬉戏!不要忘记翠鸟的名字!你们曾经同声念过的那些词语,都变成了诗歌。阿芙罗狄特就在你们中间,她微笑着靠在鲜花盛开的石榴树上。到处都是花朵,都是春天,都是渴望。我没有告诉你们,这一切都将消逝。你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尽头的今天里,你们打发了一天又一天。你们曾赤身裸体,光着脚丫在草地上行走,你们的步履那么轻盈,连草茎都不会踩折。你们学会了不损坏神允许生长的一切。你们小心翼翼地将蜗牛从路上拿开,放到路边。谁也不曾伤害过一条蜥蜴。如今,你们却要把一只鹌鹑温暖的躯体拿在手里,不得不扭断它的脑袋,拔掉它的羽毛,掏出它的内脏。看见你们做这些事,我将一言不发。你们的婆婆正等待着你们用平静的手把那只鸟收拾干净。 在今天最初的时刻,夜幕还笼罩着山谷,只有山头被那初升的太阳照亮,我起来,掐了一朵玫瑰,放在我宠爱的迪卡头上,花中的露珠滴在她梦一般的面颊上,那就是泪珠。我让黑夜逝去,毫无睡意地躺着等待黎明。当你们消磨着生命的时候,我正清醒地面对着死神。我对你们将缄口不言,丝毫也不泄露关于孤独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我是一棵树,你们是树叶。我教你们认识雾霭,用植物和星辰的名字称呼你们。你们吹笛、弹琴、唱歌,空中回荡着你们的欢声笑语。我说:歌唱你看见的事物吧!演奏你听见的声音吧!我在树叶上写诗,然后又把它们揉碎,撒向风里。一首诗像一棵树,它起初枝荣叶茂,秋天到来时,树叶飘零。我的诗像大海的涛声在你们玫瑰红的耳廓里发出响声,当你们年老时,当你们记起可爱的苹果树林时——我们曾在那下面紧挨着小憩,呼吸过蜂蜜的芬醇——那时候,大海的波涛将给你们带回我的歌声。阿芙罗狄特曾经是你们的女主人,从现在起,你们的女主人变成了丰饶的女神赫拉,我不得不痛苦地献出你们。 我爱小伙子的美,但我更爱姑娘的美,因为她们的性情更含蓄,更深沉。可是,我怎能将美的事物与美的事物相比!谁在爱,谁就不进行比较,爱情是无可比拟的。在那充满温柔的日子里,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阿班蒂斯 发烫的身体。对阿芙罗狄特来说,美与媚是她的目的。当你们打扮自己并将香气馥郁的茴香编织成花环给另一个人戴上时,多好啊!阿班蒂斯的卷发披散在肩头,同阿波罗的卷发一样,金灿灿的。 你们习惯了自由,像小鸟一样啁啾、鸣啭,在泉边洗濯,夜晚在枝头的窝里栖息。可是,明天人们将把你们用暴力禁锢起来。你们将变得像家禽一样,你们将停止歌唱。不要相信他们的许许诺!他们今天用许许多多礼物压住你们。你们还不够美吗?为什么还要给胳膊套上镯子,给手指套上戒指?他们将把你们少女的头掩藏在头巾下面。 迪卡!戈吉拉!阿班蒂斯!你们靠在坚实的岩壁上,唱起那甜蜜的歌时,当你们跃过岩石的时候,你们每一个人都像位女神。 我将呼唤着你们的名字,波涛将吞没我悲凉的声音。然后,我将听从神的安排。昨天我还爱着阿班蒂斯,明天我将爱上阿纳克托利亚。昨天我还感到有所渴望,今天我却忍受着分离的痛苦,永远是同样的荒凉的感觉。爱情像一个容器,它装满时会溢出,而当它空虚时却必须重新装满,像冬天里雨中的储水池。 我教你们懂得了温柔。在男人发现你们的身体之前,你们经先发现了它。迪卡,你曾让我抚摸,是我的温柔不再使你感到满足,你才要求别人的快乐吗?我的诗歌,我的微笑,都是对你的。这你知道,你玩弄自己的脚趾,这种表示是对我的,那使我感到幸福。女人的爱比男人的爱更隐秘。年迈的男人和他喜欢的男孩一起在大街和广场上自由地漫步,这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学生。双方都努力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并使别人得到荣誉和快乐。青春和老年,是一个整体,它们必须先分开,然后再重新相聚,交换角色。今后,你们自己也将成为萨福,给年轻的姑娘们上课。一切都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绵延不断。 我喜欢倾听年老的智者们讲话,观察他们那曾留下汗水和泪痕的面孔,我看到了他们过去的辛苦和未来的忧虑,年轮爬上了他们的手腕,棕色的老人斑使他们的皮肤望而生畏。在我的诗歌中,人们找不到凯尔克拉斯的名字,他是我的丈夫,他曾经想控制我。我忘却了男人们给我们造成的欢乐与痛苦。一个男人把我变成了我的女儿克勒斯的母亲,我又不得不把她许给一个男人,正如我现在不得不把你们奉献出去一样。 我的话语消失在我曾教给你们唱的歌中。你们就要离开我了,但爱罗斯 仍留在我的身旁。当你们年老的时候,你们要想着萨福。她在你们年轻的时候,已经老了。 快乐将在温暖的阳光里与你们为伴,快乐在花园中,快乐在反射着光辉的波浪里。女人爱的是长久的、永恒的东西,男人爱的是能带走的东西。他们爱马,他们爱船。 姑娘们一年年长大,愿你们为她们感到高兴并使她们快乐!过一会儿,我将把自己打扮起来,为的是越过阿赫隆 的这最后一次旅程。如果死亡是一种更美的东西,神就不会长生不老了。他们将在哈得斯 生活,留下,不再回到人间。我站立在洛伊卡得山的岩石上,当我的脚想跳起来时,我的双手却紧紧地抓住岩石。轻飘飘的茴香草的茎杆就足以将我擎住。难道我得等着,让卡隆 来接我吗?为什么我不心甘情愿地做将来必须做的事情? 年龄将使我佝偻吗?我的理智会迷乱吗?我的声音会消失吗?众神啊!萨福将变成什么人?当我迈着死亡跳下去时,谁将拉住我的手?难道往日的幸福不再使我感到温暖了吗?难道我不再是萨福一累斯博斯山上人人赞扬的女诗人了吗?难道我必须回到怨声怨气的女人合唱队中去? 我爱年轻的法翁!为了得到他,我竟把你们全奉献出去。去吧,我的姑娘们! 李士勋 译 □读书人语 在姑娘出嫁之前聆听到的训词中,最辉煌的大约就是这篇布吕克纳写的《你们不要忘记翠鸟的名字——萨福在累斯博斯山上致离别的姑娘》。 布吕克纳是德国女作家,其散文集《假若你讲了,苔丝德蒙娜》,11篇文章均以历史上或名作中著名女人之口吻,道出她们的内心世界。 萨福是古希腊伟大的女诗人。 她对即将离开自己,总有一天不可避免地投入男人怀抱的姑娘们,表达了无比深情地祝福、喜悦、规劝、惋惜,甚至愤怒。 这种复杂的情感就不仅仅是一位母性的感情,虽然萨福对迪卡、阿班蒂斯和戈吉拉这些少女相比,已是年老的女人。 萨福胜过寻常女性之处,在于能够体味女性之美。体味一词,深意存焉,文后将会谈到。女人爱情的向度,只有一端,即从男人那里得到或将要得到什么样的快乐或是痛苦,这是女人毕生读不完的大书。然而萨福高踞累斯博斯山顶,大谈女性之美。这是只有男人才能知道的事情。 有资料说,萨福是一名同性恋者,这是使我阅读此文感到不快的原因之一。对于女性,她不仅体味、还能享受。 萨福是全能的智者。作为有丈夫女儿的女人和一位诗人,她深谙男女世界、阴阳之理。又以《圣经》的口气告诉姑娘们“不要损坏神所允许生长的一切。”然而萨福的意志和上帝是相悖的,累斯博斯山上的姑娘总有一天全将逃入男人的怀抱,甘愿受苦。这同百川入海一样自然。 令人赞叹不已的,是萨福对美与人生的全视野的赞美,这是希腊人的崇高的特殊气质4这种回肠九转的诗意叙述中,人生的壮丽与复杂端然显现。 当然不能忘记,萨福已矣,这是布吕克纳代拟的一篇才华横溢的告别辞。于是我们记住了“翠鸟的名字”。 【原野】
  1. Christine Brückner(Wiki Link).。
  2. 迪卡,萨福宠爱的少女之一。
  3. 米蒂利尼,希腊累斯博斯岛上一城市。
  4. 赫拉,希腊神话中的最高的女神,司婚姻和生育。
  5. 阿班蒂斯及下面提到的戈吉拉,都是萨福喜爱的女伴。
  6.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手持弓箭。
  7. 希腊神话中的地狱之河。
  8. 冥王,也指地狱。
  9. 卡隆是地狱之河的摆渡者。
  10. 法翁,传说他是萨福的情人。
托尔斯泰 1828-1910 列夫·托尔斯泰,俄国著名思想家、文学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其作品对世界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 肥沃的土壤 ——摘自日记 我又待在我的朋友契尔特科夫在莫斯科省的家里。我在他家作客的原因,与我们多次在奥尔洛夫省边界处碰头以及一年前我到莫斯科省去的原因,是完全相同的。这原因就是,契尔特科夫是个行踪不定的人,除了不能进入土拉省以外,他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待下来,因此我就得走遍莫斯科省的各个角落去找他,以便能够同他见面。 我像平常一样在七点多钟出去散步。天气很热。起初我在合欢树旁边一条坚实的泥路上走,合欢树的荚果已快裂开,以便把自己的种子撒到地面上来;后来经过一片开始黄熟的黑麦地,地里美丽的矢车菊仍然鲜艳可爱。我走到了一块土色墨黑、即将全部耕好的休闲地旁边。右面有一个穿高筒靴的老人,驾着一匹羸瘦的驽马用木犁耕地,我听到他用古老的言语气呼呼地吆喝着:“爬啊!”——把第二个字拖得特别长。有时又喝道:“呜!鬼东西!”接着又是:“爬啊……鬼东西。”我想同他攀谈几句,可是当我走近他耕的犁沟的时候,他在犁沟的另一头。我就继续往前走。前面还有一个人在耕地。大概当他耕到路边的时候,我正好能碰上他。“如果能碰上,不妨同他谈谈,”我心里想。我们正好在路边碰头。这个人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拉着铁犁耕地,他是一个长得模样很好的年轻小伙子,衣服整洁,穿着靴子,我向他打招呼,他和气地回答说:“上帝保佑您。” 铁犁犁到坚实的道路,就越过道路停下了。 “怎么,比木犁好使吧?” “怎么不是,要省力得多。” “买了很久了?” “不久,差点儿被偷去。” “怎么,又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本村的人偷的嘛。” “那么,还上法院去告他了?” “怎么能不告?” “既然犁找到了,干吗还要告呢?” “他是小偷啊。” “小偷又怎样,坐在牢里,他会学会比偷窃更坏的事情。” 他带着认真的神气仔细地看着我,显然既不能同意也不能反对这个对他来说是新异的思想。 他有一张精神饱满、健康、聪明的脸,下颏和上唇刚长出浅色的髭须,还有一双聪明的灰色眼睛。他让马拐了个弯,以便往回耕,可是却放下了犁,显然想休息一下,同时也不反对攀谈几句。我抓住犁把,推了推这匹热汗淋淋、吃得饱饱的、高大的牝马。牝马驾上了轭。我走了几步。可是我掌不住犁,它跳出了泥土,于是我就让马停下来。 “不,您不会使的。” “反而把你的犁沟搞坏了。” “这没有关系,我会弄好的。” 他勒住马,抓住我放下的犁把。不过他并不耕地。 “太阳底下很热,我们到树荫下去坐坐吧,”他指着田边的小树林,对我说。 我们走到几棵小白桦树的树荫下。他坐在地上,我面对他站着。 “你是哪一个村的?” “鲍特维宁村。” “远吗?” “在那边小山上,”他指给我看。 “地怎么会离开家这样远的?” “这不是我的地,是这里的一个农民的。我是他雇佣来的。”“怎么雇佣?雇一个夏天吗?” “不,只雇佣来播种——耕地,耕过后再翻耕一次,完全按照规定。” “他的地很多吗?” “可以播二十俄斗种子。” “唔,这马是你的吗?真是一匹好马。” “这匹牝马不错,”他不无自豪感,不过说话的语气很平静。 从模样、身材、肥瘦等方面看,这匹牝马的确不错,在一般农民那里是很少看到的。 “大概你是住在主人家里做雇工,专门搞驮运的吧?” “不,我住在自己家里,一个人自己当家做主。” “这样年轻就自己当家了?” “我七岁就死了父亲,哥哥在莫斯科,在工厂里做工。起初我靠姐姐扶养,她也在工厂里做工。从十四岁起我就一个人自食其力,什么事都干,劳动,挣钱,”他平静地说,意识到自己的尊严。 “你娶妻了?” “没有。” “那么谁给你料理家务?” “还不是我娘吗?” “家里有奶牛吗?” “有两条。” “啊!你多大年纪啦?”我问。 “十八岁,”他回答,微微露出笑容。他明白,他年纪轻轻的竟能够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好,一定会使我大为惊讶。显然,对这一点他是感到得意的。 “还这么年轻,”我说。“该服兵役了吧?” “可不是,快了,”他说这话时带着这样平静的神色,仿佛在谈论关于年老、死亡,以及一切不可避免因而也无庸争辩的事情。 我们的谈话,正像我们那时候同农民经常谈论的那样,一谈就谈到了土地问题,他讲述了自己的生活,接着说,土地很少,如果不是有时徒步,有时驾马车搬运货物,就无法糊口。不过他是带着愉快、高兴和自豪的满足感讲这些话的。他又重复说,他从十四岁起就一个人自己当家做主,一个人挣钱。 “那么,你喝酒吗?” 显然,承认喝酒对他来说是不愉快的,但他也不想说谎。 “喝的,”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低声说。 “你识字吗?” “识了不少。” “那么,你没有看过有关喝酒的书吗?” “不,没有看过。” “那就没办法了,最好是完全不喝。” “我知道,喝酒没有好处。” “那么还是戒掉吧。” 他不做声,显然他明白我的意思,并且正在考虑。 “是能戒掉的,”我说,“戒掉了有多好。我前天到伊维诺村去,刚走到一家人家门口,主人就向我问好,用名字和父名叫我。原来,十二年前我们见过面。他姓库津,你认识他吗?” “怎么不认识,名字叫谢尔盖·季莫费伊奇。” 于是我对他讲,十二年前我同这个库津组织了一个戒酒协会,库津本来是喝酒的,从那时候起就滴酒不沾了。 “前天见面后库津对我说,戒掉这个嗜好真使人高兴,”我说。“显然,他的生活过得十分美好。有一幢很像样的房子,还有全部设备。要是不把酒戒掉,也许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嗯,这确实如此。” “那么你也应该这样。你是一个好小伙子,既然你自己也说,喝酒没有任何好处,那么为什么还要喝呢?你也戒掉吧,这会有多好。” 他不做声,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准备走了,向他伸出了手。“真的,戒掉吧,从今天就开始。你会很好的。” 他的坚强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显然,从这种握手中可以看出,他对是否要答应在作斗争。 “好吧,可以的,”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愉快而坚决地说。 “难道你答应了吗?”我惊讶地说。 “怎么不是?我答应,”他说,一面点头微笑。 从他平静的嗓音,认真、注意的脸色,可以看出,这不是说笑话,他确实答应,并且确实愿意遵守自己的诺言。 不知是由于年老,由于有病,还是由于既年老又有病,我很容易流泪,流下感动的泪,快乐的泪。他是一个和气、刚毅、坚强的人,又是这样的孤单,这样地愿意做一切有益的事情,这样一个人的简朴的话语深深地感动了我,以致我在离开他的时候,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走了几步,心情平复下来以后,向他转过身去说(在这以前我已经问过他的名字): “不过要记住,亚历山大:要么不答应,答应以后就要做到。” “对,一定做到。” 我在离开他的时候,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高兴。 我忘了说明,在和他攀谈的时候,我提出准备把几份反对饮酒的传单和几本小册子送给他。这种反对饮酒的传单,有一张被邻村的一个人贴在自己屋子外边的墙上,后采被警察撕毁了。他表示了谢意,并且说,中午顺便来取。中午他没有来,因此,抱歉得很,我不由得想,我们的这次谈话对他来说未必像我所认为的那样重要,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书,而且我认为他所具有的那些品质,实际上在他身上也并不存在。可是晚上他来了,由于劳动和跋涉,汗流满面。他操作到傍晚,回到家里,卸下犁,安置好马,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地走了四俄里路,到我这里来取书。我同几个客人坐在豪华的凉台上,凉台前面有排成一排的几个花坛,花架之间安放着一些水缸。总之,周围的布置富丽堂皇,在这样的环境中,面对与之平等交往的劳动人民总是问心有愧的。 我走出去见他,首先又问他:是不是改变了主意?真的愿意遵守诺言吗?他又带着和气的微笑说: “怎么不愿意遵守,我还对我娘说了。她很高兴,很感激您。”我看见他耳朵后面夹着一张纸。 “你抽烟吗?” “抽的,”他说,显然等待着我劝他把烟也戒掉。可是我并没有劝他。他沉默了一会儿,并且由于某种奇怪的思想联系——我认为,这种联系是由于他看到我同情他的生活,所以想把秋天的那件大事告诉我,——他说: “我还没有对您说,我已经订婚了。”于是他笑了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在去年秋天。” “是吗!是件好事!娶哪儿的?” 他说了。 “带嫁妆吗?” “不,哪里来的嫁妆。可姑娘是很好的。” 我不禁想问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每当我同我们这个时代的好青年打交道时,是经常引起我注意的。 “是这样的,”我说,“请你原谅我问你一个问题,不过是请你说实话:如果不愿意回答,可以不回答,如果愿意回答,就要老老实实地说。” 他用平静、注意的目光看着我。 “当然愿意回答。” “你同女人有过不正当的关系吗?” 他毫不犹豫,简单地回答: “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这很好,好极了,”我说。“我为你高兴。” 现在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那么,我现在去把小册子拿给你,愿上帝保佑你。” 于是我们就分别了。 啊,对播种来说这是多么美好的土地,多么容易吸收。如果在这片土地上播下虚伪、暴力、酗酒、淫乱的种子,这是多么可怕的罪孽。啊,多么美好的土地还休闲着,等待着种子,并且生长着杂草。我们这些人有可能把我们不断取之于人民的东西给予他们一点,可是我们给予他们的是什么呢?飞机、兵舰、三十层大厦、留声机、电影机,以及我们称之为科学和艺术的种种荒谬的废物。而主要的是空虚的、不道德的、罪恶的生活榜样。如果说,由于我们从他们那里取得了东西,而只给予他们不需要的、愚蠢的坏榜样,那倒还在其次。更有甚者,我们非但不向他们偿还哪怕是部分的欠债,反而在这片真正需要种植的土地上只撤播“荆棘和杂草”,用狡滑的、蓄意的欺骗使这些善良的、愿意做一切好事的、像孩子一样纯洁的人陷入迷误。 是的,“世界上的人们很糟糕,因为他们会受到诱惑,而诱惑是必然会到来的;可是传播诱惑的人更糟糕。” 张革纫 译 □读书人语 童心之所以美好,在于它澄澈得不存一点杂质,就如同托翁笔下的这位小伙子一样,是一个“善良的、愿意做一切好事的、像孩子一样纯洁的人”。只知道勤勤恳恳的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只知道犯罪就要受到惩罚,一切丑恶的东西于他,既是毫不相干的,也是不可思议的,即或是有一点不良啫好的倾向,也是那样容易从善如流,就像“美好的”、“容易吸收的”、“休闲着等待种子的”肥沃土地一样。但也正如并非所有这样的土地都可以收获粮食一样,年少时美好的心灵并不一定都能维系终生,因为有人要在这肥沃的土地上播下“虚伪、暴力、酗酒、淫乱的种子”,播下“荆棘和杂草”。托翁这种观点与东方哲学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正是出于这点,托翁在文中才疾呼切莫“用狡猾的、蓄意的欺编”使他们陷入迷误。这也可以说是他为净化人类、消除罪恶所表露的一种“救救孩子”式的善良愿望。当然从整个社会发展角度看,这种愿望在当时还不过是一种天真幻想,但它对于当时以及后世那些“传播诱惑”和“受到诱惠”的人,却不乏一种警醒作用。 【马为】 蒲 宁 1870-1953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出生于俄罗斯,曾经做过图示管理员、政府统计员、报社杂工等,17岁开始发表作品,早年创作以诗歌为主,后致力于小说创作,代表作有《荒野》、《安东诺夫卡苹果》、《乡村》等,由于政治原因1920年始侨居巴黎,后定居。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静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却已经朝气勃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飓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作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湖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丝丝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像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不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被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像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朝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划吗?”我问。 “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颗水珠,然后又是一颗……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你还记得科隆 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 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 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囔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涌,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抱秀的美丽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进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 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 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 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有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 “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 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地想望着幸福。我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衷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戴聪 译 □读书人语 人们时常会流连于湖光山色之中而顾盼忘返,但能体会到山水之间意蕴的居少,而能像蒲宁这样读懂自然,在山水与人的和谐中悟出人生哲理的,则少之又少。 作者是深深体会到了这种无处不在的“静”的。我们可以在晨曦里沉睡的日内瓦湖中寻觅到她的身姿,可以在“静悄悄的黄金色花园中美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中领略到她的风采。但更令人赞叹的是:作者还在“汩汩的水声”中,在“从桨上滴下一滴水珠,然后又是一滴……”中捕捉到静,甚至从泼向天空的水花中领悟到静。原来这已不再是一种纯粹大自然的静,而是一种自然与人相和谐所得到的心际的静谧与安详。在这样的心境中,人不再为“生命短暂”和“生活谬误百出”而烦恼,而是悟出“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并期待着“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这是何等的放达与超然!读这篇散文,人的灵魂也似乎从尘世中得到了超脱、净化,我们放佛也听到了文中引用的易卜生的那句话: “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 【马为】
  1. 法国省名,毗邻瑞士。
  2. 德国城市名。
  3. 法国省名。
  4. (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发表于一八一七年。一九0三年,蒲宁将其译成俄文。
  5. 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6. 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著《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
  7. 系指俄国画家和古物鉴赏家弗·巴·库罗夫斯基(1869一1915)。
普里什文 1873—1954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俄罗斯奥尔洛夫省人,前苏联俄罗斯著名诗人、散文作家。早年从事农艺师工作,对大自然怀有特殊的情致。主要作品有散文特写集《飞鸟不惊的地方》、《大自然的曰历》及自传体长篇小说《恶老头的锁链》等。 林中水滴(二则) 幼芽发光的晚上 幼芽正在开放,像巧克力的颜色,拖着绿色的小尾巴,而在每个绿色的小嘴上挂着一大颗亮晶晶的水珠。你摘下一个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闻到一股经久不散的白桦、白杨的树脂香味,或是稠李的惹人回忆往昔的特殊香味:你会想起,从前常常爬到树上去采那乌亮乌亮的果实,一把一把地送进嘴里连核吃下去,那么样的吃法,除了痛快以外,不知怎的从未有过一点儿不适的感觉。 晚上温暖宜人,静得出奇,你预料会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因为在这样寂静中,总会有事的。果然不出所料,树木仿佛彼此间开始对话了:一棵白桦同另一棵白桦远远地互相呼唤;一棵年幼的白杨像绿色的蜡烛似地立在空地上,正为自己寻找一支同样的蜡烛;稠李们彼此伸出了抽华吐萼的枝条。原来,同我们人类比较的话,我们人类彼此招呼是用的声音,它们却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种花木都散发着自己的香味。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幼芽消失在黑暗中了,但是幼芽上的水珠却闪闪发光,就连在灌木丛中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水珠仍在发光。只有水珠和天空在发光:水珠从天空把光取来,在黑暗的森林中给我们照亮。 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全身缩小为一个饱含树脂的幼芽,想要迎着那独一无二的不认识的朋友开放。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只要一等起他来,一切妨碍我行动的东西都会像尘烟一般消散了。 林中小溪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你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它的岸边往上游或者下游走一走吧。刚开春的时候,我就在我那条可爱的小溪的岸边走过。下面就是我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和所想。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面临免不了的一场搏斗,收紧肌肉一样。 水颤动着,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而水影是显得那么调和。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的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如果遇上大的障碍,水就嘟嘟哝哝地仿佛表示不满,这嘟哝声和从障碍上飞溅过去的声音,老远就可听见。然而这不是示弱,不是诉怨,也不是绝望,这些人类的感情,水是毫无所知的,每一条小溪都深信自己会到达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尔布鲁士峰一样的山,也会将它劈开,早晚会到达…… 太阳所反映的水上涟漪的影子,像轻烟似地总在树上和青草上晃动着。在小溪的淙淙声中,饱含树脂的幼芽在开放,水下的草长出水面,岸上青草越发繁茂。 这儿是一个静静的旋涡,旋涡中心是一棵倒树,有几只亮闪闪的小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惹起了粼粼涟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哝声中稳稳地流淌着,它们兴奋得不能不互相呼唤:许多支有力的水都流到了一起,汇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间又说话又呼唤——这是所有来到一起又要分开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动着新结的黄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纹。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 有一棵树早已横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还长出了新绿,但是小溪在树下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着,晃着颤动的水影,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草早已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立在溪流中频频点头,算是既对影子的颤动又对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让路途当中出现阻塞吧,让它出现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便会毫无生气地立刻流入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离开毫无生气的机体一样。 途中有一片宽阔的洼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灌满水,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棵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多枝条垂挂到小溪中,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 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漂浮着。 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 是的,要是每一步没有这些障碍,水就会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生活和时间了…… 小溪在搏斗中竭尽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地扭动着,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小溪早晚会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这“早晚”就正是时间,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挟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这“早晚”之声整天整夜地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流净了冰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 你顺着小溪会突然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你会听见,一只灰雀的低鸣和一只苍头燕雀惹动枯叶的簌簌声竟会响遍整个树林。 有时一些强大的水流,或者有两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汇合起来,全力冲击着被百年云杉的许多粗壮树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惬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打招呼。 流经小白杨树林时,溪水融融荡荡象一个湖,然后集中涌向一个角落,从一米高的悬崖上垂落下来,老远就可听见哗哗声。这边一片哗哗声,那小湖上却悄悄地泛着涟漪,密集的小白杨树被冲歪在水下,象一条条蛇似地一个劲儿想顺流而去,却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留连,我老舍不得离它而去,因此反倒觉得乏味起来。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这儿现在长着极低的青草,绿得简直刺眼,路两边有两道车辙,里边满是水。 在最年轻的白杨树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树脂闪闪有光,但是树林还没有穿上新装。在这还是光秃秃的林中,今年曾飞来一只杜鹃:杜鹃飞到秃林子来,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说来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我从自己的“花园”回到小溪边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云杉,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带着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来,繁茂的枝条全都压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一边流,一边还不断地互相说着:“早晚……”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空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的生命,就好像在于这样一飞一落。有一只水生小甲虫,像铜一样亮闪闪,在平静的水上打转。一只姬蜂往四面八方乱窜,水面却纹丝不动。一只黑星黄粉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上翩翩飞舞。这水湾周围的小水洼里长满了花草,早春柳树的枝条也已开花,茸茸的像黄毛小鸡。 小溪怎么样了呢?一半溪水另觅路径流向一边,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早晚”这一信念而进行的搏斗中,溪水分道扬镳了:一部分水说,这一条路会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另一部分水认为另一边是近路,于是它们分开来了,绕了一个大弯子,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孤岛,然后又重新兴奋地汇合到一起,终于明白:对于水说来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悦,耳朵里“早晚”之声不绝,杨树和白桦幼芽的树脂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我在树根之间坐了下去,紧靠在树干上,举目望那和煦的太阳,于是,我梦魂萦绕的时刻翩然而至,停了下来,原是大地上最后一名的我,最先进入了百花争艳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 潘安荣 译 □读书人语 现代或后现代的人群已越来越不熟悉大自然的美了。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假如大自然有知,要对歌颂她的人类表示感激的话,她首先应该感激普里什文——但问题在于,普里什文或许也是大自然最后应该感激的人。普里什文已成绝响。 “大自然的日历”是他生命的日历,“林中水滴”是他心灵的水滴。这里的一切都朴实而准确,充满了不朽的诗意。这是俄罗斯森林的诗,也是散文语言的芳草地,要从中采撷什么,你必得兼有孩子的目光和一个成年者深挚的爱——“在每个绿色的小嘴上挂着一大颗亮晶晶的水珠”,此刻,正是“幼芽发光的晚上”;白天则有小溪,“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地扭动着”,它毫不吝啬地将洼地灌满,“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曰子”——真的,还是像巴乌斯托夫斯基说的,在普里什文笔下,无论幼芽和小溪都有自己的一份生活,而且这也仿佛是理性的生活,是“美是生活”的那种生活,是“活着,可要记住”的那种生活,大自然有多么温柔的理性啊。但普里什文并非在写童话,如果是童话,也是整个人类的童话,是人类对大自然故乡的永恒忆念和遐想,它所表达的,或许也接近席勒诗中的愿望:让“大自然美好的盛世/重回我们当中”! 【高海涛】 帕斯捷尔纳克 1890—1960 帕斯捷尔纳克,前苏联著名诗人,作家,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主要代表作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星座》、《冬天的原野》及长诗《崇高的疾病》等,小说《日瓦戈医生》被译成多种语言传遍世界。 人与事(节选) 七 我不打算描述我跟马雅可夫斯基的关系。我们二人从不是莫逆之交。他的表白被夸大了。他对我的作品的看法被歪曲了。 他不喜欢《1905年》和《施密特中尉》,认为我写这两部作品是个错误。他喜欢另外两本书,即《在街垒上》和《生活啊,我的姊妹》。 我不准备陈述我们每次会晤的经过和发生分歧的原因。我想尽自己所能给马雅可夫斯基做个总的评价,同时谈谈他的意义。诚然,这两个问题都带有我个人主观的色彩和偏见。 八 拣主要的事先谈。我们不理解他自杀前心灵的苦痛。肉体的折磨过甚,使他随时可以丧失理智,虐待的苦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无法忍受,这种感情本身也逼他走向末日。但一个人受尽刽子手的摧残,还不等于他已被消灭,他由于痛苦而狂乱时,他还存在于自己的末日,过去还属于他,他还能够回忆往事,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利用回忆,回忆能在死神面前助他一臂之力。 当一个人决定自杀时,就是对自己表示绝望,抛弃了过去,宣布自己破产,认为自己的回忆已经无用。这些回忆已经不能接近这个人,不能拯救他,也不能支持他。内在连续性遭到了破坏,个人结束了。也许,不是出于恪守决定,而是由于忍受不了那不知属于何人的烦恼,忍受不了没人感到痛苦的痛苦,忍受不了这徒然的、令人绝望的期待,而最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觉得马雅可夫斯基由于孤傲而开枪自杀,由于他谴责了自身中的某些事或周围的某些事,而这些事是和他的自尊心水火不相容的。叶赛宁自缢而死,他没有认真考虑后果,他心灵深处还以为——谁晓得,也许这还不是结局,时局不稳定,模棱两可。马丽娜·茨维塔耶娃 一生中都用工作来逃避日常琐事,当她发现这样做下去是不能容忍的侈糜之举时,为了儿子她必须暂时放弃这种心甘情愿的活动,并用清醒的目光环视周围,这时她发现眼前是一片混乱,这是创作所对付不了的、停滞不动的、不习惯的、毫无生气的混乱;她在惊恐中躲避起来,在恐怖面前她不知所措,便仓皇躲进死亡.她把头伸进绳套,如同把头埋在枕头下一样。我觉得帕奥洛·亚什维里 什么也弄不清楚了,好像是被1937年什加廖夫活动弄昏了头脑。夜里,他望着酣睡中的女儿,想象自己再没脸看她,第二天清早他便去找几位同志,并用双管猎枪的霰弹打碎了自己的颅骨。我觉得法捷耶夫是带着他那内疚的微笑,从种种政治诡计之中走了过来,在最后一刹那,在开枪之前,又带着这种微笑,跟自己告别,可能说出类似的话来:“喏,一切都已结束。永别了,沙沙” 不过,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才能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为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九 言归正传。1914年,在阿尔巴特街一家咖啡馆里,两个文学小组应当发生一场冲突。我们这一方有我和包布罗夫。对方原计划是特列季亚可夫 和舍尔舍涅维奇 可是他们把马雅可夫斯基也带来了。 出乎我的意外,我见过这位青年人的外貌,在第五中学的走廊里我见过他,他在那儿上学时比我低两年级,在交响乐厅的休息室里也见过面,幕间休息时他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在那次见面前不久,有一个他后来的盲目崇拜者,曾把报刊上发表的一篇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作品拿给我看。那时,那个人不仅不理解自己未来的上帝,而且是以嘲笑的口吻,愤慨地把他的东西拿给我看的,认为这显然是一篇庸才的无稽之谈。可我却非常喜欢那些诗。那是他最早的闪光之作,后来收入《平凡得如同牛叫》集中。 如今我们坐在咖啡馆里,诗的作者惹我喜爱不亚于其诗。我眼前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脸色阴沉,说话声音如同大辅祭唱经,长着一双拳击运动员的拳头,机灵过人,而且无时无刻不显示出来,他是个介乎亚历山大·格林 的神话英雄和西班牙斗牛士之间的人物。 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漂亮、机灵、有才气,也许有超人的才气——这都不是他身上的主要品质,而主要的品质是铁一般的内在自制力,是高尚气度的某种遗风和道德基础,是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使他不允许自己是另一种样子,不能不如此漂亮,不如此机灵,不如此有才气。 他的果断精神和他用五指拂弄蓬松的长发,使我一下子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青年恐怖分子——地下工作者和外省比他年龄小的人物的综合形象。 接受不良的影响,外省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落后于首都。当几个主要中心都走下坡路时,偏僻的角落有时反而被那里保持着的乐善好施的古风拯救了。正是如此,马雅可夫斯基从偏僻的南高加索林区,即他的出生地,把一种信念带到了探戈舞和滑轮游戏的世界。这种信念在穷乡僻壤中还根深蒂固,即认为俄国的教育只能是革命的。 不修边幅的艺术风度,很好地点缀了这位年轻人的天然的表面特征。他津津有味地佯装那种样子,扮演着那种角色,使自己巨大的心灵和体态显得有些粗犷和散漫,使自己有一种捣乱的、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特点。 十 我当时非常喜爱马雅可夫斯基的早期抒情诗。诗中那笨拙的、威严的、哀怨的严肃性,在当时一片扭捏作态的背景前,显得极不寻常。这是精雕细刻的诗,有些傲气,又具有魔鬼精神,同时显得无限绝望,奄奄一息,几乎是在呼救。 时间啊!跛腿的神像画匠,请你 把我——世纪的畸儿——的形象画在神龛里, 我孤独得很,如同接近失明的  人的最后一只眼睛!  时间听从了他的话,做了他要求做的事。他的面孔被画进世纪的神龛里了。但要看到这一点,识破这一点,需要有何等的本领啊! 他又说: 你们是否能够理解我, 为什么会如此安静地  能把一堆堆的霹雳般的嘲笑的灵魂, 摆在盘子上  端到即将来临的岁月的饭桌前……  无法摆脱弥撒仪式中的各种类似现象。“人的血,人的肉,默默不语,战战兢兢地伫立,它们考虑的是他身上非人间的一切。在朝的皇帝,主宰的王,他们会到来,并把食物赐予忠诚者。” 勃洛克 、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这三位诗人与古典作家不同,古典作家关心的是赞美歌和祈祷文的内容;与普希金也不同,普希金在《遁世的神甫》中重述叶夫列莫·希林的话;与阿列克赛·托尔斯泰 也不同,阿·托尔斯泰把达马斯金的挽歌的自然发声改成诗句。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珍视的是教堂里唱经和诵读的片断的字面意义,他们把这些视为活生生的生活中的片断,如同街头巷尾,万户人家及任何讲话中的词汇一样。 古代创作中的这些积累向马雅可夫斯基提示了他长诗讽刺式的模仿结构。他的作品中有很多合乎规范概念的类比。这些类比有的不明显,有的则突出。这一切都要求作品规模必须宏大,必须有强壮的手驾驭,同时也就培养了诗人的勇气。 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都没有放弃他们自幼熟悉和牢记的东西,他们掘开了司空见惯的地层,运用了蕴育在其中的美,使美没有久埋地下而不用,这太棒了。 十一 当我对马雅可夫斯基有了更多的了解时,发现我们二人有不少预先没有料到的技巧上的吻合,相似的形象结构,近似的韵律。我喜欢他动中的美、他的成功。除此我没有更大的要求。为了不重复他,不成为他的模仿者,我开始遏制自己那些与他相互呼应的气质,不使用英雄主义的腔调,因为我用这种腔调时就会显得虚假,被视为单纯追求效果。这样做,缩小了自己的手法,同时也使它净化了。 马雅可夫斯基有人为邻。他在诗歌天地里并非单枪匹马,他不是在荒原上。革命前,在舞台上,他的对手是伊戈尔·谢维里亚宁 在人民革命的舞台上,在人民的心目中,他的对手是谢尔盖·叶赛宁。 谢维里亚宁善于控制演出大厅,用舞台演员的行话来说,他能做到座无虚席。他按法国歌剧中的两三种流行曲调吟唱他的诗,这样做不显得俗气,也不会使听众倒胃口。 他的智力不发达,趣味鄙俗,革新的文字粗陋乏味,这一切和他朗诵诗歌时那种令人羡慕的纯洁的、流畅的发音配合在一起时,形成一种独树一帜的、奇怪的风格,在平庸的掩护下,像是屠格涅夫文体在诗歌中姗姗来迟。 自柯尔卓夫 时期起,俄国土地上就再也没有产生比谢尔盖·叶赛宁更土生土长的、自然状态的、恰合时宜的、故乡故土的人了。大地以无与伦比的自由把他献给了时代,献出这个包含着民粹主义辛勤的厚礼并没有使大地感到吃力。与此同时,叶赛宁是位高超技艺用之不竭的生气勃勃的人。我们继普希金之后,也把这种技艺称之为莫扎特因素,或莫扎特的天然力。 叶赛宁对待自己的生命同对待一个童话,他像王子伊万骑着灰狼漂洋过海, 一把抓住了艾赛多拉·邓肯 如同抓住了火鸟的尾巴。他的诗也是用写童话的手法写成的,忽而像玩牌似的摆开文字阵,忽而用心中的血把它记录下来。他诗中最珍贵的东西是家乡的风光,那是俄罗斯中部地带,梁赞省,处处是森林,他像儿时那样,用使人眩晕的清新把它描绘了出来。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相比,前者的才能就显得笨拙而粗野,不过也许更深刻更博大。叶赛宁的风景的地位,在他的作品中为现代大都市的迷宫所代替。一个当代人的孤独的灵魂在这个迷宫里迷失了方向,破坏了道德,他描绘的正是这灵魂的激动的、非人的悲惨状态。 十二 我前边已经提到了,人们把我们俩的密切关系夸大了。有一次,我跟他在阿谢耶夫家中交谈,我们的分歧越谈越尖锐,阿谢耶夫用素来不露笑的幽默对我们的不同点作了如下的概括:“喏,好吧。我们的确是两类人。你们喜欢天空中的电光,而我喜欢熨斗里的电力。” 我当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宣传工作那么卖力,硬把自己和伙伴们往社会意识中灌输,我不能理解他的哥儿们义气、行帮思想,为什么他要让歌喉服从于迫切的现实。 以他为首的《列夫》 杂志,该刊的成员以及该刊所维护的思想体系,使我更是无法理解。这个否定一切的小组中唯一一个始终如一的、真诚的人是谢尔盖·特列季亚可夫,他使自己的否定达到自然的程序。特列季亚可夫和普拉顿都认为,艺术在年轻的社会主义国家里是没有地位的,起码在它诞生时期是如此。至于《列夫》中极盛行的、为符合时代需要而改得一蹋糊涂的非创作性的、匠气的艺术半成品,根本不值得花费那么多的关心和气力,扬弃它是轻而易举的事。 马雅可夫斯基的后期作品,除了死前写的那部不朽的大作《放开喉咙唱》以外,从《宗教滑稽剧》开始,我就不能理解。对那些拙劣的押韵的东西,那满篇的空话,那些人云亦云的玩艺儿和老生常谈的大实话——写得做作、混乱而又不俏皮,我已经无动于衷了。我认为这已经不是什么马雅可夫斯基了,是个不存在的马雅可夫斯基。奇怪的是,什么也不是的马雅可夫斯基居然被视为革命的马雅可夫斯基。 可是别人错把我们视为朋友,比方说,当叶赛宁对意象派不满意时,曾要求我把他引荐给马雅可夫斯基,并进行调解,他以为我办这事最合适。 虽然我跟马雅可夫斯基相互以“您”相称,而跟叶赛宁以“你”相称,但我与后者的会晤次数要更少一些。几次会晤,屈指可数,每次会晤都是以大闹一场宣告结束。我俩或者闹得热泪横飞,互相赌咒忠贞不渝,或者动武斗殴,打得头破血流,路人凭武力把我们分开,拖向两边。 十三 马雅可夫斯基生平最后几年,那时什么人的诗都不存在了,他本人的诗不存在了,别人的诗也不存在了;那时叶赛宁自缢而死;那时,一句话,文学停滞了,因为《静静的顿河》的开端也是诗,还有皮里尼亚克 和巴别尔 、费定 和符谢沃洛德·伊万诺夫 的写作初期也是诗——在那几年里,阿谢耶夫——一位聪明的、有天才的出色同志,内心自由的和不为任何事物所迷惑的人,曾在志向上是他的朋友和主要支柱。 我终于跟他分道扬镳。我和马雅可夫斯基断绝关系是由于下述原因。我已声明退出《列夫》编辑部,不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可是我的名字还印在同人的名单中。为此,我给马雅可夫斯基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信,这封信准把他气炸了。 更早一些时候,当我还受他炽烈的感情、他内在力量的魔力的支配,当我还处于他那巨大的创作权力和能力的影响之下,而他同时对我报以温暖时,我在赠给他的《生活啊,我的姊妹》一书上的题词中有这么几句话: 您潜心研究我国的收支平衡, 处理经委会的场场悲剧, 您,像个飞行的荷兰歌手,  可以在任何诗的领域上空歌唱!  我晓得,您走过的道路无法效仿, 但怎么竟然会从您那真诚的路程上 把您引到  养尊处优的地方。  十四 关于时间,有两句名言。生活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愉快,还有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时代最优秀的最天才的诗人。第二句话使我亲自写了信,感谢这句话的作者,因为这句话使我摆脱了对我的意义的吹捧,而这吹捧出现在三十年代,出现在作家代表大会召开前的时期。我爱我的生活,并满足于这种生活。我不需要为它贴金。我不能设想没有秘密的生活,不为人所注意的生活,我也不能设想展览橱窗的玻璃后的生活。 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被强制推广,如同叶卡捷琳娜时代推广马铃薯。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这次死,责任不在于他。 乌兰汉 译 □读书人语 一位活着的诗人想要恰当地写下对自杀或其他任何一类死于非命的同行的怀念文字是异常艰难的。因为尤其是对诗人而言,这种死亡有一种过于崇高的光辉。死者压边着生者,因为死者已不负生活的责任不被追问,对他们的考察也仅停留在形而上的范围之内。死亡成了人生真相的屏障,对于生者,它是一种太过严酷的逼视。帕斯捷尔纳克的回忆使我们感觉到,死者是值得怀念的——尤其是杀人的年代里成批死去的诗人,然而毁弃肉身并不一定能使人注目其心灵,并且,即使死亡本身不被歪曲,死也不仅仅是人生的屏降而更有可能是诗歌的屏障。帕斯捷尔纳克本人辛酸而矜持的生活也有如一种暗示:幸存者有其自身的任务,而不仅仅是做一个喋喋不休的死者之死亡或自己之不能死亡的解释者。 【龙清涛】
  1. 马·茨维塔耶娃(1892—1941),苏联俄罗斯女诗人。
  2. 帕·亚什维里(1895—1937),苏联格鲁吉亚诗人、社会活动家。
  3. 沙沙,即法捷耶夫的名字亚历山大的爱称。
  4. 谢·特列季亚可夫(1892—1939),苏联俄罗斯作家、剧作家。
  5. 瓦·舍尔舍涅维奇(1893—1942),苏联俄罗斯诗人、翻泽家。
  6. 亚·格林(1880—1932),苏联俄罗斯作家。
  7. 亚·勃洛克(1880—1921),苏联俄罗斯诗人。
  8. 阿·托尔斯泰(1883—1945),苏联俄罗斯作家。
  9. 伊·谢维里亚宁(1887—1941),俄罗斯诗人。
  10. 阿·柯尔卓夫(1809—1842),俄罗斯诗人。
  11. 伊万王子是俄罗斯童活故事中的人物,他曾经不避艰险骑着灰狼去捉火鸟。
  12. 艾·郑肯(1878 -1927),美国舞蹈家,曾一度与叶赛宁结为夫妻。
  13. 列夫(全称左翼艺术阵线),1922年在莫斯科出现的文学团体,创办过《列夫》 (1923—1925)和《新列夫》(1927—1928)杂志,1929年改组。
  14. 鲍·皮里尼亚克(1894—1941),苏联俄罗斯作家。
  15. 伊·巴别尔(1894—1941),苏联俄罗斯作家。
  16. 康·费定(1892—1977),苏联俄罗斯作家。
  17. 符·伊万诺夫(1895—1963),苏联俄罗斯作家。
爱伦堡 1891-1967 苏联俄罗斯作家、社会活动家。生于工程师家庭。曾任世界保卫和平委员会副主席。早期作品有诗集《我活着》、《祈祷俄罗斯》等,长篇小说《尼古拉·库尔波夫的一生和毁灭》等。中期有长篇小说《巴黎的陷落》(获1942年斯大林奖金)《暴风雨》(获1948年斯大林奖金)。后期有长篇小说《九级浪》和中篇小说《解冻》及六卷回忆录《人·岁月·生活》,这几部后期作品,均引起很大反响,此外,尚有评论和政论多种行世。 帕斯捷尔纳克 我来到莫斯科不久便遇见了鲍·列·帕斯捷尔纳克,他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了(他当时住在普列奇斯坚斯克大街附近)。我的笔记本上有一行简短的字句:“帕斯捷尔纳克。诗作。怪脾气。楼梯。” 我拿起另一个笔记本,翻到1941年7月5日。在“德国人说,他们已渡过别尔津纳河”这一行文字之后和“五点钟,罗佐夫斯基”之前记道:“帕斯捷尔纳克。疯狂” 1917至1941年……在这二十四年间,我有时很少同帕斯捷尔纳克见面,有时几乎每天相见。这个期限对于了解一个哪怕是十分复杂的人似乎也是很充裕的;但是我却往往觉得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依然同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那么神秘;这也说明了1941年的摘记。我喜欢他,无论过去和现在我都喜欢他的诗;在我遇到过的所有诗人当中,他口齿最笨,又最接近音乐的要素,最富有吸引力,又最使人难以忍受。我现在打算按照我所见到的和我所理解的那样把他描绘出来。这将主要是1917至1924年的帕斯捷尔纳克,当时我们经常长谈、通信。1926年、1932年、1934年在莫斯科,1935年在巴黎,尔后又在莫斯科——在战争的前夜和战争爆发后最初的几周,我们都经常见面。我们没有发生什么龃龉,却不知为什么就默默地分手了;偶然相逢时,也只是互相握握手,说是必须再见见面,然后就分手了,直至下一次的偶然相逢。自然,我并没有全面描述帕斯捷尔纳克的奢望,甚至也不想写他的青年时代,——他身上有许多东西是我不理解的,也有许多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不过我将要描绘的既不是一尊圣像,也不是一幅漫画,而是肖像的习作。 让我从头说起。我们认识的时候,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是二十七岁,这是在那一年夏天,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来说,在那一年里 人人都在干旱和半饥半饱中生活, 在斗争中变得冷酷无情, 生活中时刻出现的奇迹, 已不能使任何人感动。  我迷惘而忧郁,帕斯捷尔纳克愉快而兴奋。那一年对于他来说是特别值得纪念的一年: 它之所以被人永志不忘, 还因为尘埃使它微微肿胀,  因为风儿嗑着葵花子儿, 把壳儿乱拋在牛蒡上,  因为它用一株陌生的锦葵引导我, 像引导一个瞎子一样,  为的是让我乞求你, 在每道篱笆旁。 帕斯捷尔纳克在这一年深有所感,写了《生活是我的姊妹》一书。我对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作了如下的描述:“他向我朗读诗。我不知道使我最为吃惊的是他的诗,是他的面孔,是他的声音,还是他说的话。我告辞了,但耳朵里充满了声音,而且头痛。楼下的门锁上了——我在他那里一直坐到两点钟。我去找看门人,他不在。我转了回去,却找不到帕斯捷尔纳克住的屋子。这是一幢带有过道、走廊和亭子间的房子。我明白在天明以前是出不去了,便俯首听命地在楼梯上坐下。楼梯是生铁做的,黑夜在我的脚下蠕动。门突然打开。我看见了帕斯捷尔纳克。他睡不着,出来散步。我在他住的那套住宅旁边坐了足足一小时。他看到我毫不惊奇,我也如此。”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常用感叹词说话。他有一首叫做《初访乌拉尔》的诗;这首诗宛若兴高采烈的牛叫。他的早期诗歌的力量就是最初的生活经验。当时绝没有人认为他是隐士,他渴望跟人们来往,心情愉快,连他在那几年所写的诗也是愉快的。我之所以觉得他很幸福,不仅是由于他具有天赋的巨大诗才,还因为他善于以日常生活琐事为题材创作崇高的诗歌。当时我们大家都被象征派所滥用的那些过于响亮的词汇弄得作呕不止:“永恒”,“无穷”,“无际”,“易朽的”,“脆弱的”,“边缘”,“命运”,“劫数”。帕斯捷尔纳克曾写道: 万能的爱情之神,万能的细节之神。 对于他爱过的一个女人,他曾这样说: 认为你不贞洁——那可是罪过: 你带着一把椅子进来, 从书架上取得了我的生命, 还吹去了尘埃。  他给自己的一本书取名为《生活是我的姊妹》,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仅有别于老一辈的象征派诗人,也不同于他的大多数同辈,他跟生活相处得很和睦。他的诗作的现实主义同文学的纲领无关(帕斯捷尔纳克说过多次,形形色色的流派他一概不懂),而是诗人的天性使然。帕斯捷尔纳克曾在1922年写道:“活生生的现实世界,这是获得了一次成功便永远成功的唯一构思。它每时每刻都在顺利地发展。它依然是真实的,深邃的,不断地吸引着人们。它在翌日清晨也不会使你失望。对于一个诗人说来,它不仅是模特儿和模型,在更大的程度上它还是一个榜样。” 不久以前有一个青年曾对我说,帕斯捷尔纳克大概是一个阴沉、孤僻、而且十分不幸的人。但我在1921年却对帕斯捷尔纳克作过这样的描写:“他生气勃勃,身体健康,而且具有现代人气质。在他身上没有任何秋天、日落及其他赏心目悦目却能令人宽慰的东西。”一年以后,维·鲍·什克洛夫斯基在柏林遇到帕斯捷尔纳克后写道:“一个幸福的人。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愤世嫉俗。他应该作为一个可爱的、被人溺爱的、伟大的人度过自己的一生。” 马雅可夫斯基和奥·布里克在1923年表达了(用时代的行话)艺术家们的探索:“马雅可夫斯基。将复调音乐节拍的经验运用到囊括广泛的社会生活与日常生活的长诗中去。”“帕斯捷尔纳克。把多动作的句法运用到革命的课题上。” 凡此种种都会使那些直到1958年才知道帕斯捷尔纳克的外国读者感到诧异。他们所想象的是一个同历史决斗的倒霉的人。实际上帕斯捷尔纳克是幸福的,他之所以生活在社会之外,不是因为现实社会不合他的口味,而是因为尽管他很容易和人接近,甚至和别人在一起还很愉快,但他只知道一个交谈者:他自己。 1918年末,他赞颂克里姆林宫: 威严的它,通过尚未过去的一年, 拼命地向1919年疾驰。  ……  我在海外预测到这些坏天气, 这尚未来临一年 将把筋疲力竭的我  重新培育。 (当时帕斯捷尔纳克并不了解,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认真地把他“重新培育”。) 后来,在1930年,当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以后,他写道:“……我们的国家,我们那正在往时代里冲闯、并永远为时代所接受的史无前例、令人难堪的国家。”他谈到了这个国家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血肉联系。他在1944年也写过一些关于这个“正在往时代里冲闯的”国家的热情洋溢的诗句。他站在一旁赞扬:每一个诗人,甚至最大的诗人,都不仅有一块天花板,而且还有四堵墙壁;社会处于帕斯捷尔纳克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四壁之外。 什克洛夫斯基有一点是错了,他曾写道:“这个幸福的大人物在身穿大衣、站在‘出版界之家’小吃部柜台旁嚼着夹肉面包的人们中间感到了历史的重量。”帕斯捷尔纳克能理解大自然、爱情、歌德、莎士比亚、音乐、德国古典哲学、威尼斯的秀丽景色,能理解自己,有时也能理解某些接近他的人,但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历史;他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听得见心脏的跳动、青草生长,却听不见时代的脚步声。 “自我中心主义”一词由于经常被人们使用而变得陈腐了,其中还含有一种轻蔑之意,别的涵义我是找不到的。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不是为自己而生活——他从来不是利己主义者,但是他生活在自我中,跟自己一同生活,并依靠自己生活。我回忆起我们很久以前的会见——犹如两列疾驰的火车,各有自己的轨道。我知道帕斯捷尔纳克正在听我说话,然而并未听见:他摆脱不掉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联想。跟他交谈,甚至倾心之谈,都像是两个人的独白。 我想起了一段有趣的故事。帕斯捷尔纳克在1935年夏赴巴黎出席保卫文化代表大会.苏联作家小组已先期到达,帕斯捷尔纳克和巴别尔是应法国作家之请后来作为增派的成员到达的。帕斯捷尔纳克曾气恼地说他不想去,他不会演说。他在一个简短的发言中说,诗歌不必到天上去寻找,要善于弯腰,诗歌在草地上。也许是这几句话,但多半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外貌,使听众为之惊倒;他受到了热烈欢迎。过了几天,他对我说,他想见见几位法国作家;我们决定邀请他们共进午餐。我的妻子打电话通知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请于下午一时前往某某餐厅。他生气了:“干吗这么早?最好是三点钟。”柳芭向他解释说,巴黎人在十二时到二时之间吃午饭,在七时和九时之间吃晚饭,所有的餐厅在三点钟都关门了。当时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就说:“这不成,一点钟我还不想吃饭呢……” 精神集中在自己身上(这种精神集中的程度与年俱增)不曾妨碍、也不会妨碍帕斯捷尔纳克成为一个大诗人。我们时常出于习惯说作家应该善于观察。在不久前发表的亚·尼·阿菲诺格诺夫 的日记中有一段有趣的话:“如果作家的本领在于善于观察人,那么医生和侦察员、教师和列车员、党委书记和统帅就是最优秀的作家了。然而并非如此。因为作家的本领在于善于观察自己!”阿菲诺格诺夫正确地否定了“观察力”的陈腐概念:在创造一部长篇小说或一出悲剧的主人公的过程中,作者的感受和理解起着巨大作用——要知道一个作家所能理解的别人的内心世界,仅仅以他所熟悉的、因而也是他所了解的某些激情为限。 然而艺术是多种多样的。抒情诗是作者的自我表白;无论他多么与众不同,但他的感情——对春日的赞美或对人生不免一死的感喟,爱情的欢乐或失望的心情——依然能为千百万人所理解。为了写下“啊,我们已接近老年,但我们却爱得更加入迷、更加缠绵……”,丘特切夫不必去观察那些被爱情俘虏的上岁数的人,他只须在临近老年时遇见年轻的E·A·杰尼西耶娃。年轻的安·帕·契诃夫为了在《乏味的故事》里描写一位老教授和他的一个年轻女学生之间的友谊,就得对人们,对他们的感情、习惯、性格、说话的神态、甚至穿衣的姿势都了如指掌。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当代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之一,也和任何一个艺术家一样,受到自己天性的制约;当他试图在一部长篇小说中描绘几十个其他人物和时代,表现出内战时期的气氛,再现一列火车上的谈话时候,他遭到了失败——他看到和听见的只有他自己。 他曾被别人的命运之谜所吸引,尤其是在他的晚年。在他所写的一篇自传中,他试图了解马雅可夫斯基、马林娜·茨韦塔耶娃和法捷耶夫死前的心情。当我读到这种推测的时候,我不知何故感到很不自在:鲍里期·列昂尼多维奇有一颗十分丰富的心灵,但他却没有开启别人心灵的钥匙。 我不打算臆测他自己晚年的心境;我不曾见到他;是的,也许即使见到了,我也不会知道——别人的心是无法知道的。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在这篇自传里否认他和马雅可夫斯基悠久的友谊。 但我却想谈谈这种友谊:我是它的见证人。 我们曾开玩笑地说,马雅可夫斯基有一副专为女人们预备的第二嗓音。他当着我的面只同一个男人用这种极为柔和温存的第二嗓音谈过话——这个男人就是帕斯捷尔纳克。我记得,1921年3月在出版界之家举行过一次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的文学晚会,他亲自朗诵,后来年轻的女演员B·B·阿列克谢耶娃,梅斯希耶娃也朗读了他的诗作。在讨论的时候,有一个人竟胆敢像我们现在所说的那样“指出缺点”。当时马雅可夫斯基便挺身而出,开始振振有辞地称赞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他用狂热的爱来保护他。 帕斯捷尔纳克在《通行许可证》(1930年)里谈到战争前夜、战争期间以及革命后最初几年里他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态度:“我已被马雅可夫斯基弄得神魂颠倒”,“我盲目崇拜他”,“马雅可夫斯基是诗的命运的顶峰”,“当我第一次像同一个陌生人那样同我爱戴的人谈话的时候,我感到十分高兴”(在一次小小的争执之后),“我以加倍的力量感到马雅可夫斯基的存在。他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生气蓬勃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小的争执经常发生,而且十分激烈。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有时也对我谈起那些争执。我保存了一部《现代人》的汇编(1922),上面有帕斯捷尔纳克如下一行题字:“谨以感激和喜悦之情赠给我的朋友和战友,因为对《胡列尼托》的赞美把罕能取得一致并经常分道扬镳的马雅可夫斯基、阿谢耶夫及其他朋友和战友都团结在一起了。” 在一次小小的争执之后,马雅可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在柏林相逢;二人的和解就同决裂一样激烈。我同他们盘桓了一整天:我们去咖啡馆,后来去进午餐,完了又去咖啡馆。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朗读自己的诗作。晚上,去艺术宫演说,回到帕斯捷尔纳克寓所以后,他朗读了《脊柱横笛》。 此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但是到1926年,马雅可夫斯基在援引帕斯捷尔纳克的四行诗“那一天把你从头到脚……”的时候也还称他是“天才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谈到马雅可夫斯基的死时曾写道我就像我盼望已久地那样嚎啕痛哭起来。” 为什么帕斯捷尔纳克在回顾自己的已往时,企图把许多东西都一笔勾销呢?也许这是一种对自己不满的表现?我不得而知。我认为,他晚年的诗同《生活是我的姊妹》有密切联系,而他想必是感觉到了二者之间的差异。不久以前我在《神灵报》上读到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给他的作品的法文译者之一写的一封信。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企图阻止这位译者发表他的某些旧作的译文。据说别人跟他谈起他的旧作时,他总是要对方相信,他先前所写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不久之前脱稿的那部唯一站得住脚的作品的练习和准备,那部作品就是《日瓦戈医生》。 读了《日瓦戈医生》的手稿以后,我感到伤心。帕斯捷尔纳克曾经写道:“不善于发现并道出真理,这是用任何善于撒谎的本领也掩饰不住的一个缺陷。”小说中有一些极为出色的篇章——描写自然景色和爱情的篇章;然而作者却用了过多的篇幅去描绘他不曾目睹、不曾耳闻的事物。书中还附了一些绝妙的诗,它们似乎着重指出了散文在精神上的错误。 先前我从来也没能说服国外的诗歌评论家相信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位大诗人。(当然,这不包括某些懂俄文的大诗人:里尔克 早在1926年就曾热情洋溢地谈到过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他所获得的声誉来自另一个途径。他曾写道: 在任何人都来去过的城郊,  巡逻兵,你曾不无目的地向我耳语…… 我也有点儿像……我迷路了: ——此城非彼城,此夜亦非彼夜。 围绕诺贝尔奖金的风暴爆发的时候,我正在斯德哥尔摩。我走到了街上,看见报上的广告,上面只有一个名字;我想了解一点情况,便打开收音机——我听到的也只有一个名字:“帕斯捷尔纳克”……这是“冷战”的一个插曲。此城非彼城,此夜非彼夜。而且这种声誉也不是帕斯捷尔纳克所应该得到的…… 让我再回来谈谈他的诗。诗集的编者们曾一度喜欢采用按题材分类的办法。倘若用这个尺度来衡量帕斯捷尔纳克,那么他的大部分诗作都是写大自然和爱情的,但是我以为他的基本的、固定的主题却是艺术,也就是产生过果戈理的《肖像》、巴尔扎克的《不知名的杰作》、契诃夫的《海鸥》的那个主题。 啊,但愿我知道,  一旦我决心尝试便往往如此, 人们在扼杀呕心沥血的诗行, 众口一辞地把它们杀死! 他还用这样的看法结束这些谈诗的诗: 这时艺术便奄奄一息, 只有土地和命运还在呼吸。 他没有用枪自杀,也不是死于青年时期,但是他充分了解艺术要求付出的代价——亦即正被人慢慢地、坚决地加以消灭的诗行的力量。 保罗·艾吕雅有一次曾说:“诗人应该是一个孩子,即使他已白发苍苍、血管硬化。”帕斯捷尔纳克身上就有一种稚气。他那看来天真幼稚的见解正是一个诗人的见解。他曾这样谈到一位作者:“当他是坏人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是优秀诗人……”他初次看到巴黎时曾感叹道:“这不像一座城市,这完全是一幅风景画……”他曾说:“描写春天的早晨易如反掌,谁也不需要它,然而要做一个像春天的早晨那么朴实、明朗而又出人意外的人,——这却太难了……” 在我如今所叙述的那个时期,当我怅然若失、不知所措的时候,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对于我来说既是艺术生命力的保证,又是通往生气勃勃的生活的一座桥梁。年轻、愉快、漂亮,宛若一个充满灵感的阿拉伯人——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这副模样,虽然我也看见过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他。 半个世纪以来,我常常突然喃喃自语地吟咏起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来。他的诗是不会从世界上被清除掉的:它们依然活着…… 王金陵 冯南江 译 □读书人语 爱伦堡再现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帕斯捷尔纳克形像,关于这个人有种种神话。但N·爱伦堡却画出了既非圣像,又非漫画,而是肖像的帕斯捷尔纳克。这就洗去了西方和苏联某些人随意涂抹在他脸上的不同油彩。 N·爱伦堡是一个肖像画的圣手。肖像画的传神之笔在于画出人物的神态尤其是眼睛。作者反复到画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人个性只有一点:他很幸福,也很愉快,但“他只知道一个交谈者:他自己。”显然本篇不是一个人物的传记,只是一个人物的肖像和速写。但这并不容易。它需要突出和省略,他省略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晚年,而突出的是早年:“年轻、愉快、漂亮,宛若一个充满灵感的阿拉伯人——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这副模样”。突出和省略本身就有作者的好恶、作者的褒贬,帕斯捷尔纳克永远被定格在N·爱伦堡青年时代的记忆中。 历史充满了误解,令人啼笑皆非。帕斯捷尔纳克本来是一位卓有艺术成就的大诗人,而他所获得的声誉却来自不太成功的小说《曰瓦戈医生》。这种玩笑是否意味着历史对文学的捉弄? 【李万庆】
  1. 阿菲诺格诺夫(1904—1941),苏联俄罗斯剧作家。
  2. 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
巴乌斯托夫斯基 1892-1968 巴乌斯托夫斯基,前苏联俄罗斯著名作家。生于莫斯科,十月革命后在塔斯社工作。1912年开始创作,代表作品有小说《卡拉·布加兹海湾》、自传体小说《一生的故事》及小说《金蔷薇》等。 面向秋野 今年的秋天自始至终又干燥又暖和。白桦树林老不发黄,青草老不枯萎。只有浅蓝色的薄雾(老百姓管它叫“旱雾”)笼罩着奥卡河广阔的水面和远处的森林。 旱雾时浓时淡,宛如一块毛玻璃。透过它,可以看到河岸上一排排老爆竹柳朦胧的幻影,看到一片片枯萎的牧场和一垅垅绿油油的冬麦田。 我驾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蓦地,我听到天上传来一种声音,仿佛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水从一个响亮的玻璃器皿注入另一个同样的器皿。这水声时而汩汩,时而玎玲,时而潺潺。这些声音充满了河面与天穹之间的整个空间。这是鹤鸣。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群鹤排成一列一列,笔直朝南飞去。它们满怀信心、步调整齐地飞向南方——太阳在那边奥卡河的河湾里嬉戏,发出熠熠金光:它们飞向塔夫利达——一个名字具伤感的诗句,他是怎样得来的呢? 巴拉丁斯基这首诗具有一个杰作的典型特点——它长久地,几乎是永久地活在我们心中。我们自己也在丰富它,仿佛跟随诗人把它考虑得更成熟,并把诗人未尽之意发挥出来。 新的思想、形象和感情不断云集在脑子里。每一行诗都在燃烧,仿佛河对面大片大片的森林一天比一天强烈地显现出火红的秋天景色,仿佛四周繁花似锦、盛况空前的九月景象。 显然,真正的杰作必须具有这样一个特点:让我们步其真正作者的后尘,也变成和他平等的作者。 我在上面说过,我认为莱蒙托夫的《遗言》是一篇杰作。这自然是正确的。但是莱蒙托夫几乎所有的诗都是杰作啊。如《我独自一人走上了广阔的大路》、《最后的新居》、《短剑》、《请你千万不要讥笑我这预言的悲哀》和《幻船》。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了。 除了诗歌杰作以外,莱蒙托夫还留给我们一些像《塔曼》这样的散文杰作。它们像诗歌一样洋溢着他那心灵的热情。他悲叹自己把这种热情无望地浪费在孤寂的大荒漠中。 他是这样认为的,然而时间证明,他丝毫也没有浪费这种热情。这位在战斗和诗歌中都一无所惧的、其貌不扬的、好嘲笑人的军官的每一行诗,世世代代都将为人们所喜爱。我们对他的爱有如一种温柔的报答。 从休养所那边又传来了熟悉的歌声: 别给我增添盲目的忧闷, 别再谈过去的事情, 啊,关心备至的朋友,  别惊扰病人的美梦! 歌声很快沉寂下来,河面上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一艘喷水式汽艇在河湾后面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还有几只不安静的公鸡在河对面大声啼叫,每逢天气发生变化——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都同样叫个不停。札博洛茨基 管它们叫做“夜的星占家”。他逝世前不久住在这儿,并且经常来奥卡河过渡。住在河边的人一天到晚在那儿逛来逛去。在那儿可以听到一切新闻和五花八门的故事。 “简直像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札博洛茨基说。“只要在岸上坐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写一本书。” 札博洛茨基有一首描写大雷雨的好诗:《闪电痛苦得抖动,驰过世界上空》。这自然也是一篇杰作。这首诗里有一个能够引起强烈创作冲动的句子:“我爱这喜色盈盈的昏暗,短促的夜充满灵感”。札博洛茨基说的是大雷雨之夜,“远方传来了第一阵惊雷——用祖国语言写下的最初的诗篇”。 很难说是什么原因,札博洛茨基关于充满灵感的短促的夜的诗句使人产生一种创作冲动,召唤人们去创作那种处于不朽界线上的、颤动着生活脉搏的作品。它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跨过这条界线,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它们是这样光华熠熠、自由奔放,能够征服最冷酷的心。 就其思想之清晰、诗句之奔放和成熟、魅力之巨大而言,札博洛茨基的诗常常可以同莱蒙托夫和丘特切夫 的作品媲美。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莱蒙托夫的《遗言》。 不久前,我读了一部关于蒲宁的回忆录。它谈到蒲宁晚年怎样如饥似渴地注视着苏联作家们的工作。他患了重病,躺在床上,但却老是请求,甚至强烈要求把从莫斯科收到的所有新书给他拿来。 有一次,别人给他拿来特瓦尔陀夫斯基的长诗《瓦西里·焦尔金》。蒲宁开始读了起来,突然,亲人们听到他的房间里传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亲人们感到惊恐不安,因为蒲宁近来很少发笑。亲人们走进他的房间,看见蒲宁坐在床上。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双手拿着特瓦尔陀夫斯基的那部长诗。 “多了不起啊!”他说。“多好啊!莱蒙托夫把出色的口语引进了诗歌,而特瓦尔陀夫斯基把完全大众化的士兵语言勇敢地引进了诗歌。” 蒲宁高兴得笑起来了。当我们遇到某种真正美的事物时,我们常常是这样的。 我们很多诗人——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布洛克(在《十二个》中)掌握了赋予日常生活语言以诗的特点的秘密,但是在莱蒙托夫笔下,不管是在《波罗金诺》里,还是在《遗言》里,这种语言都保持着所有最细微的口语语调。 ……难道指挥官胆子这样小, 不敢用我们俄国的刺刀  戳烂鬼子的军衣和军帽? 人们通常认为,杰作是不多的。恰恰相反,我们处在杰作的包围之中。我们往往不能一下子发现,它们怎样照亮了我们的生活,世世代代怎样不断放出光芒,使我们产生崇高的志向,给我们打开最伟大的宝库——我们的大地。 每遇到一部心爱的杰作就是对人类天才的光辉世界的一次突破。它往往令人又惊又喜。 不久以前,在一个舒适的、略带寒意的早晨,我在卢浮宫参观了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塑像。这尊塑像简直叫人百看不厌,逼着你非看它不可。 这是一位报告胜利消息的女神。她站在一艘希腊船只的笨重的船头——全身处在逆风、喧嚣的海浪和急剧的运动之中。她的双翼带着伟大胜利的消息。她的身体和随风飘舞的衣服上的每根欢乐的线条都清楚地表明这一点。 卢浮宫外面,冬天的巴黎在灰白色的雾霭中显得一片昏暗。这是一个奇怪的冬天,街头小贩摊上堆积如山的牡蛎发出一阵阵海水的腥味,还有炒栗子、咖啡、葡萄酒、汽油和鲜花的气味。 卢浮宫装有暖气设备。从镶在地板上的漂亮铜格栅里吹来阵阵暖风。这种暖风稍微带一点尘土味。如果早一点进卢浮宫,一开门就立即进去,那你就会发现,许多格栅上一动不动地站着许多人,多数是老头子和老太婆。 这是正在取暖的乞丐。威严、机警的卢浮宫卫士不去干涉他们。卫士们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人的样子,尽管他们不可能看不见。例如一个裹着一条破旧的灰色方格毛毯,样子很像堂·吉诃德的老乞丐,就在德拉克洛瓦 的画前冻僵了。参观的人也似乎啥都没看见。他们只想快点从这些默默无言和一动不动的乞丐身边走过去。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一个小老太婆。她那枯瘦的脸不断地哆嗦着,身上披着一件由于年深日久早已由黑色变成棕黄色的油光闪亮的斗篷。这种斗篷只有我的奶奶披过,但是她所有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们都很有礼貌地取笑她。即使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这种斗篷也并不时髦。 卢浮宫的这位老太婆抱歉地笑着,时而专心致志地在一个破旧的小提包里翻几下,但是很清楚,除了一条破旧的手帕以外,提包里一无所有。 老太婆用这条手帕揩着泪盈盈的眼睛。这对眼睛里饱含着羞愧的痛苦,卢浮宫的很多参观者看了大概都会感到寒心。 老太婆的双腿明显地战栗着,但她不敢离开暖气装置的格栅,生怕别人马上把它占去。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画家站在附近的画架后临摹波堤切利 的一幅画。女画家毅然走到墙边,那儿有许多丝绒坐垫椅子。她拿了一张沉甸甸的椅子,走到暖气装置跟前,厉声对老太婆说: “坐下!” “谢谢,太太。”老太婆喃喃地说。她迟疑地坐到椅子上,突然低低地弯下了腰,弯得那么低,远远望去,仿佛她的脑袋一直垂到了膝盖。 女画家回到自己的画架跟前。服务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但却待在原地未动。 一位面带病色的美妇人牵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走在我的前面。她弯下身对小男孩说了几句话。小男孩跑到女画家跟前,在她背后鞠了一躬,然后鞋跟一碰,大声说道: “谢谢,太太!” 女画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点了点头。小男孩连忙跑回母亲身边,紧偎着母亲的一只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完成了一件英雄壮举。显然,的确是这样。他完成了一件小小的壮举,他大概体验到了我们叹着气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时的那种心情。 我走过这些乞丐身旁,心里寻思道,在人类的这种贫困和痛苦的景象面前,卢浮宫所有的稀世杰作都会黯然失色,人们甚至会对它们怀着某种敌意。 然而,艺术的威力是如此强大,任何东西也无法使它黯然失色。用大理石雕刻的女神们温柔地垂着头,因自己那闪闪发光的裸体和人们赞美的目光而羞涩不安。四周的人用多种语言发出兴高采烈的赞叹声。 杰作!绘画和雕刻,思想和想象的杰作!诗歌的杰作!莱蒙托夫的《遗言》在这些杰作中似乎并不突出,但就其朴实而言,它却是一篇不容置辩的完美的杰作。《遗言》只不过是一个胸膛被打穿的临死的伤兵同自己的一位同乡的谈话: 老兄,我很想跟你在一起,  好好坐一会,好好聊一聊:  人们说,我在这个世界上 再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你很快就可以转回家乡; 请看看……但是究竟看什么? 说句老实话,没有什么人,  怎么样关心着我的死活。 接下来的一席话严酷得令人满心惊骇,悲伤得令人荡气回肠: 我的父亲和母亲,你恐怕  已经不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承认,我所难过的只是  使他们老人家心上烦恼;  假如他们有一个还活着,  请转告,我也懒得写信了, 就说,队伍早巳经去出征, 就说,请他不必再等我了 这个远离故乡、奄奄一息的伤兵的简洁的话语赋予《遗言》一种悲剧的力量。“请他不必再等我了”,短短的一句话蕴含着巨大的悲痛和对死神的恭顺。在这句话背后,你可以看到遭受无法弥补的丧亲之痛的人们的绝望。我们总觉得亲人是不会死的。他们不会化为乌有,化为尘土,化为模糊惨淡的回忆。 就其悲痛之深刻,精神之壮烈,以及语言的光辉和力量而言,莱蒙托夫的这首诗是一篇不容置辩的最纯粹的杰作。按照我们现在的概念,莱蒙托夫写这首诗时还是个小伙子,甚至几.乎是个孩子,和契诃夫创作自己的杰作《草原》和《没意思的故事》时的年岁一样。 河面上空的声音静息了。但我知道,我相信,我还会听到它。它果然没有欺骗我。当头一句突然传来时,我甚至一阵哆嗦: 格鲁吉亚的群山夜色苍茫;  阿拉瓜河在我面前哗哗流淌, 凄凉中我感到快慰:这忧伤多么纯净, 它全是为了你啊,我的忧伤……  这些诗句我真愿意听上一百次、一千次。如同《遗言》一样,这首诗也具备杰作的所有特征。首先是那些表达不朽的悲哀的不朽的语句。这些语句使人感到心情分外沉重。 另一位诗人谈到了每部杰作的永恒的新颖性,他说得异常准确。他的诗句是对大海而发的: 一切都令人厌烦。  只有你叫人百看不厌。  岁月流逝, 冬去春还, 倏忽已过数千年。  大海啊,  你潜身在滔滔白浪, 却乔装 万千株刺槐,白花飘香。 也许就是你 日复一日,把岁月冲个精光。 每一篇杰作都包含着叫人百看不厌的东西——人的精神的完美、人的感情的力量和对我们周围、我们身外和内心世界的一切作出迅速反应的能力。达到更高境界的渴望、达到理想境界的渴望推动着生活向前发展,使一篇篇杰作应运而生。 上面这些话是在一个秋夜里写的。窗外的秋景看不见,因为那儿一片漆黑,但只要走到台阶上,秋意就会立即把你包围起来,而且它那神秘的黑土地略带寒意的清风,它那入夜之后就使水面封冻的第一次薄冰的苦味,就会开始强烈地迎面扑来,那昼夜不停地飘飞的最后一批落叶就会开始絮絮私语。而且透过像波浪一样起伏的夜雾会突然闪现出一点星光。 这时你会觉得,这一切就是大自然的一篇杰作,是大自然送给你的一件延年益寿的礼物。它使你想到,周围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 张铁夫 译 □读书人语 自然与诗,生活与美,古往今来不知颠倒了多少学者文士,都未能真正揭示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只留下一个永恒而美妙的奥秘供人们探究。其实,又何必那样刻板地追求学院式的答案呢?自然本身的美,就是优美的诗;美的艺术作品,又无不是生活的反映,并且会物化为生活的一部分。作为既热爱自然、热爱生活,又热爱诗、热爱美的艺术家,谁不把自然与生法当作诗与美来观照,又在诗与美中去体察自然与生活呢?本文描绘了秋野的美色,更揭示了诗歌的魅力;陶醉于艺术美的品鉴,又复归为对生活的留恋。“周围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文章的结语,点明了文章的主旨,对自然与诗、生活与美,作出了充满独到体悟的精美阐释。浓郁的“诗情画意”构成本文的基调。 【张永芳】
  1. 克里米亚的古名。
  2.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札博落茨基(1903-1958),苏联俄罗斯诗人。
  3. 费多尔··伊凡诺维奇·丘特切夫(1803-1873),俄国诗人,擅长描绘大自然和人类的精神感受。
  4. 萨莫色雷斯为希腊岛名,在爱琴海北部,希腊神话中的胜利女神(Nike)塑造为举世闻名的大理石雕塑,于1963年在该岛发现,现藏巴黎卢浮宫。
  5. 欧根·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
  6. 森德罗·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7. 以上两节诗,借用余振同志译文,见莱蒙托夫:《诗选》,第275-276页。
拉斯普京 1937—2015 瓦·格·拉斯普京,俄罗斯作家。著有散文诗集《远在天边》、《新城篝火》等。 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 大司祭阿瓦库姆 留下了一篇俄罗斯人对贝加尔湖的最早赞誉。一六六二年夏,这位“狂人”大司祭从达斡尔流放地返回途中,他只得从东岸到西岸横渡这个海洋般的大湖,当时他对贝加尔有过这样的记述: “……其周围,群山崔嵬,巉岩峭壁高耸入云——我跋涉迢迢万里,任何地方都不曾见到这样的崚嶒山景。山上,石房、木屋、大门、立柱、石砌的围墙和庭院——无不都是上帝的赐予。山上边长有葱蒜——不仅茎头之大为罗曼诺夫 品种所不及,且十分鲜美。满山,天赐的大麻芊芊莽莽,庭院内则芳草葱茏——鲜花开处,更是幽香袭人。海湖上空,百鸟云集,家鹅和天鹅神游在浩渺的湖面上,宛如皑皑白雪。湖里,鳇鱼、折乐鱼、鲟鱼、凹目白鲑和鸦巴沙,种类之多,数不胜数。漫道这是淡水湖,却也生长有硕大的北欧环斑海豹和髭海豹:就是在我旅居美晋时,在大洋里也不曾见过偌大的海豹。湖中鱼群济济,鳇鱼和折乐鱼最是肥美无比——甚至无法用平锅煎食,一煎即会化为鱼油。彼世的基督为人们创造了可供享用的一切,让人们在心满意足之下,衷心赞美上帝的恩赐。” 自古以来,无论土著人,无论是十七世纪来到这贝加尔湖畔的俄罗斯人,无论只是到此一游的外国人,面对它那雄伟的、超乎自然的神秘和壮丽,无不躬身赞叹,称之曰“圣海”、“圣湖”、“圣水”。不管是蒙昧人,也不管是当时已是相当开化的人,尽管在一些人心里首先触发起的是一种神秘感,而在另一些人心灵中激起的则是美感和科学的情感,但他们对贝加尔湖的膜拜赞叹却是同样的竭诚和感人。人们面对贝加尔湖浩瀚的景观,每每感到惶惶然不知所措,因为,无论是人的宗教观念或是唯物主义观念都无法包容下它:贝加尔湖,它不存在于任何某种同类的东西都可存在的地方,它本身也不是那种这里那里都可存在的东西,它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影响也和“冷漠”的大自然通常产生的那种影响不同。这是一个特殊的、异乎寻常和“得天独厚”的所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贝加尔湖进行测量和考察,近年来甚至还使用深水探测仪器对它进行测试。它具有了明确的体积概念,于是,人们便开始拿它进行比较:时而把它同里海相比,时而又把它同坦噶尼喀湖相比。人们计算出,它容纳着我们地球上淡水总量的五分之一;解释了它的成因,推测出,在任何地方都早已绝迹的许多动物、鱼类和植物何以能在它这里繁衍生长,生存在数千里之外世界其他部分的各种生物又何以来到了它的水中。当然,并非所有这些解释、这些推测彼此都很一致,甚至很不一致。贝加尔湖岂有那么简单,可以轻易让它就此失去那神秘幽邃、莫测高深的特性?然而,这也理所当然.就其本身的物理条件,它被摆在人们所描绘和发现的大自然伟大奇迹之列是适得其所的。它就耸立在这奇迹之列……这仅仅是因为它本身是充满活力、气象雄伟、巧夺天工、无与伦比和任何地方都不复多见的它知道自己应处的位置,知道自己的生命价值。 那么,到底怎么才可以比较它的美呢?又何与匹比呢?我们并不担保,世界上再没有比贝加尔湖更美好的东西了: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家乡亲切、可爱,连爱斯基摩人或阿留申人,大家知道,对他们来说,冻土带和冰雪荒漠就是自然界完美的富庶的乐土。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呼吸着故乡的空气,吮吸着故土的精华,沐浴在它的景色之中,它们陶冶着我们的性情,并在很大程度上融合成了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这一切对于我们是宝贵的,我们是它们的一部分——纳入自然环境之中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只这样说是不够的;大自然那古老的、永恒的呼声在我们心中也应该,而且已经得到响应。把格陵兰积冰同撒哈拉沙漠相比,把西伯利亚原始森林同俄罗斯中部草原相比,甚至把里海同贝加尔湖相比,即使有所偏爱,也都毫无意义,充其量只能表达自己对它们的某种印象。所有这些都以其美丽令人称绝,以其生命活力而令人惊异。在这种情况下试图作这种比较,多半都是出于我们不愿意抑或不善于发现和感受景致美的唯一性和非偶然性,及其令人担忧和惶恐的境遇。 大自然作为世间完整的、唯一的造物主,毕竟也有它自己的宠儿:大自然在创造它时特别倾心尽力,特别精益求精,从而赋予了它特别的权力。贝加尔湖,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宠儿。人们称它为西伯利亚的明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暂且不谈它的资源,这将是单独的话题。贝加尔湖之所以如此荣耀和神圣,另有别的原因——就在于它那神奇的勃勃生机,在于它那种精神——不是指从前的,已经过去的,就像眼下许多东西那样,而是指现在的,不受时间和改造所支配的,自古以来就如此雄伟、具有如此不可侵犯的强大实力的精神,那种具有以天然的意志和诱使人去经受考验的精神。 我想起了我和一位到我家作客的同志同游贝加尔湖的事,我们沿大贝加尔湖湖岸上古老的环湖路:步行良久,走出很远很远,来到了湖南岸一个最幽美、最明亮的去处。时值八月,正是贝加尔湖地区的黄金季节。这时节,湖水变暖,山花烂漫,甚至连石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也像山花一般绚丽;这时节,太阳把萨彦岭重新落满白雪的远远的秃峰照得光彩夺目,放眼望去,仿佛比它的实际距离移近了数倍;这时节,贝加尔湖正储满了冰川的融水,像吃饱喝足的人通常那样,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等候着秋季风暴的到来;这时节,鱼儿也常大大方方地麇集在岸边,伴着海鸥的啾啾啼鸣在水中嬉戏;路旁,各种各样的浆果,俯拾皆是——一会儿是齐墩果,一会儿是德醋栗,有红的,有黑的,一会儿是忍冬果……加之又碰上了罕见的好天气:晴天,无风,气候温暖,空气清新;贝加尔湖湖水清澈,风平浪静,老远就可看到礁石在水下闪闪发光,晶莹斑斓;路上,忽而从山坡上飘来一阵晒热的、因快成熟而略带苦味的草香,忽而又从湖面上吹来一股凉爽沁人的水腥气息。 两个来小时过后,我的这位同志就已经被扑面而来令他目不暇接的景致折服了:狂花繁草,野趣满眼,天造地设的一席夏日奢宴,他不仅前所未见,甚至连想都难以想象得出来。我再说一遍,当时正是百花盛开、草木争荣的鼎盛时节。还要请您在所描绘的这幅画面上再添上几条向贝加尔湖奔流而去的潺潺(我巴不得说:它是伴随着清脆、庄重的乐曲)山涧小溪,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些小溪走下去,试试它的水温,看一看它们多么神秘、多么奋不顾身地像扑向母亲的怀抱般汇入共同的湖水中去,求得个永恒的安宁;请在这里再添上那些接连不断、整整齐齐的隧道,它们修筑得颇具匠心,一洞洞依山而就,浑然天成,其总长度竟与这段路程相差无几,每洞隧道上方的悬崖峭壁时而庄重险峻,时而突兀乖戾,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游戏般一副无拘无束的神情。 一切能使人产生观感的东西,很快就充满了我这位同志的心胸,他顾不上惊讶和赞叹,于是乎沉默起来。我继续说我的。我说,大学生时代,我初次来贝加尔湖时,它那清澈见底的湖水曾使我上过当,我曾想从船上伸手去捞一块石头,后经测量,原来那里的水深竟达四米以上。我这位同志听了不以为然。我感到有些不快,我说,在贝加尔湖水深四十米也可一眼见底——好像我是多说了一点儿,即使如此,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就像他经常乘车经过莫斯科河可以不断看到它的河水一样不足为奇。只是这时,我才猜到他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说,在贝加尔湖二三百米深处能从一枚两戈比硬币上念得出它的铸造年代,这下他才惊讶到了不可再惊讶的程度。原来,他脑子里都饱和了,常言道,懵了。 记得,那一天一只环斑海豹几乎使他没命了。这种海豹一般很少游近湖岸,可这一次,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它来到很近的水面上嬉戏,当我一发现指给我那位同志看时,他不由得失声狂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打起呼哨,像唤小狗那样招呼海豹过来,这只海豹当然顿时潜入了水底,而我这位同志在对这只海豹和自己的举动的极度惊异之中,又不讲话了,而这一沉默就是好长时间。 这段往事本身无关紧要,但我这位同志从贝加尔湖回到家不久,就给我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我回忆此事,仅仅是为了便于从他这封信中引用几句话。“体力增加了——这就算了,过去也是常有的,”他写道,“然而,现在我精神振奋,这却是从贝加尔湖那里回来之后的事。我现在感到,我还能做许多事情,似乎对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心里也有数了。我们有个贝加尔湖,这有多好啊!我早晨起来,面朝着圣贝加尔湖所在的你们那个方向躬身膜拜,我要去移山倒海……” 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我的这位同志,他所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贝加尔湖的区区一角,而且那是在一个万物都感恩安宁和阳光绝好的夏日。殊不知,恰恰就是在这样风和日丽、空气宁静的日子里,贝加尔湖也可能突然间汹涌澎湃起来,仿佛凭空一股无名的怒气在它深处膨胀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你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风平浪静,湖水却隆隆作响——这是遥遥数公里之外的风暴区传来的信息。 我的这位同志,他既不曾遇到过萨尔马冷风,也不曾遇到过库尔图克海风,更不曾遇到过巴尔古津东北风。这些有着各种名目的大风,带着疯狂的力量顷刻间从各个河谷地带袭来,有时掀起高达五六米的巨浪,足以给贝加尔湖地区带来巨大灾难。而贝加尔湖的渔民不会去祈求它,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喂,巴尔古津,你掀起巨浪吧……” 他不曾看到过北贝加尔湖那全部严峻而粗矿、原始而古朴的美姿,置身于那样的美境,你甚至会失去时代感和人类活动的限度感——这里只有一种闪耀着光辉的永恒,惟有它在如此慷慨而又如此严峻地管辖着这古湖的圣洁之水!不过,近年来,人也在忙着弥补自己,缩短着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大自然的神威、永恒、宁静和美之间的距离。 他也不曾到过佩先纳亚港湾,那里晴朗天气远远多于著名的南方疗养胜地;他不曾在奇维尔金海湾 游过泳,那里夏季的水温一点儿也不比黑海的低。 他无从知道贝加尔湖冬天的景象,风把晶莹透明的冰面吹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显得那样薄,水在冰下,宛如从放大镜里看下去似的,微微颤动,你甚至会望而不敢投足,其实,你脚下的冰层可能有一米厚,兴许还不止;我的这位同志,他也不曾听到过贝加尔湖破冰时发出的那种轰鸣和爆裂声;春季临近之际,积冰开始活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很宽的、深不可测的裂缝,无论你步行或是乘船,都无法逾越,随后它又重新冻合在一起,裂缝处蔚蓝色的巨大冰块叠积成一排排蔚为壮观的冰峰。 他也不曾涉足过那神奇的童话世界:忽而一条白帆满张的小船朝你迎面疾驶而来;忽而一座美丽的中世纪城堡高悬空中,它像是在寻找最好的降落地点,在平稳地向下徐徐降落;忽而一群天鹅排成又宽又长的队形;傲然地高昂着头游来,眼看就要撞到你身上……这便是贝加尔湖的海市蜃楼,许多美丽动听的神话和迷信传说,都产生于此地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观里。 我的这位同志,与其说他还有许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听说过,也未曾亲身经历过,毋宁说他还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完全不曾亲身体验过。即使我们这些家住贝加尔湖滨的人,也不敢夸口说十分了解它,原因就在于对它的了解和理解是无止境的-惟其如此,它才是贝加尔湖。它经常是仪态万千,而且从不重复,它在色彩、色调、气候、运动和精神上都在瞬息万变。啊,贝加尔湖精神!——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确实存在的概念,它足以使人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诱使他怀着一种神秘的胆怯心理去思考,一个人要在别的地方,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自认为该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自由。 我这位同志逗留的时间很短,看的东西少得可怜,但他毕竟还是有了一次感受一下贝加尔湖的机会,姑且不说是理解吧。有了这种机会,情感就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摄取其精神实质的能力了。 贝加尔湖,它未尝不可凭其惟此为大的磅礴气势和宏伟的规模令人折服——它这里一切都是宏大的,一切都是辽阔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神秘莫测的——然而它不,相反,它只是升华人的灵魂。置身贝加尔湖上,你会体验到一种鲜见的昂扬、高尚的情怀,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受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玄妙概念的触动。你突然感到这种强大存在的亲切气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万物皆有的神秘魔力。由于你站在湖岸上,呼吸着湖上的空气,饮用着湖里的水,你仿佛感到已经与众不同,有了某些特别的气质。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不会有与大自然如此充分、如此神会地互相融合互相渗透的感觉:这里的空气将使你陶醉,令你晕头转向,不等你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你从湖上带走;你将游历我们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自然保护区;你将怀着十倍的希望归来:在前方,将是天府之国的生活…… 贝尔加湖,它足以能净化我们的灵魂,激励我们的精神,鼓舞我们的意志!…“而这是只能凭内心去感受,而无法估量,也无法标志的,但对我们来说,只要它存在着也就够了。 有一次,列夫·托尔斯泰散步回来,曾记述道: “置身于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之中,人心中难道还能留得住敌对感情、复仇心理或嗜杀同类的欲望吗?人心中的一切恶念似乎就该在与作为美与善的直接表现形式的大自然接触时消失。” 我们这种古老的、自古以来就与我们的居住的土地及其奉献的不相适应,是我们由来已久的不幸。 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只有人才可能把它变得不道德。怎知不是它,大自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仍使我们保持在我们自己的确定的、暂时或多或少还有些理性的道德规范之内的呢?不是靠它在巩固着我们的理智和善行的呢!?是大自然在哀求,在期望,在警告,在以已故的和尚未出生的、我们前世的和来世的人的灵魂日日夜夜盯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大家难道听不见这种呼唤吗?从前某个时候,贝加尔湖滨的埃文基人,他们要砍一棵小白桦树时还忏悔好久,祈求小白桦树宽恕,砍它是出于无奈。现在我们可不是这样了。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而且有可能制止住那只冷漠无情的手呢,这只手已经不像二三百年以前那样只是加害于一棵小白桦树,而是加害贝加尔湖父亲本身;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对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一切,而向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加倍地偿还呢!?善将善报,恩将恩报——按照自古以来的道德循环…… 程 文 译 □读书人语 大自然是气象万千的,文学家笔下的大自然更加瑰丽神奇,因为它在自然景观的多姿多彩之外,更溶入了作者思想的博大精深。瓦·拉斯普京的散文《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便是这样一篇作品。在他的笔下,古老的贝加尔湖处处散发着诱人的光辉。我们既可以捕捉到夏天她那湖光山影的俊俏秀美,更可以领略到冬日里她那冰土积冰的雄浑壮阔。甚至那卷地而来的各种名目的狂风,那轰然爆裂的浮冰,那虚无缥渺的海市蜃楼……在作者的笔下无不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伟力。不唯如此,作者还把笔触探向纵深,去探测她的历史,地理意义上的莫测高深和神秘幽邃,甚至赋予她人的思想,意志,从而概括出一种“雄伟的,超自然的,神秘的和壮丽的”贝加尔湖精神。这种贝加尔湖精神的宏大,足以令人类在她面前汗颜自省、奋进。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客观存在的景色所不可同日而语的。 有人说文学艺术的力量足以弥补自然景观的缺陷从而使它趋于完美,更有人说只因为人的存在,大自然才这样富有魅力。看来不无道理。 【马为】
  1. 阿瓦库姆·彼得罗维奇(约1621—1682),俄罗斯正教会大司祭,教会分裂派领袖。两次被流放到东西伯利亚和北方的普斯托捷尔斯克岛。1682年被沙皇下令处以火刑。他遗有自传《言行录》,是十七世纪的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
  2. 俄罗斯城市名,现称杜达耶夫。
  3. 晚秋时节从伊尔库茨克地区的萨尔马河向贝加尔湖吹来的冷风。
  4. 由位于堪察加半岛的库尔图克海湾吹来的风。
  5. 由注入贝加尔湖的巴尔古津河方向吹来的东北风。
  6. 位于贝加尔湖东面的哈巴罗夫斯克(伯力)边区。
  7. 位于前苏联布里亚特共和国。
茨威格 1881—1942 斯蒂芬·茨威格,奥地利著名作家,在诗歌、评论、小说及戏剧中都有优异成缋。中短篇小说大多描写孤独人的奇特遭遇,其中《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的来信》用心理分析方法刻画中产阶级妇女的思想感情,享誉世界。代表作还有短篇小说集《人类幸运之时》。 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使用说明:请先找一个结实的支点,这样在阅读这本篇幅无比浩瀚的长篇小说时,不必从头到尾把书捧到手里,因为此书几乎长达一千五百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活像一个铅块。阅读之前请用食指和中指把夹在书里的那几张“关于本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作品”和“我们时代的荷马史诗”的说明书仔细地抽出来,把这些大吹大擂、言过其实的广告纸对半撕幵,扔进字纸篓里,免得还没读它,心里就产生稀奇古怪的种种期待,或者一心想要反驳。然后请在软椅里就座(因为一读就得花很长时间),拿出全都耐心和公正(因为阅读时也会恼火),现在开始阅读吧。 种类: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吗?不是,根本不是:是从人的精神里产生出来的一团混乱,是一首宏伟壮观的狂想曲,是在头脑里演出的稀有罕见的、瓦普尔几司山上的狂欢之夜。一部描写心理状态的电影,它以飞快的速度一掠而过,微微震颤。与此同时,辽阔宽广的心灵景色充满了才气横溢、灵巧精美的细节描绘,摇摇晃晃地从你眼前闪过,双重的思想,三重的思想,各式各样的思想重叠映现,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蜂拥而来。是心理学的一次纵酒狂欢,配备了一台新式技巧的速拍缓映机,把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内心波动都分解成它们所含有的原子。是潜意识的一支塔兰台拉舞曲,奔放,疯狂,各种念头飞快旋转,汹涌奔流,把正好横在路上的一切,不加选择全都一起冲走,最崇高的思想和最平淡的想法,光怪陆离的念头和弗洛伊德式的观念,神学著作和淫秽文字,抒情的典雅词句和马车夫的粗鄙俚语,全都混杂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片混沌,但是它并不是一个酩酊大醉的兰波式的头脑作的一场昏梦,酒意正浓,昏昏沉沉,鬼迷心窍,神志不清,而是由一个思想犀利,讥诮成性,玩世不恭的知识分子放肆大胆地故意安排的。读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大声喊叫,恼火得暴跳如雷,你会疲乏不堪,又感到被人一鞭抽醒,最后昏昏欲睡,就仿佛乘坐了十小时木马旋转机,或者一刻不停地在听着音乐,先是那种剌耳的、笛音一样尖利的音乐,然后又是鼓号齐奏震耳欲聋的音乐,爵士乐队奏出的粗犷狂野的音乐,可是自始至终是詹姆士·乔伊斯的有意识地现代化了的语言音乐,在这里投身到一种精巧已极的语言狂欢会中去,这是曾经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里进行过的最为精巧的语言狂欢会之一。在这本书里有一些英雄主义的东西,同时也有一些东西,抒情地模仿着艺术,所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一片混乱,是黑乎乎的一大团,在这里面,魔鬼以最最放肆大胆,最最挑动人心的方式,嘲弄着神圣的精神,怪里怪气地扮演着精神,然而这是空前绝后的,难以重复的,新颖别致的。 根源:根源是恶。在詹姆士·乔伊斯身上的什么地方,从青年时代起就蕴藏着一股仇恨,这是心灵受到创伤所造成的原始情绪。这种情绪,想必是在都柏林,他的故乡之城沾染上的,是从他所憎恨的市民,他所憎恨的牧师,他所憎恨的老师那里,从不晓得什么人那里沾染上的,因为这个天资超群的作家所写的一切都是向都柏林复仇,他早期的作品,斯蒂芬·德迪勒斯的那本毫无顾忌的自传 便巳是如此,如今又写下了这本严酷分析的心灵复仇记。在全书一千五百页里面找不到十页亲切的话语,缠绵的情致,仁慈的胸怀,和蔼的神情,每一页都玩世不恭,冷嘲热讽,充满了愤慨,强烈得犹如狂风暴雨。每一页都在爆炸,被炽热发炎的神经所激,以疯狂的速度冲天而起,使人心醉神迷,同时又使人麻木晕眩。一个人在这里不仅把心中的淤积化为呼喊,化为嘲讽,化为鬼脸,还从他的五脏六腑倾吐他的满腔怨愤,他以狂暴之势呕吐出压在心底的感情的沉渣积淀,来势之凶猛使人不寒而栗,一个人在这里以震颤不已、索索抖动、激越奔放、近乎癫狂的气质把他的书吐进这个世界,书中局部细节令人叹为观止的神来之笔也无法掩盖这种气质在感情上受到的强烈触动。 容貌:有时掩卷沉思,我便想起了詹姆士·乔伊斯的脸,这张脸和他的作品非常相配。这是一张狂热分子的脸,苍白的脸色,受苦受难的神情,嗓音低弱,可是并不柔和,眼神悲伤,戴了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闪着讥嘲的眼光。一个受尽折磨的人,但坚若钢铁,执着顽强,不屈不挠,一个颠倒过来的清教徒,祖上是教友会的信徒,他会为了信仰,让人活活烧死,他把他的仇恨、他对上帝的亵渎这样视为神圣,这样认真对待,就像他那早已湮没无闻的祖先对待他们的宗教信仰一样,这是一个长期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总是孑然一身,把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不为人所赏识,就仿佛埋在时间的重压之下,因而蕴藏着双倍的火焰9在贝尔利茨学校执教十二年,这对精神来说可是最阴森可怕的苦役,接着是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涯,穷困潦倒,把他的艺术锻炼得如此锋利,如此辛辣。他的脸上映现出许多超群出众的思想,他的作品蕴藏着许多卓越宏伟的气势,里面有一种献身于精神、献身于语言的英雄气概,奇幻怪异,无可比拟,但是乔伊斯真正的天才寓于仇恨之中,仅仅溶化在冷嘲热讽之中,溶化在精神的刀尖舞蹈上,熠熠闪光,尖利伤人,使人痛苦,溶化在一种给人快感的暴烈之中,使人疼痛,揭人隐私,使人受伤,犹如灵魂的宗教裁判所折磨人的灵魂,从中得到快乐。把这本书比作荷马的史诗,这个比喻可是偏了,比彼萨斜塔还偏得利害,但是但丁的犹如巨型方石垒成的仇恨却有一些存在于这个狂热的爱尔兰人身上。 艺术:这本书的艺术并不是表现在建筑结构上和人物塑造上,它仅仅表现在语言上,在这方面詹姆士·乔伊斯绝对是个魔术师,是个语言上的麦错方蒂。我相信他能说十种或者十二种外语,并且从自己祖国的语言里提炼出一套全新的句法和丰富已极的词汇。他掌握了语言表达的整个键盘,上自最典雅最抽象的表达方式,下止醉酒的女人嘴里喷吐出来的污秽不堪的胡言乱语,他急急忙忙地把字典里的内容整页整页地抛洒出去,把一大堆形容词像密集的机关枪子弹,扫在每一个概念的左右前后,以令人吃惊的勇气,在造句艺术的各式各样的秋千绳上大翻筋斗表演绝技,竟然用一个句子写成了全书的最后一章,我想,这个句子之长足有六十多页(这本长达一千五百页的浩瀚巨著本来就只讲一天的事情,下一本书据说要描写接下来的那个夜晚)。在他的交响乐队里,配备了各种语言的元音和辅音组成的乐器,各门科学的一切专业用语,各种俚语俗话、方言土语,全都混杂在一起,英语在书中变成了泛欧罗巴的世界语,这位天才的杂技演员像闪电似的从尖顶飞身一跃,跳到旁边,他在铿锵作响的剑戟丛中狂舞,纵身跃过一切无法描述之物组成的深渊,在现代英语散文史上,詹姆士·乔伊斯打开了特别的一章,而他自己就是这一章的开始和结尾。 综述: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一本空前绝后的奇书,奇幻无比,只许出自这一个人的手笔,这是一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天才所进行的英雄主义的试验。没有荷马史诗的特点,丝毫没有。荷马的艺术在于脉络清晰,线条纯净,而这张荧光闪烁的银幕,反映的是精神冥府,正是由于它画面飞驰而过,吸引着人们的心灵,它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尽管由于幻象瑰丽,神奇莫测和感情充溢,超乎寻常,此书更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实际上这是个绝无仅有的试验,任何比较都无法进行。詹姆士·乔伊斯的内心的孤立,不能容忍自己拴在已经有过的事物之上,它和谁也不配对,大概因而也就不会产生后代。他是个流星式的人物,充满了朦胧的原始力量,这是一本巴拉塞尔士流星式的作品。就像那位中世纪的魔术师的著作,以更加现代的方式,把诗意的因素和抽象的欺骗溶为一体。心灵的神秘的教义带着奥秘,令人惊讶不已的科学之中掺杂着狂暴的滑稽突悌,一本与其说是打开了新天地的作品,勿宁说是创造了新语言的作品。然而不论怎么说,这是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这本书是一本才气横溢的稀世珍品,将永远像一块来自冰川时期的岩石,傲然挺立,与一派丰腴景象的周围环境毫不沾边,等到它历经时间的考验,人类将像对待一切神秘莫测之物似的,会对它肃然起敬,反正今天已经如此:人类向这个偏执的猛烈的诱人的成就致敬,向詹姆士·乔伊斯表示敬意、敬意。 张玉书 译 □读书人语 本文立论精辟新颖,用寥寥三千余字就对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尤利西斯》发表了独到的见解。茨威格认为这是一部向都柏林复仇的“严酷分析的心灵复仇记”。他和乔伊斯年龄相仿,境遇相当。他也生于一个弱小国家(奥地利),一生坎坷。1934年枝纳粹驱逐,颠沛流离,先移居英国,1940年漂泊到巴西。因不适应该地的生活,孤寂失望而自杀。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所揭示的社会环境给人的心灵带来的深重创伤,茨威格甚有同感。这是茨威格与乔伊斯结识十年后所写。可以说是乔伊斯的知音了。茨威格说乔伊斯是个语言的魔米师,而茨威格此文又何尝不是用极其形象化的语言(如:“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组成的!它闪烁的审智和光芒,绝不下于乔伊斯的长篇巨著《尤利西斯》。 【文洁若】 世间最美的坟墓 ——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将被后代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跟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忘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到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后来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坟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nulla crux,nulla coroma——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和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张厚仁 译 □读书人语 茨威格曾被罗曼·罗兰称为“灵魂的猎者”,在其写作生涯中,他不知探求过多少伟大灵魂的秘密。但在托尔斯泰墓前,他却近乎无言了。这里长眠着一个更加伟大的灵魂,在他的墓前,仿佛“人类灵魂的游牧”(罗兰)到此俏然而止:面对俄罗斯和人类的良心,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除了肃然起敬而外,又将何为?于是茨威格轻轻地说:这是“世间最美的坎墓”。 在这里,茨成格似乎解构了自己以往的风格。不再有心理探求,也不再有丰赡的结构,全文只有两段,语气朴吶,文心无华。他是“同情大师”,而这里的同情却倾注于“朴素”,他要在“朴素”与“最美”之间划上巨大的等号。人类的良心是“朴素”的,人类的历史也是“朴素”的,托尔斯泰生前与死后的“朴素”不是比别人的富丽堂皇“更宏伟、更感人”吗?无名士兵一样“逼人的朴素”是如此庄严地护卫着托尔斯泰的墓地,以至没有一个人有勇气从这里摘走一朵小花。茨威格也是一样,他只是献上了自己这朵散文的小花,而其“朴素”的光芒,如果收进他的《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书,当不会比“群星”逊色。 【高海涛】
  1. 意大利南部的一种民间舞蹈,节奏迅速,热情奔放,流行于那不勒斯和西西里。
  2. 指作者(乔伊斯)的自传体小说《青年艺术家的肖像K1916》。
  3. 齐乌塞佩·麦错方蒂(1774-1849),意大利学者,据说懂五十七种语言,能说十二种语言,成为语言天才的同义词。
  4. 拉丁文,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
卡夫卡 1883-1924 弗朗茨·卡夫卡,奥地利现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审判》、《城堡》等。其中篇小说《变形记》被广泛认为是存在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卡夫卡直接影响了他身后的世界文学达一个世纪之久。 旅途札记(节选) 我应该通宵达旦地写下去,我想到了那么多事情,但都是粗糙的。这对我影响多大呀,而在以往,就我记忆所及,打个岔就能避开它,这稍稍一打岔本身就足以使我高兴。 莱兴贝格 的一位犹太人,在车厢里简短地感叹道,特别快车只是就收费而论才称得上特别快车。这一声感叹使他自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时,这位骨瘦如柴的旅客正狼吞虎咽火腿、面包和两根香肠。他用刀把香肠的皮刮了又刮,刮到透明为止,最后他把残羹剩饭和纸一古脑扔到座位底下暖气管子后面。他一面吃得那样没有必要地激动和匆忙(这是我虽然赞同,但总是学不会的一种做法),一面看完了两张晚报,报纸就朝着我的方向拿着。他——招风耳朵,鼻子只是在对比时才显得大了些。用油腻腻的手理了理头发,擦了擦脸,居然没有把自己搞脏,这又是一件我学不会的。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聋子,尖嗓子,尖胡子,尖髭。他在嘲笑那位莱兴贝格犹太人,先是默默地嘲笑,不露声色;我同他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嘲笑起来,带着某种抵触情绪,但也出于某种尊敬的感情。后来我才发现这位读《星期一新闻报》,吃东西,在一个车站买了酒,喝起酒来同我一样一饮而尽的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 这时,还有一个脸颊红润的年轻人,也花了不少时间读报,他读的是《趣闻报》,然后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掌的侧边把《趣闻报》一页页裁开,最后以一种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能表现出来却又总能使我钦佩不已的仔细和认真,把报纸折起来,使报纸里面叠出折线,把外面抚弄平整,好似折叠一块丝绸。然后,把那一大块报纸塞进了胸前口袋里,打算带回家去再看。我不知道他是哪儿下车的。 弗里特兰特的旅馆。很大的前厅。我记得有——也可能根本没有——一尊耶稣受刑的十字架像。也没有盥洗室;暴风雪从下面刮上来。一段时间内我是唯一的客人。附近居民的婚礼多半在这家旅馆举行。依稀记得在一次婚礼后的一个早晨,我向一间房间瞟了一眼。整个前厅和走廊里都很冷。我的房间就在旅馆大门口的上面;我一进去就感到冷,当我了解到了原因,便愈加感到冷了。我房间的前面是前厅的一个小侧厅,那里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两束婚礼留下的鲜花。窗子的上上下下不是用插销而是用搭钩关上的。我记得还听见了很短一段音乐。但客房里没有钢琴;也许举行婚礼的房里有。每次关窗时总能看到市场的那一边有一家杂货铺。我的房间是烧木柴取暖的。女服务员长着一张大嘴巴;有一次,虽然很冷,她敞着领子,露出了前颈;有时她十分拘谨,有时又友好得令人吃惊,我总是对她怀着敬意但又感到窘迫,就像我在友好的人们面前常有的那样。她弄火时看到我为了能在下午和晚上工作,端来了一盏更亮一些的灯而感到高兴。“当然了,靠那盏灯工作是不行的。”她说。“这盏灯不够好。”我说。不幸的是,我在感到窘迫时总会发出一种洋洋得意的感叹。这句话是我发出了这种感叹后说的。我想不起别的什么事,只表示电灯光又是刺眼又是惨淡,此后便默默地弄火。只是在我说:“此外,我只把旧灯的灯火捻得大了一些”时,她笑了一下,我们取得了一致。 而在另一方面,像以下这些事情我是可以干得很出色的:我总是待她如待贵妇人,她在言行上也以贵妇人自居。一次我不期而然地回来,看到她正在寒冷的前厅擦地板。不管她会感到什么样的窘困,我只要对她说一声“哈啰”,随便提一个关于取暖方面的要求,便使她感到释然,这种事我做起来毫无困难。 从勒斯皮诺回到弗里特兰特的路上,我旁边坐的是一个像尸体一样僵硬的人,嘴巴张开,垂下来的长髭遮盖着嘴巴。我问他关于一个车站的事,他热情地向我转过身来,有声有色地作了情况介绍。 弗里特兰特的城堡。观看城堡有不同的角度:从平原上、从桥上、从公园里、透过光秃秃的树丛、从树林里透过高高的冷杉树。城堡的一部分建筑在另一部分之上的那种方式使人惊叹不已;人进了院子许久之后,仍然看不见一个完整的外貌,深色的常青藤、深灰色的墙壁,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蓝灰色的斜坡的冰层,使城堡多彩多姿的特点愈加突出。城堡其实并不建在高原上,而是环绕着一个山顶相当陡峭的斜坡建造的。我沿一条道路上行,一路上老是打滑,而在爬了一段时间之后碰到一位城堡主,他却能一步跨两个阶梯而毫不困难。从突出的外角放眼看去,有广阔的视野。一段倚墙而立的楼梯莫名其妙地只有半截。吊挢的链条在钩子上摇晃,无人过问。 美丽的公园。公园如同梯田一般建在斜坡上,这里那里散布着一丛丛树木,公园的一角延伸得太远,直到下面水池的周围,夏日的景色是无法猜测的。两只天鹅在夹带着冰块的池水里浮游,一只把头和颈都伸进水里。我怀着一种不安、好奇而又犹豫不决的心情跟着两位姑娘走,她们也不安而又好奇地不断回过头来看我。我跟着她们顺着山势跨过小桥,经过草地,从铁路的路堤下面走进一个想不到是由树木葱茏的斜坡和路堤构成的圆形厅堂,然后又向上,来到了一片看不到明显边际的树林。姑娘们开始时走得很慢,到我开始考虑林子有多大时,她们加快了脚步,这时我们都已经到了高原上,清风吹来使人精神一爽,再走几步就到小镇了。 “皇帝面面观”,是弗里特兰特唯一的消遣场所。我并不感到自在,因为室内布置十分高雅,对此我没有思想准备,我穿着白雪覆盖的靴子就走进去了,坐在玻璃陈列柜前,只用靴子尖踮在地毯上。这些地方是怎样布置的,我已忘记了,但有一阵子我感到应该踩着椅子走路。小桌上有一盏灯,一位老人坐在桌子边上读《世界画报》,他总管一切。过了一会,他放幻灯给我看。放一阵之后,来了两位老太太,坐在我的右边,然后又来了一位,坐在我的左边,幻灯中放映的是布雷沙,克里摩纳和维罗纳 三个城市。其中的人如同蜡制的娃娃,脚粘在路面上。一些妇女拖着裙裾走过一段低矮的楼梯、把门稍许打开了。一个家庭里的一个男孩,正在读书,一只手摸着前额;另一个男孩正在弯一张弓弦松驰了的弓。英雄铁托·斯培利的全身塑像:衣服在飘动,完全忽略了他的身躯,宽大的短上衣,大沿帽。 画面比在电影里更有生气,因为它给予眼睛以全部现实的宁静。电影则把它无休止的运动传给了画面上的事物;眼睛的宁静似乎更为重要。为什么就不能将电影同幻灯结合起来呢? 在书店的橱窗里,我看到了丢勒学会的《文学顾问》一书。决定买它,但是又改变了主意,然后又回到最初的决定;在这前思后忖中,这一天的全部时间就这样消磨在书店的橱窗前了。在我看来,书店是那样凄惨。书也是那样凄惨。只是在这儿,我才感到弗里特兰特同世界还存在着联系,但只是很脆弱的联系。有一次我还走进去看了一下。弗里特兰特不需要科学书籍。因此这里书架上的小说几乎多于大都市书店里的小说。一位老太太坐在绿色灯罩的电灯下。橱窗里有四五本《艺术保护人》杂志,刚打开包,这使我想起了这是本月的第一天。老太太从橱窗里拿了一本书,把书放到我手里。她感到吃惊的是,我怎么会透过毛玻璃看到了这本书。她在分类帐上查找价格。因为她不知道这本书的价格,丈夫又不在。我说晚上我还会回来的,但是并未守约。 莱兴贝格。 夜晚,人们急匆匆地赶路。区区小镇,这样急匆匆究竟为了什么,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住在镇外,那末肯定会乘有轨电车,因为距离太远。但如果就住在镇上,距离根本不远。因此也没有理由急匆匆赶路。但人们加大了步子急匆匆地穿过广场,虽然对一个村庄来说这个广场也不算太大,而市政厅却大得出乎意料(市政厅的影子可以遮盖广场而绰绰有余),这就使广场愈加显得小了。 一个警察不知道工人赔偿办公室的地址,另一个警察不知道展览会在哪里举行,第三个警察甚至连约翰内斯胡同的位置都不知道。对此,他们的解释是,他们当警察为时不长。要问路我就是去派出所,那里有许多警察在闲荡,大家却穿着漂亮、崭新和颜色令人吃惊的制服,因为不这样,人们在街上除了黑色的冬季大衣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街道窄小,只能安放一条路轨。因此去火车站的有轨电车行驶路线不同于从火车站开出的有轨电车。从火车站幵来的电车经过维也纳大街(我住在这条街上的埃希饭店),去火车站的电车经过施图克尔大街。 我到剧院去看过三次戏。其中一出戏叫《海与爱之浪潮》。我坐在二楼楼座里,一个演员演得好过了头,以致在念诺克勒鲁斯的台词中有了太多的嗓音;第一幕结束时,剧中人希洛和黎安德互相盯着,我流了几次眼泪。在第二幕中,森林是人们从古老的精装本书所载照片中看到的那种森林,十分动人,攀援植物从一棵树缠绕到另一棵树上。一切都长了青苔,呈深绿色。从第三幕开始每况愈下,好似后面有追兵一般。 金坚范 陶 洁 译 □读书人语 以《变形记》闻名于世的表现主义巨匠、“荒诞”文学先驱卡夫卡‘这篇《旅途札记》中一反荒诞、象征、变形、寓意等小说创作手法,而以朴实无华的纪实笔调记录了他访问两座古镇的一些断断续续的旅途见闻。文中似乎没有什么高濑,没有什么情节,甚至也看不出什么感情。一种淡淡的汉然,一种平铺直叙,但却十分契合于记叙那半个多世纪前的欧洲古镇,那古镇上的风情与人物。一些看似琐屑的细节被作者敏锐的眼捕捉在手,显得那样真切:那位把香肠皮刮得透明的犹太人,那位“三尖”的聋子,那位折报纸像叠丝绸的年轻人,那位大嘴巴的女服务员,那位像尸体一样僵硬却十分热情的乘客平淡中漾出一种兴味,一种内神。此中透露出作者永远抹不去的卑怯怜悯、郁郁寡欢的孤独甚至惶恐。 【周宁】 桥 我僵直而冰冷,我是一座桥,我卧身于一个深渊之上,双脚深深地埋在一岸边,而双手深深地埋在另一岸边,我将牙齿紧咬在松碎的泥土里。我的外衣角在我的两肋飘动。在身底下很远的地方,那条盛产鲟鱼的冰冷的渊水奔流不息。漫游者谁也不到这无法通行的高处,这座挢在地图上也是找不到的。我就这样静卧着等待;我必须等待;没有一座桥一旦建立起来,如果不倒塌的话,会不再是一座桥。一天傍晚,是第一天还是第一千天,我也说不清——我的脑子总是混乱不堪,而且总是,总是转呀转的——夏天的一个黄昏,渊流的吼叫声渐变深沉,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向我走来,向我走来。伸展你的身躯吧,桥,做好准备,没有围栏的桥身,举起这位信托你的人吧。如果他的脚步犹豫不定,就悄悄让它们稳健跨出,但如果他步履蹒跚,那么就自我介绍吧,像山神般把他猛地抛到对岸去。他来了,他用手杖的铁尖轻轻敲打我,然后又挑起我的外衣角,将它们向我折叠过来;他把手杖铁尖插入我浓密的头发中,他把它搁在那儿好一会,无疑因为他正在环顾四周,眺望远方。然后——而我仅仅在脑海中随着他越过高山峡谷——他双脚一跳,跳到了我的身躯当中。我周身剧痛,战栗不已,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谁嘛!一个孩子?一个体育家?一个冒失鬼?一个企图自杀的人?一个教唆者?一个破坏者?我翻过身来瞧他。桥翻了个身!还未等我完全翻过身来,我已经在往下跌落,我跌落了下去,眨眼间,我断裂开来,插在尖利的岩石上,就是那堆过去曾冲出水面,始终那么平静地注视着我的岩石。 冬 妮 译 □读书人语 卡夫卡是迄今为止真正地以写作为生存的几个人之一,他的非凡之处在于他从不耍花招,从不靠长句子或者短语而引人注意,不想以一枝笔买来自己的命运——包括眼神、笑脸、女人和金钱;缺乏幽默感缺乏俏皮和自视高明这一点使得卡夫卡可能胜过任何人,包括莎士比亚或者海明威、福克纳。如果有机会弄清自我与世界、生活与命运、思想与大地的关系,卡夫卡绝对不会浪费精力去卖弄或者耍贫嘴。他的作品不仅是一座桥,沟通人类自我与本我、命运与现实,更是一棵树,直接深入到大地的肺腑,以全部的根系和枝叶倾听宇宙的呼吸,这样,他拒绝与世俗社会进行任何一种方式的交流,一任思想的漩涡挟袠着他做痛苦的旅行。这是他《桥》以外的一切作品特别提醒我们注重的一点。至于这篇《挢》本身,不仅十足地表现了卡夫卡最为惯常也最为精采的象喻方式,似乎更引人注意到一种沉重下落的物质运动,这种下落在《桥》里是桥本身的断裂然后下跌再后是深入泥沙或者撞击岩石,在《审判》里是一个被父亲判处死刑的儿子飞身扑向死亡的深渊的跳跃,在《乡村刑场》里是机器的锯齿钳进如肉的慢速滑行,在《变形记》中是格列高尔急于走脱急于消失急于遁入泥土的紧张奇妙的幻觉过程……这究竟是生命对永恒的向往还是抗拒?是对大地的迷恋还是对生命的恐惧?也许是也许都不是:卡夫卡所有作品似乎更接近对死亡的体验;他尝试成百上千次的死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一种对自己更好更合这,于是他打开煤气,让这种有毒的气体充满自己每一个细胞之后,彻底地翻过身去,这样他以现身说法的举动向世人做以最终的劝说:热爱生命的最简捷的方式就是提前结束生命,这个提前量将是世界思想最集中真切的光源,是大真,也是大能,是文学,更是哲学。 【北河】
  1. 莱兴贝格和下文提到的弗里特兰特均是波希米亚北部两个古老的城镇,。
  2. 意大利北部的三个城市。(译者) 1512。
阿索林 1874—1967 阿索林,原名何塞·马丁内斯·鲁伊斯,西班牙现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散文随笔作家。所著散文小品集有《小村》、《唐_吉诃德之路》、《西班牙的一小时》等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精品,被译成各种文字行于世界。 塞万提斯的未婚妻 一 一阵遥远的铃声带着一种颤动而悠长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接着,另一阵更近一些的铃声用一种嘹亮的、喧闹的爆发声来回答它。圆而大的电灯不时地闪烁着,有时候它们好像是要熄灭了,可是不久又发出它们那惨白的光来。引擎的巨大的喘息在大窗下震响着,人们听到那辽远的汽笛声,货物车带着一种冲撞声和吱吱的喧声经过,一个报贩子唱着一种悲哀的调子,时长时短的火车的汽笛声响了。在远处,在一片暗黑的天空上,描画着那不动的扬旗的红色光点。而那些大而圆的电灯,也时时在它们的凄冷的光中静默地闪烁着…… 火车将要开了。一个穿孝的妇人上了我那个车厢,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四个孩子,六个孩子也跟在她后面上来。他们都很小,生着栗色的、棕色的短而细的头发,红红的面颊。火车就要开了。在我的右边,很严肃地坐着一位四岁的小先生;在我的左边,是一位三岁的小太太,在我的膝上呢,还坐着另一位两岁的小先生。火车就要开了。火车装满了人。我们大家都说着话,我们大家都笑着。忽然,一个尖锐的汽笛声破空而起,车头放着汽,火车动起来了……那使大城辉煌耀目的无数金色的泥洼被抛在后面了,一股暖气从开着的窗子吹了进来。田野是黑色的,寂静的,群星带着一种神秘的闪烁在无际的长天上闪闪发光。 我是一个肥胖、快乐、做父亲的小资产阶级了。那个坐在我膝上的孩子,用他的多肉的小手拍着我的脸。在我右边和左边的孩子们大笑着向我提出问题。我把一些离奇的故事讲给他们听,我笑着;我自己感到满足而快活。空气是清鲜而温柔的,群星闪闪发光。 我现在是这样一个小资产阶级了。我住在村庄里,有一所大房子,房子里有各种不同的厅室和一条宽大的走廊;有一个花木荫蔽的花园,园子里有花棚和白色的柱子;家里藏着一些蒙着灰尘的书籍,而且带着两个、四个、六个生着细密的头发和什么都讨、什么都撕的小手的很小的孩子旅行。生活是安逸而甜蜜的。我像孩子们一样大声地喊着;我们一同喊叫着。忽然,在喧闹声中响起了一个唱着古老的儿歌的声音,于是我们大家在一种喧噪而不和谐的合唱中唱起来了: 小寡妇,小寡妇, 小寡妇,想嫁人, 想嫁山羊伯爵,  山羊伯爵打她。  车声伴着我们的歌声。车子左右地摆动着,我们简直是坐在一条船上了。我们的声音有时高扬起来。车站过去得很快。我用手抚摩着那放在我膝上的小先生的柔软的发缕。面对着在这个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国家的英雄的小小的人,一种茫然的柔情侵入了我的心灵。从我的大衣口袋,露出一个极大的酒瓶。生活是安逸的,群星在无际的黑暗中闪闪发光。 正在最喧闹的时候,火车停了。一个声音发狂地喊着:“到达耶莱斯,停车一分钟!”于是一种深切而沉痛的惊愕开始向我袭来。我该下去了。我已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也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下车呢?我为什么不继续坐车呢?我的意图是什么?我在这孤寂的车站上将干些什么呢?火车已重新开走了,带着一种沉闷的轮声向黑暗的田野远去了。我寂然不动地站了一会,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远处的最后一节行李车的行将消失的明亮的红灯。于是,好像有一种讽刺的、阴险的声音在我内心里说:“小资产阶级者,你不是说生活是安逸的吗?好,你现在看吧。”站台是冷清的,一个职工刚刚用一种粗鲁的动作熄了灯。 于是在这个时候,我暗自决定继续我的远行,一直到爱斯基维阿司。我的决心下得很快:一个人告诉我从此地到爱斯基维阿司只需一小时。“有什么车可坐去吗?”我问。“没有,现在这个时候没有车。”“可是,”我追问,“我可以留在耶莱斯吗?”不,我不能留在耶莱斯。在耶莱斯过夜的蠢念头怎么会跑到我的头脑里来?现在是九点钟了,大家都睡了。而且要找一个客栈简直是不可能的,即使人们是醒着……群星闪闪发光,在远处,在天边,浮现着一片暗淡而散漫的光。月亮就要出来了。我请人指点我到爱斯基维阿司去的路。于是我慢慢地向那个方向走去。我已不是一个拥有一座有花棚的花园的,而且和两个,四个,六个金发或棕发的孩子一同旅行的小资产阶级了。现在我是一个接受事物的不能改变的神秘的安排的,小小的安命的哲学家了。道路很狭窄,还有深深的车迹,它弯弯曲曲地横在那划着平行的田沟的平坦的田野上。各处不时出现橄榄树的黑影子。万籁倶寂。满月在一片土地的起伏处露出它的黄色的大脸来。我走着,我走着。一只杜鹃在远处叫着“不如归去”,另一只杜鹃在近一些的地方叫着“不如归去”。这些可怕而讽刺的鸟儿或许是在嘲笑我的渺小的哲学。我走着,我走着。田野走完了接着是葡萄地,葡萄地走完了是橄榄树。杜鹃吹着它们的忧郁的笛子,月亮升到清澈的天空中。我走着,我走着。穿过葡萄地,穿过田地和橄榄林。 忽然,在夜静中,我听到犬吠了。在我前面有几级石阶,石阶上安置着一个柱子。这是一个古老的绞架。再远一些,出现一个大的建筑物。我到了爱斯基维阿司了。道路上很荒凉,狭窄的路的两侧是两排墙,向远处延伸着,宽大的屋檐把门户遮得黑乎乎的。一群孩子在远处的歌声传到我耳边。客栈在哪里呢?如何去找它呢?几个夜行的好乡民——这时已经十点钟了——做了指导一个哲学家的好事。我敲着门:“砰,砰。”于是,简短地解释了几句后,我便在一间白色的过厅里,坐在一个窄窄的松木凳子上,简单地——这就是塞万提斯当时谈话所用的简单——和客栈老板谈着话了。在一个闪光发亮的柜台上,在一架餐具厨上,排列着许多坛子和瓶子,上面写着“盎加尔纳雄”,“公苏爱罗”,“贝特拉”,“加尔曼”,“安米利亚”,“罗沙黑阿”……这客栈同时也是一个酒店,而且,在爱斯基维阿司,和一个酒店老板不谈酒还谈什么呢?现在我已不是一个有两个,四个,六个金发或棕发的小孩的小资产阶级了,也不是一个在命运面前听天由命的小小的哲学家了,现在我是一个酒商了。在爱斯基维阿司,而且是和一个酒店老板在一起,假如不谈酒,你要我谈什么呢?客找老板对我说,伊拉德先生有的是好酒,可是他或许不肯出售。安德雷思员外拥有的酒更好,可是他可能要卖得很贵。那倒是真的,我不应当亲自去和他做交易,那位“有点小气的”安得雷思员外会看出我急于购买——那是一定的——而抬高他的价钱。最好是谈点别的事情,若无其事似的。……近处的钟低沉地敲了十一下。我拿了一盏灯,客栈老板把我一直领到房间里:那房间是在二楼,我们经过一个堆满了茜草的走廊才到了那里。我把灯放在桌子上,房间的墙是石灰粉刷的,门很宽大,有着方形的和矩形的嵌木,一张松木的桌子放在床边。我开了窗,月光温柔地照亮邻家的屋顶和遥远的田野,远处,近处,狗在悲鸣着,狂吠着;一只枭鸟时断时续地叫着…… 二 钟声把我惊醒了。那是三口钟的声音,两口发出响亮的“铛,铛”的声音,那第三口,好像是深思着,担心着,伴唱着一支悠长的、温柔的、忧郁的曲子。塞万提斯每天在他的睡眠中,像我现在一样,是听到这种悦耳的钟声的。天还没有亮,晨光还没有从门罅里和窗缝里透进来。我重新睡下去。接着,那同样的响亮与柔和交织着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朝阳的光现在把光纹和光点画在门板上。鸽子在屋顶上鸣着,小步地走着;瓦雀发狂地噪着;乌鸦在远处叫着,……田野是绿色的,在远处,当我开了窗子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座白色的耀眼的房子,在平原的极处。附近,在左方有一所老旧的住宅,曼加特有的总是关着大门的住宅之一,显露着它那木料已经有裂缝、神秘而不可捉摸的三个旧露台。 我出了房间走到走廊上;然后我走下那狭窄的扶梯,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会儿。这个客栈是一所破落的砖屋,它座落在罗沙黑奥街上,在阿弗玛丽亚街的角上,这两条街完全是西班牙风格的。在这所房子里或许曾经住过一个可怕的西班牙小贵族,露台也是关闭着,而正梁也是歪斜而黝黑。一个鸽笼高立在那角上的屋顶上,上面写着这客栈的名字“楼仓”。在这所房子里或许住过一个可怕的西班牙小贵族。爱斯基维阿司是一个有贵族和尚武的传统的地主。你只要去翻看那菲力波二世下令编纂的、未刊行的《风土记》就可以知道。爱斯基维阿司——在一千五百七十年,塞万提斯结婚前八年,教务会回答国王说——爱斯基维阿司有二百五十个居民,其中有三十七个世袭的小贵族。这些小贵族的名字是皮伐莱思,色拉若莱思——塞万提斯的丈人的名字;阿伐洛思,美霞思,奥尔道涅思,巴洛索思,巴拉确思,塞万提斯的岳母的名字;加里阿若思——《出名的厨婢》中的一个主人公的名字;阿尔冈道涅思,古艾伐拉思,伏时美第阿诺思,季哈达思,和勇敢的阿龙梭先生。他们还说:“在文学方面,爱斯基维阿司没有可注意的人物;可是在军界中,却有许多的军佐、旗手,和有价值的人物。”那里,你可以列数他们的名字:“死于阿尔加拉·德·培那拉斯的摩尔人所杀的”贝特罗·阿拿尔特军佐,巴里安多思军佐,海尔囊·美夏军佐,约翰·德·索拉若尔军佐,贝特罗·特·曼多若旗手;这是你所知道的,他是“占领高拉达时第一个插上旗帜的人,因而夏尔·甘赏了他一百五十杜加”。居民在他们的记载上这样结束:“同时,从前有许多为国王服役的军人,现在还有几个人是在弗兰德和约翰在一起。” 爱斯基维阿司是冒险家和军人的古老的耕种地,它的土地是贫瘠而干祜的。在它的二千五百零五亩的可耕的土地中,没有一亩是有水灌溉的。人们在那里可怜地生活在破屋中,或是离开了现在我漫步的这些街路,离开了我现在所看到的单调的枯涩的田野,去寻求一种自由的、飘泊的、冒险的生活……天空是清朗的,呈着蔚蓝的颜色;一种模糊的昏沉,一种沉滞的重压从各种东西中间透露出来。我走到一个宽阔的广场上,县署和它的有陶立特式的柱头的门廊出现在广场一角,大门深闭着,静静的。 一切都静默着,一切都安息着。不时地,一条狗带着乡间的狗所特有的那种慵懒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远远地在一条小巷里不见了。一群瓦雀落在地上,觅着食,跳跃着,又忽然飞起来,啁啾着,在澄清的碧空中快乐地拍着它们的翼翅而远去。在远处,雄鸡的啼声振荡着,像是一种金属的、断裂的声音,突然冲破了透明的空气。 我漫游于小路和广场,我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初春的暧风中沉沉欲睡。人家的门是开着了,露出那卵石砌成的院子和一个弯曲的葡萄架来。我从费路走到桑·赛巴思丁路,从桑·赛巴思丁路走到加巴勒罗思路;在这些西班牙的乡村的街道的名字中,存在着一些不知不觉地吸引着你、使你发生兴趣的东西。我在达加路停留了一会儿。在一个老旧的房屋中,除了那些没有家具的、寂静的、有一个小小的门的荒废的大走廊以外,还有什么更有魅力、更引人注意的呢?在一座老旧的城中,除了一条短短的街道——如达加路——以外,还有什么更引人入胜的呢?那条路上一个人也不住,它是由那些围着院子的墙连接而成的,或许有总是关着的大门廊,铺花砖的天井,而且背后有一片田野,在那里或许还有一座有耕地的小山丘。 我默默看了一会儿,我沿着狭窄的小路走去。一千五百七十六年的居民说:“这地方的房子都有铺花砖的天井,有几所是高大的,它们是用泥和石灰造成的。”大的牌楼耸立着,为岁月所弯曲而毁坏了。我读着那很小的路牌,路牌上用细小的青色的字写着路名。其中之一使我猝然一惊。注意吧,我刚刚看到的是:“加蒂丽纳夫人路……”于是我走到街角上,我在另一个牌子上看见:“塞万提斯广场”。这真是不可思议而异乎寻常的,我无疑地是在那位小说家的房子的前面了。于是我在门廊前停了步,我试想检查一下这所不可思议的奇怪的房子。可是一位老妇人——穿着黑色的衣服,一个沉默不语的乡村老妇人——突然从那房子里出现了,向我走来。或许——我想——我,一个异乡人,一个陌生人,我走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是一种失礼,我取下我的帽子,躬身施礼说:“对不起,我在看这所房子”。于是,那位穿黑色的衣服的妇人便邀请我进去。这时候——由于你所知道的那种心理状态,——原来以为走进一个陌生人家去是不应该的,现在那妇人请我进去,倒觉得是很合理了,很自然的了。一切,从太古起,都是安排着让一位沉默的妇人邀请一位同样沉默的哲学家走进她的房子去的。我便不声不响地进去。接着两个有教养而不拘谨的青年人出来了,我向他们敬礼,又开始用同样的淳朴和同样的论点同他们谈话。房子前面是一个有高墙的院子,你可以看见一个葡萄架和一口井,院是用小卵石铺砌的。房子是在后面,它有两扇大门,通着房子正面的过厅。明亮的太阳照进来,一只福岛鸟歌唱着。我细看着那钉在壁上的、画着圣经故事的两张被尘土染黑的大画。接着我们便从那靠左手的有雕花扶手的楼梯走上二楼。我们便在一间很像下面的过厅的客厅里了,两个宽阔的露台的门是大开着,在地上,那阳光所形成的光的长方形中,整齐地排列着盆花。我从这上面想见了女子的温柔而勤快的手。一切都是整洁的,一切都是用那种乡村的房屋的天真而纯洁的——但是是残酷的,我们应该承认——整齐情调安排着。我们穿过几扇大大小小的门,这简直是一个连续不断的不规则而悦目的客厅,房间,走廊,卧室的迷宫。那边,在一个有红色的家具的长方形客厅中,一位一千八百三十年的先生在一张沙发上面的画框里望着你。这边,是一个小小的狭窄的厅,有一条小走廊通到一个铁栏杆,塞万提斯从前就是倚在那里眺望那辽阔、孤独、静默、单调、幽暗的田野的。这边是一间有一扇小矮门和一个玻璃门檐的卧室;那里,从前睡过塞万提斯和他的妻子。我凝望着那曾经亲睹那位讽剌家的幸福的岁月逝去的、石灰粉刷的白墙…… 接着我重又回到下面的过厅,坐在阳光下,在植物的叶荫里。福岛鸟啼着,天是青色的。我已经说过了,从太古起,一切都是安排着让一个哲学家在这住过一个伟大的未婚妻的房子的过厅里,享受着这深深的满足的时刻。可是一个不寻常的事件——这或许也是准备了几百万年的——将猝然来到我的生命中。这所房子里的人的招待手段真好,在邻室里发出了几句语声,而我,我忽然看见一个俏丽而温文的少女出现了,向我这边走过来了,我站了起来,心里有点震动:这是这个家庭的女儿。而一时间我觉得在这窈窕淑女的身上看出了——谁能约束自己的幻想呢?——费尔襄多·色拉若莱思的女儿,米古爱尔特·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本人。你了解我的情感吗?可是有些急迫而不寻常的感觉使我不能进入遐想。我面前的这位少女一只手拿着一盘糕饼,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盘子,上面放着一只斟满了金黄的爱斯基维阿司美酒的杯子。这时,一个小小的不好应付的事出现了;这种出人意料的事情在乡村的住宅里是每天都有发生的:我的外省生活的经验——你是知道的——使我轻而易举地把我自己从这难关中解救了出来。假如我取了——我对自己这样说——外省的人们所制的这种大糕饼,当我吃着糕饼又接着喝酒的时候,我会叫这位少女,就是这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在我这个不重要的陌生人面前等待着。这不是有点过分吗?当她在门口出现的时候,我不是已经看见了她的羞态吗?我尽可能地从这种家制糕饼中少拿了一些,我又很快地喝着酒。那少女一动不动地站着,羞容满面,柔目低垂。接着,在和这可爱的一家人的短短的谈话中,我便从加达丽纳·色拉若尔·巴拉丘思——一千五百八十四年塞万提斯结婚的那年的闺中少女——想到罗西达·圣多思·阿古阿多——一千九百零四年的闺中少女。我的想象把两者合而为一了。而当告别的时候到了,我还在门口,在青色的天空下,在群花间,最后一次望着那俏丽的少女——塞万提斯的未婚妻。 下午我要到乡村附近的翁比达莱斯泉去,在那里,塞万提斯所爱的人曾经拥有她的葡萄园。我说过我要和教士先生——他是那位主持塞万提斯的婚礼的贝莱思教士的当然的继承者——以及昂德莱思员外一同去散步。色拉若尔家在那些地方的葡萄园已没有了;海拉道尔阿尔比罗和爱斯板诺葡萄园的葡萄都已被拔掉了;泉水从一个洼地里涌出来;一道细流从一根装在石板上的铁管中喷出来,冲到两个深沼里去。被犁所耕过的宽阔的山腰起起伏伏地向左右伸展。天边是被山峦的青色的画笔所封住。黄昏来了。教士先生说:“这里是爱斯基维阿司情人漫步的地方。”员外用一种讥讽的夸大语气接着说:“在这里,当麦子长得高高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许多事情,许多奇怪的事情。” 夜来临了,在西方,天是被柔和的珠色所照亮着。那浩瀚的、单调的、灰色的、幽暗的平原是静静的。在山岗后面,露出村庄的暗黑的屋顶来。群星像昨夜一样地,像每夜那样永恒地闪耀着。于是我想起了在黄昏时分,在这忧郁的平原间,那位讽刺家对他的爱人所说的话——简单的话,平凡的话,比他的书中一切的话更伟大的话。 戴望舒 译 □读书人语 阿索林是我终生膜拜的作家。阿索林是古怪的。 《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是一篇古柽的散文,一篇完全不桉常规写作的,结构极不匀称的散文。这是一篇游记么?就说是吧。 文章分为一、二两截。一用颇为滑稽的笔调写我——一个肥胖,快乐,做父亲了的小资产阶级的“我”,在乘火车旅行的途中的满足、快活、安逸的心情。这个“我”难道会是阿索林本人? 二写阿索林在古色古香的西班牙——塞万提斯的故乡爱斯基维阿司的见闻。充满了回忆,怀旧,甚至有点感伤的调子。这里到处是塞万提斯的泉迹,塞万提斯的气息。塞万提斯每天在他的睡眠中听过的悦耳的钟声。“塞万提斯广场”。一个小小的狭窄的厅,有一条小走廊通到一个铁栏杆,塞万提斯曾经倚在那里眺望那辽阔、孤独、静默、单调、幽暗的田野。最后是塞万提斯的未婚妻。一个俏丽而温文的少女。一只手拿着一盘糕饼,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盘子,上面放着一只斟满爱斯基维阿司美酒的杯子,羞容满面,柔目低垂。这个活生生的现实中的少女使阿索林从她的身上看出费尔襄多·色拉若莱思的女儿,米古爱尔特·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本人。夜来临了,阿索林想起了在黄昏时分,在忧郁的平原间,那位讽刺家对他的爱人所说的话——简单的话,平凡的话,比他的书中一切的话更伟大的话。这就是塞万提斯,真正的塞万提斯。 我们见过许多堂·吉诃德的画像,钢笔画,铜版蚀刻、比加索的墨笔画。这些画惊人地相似,我们把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混同起来,以为塞万提斯就是这个样子。可笑的误会。阿索林笔下的塞万提斯才是真正的塞万提斯,一个和他的未婚妻说着简单、平凡,比他的书中一切话更伟大的话的温柔的诗人。 于是我们可以说《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是一篇对塞万提斯的小小的研究。只是阿索林所采取的角度和一般塞万提斯的研究者完全不同。 【汪曾祺】 希梅内斯 1881—1958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西班牙抒情诗人。代表作有《遥远的花园》、《紫罗兰之灵》、《永恒》、《石头与天空》等。1956年,希梅内斯荻诺贝尔文学奖。 蟋蟀之歌 晚间散步的时候,柏拉特罗和我都非常熟识蟋蟀的歌声。 蟋蟀在黄昏时的第一支歌是犹疑、低沉而粗糙的。他转调了,他向自己学习,跟着,一点一点的升到正确的音高上去,仿佛在寻找切合那个时空的和谐。忽然间,当透明的天空中星星都出来的时候,他的歌声便获得了一种旋律式的甜蜜,像随意摇荡的钟声。 清新的紫色的凉风来了又走了,夜的花朵在尽情开放,在天地交会的蓝色田畴上,一种圣洁的精华正飘过平原。蟋蟀的歌愈唱愈开心,响彻整个村野,像影子的声音。他再也不犹疑,再也不沉默了。就像把自己流淌出来一样,每一个音符都是另一个的双生兄弟,有一种黑水晶似的血缘关系。 时光安详地度过。世界上没有战争,工人酣睡着,远处天空的景象到达了他的梦境。在爬山虎丛中,靠着墙边也许有狂恋着的情人,眼神与眼神正互相交融。小块地上盛开的豆花,向城镇吹送着轻柔的芬芳的消息,这种消息,仿怫来自一个无拘无束,心灵开放而感情微妙的青春期少年。青青的麦子,摆动在月光中,迎风而叹息,在晨早两点、三点、四点的时刻。蟋蟀的歌声一度唱得那样悠长,现在却消逝了。 又唱起来了!啊,那清晨的蟋蟀之歌!我和柏拉特罗冷得发抖,正沿着那条露水凝霜的小径回家睡觉。月正落,红而渴睡。现在,那歌声正为月色而步履浮荡,为星辉而沉醉欲睡,浪漫、神秘而丰盛。然后是那一大片令人沮丧的云,镶着悲哀的紫蓝色的边,缓缓地把白天从海面上拉上来。 古 泉 永恒的白映衬着小松林永恒的绿;在黎明的玫瑰红与蓝色中,是白的;在黄昏的金色与靛紫中,是白的;在黑夜的绿与淡蓝中,依旧是白的,常常是白的,柏拉特罗,那古泉。你常常看到我那样长久地伫立在那里,这道泉,像一块拱心石或一座坟,包纳着整个世界的挽歌,那就是,一种属于生命的真实感。 在里面,我看见过巴特农神殿、金字塔,和所有的教堂。每当我看到一口泉,一座宏伟的陵墓或一道有圆柱的门廊,那持恒不断的美总使我睡不安稳,在忽眠忽醒间,这些事物的形象和那道古泉交替显现。 在我来说,这道古泉是每一样事物的出发点和回归处,和四周的景物是如此协调;那单纯的和谐是如此接近永恒;光与色全归于此,在其人几乎可以随手抓到生命的整个宝藏,就像抓到水那么容易。博克林(Bocklin)在希腊画过它;佛里·路易斯(Fraylouis)翻译过它;贝多芬喜悦的泪水浸湿过它;米盖朗基罗把它交给罗丹。 它是摇篮和婚礼;它是歌谣和十四行诗,是现实和喜悦;它是死亡。 今晚,柏拉特罗,它是死寂,像大理石的肌肉,在柔和而喁喁私语的暗绿之间;死寂,当它从我灵魂中抽取我永恒的流水。 傅一石 译 □读书人语 如果说《蟋蟀之歌》是自然与生命的音乐,《古泉》则是一泓滋育心灵的圣水。音乐、水、女性,是这位西班牙诗人最难忘怀的意象和主题。散文诗,诗的散文,在散文中再也难找到希梅内斯笔下这样的诗意了。蟋蟀的歌儿“在寻找切合那个时空的和谐”,音符之间竟“有一种黑水晶似的血缘关系”,而且还伴随着“清新的紫色的凉风”,音乐与色彩之美交融,流过“蓝色田野”,遂又汇入《古泉》。古泉是“每一样事物的出发点和回归处”,也是五彩缤纷的永恒;是“死寂”,却又传达着难以言喻的生命感,抑或,这也就是诗人一向倾心的“响亮的寂静”。1956年,希梅内斯获诺贝尔奖,同时也得到了这样的评语:“为高尚的心灵和纯净的艺术树立了一个典范。”评语的概括性当然极高,但用以领会这两篇散文却也并非大而无当。柔丽清纯的“激情之流”,既是他的诗,也是他散文的艺术特色。 【高海涛】 阿莱桑德雷 1898-1984 维·阿莱桑德雷,西班牙诗人,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塞维利亚。童年在马拉加度过,十一岁迁居马德里。在大学学习法律,同时在商业学校就读。1928年发表第一部诗集,1950年成为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主要作品有《毁灭或爱情》、《如唇之剑》、《土地的感情》、《天堂的影子》、《我最好的诗》等等。 回忆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 人们把费德里科比作孩子,其实也可以把他比作天使、水(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的心洁净如水”),比作岩石;在最激动的时刻,他无所顾忌,大嚷大叫,像森林一般神奇。每个人对他都有不同的看法。在我们这些爱他,同他朝夕相处的人眼里,他始终是同一个人,但又像大自然那样变化不已。上午,他同田野的溪水那样笑着欢畅、澄澈,没完没了,仿佛刚用溪水洗了脸回来。白天,他叫人联想起凉爽的田野、绿色的山坡、绵亘的平原、赭色土地上飒飒作响的灰色橄榄树;这一连串西班牙的景色的变化要根据时间、他的心情、他眼里的光芒,也许还有他面前的人而定。我曾在深夜见他突然出现在神秘的阳台栏杆后面,月光同他交融,把他的脸映成银白色;我觉得他的手臂似乎支撑在空中,但他的脚扎在时间和世纪里,扎在西班牙土地深不见底的根系,探寻那在他眼睛、嘴唇和眉宇间燃烧着的深邃的智慧。不,那时候他可不是孩子。他多么老,多么“古老”,多么神奇而不可思议!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我要说,只有已经成为石雕像的某个安达卢西亚的老“歌手”、某个老“舞女”才能同他相提并论。只有一座地老天荒、在朦胧夜色中隐约可见的遥远的安达卢西亚山峰才能同他攀比。 谁也不能给他下个定义。他的存在也许只能同拔地而起的台风相比,他始终叫人联想起朴素的自然力。他像海滩上的贝壳那么稚嫩。他大笑时,黝黑的脸庞又像枝叶猛烈摆动的树那么天真。他怀着火热的希望,生来就向往自由。他捍卫未来的本能如此强烈,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天才:歌德。只有一个区别:就是那位巨人能冷静地控制自己复杂的本能和激情,驱使它们成为替他智力活动服务的精确的齿轮,而这一点费德里科却做不到。费德里科才华横溢。他的生活同他的作品和谐协调,是自由的胜利;生活和作品之间的精神和肉体的交流是如此经常、如此热烈和丰饶,以至永远难分难解。在这方面,以及在许多其它方面,他叫我想起了洛佩。 费德里科超然物外,在生活中仿佛毋需凭借,他像是长翅翼的精灵,在朋友们眼前来来去去,遍施恩惠,使人们感到幸福,随即又像光一般倏然离去(他确实也光彩夺目);人们在费德里科身上首先看到的是他强大的魅力,他能排除忧伤,像魔术师似的唤起欢乐和对生活的热爱,他是黑暗的克星,他的出现能驱逐阴影。但是有时候我喜欢独自回忆另一个费德里科的不为大家所知的形象;我喜欢回忆悲哀时的崇高的费德里科,孤独和充满激情的费德里科,在他的使人眼花缭乱的成功生活中,这一面是难得看到的。我先前曾提到他在夜间的情形,他的头部被月光映得几乎成了黄色的岩石,仿佛凝聚着往昔的痛苦。“你为什么悲哀,亲爱的?”月亮似乎在问他。“使我悲哀的是世界,世界和人,人的肉体和心灵,包括我自己以及同我息息相通的别人。” 深夜,费德里科同朋友们在街上溜达,或者在小酒店(他这么称呼)、饭店里混杂在人们中间之后,远游归来似的,从欢乐回到了活生生的世界和痛苦的严峻的现实。诗人或许是一些躯体没有界限的人。他突如其来的、长时间的沉默和河流的沉默相似,深夜时,像浩淼的河流那般深沉,只感到血液、回忆、痛苦以及当时同他融合的别人心脏的搏动,在他的躯体和心里流淌,正如汇成河流的百川给了河流的躯体,但没有界限。费德里科沉默的时刻正是诗人的时刻、孤寂的时刻,但这种孤寂是恢宏的,因为此刻诗人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延伸和扩展。 他的心并不真正欢乐。他能享受宇宙的一切欢乐,但如同所有伟大的诗人,他内心深处并不如此。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飞翔在生活中的五彩缤纷的禽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热情洋溢,他的强烈的爱和痛苦使他崇高的形象日益崇高。他爱得深,某些浅薄的人却不认识这一品质,他为爱而痛苦,这一点可能谁都不清楚。我一直记得他去格拉纳达之前 把他最后的抒情诗朗诵给我听的情景,我们没有看到这部作品的完成。他把《隐秘的爱的十四行诗》念给我听,非凡的激情、热忱、幸福、痛苦,是奉献给爱情的纯洁而炽烈的纪念碑,是诗人陨灭时刻用血肉和心灵写成。我大为惊异,不由得瞪着他,脱口喊道费德里科,多么美的心!它有多少爱,受了多少苦。”他瞧着我,像孩子似的笑了。我这样说时,表达的也许不仅是我自己的想法。假如那部作品没有散佚,假如为了西班牙诗歌的光荣和西班牙语言存在期间世世代代的享受,原稿有幸仍保存在某个地方,那将有多少人会知道、学习和了解诗人非凡的才能和他无与伦比的心灵的深邃和崇高。 □读书人语 许多人都写过“诗人之死”,莱蒙托夫写过,帕斯捷尔纳克写过,为普希金,为马雅可夫斯基,作为主题,它是“来自俄国的爱情”,而现在,阿莱桑德雷却写出了另一种格调,它表现了来自西班牙的“生命的悲剧意识。”(乌纳穆诺语)。加西亚·洛尔卡,这位富于南方色彩的安达卢西亚歌手,以约热似火的悲歌为民主自由而奋斗的诗人,1936年死于法西斯党徒的长枪之不。但他的朋友却似乎不愿谈起这些,文中没有提到死,没有提到法西斯,这是另一种控诉,是生命意义上的。洛尔卡在朋友的心目中是一个“古老”的精神存在,他扎根在“时间和世纪里”,扎根在“西班牙土地”的深处;他是一个“孩子”,又是朴素而伟大的“自然力”,是欢乐和热爱的精灵,又是生命的痛苦本身。也许,这篇散文会让人想起洛尔卡自己的诗,如《黑色痛苦谣》,在西班牙式的激情叙述和如此丰富与陌生的隐喻和转喻之中,卡洛尔和他的诗向我们走来,并成为我们秘密的知己,每当想起,我们也会像散文的作者那样说费德里科,多么美的心!它有多少爱,受了多少苦。” 【高海涛】
  1. 1指洛佩·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诗人、剧作家。
  2. 加西亚·洛尔卡于1936年7月16日离马德里去格拉纳达,同年8月19日遭占领该城的法西斯分子杀害。
拉格洛夫 1858—1940 塞·拉格洛夫,瑞典女作家,19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有长篇小说《古斯泰·贝林的故事》、《耶路撒冷》等,还有童话故事《骑鹅旅行记》,后者被认为可与安徒生童话相媲美。 午 睡 拉格洛夫中尉认为,孩子们要长得健康结实,长大后能成为有用的和能干的男人和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求他们养成午睡的习惯。抱着这种信念,在吃过午饭之后,他总是带着两个最小的孩子到农庄办事处去,那是在另一幢建筑物里面,隔住宅并不太远。 办事处是一间很大的屋子,看起来好像和马尔巴卡时代牧师们的居室一样,那时它被用来作为办公室和书房。在屋子的一端,靠近窗口处,有一张黑色的皮沙发椅,在它前面是一张长椭圆形的桌子。在一堵墙边有一个床铺,一只黑皮椅,一张漆成黑色的巨大的胡桃木写字台和一个高大的有许多抽屉的柜子。在另一边还有一张床,一只黑皮椅,和用瓷砖砌成的壁炉。在壁炉上边的墙壁上,挂着三个鸟类标本,一只用海豹皮制成的猎袋,一把马上用的大手枪,一把击剑用的钝头剑和一把坏了的军刀。在这些武器中间,还有一对巨大的鹿角。靠近门边,一边是总是挂着布帘的壁橱,另一边是一个书柜。壁橱下边,有一只中尉的用铁皮包裹的橡木箱子,一只团队的会计用过的箱子,其中有一只角已经烧焦了一点儿。 在书柜里,中尉保存着他的一些帐本,另外还有两代人用过的学校教科书。好些本《欧洲文艺》年刊和荷马、西塞罗 、李维 的作品挤在一起。彼得大帝和腓特烈大帝的历史,由于它们那暗褐色的厚纸板装订的封面,也被流放到了这儿。这儿还有威廉·封·布劳恩的著作—不过这些著作不是因为封面的原因,而是由于其他的原因。地板上放着一些测量仪器,那是中尉在边界上工作时留下来的;此外还有几只小箱子,放着钓鱼用具和零碎物品。 走进办事处之后,中尉和他的两个小女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驱赶苍蝇。门窗全部打开了。中尉拿起一条毛巾挥舞着,两个小女孩解下她们的围裙开始击打空气。她们爬上椅子和桌子,东挥西舞,因为那些嗡嗡的苍蝇飞来飞去,似乎决心要留下来,不过,终于还是把它们赶走了,门和窗都关了起来。 然而还是有一只苍蝇没有被赶走,他们把它叫作“办公室的老苍蝇”。它对每天一次的驱赶已经习惯了,完全知道怎样躲避驱赶。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它就从藏身之地跑了出来,停留在天花板上。 中尉和两个女孩没有对它再进行新的驱赶,因为他们都知道它是过于机敏了,他们决不能把它赶走。于是他们着手进行午睡之前的第二件事。女孩们放好两个皮枕头,并在沙发椅上放一只矮枕头,中尉可以把头枕在上面休息,他伸长了身子,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接着,女孩们尖声叫喊着,扑到他的身上。他把她们抛掷起来,好像她们是两只皮球;又摆弄着她们,好像她们是两只好玩的小狗。她们则扯他的胡须,弄乱他的头发,并且爬到沙发上,和他开各种各样的玩笑。 当中尉认为孩子们已玩得够了,就拍拍手,说:“别玩了。” 怎么能够呢?孩子们继续玩着,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沙发,被抛开又被拉回来,尖声叫着,大声嚷着。 过了一会儿,中尉第二次拍手说:“真的别玩了。” 然而这次拍手也没有见效,同样的嘻闹继续着,伴随着叫声和笑声,直到中尉第三次拍手说: “好了,真真的别玩了。” 两个女孩立刻停止了吵闹,各自上了自己的床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中尉开始打鼾。他的鼾声并不很大,但足以使两个孩子睡不着觉,尽管中尉要求她们要养成午睡的习惯。 孩子们是不准离开床铺,也不准相互谈话的,只能够静静地躺在床上。而她们的目光却在满屋子里打转。她们瞧着地板上的破垫子,分辨着妈妈和姨妈的旧衣服,这些衣服已被裁剪成了地毯。她们瞧着马尔姆伯格将军的肖像,它挂在墙上的两幅描绘战斗场景的油画中间。她们瞧着墨水瓶和笔,鹿角和猎袋,钝头剑和那把著名的被称为“杀兔者”的枪。她们瞧着床单上的图案,数着墙纸上的星星,看着地板上留下的钉头和窗帘上的方格花纹。时间过得真是太慢了!她们听见了别的孩子们发出的愉快的叫声,他们的年龄大了点,可以不必被迫午睡了。他们四处跑动,幸福而又自由,大口大口地吃着樱桃、醋栗和青苹果! 两个小女孩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那只“办公室的老苍蝇”上。它正在中尉的面孔四周嗡嗡叫着,尽其所能发出喧闹之声。如果它能够一直这么嗡嗡下去,就一定会把他弄醒! 夏月 译 □读书人语 读《午睡》不由得想到“读书疗法”。据悉国外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对病人实行“读书疗法”,即在药物、器械等治疗的同时,让病人阅读规定书刊,肉体治疗与精神治疗双管齐下,效果非常好。治疗所选书刊涉及方方面面,而诸如诗歌、小说、散文等文学类书藉则在首选之列。我猜《午睡》一定会被“读书疗法”的实践者看中! 它篇幅短小,却传达给人饱满盎然的生活情趣。《午睡》是一个形式,在这一形式下所有内容都那样充实,在这一形式下父亲与女儿互爱着,在这形式下睡得着与睡不着都那样美好,在这形式下对待苍蝇都超越了生理上的感觉。能负荷充实内容的形式,谁又能忽略它呢? 它笔法简单,仅仅是白描式的叙写,却活画出一组栩栩如生的人物。父亲,淳朴、宽厚、温和、甚至有些可笑,然而他不失威严;一双女儿,活泼、顽皮、谐谑却能适可而止,她们使劲儿拿出的克制能力,让人不自觉地产生无法言传的怜爱之情。 到达过至高点的回归绝不等同于原地踏步。《午睡》篇幅短小,那是以少总多的短小;《午睡》笔法简单,那是寓含技巧、包孕高明的简单。读这样的作品怎能不陶冶情性?让我们也尝试“读书疗法”吧! 【木华】
  1. 西塞罗(前106—前43),罗马政治家、作家。
  2. 李维(前59—后17),罗马历史学家。
拉格奎斯特 1891-1974 派﹒拉格奎斯特,瑞典诗人,剧作家、小说家。1940年当选为瑞典文学院院士。1951年获诺觅尔文学奖。其作品中象征主义与表现主义色彩杂然并存,主要表现善与恶的斗争,并坚信人类最终能战胜邪恶。有诗集《痛苦》、《刽子手》、《侏儒》、《巴拉巴》等。 父亲与我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时我快满十岁,父亲搀着我的手,一块儿去森林,去那里听鸟的歌声。我们挥手同母亲告别,她留在家里,因为要做晚饭,不能与我们同去。太阳暖暖地照着,我们精神抖擞地上了路。其实,我们并不把去森林,听鸟鸣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像有多么稀奇或怎么的。父亲和我都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长大的,熟悉了它的一切,去不去森林,是并不打紧的。当然、我们也不是今天非去不可,只是乘礼拜天,父亲休息在家罢了。我们走在铁路线上,这里一般是不让走的,但父亲在铁路工作,便享受了这份权利。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直接去森林,无需绕圈子、走弯路了。 我们刚走入森林,四周便响起了鸟雀的啁啾和其他动物的鸣叫。燕雀、柳鸾、山雀和歌鸫在灌木丛里欢唱,它们悦耳的歌声在我们的身边飘荡。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银莲花,白桦树刚绽出淡黄的叶子,松树吐出了新鲜的嫩芽,四周弥漫着树木的气息。在太阳的照射下,泥土腾起缕缕蒸气。这里处处充满了生机。野蜂正在从它们的洞穴里钻出;昆虫在沼泽地里飞舞;一只鸟突然像子弹似的从灌木丛中穿出,去捕捉那些虫类,而后,又用同样速度拍翼而下。正当万物欢跃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我们跨到路基旁,父亲把两指对着礼帽,朝车上的司机行礼,司机也舞动一只手向我们回敬。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的。我们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枕木上的沥青在烈日的曝晒下正在溶化。这里交杂着各种气味,有汽油的,有杏花的,有沥青的,也有石楠树的。我们迈着大步,尽量踩在枕木上,因为轨道上的石子太尖,会把鞋底磨坏的。路轨两旁竖着一根根的电线杆,人从旁边擦过时,它们会发出歌一般的声音。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蓝透明,不挂一丝云彩。父亲说,这种天气是不多见的。过不久,我们来到铁轨右侧的燕麦地里。我们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佃户,有一块火种地。燕麦长得又整齐又稠密,父亲带着行家的表情观察着它们,随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那时,我对农家之事不怎么懂,因为我长时间住在城里。我们走过一座桥,桥下的小河很少有过这么多的水,河水在欢腾着流动。我们手拉着手,以免从枕木间掉下去。过桥一会儿,便到了护路工的小屋,小屋掩映在浓密的翠绿之中,四周是苹果树和醋栗。我们走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他们请我们喝牛奶。然后,我们去看他们养的猪、鸡和盛开着鲜花的果树。看完了,又继续赶路。我们想去那条大河,那里的风景比哪儿都好,而且很别致。河流蜿蜒着北去,流经父亲童年的家乡。我们通常得走好长的路才返回,今天也一样。走了很久,几乎到了下一个车站,我们才收住脚。父亲只想看看信号牌是否放在不适当的位置,他真细心。我们在河边停了下来,河水在烈日下轻缓地拍击着两岸,发出悠扬的声音。沿岸苍苍的落叶林把影子投在波光涟涟的河面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明亮、新鲜。微风从前面的湖上吹来。我们走下坡,顺着河岸走了一阵,父亲指点着钓鱼的地方。小时候,常常一整天地坐在石上,垂着鱼杆静候鲈鱼,但往往连鱼的影子都见不着。不过,这种生活是很悠闲快活的。但现在没时间钓鱼了。我们在河边闲逛着,大声笑闹着,把树皮抛入河里,水波立刻将它们带走,又向河里扔小石块,看谁扔得远。父亲和我都快活极了。最后,我们感到有点累了,觉得已经尽兴,便开始往家里走。 这时,暮色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几乎快变成一片黑色。我们加快起脚步,母亲现在一定焦虑地等待我们回家吃饭。她总是提心吊胆,怕有什么事会发生。这自然是不会的。在这样好的日子里,一切都应该安然无事,一切都会叫人称心如意的。天空越来越暗,树的模样也变得奇怪,它们伫立着静听我们的脚步声,好像我们是奇异的陌生人。在一棵树上,有只萤火虫在闪动,它趴着,盯视黑暗中的我们。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但他根本不看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们走上那座桥,桥下可怕的声响仿佛要把我们一口吞掉,黑色的缝隙在我们的脚下张大着嘴,我们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劲拉着手,怕从上面坠下去。我原以为父亲会背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我们继续走着。黑暗中的父亲神态自若,步履匀稳,他沉默着,在想自己的事。我真不懂,在黑暗中,他怎会如此镇定。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四下一片黑暗,我使劲地憋着呼吸。那时,我的肚里早已填满了黑暗。我暗想:好险呵,一定要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铁轨徒然地斜着,好像陷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电线杆魔鬼似的伸向天空,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语,它上面的白色瓷帽惊恐地缩成一团,静听着这些可怕的声音。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一切都像是奇迹,一切都变得如梦如幻,飘忽不定。我挨近父亲,轻声说: “爸爸,为什么黑暗中,一切都这样可怕呀?” “不,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拉住我的手。 “是的,爸爸,真可怕。” “不,孩子,不要这样想,我们知道上帝就在世上。” 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么孤独,仿佛是个弃儿。奇怪呀,怎么就我害怕,父亲一点也没什么,而且,我们想的不一样。真怪,他也不说帮助我,好叫我不再担惊受怕,他只字不提上帝会庇护我。在我心里,上帝也是可怕的。啊,多么可怕!在这茫茫黑暗中,到处有他的影子。他在树下,在不停絮语的电话线杆里——对,肯定是他——他无处不在,所以我们才总看不到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我的心紧缩成一团,好像黑暗闯了进去,并开始抱住了它。 我们刚走到铁轨转弯处,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猛地从我们的背后扑来,我们从沉思中惊醒,父亲蓦地将我拉到路基上,拉入深渊,他牢牢地拉着我。这时,火车轰鸣着奔来,这是一辆乌黑的火车,所有的车厢都暗着,它飞也似的从我们身旁掠过。这是什么火车?现在照理是没有火车的!我们惊惧地望着它,只见它那燃烧着的煤在车头里腾扬着火焰,火星在夜色里四处飞窜,司机脸色惨白,站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像,被火光清淅地映照着。父亲认不出他是谁,也不认识他。那人两眼直愣愣地盯视前方,似乎要径直向黑暗开去,深深扎入这无边的黑暗里。 恐惧和不安使我呼吸急促,我站着,望着眼前神奇的情景。火车被黑夜的巨喉吞掉了,父亲重新把我拉上铁轨,我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说: “奇怪,这是哪辆火车,那司机我怎么不认识?”说完,一路没再开口。 我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栗,这话自然是对我说的,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猜到这话的含意,料到了这欲来的恐惧,这陌生的一切和那些父亲茫然无知、更不能保护我的东西。世界和生活将如此在我的面前出现!它们与父亲那时安乐平安的世界截然不同。啊,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它们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冲撞、燃烧。 李 笠 译 □读书人语 1951年,当拉格奎斯特被授予诺贝尔奖的前夕,他或许已意识到同行们(他本身即是瑞典皇家学会会员)可能要赠给他这样的评语在作品中努力解答人类面临的永恒问题。”因为他的答词是如此的契合——无论作诗还是写小说,他主要关心的是人的“生命之谜”。 仅就这篇散文来说,“生命之谜”的主题意向也是明确的。它提供了两个世界的对比:白天,和谐的大自然,森林、农田、铁路,一切都是“父亲与我”所熟悉的;而夜晚却变得奇异可怕,充满了危机和突兀的预感,火车像“魔王”一样掠过“孩子”,并且父亲“不认识”它的司机。当然,这只是作者童年一刻的瞬间体验,但一个未知世界在无边黑暗中的突然显现似乎也影响了他以后的文学与生命情调的选择,如对善与恶问题的长久思索。父亲的形象在此也至关重要。写父亲的散文很多(散文总属于父亲,诗和小说则是母亲的领地),但在拉格奎斯特笔下,父亲是有更多的“表现”与“象征”的意义,一个外在于父亲的世界,不是散文的世界,也就“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也许正因如此,父亲才是我们的精神导师。 【高海涛】 别卡宁 1902-1957 别卡宁,芬兰工人出身的著名作家。自学成才,1955年成为芬兰科学院院士。主要作品有长篇《拓荒者》、《在工厂的阴影下》、《祖国的海岸》、《失去了的岁月》等。 遥远的岛 在天气晴和的日子,辽阔的水面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孤独的小岛;打从汉奈斯和别卡记事的时候起,他们就总是对那个岛怀着永不减退的兴趣。岛上密密层层长着一片茂密的、异常高大的松林,因此小岛宛若一束绝妙的花束,插在一望无垠的大海花瓶里。它从早到晚一直沐浴在阳光之中。当太阳的巨轮在东方天际刚一露头,这一瞬间,阳光就已经在爱抚小岛与那些参天大树的树梢了;而当红日西沉的时候,它又仿佛依依惜别,用熊熊燃烧着的余晖把那些树梢染得红艳艳的。风和暴雨在小岛上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猖獗。不管风从哪边吹来,无依无靠的小岛总是怀着快乐而轻信的态度迎接它。每当风暴大作,海浪撞击着岸边的岩石,浪花四溅,几乎一直飞上松树梢头。风在浓密的树冠间狂暴、凶狠地猖狂肆虐。阴雨的时候,小岛仿佛裹在一片灰蒙蒙的雾幕里,看起来真是神秘之至,简直像一个谜。秋天,树林被红红黄黄的斑点装点得绚烂多彩,渐渐地树叶都落光了,小岛上挺拔俊秀的松树却仍然像往常一样,在秋日浪花飞溅的寒波上巍然耸立着——朝气蓬勃,郁郁葱葱,青翠欲滴。而冬天,当大海冰封,雪为万物盖上一层白毡的时候,小岛就穿上一身冰霜的盛装,宛如披上豪华的王袍,上面千百万灿烂发光的钻石,变幻莫测,异彩纷呈。 “真有意思,在近处它像什么样呢?”两个孩子多次互相询问。如果能在岛上走一走,尽情地欣赏从早到晚在岛上照耀着的太阳,在那儿茂密的树林里、凉爽的树荫下休息休息,听听在它那没遮拦的海岸上纵情喧嚣的雄壮的风声,在它那密林可靠的保护之下体验一下暴风雨猖獗的滋味——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他们竭力想探听小岛上的情况,常常向父亲提出一连串无穷无尽的问题,然而得到的却只是一些很简短的回答。小岛实在是太没有价值了,怎么能引起一个成年男人的兴趣呢。父亲捕鱼的时候,有好几次把船停泊在岛边,然而他在那儿甚至找不到一处稍微像样的避风的地方。小岛四周部是暗礁,因此就是乘小船也很难驶近它那多石的海岸,而岛上的野生植物长得又那么迅速、茂盛,因此不拿着斧子,未必能深入小岛的腹地。这样一个小岛,有什么好谈的呢? 不过孩子们从远处用自己的眼睛眺望着小岛,他们决不能相信,它是像父亲所断言的那样索然无味。他们从前就已发现,世界上有不少事物,它们的美不能打动父亲的心。 夏日傍晚,当夕阳西下,鱼儿最爱吞饵的时候,他们常常手持钓竿,坐在一块他们挑中的海滨岩石上,看到小岛四周的海水有时好似一片大火,熊熊地燃烧着,落日的色彩变幻不定,水面上也异彩缤纷,令人为之目眩。随着太阳逐渐下沉,落日的余晖也逐步升高,照耀着小岛上的树林,最初是全部,后来仅仅照着树梢,终于一声不响、不知不觉地消失在高空之中,让位给黑夜的暗影了。而早晨,在黎明的雾霞里,小岛仿佛突然升到空中,恰似悬在浩瀚无际的海天之间。不,它跟旁的海岛都不一样。只要朝它看上一眼。就足以产生无法抑制的愿望,想要到那儿去一趟了。随便什么时候,随便什么季节,它都会引起幻想。如果在晨雾弥漫的时候,或者是在晚霞的光辉里,或者是当秋天的暴风雨在小岛上猖獗的时候,要不就是在晴朗、严寒的冬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看到过它的话,它就不会不在夜里来到你的梦中。 孩子们的思想里片刻也忘不了这个小岛,而且有一天他们觉得:他们简直是非到那儿去一趟不可了——这是不足为奇的。 不过怎么去呢?路很远,父亲极其严格地禁止孩子们用船,他们也不敢违抗他的禁令。那么怎么办呢?因为要到那个小岛,只能从海上去——坐船或者是从冰上走过去。这么说,没有任何旁的办法了——得等到冬天。 大家都知道。当你等待着什么的时候,时间是多么漫长难捱。每天早晨,孩子们一睡醒。首先就要跑到岸边去瞧一瞧——今天那儿怎么样了。夏天在他们眼中失去了它所有的魅力。他们不再玩夏天玩的游戏了,只是迫不及待地找寻它即将结束的标志。美好的夏天只是引起他们的不满,败坏他们的兴致。然而他们是多么高兴地欢迎暴风雨和寒风,欢迎这些即将来临的秋季的信使啊。捕鱼,在树林里散步,和父亲一起划船,那些有一窝正在成长的小鸟的鸟窠,浆果和其他夏天的礼物,已经都不能叫他们高兴了。他们整天都被一个唯一的念头纠缠着,控制着:到那个遥远的、海涛中孤独的小岛上去。白天,他们的幻想把一切能想象得出的奇迹都带到那儿。每天夜里,他们都要在梦中完成到岛上去的远征,而那儿,异乎寻常的奇遇正在那些中了魔法的密林里等待着他们。 在这一年,他们学会了观察夏天怎样变成秋天,秋天怎样变成冬天。白昼怎样渐渐变短,黑夜怎样越来越长。夏天怎样几乎不知不觉地变得凉爽起来,海洋、天空和树林怎样变换它们的颜色。风怎样渐渐地猛烈起来,它的喧嚣声怎样变得日益凶狠;由于风的变化,空气和水怎样越来越冷,屋边的花朵日渐凋零,树林里小鸟的啁啾声也渐渐平静下来,终于完全沉默了;鱼群也离开海洋,游向很久还能保持着温暖的辽阔的深水里去。有一次,夜里晴空万里,繁星密布,早晨却突然变得那么冷,已经不能光着脚出去了。树叶渐渐发黄,草像被火烧过似的,变成棕色,而且疲倦地弯向潮湿的地面。连绵的秋雨洒遍大地:树林,田野,房屋——一切,一切。沟渠变成湍急的洪流,水在道路上冲出许多小沟,小坑,在坑坑洼洼的地方积成许许多多池塘,终于深入地下,注入秘密的泉源。 这时候小岛在不断咆哮着的大海的怀抱里呆呆地一动不动。它那令人神往的岸边,浪花飞溅,随便在什么旁的地方,浪花都绝不会飞得那么高。如果你想认真体验一下秋日暴风雨的威力,那么不是在旁处,而正是要在那里体验! 有一天早晨,所有的池塘和水洼都结了冰。两个孩子欢欣若狂地跑去试试冰的牢度。现在可不会久等了! 天空变得日益灰黯,一天比一天惨淡、阴沉。寒冷而鲜艳的红霞整天整天地挂在天边;雨天,乌云几乎就落在树梢上面,于是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压缩起来了。小岛似乎离得更远了,只是在灰蒙蒙的雾霭中,隐隐约约若隐若现。不过只要天一放睛,它立刻就又显示出它全部壮丽的奇景,炫耀雄伟的松林青葱可爱的颜色了——就连夜里最凛冽的严寒也丝毫不能损害它。 终于大海也结冰了。最初是海湾蒙上一层闪闪发光的暗绿色薄膜,渐渐地冰的边界越来越伸进辽阔的大海;风暴几次摧毁冰面,把它摔成无数响声清脆悦耳的碎片,不过只要风一停,冰就又执拗地向深水推进了。有一天早晨,到小岛去的桥已经架好了。暗黑色闪闪发光的冰面远远伸展到地平线那边,在十二月寒冷的阳光下光彩照人,好似一块磨光的钢,又像一面广阔无边的镜子,映出许多岛屿。孤独的小岛被它自己的倒影和在高高的树梢上燃烧着的阳光团团围住,在这面镜子上巍然耸立着,俨然是一片海市蜃楼,它像凝固不动的童话,像一块巨大的宝石,又像你曾在梦中见过的奇迹。 不过汉奈斯和别卡盼望的日子还没有来到。冰还不够坚固。 在这以后,一连下了好多天雪。不久一切就都变成了一片耀眼夺目的银白色。冬天到了。 这期待已久的日子、实现理想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两个孩子用由于急不可耐而发抖的手拿出了滑雪板。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寒冷的阳光有如一片大火在天边燃烧着。到处一片雪白,一切都闪闪烁烁,灿烂发光。不过遥远的小岛光彩四射,比一切都更为美丽动人。整个小岛薄薄地盖上一层霜雪,在阳光中色彩瞬息万变,宛如童话中一颗巨大的钻石。阳光时而反射回去,点点闪光恰似蹦蹦跳跳的银星,整个小岛是那样光彩夺目,就连在远处望望它也令人为之目眩。 两个孩子偷偷地上路了。他们的心在战栗。冷彻骨髓的一月的寒风刺痛他们的面颊,使他们感到像火烧似的。遥远的太阳的寒光照得人眼花,可是毫无暖意。滑雪板滑得很顺利,孩子们看到前面就是在寒冷的闪光中变化万千的目的地,于是越来越鼓足劲头,继续向前滑去。他们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到了那个奇迹的岛上,而随着每一次挥动滑雪杖,它离他们就越来越近了。 他们曾那样日夜梦想的奇遇,令人头晕目眩的童话中的奇遇,当他们的脚踏上小岛的那一瞬间,这一切就都要实现了!所有他们读过的童话,所有他们梦想过的奇迹,千千万万的童话和奇迹,今天一定都会成为现实。他们的嘴笑得闭不拢,向太阳和灿烂发光的雪面冰凌微笑着,他们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只除了一点:今天是他们的节日,滑雪板正带着他们向遥远的小岛飞驰。 家里谁也没有注意他们出去。快到中午的时候,父母开始为孩子们不在而感到惊异,而且渐渐地越来越担心了。孩子们会这么突然地跑到哪儿去呢?于是到处去寻找他们:在房子附近,在他们通常玩耍的地方,可是到处都找不到。 当太阳的最后一束光线在遥远的小岛上逐渐熄灭的时候,孩子们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十分疲倦,神情严肃。在他们那少年人的心里带回了一个可怕的生活的秘密。他们的思想里再没有任何关于奇遇的想法。他们的心里再没有任何希望。他们已经不再向小岛眺望了,虽然在深红色的夕照中,岛上寒冷的闪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夺目。他们不再眺望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真实情况,赤裸裸的、阴郁而令人痛苦的真实:遥远的神话般的小岛原来只不过是一片不成样子的可怜的荒野,遍地砾石,遍地都是暴风雨遗留下的痕迹。那儿只有普通的泥土和石头,最常见的石头和泥土——和他们的脚每天踩着的泥土完全一样,甚至还要差一些,更加粗糙,更加贫瘠。岛上的树林里也是一些最普通的树木,最常见的松树,高大的褐色树干耸立在乱石之间,生着弯曲的、被暴风雨折断的树枝。 不,他们再也不想看那个小岛了,无论是今天,还是旁的日子——永远,纵令生活突然变得千百倍阴郁,枯燥无味和毫无意义。 这天晚上,他们躲在自己的床上悄悄地哭了,背着父母,甚至互相隐瞒着。他们伤心地痛哭,不能回答自己,为什么他们这么难过,为什么睡梦不肯来临。 非 琴 译 □读书人语 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对生活、对我们周围的一切充满诗意的理解,是童年赋予我们的伟大馈赠。”在此,芬兰作家别卡宁《遥远的岛》,则可以看作是对童年本身“充满诗意的理解”。小岛在两个孩子的想象是极美的,但父亲却不相信他们,而且“他们从前就已发现,世界上有不少事物,它们的美不能打动父亲的心。” 这是两个浪漫而抒情的孩子,诗一般的孩子,而作者对孩子眼中和心中世界的理解是十分深刻的。这篇情调别致、语言极为优美动人的散文,其实也可以视为一篇构思精巧、富有哲理韵味的小说。当两个孩子等到冬天结冰的曰子,“急不可耐”地滑向小岛,结果却带回了一个“可怕的生活的秘密”:岛上并没有充满“奇遇”的密林,而只有荒凉的父亲的“真实”。 也许,《遥远的岛》会使人想到英国女作家沃尔芙的《到灯塔去》,似乎都表现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永恒距离,但与后者的现代神话气氛不同,这篇小说式的美文还是给孩子们留下了希望:他们不会成为父亲,童年的梦境还会再来,童年的“馈赠”也将伴随他们一起长大。 【高海涛】 勃兰兑斯 1842—1927 G·勃兰兑斯,丹麦近代著名文学史家、评论家。毕业于哥本哈根大学,在欧洲享有盛誉。一生著述有33卷文学史及评论集,其中《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为中国从事文学工作的人所熟知。 人 生 这里有一座高塔,是所有的人都必须去攀登的。它至多不过有一百级。这座高塔是中空的。如果一个人一旦达到它的顶端,就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任何人都很难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这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他达到注定的某一级,预先他并不知道是哪一级,阶梯就从他的脚下消失,好像它是陷阱的盖板,而他也就消失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第20级或是第63级,或是哪一级;他所确实知道的是,阶梯中的某一级一定会从他的脚下消失。 最初的攀登是容易的,不过很慢。攀登本身没有任何困难,而在每一级上从塔上的了望孔望见的景致是足够赏心悦目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新的。无论近处或远处的事物都会使你目光依恋留连,而且瞻望前景还有那么多的事物。越往上走,攀登越困难了,目光不大能区别事物,它们看起来都是相同的。同时,在每一级上似乎难以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也许应该走得更快一些,或者一次连续登上几级,然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通常是一个人一年登上一级,他的旅伴祝愿他快乐,因为他还没有摔下去。当他走完十级登上一个新的平台后,对他的祝贺也就更热烈些。每一次人们都希望他能长久地攀登下去,这希望也就显露出更多的矛盾。这个攀登的人一般是深受感动,但却忘记了留在他身后的很少有值得自满的东西,并且忘记了什么样的灾难正隐藏在前面。 这样,大多数被称作正常的人的一生就如此过去了,从精神上来说,他们是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地洞,那些走进去的人都渴望自己挖掘坑道,以便深入到地下。而且,还有一些人的渴望是去探索许多世纪以来前人所挖掘的坑道。年复一年,这些人越来越深入地下,走到那些埋藏金属和矿物的地方。他们使自己熟悉那地下的世界,在迷宫般的坑道中探索道路,指导或是了解或是参与到达地下深处的工作,并乐此不疲,甚至忘记了岁月是怎样逝去的。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他们从事向思想深处发掘的劳动和探索,忘记了现时的各种事件。他们为他们所选择的安静的职业而忙碌,经受着岁月带来的损失和忧伤,和岁月悄悄带走的欢愉。当死神临近时,他们会像阿基米得 在临死前那样提出请求:“不要弄乱我画的圆圈。” 在人们眼前,还有一个无穷无尽的延伸开去的广阔领域,就像撒旦在高山上向救世主显示的所有那些世上的王国。对于那些在一生中永远感到饥渴的人,渴望着征服的人,人生就是这样:专注于攫取更多的领地,得到更宽阔的视野,更充分的经验,更多地控制人和事物。军事远征诱惑着他们,而权力就是他们的乐趣。他们永恒的愿望就是使他们能更多地占据男人的头脑和女人的心。他们是不知足的,不可测的,强有力的。他们利用岁月,因而岁月并不使他们厌倦。他们保持着青年的全部特征:爱冒险,爱生活,爱争斗,精力充沛,头脑活跃,无论他们多么年老,到死也是年轻的。好像鲑鱼迎着激流,他们天陚的本性就是迎向岁月之激流。 然而还有这样一种工场——劳动者在这个工场中是如此自在,终其一生,他们就在那里工作,每天都能得到增益。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变得年老了。的确,对于他们,只需要不多的知识和经验就够了。然而还是有许多他们做得最好的事情,是他们了解最深,见得最多的。在这个工场里生活变了形,变得美好,过得舒适。因而那开始工作的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成为熟练的大师只能依靠自己。一个大师知道,经过若干年之后,在钻研和精通技艺上停滞不前是最愚蠢的。他们告诉自己:一种经验(无论那可能是多么痛苦的经验),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一次彻底的调查,欢乐和忧伤,失败和胜利,以及梦想、臆测、幻想、人类的兴致,无不以这种或另一种方式给他们的工作也带来益处。因而随着年事渐长,他们的工作也更必需更丰富。他们依靠天赋的才能,用冷静的头脑信任自己的才能,相信它会使他们走上正路,因为天赋的才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相信在工场中,他们能够做出有益的事情。在岁月的流逝中,他们不希望获得幸福,因为幸福可能不会到来。他们不害怕邪恶,而邪恶可能就潜伏在他们自身之内。他们也不害怕失去力量。 如果他们的工场不大,但对他们来说已够大了。它的空间已足以使他们在其中创造形象和表达思想。他们是够忙碌的,因而没有时间去察看放在角落里的计时沙漏计,沙子总是在那儿下漏着。当一些亲切的思想给他以馈赠,他是知道的,那像是一只可爱的手在转动沙漏计,从而延缓了它的停止。 罗 洛 译 □读书人语 作为举世闻名的文学史家,勃兰兑斯大刀阔斧循序渐进,还是把人生“文学化”、“史学化”、“类型化”了。文学化:毕竟是比喻象征,扱有利于形象的直观接受;史学化:毕竟是借助以往的历史经验阐释,更显其深邃与久远;类型化:毕竟把生命的不同质地与色泽逐一甄别划分,以便让人生“对号入座”。其中既有文学家的想象发挥,又有史学家的理性归纳,还有社会学家的客观洞察。勃兰兑斯不愧为一代大师,其字里行间洋溢的智慧光泽愈见愈浓,它是一篇文学体的散文,又是一篇时事性的政论(其实二者谁能区分得清楚呢?)以丰富的思想内涵和生命激情“照亮了一个独特的世界”,而使这个“世界”的世人们有了把握自己生命进程的某种机缘和认识生命自我价值的可能,起码理论意义这样。 【宁珍志】
  1. 阿基米得(Archimedes,前287—前212),古希腊数学家、发明家。相传罗马人攻陷叙拉古城时,他正在沙地上画几何图形,不幸被杀。
海贝格 1857—1929 海贝格,挪威剧作家。在北欧文坛上,他是继易卜生和比昂逊之后,最引人注目的挪威作家。著有剧本《乌尔丽凯姑母》、《我需要保卫我的国家》、《人民议会》等。此外,他还写了不少散文作品,分为五卷出版。 男 人 “像法国人一样粗野”,这句话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句谚语。瞧瞧他们吧:他们在人行道上不肯给你让路,不肯把雨伞拿得低一点,在公共汽车或是在咖啡馆里不肯给你挪出一点儿空间——在全世界,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做的。 法国的男人只对娇美的女士、显赫人物、至亲好友和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人显得彬彬有礼。与此相反,意大利人是亲切而有礼貌的,他们很快便能理解你试图用有缺陷的意大利语向他们解释的一切。如果你在大街上向一个人提出问题,而他并不知道或不能确切回答,另一个人便会立刻走来,询问你需要什么,并向你提供信息。这时,我们挪威人会显得胆怯而有礼貌,而瑞典人是踌躇而有礼貌,单独一个丹麦人也是有礼貌的,但是只要有几个丹麦人在一起,他们就变得浮夸,显出哥本哈根的气质。德国人对此根本没有明显的态度,他们是满不在乎的。有一次我在锡耶纳 正要下火车,偶然遇到了这样一件事。在我的车厢里有一位英国太太和一位绅士。我们没有交谈过。但当我要离开车厢时,我看见那位太太转向那位绅士,那位绅士对我说:“别担心你的行李,我将从窗口递给你。”在我向他们表示谢意之后,我想:他们一定是普通的英国人,因为他们是这样的懂礼貌。 然而,这小小的亲切的行为却使我得益不少。因为那是一次枯燥无味的旅行,由于下雨和身体不适,我担心赶不上火车,害怕坐错火车,为旅馆费的昂贵而忧心忡忡。我还得极为吃力地把我知道的几个外文单词拼凑成一个句子去问路。那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快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一觉。正是在那样的时候,我更需要有那两位英国人来振奋我的精神,使我愉快地进入锡耶纳城。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被称作“贝拉”;热那亚叫作“苏佩芭”;可与之匹敌的威尼斯叫作“皇后”;罗马叫作“永恒之都”;米兰则被称为“格朗黛”——这些辉煌的名字都属于女人,公主和女神。锡耶纳是个男人。他的名字就叫锡耶纳。 当你访问一个城市,在那儿呆了几天,和它有了一些牵连和接触后,有时你便会感到你是在不断地寻求某种东西,你希望在访问不同的城市时能够看到各自不同的东西。 锡耶纳并不是殷勤好客的城市。它并不使你感到愉快。你不想在那儿流连徘徊,你只是简单地被填塞,填塞,处处感到受压抑,几乎使你失去了呼吸。 它高高偃卧在地平线之上,在三座大山上,这些山相互向中心倾斜,而中心就是这个城市的市场。从市场向四面八方蜿蜒向上,城市的街道弯弯曲曲,缠绕交织,仿佛是岩石上的沟痕。街道是空虚的,满是幽暗的阴影,街道两旁排列着众多破旧的房屋和巨大的宫殿。它的景色跟月球上的景色一样荒凉。再往上是黑暗而狭窄的小街,没有铺砌过的道路,没有树木,没有孩子们,甚至没有两尺平地,处处凹凸不平。城市的顶端,是陡峭的岩壁,从顶端向下通往四周远远的平野,险峻的峭壁在灿烂的阳光下泛着带蓝的白色。 在这阴暗城市的奇异景色中,一切事物的性格都变得雷同了。从那位于市中心的威势赫赫、不可征服的城堡(市政厅),向上穿过狭窄的重门和陡峭的阶梯,就到了杜阿莫,那里有一大片由阴郁的树木构成的森林。锡耶纳是坚毅不拔的,没有欢笑,内注于己而无视周围的世界。它没有丽装华服,没有珠光宝气。它是带着沟痕的巨大岩石、丛林和龟裂之地,它只依赖它自己。它既不责难别人,也不欠谁的情。 它似乎没有任何艺术感觉。它本身就是艺术,是米开朗基罗创造的艺术,就像梵蒂冈市西斯廷教堂中的《告知杰里迈亚》,或是佛罗伦萨市美迪奇教堂墓前的《黎明》。 锡耶纳是个坚毅、阴郁、冷漠,几乎是冷酷的男人。一开始你会怕他,以后会赞扬他,而最后会爱上他。他有一个独立的性格,在一切方面都忠实于自己,也许他并不是一个伟人,而是一个奇人。他的特点很少,然而他所具有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他是一个男人,这就是一切。而如果他微笑着,如果有阳光照耀在深深的沟痕上,你就会加倍快乐,因为这微笑显示出极大的勇气和力量。这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致我们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己变得像个孩子。 如果你在地球上的其他城市里,你能够和别人共享环绕在你四周的财富,那么在这儿,你却会安静地坐下来,孤寂一人,在沉思默想中喃喃自语:“了解锡耶纳的人是很少的。” 夏月 译 □读书人语 不同的地理条件创造着不同的地域文化,规定着不同的风土人情,这也是人们热衷于旅游的主要原因,游记文学也因此而繁盛。海贝格的《男人》是一篇旅行随笔。它的魅力在于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为他所要表达的内容——锡耶纳城的特点及作者对它的认识——确立了文题。一个没有丰富的旅游经验的人、一个没有充分的感受能力的人、一个对意大利其他城市没有了解的人是不会做到这一点的。这一比拟比那种对一个地方的十分细致的面面俱到的介绍与描绘更直感、更亲切。 男人——锡耶纳,文题与所负载的内容看似没有直接的关系,作者却找到了二者内在的相应点。尽管不同的男人各具特点,但不做作、不俏丽、不轻浮、不柔弱、不刻意修饰,自然、坦率、深沉、坚毅却是真正的男人应该拥有的基本素质。锡耶纳,这坐落在山岩中的城市,街道弯曲不直、路面凹凸不平,整个看来粗糙、阴暗、甚至荒凉,但让人感到的是它敢于正视自己、“在一切方面忠实于自己”,它敦厚、朴实,这与男人的品格真是异构同质!男人随处可见,那被作者喻为男人的锡耶纳城便会随时出现在读者想象中! 我们还可以换个角度领略这篇随笔的魅力:乍看文题,我们满以为作者会叙述某男人的二三事或就与女人相对的那部分人的共同点谈些真知灼见,看了内容才知道自己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然而,这错误又何尝不是作者故意让我们犯的呢?一个不懂得阅读心理、不考虑审美效果的作者会用这种方式吸引人吗? 【木华】
  1. 锡耶纳(Siena),意大利城市。
伊瓦什凯维奇 1894—1980 雅·伊瓦什凯维奇,波兰著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出生于乌克兰农村。早年就学基辅大学学习音乐和法律,遍游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等国。三次荣获波兰国家文学奖一等奖,1970年获列宁奖金。著述丰富,主要作品有诗集《明天收割节》、长篇小说《荣誉和赞扬》等。 夜宿山中 静有静的不同,并非千篇一律,静的含义与和谐,都在于跟闹的对比之中。各种音响可能在寂静出现之前就存在,也可能在寂静出现之后才到来。当你夏天住在一个小镇,酷热使你长夜难眠的时候,你多么盼望瞬间的宁静!就在坎坷不平的街道送走最后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和迎来第一声辚辚的送煤车声之间,也许有那么个短暂的片刻,你会如同坠入一个热烘烘的黑暗深渊之中。难以抗拒的失眠并没有离去,只是退到房中的一个角落窥伺着,只待那打破温馨的寂静的一声响动出现,便像带刺的蜜蜂一样飞扑过来。 再如火车到站后感到的寂静:当你走下车厢,踏上乡村小站的月台,当你坐进一辆轻便马车,车轮转动,悠悠前进的时候,你便已体会到一种静谧。静在晚饭前的鱼香里,在洋槐树下的淅沥雨声中,在远去列车的余声里等待你。然而,只有当你走进一间华丽的卧室,置身于蒙面的家具、床上簇新的被褥和一般“客房”中常见的那种古旧相片之间,当你推开窗户,给这久置不用的房间放进一点新鲜空气的时候,那种丁当作响、芬芳馥郁、温情脉脉的宁静才来到你的身旁。傍晚时分,可以依稀听见某处马厩传来的轻微的声息——也许是马儿尥蹶子,偶然还可听见两三声狗吠。随着晚霞消退,天空拉上一重厚幕,这时,大地的宁静才笼罩了你,给你以最温存的爱抚。 然而,山中的静却是一种非人间的、超凡脱俗的静穆,它已经不是在笼罩你,而是在压迫你了。矗立的巉岩似乎是自开天劈地以来便已凝固,它无声无息地向你逼视;山峰上融雪冻成的冰柱,有的从石崖的裂隙间垂挂下来,宛如一只只因长久乞求而疲惫的手;白天还在潺潺流动的山溪,到了夜里似乎不胜惊吓,沉寂在坚硬的山石和无情的天宇之间。从崖壁的每个石罅里,从稀疏的草地上的每棵草茎里,冒出来的都是那样的一种寂静。深山幽谷,万籁无声。你会觉得是由于缺乏空气的缘故,才使得一切音响都失去了生命,如同在星际空间,在这死一般的静穆里,夕阳缓缓西下,犹如一个失去了光芒的红色大球,沿着地平线滚去,隐没到隔山的谷地里;山间各种灰色的多面体顷刻之间染上了一层玫瑰色,宛如盖上了一层新苔,同腐烂的绿色地衣交织成一幅被剥夺了生命的暗淡画面;适才还在你身边低吟浅唱的山溪也喑哑了。只有当你朝着一股小小的山泉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它幽黑的水面,才能勉强听到淙淙的水声,仿佛是从地底向误入深山的你发出的一串低语。 到你抬起身来,光线和山影之间的界线已经模糊了,我们决定留在山中宿夜。 随之,静也起了变化。空洞的静穆似乎逐渐有了某种充实的内容,只是一时还不能理解它的含义。我仿佛翻开了一本用原始文字写的智能经书,明知它的内容肯定会打动我的心,甚至会使我笃信,但是,那古怪的文字却什么也不能说明。我只好默默把它放在一边,无精打采地去进行普通的宿夜准备。 不久,篝火便熊熊燃烧了起来,金黄色的火苗在悬垂的山峰的阴影里闪耀,虽说天空还算明亮,清澈如碧绿的玉石。我离开了篝火,离开了同伴,踏上随着山势逶迤宛转的野径,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山隘。俯瞰下方,但见两边是两片寂静无声的洼地。一片洼地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呈现着无色、无声的单调;我的视线只能在这里那里捕捉到一块比较突出的岩石的轮廓,一片混混沌沌,山朦胧,树朦胧,路更朦胧,像亘古长存的大海,淹没了那些较小的峰峦和丘陵。另一片洼地被一道山脊分为两半,仿佛是某位丹青高手随意一笔涂成,看起来酷似表现派的木刻画。只有聚集在远方山口的灰蓝色的雾霭还能称之为色彩。其余的一切都只是寂静。 直到那天青石的颜色,那种略显暗淡的蓝青色弥漫了我头顶上方的穹窿,并向我脚下的深渊倾泻夜的灰青色粉末,寂静里才有了簌簌的声响。这声响,活像是翻阅书卷时发出来的一样。是的,一卷由识天机者用金刚石的笔刻写的阿威兹达经书,徐缓地翻开了。阿拉伯神话中巨魔的翅膀,似乎就能发出这样神秘的簌簌声,凡人的耳朵无法捕捉到它,只有根据人身上皮肤轻微的颤栗才能觉察到它的存在。我站在这深山僻径,置身于死气沉沉的巉岩峭壁之间,感觉到了这种轻微的颤栗。巨魔般的夜翱翔于天际,摆动着色调越来越浓的蓝青色翅膀;这蓝青色的翅膀便是自行翻动的书页。我读着上面用金色字母拼写的文字:“繁星、繁星、繁星……” 别的我什么也没有看懂。唯有这两个字,包含了其余一切字句所显示的全部内容。它们像一张有着千万个孔眼的金色大网,撒满了整个的空间,也网住了我,使我的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像一群苍蝇东飞西撞,竭力想从我的嘴里飞出。忧伤的回忆,甜蜜的柔情,陡然的兴奋,转眼的冷漠。甜酸苦涩,一应倶全。万般情愫有如山影,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只给我留下了深山寂静的姐妹——内心的寂静。这双重的寂静,像两个连环杯,盛满清冽的山泉和山中苔藓的芳香,把我里外浇遍。百感千思,绵绵往事,都离我远去,而我的灵魂则找到了一条通向宇宙灵魂的路。 我的灵魂发现了一条路,但还不曾沿着这条路走去。它还在犹豫。就像一个第一次到教堂去发愿了却尘缘的领洗的修女,她走到了教堂的门口,默默而不安地站住了,她伸出了双手,夕阳清冷的幽光洒落在她苍白的手上。她凝神倾听着。 外部的寂静似乎更加稠浓,荡漾着,浮游着,漂荡的寂静不再使人感到压顶的窒息;它似乎在裹挟更大的范围,一步一步地笼盖了寰宇,每一步都拨动了一个和谐美妙的天籁的音响。静穆的弦越绷越紧,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随时都有可能被抻断。然而,它没有被抻断——繁星的网捕获了我的万般情愫之后,也带走了过量的寂静,一直带到了茫茫的穹宇,放进了那晶莹闪亮的蓝宝石的圆盘里。 我的心,被一只冰凉的手按摩过之后,又跳动了起来。我的灵魂已经迈进了宇宙的门坎。我闭上了眼睛,倾听着盘旋上升的寂静凌空飞去时发出的簌簌的响声。送走了寂静还能留下什么? 它没有腾空飞去,只是变换了一种形态。此刻,它又像我的亲人——母亲、妻子那样,悠闲自在地向我走来,伏在我的背上,抚摸我的额头,亲吻我的眼睛,轻言细语地向我说了许多温情的话。只是,我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些柔声絮语,正如刹那前它以另一种形态向我作的关于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训喻不能为我所理解一样。 如果说,前不久那些闪着熠熠光彩的话语还像一首叙事诗,那么现在就变成一个在暮色苍茫中讲的童话了。黄昏时刻的那种似水柔情早已使我厌倦。我渴望抖落裹在身上的这件灰蒙蒙的外衣,但是徒劳,儿时的回忆又悄悄地向我袭来,那般清晰,那般突出,成了被黑暗包围的一个亮圈。 我竭尽全身之力要扯断这团灰色的纱线,不能让它在这荒野孤寂的山隘用无所作为的善意缠住我,使我裹足不前。 于是,我采取了决定性的一步,冲出了把我同世界隔离的走廊,同时也感到,寂静如何由一个温柔的妈妈摇身一变,成了庄重、肃穆、伟大的母亲独一无二的母亲。 片刻之前的神秘意境,突然一下豁然开朗——并无电闪雷鸣。从四面八方把我团团围住的朦胧灰色,不再成其为灰色,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 从谷地升起的雾,化作一朵朵云彩,飘过模糊不清的峭壁,从离我不远的地方袅袅升向高空。“明天有雨”,我脑际闪过这几个字,同时又觉得,这几个字下面掩盖着某种未曾表达,也永远无法表达出来的含义,一如藏而不露的贵重金属的矿脉,我跟这种隐含的含义,可真有着不解的缘分。 雨点也许会跟我一起降落到地上,因为随着我同寂静慢慢融合为一体,我也会变成露水、云雾、雨滴;变成石头、植物、蛇;变成数字、度量、容积;变成多维时空的交响诗。我会变成雨,飞向那有如肋骨一般兀立在谷地的松树,我会变成一滴水,随着那珠垂玉坠、喷金泼翠的飞瀑滔滔直泻谷底,带着骄阳的热气溅落在植物的幼芽上,溅落在青草的长舌上;我也能带着茫然的微笑死去,就像一滴露水常能做到的那样。 寂静一旦消逝,就会分化成上天的赋格曲的千百种声调,就像一首复杂的交响曲会分解成许多乐章和乐句。能识辨这错综复杂的旋律,是人生的大幸。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我靠手指感受到的不是冰冷的岩石的轻轻一触,也不是飘忽的空气的气流,而是宇宙灵魂的颤抖。宇宙灵魂带着微弱而热切的簌簌声,进入了我那正希冀着它的空虚的灵魂,就如空气进入了橡皮轮胎。 宇宙灵魂飨我以玉液琼浆,它恰似深山的空气一样甘美、清醇,它已将我灌饱,滋润着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于是寂静便不再是存在于我身外,存在于我周围,既不像一只驯服的狗向我摇尾乞怜,也不像一位美貌仙女因畏我而退避三舍,而是充满了我全身。于是,我便成了一座黄昏时分支撑在冰凉的圆柱上的上帝的空教堂。我觉得自己是个巨人,遮盖我心灵上的那盏长明灯的薄纱缓缓揭开了,飞去了。我这个教堂里填满了高及云际的沉默的冰,充满了万物沉默的歌声,唯有隐藏得最深、最秘密的那扇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敞开了。 在我的教堂里,在圆顶下面,聚集了一群欢乐天使,宛如通体透明的小精灵;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对上帝的沉默的一次打击,也是对肉体安全的一种威胁,因此,它每时每刻都在停顿着,收缩着,当它碰到露水沾湿的石头,它会像慑于夜色的山溪那样,几乎完全沉寂下来。倘若你愿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口,也许能听到它还在跳动,但它已近于停息。 马铃薯已经烤熟了——有人在喊我。这时才出现真正的宏亮的声响,有如雪崩时发出的轰鸣。受惊的寂静这才逃之夭夭。 韩逸 译 □读书人语 一次真实的山中旅行,被作者描写为一部美妙的心灵感应史,作者全身心地去倾听、去体验、去感受。山之旅程主宰着一切,而那些离开小镇、踏上乡间月台、攀援山岩、点燃篝火、山中夜空、大地雾色等一系列具体而微小的真实情景则隐到幕后,仅仅作为心灵感应的结果,作为心灵运作的材料。一种奇妙的颠倒创造了一种奇妙的游记方式。 不仅如此,在这心灵的交响诗中,静是横贯全曲的主旋律。深山的寂静与内心的寂静构成了双重的寂静,使灵魂找到了一条通向宇宙灵魂的路。心与自然相舳,心与宇宙合一,寂寥而旷远,高穆而丰富。在这里,心灵竟达到如此深沉的醉意:心外无物,唯有变化无尽的寂静,唯有深山般幽远的神秘之思。 【钱中文】
  1. 起源于古波斯的索罗亚斯德教的经书。其内容包括索罗亚斯德教的教义、赞美诗、祈祷文、符咒和礼拜仅式、教规及一些神话,该经书用类似于梵文的阿威兹达语写成。
昆德拉 1929— 米兰·昆德拉,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当过工人、爵士乐手,后致力于文学和电影。1968年苏联出兵布拉格后,作品被查禁。1975年移居法国,多次获国际性文学奖,近年又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主要作品有《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生活在别处》等。 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以色列将其最重要的奖项保留给世界文学,绝非偶然,而是传统使然。那些伟大的犹太先人,长期流亡国外,他们所着眼的欧洲也因而是超越国界的。对他们而言,“欧洲”的意义不在于疆域,而在于文化。尽管欧洲的凶蛮暴行曾叫犹太人伤心绝望,但是他们对欧洲文化的信念始终如一。所以我说,以色列这块小小的土地,这个失而复得的家园,才是欧洲真正的心脏。这是个奇异的心脏,长在母体之外。 今天我来领这个以耶路撒冷命名,以伟大的犹太精神为依归的奖项,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激动。我是以“小说家”的身份来领奖的。不是“作家”。法国文豪福楼拜曾经说过,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力求从作品后面消失。他不能当公众人物。然而,在我们这个大众传播极为发达的时代,往往相反,作品消失在小说家的形象背后了。固然,今天无人能够彻底避免曝光,福楼拜的警告仍不啻是适时的警告:如果一个小说家想成为公众人物,受害的终归是他的作品。这些小说,人们充其量只能当是他的行动、宣言、政见的附庸。 小说家不是代言人。严格说来,他甚至不应为自己的信念说话。当托尔斯泰构思《安娜·卡列尼娜》的初稿时,他心目中的安娜是个极不可爱的女人,她的凄惨下场似乎是罪有应得。这当然跟我们看到的定稿大相径庭。这当中并非托氏的道德观念有所改变,而是他听到了道德以外的一种声音。我姑且称之为“小说的智慧”。所有真正的小说家都聆听这超自然的声音。因此,伟大的小说里蕴藏的智慧总比它的创作者多。认为自己比其作品更有洞察力的作家不如索性改行。 可是,这“小说的智慧”究竟从何而来?所谓“小说”又是怎么回事?我很喜欢一句犹太谚语:“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句谚语带给我灵感,我常想象拉伯雷(FrancoisRabelais)有一天突然听到上帝的笑声,欧洲第一部伟大的小说就呱呱坠地了。小说艺术就是上帝笑声的回响。 为什么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呢?因为人们愈思索,真理离他愈远。人们愈思索,人与人之间的思想距离就愈远。因为人从来就跟他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样。当人们从中世纪迈入现代社会的门槛,他终于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唐·吉诃德左思右想,他的仆役桑丘也左思右想。他们不但未曾看透世界,连自身都无法看清。欧洲最早期的小说家却看到了人类的新处境,从而建立起一种新的艺术,那就是小说艺术。 十六世纪法国修士、医师兼小说家拉伯雷替法语创造了不少新词汇,一直沿用至今。可惜有一字被人们遗忘了。这就是源出希腊文的Agelaste,意指那些不懂得笑,毫无幽默感的人。拉伯雷对这些人既厌恶又惧怕。他们的迫害,几乎使他放弃写作。小说家跟这群不懂得笑的家伙毫无妥协余地。因为他们从未听过上帝的笑声,自认掌握绝对真理,根正苗壮,又认为人人都得“统一思想”。然而,“个人”之所以有别于“人人”,正因为他窥破了“绝对真理”和“千人一面”的神话。小说是个人发挥想象的乐园。那里没有人拥有真理,但人人有被了解的权利。在过去四百年间,西欧个性主义的诞生和发展,就是以小说艺术为先导。 巴汝奇是欧洲第一位伟大小说的主人翁。他是拉伯雷《巨人传》的主角。在这部小说的第三卷里,巴汝奇最大的困扰是:到底要不要结婚?他四出云游,遍寻良医、预言家、教授、诗人、哲人,这些专家们又引用希波克拉底、亚里士多德、荷马、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可惜尽管穷经皓首,到头来巴汝奇还是决定不了应否结婚。我们这些读者也下不了结论。当然到最后,我们已经从所有不同的角度,衡量过主人翁这个既滑稽又严肃的处境了。 拉伯雷这一番旁征博引,与笛卡儿式的论证虽然同样伟大,性质却不尽相同。小说的智慧跟哲学的智慧截然不同。小说的母亲不是穷理尽性,而是幽默。 欧洲历史最大的失败之一就是它对于小说艺术的精神,其所揭示的新知识,及其独立发展的传统,一无所知。小说艺术其实正代表了欧洲的艺术精神。这门受上帝笑声启发而诞生的艺术,并不负有宣传、推理的使命,恰恰相反。它像佩内洛碧(Penelope)那样,每晚都把神学家、哲学家精心编织的花毯拆骨扬线。 近年来,指责十八世纪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我们常常听到这类老生常谈:“俄国极权主义的恶果是西欧种植的,尤其是启蒙运动的无神论理性主义,及理性万能的信念。”我不够资格跟指责伏尔泰得为苏联集中营负责的人争辩。但是我完全有资格说十八世纪不仅仅是属于卢梭、伏尔泰、霍尔巴哈的,它也属于(甚至可能是全部)费尔丁、斯特恩、歌德和勒卢的。” 十八世纪的小说之中,我最喜欢劳伦斯·斯特恩的作品《项迪传》。这是一部奇特的小说。斯特恩在小说的开端,描述主人翁开始在母体里骚动那一夜。走笔之际,斯特恩突来灵感,使他联想起另外一个故事。随后上百页篇幅里,小说的主角居然被遗忘了。这种写作技巧看起来好像是在耍花枪。作为一种艺术,技巧决不仅仅在于耍花枪。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每一部小说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人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其真意何在?” 斯持恩同时代的费尔丁认为答案在于行动和大结局。斯特恩的小说答案却完全不同:答案不在行动和大结局,而是行动的阻滞中断。 因此,也许可以说,小说跟哲学有时间接但重要的对话。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不就奠基于莱布尼兹的名言凡存在皆合理。” 当时的科学界基于这样的理念,积极去寻求每样事物存在的理由。他们认为,凡物都可计算和解释。人要生存得有价值,就得弃绝一切没有理性的行为。所有的传记都是这么写的:生活总是充满了起因和后果,成功与失败。人类焦虑地看着这连锁反应,急剧地奔向死亡的终点。 斯特恩的小说矫正了这种连锁反应的方程式。他并不从行为因果着眼,而是从行为的终点着手。在因果之间的桥梁断裂时,他优哉游哉地云游寻找。看斯特恩的小说,人的存在及其真意何在要到离题万丈的枝节上去寻找。这些东西都是无法计算的,毫无道理可言。跟莱布尼兹大异其趣。 评价一个时代精神不能光从思想和理论概念着手,必须考虑到那个时代的艺术,特别是小说艺术。十九世纪蒸汽机车问世时,黑格尔坚信他已经掌握了世界历史的精神。但是福楼拜却在大谈人类的愚昧。我认为那是十九世纪思想界最伟大的创见。 当然,早在福楼拜之前,人们就知道愚昧。但是由于知识贫乏和教育不足,这里是有差别的。在福楼拜的小说里,愚昧是人类与生倶来的。可怜的爱玛,无论是热恋还是死亡,都跟愚昧结了不解之缘。爱玛死后,郝麦跟布尔尼贤的对话真是愚不可及,好像那场丧礼上的演说。最使人惊讶的是福楼拜他自己对愚昧的看法。他认为科技昌明、社会进步并没有消灭愚昧,愚昧反而跟随社会进步一起成长! 福楼拜着意收集一些流行用语,一般人常用来炫耀自己的醒目和跟得上潮流。他把这些流行用语编成一本辞典。我们可以从这本辞典里领悟到:“现代化的愚蠢并不是无知,而是对各种思潮生吞活剥。”福楼拜的独到之见对未来世界的影响,比弗洛伊德的学说还要深远。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世界可以没有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但是不能没有抗拒各种泛滥思潮的能力。这些洪水般的思潮输入电脑,借助于大众传播媒介,恐怕会凝聚成一股粉碎独立思想和个人创见的势力。这股势力足以窒息欧洲文明。 在福楼拜塑造了包法利夫人八十年之后,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另一位伟大的小说家,维也纳人布洛克(HermannBroch)写下了这么句至理名言:“现代小说英勇地与媚俗的潮流(tideofkitsch)抗争,最终被淹没了。” Khsch这个字源于上世纪中之德国。它描述不择手段去讨好大多数的心态和做法。既然想要讨好,当然得确认大家喜欢听什么。然后再把自己放到这个既定的模式思潮之中。Kitsch就是把这种有既定模式的愚昧,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把它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 今天,时光又流逝了五十年,布洛克的名言日见其辉。为了讨好大众,引人注目,大众传播的“美学”必然要跟Kitsch同流。在大众传媒无所不在的影响下,我们的美感和道德观慢慢也Kitsch起来了。现代主义在近代的含义是不墨守成规,反对既定思维模式,决不媚俗取宠。今日之现代主义(通俗的用法称为“新潮”)已经融会于大众传媒的洪流之中。所谓“新潮”就得竭力地赶时髦,比任何人更卖力地迎合既定的思维模式。现代主义套上了媚俗的外衣,这件外衣就叫Kitsch。 那些不懂得笑,毫无幽默感的人,不但墨守陈规,而且媚俗取宠。他们是艺术的大敌。正如我强调过的,这种艺术是上帝笑声的回响。在这个艺术领域里,没有人掌握绝对真理,人人都有被了解的权利。这个自由想象的王国是跟现代欧洲文明一起诞生的。当然,这是非常理想化的“欧洲”,或者说是我们梦想中的欧洲。我们常常背叛这个梦想,可也正是靠它把我们凝聚在一起。这股凝聚力已经超越欧洲地域的界限。我们都知道,这个宽宏的领域(无论是小说的想象,还是欧洲的实体)是极其脆弱的,极易夭折的。那些既不会笔又毫无幽默感的家伙老是虎视眈眈盯着我们。 在这个饱受战火蹂躏的城市里,我一再重申小说艺术。我想,诸位大概已经明白我的苦心。我并不是故意回避谈论大家都变为重要的问题。我觉得今天欧洲文明内外交困。欧洲文明的珍贵遗产——独立思想、个人创见和神圣的隐私生活都受到威胁。对我来说,个人主义这个欧洲文明的精髓,只能珍藏在小说历史的宝盒里。我想把这篇答谢辞归功于小说的智慧。我不应再饶舌了。我似乎忘记了,上帝看见我在这儿煞有介事地思索演讲,他正在一边发笑。 韩少功 译 □读书人语 1985年春,米兰·昆德拉接受了耶路撒冷奖。在授奖会上,当耶路撒冷大学教授马赛尔·杜布瓦宣读完赞誉昆德拉的英文发言稿后,昆德拉随即用法语作了这篇致谢报告。用作者的话说是“对小说与欧洲所作思考的最后句号”。虽然这篇演讲仍不乏有“昆德拉式的”幽默,或者是以发现者自居,“一边探寻,一边努力揭开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昆德拉语)”,再现的是欧洲文化旗帜下的艺术精神及个人意志。诚然,这是宏观的驾驭而已。与他的小说不同(他的小说总是政治背景下的浓重产物,但对重大事件往往一笔带过,而对某些细节有时却不厌其烦地重复,使得读者对其内涵甚至会做出几个层面的理解),此演讲简直就是“直抒胸臆”了,犀利、独到、机智、深刻。拈来历史,洋洋洒洒;表现于现实,总有所指。既在文学之内,又在文学之外,既言“此意此,又言此意彼”。至于“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倒可以借用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言,“有思想的人没有信仰”来加深理解。 【程卓】
  1. 此文为米兰·昆德拉1985年5月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受奖演说的摘录。
里柯克 1869—1944 斯蒂芬·巴勒克·里柯克,加拿大著名教授作家。生于英国罕布什尔郡,幼年随家移居加拿大。青年时代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后入美国芝加哥大学研究生院,获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长期任加拿大最高学府麦吉尔大学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游手好闲的阔老漫游理想国》等。 我所见到的牛津 我个人的职业既是大学教授,当然会对英格兰的教育制度发生深刻的兴趣,因此免不了要专程访问牛津,去作一番透彻的观察。我是那天下午四点到达的,住在“主教法冠”旅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才离开。其间所有的时间,除开花了一小时给本科学生作演扣外,都用来对这所伟大的学校进行仔细的迫切的研究。我补充一早在一九〇七年我就访问过牛律,并和L.S.阿墨利上校在万灵学院 度过一个星期天,因此不难看出我对牛津的观感是有历时十四年之久的观察作为根据的。 总之,我至少有理由说我对这所英国大学有所了解。作为思维和判断的基础,我的了解应和某些也曾远渡重洋来到我们这里的英国评论家同样可靠,我认识一位有名的英国作家,他早上到达哈佛大学,中午和洛威尔校长共进了午餐,便写了一个专章论美国高等教育的优越性。我还认得另一位先生,他到哈佛跟洛威尔校长共进了午餐,便写了整整一本书大谈美国的谨严治学之风的衰微。还可以我自己的大学为例。我记得R·吉卜林先生 来到麦吉尔大学,下午两点半钟便向本科生说你们的学校是一所伟大的学校。”他发言的材料是怎么搜集到的呢?据我所知,他整个上午都和安德鲁·马克费尔爵士在校园附近的一间屋子里抽烟。如果我再补充说明:他干脆拒绝了参观我们的古生物博物馆,也没有去看新的水力机械和内政学课堂,他那“伟大的学校”的论断岂不是有点浮光掠影么?为对我的失礼之处略作弥补,我还可以举出米尔纳勋爵 的匆促粗率的判断麦吉尔是一所卓越的大学。”还有威尔士亲王在我们授予他法学博士学位时所作的草率的不够慎重的结论:“麦吉尔有光辉的未来” 在我看来,对我们学校作这一类未经思索的判断是有害的。因此我决心,对牛津发表的一切意见都必须是实地观察和认真研究的结果,要有在“主教法冠”旅馆的实实在在的逗留作为依据。 有了实地经验作为基础,我就有了力量。我打算强调我以下的正面意见:牛津是一所卓越的大学。它过去是伟大的,现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大学,将来也很可能是伟大的。牛津培养出的是地地道道的学者,超过世界上任何地方。牛津的方法陈旧古老。牛津瞧不起科学。牛津的课很糟糕。它有从不上课的教授和从不学习的学生。它没有秩序,没有安排,没有制度。它的课程设置莫名其妙。它没有校长。它没有国家法令来指示它的教学工作,然而——它取得了现有的成就。不管我们喜不喜欢,牛津给了它的学生某种东西,一种生活方式和一种思维方法。这种东西我们美洲尽管可以追赶,但无法和它并驾齐驱。 谁若不信,不妨住进“主教法冠”旅馆(一间有护壁板的卧室,花一先令六便士,查理一世时代的建筑),亲自研究一下这个地方。 如果我们再考虑到学生求学的痛苦条件,牛津的独特成就就更显得惊人了。由于缺少应有的修建费用,学生只好在使用了多少个世纪的古老建筑里用功。布勒斯诺斯学院从一五二五年起就没有更新过。新学院和莫德琳学院的学生仍然住在十六世纪建立起来的老建筑物里。在基督学院人家指给我看了一间厨房,还是一五二七年乌尔济红衣主教 捐款修造的。说来好像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他们就是没有别的地方做饭,至今仍然不得不使用着这个厨房。我看见这厨房的那天,四个厨子正忙着烤一条整牛,准备给学生作午餐。在一张长十二尺、宽六尺、厚五尺的木板铺砌成的大桌子上,还有两个厨师在制作一个野味馅饼。我估计那馅饼直径有三尺长。牛津的不幸的学生们吃的饭食马虎粗糙,那烹调技术还是从亨利第八时 代传下来的。我情不自禁地把它跟我在芝加哥读大学时住过的别墅林大街那些舒适的小公寓相比较,和多伦多那些学生公寓底层的漂亮小食堂相比较。不过话说回来,亨利第八并没有去过多伦多。 也是因为缺少修建经费,牛律的学生不得不仍然住在十六世纪起就住人的古老公寓里。这类住房的样式,有的叫“四方院”,有的叫“围墙院”,有的就叫“住房”。我国习惯于学生时代的说法,仍然忍不住要叫它“公寓”。在这样的公寓里,三百多年的古旧楼梯己经被学生的脚板磨坏了;窗户格子很小;到处都有古老的名字镌刻在石头上。墙壁上爬满了厚厚的长春藤。圣约翰学院的公寓是一五〇九年修的,基督教堂学院的公寓也建造在同一年。只要花上几十万镑就可以把这些古老的建筑全部推掉,重新修建起整整齐齐的钢架砖结构的建筑,跟纽约的舍涅克塔迪师范学院或蒙特利尔的皮尔街高级中学的建筑一样,然而却做不到。 去年秋季,确实搞了一个运动,想把长春藤从墙上去掉,效果并不令人满意。长春藤现在又在恢复。光去掉长春藤是无法让牛津漂亮起来的,除非同时去掉石头上的铭文,安装起太平梯,而且实际上要使公寓现代化才行。 然而亨利第八早就死去,什么事也做不成。不过,尽管房屋破旧,缺少太平梯,缺少通风设备和卫生设备,也没有新式的厨房,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相信独具一格的牛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大学。我明白我的说法很极端,必须加以解释。牛津和许多学校比起来(例如明尼苏达州立大学),人数要少得多,而且要穷得多。它的学生数目直到咋天为止,比多伦多大学的要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二万六千多学生面前,牛津的人数更显得可笑。以经费论,芝加哥大学的基金三千九百万美元,哥伦比亚大学三千五百万美元,哈佛大学四千三百万美元,跟它们一比,牛津真是望尘莫及。奇怪的是,它不用望洋兴叹,自有独特的办法使每件事情都达到目的。作为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学者,我的最大的兴趣便是调查一下牛津这种奇特的出类拔萃之处的根源何在。 它的根源很难说是课程设置,或者教学大纲。事实上,在习惯于大学课程设置的最优秀的模式(这东西在美国和加拿大正行时)的人眼里,这里的教学计划,坦率地说,是很可笑的。这里的应用科学比我们神学院的还要少;教授如果大白天见到发电机,几乎没有人认识,学生不学化学、物理、热学,不学安水管、铺电线、装煤气和使用焊枪。美国学生谁都会开汽车,拆汽车引擎,往厨房水管上安垫片,修理电铃,炉子出了问题也能发表内行的意见。正是这些本领成了大学生的标志,使他父母心里感到欣慰和骄傲。但是对于上述种种,牛津的学生几乎全是外行。 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有人还辩解,说那只是机械方面的教育。可是,要在牛津的课程设置中找到高深学问的科目也是枉然。居住在大西洋这一边的人也许奇怪,牛津竟然没有开政治学、推销学、广告学,没有开比较宗教或新闻功能之类的课程。这里没有任何有关人类行为、利他主义、个人主义或野生动物活动之类的课程。显然牛津的学生并不学这些东西。这就使他们和大西洋此岸的我们之间,在许多更广义的文化问题上失去了联系。“你今年学的什么?”有一次我在此间某个闻名的学院里问一个四年级学生。“我打算选推销学和宗教”,他回答。这位青年所受的训练注定了他要成为一个道德上的生意人,要不然就会一事无成。在牛津,不开推销学这门课,宗教课也只不过学学《新约圣经》。越是观察这些东西,就越叫人莫名其妙:牛津居然还能取得成就! 课堂教学在牛津所占的奇怪地位,更形成鲜明的对比。加拿大和美国的大学,上课对于培养学生十分必要,大有作用。我多次听见大学毕业生肯定他们从大学课堂所学到的东西跟在体育课、兄弟会、姐妹会和班卓琴曼陀铃俱乐部所学到的一样多。总之,上课成了大学生活的实在部分。在牛津却不然。我知道那儿也上课,甚至还可以记笔记,但是那些课都没有价值,对学生智力的开发没有多大作用。“这里的课真糟糕。”一个加拿大学生这祥告诉我。我问另一个学生是否如此,“糟糕不糟糕我说不清”,他回答说,“不过的确不高明。”还有一些说法是,“这里的课不重要。”“没人听。”“没有用。”“想听也可以去听听。”“没有什么坏处。” 甚至教授们对自己的课也不大热衷。要他们讲就讲;不叫他们讲,也不觉得丢面子。他们休养生息静待某年级学生去求他讲解。在牛津就有这样的教授,脑子休息三十年了。据说这样积累起来的脑力,功能无量。 据我了解,奇迹的关键在那些被称为导师的人。学生是从他们那儿(更确切说是跟他们一起)学到东西的。大家都同意这一点。然而导师之谜究竟在哪里,说来有点奇怪。“我们到他的屋子去,”一个学生说,“他点起烟斗和我们谈话。”“我们坐在他周围,”另一个学生说他只是抽着烟,跟我们一起评改练习。”从这种种例子可归纳出来一点:牛津的导师的工作就是让一群学生坐在一起,然后用烟子熏他们。受过四年系统烟熏的人,便成为成熟的学者。要是有人怀疑,不妨亲自去牛津一游,看看那烟子是怎么熏的。一个叫烟子熏透了的人,口头和笔下的英语都优美漂亮,任何其它的办法都培养不出来。 上面的话好像是在批评牛津的这一类教授。其实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对牛津教授和他们的整个为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教授,当代美国的时髦概念和英国的概念之间,的确有天壤之别。但是在往昔,在诸如H·W·朗费罗 之类的人还当教授的年代里,我们也有英国式的看法:教授被看作是一种受人尊敬的人,白胡子直挂到肚子上。人家总觉得他在大学里迷迷糊糊地荡来荡去,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你向他点头他也看不见;对于钱他一无所知;对于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大学里的理事骄傲地称他是一个“赤子”。 另一方面他们满腹经纶,渊博精深。他们的学问据说绝无一丝烟火味儿,唯用于拯救灵魂,开发心智。 这一群教授最前面的是一个胡子更长更白的教授,他比谁都迷糊,关于金钱、生意、实际事务的知识少于零。于是他被选为校长。 在目前的美国,这一切都变了。现在的大学教授是个大忙人,几乎和商人差不多。而他确实是以商人作为自己的楷模的。他有一个小地方,称之为“办公室”,有一架打字机和一个速记员。他坐在这儿口授信件,以最佳商业模式开始,“上月八日赐函,谨复如下”云云,云云。他写这种信给学生、给教授同事、给校长,实际上给任何可与之写信的人。他每月发出的信件都要准确计数,算作他的功劳。信写得多,他就获得“干才”的美名,便可以发迹。他甚至可以被人请出大学,到某家肥皂公司或广告公司去当“总经理”。总之,这人是个“忙人”,“广告家”,他的最高目的是当根“带电的线”。如果他不是根“带电的线”,他就马上会被解聘,或者用商业上的说法被“解雇”。而“解雇”他的人则是理事会的理事们。那些人自己就是“忙人”、“带电的线”。至于教授的灵魂,他已经把它和别的东西一古脑儿交给“审查委员会”了,再也用不着为它操心。 美国教授按自己的标准看待学生。他的工作就是把学生当作一群羊,按规定的范围、规定的速度赶着走。学生们在一起慌慌张张地跳过一道又一道的栅栏,教授在后面用一整套的“测验”、“背诵答问”、“分数”和“考勤”赶着他们。而这一整套程序显然是从企业家工厂里的计时钟学来的。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成绩表现”。像这样规定出的速度当然是最慢的,因此便产生了我听爱德华·彼蒂先生称为“教育中的护航制度”的现象。 经过二十二年思考,我认为这样的制度本身就包含着破坏的种子。它鼓励平庸,惩罚天才,限制心灵的自由,而心灵的自由却是学问的真正精神。再坚持这样搞下去,我们便会发现真正的学问会从我们的大学里飞走,飞到一切具有探索精神的心灵能为它指明道路的地方去。 我之所以佩服牛津,是因为它还很少受到“成绩”计较的影响,很少追求看得见的可以证明的“效果”。牛津的整个制度是鼓励天才,放过平庸之辈。 对于迟钝的学生,牛津在他混完一定时间后给他一个学位。这个学位什么都不说明,只说明他曾经居住在牛津,呼吸过牛津的空气,没有坐牢。对于许多学生来说,社会所能要求的也就不过如此。然而对于天赋高的学生,牛津却提供了巨大的机会。这儿不存在让他踏步不前、泥鳅黄鳝拉成一般齐的问题。他用不着等待任何人,可以随自己的个性发展尽快往前走。如果他有任何非凡的能力,他的导师会对他的研究发生兴趣,会用烟去熏他,熏得他冒出一片烈火来。因为导师的灵魂并不为驱赶平庸的学生而烦恼,不需要坐在教室里,头上受到用一根细丝悬挂的“解聘”的威胁。美国教授没有时间对聪明的学生发生兴趣。他只有时间对自己的“举止”、书信、实干、组织能力和提升到肥皂厂的希望发生兴趣。这些就已经够他辛苦的了。 天才的学生,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不惹是生非、门门“测验”及格、每次“背诵答问”都不缺席的人。这样的学生,如果能培养成为一个忙人或广告家,毫无疑问会被看作是“有出息”的。然而,超出了那个范围,教授便再也不考虑了。平等的永恒的原则已经侵入了一个它没有权力进入的领域,在那儿不平等有如呼吸之于生命。 美国和加拿大大学的理事们一听说教授不干看得见的工作,不上课或者少上课,全凭拿干薪,大约会大吃一惊。然而真正值得聘请的教授就应当是这样的人。我指的是:你只须笼统地给他安排一个终身使命,保证至少到他去世前都给他薪水,至于他的任务范围,让他按照自己的良心和愿望的驱使去决定。这样的人的确是凤毛麟角,但是只要能找到一个也抵得上十个“干才”和一打“组织家”。 在我看来,牛津的卓越之处在于它的组织工作有一种特别的朦胧。它是从一个假定出发的:教授是真正有学问的人,他唯一的兴趣只在自己的天地之中;而学生,至少是学校认真重视的学生,也都是急于求知的人。这是一种古老的中世纪的态度。但多少年来在较为时髦的地点它都被掩埋在一层一层的义务教育、国家教育、知识民主和舍形求影、买椟还珠的作法下面。毫无疑问,在比较新式的地方,这简直是无可奈何的现象。在美洲,高等教育的繁荣是它能取得进入赚钱职业的资格,而不是为了教育事业本身。但在牛津,我们仍然能见到一种较为高尚的结构类型和更为远大的理想的轮廓。 ……综览全局,我不免要得出结论:牛津本身的生活中一定有某种高等教育所不可缺少的东西。学生们受着教师的烟熏,吃着亨利第八的厨房的饮食,睡在条蔓纠缠的长春藤丛中,他们显然得到了一些在美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我越是思考这个问题越是相信那是因为睡在长春藤之中的缘故。那种生活跟我记忆中的学生生活是多么地不同啊! 二十年前我在多伦多读大学时,前前后后住过十七个不同的公寓。就我的注意所及,这些房子从来就没有什么铭文之类的东西,或者直到现在也还没有。这些公寓至今仍能在马克柯尔、达西和圣巴特利克街附近找到。谁若不信不妨去看一看。 像我那样过着游牧民族生活的人不止我一个。在这些冷冷清清的住处之间漂泊住宿的人数以百计。我们那时一般是两三个人住一间屋,有时是一个人住。在住房的底层吃饭,总是吃牛肉(那是在牛死去后以某种方式加工出来的),桌子上总有苏打饼干。多伦多的公寓里常有一种苏打饼干,那种牌子的饼干我以后就没见过了,比狗吃的饼干稍好一些,不过没有那么脆。我的同代人会记得它的。多伦多的许多首屈一指的律师和自由职业者都吃过这种玩艺儿。 我们所过的生活使我们实际上失去了大规模社交的机会,没有共同的住房,没有阅览室,什么都没有。我们从来没见过杂志——我自己就连杂志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们交换意见的唯一办法是到大学大道的开尔霍威尔旅馆去。到那儿去交换意见。 我叙述这些可悲的细节不是为了这些细节本身,不过是为了强调一点:我叙述学生宿舍和它所提供的更广大的生活范围时谈的是自己切身的体会。 如果我当学生时在多伦多有在牛律的学生所有的宿舍和宿舍生活,我认为我是永远不会毕业的;说不定我至今还在那儿。毛病就出在:我们这个大陆到现在才开始觉悟到大学是什么意思。那时大体是按以下的想法建立和组织大学的:大学是一个青年人送去吸收书本知识和在教室里听课的地点。学生的形象是一个苍白的可怜虫,半夜里还把憔悴的面孔俯在书桌上。如果你想帮助他,就给他一本书,如果你想大大地帮他一把,就给他一大篮子书。如果你更进一步还想对大学有所帮助,你就捐赠一个引起竞争的奖学金,让两个或更多的学生为了争取它把自己累死。 对学生最起作用的是他周围的生活环境。他真正学到的东西是主动运用智力而不是靠消极接受课程取得的。为了造成这种主动的活动,他最需要的是不断地和同学亲密往来,在一起生活、吃饭和抽烟。经验表明他们的心智正是这样得到真正的发展的。他们必须在一起过一种合理的舒适的生活;必须在同一个餐室或大餐厅里吃饭,那里的天花板上有橡木横梁,窗户上有彩色玻璃,墙壁上处处点缀着战盾或铭牌,时时让他们想起在他们之前留下了名字的值得全校缅怀追忆的校友们。学生要求从他的大学取得它应当给他的东西:大学学生宿舍和它所带来的集体生活,那是他的绝对权利。连这一点也不能给他的大学是欺骗了他的。 如果我要办大学的话——我谈这个问题尽可能郑重其事,首先要建立的是一间吸烟室;然后,如果手边还有钱,便要修一间宿舍;再后(也说不定和修宿舍同时),建立一座像样的阅览室和图书馆。那以后,如果我还有用不完的钱,我就请个教授来,再买点课本。 这一章仿佛大部分是一首对牛津的连续不断的赞歌,而对美洲的大学却没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因此我乐于转向一个大家都欢喜的话题:指出牛津和英国大学制度的总毛病和我们美洲的大学使英国大学望尘莫及的方面。 这就是:亨利第八已经死了。英国人都以亨利第八和早期的大学赞助人为大学所作的捐赠为骄傲,因而忘记了现在。在美国和加拿大,个人、省或州都拨出了极其慷慨大方的款项办大学,这是英国很难或无法与之比较的。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事,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思想混乱,英国人崇拜乌尔济红衣主教、亨利第八和玛格丽特王后 的高贵捐助,却不懂得卡内基们、洛克菲勒们和威廉·麦克唐纳们都是今天的乌尔济红衣主教。芝加哥大学是建立在石油上的。麦吉尔大学主要靠的是烟草。在美洲,贸易界和商业界为高等教育向自己抽了一笔可观的捐税。在英国,除了像布里斯托这样少数的明显例外,没有这样的事。封建家庭满足于他们远古的祖先已做出的贡献,并不打算太超过他们。 但这归根到底是个重要问题。在牛律,侈谈着种种改革方案,也提出了许多仿效美洲的建议。在我看来,其中唯一值得一办的事便是抓住几位百万富翁,给他们几个一百万英镑一个的荣誉头衔,让他们设想自己是亨利第八。我向牛津发出警告,这一条要是做不到,牛津不出两个世纪就要垮掉3 孙法理 译 □读书人语 很难想象职业作家眼里的牛津大学是什么样子。但读到里柯克眼里的牛津,给人以最鲜明印象的还是一个教授眼里的牛津。里柯克是作家,但他首先是职业教授。一个大学闻名于世,在一个教授眼里首先要追究的是“这是什么原因使它如此?”于是,里柯克专程访问牛津首先并不是对牛津的“古典”性发生性趣,外部观感他几乎全部略去,他感兴趣的是这所课程之乏味,缺乏正常教学秩序的大学为什么培养了那么多世界一流的人才。他发现了牛津的“秘密”,这一“秘密”的发现对所有从事高等教育事业的人来说,无疑都是震聋发的。自由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它依然是遵循着固有的“秩序”。这就是里柯克的发现。 【孟繁华】
  1. 牛津有二十三个男人学院,六个女子学院。万灵学院是其中之一。下文的布勒斯诺斯学院、新学院等亦然。
  2. 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一九〇七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
  3. 米尔纳(1854-1925),英国保守政治家,曾任英国殖民事务大臣。一九〇二年封子爵。
  4. 乌尔济红衣主教(1473?—1530),英国政治家,红衣主教。
  5. 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在位期1509-1547)。
  6. H·W·朗费罗(1807——1882),美国诗人,从1936年起任哈佛大学教授。
  7. 英语的“干才”(executive)跟“总经理”是一个字。
  8. 大约是玛格丽特·都铎(1489—1541),她是亨利第七的女儿,亨利第八的妹妹,苏格兰王詹姆斯四世的王后。
卡拉汉 1903—1990 莫利·卡拉汉,出生在多伦多的一个罗马天主教家庭,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圣米迦学院。卡拉汉是加拿大当代负有盛名的老一代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比他的长篇更为人称道,其创作风格与海明威颇有相似之处。主要作品有:《中断的旅行》(1932)、《这就是我爱的人》(1934)、《珍爱的与失掉的》(1951)、《多色的外衣》(1960)、《重新接近太阳》(1977)。此外,还有《卡拉汉短篇小说选》,文学回忆录《在巴黎的那个夏天》(1963)记述了1929年他在巴黎与海明威、司·菲茨杰拉德、乔伊斯等欧美作家的交往。 会见乔伊斯 一天傍晚,喝开胃酒的时刻,我们在林荫道上遇见麦卡曼,他问:“你们今晚干什么?” “同往常一样,不干什么。” “我正要上三驴餐馆与乔伊斯夫妇共进晚餐呢。不想参加吗?” 吉米·乔伊斯!“不行吧,”我立即答道,“据我了解,他不愿见陌生人,而且不肯谈论任何人的作品。” “谁告诉你这些的?” “海明威。” “噢,胡说,”他噘起嘴表示鄙夷,“你们难道不想见见吉米?你们会喜欢他的,也会喜欢他的夫人诺拉。” “我们当然想见见乔伊斯啦。” “那么,一个半小时后在三驴餐馆见。”说完他便走了。 听他的口气,仿佛任何人都可以随时会见乔伊斯。他称呼他吉米。然而,西尔维亚·比奇却不断为他挡驾,因为有几十位英美学者在竭力接近这位爱尔兰大师。麦卡曼究竟有什么魔法?难道乔伊斯也同我一样暗暗尊重麦卡曼,而且喜欢和他一起喝酒不成?我们很快就会明白真相的。黄昏时候,我们朝三驴餐馆走去,无拘无束地像走近一个公共汽车站那样。 这家餐馆在蒙巴纳斯码头附近,那儿的菜肴挺有名气。刚进餐馆的右侧,我们便看见麦卡曼和乔伊斯夫妇坐在一起。这个爱尔兰人的形象同任何电影明星一样,我们一看便知。他块头不大,肤色黝黑,眉目清秀,戴着一副深度眼镜,穿一套雅致的黑色西装。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使我们随和大方地入座,他的妻子面目和善·喜笑颜开,给我们以巨大的母亲般的慈祥感。他们两人都谦逊质朴,毫无架子,我不可能来繁文褥节的一套,甚至不好意思说:“先生,您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乔伊斯立即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同我事先获得的印象截然两样。他说话的声音柔和悦耳。他的幽默依赖于双关词语的运用,这使我感到惊异。即使在简短的交谈中,他都在轻松地玩弄文字。不过,他讲的妙语一个也没有惹得他妻子笑出声来;这时我记起麦卡曼讲过的故事:有一次,乔伊斯的妻子这样询问幽默巨著《尤利西斯》的作者:”吉米,我们家里可有一部爱尔兰式的幽默书籍?” 无论交谈什么,我一直感到诺拉和颜悦色。桌上的菜肴,洁白的桌布,我们自己交谈的声音,餐馆里的一切都仿佛告诉我,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的结尾部分所写的莫利·布卢姆的那些美妙的内心独白,全都来自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女人;她整个的秘密,夜间的思索和渴望,统统囊括其中了。我这样想着,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她。但她那沉静慈祥的母亲般的风度,很快驱散了我头脑里的这一切胡思乱想。她同乔伊斯一样,随和大方,和蔼可亲。他们俩都从容自在地闲谈着。 乔伊斯的声音突然使我颇有感触地想起了我的家人。我说过,我父亲专读诗歌,不看诗以外的现代作品。他虽然喜欢音乐,却从不听爵士乐。安德森的小说他也不愿读。我原以为他对试验性作品绝无兴趣。一天晚上,当那本载有我的第一篇小说的杂志《拉丁区》寄到家里,同期还有乔伊斯、庞德、斯坦、海明威等人的作品,我父亲却坐在厨房尽头的桌边读了起来。没读多久,他便开始咯咯地笑。他脸上呈现出的滑稽神情令我惴惴不安。我从他背后走过时瞟了一眼,看他正在读的是哪一篇。他在读乔伊斯的《进展中的工作》,这是小说《为芬尼根守灵》的一个片断。我猜父亲会说些苛求贬抑的话,于是严肃地问他:“得啦,有什么好笑的?” 但他温和地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清澈,带着真正的喜悦说:“我想我懂得这篇。读起来颇有爱尔兰的乡土味。……辛蒙斯缩写为辛蒙,就像风趣地把雅各布布布说成捡块布一样。有些难懂的词可以猜出意思……。读起来像在听人用地地道道的爱尔兰土音讲话,是不是,儿子?”“是。”我说,但感到有些歉然。 而现在,听了乔伊斯同我们广泛交谈,我突然说道:“我父亲讲过,乔伊斯新创作的小说应当用爱尔兰土音大声朗读。”我记不清是乔伊斯还是麦卡曼立即插话表示同意。原来,乔伊斯曾为这部小说录过几张唱片,从他运用声调的方式看来,他确有让人感到是在听爱尔兰乡音的意图,词语的音乐性和意义大量包含在乡土音里。因此,我父亲的话帮助了我。我继续讲下去:乔伊斯是否读完了海明威送去的清样稿《永别了,武器》?为什么不可以问问他呢?但我脑子里响着海明威的警告:“他不喜欢谈论别人的作品。”于是我感到绑住了手脚,没有办法,只好陷入沉默。这样一来,乔伊斯得唱主角了。我们还要去伦敦吗?很快去还是过些时候去?他为我们写了尤斯顿车站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的名字。 麦卡曼像平时一样喝了不少,猛然站起身告退离席,径自往盥洗间走去。麦卡曼刚转过背,乔伊斯便俯身过来轻声问道:“你认为麦卡曼的作品如何?” 我吃了一惊,一时答不上话来。乔伊斯?问及别人的作品?最后我才说,麦卡曼只是不肯在作品上花时间,他懵懂地认为,要紧的是先写出来。 “他具有才能,”乔伊斯说,“真正的才能,但是凌乱散漫。”听他匆匆忙忙地谈论麦卡曼缺乏约束的散乱才能,想在他回席之前小声讲完,我直想笑。他不愿谈论别人作品的说法怎么传开来的?然后,乔伊斯突然住嘴了,眼睛转向一旁。这时麦卡曼从盥洗间回来,乔伊斯像一个玩弄计谋的人立即转了话题。 当麦卡曼带着高贵的神气缓缓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他外表有了变化。看来他像是刚洗过脸梳过头。我从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与自己敬重的人一起时,绝不让自己喝醉酒语无伦次;他总是到盥洗间去,把手指伸向喉咙吐漱,然后洗洗脸,梳理好头发,像殡仪员那样神色庄严地回到座位。 这时快十点钟了。乔伊斯转向他妻子,他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诸位,咱们家里那瓶威士忌还没喝完吧?” “是的,还有。”她说。 “也许卡拉汉夫妇愿意同我们共饮。” 问我们愿不愿意?我妻子答道我们十分愿意,我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乔伊斯夫妇家里晚餐,一喝酒,一面听乔伊斯随兴谈论别的作家!讲述有关叶芝的故事,议论普鲁斯特!他会怎么评论劳伦斯?海明威?他知道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吗?我们离开餐馆之后,这些想法一齐欢跳在我脑海里。 麦卡曼去找出租车,同乔伊斯夫人和洛伦脱走在前面,我和乔伊斯跟在他们身后。街道上灯光昏暗。我走在乔伊斯身旁感到无比高兴,开始迅速地讲话。他一声不响。我猜他在专心听我讲。不一会,我听见身后边响起拐杖急切地敲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在暗中摸索着朝我走来。我忘了他几乎看不见路。这时一辆出租车的头灯照在他身上,他在亮光中乱舞手杖。我的良心受到责备,直想放声大哭。我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出租车绕过我们而去。我结结巴巴地表示歉意。他却就我话里的某个字说了句双关语;我现在记不得那句双关语了,但我当时战战兢兢,那个即兴的双关语仿佛使当时的情景带上了乔伊斯所独有的幽默意味。 乔伊斯住在一幢单独的公寓里,进了门厅乔伊斯夫人解释说,我们得轮流乘电梯上去,每次不能超过两人。第一次由乔伊斯夫人和我妻子进电梯。电梯下来后,麦卡曼主动说他再等一会,让乔伊斯和我先上。不,乔伊斯说,咱们三人一齐上。电梯十分缓慢地上升,我气都不敢透。谁也没有吭声。我们三人挤在一起,长久沉默之后,乔伊斯冒出一句俏皮话,他绷着脸说:“想一想,要是电梯坠下去,我们三人一起送了命,这对英语文学该是多大的损失啊。” 乔伊斯住的公寓,至少是我们就座的那间起居室,使我很不安。没有哪一件东西得体。在整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乔伊斯更富有独创性的作家了,堪称英语文学中的奇葩。在他正写的一部作品里,他在探索梦幻世界中的语言。在这间他每日活动的起居室里,我原以为会看见他那奇特想象力的某些痕迹。然而这地方只是朴实可敬而巳。我当时年纪尚轻,还不懂得心智最为独特、最有胆识的人在服饰和住处方面很少古里怪气,与众不同。这间起居室与普通的中产人家的房间完全没有两样,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壁上糊着褐黄花纹的墙纸,一个壁炉台,壁炉上方悬挂着乔伊斯父亲的一帧画像。乔伊斯很快拿出那瓶威士忌。我们开始一面喝酒,一面说说笑笑。乔伊斯谈起电影来了,他对电影颇有兴趣。听他谈着,我仿佛看见他坐在暗黑的电影院里,这位伟大的散文大师沉浸在电影技巧之中,多么类似梦幻世界的逻辑? 随着谈话内容开始散漫开来,我作好了准备,一有适当的机会我就要插进去询问他对当代作家的看法。但倒霉的是,我太慢了。谈及的电影中有某桩事令麦卡曼忆起了他的祖母。一时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像平时同我们一起那样,他同乔伊斯夫妇自在地谈开来,脸上挂着怀旧的幸福微笑。他从童年记忆中获得的巨大乐趣是那般真诚纯洁,无论是谁,乔伊斯夫妇、洛伦脱和我,都不忍心打断他。起码开始时是如此。但他一开头就没个完,接二连三地讲了整整半小时。我不住地暗暗诅咒他。在这儿不能听乔伊斯讲话,却偏偏听麦卡曼快活地追忆他的祖母。我急得发抖地瞟了一眼乔伊斯,他带着一丝有趣的微笑。谁也不便打断麦卡曼。乔伊斯仿佛具有特别的本事,坐着不动并显出乐意听讲的神情。我痛苦地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对自己的子女说,我同乔伊斯在一起的晚上,却在听麦卡曼喋喋不休地谈他的祖母。 但是,当麦卡曼停下来再斟酒时,乔伊斯趁机打断了他。他对妻子说:“你觉得卡拉汉夫妇喜欢听唱片吗?” “什么唱片?”麦卡曼问,怀疑地眨巴着眼睛,这时我也认为乔伊斯是在影射他。乔伊斯夫人神情严肃地打量着我和我妻子,说道:“不错,我想他们会感兴趣的。” “什么唱片?”麦卡曼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乔伊斯夫人起身从唱片橱里取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不一会,我和妻子彼此惊异地望了一眼。竟是艾梅·森普尔·麦克弗森布道的唱片!那时候,欧美的人都听说过麦克弗森夫人,一位金发碧眼、富有魅力的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福音传教士。但是乔伊斯为什么会对这位女传教士发生兴趣?我们有兴趣吗?麦卡曼有兴趣吗?得啦,麦卡曼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疑惑不解。乔伊斯朝我点了点头,唤起我作为明白人的注意。乔伊斯夫人坐下之后则以一种庄重的关注神情打量着我的妻子。 这位传教士有一副非凡的嗓子,声音热情低沉,喉音挺重,恳切动人。但她在召唤什么呢?我们一面听着,我和妻子不断交换眼色,我们意识到当麦克弗森夫人的声音忽起忽落之际,乔伊斯夫妇在密切注视我俩,她的声音以出神入化的调子带上了熟悉的古代节奏。当她哀告时,那声音仿佛成了一个女人恳切求爱的呼唤:“来吧,来到我身边。来吧,来到我身边。我会给你安宁……我会给你安宁……来,来吧……”我妻子抬起眉头,正与我的目光相遇,我们赶快避开,像是害怕乔伊斯夫妇看出我们心里的想法。可是一直在密切注视我们的乔伊斯,的确发现了我们交递的目光。这就够了。他神采奕奕,咯咯地笑了。接着,同样在注视我们的乔伊斯夫人也忍不住笑起来。不需要再作什么解释。乔伊斯调皮地咧嘴笑着,为他的小小成功感到十分欢欣,又给我斟了一杯酒。 我们还未来得及发表评论,他的女儿,一个黑头发的漂亮姑娘进来了。几分钟后,他的儿子也加入了我们。是我们应该告别的时候了。 我们把巴黎的出版家罗伯特·麦卡曼送回住地之后,又漫步来到库波尔咖啡馆。那天晚上,我们分享到了在巴黎能有的特殊愉快,不想马上回到住所。我们在库波尔咖啡馆遇到一些朋友。有位朋友问洛伦脱会不会跳查尔斯顿舞。她便在那儿独自翩翩起舞。早就在座的一位年轻英俊的塞尔维亚伯爵,手执一根长茎的红玫瑰,赞赏地观看她跳舞。我的一位朋友对伯爵说,跳舞的姑娘是我的妻子。他远远地朝我羞怯而又豪爽地打了一躬,问我是否同意让他把那枝玫瑰献给洛伦脱。这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 李淑贤 译 □读书人语 我想,《会见乔伊斯》一定是一部非常优秀解读乔伊斯的奇书。也许这本书的价值并不亚于乔伊斯本人的著作,因为如果没有高明的读者,没有像茨威格和卡拉汉这样的读者来读解乔伊斯和《尤利西斯》,那么,即便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块“来自月球的陨石”(茨威格语),掉在文坛上也如掉在烂泥塘里一样,是不会发出自身的光泽而且越来越亮的。文学需要读者,作家需要知音需要朋友,当指乔伊斯与茨威格或者卡拉汉、拉康德与罗素、卡夫卡与加缪这样的关系而言。这篇惟妙惟肖的小文即证明了这一点。更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在巨人面前笨拙的有些疑神疑鬼举足无措的卡拉汉怎么这么熟悉,在哪里与他碰过面握过手还喝过酒?他的举止言谈,他的诡秘的内心活动甚至他的眼神怎么离他越来越远而离我越来越近?绝了,这个卡拉汉,是个加拿大人,他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在中国沈阳这个肮脏粗俗的城市一角一把将我提了起来:哥们,别愣神了,快去拉住乔伊斯,一会儿他该走了!卡拉汉这会儿没准把我的坏运气带上了,终于没得向乔伊斯一倾所蓄,留下了一大截子悬念。卡拉汉在这里是不是也犯了一个叫做谦卑的错误所以才贻误良机?好像是。不过,在这里,谦卑不是错误,要是向不是乔伊斯而肠子里也很花花的人表示谦卑,才十足是一个错误,因为那是一个带有白痴性质的错误,是一种低贱。 【北河】 麦克伦南 1907-1990 休·麦克伦南,加拿大小说家、散文家、麦吉尔大学教授,出生在加拿大东部的新斯科舍省的一个小镇,父亲是苏格兰医生。他从达豪森大学毕业后曾去英国牛津大学求学,后又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古典文学博士学位。他的主要小说有:《气压上升》(1941)、《两地孤栖》(1945)、《长夜漫漫》(1959)、《斯芬克斯归来》(1967)、《时代的不同声音》(1980)等,此外,尚有三部散文集。 伐木抒怀 用一个下午来活动活动筋骨,可以得到乐趣,可以有所收益,还可以得到美的享受——更何况收益只能期诸来年,林木之美数年之后方可得见,一个与世无争的人除此之外,更有何求?至于乐趣,在我居住的这片乡间,晚秋时节,无论怎样呆上一个下午,都是我所能想象得到的天堂般的生活。 秋霜初降,蕨草蒙上褐色粉尘,群鸟飞向南方,我房舍周围的林野,便是一片生机勃勃的静穆。我向树丛中心走去,两脚放肆地踏着树下枯干的枝叶。我的斜纹布裤子,因为久浸汗水而变硬了;紧身衫的肘部已经磨破;瑞典式锯子弓上的红漆早已脱落;斧头上的刃头比几年前买来的时候轻了好几两,然而却磨得锋利异常,能将我手臂上的汗毛切断。透过交织如网的树梢枝叶,我举头望天,竟书呆子气地觉得这里颇有神圣教堂的景象。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晚秋时节,魁北克东部乡镇的硬质树木林地的景色是绝无仅有的,世间哪有可以与之相比的地方?由于一再降临的幸运,我得以在这里徜徉,带着斧头、锯子和楔子,有心要稍改周围林木使景物增色。十五年来,我对人生的总的看法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这一段林间生活的影响涉及了许多方面。 我生长在加拿大的一个地区,那里的自然景观是人力无从改变的。位于大西洋沿岸新斯科舍省 的人,从小到老都相信这里自然界的一切永不改变。海洋变来变去,依然如故;花岗岩的不变,更是永恒。在这种环境中过日子的人永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能对自然施展一点匠心:生活是什么样子,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冰川勾勒出新斯科舍省海岸的轮廓,(海岸又使新斯科舍省的风貌定型。)岩石表层的土壤被冰川剥蚀得那么厉害,能够在那儿生长繁衍的,就只有云杉树了。从儿时起,我就接受了这种信念:夏天、春天和秋天都是一回事。那个地方的人就只知道云杉这么一种树,自然对它格外有感情。可是云杉树株株一个样子,而且永不改变颜色,于是,我儿时所见的树,便和大海与花岗岩一道,教我深深相信,要想让大自然改动一下,变好一点,那是办不到的。 来到魁北克东部城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嗔,一些微妙的变化轻柔地触动着我。虽然是过了好几年,我才体味到此处风物那种温顺的丰饶,但却很快就认识到,这里的自然环境是能够而且必须时时改造的;因为它自身就总是在不断变化着,要和你为难。乡间供夏日居住的房舍,要想与周围大地显得融合无间,不可不在四周密密地种上灌木树丛,这样就既可挡住大风,又不致显出一种闯入原野的鲁莽。可是,在这片肥沃多雨的土地上,一株枫树苗子,一年就可长高八英尺;一株小枞树,刚移植过来时,还幼嫩如一株圣诞树,很快就变成一排厚实的屏风,滋生出成群的蚊蚋。栽下一株灰胡桃树,不久就变成一丛。要不了十年,你房子所在的草场就会被成片的树木占领;枫树、栎树、白杨、野樱、刺槐、老苹果树、鹅耳栎树、山毛榉等等都来了,甚至还有乱窜来的松树。它们的根子钻进你的小房子的底部;枝叶交盖,遮蔽着你的屋顶,弄得你的家阴森森的,如同野兽的洞穴。 那一年我买下房子,就把围绕着它的雪松、云杉和松树统统砍掉。对我来说这个举动有两层意思;一是要使阳光能透过较远处硬木林丛的枝叶照射进来;另外,我想,这也是一个象征,表示我自己终于摆脱了少年时代那种在严酷的自然面前无所作为的状态。 “这么一来,你的房子和大路之间,就只隔着草地和园子了。难道你不觉得什么都暴露出来,一无屏障吗?”一位邻人说。 他说的是他的感觉。我却只觉得清爽,仿佛是清除了一扇肮脏窗户上的蜘蛛网。如果为了挡住别人,不让他们看到屋子里面,同时也就使自己看不到外面,那有什么好处可言?再说,我住的房子高踞村子外的山坡上,面临的是一条不太整洁的路,并不通向什么地方;行人不多,且很友善。小山坡呈二十五度斜坡;我的房子下面就是道路;路上行人一切活动,都历历可见。纵目远眺,十英里之外是一池深深的湖水。沿湖锯齿形的湾汊背靠着凸出的山脚,终年迎风的农庄,篱边畦头的红松,以及新盖的牲口棚亮闪闪的屋顶,尽收眼底。 为了让阳光和空气进入房中,我开始砍树。我不断地砍树,还为了让周围的林子里也有阳光,也能透气。过了一年,我不无惊异地发现,这些砍下的木材,竟为我省下不少的钱。为了保障视野的开阔,我又买下路对面山脚下的一块空地。可是迅速生长的树木却又渐渐形成一堵墙,挡住了我的视线。这些树,夏天以各种各样的绿色悦目地交织在一起;到了秋天,群树色彩斑斓,色调奇丽。然而,眼前被这些树一挡,就仿佛住在一堵七十英尺高的篱墙下面似的。 所以,几年来,我的生活模式为这些迅速生长的树木所决定,很像农人的生活听命于麦田中周而复始的农事。秋天一到,我就须去树林里砍树了。 有一位邻人认为,砍掉任何一株栎树都是罪过。可是,如果你有两株栎树,相距不到六英尺,又怎么办呢?我用手抚摸那栎树绿如橄榄的树身,感觉得到树皮里面坚实的肌肉。一株栎树,特别是幼年的栎树,摸起来很像是一个人体。但是栎树比树丛中任何别的树更需要发展的空间。它紧贴地面的根延伸得很宽广。我看着这两株栎树,只见它们颇似篮球队员,长得又瘦又长,干什么都不合适,只会向高处疯长。它们最低的枝条离地也有二十五英尺。因为在我匆匆砍去一些小树之前,那儿老是黑黝黝的,栎树只好向高处伸,才能讨到活命的阳光。我把两株栎树的树身都抚摸了一会儿,决定砍去比较起来更为细长的一株,使另一株栎树能够尽享一株栎树的天命。 于是,我双膝跪在地上,把锯子放在那不幸者的身躯上,开始干活儿了。这种纹理细密的树,锯刃一切进去,那薄薄的刃片就几乎看不见了。先是喷出一阵白粉,锯刃触到深色的树身中心时,喷出的粉末便呈褐色。再接着就是一声断裂的巨响,猛烈而又激昂,震动着整个树身,声响在林间回荡。树梢褐红色的枝叶一阵颤动,一阵痉挛,似乎显出一番迟疑。我的手扶在树身上,站起来一看,树是朝我所希望的方向倾斜的,接着才哗哗作响地、庄严地倒下;一棵枫树被它檫过,现出猩红色的一闪。栎树瀑布般撒开的树梢受到近旁别的树的枝叶的羁绊,倒下来便与地面斜交呈一个角度。 林子里重新沉寂下来。我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一株树,哪怕是这株不算粗大的树,倒了下来,总会有相当大的一堆残骸。我想起了格莱斯顿。他习惯于用砍伐栎木——皇家海军的栎树——来发泄怒气。只要狄思雷利说话特别地俏皮尖刻,或者女王的态度是照例地盛气凌人,格莱斯顿庄园中准得又有一株栎树倒下。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拾掇那倒下的树木的一番劳累。我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这个活儿是够你干几天的。就我从书上读到的来说,首相是很少想到伐木活动的这些方面的。他痛快地发泄一通之后,便阔步而去;腋下虽然汗湿,维多利亚式的背心仍然纹丝不乱;自有底下人来承担留下的一大堆活儿:修剪栎树,把树身锯成若干段,劈成条块,推滚到木料房里堆起来。这些卑微的人倒是不必把自己的激情加以升华,可总是由他们把格莱斯顿先生砍伐的木材堆放起来,当柴烧掉。 在我的房子下面一处丛树环绕的园子里,住着一位精神病医生。他听见我这里栎树倒下的声响,会以为我也在发泄自己的破坏欲吧。他也许以为我是在摧毁心中的一种严父形象。不管他怎么想,我这株栎树只是从底部锯断,还没有变成成堆的木材。 昨夜很冷,今天早晨冷得更厉害。早上六点钟,我探头出去看温度表,只见水银柱已降到华氏27度。我八点钟起床,生了火,草地上还有白霜。天气倒是晴朗,只是冷得很。不到下午一点,壁炉已经烧掉十大块木头。今年,一小捆木柴卖价是七块钱;一大捆的价格,视木柴品种而定,大约总在十五块到二十块钱之间。不管精神病医生看见我的柴堆会怎么想,我把它用来烤火却是其乐无穷,虽然(正如昨天来打扫屋子的乡下女人说的),搞出这么一堆柴得出不少的汗。 有时,我觉得格莱斯顿何曾领略到伐木的真谛?每一株倒下的树都带来些问题。如果把一株树撂倒,便扬长而去,这样作践树木实在等于用电锯去谋杀丛林。我砍倒的这株树跟两株别的树绊在一起。最省心的办法当然是把那两株树也一齐砍去,让三株树都倒地了事。但是,从左边支架着栎树的,是一株花楸树,它也许是某个古老园林的幸存者。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在我的林子里砍伐一株花楸。另一株是岩枫。这种树在新斯科舍省少而又少,在英国几乎绝迹,所以我对它总有一种珍爱喜悦之情。每次砍枫树,我总不免一阵心的颤动。不过,在这里,枫树像杂草一样到处丛生,而这株枫树又紧挨着那株花楸;两株树争着长,枫树势必夺走花楸的养料。所以我只好砍去了枫树。它倒下时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 然而,栎树仍然没有全躺在地上。枫树砍去了,后面还有东西架搁着栎树的重量。别无它法,只好把这株栎树就地修削改小。我先把树身锯成八英尺长的节段,每段砍断处离地面约四英尺半,这高度便于我使用锯子。锯整个这么一株树,我的锯子的刃片要承受好几百磅的阻力,所以我还得使用楔子。这么一来,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弄这两株树,一株栎树和一株枫树,就够我忙的了。 到日落时分,一段段木材都已劈开、堆好,散发着木质的香气。砍下的树料,都拖了回来,斜度颇大地堆成堆,晾干以后,雪雨之日可得向火之乐。从林间出来,我回顾自己的工作给这里的景物带来了什么变化。变化略有一点。而这微小的一点却是更大的变化的开端。由于砍去了一些树,一株出色的灰胡桃树才露了面,得到了发展的机会。那株白杨树砍掉以后,日光可以更深地斜照到林间来。就如同礼拜堂中没有上帝。这虽是一句陈言,但我仍作如是想,因而对于砍去白杨,并不感到良心上的不安。我可渐得置身林间教堂中殿之趣。树林中没有凋残的云杉旁边,注定是要被淘汰的,即使我不以斧锯相加,虫也要蛀烂它,雀鸟以及有羽如冠的啄木鸟必定接踵而来。明天下午要干什么活儿,我已想好;这一步完了,又将有后天、大后天该做的事。把一片自然树林加以修整,创造出一片富有文明色彩的林地,就像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一种景观,会引发出另一种景观。在我们这片乡土上,这种联翩浮想,岂有尽时。待到感恩节后,伐木的季节终了,回到城里,我浑身肌肉发达,但却感到心地羊羔般纯洁,像梅尔维尔写完了《莫比·狄克》时一样。 王世垣 译 □读书人语 看到这个加拿大人这样哲学而堂皇地屠戮森林,我真想要骂娘了。我不禁怀想起徐刚先生的那篇著名的《伐木者,醒来》。不过,眼下这位“伐木者”是位洋人,而且是位教授兼作家,是文明一族的成员,是文明的砍伐方式,是以斧头向荒蛮索取文明的阳光和空气,是一位清醒的理性的睁圆双眼的砍伐者。是否也该向他发出吁请呢?真是个难题,真的,“如果你有两株栎树,相距不到六英尺,又怎么办呢?”麦克伦南不假思索地抡起了斧子。我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劝阻他。但是,凭直觉,我不太喜欢这位文明的砍伐者,他的行为及遁词多少有点指鹿为马的唐·吉诃德的味道,并且,也不失时机在体会刀锋嵌进树体,树体轰然倒下时颤动的快慰。况且,在这里,原来树木只是一种道具,是荒蛮的象征,这样,这些树木就更加无辜了。人们不禁要问:麦克伦南,你为什么非得要借助伐木来抒文明之怀呢?难道没有别的途径吗?不安归不安,要论对于自然与语言的敏感,麦克伦南是非常卓越的,这篇文幸好像是坐在林间空地上写就的,字里行间洋溢着一股朦胧氤氲之气。 【北 河】
  1. 新斯科舍,加拿大东南部的一个省。
  2. 格莱斯顿(1809—1898)与下文所提及的狄思雷利(1804—1881)都是十九世纪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时期的政治家。格莱斯顿曾四度任首相,狄思雷利曾两次任首相,两人终身为政敌。惟狄思雷利甚得女王青睐。
  3. 约相当于摄氏2度。
玛·劳伦斯 1926-1987 玛格丽特·劳伦斯,加拿大著名小说家。生于草原小镇尼帕瓦。幼年父母早逝,随姑母生活。1947年大学毕业后随丈夫在非洲等地居住数年,1957年后返回加拿大。著名作品是以家乡尼帕瓦为原型的系列小说《石头天使》、《上帝的玩笑》、《预言家》等。散文集有《陌生者的心灵》。 入世思源 此文撰写于1971年,当时我正动笔写我的小说《预言家》。现在,我明白,我当时是用它来作为确定小说主题的的又一种途径。这一主题即,一个人的祖籍应该是哪里?为什么?袓先——远古祖先及记忆中的祖先——对一个人本身意味着什么?直到我重读这些文章,我才意识到在用这主题写小说之前,我已经对这一主题写了如此之多;同样,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情不自禁地写了那条河流——出现于小说中的也是那同一条河流。 那可是个奇壤妙地,我的入世之地。那地方,怪事叠出,不可思议,气象万千,启迪人生,令人绝望,宛如孤寂冥府,坟茔遍布;那地方,葬着无名死者,幽魂迷漫;那地方,欢腾且凄切,恐怖却优美。 其实,那是大草原上的一座小城。 在地球上,我首先认识、且多年来唯一真正认识的是那个定居点和那块土地。在某一深刻的意义上说,它们依然是我的天地,依然引导着我的观察。我的眼光是在那里形成的。像我们那样的城镇,镶嵌在浩瀚的大地上,千遍万遍地被描绘成阴郁沉闷、萧瑟凄凉、平淡无奇、索然寡味的地方。人们常说,乘火车横跨加拿大旅行,景色壮观,可惜大草原则没什么看头,这时候,睡上几天觉,直到熬过这平野淡景,这倒尽如人意。这种话,我都听腻了。我总辩不过这一论点,我只好说:那末,你可真得住到那里去,了解那地方。我孩提时生活的那座城镇有时可说是稀奇古怪、压抑难耐或残酷无情;崛起这座城镇的那片土地也可说是气候恶劣,严冬酷暑,骤寒暴热;然而,决不只是平淡无奇或索然寡味,也丝毫不阴郁沉闷。 冬天,我们常搭在送牛奶的雪橇后面,双脚着鹿皮靴,咯吱咯吱地滑行在车辙累累的坚硬的冰雪道上;双手戴结了冰珠的连指手套,牢牢抓住雪橇御者的座沿。伯特用他那洒满冰霜的大胡子朝我们扮扮鬼脸,吆喝着马飞奔起来,看我们敢不敢继续滑。清晨,起床来,窗上总会不断地出现迷人的羽毛般的冰霜,那隐身的“风”艺术家们在夜间绘下了羊齿植物、花朵和怪诞的脸孔。傍晚,溜冰归来,天空黑而不暗,从地平线这一端到那一端,群星闪烁着寒光,依稀可见。有时,你愕然瞠视着北极光掠过夜空,犹如上帝在苍穹画了个花押。一场暴风雪之后,雪犁尚未扫完雪,学校估计城里的青少年不可能步履艰难地踏着五英尺深的雪地去求学,当日便停了课。那时,我们总是兴高采烈,套上雪鞋,蹒跚数里,来到白茫茫的荒漠上,寻求另一种知识。如果你入夜才返,穿过小城山脚下的树林,那阵子,白杨和苦樱桃黑色的细枝条上复盖着冰霜,你时而听见草原上的狼嗥,也许这只是报丧般狼的嚎啕在你脑中作祟罢了。 夏日,炎热灼人。一遇天旱无雨,小麦还没抽穗就被晒得枯黄了。农夫和市民脸上常常没有笑容。后门屡有敲门声,年轻小伙子站在那儿,咕噜咕噜地、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要水喝,如果你施舍得起,他们还会向你要三明治。你认为这是自然的事,因为这看起来根本就没什么两样。他们是乘货运列车来的,你从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地,如果他们有落脚的地方,你也无从知道。干旱与萧条有如凶神恶煞常在那儿出没。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外界天地的奇趣乐事接连不断。小河边、长着白杨的悬崖旁,野草丛生,野花盛开,石块遍地;碎石公路旁的电话线沙沙作响,野百灵栖息在上,引吭高歌。我们曾发现一只平底方形旧驳船,将它推入水中,手握篙子沿褐色浅河道撑着。我们急急忙忙地嚼碎一团团留兰香草,用来修补驳船。在越变越窄的河道两岸,黄色的万寿菊生长繁茂,盘结交错,驳船陷于其中,进退两难。这时,我们的皮肤经太阳一晒,浑身燥热,散发出一股尘土味来。 我最好的朋友住在“主街”(它的真名是“山大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商店楼上的一间公寓里。那公寓优雅别致,饰有品蓝色天鹅绒窗帘。后屋顶是波浪形的白铁皮,几乎一点儿也不倾斜,七月的午后,热得像火炉。我们总坐在那儿,喝着柠檬水,俯视着偏僻小巷对面的消防大厅。有时,我们的警戒没有白搭。哦,痛快!有人的房子烧着啦!我们在某些方面几乎是十足的铁石心肠。接着,木塔上的青铜钟敲响了,钟声沉闷,好似瘟疫流行时节上千个葬礼草草举行,丧钟急鸣。几分钟后,高大的黑马队隆隆疾驰起来,马队拖着消防车,消防车就像哥特人绯红色的战车。消防队员一只手攀在车上,一边将消防帽戴正。 那地方的奇人怪事层出不穷。有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常用苏打饼干作为午后茶点来招待别的女人,她的苏打饼干总是涂有花生酱,还粘有一整块果汁软糖。比起蛋片三明治来,有人认为这种东西有点古怪,就一致在背后议论她,但是,没人推辞过这些佳点,也没人对她说他们认为她吃力不讨好。另一位女人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鲜艳明快的橘红色,陌生人在二十步开外常把她的头发误认为一顶羽毛帽子。我亲爱的继母围着一条银色狐皮围巾,是一整张狐皮做的,上面还带有涂了香料防腐剂的(?)头皮。我的那位住在安大略的爱尔兰袓籍的袓父把芦笋叫作“麻雀草”,这个词更为有趣。城里的垃圾场称为“弃物所”,这一词语可以引起各种奇思。恰如我们人生的恶臭为人不齿,同时却微妙地威胁着我们定型的、有时是过分苛求的合乎道德规范的习俗。 一些古怪事物如俗话所说的“哈哈,滑稽可笑!”另一些则是“蹊跷极了!”有些呢,压根儿就不太有趣。有个老头,疯疯癫癫的,住在山谷中的一间窝栅里。也许他甚至根本就没有那么老,可对我们来说,他似乎就是野麦修色拉 的化身,踉踉跄跄地穿行于矮树丛和高高的茅草中,呢呢喃喃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祈福咒语。他是一名记不起自己预言的预言家。城里人全认识他,却没人了解他。他生活在我们中间,似乎只是偶尔可见,转瞬即去。孩子们叫他安迪笨伯,但惧怕他。有人想证明他们有胆量,就欺负折磨他。这些人是中世纪的逗熊师,而那老头就是被逗得晕头转向的笨熊,双眼昏花,却是难得咆哮一声。一切事情都会在像我童年生活的那样的任何一座城镇里出现。贝尔森虽是个缩图,但着墨雷同。 我们大家都这样或那样地进行讥讽攻击。在小学,我们是脆弱而羞羞答答的女孩子。那些被人有趣地称为“家境贫寒”而为数极少的大龄女孩,胆怯而被人瞧不起。她们言谈粗鄙,肌体更是粗贱。据说她们已当了妓女,可能她们早就当了妓女,这差不离是她们轻易可得的唯一职业。 死者也葬在那地方。不只那些用当地话说是“过世”的祖父母,那些古老相册深褐泛黄照片上表情阴郁、蓄着胡子或头戴软帽的祖父母葬在那儿;就是那些永远是十八、九岁的叔叔伯伯也葬在那儿,公墓里我们家族的花岗岩石碑上刻着他们的姓名,而他们的骸骨却葬在法国。我年轻的母亲葬在那墓地里,葬在我们家族其他死者之旁。我十岁时,父亲年仅四十,也离开了那生气盎然的城镇,加入了坟山上死者安息的行列。 我十八岁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座小城,离开了大草原。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今生今世会把那块土地、那座小城装在脑子里,也不知道它们会成为我立意写作的主要动力和源泉,无论我居于何地,离得多远,情况总是如此。 这是我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区域,在某种意义上说,从那时起,我一生始终在努力地观察它,在努力地适应于它。这必然会束缚思想,且有时已经束缚了思想,但却不影响想象创造力的发展。小城的情况是多方面的,但却从来不阴郁沉闷。 现在,我明白,加拿大的情况大体上也如此。究竟为什么加拿大数代人都假称他们确认这块国土阴郁沉闷?我们完全清楚地懂得情况并非如此。然而,长期以来,我们没有宣扬真实国情。如果我们所谓的爱国心高涨起来,这对外界人士、甚至对我国某些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来说,似乎是怪异的,或是毫不相干的,他们可能设法去了解,多年来我们缺乏自尊,我们在山姆大叔和大不列颠两个主宰者的巨大阴影下生活。我们才刚刚开始看重我们自己,珍视我们的国土,信赖我们的能力;我们才刚刚开始承认我们的传统,实现我们的幻想。 这块国土该痛惜哀叹的方面确确实实是够多的了。当我看到工业废水污染我们的湖泊河流,我便感到激愤和失望;当我看到我们被美国接管的企业和自然资源日益增多,我便感到万分沮丧。尤其是,我们不能单单诅咒“该死的美国佬”。决不该忘记:是我们自己,把如此之多的天生权利拱手卖掉,以换取一团混乱的受人摆布的所谓进步。我原来幻想,这里不可能、也不会出现压制现象。但是,在我目睹加拿大1970年实行《军事法条例》之后,我仅存的一丝天真的幻想永远荡然无存了。诚然,在我心灵深处,且常常是秘而不宣之处,我始终懂得,凡事到处可发生,因为人类自由的种子与桎梏的祸根处处可见,就是在某个草原城镇的小天地里也一样。不过,我对我们的不公正,对我们的愚昧深恶痛绝。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家庭那样,过去和现在始终如一地在书里写小城我所嫌恶的那些方面,写在一定程度上永远是我自己的那些方面。 这块国土仍然比别的国土更能吸引我。虽然我在非洲和英国居住过,但是,无论它们有多么美妙的地方,却不具有同样的感染力,比如说,没有像安大略南部地区那样打动我的心。去年夏天,我在那里的一条河畔上的一间杉木小屋里度过了四个月。我过去常常告诫自己说:“识破加拿大人,你便会发现他们是冒名的开拓者。”尽管如此,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全然超脱红尘,这倒是真的,但愿我们可别脱离了尘世。我曾以为:我一生惧怕和怀疑城市,我因而变成了一种古板的怪人。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 那间小屋有扇长长的窗户,与前面的西墙相对。清晨,我常坐在窗前的栎木桌旁,观察着窗外的河流,眺望着远处高大的树木在晨曦中显得青翠金黄。那河水是古铜色的,阳光神奇地洒在河上,将近岸河底波状的沙滩映照在河面上。突然,有条鱼冒出水面,如一弯新月,还没看清楚就消失了。隔壁的老人说,这些跃出水面的鱼是鲤鱼。他本人更爱北美大梭鱼,因为他是一名地道的渔夫,他曾同北美大梭鱼进行过搏斗。风大多经常往北吹,河却朝南流,这样,当河水被风激起了涟漪,而水流湍湍,河水似乎朝南北两个方向流。我喜爱这景象,并把它看成是一个先兆,一个自然界的象征。 数年前,我回到了温尼伯,在大学母校作了一次报告,公众都可以去听。报告结束后,一位高龄老人走上前来,问我娘家是否姓威姆斯,我回答正是。心想,他也许认识我父亲,或许认识我祖父。但是,情况却不是这样。他说:“我还是个小伙子时,曾给你曾祖父罗伯特·威姆斯干过活,当时他在雷伯尔尼有牧羊场。”我想,那瞬间,我又重新意识到某一点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古昔的家族,祖籍是苏格兰和爱尔兰,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那已经不再如此紧要相关了,我真正的祖先是在这里。 根据“爱国”这个词的常义来说,我谈不上很爱国。无论是在政治上、社会上或文学上,我都不会评断“我国的是非”。但是,有一点却是无法改变的,不论好坏、终生无法改变的。 这就是我的入世之地。这天地,有着祖先——既有我本人的祖先,也有别人的祖先——他们现在也是我的袓先;这天地,陶铸了我,并继续在陶铸着我,虽说我反对过它的某些方面,而且继续在反对它的某些方面;这天地,促成我抱定了自己的毕生事业,因为,在这里,我培养起自己独特的观察力。 张一麟 译 □读书人语 人与大地,心灵与故乡的关系就这样被表达出来了。这是散文的方式。是距离大地、距离人类心灵最捷近的方式。非常感谢玛格丽特·劳伦斯,这样连续不断地在混乱狼藉的背景中执着地追问自己昼夜漂泊的灵魂,这样不亢不卑地寻找自己的根系和人类的血脉。玛格丽特·劳伦斯的姿式让我们再一次看见了荷尔德林、里尔克、海德格们的身影,再一次听见了回响在大地深处的歌吟:“大地,亲爱的大地,我渴慕,我要!”这应该是面对现实绝望的吁求,也是面对现实充满希望的吁求,绝望与希望,就这样被拴在了一个日子上,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夜。要让可怜又自负的人类重新发现自己之所从来,让他正视脚下的土地,让他把入世之地的源头活水注入自己贫血的脉管,该是一件多么令人茫然多么徒劳的事情!所以才有诗!才有哲学!只有在对待故乡的关系上,宗教、艺术与哲学才合而为一,诗和散文才见出共通共融的品质,原来她们都在表达同一的思想,寻找同一个归宿。但愿这篇《入世思源》让所有即将和终将看到她的人能有哪怕是几秒钟的伫足和反省,能给他们欢乐的人生酒怀中加一点点盐,让他们在品尝中有所回味。 【北 河】
  1. 《圣经》中的千岁老人,相传活了969岁。
怀 特 1912-1990 帕特里克·怀特,澳大利亚现代著名作家,197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伦敦,童年时代在澳洲的乡间度过,毕业于剑桥大学,一生著述甚丰,计有长篇小说十一部,短篇集二部,剧作多部,对澳大利亚当代文学具有巨大影响。 回头的浪子 本文意在回答阿利斯特·肖 最近发表的文章,《最后一个侨居国外的人》。不过我很难与克肖锐利的新闻武器对阵,所以不打算对他文中诸点逐一作答。有人愿侨居国外,有人想返回本国,那理由无论如何是因人而异的,因此这个问题,也就只能根据个人的感受来回答了。 我今年四十六岁,在国外度过了二十个年头。最近十年,几乎寸步未离卡斯尔山那方圆六英亩的“山茱萸”农场。这听来有些蹊跷,也许是值得解释一下的。 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使我相信这样的格言:唯不列颠人正确。早年,我确实接受了它。在一所英国公学里,我被熨得平平整整,最后在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卒业。直到1939年,我独自漫游了西欧大部,以及末了还逛了大半个美国以后,我才开始成长起来,开始独立思考。而战争则完成了我性格其余部分的改造。本来似乎是多彩的、理性的、称心如意的生活,令人痛心地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寄生生活。没有任何东西像雨点般的炸弹那样促人估价自己的成就了。在闪电战开始的最初几个月里,这位已经著有两部颇为成功的小说且声名在外的澳大利亚人,夜里独坐在他在伦敦的卧室兼起居室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的成就几乎等于零。有意义的是,也许那时他正读着艾尔 的《日记》。也许他遇到了“顶头风”,自然不时地走向柜子,取出那瓶卡尔瓦多斯白兰地多喝几口。总之,他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无所依傍的感觉,阿利斯特·克肖曾对这种感受表示哀叹,并把它解释为一种“谋求再度用鼻子触磨母国仁慈的乳头的愿望”。 我在滞留中东的整个战争期间,始终渴望返回童年的天地中去。童年毕竟是艺术创作者所能汲取的最纯洁的源泉。这种愿望又被对沙漠景物的极度留恋所加剧,但是在我随部队驻扎希腊的那年.,它几乎得到了满足。因为在希腊,各方面都显得完美无缺,不仅是古迹美,而且还有自然风光美。同时,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非常温暖。那么为什么我没有留居希腊呢?我曾经动心过。也许是因为我意识到,即便是最地道的居民海伦诺菲尔,也只不过是心甘情愿地扮演了地中海东部沿岸流浪者的喜剧性角色而已。当地人民似乎并非不动情地说,他不属于那儿。对他来说,这是可悲的,不过他无足轻重。这个海伦诺菲尔,至今还在谦卑地盼望着自己能属于希腊。 这样,我便没有留在可以供我选择的希腊。部队在英国解散了,这给我带来了两种可能性:要么留在我当时所感到的实际的和精神的墓地,其前景是不再当艺术家,而成为一个最无成效的人,一个伦敦知识分子;要么返回故土,回到记忆中最富刺激的时代中去。说实在,吃厌了我所能吃得起的伦敦餐馆那种软糊糊、甜蜜蜜的可怕的炖马肉之后,填饱肚皮的想法也起了作用。于是我回国了,在卡斯尔山买下了一个农场,同朋友兼合作者,希腊人曼诺力·拉斯卡力斯一起,开始养花种菜,饲养德国种小猎犬和萨纳种山羊。 最初的几年,我对这些活动感到满意,并让自己沉浸在自然风光之中。要是有人提起写作,我会说“呵,也许有一天”,但我并无真意来充分考虑这个问题。《姨妈的故事》写于战争刚刚结束,我回澳大利亚之前。国外评论家对这部小说的反响不错,但像往常一样,国内评论家的反映不佳。小说未能被人卒读,公共图书馆中书页的状况显而易见地说明了这一点。但对我来说,除了吃穿和头顶上属于自己的屋顶,似乎一切都无关紧要。 随后,我忽然开始感到不满了。不管澳大利亚评论家的态度如何,也许写小说是我唯一可能取得某些成功的事情。甚至我那一半的失败在某种程度上也证实,要是我不写作,生活便会毫无意义。我满怀激情地回到了我年青时离别的故土以后,真正发现了什么呢?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我像阿利斯特·克肖和很多别的艺术家那样,收拾行装离去呢?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没有。四周伸延着澳大利亚的巨大虚空,在那里,思想是最空洞的;在那里,富人就是重要人物;在那里,教师和新闻记者统治着一切精神领域;在那里,漂亮的青年男女透过毫无判断力的蓝眼睛注视着生活;在那里,人的牙齿像秋天的叶子那样掉落,汽车后部的玻璃每时每刻都在增大,只有肉馅饼和大肉排,才算得上好饭食,强健的体魄压倒了一切,物质上的丑恶不会使普通人感到震惊。 正是那“普通人”的得意之情最使我感到惊慌。在这样的心境中,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构思起另一部小说来。由于我要填塞的空白如此巨大,所以我试图通过一对平凡男女的生活,在书中尽可能地涉及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但与此同时,我要在平凡的背后发现不平凡,发现神秘和诗意。因为正是这一切使这些人的生活,顺便说一句还有我回来后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 于是我开始撰写《人类之树》了。这部小说如何被那些较为重要的澳大利亚评论家所看待的问题,已成了恒古历史。随后我创作了《沃斯》,它可能还是我在闪电战初期酝酿的。当时我坐在伦敦的一间卧室兼起居室的房间里,读着艾尔的《日记》。几个月穿越埃及和昔兰尼加沙漠的往返奔波,孕育着这一想法;那个时代最显赫的狂妄者也在影响着它;回国后,我阅读了当代人对莱卡特 探险的描绘和A·H·奇泽姆的《奇异的新世界》,这个想法终于成熟了。 在这里讨论这部小说的文学因素会不太切题。重要的倒是作者的意图。这些意图使一些读者不知缘由地感到高兴,也使那些发现此书毫无意义的人发怒。我老是在作画和作曲上受挫,因此我要赋予我的著作以音乐的结构,画的美感,通过《沃斯》中的主题和人物,来表达德拉克鲁瓦 和布莱克所可能看到的,以及马勒 和李斯特 可能听到的东西。首要的是,我决心证明,澳大利亚的小说并不一定是阴郁沉闷的、粪土色的新闻体现实主义的产物。总的说来,世界已被说服,而只有此地此刻,野狗们正在无情地吼叫着。 那么这位返回国土的侨居国外者得到了什么报偿呢?我记得,在我第一部小说获得成功之际,一位名叫盖伊·英尼斯的老练而聪明的澳大利亚记者,在我的伦敦寓所里访问了我。他问我是否想回国。我那时刚“到”,干吗我要回去呢?“呵,不过你回去的话,”他坚持己见,“各类颜色会源源不断地流到你的调色板上呐。”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想起他对我第一部小说的这段委婉批评。我想,盖伊·英尼斯也许是对的。 因此,报偿之一便是更新了的景物,它即便在记忆中显得更加寒酸,却一直是我生活的背景。如果我光坐在塞纳河左岸与阿利斯特·克肖边喝酒边滔滔不绝,那么自然的世界和音乐的世界也许永远不会显露出来。也许一切艺术之花在沉默中更易开放。当然单纯和谦卑的境界,是艺术家或普通人唯一值得向往的境界。要到达这样的境界,未必会有可能,但努力去争取却是十分必要的。由于我几乎被剥夺了自认为合意和必需的一切东西,我开始了我的尝试。写作本意味着一个有修养的头脑在文明的环境中所作的艺术实践,现在却变成了用词汇的岩石和木条创造出全新的形式的斗争。我第一次开始看清了事物。甚至连厌倦和失败也为无穷尽的探索提供了途径;甚至连丑陋的东西,澳大利亚生活中的提包和铁皮也获得了意义。至于好似挑绷子游戏的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它已被必要地简化了,而且常常给弄糟了,有时倒也动人。这种尝试本身就是一种酬报。出借的书籍,播放的唱片,往往可能促成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一个人可能会有助于使一个人烟稀少的国土生活着一个具有理解力的民族。 那么,这就是一个侨居国外者留在本国的某些理由了,尽管他必须面对回国后必然接踵而来的各种失望。阿利斯特·克肖也许会回答说,这些理由抽象而且不能令人信服。但正如我已经提醒过的那样,这些纯属个人的理由。我从不知姓名的澳大利亚人那儿所收到了许多信件,它们是最具体的,也是最好的报偿,我的创作似乎已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子。对我来说,单是这些信件就足以构成我留居国内的理由了。 黄源深 译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行文朴素、流畅,形似漫谈,而其实则篇幅小容量大,是怀特前半生生活、创作经历的一个“沉思录”,包含着这位心怀坦城的作家摔出的许多值得人反复咀嚼玩味的思想,难怪自其1958年写作、发表以来被评论家们所反复引用。这篇东西记录了他前半生几次大的人生激变与思考:第一,战争与死亡使他顿悟何为真正的“成就”,开始追求有价值的人生。第二,对希腊文化崇拜的反思,使他认清在世界文化中自己角色的位置,而其对自己写出使之成为“世界级”作家的作品《姨妈的故事》的回顾,更使人看到一个创作“氛围”——自己的民族土壤,对于造成一位大作家是何等的重要。第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阐明的:他前半生的美学理想——要给作品以音乐的结构和图画的美感;他对创作最佳境的认识——单纯、谦卑,“一切艺术之花在沉默中更易开放”,以及他的使命感——“有助于使一个人烟稀少的国土中生活着一个有理解力的民族”。这些正应对一切有志于文学的人们有所启发。 【邹海伦】
  1. 阿·克肖(1921——),澳大利亚诗人与新闻记者。从1947年起居住在法国。
  2. 爱·约·艾尔(1815——1901),澳大利亚探险家,1840年由南澳大利亚出发探险,于1841年抵达西澳大利亚。
  3. 指喜欢希腊或希腊文化及亊物的人。
  4. 指汽车越来越时髦和阔气。
  5. 路·菜卡特(1813—1848),德裔澳大利亚探险家。
  6. 德拉克鲁瓦(1789—1863),法国画家。
  7. 马勒(1860—1911),奥地利作曲家。
  8. 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及钢琴家。
何塞·罗多 1871—1917 何塞·恩里克·罗多,乌拉圭作家、思想家。当过大学教授、国立图书馆馆长、议员、新闻工作者。著作主要有政论《爱丽儿》、杂文集《海神的动机》、《普罗斯佩罗的游廊》、《帕罗斯旅途随笔》等。 坚硬的荒原 坚硬的荒原,一望无际,灰茫茫,朴实得连一条皱褶都没有;凄清,空旷,荒凉,寒冷;笼罩在铅也似的穹隆下。荒原上站着一位高大的老人;瘦骨嶙峋,古铜色的脸,没有胡须:高大的老人站在那里,宛似一株光秃秃的树木。他的双眼像那荒原和那天空一样冷竣;鼻似刀裁,斧头般坚硬;肌肉像那荒凉的土地一样粗犷;双唇不比宝剑的锋刃更厚。老人身旁站着三个僵硬、消瘦、穷苦的孩子:三个可怜的孩子瑟瑟发抖,老人无动于衷,目空一切,犹如那坚硬荒原的品格。老人手里有一把细小的种子。另一只手,伸着食指,戳着空气,宛似戳着青铜铸成的东西。此时此刻,他抓着一个孩子松弛的脖子,把手里的种子给他看,并用下冰雹似的声音对他说:“刨坑,把它种上。”然后将他那颤栗的身躯放下,那孩子扑通一声,像一袋装满孵石的不大不小的口袋落在坚硬的荒原上。 “爹”,孩子抽泣着,“到处都光秃秃、硬邦邦的,我怎么刨呢?”“用牙啃。”又是下冰雹似的声音回答;他抬起一只脚,放在孩子软弱无力的脖子上;可怜的孩子,牙齿咔咔作响,啃着岩石的表面,宛似在石上磨刀;如此过了许久,许久;那孩子终于在岩石上开出一个骷髅头大小的坑穴;然后又啃呀,啃呀,带着微弱的呻吟;可怜的孩子在老人脚下啃着,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像那坚硬的荒原一样。 当坑穴达到需要的深度,老人抬起了脚。谁若是亲临其境,会越发痛心的,因为那孩子,依然是孩子,却已满头白发,老人用脚把他踢到一旁,接着提起第二个孩子,这孩子已颤抖着目睹了前面的全部经过。 “给种子攒土。”老人对他说。 “爹”,孩子怯生生地问道,“哪里有土啊?”“风里有。把风里的土攒起来。”老人回答,并用拇指与食指将孩子可怜的下巴掰开:孩子迎着风;用舌头和咽喉将风中飘扬的尘土收拢起来,然后再将那微不足道的粉末吐出;又过了许久,许久,老人不焦不躁,更不心慈手软,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地站在荒原上。 当坑穴填满了土,老人撒下种子,将第二个孩子丢在一旁,像一个被榨干了果汁的空壳,痛苦使他的头发变白,老人对此不屑一顾;然后又提起最后一个孩子,指着埋好的种子对他说:“浇水。”孩子难过得抖成一团,似乎在问他:“爹,哪里有水呀?”“哭。你眼睛里有。”老人回答;说着扭转他那两只无力的小手,孩子眼中顿时刷刷落泪,干渴的尘土吸吮着;就这样哭了许久,许久;为了挤出那些疲惫不堪的泪水,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地站在坚硬的荒原上。 泪水汇成一条哀怨的细流抚摩着土坑的四周;种子从地表探出了头,然后抽出嫩芽,长出了几个叶片;在孩子哭泣的同时,小树增加着枝叶,又经过了许久,许久,直到那棵树主干挺拔,树冠繁茂,枝叶和花朵洋溢着芳香,比那冷若冰霜、纹丝不动的老人更高大,孤零零地屹立在坚硬的荒原上。 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天上的鸟儿都来枝头上筑巢,它的花儿已经结出果实,老人放开了孩子,他已停止哭泣,满头白发;三个孩子向树上的果实伸出贪婪的手臂;但是那又瘦又高的老人抓住他们的脖子,像抓住幼崽儿一样,取出一粒种子,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另一块岩石旁,抬起一只脚,将第一个孩子的牙齿按到地上,那孩子在老人的脚下,牙齿咔咔作响,重新啃着岩石的表面,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默不作声,站立在坚硬的荒原上。 那荒原是我们的生命;那冷酷无情的硬汉是我们的意志;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是我们的内脏、我们的机能、我们的力量,我们的意志从它们的弱小无依中吸取了无穷的力量,去征服世界和冲破神秘的黑暗。 一抔尘土,被转瞬即逝的风吹起,当风停息时,又重新散落在地上;一抔尘土:软弱、短暂、幼小的生灵蕴藏着特殊的力量,无拘无束的力量,这力量胜过大海的怒涛、出岳的引力和星球的运转;一抔尘土可以居高临下,俯视万物神秘的要素并对它说:“如果你作为自由的力量而存在并自觉地行动,你便像我一样,便是一种意志;我与你同族,我是你的同类;然而如果你是盲目的、听天由命的力量,如果世界只是一支在无限的空间往返的奴隶的巡逻队,如果它屈从于一种连自身也毫无意识的黑暗,那我就比你强得多,请把我给你起的名字还给我,因为在天地万物之中,唯我为大。” 赵振江 译 □读书人语 荒原是生命,硬汉是意志,年幼的三个孩子是我们的内脏、机能和力量。 一曲人的赞歌,然而这赞歌又反衬出人的处境的凄凉。 永无止境的开拓,永不终结的时间,构成了人生存于世的全部主题和背景。 一度荒凉的美洲大陆的崭新面貌的出现,是与漫长的拓荒时代紧密相联的。 空间的广大并未显出人的渺小,反而使人成为大写,就像惠特曼在《革叶集》中所讴歌的那样。 倒是现代拥挤的城市空间,使得个人的重要性在不断被强调的同时又不断被削弱。艾略特的《荒原》便是明证。 沉默的荒原呵,暴虐的硬汉,生命和意志并非与你们所想象的那样永远与你们同在,孩子们终究要成长,要说出那另一面的真理。 【黄亦兵】
  1. 指阿根廷和乌拉圭块内的潘帕荒原。
聂鲁达 1904-1973 巴勃罗·聂鲁达,智利现代著名诗人,1971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有《黄昏》、《地球上的居所》、《漫歌集》等。 归来的温馨 我的住所幽深,院内树木繁茂。久别之后,房子的许多去处吸引我躲进去尽情享受归来的温馨。花园里长起神奇的灌木丛,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我种在花园深处的杨树,原来是那么细弱,那么不起眼,现在竟长成了大树。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皱纹,梢头不停地颤动着新叶。 最后认出我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光裸干枯的、高耸纷繁的枝条,显出莫测高深和满怀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它们,因为我心里明白,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处远远地探出来看我,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我出现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然而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鸟儿在枝头重新开始往日的啼鸣,仿佛树叶下什么变化也未曾发生。 书房里等待我的是冬天和残冬的浓烈气息。在我的住所中,书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离家的迹象。 封存的书籍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冲鼻子和心灵深处。因为这是遗忘——业已湮灭的记忆——所产生的气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边,而对着安第斯山顶上白色和蓝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了正在与这些书籍进行搏斗的春天的芬芳。书籍不愿摆脱长期被人抛弃的状态,依然散发一阵阵遗忘的气息。春天身披新装,带着忍冬的香气,正在进入各个房间。 在我离家期间,书籍给弄得散乱不堪。这不是说书籍短缺了,而是它们的位置给挪动了。在一卷十七世纪古版的严肃的培根著作旁边,我看到萨尔加里 的《尤卡坦旗舰》;尽管如此,它们倒还能够和睦相处。然而,一册拜伦诗集却散开了,我拿起来的时候,书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样掉落下来。我费力地把书脊和书皮缝上,事前我先饱览了那冷漠的浪漫主义。 海螺是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从前海螺连年在大海里度过,养成了极深的沉默。如今,近几年的时光又给它增添了岁月和尘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闪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椭圆形,或是它那张开的壳瓣,都使我记起远处的海岸和事件。这种闪着红光的珍贵海螺叫Rostellaria,是古巴够软体动物学家——深海的魔术师——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把它当作海底勋章赠给我的。这些加利福尼亚海里的黑“橄榄”,以及同一处来的带红刺的和带黑珍珠的牡蛎,都已经有点儿褪色,而且盖满尘埃了。从前,就在有那么多宝藏的加利福尼亚海上,我们险些遇难。 还有一些新居民,就是从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里取出的书籍和物品。这些松木箱来自法国,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气味,打开盖子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歌声,随即箱内出现金光,露出维克多·雨果著作的红色书皮。旧版的《悲惨世界》便把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在我家的几堵墙壁之内安顿下来。 不过,从这口灵柩般的大木箱里出来一张妇女的可亲的脸,木头做的高耸的乳房,一双浸透音乐和盐水的手。我给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玛利亚”,因为她带来了失踪船只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旧货店里发现她光彩照人,当时她因为被人抛弃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器具里,埋在郊区阴郁的破布堆下面。现在,她被放置在高处,再次焕发着活泼、鲜艳的神采出航。每天清晨,她的双颊又将挂满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泪水。 玫瑰花在匆匆开放。从前,我对玫瑰很反感,因为她没完没了地附丽于文学,因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们赤身裸体顶着严冬冒出来,当她在坚韧多刺的枝条间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红的火团的时候,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赞叹她们骏马一样的体魄,赞叹她们含着挑战意味发出的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这是她们适时从黑色土地里尽情吸取之后,像是责任心创造奇迹,在露天地里表露的爱。而现在,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这种严肃与我正相符,因为她们和我都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分光。 可是,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使花朵轻微起伏、颤动,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时代的记忆涌来,令人陶醉:已经忘却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时光,那轻轻抚摸过的纤手、高傲的琥珀色双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发辫,一起涌上心头。 这是忍冬的芳香,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吻。 林 光 译 □读书人语 文学的归来主题,几乎可以说是永恒的。从《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诗句,我们大都看到伤感、怅惘的归来心绪。痛苦似乎不在流浪的过程中,而在归来的体验里。但读了《归来的温馨》,感到的却是“四面八方吹来的风”,“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过去已被封存在书屋里,严肃而冷汉;现在以鲜活的姿态展开在花园中,“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于是在住所中历史表达为一种过程,一种在隔离和比较中体现的方向。作者一扫归来主题的愁云惨淡之风,而言温馨、言愉悦,这在于有活泼、跃动的春天为背景。当青春的记忆、美好的时光、忘却的名字一起以春天为背景,在心灵中复活的时候,归来拥有了某种时间深度。这也是聂鲁达思想及文笔的美妙之处。 【尹昌龙】 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 我的演说将是一次长途跋涉,将是我在地球另一端遥远地区的一次旅行,那里的景物和荒凉情状,并不因其遥远而与北方有多大差别。我说的是我国的最南端。我们智利人相距真是远而又远,边界简直与南极紧紧相连,在地理上我们同瑞典十分相似,只不过瑞典的头部贴近本星球白雪皑皑的北极。 早已被人遗忘的一些事件促使我穿过那里——我的祖国的那个辽阔地区,因为只有穿越(我当时是迫不得已)安第斯山脉,才能找到我国与阿根廷接壤的边界。大森林把那些难以通行的地区覆盖得像一条隧道,而我们是犯禁潜行,只能循着极难辨认的方向行走,那里没有足迹,没有路径,我同四个骑马的旅伴在马背上颠簸着逶迤前进——一面清除大树的障碍,越过难以涉渡的河流,穿过宽阔的多石地带,走过荒无人烟的雪野,一面寻找(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摸索)我个人获得自由的途径。我的旅伴们认得方向,知道从繁茂的枝叶之间可能通往何方;不过,为了万无一失,他们骑在马上还不时用砍刀在左右的大树树皮上留下刀痕,以便让我独自去听凭命运支配之后,在归途中可以辨认方向。 在那无边无涯、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葱葱茏茏和白雪皑皑的静穆中,树林、粗壮的藤蔓、沉积了千百年的腐殖土、突然倒下的变成我们前进的又一道障碍的树干,使我们每个人在行程中目不暇接。满目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神秘的大自然,又是严寒、冰天雪地以及追捕的有增无已的威胁。孤独、危险、沉寂以及我的使命的紧迫感,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了。 有时,我们踏着也许是走私贩子的、也许是逃亡的刑事犯的十分模糊的足迹行走,但不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否已经死于非命,因为安第斯山上寒冬的雪崩和可怖的暴风雪一旦骤然袭来,往往困住过往旅人,把他们埋到深达数丈的积雪下面。 在那荒野上的足迹两旁,我看到像是人类建造的某种东西。那是历经无数寒冬堆起的一段段树枝,是千百个过往旅人的草木供品,是为倒毙者堆起的高高的木坟头,它使人想到那些未能继续前进而永远留在那皑皑白雪下面的人。我的旅伴们也用他们的砍刀砍下一些树枝,这些树枝有的从参天的针叶树上低垂到我们头上,有的从橡树上垂下来——严冬的暴风雪还没有来临,它梢头的枝叶已经在颤动了。我也在每一堆坟头留下一件纪念品、一张木质的名片、一束从树林里砍来的树枝,用以装点一个个素昧平生的人的坟墓。 我们还渡过了一条河。这种源出安第斯山脉之巅的小溪,奔腾而下,流势湍急恣肆,一泻而成为瀑布,挟着冲下险峻高山时产生的力量和速度,撞开土地和岩石;不过,这次我们遇到的却是一条缓流,水面开阔,平静如镜,是一处容易涉渡的浅滩。马匹下到河里,腿没在水里都够不着底了,便向对岸游去。突然我的马快要完全给水淹没了,我失去支持,开始摇晃起来,当我的马挣扎着把自己的头露出水面时,我的双脚就使劲夹住马肚子。我们就这样过了河。我们刚刚到达对岸,我的向导,也就是那几位伴送我的农民,微笑着问我,“您害怕了吧?” “是的,我刚才还以为我的大限到了呢。”我说。 “我们可都手拿套索跟着您呢。”他们对我说。 他们中的一个又说:”我父亲就在这里落水,给急流卷走了。您倒不至于发生这种事。” 我们后来又进入一处天然隧道,这也许是一条流向不定、水量丰沛的河流在巨大的岩石上冲凿出来的,也许是一次地震把我们钻进去的这条花岗岩隧道——受侵蚀的石块形成的岩石水道——设置在高山上的。马匹没走几步就打滑,它们竭力要在高低不平的石头上稳住脚,可还是失蹄跪下了,铁蹄上进出火花,我不止一次从马背上摔下,仰面朝天倒在岩石上。我的坐骑的鼻子和腿都出血了,但是我们依然坚定地在这条广阔、光辉而又艰巨的道路上迈进。 在那莽莽丛林中,总有令人惊异的事在等待我们。蓦地有如奇妙的幻觉,我们来到了依偎于丛山怀抱中的一小块苍翠的草地,那里泉水清澈,绿草如茵,野花遍地,流水潺潺,上面的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任何枝叶挡住普照的阳光。 在那里,我们有如驻足于奇幻的仙境中,成为一块神圣场地的宾客,而更为神圣的是我在那里参加的一种仪式。向导们各自下了马。如同举行祭祀一样,在那块场地中央摆着一具牛的颅骨。我的旅伴们一个个悄然无声地走上前去,把几枚钱币和一些食品投入颅骨的孔中。我同他们一道,给迷路的粗鲁的尤利西斯 们和形形色色的逃亡者们献上供品,这些人也许会从死牛的眼窝里找到面包和援助。 但是,那种令人难忘的仪式并没有到此为止。我的农民朋友们脱下帽子,跳起一种古怪的舞蹈,他们沿着他人以前经过该处转圈跳舞时留下的脚印,单脚绕着摆在那里的颅骨蹦跳。在这些难以理解的旅伴身旁,我当时隐隐约约意识到陌生人之间也是相通的,甚至在世界上最遥远的,人迹罕至的荒山僻野,也存在着关切,请求和答复。 再往前走,已经到了越过边界的地点——从那里,我将远离祖国许多年,我们是在夜间到达群山间最后的峡谷的。这时忽然看见了火花,这是有人居住的确切迹象,我们走近时看到的是几所东倒西斜的房屋,几个似乎空无一人的杂乱棚舍。我们走进其中一个棚舍,借着火光看见棚舍中央燃烧着粗大的树干,那些巨大的树身夜以继日地在那里燃烧,烟从屋顶的缝隙逸出,就像一片厚厚的蓝色轻纱在夜幕中飘荡。我们看见了成堆的干酪,都是人们在那一带高山上制成后堆起来的。火堆近旁,有几个人像一堆布袋似的躺着。寂静中我们听到吉他的弦声和歌声,这些声音来自炭火,也来自黑暗的地方,是我们在路途中偶然听到的头一个吸引我们的人声。那是一首关于爱情和疏远的歌,也是一种怨叹,它倾诉着对遥远的春天、对我们离别的城市、对无边广阔的生活的深情的爱和怀念。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他们对逃亡者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我的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就算他们知道我的诗和名字,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吗?实际情况是,我们在火堆旁一起唱歌,一同吃饭,然后又在黑暗中一起走向一些天然的房舍。温泉流过那些房舍,我们泡到温泉水里,从山里冒出的热气就把我们拥抱到怀里了。 我们畅快地在水中扑腾,使劲揉搓,把身上因长途骑马跋涉而引起的疲乏一扫而光。我们像受过洗礼一样,感到浑身清爽,充满活力,天一破晓,我们就踏上了将要与我的暗无天日的祖国分手的最后几公里行程。我们精神焕发,勇气十足,唱着歌骑马离去,迈向通往等待我的世界的那条大道。我们要给山民们一些钱(这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以报答他们的歌声、他们的食物、他们的温泉水、他们给予的住宿款待,也就是说,要报答他们主动给予我们的意外庇护,这时候,他们毫不动心地拒绝了我们。他们仅仅是帮了我们一点儿忙,而在那个”仅仅”里,在那个无声的”仅仅”里,有很多不言而喻的含意:也许是感激之情,也许就是梦想本身。 女士们,先生们: 我没有从书本里学到过任何写诗的诀窍,任何会让后起的诗人们从中得到点滴所谓智慧的关于写作指导、方式和风格的书,我也决不会去写。我之所以在这篇演说中讲到了某些往事,我之所以在这个场合,在这个与事件发生的地点大不相同的所在,重提永远难以忘怀的旧事,是因为在我一生中,我总可以在某个地方找到我要寻求的明确无误的语言和方式,这不是为了固执己见,而是为了表达好自己的思想。 就在那次漫长的行程里,我获得了创作诗歌的必要成份。在那里,大地和心灵充实了我的诗的内容。我认为诗是一时的然而又是庄严的产物,是孤独与相互关切、感情与行动、一个人的内心活动与大自然的神秘启示,成对地构成的。我还同样坚信,通过我们把现实与梦想永远结合在一起的活动,一切——人及其形影、人及其态度、人及其诗歌——都将日益广泛地一致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现实与梦想结合起来,融为一体。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说,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仍然不知道,在渡过湍急河流的时候,在绕着牛的颅骨跳舞的时候,在高山地区清澈的水里洗澡的时候所得到的那些感受,是日后要与许多人交流的发自我内心的愿望,还是别人传递给我的兼含要求与召唤的信息。我不清楚,我当时体验到的诗意,我后来讴歌的感受,是我的亲身经历,还是我写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述还是创作的诗、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还是永恒的东西。 朋友们,由上述一切可以得到一个教训:诗人必须向别人学习。决没有不能克服的孤独。条条道路都通到同一点:用我们自己的内心感受去感染人。我恰恰是穿过那孤寂的、崎岖不平的、与世隔绝和沉静的地方,才到达那块神奇的场地的,在那里我们能够笨拙地跳舞,忧伤地歌唱,然而正是这种舞蹈和歌曲,完美地体现了人类有意识以来最古老的仪式,表达了人类的良知和对共同命运的信念。 确实有人,甚至有不少人,认为我是宗派主义者,认为我不可能与人一道坐到友谊和责任的桌子上去。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认为指责或辩解都不是诗人的天职。总之,任何诗人都不是诗的主宰。如果有那么一个诗人一味指责自己的同行,如果有人认为可以浪费生命去针对合乎情理的或胡说八道的指责进行辩解,我倒认为,只有虚荣心才能够把我们引到如此极端的歧途上去。我认为,诗的敌人不存在于写诗或爱诗的人之间,而存在于诗人自己不能求同。因此,任何诗人的大敌,莫过于他自己没有与同时代的最被忽视、最受剥削的人们找到共同语言的能力。这一点,适用于一切时代和一切国度。 诗人不是“小上帝”,不,决不是“小上帝”。他并没有超越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之上的神秘命运。我过去常说,最杰出的诗人乃是每日供应我们面包的人,也就是我们身边的、不自诩为上帝的面包师。他们为了尽社会义务,炊事揉面,上炉、烘烤和每日送面包这样一些既崇高又卑微的工作。如果诗人有这种纯朴的觉悟,也就有可能把这种纯朴的觉悟变成一个其结构既简单又复杂的伟大艺术品的组成部分;这就是建设社会,改造人类生存的环境,为人们提供面包、真理、美酒、梦想这些物品。在为了人人都使他人感受其承诺、对每日共同劳动的专注和热爱这一永无止息的斗争中,只要诗人投身进去,就是和全人类一道奉献了自己的血汗、面包、美酒和梦想。唯有沿着这条人类共同的必由之路前进,我们才能使诗歌回到每个时代赋予它的广阔天地中去,我们也才能在每个时代为诗歌创造出一个广阔天地。 种种谬误使我获得了相对真理,真理也一再把我引向了谬误,谬误和真理都没有允许我(我从来也不谋求)去给所谓创作过程——文学中崎岖难行的领域——定方向,去对它指手划脚。不过,我倒是注意到这样一个情况,即我们自己正在制造我们自己的神话世界的幽灵。从我们正在(或者正在想)砌成的东西中,日后会出现我们自己未来发展的障碍。我们必然要走向现实和现实主义,就是说,必然要去直接弄清我们周围的事物和我们的改造之路,然后我们才会明白——似乎为时已晚——我们已经设置了过度的限制,这种限制不但不能使生活发展和繁荣,反而会把活生生的事物扼杀掉。现实主义日后必将比我们用以建设的砖瓦有更重的份量,我们把它作为自己坚持的原则,但是我们并不因此就已经建造起我们看作自己义务的组成部分的高楼大厦。反之,如果我们造出不可理解的(也许是少数人能理解的)偶像来,造出最了不起和最神秘的偶像来,如果抹杀了现实及由此衍生的现实主义,我们就会突然发现,围绕我们的是一片无法涉足的土地,是一片满是枯叶,烂泥和云雾迷漫的泥沼,在这里我们会双足下陷,令人难以忍受的隔绝状态会使我们窒息。 至于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美洲广阔土地上的作家,不断地听到这样的召唤:要用有血有肉的人物去充实那一大片空间。我们深知自己作为开拓者的责任——同时,在那荒无人烟的世界里进行批评性交往也是我们必不可少的责任,何况那里并不因为荒无人烟,不公正、磨难和痛苦就会少些;我们也感到有义务恢复古老的梦想,这些梦想至今还是石像、毁坏了的古碑,笼罩着一片沉寂的莽莽草原、茂密的原始森林、雷鸣般吼叫的河流所憧憬的。我们必须使无法表达意志的大陆的每个角落都说出自己的话语,作出这种设想并把它表达出来的任务,使我们心醉神驰。也许这只是支配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的情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夸张言词,我的大量作品、我刻意推敲的诗句,都不过是美洲人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小事而已。我想把我的每一句诗都写得扎扎实实,就像看得清摸得着的物体那样,我力图使我写的每首诗都成为劳动的有效工具,我希望我的每首诗歌都成为十字路口的路标,像一块石头,一段木头那样,让他人,让后来的人们,能在上边留下新的标志。 不管我谈到的诗人的这些责任是否正确,我将恪守不渝,我还决定,我在社会上和对待生活所采取的态度,也应该老老实实地具有自己的倾向性。我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看到了光辉的失败,受人冷落的胜利、令人迷惑的挫折。我登上美洲这个斗争舞台才懂得,我作为人的使命只能是加入到组织起来的人民的宏大力量中去,以满腔热血和赤子之心,连同自己的全部热情和希望,一起参加进去,因为只有斗争的滚滚洪流,才能产生作家和人民所需要的变化。不管我的态度会引起(也可能正在引起)痛苦的还是亲切的非议,我确实无法为我们辽阔而严酷的国家里的作家们找到其他出路。如果我们愿意变愚昧为智慧,如果我们力图使数以百万计的既不识字也不会阅读我们作品的,既不会书写也不会给我们写信的人,在世上确立起自己的尊严,就必须像我说的那样去做,因为没有尊严要成为完美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们继承的是受了许多世纪磨难的人民的不幸生活,他们本是最欢乐、最纯真、用石头与金属建造过神奇的塔楼、制造过光彩夺目的珍宝的人民,可是在可怖的殖民主义时代迅速遭到摧残,变得无声无息,而殖民主义至今依然存在。 我们灿烂的前途主要就是斗争和希望,但是,绝没有互不相关的斗争和希望。每个人身上都有遥远时代,惰性,谬误、热情,当务之急,历史急遽变化的烙印。可是,比如说,如果我曾经为美洲这个伟大大陆的封建的过去效过犬马之劳,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我不是因为参加了我国当前改造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工作而感到自豪,我怎能在瑞典给予我的荣誉面前昂起头来呢?必须看着美洲的地图,面对着千差万别的情况和我们周围广阔的宇宙空间,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许多作家拒绝接受莫名其妙的神祗给予美洲人民的耻辱与受掠夺的过去。 我选择了分担责任的艰难道路,我没有再把个人当作太阳系中心的太阳那样去膜拜,而宁愿一心一意谦卑地去为一支不容忽视的大军服务,尽管它不时会有失误,但它每天总是不顾那些不合潮流的顽固分子和妄自尊大,操之过急的人,不停顿地向前迈进。我认为我作为诗人的责任,不仅要爱玫瑰花与谐音,炽烈的爱情与无边的乡愁,也要爱我写在诗里的人类的那些艰巨的使命。 迄今恰好100年,一位才华出众的不幸诗人——一个极度绝望的人——写下了这样一句预言:只要我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到黎明时我们定能进入那些壮丽的城池。 我相信兰波这句有远见的预言。我来自一个默默无闻的省份,来自一个地处偏远因而与一切其他地方隔绝的国家。我是诗人中最不走运的一个,我的诗又具有令人痛苦和多雨地区的局限性。但是,我历来对人满怀信心,也从来没有失去希望。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今天才能带着我的诗,也带着我的旗帜来到这里。 最后,我必须对善意的人们,对劳动者们,对诗人们说,兰波说过的那句话表达了整个未来,那就是;只要按捺住焦急的心情,我们定能攻克那座将给予所有的人以光明、正义和尊严的壮丽城池。 因此,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 林 光 译 □读书人语 《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是聂鲁达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演说。聂普达的这篇演说其实是一篇独具特色的诗论。聂普达不仅是一名著名的诗人,而且也是一位积极介入现实斗争的政治家。这篇演说是对他创作历程和诗歌理想的一次阐释。在聂普达看来,诗人不是”小上帝”,诗歌创作是整个人类劳动的一部分,与每天提供面包的人的劳动一样是一种朴素而又庄严的行动。人类共同创达了面包、真理、美酒和梦想。因此,他认为诗歌”必然要走向现实和现实主义”。而诗歌创作的最终目的是走过孤独,而求得关切,表达与理解。诗人应该具有倾向性和使命感。作为沉默的大陆的代言者的美洲诗人,其责任就是要”使无法表达意志的大陆的每个角落都说出自己的话语”。聂鲁达的这篇演说富有激情、气势雄浑。 【旷新年】
  1. 萨尔加里(1863—1911),意大利作家,著有多种探险小说和游记。
  2. 这篇是作者1971年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演说。
  3. 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英难奥德修斯。他勇敢机智,在特洛伊战争中献木马计,使希腊联军获胜。回国途中,历经艰险,经过十年时间才得以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这里诗人借指迷路的旅人。
夏目漱石 1867-1916 夏目漱石,日本近代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我是猫》,为国内外所瞩目。 子规 的画 我只有一张子规的画。为了纪念亡友,我长时间地把它放在袋子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时简直时常忘记它的所在。近来忽然记起,觉得这样放置,若是有个搬迁挪移之事,稍一不慎,便不知会散失在什么地方。所以想立刻把它送到裱糊店里,裱一裱悬挂起来。抽出包装纸袋,掸去灰尘,打开一看,画还是按原来的样子,潮乎乎地叠作四折,放在那儿。在我的记忆中,袋子里除了画以外,什么都没有。可是,竟还从中发现了子规的几封信。我从中选出最后那封和另一封不知年月的短信。在两封信中间夹上那张画,把三者归拢到一块儿拿去裱褙。 画,是插在小花瓶中的关东菊。构图是极其简单的。旁边还加了注解:“把它看作行将枯萎的吧;把这笨拙的画技,看成疾病所致吧;如觉得我是在撒谎,你就支着胳膊肘画画试试吧。”从这个注解来看,他自己并不觉得他的作品很好。子规在画好这幅画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东京了。他是给这幅画题了一首歌寄来熊本的:“瓶生关东菊,菊花行将萎;君今在火国,不知何日归。” 此画挂在墙壁上,看上去实在令人感到寂寥。花、茎、叶和玻璃瓶,仅仅使用了三种颜色。开花的枝上,只有两个花蕾,数一数叶子,总共才有九片。这孤寂的花草,笼罩在一片白色里,再加上周围是用冷蓝色画绢裱褙的,无论怎样看,也让你觉得心里冷冰冰的吃不消。 看来,子规为画这幅简单的花草,是不惜巨大努力的。仅仅三枝花,至少费了五六个小时的时间。画得极其仔细,一丝不苟。费这么大的劲儿,不仅病中需要极大的耐心,即使以他那作俳句、和歌时挥洒自如的性情来讲,也是个明显的矛盾。盖因他学画画之初,从不折 等人那里听到画画必先写生的道理时,他便在这一花一草上,打算加以实践。不知他在画画方面,是忘记了使用他俳句上已经谙练了的方法呢,还是缺乏这方面的本领。 由关东菊所代表的子规的画,既古拙又认真。在文笔上,凭才力他是可以一气呵成的。可是一接触到画具,却忽然变得呆滞僵硬起来,笔锋畏畏缩缩,踟蹰不前。想到这里,我不禁微笑了。当虚子来看到这幅画时,他曾表扬说,正冈的画,这不是画得很好吗?我却不以为然。这画画得是那么单调而平凡,且又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劳动;凭正冈的头脑和才气,干这心余力绌而又用不着干的工作,从而泛溢着他那掩抑不住的古拙。其画虽古拙,却有其朴实稳重之妙,古拙而苍劲,严肃而认真。正象征着其为人之刚耿和愚直。如果说子规的画虽拙犹美,使人钦羡不厌,也许其奥秘就在于此吧。然而,毕竟由于他腕下缺乏挥洒自如之巧,手中无运笔传神之妙;不能下笔点睛,迅即勾画出幽香雅境来,因此不得不舍弃捷径,而苦心孤诣地搞他的涂抹主义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拙”字,对他来说,是怎么也难免的。 子规作为人,又作为文学家,是十分机敏的。在他的身上,很难发现“拙”的痕迹。在我和他交际多年的任何时候,从未记得他曾有过因“拙”而被人讥笑的先例。甚至连一瞬间都没有过。在他死后即将十天的今天,从他特地为我画的一束关东菊中,确实欣赏到他的“拙”相来。其结果,不论使我失笑,还是悦服,对我来说,都是有极大的兴趣的。只是这画却是异常冷落孤寂,凄寒袭人。如有可能,真想让子规为补偿这一冷落孤寂,把这一“拙”劲儿,发挥得更雄浑些。 林怀秋 译 □读书人语 《子规的画》是夏木漱石追忆亡友正冈子规之作,看起来好像漫不经心,平平淡淡,可细细品味,又炉火纯青,无一处无来历,无一处无出处。这一幅画引发的回忆,却是浓缩了二人多年交往,相敬相戏,亲密无间的全部情谊。同时也表现出夏目漱石的艺术趣味及体贴入微的鉴赏能力。全文结尾一句有峰回路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妙,传达出作者对逝者无恨追思之怀。 君子之交淡如水,平平淡淡才是真。湖畔晨晚,寒塘夕照,平静中我们感受更多的是她那妙不可言的韵味。 【佐 禹】
  1. 正冈子规(1867—1902),俳人、歌人是夏目漱石在第一高等学校念书时的同学,也是他的俳句老师。
  2. 他们共同的友人,画家中村不折。
岛崎藤村 1872-1943 岛崎藤村,原名岛崎春树,别号古藤庵,出生于日本长野县筑摩郡。著有长篇小说《破戒》和诗歌《藤村诗集》等。其《破戒》以宣告日本近代文学的确立而在日本文学史上成为一座触目的里程碑。 落 叶 一 每年十月二十日,可以看到初霜。在城里,只有冬天来到杂木丛生或布满平坦耕地的武藏野的时候,才能看到薄薄的、令人喜悦的微霜。你对这些是司空见惯了的,可我很想让你瞧一瞧这高山的霜景呢。这儿的桑园,要是来上三四场霜,那就看吧,桑叶会骤然缩成卷儿,像烧焦了似的,田里的土块也会迅速松散开来……看了这种景象,着实有点怕人哩。显示着冬天浩大威力的,正是这霜啊!到时候,你会感到雪反而是柔美的,那厚厚的积雪给人的是一种平和的感觉。 十月末的一个早晨,我走出自家的后门,望着被深秋的雨水染红的柿子树叶,欣欣然向地上飘落。柿树的叶片,肉质肥厚,即使经秋霜打过,也不凋残,不卷曲。当朝暾初升、霜花渐融的时候,叶片耐不住重量,才变脆脱落下来。我伫立良久,茫然眺望着眼前的景色。心想,这天早晨定是下了一场罕见的严霜吧。 二 进入十一月,寒气骤然加剧。天长节清晨,起来一看,上下一白,望不到边际。后门口的柿子树叶,一下子落了,连路都被埋了起来。没有一丝风,那叶子是一片、两片,静静地飘零下来的。屋顶上鸟雀欢叫,听起来比平常嘹亮、悦耳。 这是个阴霾的天气,空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雨雾。我真想到厨房里暖一暖冻僵的双手。穿着布袜子的脚趾也感到冷冰冰的。看样子,可怕的冬天就要临近了。住在这座山上的人们,从十一月到明年三月,几乎要度过五个月漫长的冬季,他们要为过冬做好准备。 三 寒冷的北风刮了起来。 这是十一月中旬,一天早晨,我被奔腾的潮水般的响声惊醒,原来是风在高空呼啸。时而渐渐趋于平息,时而又狂吹起来,震得门窗咯咯有声。尤其是朝南的窗子,树叶纷纷敲打着窗纸,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千曲川河水,听起来更觉得近在咫尺了。 推开窗户,树叶就飞到屋内来。天气晴朗,白云悠悠。屋后小溪岸边的杨柳,在猛烈的北风中披头散发地挺立着。干枯的桑园里,经霜打落的黄叶,左右飞旋。 这天,我到学校去,来回都经过车站前的道路,遇见了不少行人。男的戴着丝绵帽,或用绒布裹着头;女人家则扎着毛巾,将两手缩在衣袖里。人们你来我往,流着鼻水,红着眼圈,有的还淌着眼泪。大家面色苍白,唯有两颊、耳朵和鼻尖红通通的,屈身俯首,瑟瑟缩缩地赶路。顺风的人,疾步如飞;逆风的人,一步一息,仿佛负着重载一般。 土地、岩石、人的肤色,在我的眼里变得一片灰暗,就连阳光也成灰黄的了。寒风在山野间奔突,呼号,暴烈而又雄壮!所有的树木都被吹得枝叶纷披,根干动摇。那柳树、竹林,更是如野草一般随风俯仰。残留在树梢的柿子被刮掉了。梅、李、樱、榉、银杏等,一日之间,霜叶尽脱,满地的落叶顺着风势飞舞。霎时,群山的景色顿时变得苍凉而明净了。 陈德文 译 □读书人语 秋去冬来之间,飞舞、漂泊的落叶,在外界的作用下,表现着各种不同的动人姿态。这,也许是人们司空见惯但却从未曾认真细品的大自然中瞬间的一幕,然而,它的美的意蕴,却被岛崎藤村发现了。树叶离开母体投向大地,寒风在山野间奔突呼号的情状以及隐秘的岁月,经岛崎藤村的笔,霎时和我们拉近了。 深秋时节,饱经霜染、雨注的树叶,红红的,轧不凋残,也不蜷曲。当朝暾初升、霜花渐溶之时,它却欣欣然向地上飙落了。宛若在欢快地高歌丰收金曲呢。 初冬来临,寒冷骤然袭来,落叶把道路厚厚地埋了起来,偶有一、二片落叶飘零而下,凄凉中,却有鸟雀唱着更嘹亮、悦耳的歌。 隆冬季节,北风呼啸,霜叶早已脱尽,顺着风势上下漫舞,霎时,大自然变得苍凉而明净。 文中,一股纯静、质朴、清新之风,迚面扑来,自然景观中所蕴含的幽深意境也被细腻地展现出来,其格调或恬淡、静穆,或激烈、奔突,或孤怜、阴蒙,无不染印着作者对故土的一片深情与眷恋。 【高 翔】 志贺直哉 1883—1971 志贺直哉,日本小说家。主要著作有《在城埼》、《赤西蛎太》、《和解》、《暗夜行路》等。 小品三题 牵牛花 我从十几年前以来,年年都种牵牛花。不但为了观赏,也因它的叶子可以作治虫伤的药,所以,一直没有停止。不但蚊纳,就是蜈蚣黄蜂的伤,也很有效。拿三四枚叶子,用两手搓出一种粘液来,连叶子一起揉擦咬伤的地方,马上止痛止痒,而且以后也不会流出水来。 现在我住的热海大洞台的房子,在后山半腰里搭了一座小房作书斋。房基很窄,窗前就是斜坡。为了安全,筑了一条低低的篱笆。篱下种上一些茶树籽,打算让它慢慢长成一道茶树的生篱。但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今年又种上了从东京百货公司买来的几种牵牛花籽。快到夏天时,篱上就爬满了藤蔓,有一些相反地蔓到地上去了,我便把它拉回到篱笆上。茶籽也到处抽出苗来,可是,因牵牛藤长得很茂盛,便照不到阳光了。 这个夏无,我家里住满了儿孙,因此,有一个多月,我都住在半山腰的书斋里。大概因为年龄关系,早晨五点钟醒来再也睡不住了,只好望望外边的风景,等正房里家人起来。我家正房风景就很好,书斋在高处,望出去视野更广,西南方是天城山,大室山,小室山,川奈的崎角和交叠的新岛。与川奈崎角相去不远,是利岛,更远,有时还可以望见三宅岛,但那只是在极晴朗的天气,一年中几次才能隐约望见罢了。正面,是小小的初岛,那后面是大岛,左边,是真鹤的崎角,再过去,可以望见三浦半岛的群山,是极难得的风景区。我以前也住过尾道、松江、我孙子、山科、奈良等风景区,但比较起来还是这儿最好。 每天早晨起来,趺坐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看风景,而眼前,则看篱笆上的牵牛花。 我一向不觉得牵牛花有多美,首先因为爱睡早觉,没有机会看初开的花,见到的大半已被太阳晒得有些蔫了,显出憔悴的样子,并不特别喜欢。可是今年夏天,一早就起床,见到了刚开的花,那娇嫩的样子。实在很美,同美人蕉、天竺葵比起来,又显得格外艳丽。牵牛花的生命不过一二小时,看它那娇嫩的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后来想想,在少年时大概已知道娇嫩的美,可是感受还不深,一到老年,才真正觉得美。 听到正房的人声,我便走下坡去,想起给上小学的孙女作压花的材料,摘了几朵琉璃色、大红色或赤豆色的牵牛花,花心向上提在手里,从坡道走下去,忽然一只飞虻,在脸边嗡嗡飞绕,我举起空着的手把它赶开,可是,它还缠绕着不肯飞开。我在半道里停下来,这飞虻便翘起屁股钻进花心里吸起蜜来,圆圆的花斑肚子,一抽一吸地动着。 过了一息,飞虻从花心里退出来,又钻到另外一朵花里去了。吸了一回蜜,然后毫不留恋地飞走了。飞虻只见到花,全不把我这个人放在眼里,我觉得它亲切可爱。 把这事对最小的女孩说了,她听了大感兴趣,马上找出《昆虫图鉴》来,一起查看这是一种什么虻,好像叫花虻,要不就叫花蜂。据《图鉴》说明,虻科昆虫的翅膀都是一枚枚的,底下没有小翅,蜂科的翅膀,则大翅下还有小翅。这只追逐牵牛花的虫儿,见到时认为是虻,就称做虻吧,到底是虻是蜂,现在也没搞清。 野鹁鸽 我喜欢野鹁鸽的形象,也喜欢听它特别粗壮的叫声。在世田谷新町住家时听到过,有几次去大仁温泉时也常常听到。它们总是成对地飞。现在住的热海大洞台山庄地势很高,常常见到一对野鹁鸽飞过齐眼高的空中,已经看得很熟了。 这年春天,是猎季的最后一天,住在吉浜铁匠铺的福田兰童君,肩上扛着猎枪跑来,说是刚打鸟回来,拿几只竹鸡、野鹁鸽和白头翁送给我们,战后还没吃过这些野禽,得了这礼物很高兴。 “再去打几只来吧。”他说了。我便提议: “还是一起上热海打野鸭去吧!” 福田君是打鸟、钓鱼、捕鲍鱼的高手,又打得一手好麻雀,我们常常输给他。去打野鸭,那意思也是上热海去看广津和郎 君,福田很高兴,马上同意了。 “下班公路车几点钟?”问了班车的时间。 “还有半小时,你先准备一下,我还可以去打一回鸟。”他说着,便把脚上的皮鞋换上水袜子,上后山去了。 约过了二十分钟,福田君回来了。我并没有听到枪声,以为他没有打到鸟,可是却带来了野鹁鸽、白头翁和黄道眉,鸟身上还带着体温,这是二十分钟内的收获。 我准备好了,等福田又把水袜子换了皮鞋,便一起下山,搭班车到热海去。 第二天,我发现空中那对野鹁鸽,只有一只在飞了。飞的样子也慌慌张张的,隔一段路,后面另有一只拚命赶上来。每天看惯了的,现在成了一只,一天中总有好几次在我眼前飞来飞去。那时我对一起吃了的竹鸡和白头翁倒不以为意,就是对福田君从别处打来的野鹁鸽也没有介意,可是,几个月来天天看惯的野鹁鸽,现在成了独自飞行,心里很不好受。打鸟的不是我,可是吃的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又过了几个月,我看见又有一对在飞,以为那野鹁鸽已找到了新对象,重新结婚了,觉得有点高兴。可是不对,这对是新搬来的,从前那只,依然孤零零地在飞。这情况一直继续到今天。 近来,又到猎季了。住在邻近的一位熟人,养着两头血统名贵的英国种赛特猎狗,常见他穿着猎装在近处出入。那猎狗虽挺厉害,可是狗主人打鸟的手段,倒是可以使鸟儿放心的。可怕的是那位穿水袜子的福田兰童君,四五天前,他又来了。 我对他说:“今年你可别再打了吧。” “你是这样挂在心上么?那我把剩下的那只也替你收拾了吧。” 他笑着说了。对于鸟儿,他就是这样可怕的人。 兔子 这回,养了一只兔子,用槲树叶和竹叶喂它,以后杂草长出来,饲料就方便了。 从前,住在山科时,养过一次兔子;在奈良时,又养过一次,觉得养兔子也并不好玩。在山科是放养的,住在地板底下。院子里有很大的池塘,在池边的绿草上有四五只白色小动物在游戏,家里人觉得好玩。可是一到春天,近处菜地上长出许多蔬菜,那些兔子便从篱笆里钻出去,开始糟蹋起来,终于庄稼户有意见了,只好全送到别处去。因为是放养,可能恢复了它的野性,要逮住还很不容易。 在奈良时,厨房前有五六株青桐树,两边是土墙,另外两边张上了铁丝网,兔子便养在那里。好像在那里掏了洞生小兔子,挖开洞来看,弯弯曲曲的有四五尺深,洞底窝着四五只小兔,底下铺着草,母兔还揪下自己肚子上的毛,同草垫在一起,看母兔的胸腹,还露出红红的肌肉。光繁殖,也不想吃它,因此,放到春天的树林子里去了,其后再没有见过,一定是被人或狗逮住了。 现在养的一只,是这儿街道办事处在它刚出生时送给我们的。去年底,最小的女儿贵美子,提出要求:“我们养兔子好么?” “养大了要吃的,如果答应这个条件,那就养吧。” “可以可以……反正养熟了,爸爸一定不肯杀了吃的。”孩子一开头就打算好了。 “不,杀了吃,一定的。” “好,没有关系。”贵美子笑了。马上做了一只木箱,又在餐室前打了一个木柱,用一块尺半见方的木板,做一个像盘子似的台架,架在上面。贵美子把小兔抱来了,大概刚出生不过几天的样子。 白天,把小兔搁在台上,到晚放进木箱,搁在门间的水泥地上。 兔子很会吃,拉很多黑豆似的粪粒,每天早上把粪埋在牡丹根下,兔子渐渐大起来了。 把小木箱放在门台边,兔子听见天空中飞机飞过和长尾鸡啼叫的声音,便惊慌地逃进木箱去。鼻子在索索地动,耳朵也好像很灵,只消听到远处的狗叫,马上竖起来,鼻子立刻不动,静静地伏着。有时站起两条后腿,两只长耳朵一会儿伸向前面,一会儿伏到后面。有时睡在阳光下,没精打采的样子,光竖起一只耳朵。 总之,是胆小的动物。有一次,楼上阳台上晒着被子,被子从上面挂下来,把它吓坏了,从高台上跳下来,逃到院中树荫下躲起来了。有时猫儿想跳上它的木台,它把两只前爪趴在板沿上,索索地动着鼻子,很害怕地从上面向下张望。 贵美子一人在餐室吃饭,忽然听见吱吱的怪叫,连忙跑出去瞧,见狗正在追兔子了,狗见贵美子就逃走了,可是兔子也害怕贵美子,要逮也逮不住它。那时它眼睛上面已被抓伤,流出血来,留下了伤痕。 原以为它不会叫,可是后来留意到,也会发声,高兴时,发出咕咕的低音,走到人跟前,凹进了肚子,便咕咕地叫了。人也学它咕咕地叫,它又咕咕地叫了。倒是比原来想象更容易养熟的动物。最近熬了几个夜,夜里上厕所——厕所就在门间边上——开头,兔子听到脚步声,惊慌了,躲到台阶底下去,等我从厕所出来,却正在门外等着我,高高兴兴地转着我脚边绕圈儿。一直跟我走到廊下,我只好举脚把它赶开,关上了廊门。 已经长大了,原来那个木台不够大了,另外又打了木桩,造成一个三尺见方的台架。早上从木箱放出来,它在这台架上,又是跑,又是跳,又是溜跌,一只后脚常常蹈空,总是闹个没完。人走过去,就靠拢来,已经不怕人了,却跟狗一样,故意逃开着玩儿。给它打扫台架时,想叫它让开点可以打扫,它却蹲在那儿不肯移动,这也跟狗儿一样。也喜欢人用手去抚摸它,特别是按住它的头,把它的项颈扣在台板上,它便闭着眼睛不动了。养了三次兔,这一次最有趣了。因为饲料关系,家里已不养动物,大概由于好久不养,所以特别感兴趣吧。 从餐室玻璃窗,看外面木台上的兔子,是最近的一种娱乐。看看兔子的各种姿态,几乎一切都使我想起日本画中所画的兔子来,常常联想到宗达的画,画得很简单,寥寥数笔,便表现得特别生动。可是在看兔子时却很奇怪,没联想到栖凤的写实的兔子,光是写实,却抓不住兔子本来的神情。活着的兔子,可比栖凤的写实画,更接近宗达的写意画。想起来也是一件趣事。 叫孩子称了一称,兔子的体重已有四斤多了,背上的肌肉,摸起来很厚实。——住在邻近的W君最近教我杀兔的方法,要吃兔肉不用刀杀,只要一条带子勒住它的脖子,挂在门外钉子上,不用去看它,过一会儿就死了,也不流血,不知何时已经断气了。 可是我们这只兔子没有杀,实际上,我同贵美子一起,在刚养起的时候已经知道了。 楼运夷 译 □读书人语 我想,天底下的作家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种像海明威,好勇斗狠,嗜血如命。他那杆双筒猎枪,不仅指向社会,指向命运,指向飞禽走兽,最后还指向了自己。再一种便像志贺直哉,柔情脉脉,慈眉善目,一副菩萨心肠。海明威身上更多地体现了西方社会中奉行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竞争法则,一种率直得近乎残忍的血性精神,志贺直哉的身上则是更多地体现了东方文化所强调的人与人相善,与自然相亲的静穆和谙的社会理想。孰是孰非?孰真孰伪?真是一个难以说清的问题。也许,我们不该熄掉我们心中残存的温情,否则,世界真是太寒冷了。 【佐 禹】
  1. 广津和郎(1891-1968),日本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
芥川龙之介 1892-1927 芥川龙之介,日本小说家,著有《地狱图》、《手绢》、《海市蜃楼》等作品。 大川 河的水 我出生在靠近大川端的一条街上,穿过一条环绕着黑色的墙垣、柯树绿荫蔽天的横纲町的小路,就能一边看着开阔的河床,一边来到那条百本杭的河岸前。从儿时一直到中学毕业,我几乎每天都要路过这条河流。我很熟悉这里的水和船、桥梁和滩头;也很熟悉那些出生在水上,生活在水上的忙忙碌碌的人们。每当盛夏午后,踏着滚烫的沙地去学游泳路过这里时,自然而然领略到散发在空气中清新的水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至今我还时时想起,感到它的亲切。 我怎么会这样地爱上这么一条河流?我怎么会对浑浊而微温的流水产生无限的眷恋之情?连我自己也迷惑不解,无法说清。只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每当我见到那河水,不知为什么,总想掉泪,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既感寂寥又似乎得到慰藉的感觉。它会把我从这个现实世界引向遥远的浮想联翩的精神世界,引起无限的怀思与追忆。因而有这样的心情,又由于它能够使我品尝慰藉和寂寥,因而我无比地爱上了这大川河水。 银灰色的薄雾,油一般的蓝蓝河水,惴惴不安似的声声汽笛,运煤船上的茶褐色的三角风帆,所有这些河上的景色,全都唤起我无限的哀愁,使我幼小的心灵颤栗不已,如河堤上的柳叶迎风飒飒。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东京山手郊外杂木林中的书室里,过着潜心读书的生活。但是,就是在这种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中,我还是不忘每月两三次去大川河畔,眺望那里的长流。在书室沉寂宁静的气氛中,我总是兴奋和紧张,使我心慌意乱。那似乎凝静却又流着的大川河水和它的水色,完全把我那种难以忍受的慌乱的心绪融入了清寂而又奔放的无限眷恋与怀念之中。这就像是经过长途跋涉、费尽周折朝圣归来又重新踏上故乡的一种心情。因为有了大川河的水,我才能重温真挚纯朴的感情。 我曾无数次看过那河边的洋槐,面对蓝蓝的河水,每当初夏的和风拂过,枝头轻轻摇曳,雪白的槐花便一朵朵地飘落。也曾无数次地在那多雾的十一月的夜晚,听过一群群白鹆在那黑黝黝的河水上空发出声声寒鸣。所见所闻的这一切,都使我对大川河依恋不舍,再次唤起我对它的爱恋。每当那样的时刻,我那容易颤抖的少年的心,正如夏天从水中钻出来的黑蜻蜓的翅膀一样颤动着,总以惊异的目光瞧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当我斜靠在夜间捕捞的渔舟的船舷,凝视着默默流动着的暗沉沉的河水,特别当我感到从那漆黑的夜里和幽暗的水中飘出的“死”的气息时,我深深地感觉到:一种无依无靠的不安与寂寥已经向我袭来。这种感受是多么深切呀! 每当我见到大川河的流水,我就不能不怀着十分钦慕的心情,想起意大利画家邓南遮和他那满腔热情倾注在意大利水都威尼斯夜幕降临的景物上的心情。伴着寺院的钟声和天癌的悠然长鸣,水都夜色渐深,月亮像是沉入水底似的,露台上的蔷薇花和百合花都披上了一层银辉,使它们显得更为苍白。威尼斯的游艇简直像漆黑的棺柩,就像在这里面漂浮,从一桥划向另一桥,一切恍若梦境。 受大川河水爱抚的许多市镇里巷,都是我十分恋念难忘的地方。从吾妻桥到下游的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或是多田的药师前、梅堀、横纲等地沿岸——处处都叫人留恋眷念。大川河流波平如镜,泛出了苍翠的微波细浪,随着潮水带来清冷的海潮水味,同时还给所有大街小巷的人们送来令人怀念的哗哗流水声。大川河亘古直泻南流,它的水声传遍远近各地,流水声在阳光辉耀的各地窖的白壁与白壁之间,在光线暗淡的纸窗木屋之间,还在许多银灰色的初放嫩芽的槐柳街树之间到处回响,传入人们的耳中。啊,那涛声真使人难忘。那蓝蓝的带有草绿色的长河,不分昼夜地喃喃自语,执拗而又颇似得意地拍打着两岸的石崖。班女 也好、业平 也好;我对武藏野的过去虽不了解,但远至江户净琉璃的许多作者,近到河竹默阿尔 翁,在他们的剧作中,为了强有力地表现歌舞伎剧中杀场的气氛,他们常借用这大川河凄凉的水声和浅草寺幽咽的钟声来作衬托,如“十六夜”和清心 投河自尽时,在源之丞 初次见到江湖女艺人一见倾心时,又如在夏天的黄昏,天空蝙蝠交织,补锅的松五朗 挑着担子走过两国桥时,大川河水也是和今天一样地拍打着当时的船埠码头,滋养着当年岸边的青青芦苇,并从猪牙船的船舷哗哗地流逝,发出忧郁的低吟。 大川河的流水声,似乎在渡船上听最为扣人心弦。如果我的记忆无误,在吾妻桥和新大桥间渡口原有五处。这五处渡口中,驹形渡口、富士见渡口、安宅渡口三处,不知在什么时候,一个个地相继废弃不用了;现在只剩下从一桥到浜町的渡口和从御藏桥到须贺町的渡口,这两处还依然存在。和自己的童年时代相比,河道改变了;好些长满芦获的河滩也已经无影无踪了。现在仅有这两处渡口还依然如故,还使用着从前的浅水船,船上还坐着与过去依稀相似的老船夫,风貌依旧:仍然一日数次地往来于碧波之上,蓝蓝绿水,与堤上的柳叶一色。我虽没有什么事,但还是常去乘坐这样的渡船。渡船随波荡漾,宛如摇篮。身体被波浪轻轻地摇晃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尤其是在傍晚时分,愈晚愈能深刻领会到渡船幽静的情趣。船舷很低,外面是一片光滑的绿波,它发出青铜似的暗淡的光,宽广的河面,一望无际,直到被远处的新大桥挡住视线为止。两岸的家家户户均已融混在灰暗暮色之中。周围已是繁灯点点,灯光映在纸糊窗门的格扇上,黄黄的浑浑的在夜中雾中飘浮。难得有一两艘传马 船张着灰色的半帆,随着涨着的潮水上驶。可是,所有的船静悄悄的,静得甚至连船上有没有掌舵的人也很难知道。平时我面对着这种静静的船帆,吸着平滑绿波送来的潮水气息,这时总感到好像读了霍夫曼斯塔尔 的诗《往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此外,还自然而然地感到:我的心绪之潮,与夜雾笼罩下的大川河水,合唱出同一旋律的歌。 但是,使我迷恋的——似乎可以这样说,不仅仅是大川河的水声,而且还有那几乎在任何地方也很难看到的弥弥漫漫、一望无际的平滑的波光和使人感到的温暖。 举例来说,海水像碧玉,却颜色绿得过深,绿得过浓。而完全不觉得潮水涨落的上游,又可以说水色如翡翠,绿得过浅,绿得过淡。只有那淡水与海水交汇处,奔流在平原的大河流,可以使人感到清冷的蓝色中夹着浑浊的黄色,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使人总感到它的亲切温和而有人情味。它还示人以真谛,使人觉得生活诱人。正因为大川河流过红土的关东平原,还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里静静流过的缘故,它显得浑浊,并泛起波纹,好像是一个难以侍奉的犹太老爷,整天嘟哝着,但正是这河水却又给人一种平稳满足、和蔼可亲及柔软温存的感觉。而且尽管它与别的河流同样都在都市里流着,而大川河却直接地不断地与神秘的大海相沟通,因而它的水并不像连接各河流的水渠那么深暗得像沉睡似的;总感到唯独它才是在生气勃勃地流着,并且感到这生气勃勃的川流不息的永无止境的河水是多么不可思议。在吾妻桥、厩桥、两国桥之间,看到那像香油般的蓝蓝的大川河水始终深深浸泡着花岗石及砖砌成的桥墩,它那给人以欢欣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在河岸边河水里映出船行的白色灯笼,倒映出袅袅丝柳和飘动的银色柳叶。闸门关闭时发出的和三弦琴一般温润的声音,对着红芙蓉花叹息黄昏的来临,河面的波纹常被胆小的鸭子的羽毛所乱。河水在冷冷清清的厨房下静静地闪烁流过,那深沉凝重的水色里,蕴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情。随着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相继接近大河的出海处,大川河水就明显带有太平洋暖流的深蓝色调,在那满城噪音与尘埃的空气之下,大川河水宛如阳光洒落在马口铁上,反射出闪闪烁烁的光灿,懒洋洋地摇晃着满载煤炭的大传马船和白漆已经剥落的旧汽船。这时,人和大自然已经不知不觉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了。这都市的水色给人的温暖总是不会消失。 尤其在傍晚,夜幕徐徐降临,河面上的水气冉冉而上,晚霞余辉未尽,这时候的大川河真是具有无法比拟的绝妙色调。我凭靠着渡船的舷,无意中独自举目眺望着那夜雾渐合的河面上,在那深暗的绿波远处,在黑糊糊的房子上空,看到一轮明月徐升,我禁不住流下泪水。这恐怕是我终生难忘的。“所有城市都有它自己的特有气息。佛罗伦萨的特有气息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尘土、薄雾和古代绘画的油漆味!”(麦列日科夫斯基语)。如果有人问我“东京”的气息是什么?恐怕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大川河的水的气息。不,不光是水的气息,还有大川河的水色和大川河水的流水声。这些也应该是我所爱的“东京”的色彩与声音。正因为有了大川河,我才爱“东京”;正因为有了“东京”,我才热爱生活。 仰文渊 译 □读书人语 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认为,水是世界与生命的本原。中国的先哲们认为水代表着一种智慧,一种灵气。“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句古语道出了文人与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确,黄河造就了司马迁,杜甫;恒河孕育了泰戈尔,迦梨陀娑;亚马逊河培育了马克·吐温,而大川河则含蕴了芥川龙之介。真正的作家总是站在人类思想的高峰,峭然独立,俯瞰人生,因而经受了更多的清寒与孤寂。然而,就像婴儿难离母亲一样,作家在向他们的思想王国艰苦跋涉的漫漫黑夜中,不能不同时寻求一种精神支撑和情感慰藉,在他们惊天动地的创造活动中,不能不灌注生命与活力。 “每当我看见河水,不知为什么,总想掉泪,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既感寂寥又似乎得到慰藉的感觉。它会把我从这个现实世界引向遥远的浮想联翩的精神世界,引起无恨的怀思与追忆。” 孔子临川,有“逝者如斯”之叹,庄子向海,遂有鲲鹏之议。由此看来,古今中外,哲人之思,大抵相通。 【佐 禹】
  1. 流经东京地区的隅田川下游的别名。
  2. 古代能乐中的一个主人公。
  3. 古代歌人。
  4. 狂言作家、剧作家,又名古河默阿弥。
  5. “十六夜”是江湖女艺人的诨号,清心是个僧人。
  6. 歌舞伎《小预与源之丞》中的主人公。
  7. 歌舞伎《补锅松五朗》里的主人公。
  8. 一种木制小型驳船。
  9. 十九世纪奥地利唯美主义和象征主义诗人。
壶井荣 1899-1967 壶井荣,日本香川县人。日本现代女作家。1935年开始创作,著有《有一棵柿树的家》、《二十四只眼》、《我的百花故事》等。她的作品执着于对人类之爱的呼盼,对不幸女性的同情,质朴而富有诗意,受到读者的厚爱。 蒲 公 英 提灯笼,掌灯笼, 聘姑娘,扛箱笼; …… 村里的孩子们一面唱,一面摘下蒲公英,深深吸足了气,“噗”地一声把茸毛吹去。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噗!” 蒲公英的茸毛像蚂蚁国的小不点儿的降落伞,在使劲吹的一阵人工暴风里,悬空飘舞一阵子,就四下里飞散开,不见了。在春光弥漫的草原上,孩子们找寻成了茸毛的蒲公英,争先恐后地赛跑着。我回忆到自己跟着小伴们在草原上来回奔跑的儿时,也给孙子一般的小儿子,吹个茸毛瞧瞧: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噗!” 小儿子高兴了,从院里的蒲公英上摘下所有的茸毛来,小嘴里鼓足气吹去。茸毛像鸡虱一般飞舞着,四散在狭小的院子里,有的越过篱笆飞往邻院。 一旦扎下根,不怕遭践踏被蹂躏,还是一回又一回地爬起来,开出小小花朵来的蒲公英! 我爱它这忍耐的坚强和朴实的纯美,曾经移植了一棵在院里,如今已经八年了。虽说爱它而移植来的,可是动机并不是为风雅或好玩。在战争激烈的时候,我们不是曾经来回走在田地里寻觅野草来么?那是多么悲惨的时代!一向只当做应时野菜来欣赏的鸡筋菜、芹菜,都不能算野菜,变成美味了。 我们乱切一些现在连名儿都记不起来的野菜,掺在一起煮成难吃得碗都懒得端的稀糊来,有几次吃的就是蒲公英。据新闻杂志的报道,把蒲公英在开水里烫过,去了苦味就好吃的,我们如法炮制过一次,却再没有勇气去找来吃了。就在这一次把蒲公英找来当菜的时候,我偶然忆起儿时唱的那首童谣,就种了一棵在院子里。 蒲公英当初是不大愿意迁移的,它紧紧扒住了根旁的土地,因此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害,一定让人以为它枯死,可是过了一个时期,又眼看著有了生气,过了二年居然开出美丽的花来了。原以为蒲公英是始终趴在地上的,没想到移到土壤松软的菜园之后,完全像蔬菜一样,绿油油的嫩叶冲天直上,真是意想不到的。蒲公英只为长在路旁,被践踏、被蹂躏,所以才变成了像趴在地上似的姿势的么? 从那以后,我家院子里蒲公英的一族就年复一年地繁殖起来。 “府上真新鲜,把蒲公英种在院子里啦。” 街坊的一位太太来看蒲公英时这样笑我们。其实,我并不是有心栽蒲公英的,只不过任它繁殖罢了。我那个像孙子似的儿子来我家,也和蒲公英一样的偶然。这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子,比蒲公英迟一年来到我家。 男孩子和紧紧扒住扎根的土里、不肯让人拔的蒲公英一样,他初来时万分沮丧,没有一点精神。这个“蒲公英儿子”被夺去了抚养他的大地。战争从这个刚一周岁的孩子身上夺去了父母。我要对这战争留给我家的两个礼物,喊出无声的呼唤: “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却不要再尝那已经尝过的苦难吧!” 我怀着这种情感,和我那孙子一般的小儿子吹着蒲公英的茸毛: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 肖 肖 译 □读书人语 在人生道路上,朴实平凡的蒲公英竟与作者结有那样剪理不断的情思。在童年时代的家乡,那朗朗上口的乡间歌谣,伴之于悬空飘舞、如“蚂蚁国的小不点儿的降落伞”的蒲公英,构织了一个多姿多彩、充满欢乐的孩童世界。到了残酷的战争年代,蒲公英却被当作野菜充饥,其难吃的程度令人吃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勇气找来吃了”。而今,饱经沧桑的作者,不仅从蒲公英身上发现了它独特的“忍耐的坚强和朴实的纯美”,更从战后留下的蒲公英和遗孤中,领受到那悲惨战争的罪恶。她疾声呼唤:“勇敢地生活下去,不要再尝那已经尝过的苦难。” 这分明是一首轻缓与激越相间的渴求幸福与和平之歌。在经过艺术描绘的蒲公英身上,渗透着作者丰厚的社会阅历和人生感受。全篇形意相映,物我相融,舒缓而平静的叙述中,凝融着作者广博的历史沉思。 【高 翔】 东山魁夷 1908-1999 东山魁夷,日本著名画家,也是一位优秀的随笔作家。1969年获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其画以描绘自然风景为主,能以独树一帜的笔法绘出大自然的神韵。他的随笔也有同样的特点,清新脱俗,不同凡响。 听 泉 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候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 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掉队伍。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时而飞过碧绿的田原,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树荫下闪灼。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都弄不清楚,就连那些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它们像是着了迷似的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翮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儿依然忽喇喇拍击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 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冬冬的响声,悄然流淌。这里有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旁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随处都能看到泉水,这是困难的。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 鸟儿想错了,它们最大的不幸是以为只有尽快飞翔才是进步,它们以为地面上的一切都是为了鸟儿而存在着。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鸟群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湲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陈德文 译 □读书人语 东山魁夷的《听泉》,写得轻灵剔透,忧郁中含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理性之光。泉与鸟的两大意象,异常明晰地揭示了东山魁夷的人生观、艺术观。 鸟群飞翔,不知疲倦而一往无前,不知鸟之悲哀者,谓鸟类翱翔高天令人钦敬,但东山魁夷以画家与诗人的敏感,觉悟到了鸟类飞翔的形式下,一种盲目的实质——这多么接近人类的生存现状! 幸亏有泉。有泉,便有灵感、甜静、安祥,以及供倦鸟照影兼照心的便利。泉是东山魁夷窥破人生真谛的宝镜。 照东山魁夷的判定:泉永存,鸟只是过客,这是永恒与瞬间的一种反差、对比。其实泉也会干涸,因地震或干旱的外力,东山魁夷不写这一点,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否则,听泉岂不听出了不和谐音? 【高洪波】 一片树叶 当我把京都作为主要题材来创作我的组画的时候,想起了圆山闻名的夜樱。我多么想观赏一下那坠满枝头的繁盛的花朵,同那春宵的满月交相辉映的情景啊! 那是四月十日前后吧,我弄清楚当夜确实是阴历十五之后,就向京都进发。白天,到圆山公园一看,却也幸运,樱花开得正旺,春天的太阳似乎同月夜良宵相约似的,朗朗地照着。时至向晚,我已经参观了寂光院和三千院,看看时间已到,就折向京都城里。 来到下鸭这地方,蓦然从车窗向外一望,东面天上不正飘浮着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吗?我吃了一惊。本来我是想站在圆山的樱树林前,观赏那刚刚从东山露出笑脸的圆月。它一旦升上高空,就会失掉特有的风韵。我后悔不该在大原消磨那么多时光。 我急匆匆赶到圆山公园,稍稍松了口气。所幸,这儿靠近山峦,一时还望不见月亮的姿影。东山浸在碧青色的暮霭里,山前面一株枝条垂挂的樱树,披着绯红色华美的春装,仿佛将京都的春色完全凝聚于一身似的。地面上,不见一朵落花。 山头一片净明,月亮微微探出头来,静静地升上绛紫色的天空。这时,樱花仰望着月亮,月亮俯视着樱花。刹那之间,消尽了游春的灯火和杂沓的人影。四周阒无人声,只给月和花留下了清丽的好天地。 这也许就是常说的奇缘巧遇吧,花期短暂,难得碰上朗照的满月;再说,月华的胜景也只限于今宵,要是碰上阴雨天气,就什么也看不到。此外,还必须有我这个欣赏者在场才行。 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子,不管在什么场合,应当意识到风景的惠顾只能有一次。因为自然是活生生的,它在不断地变化。而且,眼望着风景的我们自身,也在天天变化着。不断流转的命运在描画着生成和衰灭的圆环。从这一点看,自然和我们都连结在一条根上。 如果花儿常开不败,我们能永远活在地球上,那么花月相逢便不会引人如此动情。花开花落,方显出生命的灿烂光华;爱花赏花,更说明人对花木的无限珍惜。地球上瞬息即逝的事物,一旦有缘相遇,定会在人们的心里激起无限的喜悦。这不只限于樱花,即使路旁一棵无名小草,不是同样如此吗? 自然景物令人赏心悦目,这个体验是我在战争中获得的。那时想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就要熄灭了,处在这样的境况里,才发觉自然景物却充满了旺盛的活力。于是,我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过去在我的眼里,这些景物都是平淡无奇,不堪一顾的呢? 战争结束以后,在贫困的年代里,我也陷入苦难的深渊。冬天,我伫立在凄清寂寞的山峦上,大自然和我紧密相连,这才使我的心境感到充实而满足,我心中产生了对生活的切实而纯真的向往。 作为风景画家,我就是从这样的基点出发的。其后绘制的《路》,画面中央有一条路通过,两侧只有绿草,构图十分单纯,这风景随处都能找到。但是,这幅作品却表现了我的满心的情思,它所象征的世界,似乎是和许多人的心相通的。人们看到这幅画,都会想到自己走过的道路而感叹不已。 国立公园和名胜地的风景,各自具有优美的景观和意义。即使在最平凡的风景之中,人们也应当找到与自己的心灵息息相关的地方来。 我是个喜欢旅行的人。我在超越北极圈的遥远的拉普兰,午夜里看到过不落的太阳。那是多么神秘的光景。那是完全脱离人间的荒寥的风景。它强烈撼动着我的心。然而,我在北欧之旅中作为白夜的景色所描绘的是瑞典波的尼亚湾港湾的海滨,以及芬兰湖泊地带一望无垠的针叶林和湖泊的风景,那里都是人们可以居住的地带。 我所喜欢描绘的不是人迹罕至的景致,而是富有生活情趣的自然风物。然而,在我所描绘的风景里,可以说,几乎没有人物出现。其中一个理由是,我所描绘的风景是人们心灵的象征。我是通过自然景物本身抒写人们的内心世界的。 只有一次,在我的风景里难得地出现了点缀。那是一套组画,风景中出现的不是人,而是一匹白马。虽然远远看起来很微小,但白马却是画面的主题。整个风景都起着背景的作用,反映着白马所象征的世界。 我喜欢古拙、小巧的城镇。在那里,连房屋的墙壁上都浸染着几代人的体温。我感到山城镇里人们的生活,保持着人们特有的悠然情调。我看到德国的古都,每个窗边都开着美丽的花朵,那是向过路人亲切问候的语言。从屋内看上去,花朵全向外头开放,得不到从马路上看过来的美感。而且,窗户的造形也显得十分精巧有趣。 我常常揣摩画面的内容,创作散文,这是我接触了清新的自然和素朴的形象之后引起的感动所致。在战后时代的急流勇进中,我有很多时候,是走着同时代相游离的道路的。现在看来,这条路算是走对了。而且,我决心继续走下去。 为什么呢?因为我感到,现代文明的急速发展,破坏了自然和人类、人和人之间的平衡,地上仅有的生物失去生存的意义和自尊的危险性越来越大。不用说,世界有必要恢复平衡的感觉。应当珍视清澄的自然和素朴的人类,要形成一股制止人类着了魔一般的贸然的行为。人应当更谦虚地看待自然和风景。为此,固然有必要出门旅行,同大自然直接接触,或深入异乡,领略一下当地人们的生活情趣。然而,就是我们住地周围,哪怕是庭院的一木一叶,只要用心观察,有时也能深刻地领略到生命的涵义。 我注视着院子里的树木,更准确地说,是在凝望枝头上的一片树叶。而今,它泛着美丽的绿色,在夏日的阳光里闪耀着光辉。我想起当它还是幼芽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情景。那是去年初冬,就在这片新叶尚未吐露的地方。吊着一片干枯的黄叶,不久就脱离了枝条飘落到地上。就在原来的枝丫上,你这幼小的坚强的嫩芽,生机勃勃地诞生了。 任凭寒风猛吹,任凭大雪纷纷,你默默等待着春天,慢慢地在体内积攒着力量。一日清晨,微雨乍晴,我看到树枝上缀满粒粒珍珠,这是一枚枚新生的幼芽凝聚着雨水闪闪发光。于是我感到百草都在催芽、春天已经临近了。 春天终于来了,万木高高兴兴地吐翠了。然而,散落在地面上的陈叶,早已腐烂化作泥土了。 你迅速长成一片嫩叶,在初夏的太阳下浮绿泛金。对于柔弱的绿叶来说,初夏,既是生机旺盛的季节,也是最易遭受害虫侵蚀的季节。幸好,你平安地迎来了暑天,而今正同伙伴们织成浓密的青荫,遮蔽着枝头。 我预测着你的未来。到了仲夏,鸣蝉将在你的浓荫下长啸,等一场台风袭过,那嘈嘈蝉鸣变成了凄切的哀吟,天气也随之凉爽起来。蝉声一断,代之而来的是树根深处秋虫的合唱,这唧唧虫声,确也能为静寂的秋夜增添不少雅趣。 你的绿意,不知不觉黯然失色了,终于变成了一片黄叶,在冷雨里垂挂着。夜来,秋风敲窗,第二天早晨起来,树枝上已经消失了你的踪影。只看到你所在的那个枝丫上又冒出了一个嫩芽。等到这个幼芽绽放绿意的时候,你早已零落地下,埋在泥土之中了。 这就是自然,不光是一片树叶,生活在世界上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一叶坠地,决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一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转化。 同样,一个人的死关系着整个人类的生。死,固然是人人所不欢迎的。但是,只要你珍爱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珍视他人的生命,那么,当你生命渐尽,行将回归大地的时候,你应当感到庆幸。这就是我观察庭院里的一片树叶所得的启示。不,这是那片树叶向我娓娓讲述的生死轮回的要谛。 陈德文 译 □读书人语 东山馗夷的名画《路》曾极其令我震撼,凡立于画前者,均有一种被不知不觉的神秘之力引领入画面之感。 《一片树叶》这篇散文其实是东山魁夷对《路》的文字注释,一片树叶不过是大自然的一个生命符号,难得的是东山魁夷透过这符号破译的自然之谜。照我的理解,东山魁夷这篇散文通篇讲的是“风景的惠顾只能有一次”的道理。这里面既有可遇而不可求的一面,又包含着“河流只能涉经一次”的宇宙哲理。悟到这一点。东山魁夷才致力绘制了《路》这幅名画,这画的确道破了画家满心的情思,而“人们看到这幅画,都会想到自己走过的道路而感叹不已。” 读东山魁夷的《一片树叶》,你也读懂了东山魁夷终生破译美、挽留美、图解美的良苦用心。画是无声的美文,美文又是有声的画,东山魁夷在这一点上,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高洪波】 芥川比吕志 1920-1981 芥川比吕志,日本戏剧演员和导演,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长子。导演过《黄金之国》等剧。 父亲的形象 父亲去世时,我才八岁。在此之前不久,我刚能借助母亲或祖父的讲解,一知半解地读读父亲写的童话。不过,我并不是对故事本身有什么兴趣,而是出于孩子的好奇心理,想了解了解父亲在我颇陌生的范围里是什么形象,寄给父亲的《赤鸟》和《金星》等杂志,都用牛皮纸紧卷成筒状,撕去外面的牛皮纸时,总得留神别把其中的杂志一起撕破。杂志被卷后,纸张不能平舒,当我一页一页翻弄着这些不易翻过去的书页时,突然会现出“芥川龙之介作”的字样,这使我兴奋不已,而故事本身给我的感受,就相形见绌,像水一样淡而无味了。因为我当时还没有能力欣赏这些故事。 此外,在我溜进父亲的书房时,心里也会出现这类兴奋。父亲的书房在二楼,有八铺席大,我基本上是不去的。我从昏暗的楼梯口向上看,只能看到拉门上的半个圆窗。我感到可亲的,也就是这半个圆窗而已。有时候,我见父亲不在家,便不让任何人察觉,轻手轻脚地溜上楼去,悄悄潜入父亲的书房。这书房与家中的其他房间迥然不同。在这间书房内,有一种特别的秩序井然的感觉。一跨进书房,会感到自己也变得不同寻常了。书房的墙边虽然也放着柜子,但不像其他房间那样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而是堆放着各种书籍,书籍成了房间的中心。书房中央的明亮地方铺着青色的地毯,互为直角地放着紫檀木做的小桌几和长火盆,后面两侧堆着一些作废的草稿、炭笼、书堆、置放信件的木盒和藤编纸篓。桌几对面放坐垫的地方,很自然地形成低洼状,它给人留下了父亲已外出的气氛。墙壁处的书架上,排满了书籍,略高处的壁龛前,放着壶和盆。我记得自己总是不胜惊奇地望着这书房里丰富多采的内容。我也总是感到这里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这是烟草香、书香以及另外什么香味的混合体。为了体味一下阳光透过拉窗沐浴在地毯上的暖气,我有意把脚紧擦着地毯,拖行了一阵。 父亲去世后,我更加喜爱看书了。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也渐渐能看懂父亲所写的作品了。譬如那篇童话《白》,无非是一则奇妙的故事,说一只白狗变成黑狗,后来又变回白狗。但是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这是一则悲壮的故事,它是写一只胆怯的狗不拯救朋友,后来遇到了一系列苦痛的事情(当然,我领会故事的真正涵义,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除了童话之外,我也渐渐接触父亲的其他作品,我读《孩子的病》和《蜃气楼》之类的小说,为时相当早呢。这大概是因为这些小说中写到了我所熟悉的母亲、弟弟、袓母等人物的关系吧。同时也说明我依然是想听听父亲在我所熟悉的范围里讲了些什么吧。 我小时候在圣学院附属的幼儿园里呆过。对一个孩子来说,幼儿园是相当远的,我总是由祖父或女仆接送。在孩子们的接送者中,有的是坐等孩子们唱歌、游戏等活动结束后一起回家的;有的是先回家、到时再来接的;而在等着接孩子的时候,人们往往待在院子里织毛线或看书,也有人爱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透过玻璃窗户观看孩子们上课的情形。每到将要放学的时候,走廊上的人会越聚越多。这时,孩子们总是忍不住要往窗户外瞅瞅,于是,时常遭到老师的训斥。 圣诞节那天,我们要演圣诞剧,我饰牧羊人。我的台词只有一段:“啊,瞧那圣光,听那圣乐!大家跪下来听神的教诲吧。”为了能大声地背诵出来,我努力地练习着。 一天,我们像平时一样排练着圣诞剧——五个牧羊人同羊群一起献丑、天使们期翩起舞、三位博士登场、合唱团唱起赞美歌……排练顺次往下进行,最后,大家跟随着高声奏出的管风琴声,围成一个大圆圈,载歌载舞地前进。这时,司空见惯的教室仿佛也开始旋转起来,总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 这天,我沉醉在这种像玩旋转木马似的兴奋中,眼前晃过弹奏管风琴的老师、选贴在墙上的图画、走廊上的人群、火炉、滑梯、枯萎了的藤蔓棚架、留声机、白色的窗帘、管风琴……这些景物随着歌声一一进入我的视线,继而一一逝去,然后再度出现。突然,父亲的面影出现在这些景物中,使我不胜吃惊。歌声仍在继续,我一面随着歌声前进,一面努力回头朝窗户外的院子方向张望,但是光线不对头,玻璃窗外的景物一点看不清楚。不一会儿,我又转到了管风琴旁,能够瞧见玻璃窗外的情况了——果然是父亲! 父亲夹杂在三四个像是畏寒而挤在一起的接送者中,身子略向前倾,透过玻璃窗户望着我。在那些接送孩子的妇女中,父亲的高身材犹如鹤立鸡群;这使我感到纳闷:从前我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一点呢!父亲身穿黑色的和服外套,没有戴帽子。在我俩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他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当我又转往远离院子的方向去时,我已没有什么不安,不但没有回头探望,反而有力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唱着赞美歌向前舞去。转到管风琴前,我见父亲仍在微笑,仍在向我轻轻地点头示意。 父亲的这一形象之所以会特别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际,看来是由于发生的地点和情况都很特殊的缘故吧。在平素见惯的多为妇女聚集的窗外走廊上,突然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在我的思想里,父亲到幼儿园来这件事,本是属于不可能发生的。看来,父亲是把我在幼儿园里的形象视作他的未知世界里的儿子的形象,正如我把二楼书房里的父亲视作我的未知世界里的父亲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在父亲去世后,我也屡屡经历过与此极相似的感受。我在中学求学时,从教科书上读到了父亲写的《戏作三昧》 (当然,教科书上只是选录了一些章节),简直没有兴趣读第二遍。后来,我把这篇小说的全文读了,还是没有多大的感受。不料几年之后,当我第三次读它时,我总算、而且是突然在其中辨出了父亲的形象。这种情况并不限于《戏作三昧》,也并不限于学生时代。时至如今,我也会在读父亲的作品中顿时领悟到他那出乎我意料的心境。特别是读他的晚年作品,这种现象所在多有。 父亲的形象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是自己尚没有看到而已。 我曾同父亲一起上街散步。黄昏时的大街上,有不少衣着华丽的西洋人在漫步。父亲曾给我买过蓝色、黄色的洋蜡烛。 但是,我同父亲在轻井泽的那段没有任何家人在场的生活,父亲基本上把我丢在一旁了。而我也没有感到特别的不满,每天清晨望望笼罩着山襞并缓缓飘动的云雾,也是新鲜而有味的事。 有一天晚上,父亲对我说: “爸爸今晚有点儿事,得出去一下。” “到哪儿去呀?” “同别人家的叔叔一起吃晚饭,你要听话,乖乖地待在屋里。” 我伫立在楼下房间里垂吊着厚质窗帘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只台球盘,三四个客人在打台球,不时传来台球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我不由得害怕起来,把已经旧了的大窗帘裹在身上,望着黑魆魆的窗外,常春藤在风中摇曳。这时,身后的台球盘那儿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使我联想起在别人家的屋子里听众多来客喧哗、大笑的情景,这同外国电影中的宴会场面十分相像。我觉得父亲也夹杂在其中大笑,不禁悲从中来,裹着窗帘,放声哭起来,因为我感到父亲离我是那样地远,我感到他是同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在一起。 当时,父亲的朋友堀辰雄闻声跑来,不放心地问我:“怎么啦?你怎么啦?”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到父亲走进屋来。 父亲走近我身边,说道:“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好,喏,爸爸回来了,不要再哭啦。” 父亲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反复地说着这些话。他的脸上露着微笑。 后门被猛力推开,住在附近的叔叔直奔中庭。踏脚石绊了他的脚,他踉跄着撞在松树上,水珠像雨点似地摇落下来。叔叔踢掉脚上的木屐,慌慌张张地奔进来,一眼看到祖父从吃饭间里出来,便抱着拉门,放声大哭了。这是父亲去世的那天早晨,我首先看到的情况。 当时,我还不清楚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怎么悲恸。 从鹄沼来的外祖母在走廊上看到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她的脸贴近我的肩膀,说着:“小比吕,你爸爸……死了呀。”她忍泣吞声地哭了。我感到胸中像压着一块硬东西,也不明情由地泪水汪汪了。我真想说:“我难受,我要走。”于是,我推开外祖母搭上来的手,独自藏到库房的阴暗处,不准自己流泪。说真的,我并没为父亲的死感到悲恸,而是长辈的悲恸感染和影响了我。当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你爸爸还在睡觉,你要听话呀。”我是完全信以为真的。接着,他又对别人说:“过些日子,还是把孩子带到鹄沼去吧。” 父亲躺在我的眼前(不是躺在二楼的书房里,而是躺在楼下的也是八铺席大的书房里,这间书房是后来增设的,比二楼的书房暗得多)。他安静地闭着眼,挺直身子仰卧着,不过,嘴巴张得有点儿异常。我觉得父亲这样躺着,真像个孩子。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父亲,简直是纤毫无遗。父亲呢,他也不会因为我的仔细观察而产生任何反应。当时,我见父亲胸部的衣服往上高高隆起,心里不胜诧异。边上的人告诉我,这是因为父亲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的缘故。这时,我见一位身穿和服的长辈坐在父亲身边,俯首哭泣,还屡屡用手指擦拭泪水,加之父亲胸部高高鼓起的异常形态没有一丝改变,这不得不使我感到:父亲是有些不同寻常了,父亲身上是发生什么变故了。 时间过得真快,父亲去世已有十九年了。七月二十四日又将来临。父亲要是活着的话,今年是五十五岁。但我无法描绘出五十五岁的父亲该是什么模样,再说,追求这种形象又有什么用呢?田端町的老家已经不复存在,位于鹄沼的旧居,从前是:“院子角落的铁丝网里侧有好几只白色的莱克亨鸡在悄悄地散步”、“可以望见远处墙篱外的松树林”,现在呢,周围的房屋纷纷拔地而起,院子里种有各种蔬菜;屋内的桌几上放着父亲写下的那不会再改变的全集。 吴树文 译 □读书人语 不用说,除了朱自清的《背影》外,这是我所读到的“怀念父亲”的最好的文章。说好,主要有二点:朴素、平实的笔致;避开对父亲的直接解读而努力捕捉、分析自己的童年感受,从而更深刻地表达出父亲形象的神秘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也许每个人都曾在心里为自己的父亲画过像。儿女的敬畏,儿女的企望,父亲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使得他与儿女之间永远垂挂起一道神秘的幕幛。 芥川比吕志的父亲是日本鼎鼎有名的大作家芥川龙之介,幼小的比吕志并不懂得这些。他陶醉的只是父亲书房里弥漫着的书籍与烟草的混合香气。潜心于创作的父亲,对比吕志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个庄严而朦胧的影子。倒是父亲偶尔有一次来幼儿园来接他,那闪现在窗外的蔼然一笑,特别清晰地铭刻在脑海中。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与共同命运,人们才能走进父亲的精神与情感世界。的确,在儿女们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亲近,时而遥远,父亲真是一部永远读不尽的书…… 【佐 禹】 团伊玖磨 1924-2001 团伊玖磨,日本当代著名作曲家、剧作家,随笔作家。著有著名歌剧《夕鹤》及散文随笔集《烟斗里出来的烟》,另著有文集《早震的国土,夜晚的国土》、《蜗牛之歌》、《九个天空》、《舌头上的散步小路》、《重新认识日本音乐》等。 无情的梦 十五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由于有悲痛的心事,在镰仓车站前一条暗胡同深处的一家小饭馆里独自喝闷酒。 本来是边喝酒边想:悲痛的事滚开吧,滚得远远的。可是悲痛的事不仅没有滚开,反而跟寒冷的秋夜气氛互相呼应,执拗地进入身体中凝固起来,越喝酒越悲哀。对于这种越喝酒越悲哀的状态我束手无策,甚至感到好像什么都变得悲哀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杯杯灌下去,酒壶越放越多,到头来周围的东西变得摇摇晃晃,我全身软弱无力,在身体和皮肤之间形成了半透明的悲哀之膜,通过这种膜感受到的海蜇般的种种外界事物也像全部冻僵了。 从刚才起,心底里就有一首歌的调儿一直响个不停,要想叫它停也不成。在想要叫它停的过程中,又幵始想到什么时候有个什么人说过酒鬼在芬兰叫做求跪,后来又搞不清楚究竟是求跪叫酒鬼,还是酒鬼叫求跪,接着又是那个调儿在耳边响。 忽然注意到,刚才只有我一个人的小饭馆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进了一个模样奇怪的老头儿,盯着我看。我真想告诉这个老头儿求跪就是酒鬼,在芬兰酒鬼是求跪的。但是越看这个老头儿越令人生畏,他的下巴上长着胡子,吓得我只好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尽量不看胡子老头那边,小声唱着一直停不下来的那首昔日流行歌曲的调儿。 分离时说断念、认命、死了心, 可是想不开、不死心, 为这爱情曾豁出生命, 燃烧我身是恋情。 欢乐已经离去,留下是泪水,  悲痛欲绝,活着无味, 为这爱情曾抛开一切, 背着花儿男子汉流泪。 突然,完全突然地听到那长胡子老头对我说话。他问我:“你喜欢这个调儿吗?” “什么,这个调儿?非常喜欢,喜欢得没法说,确实是呱呱叫的调儿。这个调儿刚才就在脑子里一直盘旋不离开。这个调儿好得实在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回答说。 “真的喜欢这个调儿吗?真的?” “是啊。喜欢、喜欢。这个调儿好嘛。” 长胡子突然站起来到我身旁握手,昂然地说:“这个调是我作曲的!” 我百分之一百地大吃一惊。 就这样,由于偶然的机会,我和流行歌曲作曲家佐佐木俊一先生成了朋友,当天晚上畅怀痛饮,悲哀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事况变成大吉大利,可喜可贺了。其结果,于三更半夜冲到在逗子里面叫做小古濑的地方,冲到佐佐木先生的家里。 佐佐木先生完全变成开朗的醉人,叫喊着:“喂,起床,起床,小孩,小孩妈,快起床!要合奏!要合奏,稀客来了!”被叫醒的一家人马上笑眯眯地拿着吉他、小型吉他、沙球等乐器,在深夜举行了佐佐木俊一旋律集锦的大合奏。 先是《岛上姑娘》、《流泪的候鸟》,接着是引起今晚这个开端的《无情的梦》,《新雪》、《我的青春》、《长崎故事》、《高原车站,再见》、《从月亮来的使者》、《旧金山唐人街》、《东京夜曲》等佐佐木创作的令人怀念的旋律,一个个在小古濑深夜的天空中荡漾,佐佐木先生似乎感到很幸福。 不久家人都入睡了,在又变得很静的客厅里,我和佐佐木先生相对而坐,继续喝酒。佐佐木先生到处找了半天之后,拿出已变旧的胜利公司红色商标的唱片,放到唱盘上。曲子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他双手交叉在胸前,闭着眼睛,在乐曲声中说: “以前我是拉大提琴的。很喜欢这首乐曲。也曾经有过想写出格调如此高的名曲而努力学习的时代。” 当这首协奏曲开头热闹的全奏告一段落,弦乐犹如微波那样平静下来,圆号在其衬托下奏出有名的牧歌般的旋律时,他说着:“扣人心弦,催人泪下,催人泪下,”又把唱针重新放回开头段落,再次演奏到圆号吹奏旋律的地方,又感动得呜咽,反复说,“催人泪下,催人泪下。” 这个动作没完没了地重复几十遍,一直到早晨来临。佐佐木先生再三跟我说,请多听这首乐曲,并写出这样的乐曲来,同时硬要我收下这张红商标的德沃夏克的唱片。我夹着唱片摇摇晃晃走到逗子的街头。街上朝阳耀眼。我精疲力竭。但是心里却有点暖烘烘的。 过了几年佐佐木先生去世了。几位家人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已不住在小古濑。 几天前我在银座痛饮。不知为什么,这天晚上那首《无情的梦》的调儿又在心中响个不停。我趴在昏暗酒店里的柜台上小声地不停地唱这个调儿。 问我“你喜欢这个调儿吗”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我觉得佐佐木先生就坐在这昏暗酒店的什么地方,要来问我“你仍喜欢这个调儿吗”似的。 往昔的事真叫人无限怀念啊。 罗传开 译 □读书人语 团伊玖磨的文字一向富于音乐的质感与穿透力,这种文字本身不仅表达着一种生命的程序,似乎也暗示着一种神喻:艺术代表了人类最为终极的感怀,因为艺术,生命才行走于世,世界才作为完整的礼物归还给人本身。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团伊玖磨给出了我们一个完整的丰富的佐佐木及佐佐木的音乐,而不是一串残破的音符和筋头巴脑的形象。在这里,团伊玖磨不是试图在阐释或表达佐佐木,而是一下子就走进了他的世界,对于生命及音乐本身的领悟使得这篇怀念佐佐木的文字迅速变成了佐佐木音乐的本身,渲响流泻在字里行间,也同样充斥响彻在读者的体内。所以,它自然也就不同于一般的怀人述志并及风月的文字,它是狂饮欢歌,是透明沉醉,是纵浪大化之中的忘乎所以,是无始无终不分昼夜的神往与专一:艺术,我为你而生为你而死,为你而歌!这样看来,团伊玖磨的这篇《无情的梦》虽然忧怨,伤感,但也许比佐佐木的音乐本身更为丰富和完整,他表达了视而可见的佐佐木,甚至表达了人们视而不见的佐佐木,更甚至是佐佐木的自己不可表达的佐佐木;自然,单从文章表现的角度而言,这篇出自大手笔的文章也不是无可挑剔的,结尾一句话有点讨厌的日本味道,当然,这种看法本身是否也代表了一种讨厌的中国味道?也未可知。 【北 河】 编 后 语 这本书的选题策划是1991年间的事情,选目及评点工作在1992年底即告完成,随即交由出版社排出了清样。至最后出版时,除涉及台湾的一部分在选目上略作调整外,其余则一如原样。应该说,这本书真正意义上的出版时间应是在1993年而不是现在,这是一点说明。 再一点说明就是在单复先生的努力下,柯灵、萧干二位先生欣然应允出任了本书名誉主编,他们三位先生没有应景走过场,单复先生从始至终关注选目工作并供以极多资料,柯灵先生审阅了选目并给予了积极的肯定,萧干先生为本书认真地写来了评点文字。 此外,张永芳、宁珍志、逢增玉、孟繁华、孙郁、江振新、杨茂义、佐禹、吴国光诸君于本书出版均多有负累,在此一并致谢。 时代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刘德来先生为促成本书尽快出版费尽心机,刘先生一向谋虑深远,富于进取之心,为人亦重然诺、守信义,颇有君子之德,出版界有如此人等供职,当是读者社会之幸事。 编 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